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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母亲的寿棺,明明早定的是一副核桃木,怎么到了临下棺那天,就变成了大叶紫檀?你到底透支了多少钱财,才气得你父亲脑风发作,至今不醒?元逸,你怎地如此不敬不孝乃父?”   声嘶力竭者正是崔二老爷崔固,义正严辞的来为其兄发声讨理,摆着长辈威风。   堂下崔闾的三子两女皆板着脸默声不言,长子崔元逸更表情木讷,一语未出,任由其直指面门,倾盖罪名。   崔二老爷仿如青天在世,对着左右族人耄老,挥舞着手臂道出目的,“如此气昏老父的不孝子,如何能继任我族族长之位?各位兄弟叔伯,依我看……”   “依你看要怎样?”   明火照映下亮如白昼的崔家正堂内,人头济济,族老连同来看热闹的族人塞满了整间堂口,留给狭窄的门逢只剩一人宽,崔闾体弱,纯靠着两边下仆搀扶才到得厅堂,硬挤是挤不进去的。   好在他来前用了一碗炉上早预备着的参汤,又停在门廊下喘匀了两口气,这才能提了一口中气,不堕往日威严的断了正在慷慨陈词的崔二老爷话,一语震的堂中诸人扭头瞪眼,不可置信的纷纷望向他。   崔闾挥开左右搀扶的下仆,裹紧身上褐色狐裘大氅,在瞬间敞开的,去往正堂中直道上,挺胸拔肩,一步一步的进到了堂前正中座前。   怔愣在上座的崔固,被大哥盯的后脊梁发麻,半晌动弹不得,声音更卡在喉咙里嗬嗬的不上不下,显然是惊吓多于惊喜,那声大哥硬没挤出来。   崔闾眼睛微眯,刚醒过来尚带病气的脸上,有比往日更阴沉的神色,久病瘦削的侧颜更显刻薄阴诡,盯着人看就如鬼魅附身,叫人浑身发麻,恨不能拔脚就跑。   这从他进门起一路过来,瞬间散开,空出一片地的族人举止中就能看出来,他吝啬刻薄乖戾的名声只盛不衰,哪怕久病孱弱,凭往日的威严也能叫人不敢反抗。   “怎地?这位置舒适,竟叫你座不能离?”   一语双关,正戳中崔固心思,惊得他如兔般弹跳而起,恐慌如跗骨之蛆,忙忙摇手慌乱解释,“没有、不是,大哥,我……我……”   崔闾根本不等听他讲完,转身就坐进了让出来的首位高席上,对着自他进门起,就从两边座椅上站起身的族老,以及束手而立的族人道,“这是来给我送终的?怎的都空着手?丧仪都上了么?上了多少,账目呈上来我瞧瞧。”   一屋子人哑口,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简直伫立难安,本就空出一片的堂间,瞬间又空了一片,所有站着的族人跟贴饼似的,全贴上了墙角,眼神游移,俱都不敢跟眼神巡睃过来的崔闾对上。   这嗦完骨头还啃髓的崔锣锅,竟连自己的丧仪都要看,别说他们根本没上,就是上也不该是他个丧主能看到的。   不对,满天上地下,也没有能亲自查看自己丧仪的鬼,这崔锣锅莫不是在地下没收到自己的丧仪,硬是气活了过来亲自要的吧!   哎哟,哪个丧门星来报的说,崔大老爷没了的?   这不活的好好的么?   娘皮,好吓人,比往前更吓人了喂!   腹诽的族人不敢抬头,吓没了半条魂的崔固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,膝盖一软,咕咚一声就跪了下来,哆嗦着声道,“大哥,你没事啊?”   崔闾眼皮子都不带扫他一下的,走这一小截进门的路,已经耗光了他的气力,他抬头往堂下瞥了一眼,伺候了他半辈子的崔诚立马捧了个托盘近前,小声道,“老爷,炉上参汤一直吊着,是库里的那根传家宝,大少爷亲自守着熬的。”   崔元逸仍垂着头一言不发,他身后的弟弟妹妹也不敢出声,儿子女儿早被锁进了房间不准出,满堂的族老亲属,都默等着崔闾发飙。   传家宝参,谁动谁死,崔闾可是亲口说过,无论什么情况,哪怕是他重病不起,也不准动这根可以起家的宝参,谁的命也比不上能让家族延续下去的财富,崔家人可以死,血脉财富不能断,除非死的只剩一支,否则谁也不准动这根能救命续族的宝物。   崔诚当然不是说来让崔闾惩罚大少爷的,他跟在崔闾身边半辈子,自认有两分薄面,亲自捅出这事,是想呈出大少爷一片孝心,让崔闾放一放这事,最好连秋后算账也不要。   崔闾顿了一下,他醒来喝第一碗时就尝出了参汤的药力非一般普参可比,否则凭他躺了半载的身躯,别说下地,就是多两个人来搀扶,也到不了前堂。   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   没等人反应过来,他就将目光聚焦在弟弟身上,声音低沉带着些阴测测的,“哥哥没事,你是不是很失望?崔固,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沉不住气,要什么都等不到尘埃落定,跟那池子里的鱼一样,光吃饵不避勾。”   崔固无言,汗如雨下,崔闾并不容他开口,抬臂招出一队仆从,两名吓的腿软的仆妇被拉了出来,“杖毙,就在这堂前打,叫他们都看着,谁家还放了人在我宅里,趁早收走,否则,我就把人头挂去你们家梁上,一个也别想侥幸。”   崔闾说话时,眼神还关注着堂内的族老们,见其中几个瞬间白了脸,就知道自己猜测的不错,这半年来,往他院中塞人的就不止崔固一个,尚有捕螳螂的黄雀跟后头盯呢!   他凉凉的撇了一下嘴角,常年阴沉刻薄的脸上露出一抹深邃,“不就是惦记族里那些银子么?等着,等本族长身体好些了,来亲自跟你们算一算,每家收益,各人所得和所耗,本族长一家一家的跟你们算。”   他其实断断续续清醒了有三天,只是每次不过三两息,且因为身边只有崔诚守着,风声没外露,这才定下了往耳目嘴里塞假消息的策略,叫连同崔固在内的族人以为,他命已不继,可以施为的假象。   是以,他的三子两女皆不知道,他其实已经醒了的事。   崔固知道大势已去,焦急的忙慌找由头,扭脸望着闷葫芦似的大侄子,猛呛声替自己申辩,“大哥,大哥,你听我说,弟弟绝没有抢班夺权的非份之想,弟弟此来的目地,只是为了替大哥惩治不孝子,要不是元逸擅作主张,用紫檀木棺替换了核桃木棺,也不能气得你中脑风昏迷,我完全是为了替你出气,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孝子啊!”   崔闾静静的看着他声泪俱下的表演,堂下两个被堵了嘴的耳目唔唔的传递着求饶痛楚的哼声,板子打在身上的着肉声,随着黏腻散发着铁锈的腥味,一起挤压着族人的神经,有受不住的已经软了腿跪瘫在地,更多的是扭了脸不敢看的,拥挤在一起如鹌鹑般噤声抖腿。   “所以,你是要我谢你么?” 第2章   崔闾自然清楚自己脑中风是怎么回事。   虽然崔固用心险恶,可有一点他说对了,自己还真是因为给老妻的寿材超额了气昏厥的。   崔元逸孝子心使然,愤慨老父的吝啬,在寿材的选择上,便瞒天过海的用了上等的紫檀木,等崔闾发现时,老妻已经被装裹进棺,再调换已经来不及了,他替自己都没舍得准备上紫檀木,又怎么舍得给老妻准备?下完葬后就找了长子问话,父子俩话赶话的就吵了起来,崔闾半辈子说一不二,陡然被长子如此顶撞,当然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,当夜咬牙切齿的睡下后,就再没能起得来。   只这是他们父子二人的矛盾,并不容旁人来指手画脚,更别提还想借题发挥,来抢夺他的地位家财,崔固算是踩了他的逆鳞,打死他两个耳目算是小惩,后头且等着他的手段。   崔闾冷笑,“我儿替母择一副紫檀木棺,是为孝,我妻秦氏是为我崔氏一族宗妇,有享上等寿材之资,应为举族之孝,你们个个为自己的身后事,暗里准备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,怎么到了吾妇这里,便一个个不曾提及?害我深陷迷障不自知,若非我儿元逸点醒,我又怎知自己办错了事,薄待了吾妇,尔之宗妇,崔氏宗子之母,难道还配不上享用一副上等的紫檀棺木?”   啪一声碎响,崔闾将手中喝光的参碗砸在地上,阴郁的双眼沉沉扫视向众人,直逼的人躲闪逃避,侧身退却,崔固的脸上更被碎裂的瓷碗划出血痕,却愣不敢抬手擦一下。   其实众人更多的是被他话里的意思震惊到了,一直低着头不曾抬眼的崔元逸震动着双臂,不可置信的直起了身,嘴唇颤动,喃喃道,“父亲……”   连同他身后的弟弟妹妹们都不敢相信,从来不会说自己有错的父亲,会当众承认自己的错处,一时都怔愣的无法言语。   崔闾却并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,更不理会长子崔元逸的呢喃,直接宣布道,“从今起,崔家大宅所有事务,正式交管由吾儿元逸主理,连同崔氏宗族一应事务,皆由他处置腾挪,我身体未愈,无法主理族中事务,他既为崔氏宗子,也已过而立之年,该是时放手掌事,历练人情,尔等往后所为,皆保管找他即可,无须再事事予我报备。”   崔元逸瞬间红了眼眶,一头顿地叩出一声响动,“父亲,儿子顶撞了父亲,是为不孝,儿子无颜……”   崔闾不接他言,而是垂眼盯着血黏了满脸的亲弟弟崔固,“你,从今往后不准再踏入我家大宅半步,尔妇无德,在长嫂宗妇入殓期间四处挑唆,搅扰的我家宅不宁,罚其祠堂偏厅禁闭半年,后逐出族地,另寻宅院安置,死后不得入宗祠。”   一声悲呛从外面传出,没等声音近前,就被人拦在了外面,崔固前后张望,手足无措,一边想阻止仆从拦人,一边又想回头寻大哥求情,却只听上首处的声音再响,“若非看在她为你生儿育女的份上,这样不安分的搅家精,为兄早以族长之名代你休之,能容她寻一处院落安生,便是为兄对你夫妇二人最大的宽容,崔固,你一辈子的前程,就葬在此女身上,临到老也看不破她这般低劣的手段,幸而柏源没长在你二人身边,如此,你二房倒也后继有人,你若还放不下她,为兄也不拦你随她去了,二房此后便交由柏源掌理,中馈交由柏源媳妇主持……”   说话间,就有一男一女从门外缓步而来,距离主座正中席位约丈远的地方停步,齐齐跪倒在地向着停下话音的崔闾行礼叩头,“多谢大伯宽恕,侄儿(侄妇)代父母谢过大伯,此后我二人定约束家小人口,不使他们生口角惹事非。”   崔固傻了,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,怎么眨眼间自己夫妇二人就成了被驱逐的对象,连家主之位都被移交了出去,他慌忙用眼找寻自己在族中的盟友,却不料对方连眼神对视都不与他对了,避着他将头扭去了一边,他焦急的又往族人中间去寻,却没一个肯出声帮一帮他。   崔闾向来行事果决,手腕狠厉,眼皮子底下从不容别人翘脚,此回他若真死也就算了,偏他又一气回了魂活了过来,如此,敢在他地盘作妖的魑魅魍魉,定然是要个个揪出来斩杀干净的。   崔固夫妇不过是头一茬被挑出来杀掉的鸡,后面的猴们且得等着挨个结算。   谁也跑不了。   深知他脾性的宗老族人皆禁声不语,连他醒来现身人前的恭贺都忘了,只恨不能立刻脚底抹油溜出此地,好叫他们将心里的紧张松懈出去。   妈吔太可怕了,从前就阴沉可怖的犹如地底阎罗,一张紧抿的薄唇里总感觉有排尖尖的牙齿等着吃小孩,现在病过一回,人消瘦的宛如一根柴棒,大氅披在身上晃的空荡荡,感觉内里能藏几十斤人头肉骨,下一瞬就会被抽出来送进嘴巴里嘶咬咀嚼。   “哇~爹,我要回家!”   终于,有受不住,又不小心对上崔闾眼神的小孩吱哇乱哭了起来,却又一把被身旁大人捂住了嘴,着急忙慌的往外挪。   崔闾缓缓从首座上起身,一手搭着身旁的崔诚,与两排站列整齐的族老点头,“秋收将至,族田的收息以及大宅名下田亩的租粟,我会一并交由元逸主理,依傍着族息过活,却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,今秋息田那边就不设福减了。”   所谓福减,就是收成达标后的奖励,或多或少都会借着这个由头,多分派些米粮给基数庞大的族人们添些嚼用,是许多人家张眼盼望的好事情,一年也就一回。   崔锣锅可不是个大方人,更也不是个慈悲菩萨,这个福减还是早前太夫人设下的,多年前自太夫人去世后,就有传言崔锣锅想抹了这项善举,只一直也没找着名目,好嘛,这回可算是有理由了。   不敬族长,眼巴巴的一个个来盼着等着族长咽气,就这?还想吃福减粮?   作梦!   体会出这层意思的族人们,一下子躁动了起来,这意味着他们从这个门里出去,就要接受基数更庞大的族人,口沫横飞的指责和谩骂,若遇上情绪激动的,说不得要挨两拳。   右手一侧的族老立刻矮声道,“闾大贤侄,这恐怕不好吧?毕竟曾是太夫人提议给族人的救济,您这一头收回,可叫紧等着米粮开灶的族人怎么过活?这怕是也会损碍太夫人的阴元,不可不可,贤侄可莫要置气,还是再想想考虑考虑?”   崔闾没接话,一张脸上明显有了疲累,只眼睛仍溢着精光,定定的望着他,“三叔,现在我还是族长,我……没咽气!”   意思是,你要作主,且等我咽了气再说。   那三叔一下子被噎的顿住,脸色瞬间难看泛黑,甩了袖子转身就走,崔闾看都不看他,朝长子崔元逸,以及余下子女看去,“回后院说话。”   脸色又灰败了几分,却气势凛然,“在自家宅院被人欺的跪地不语,你们可真给老子长脸,都起来,跪什么跪,老子还没死呢!”   咳咳咳,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,惊的崔元逸连同他身后的弟妹一起围了上来。   堂中族人早已悄摸摸的顺着墙根溜了,余下一片被践踏后的脚印。   一众子女簇拥着崔闾很快回到了后宅正院,那些被锁在房间里的孙子孙女们,此时也被带到了这里,所有人眼睛都盯着面色咳至潮红,不似正常颜色的崔闾。   有担忧、有敬畏、更有惧怕,独无一个敢上前亲近的。   崔诚叫人抬了软榻,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,崔闾被长子长女扶着靠坐上去,等一众仆奴全部退出,关了门后,众子子孙孙才往他跟前铺了地毯的地上挨个跪倒,整个过程除了衣裳摩擦的悉索声,余者皆无。   崔闾调整个舒适的坐姿后,将眼神首先放到了长子身上。   崔元逸今年刚过而立,面容肖父,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,坐卧行止都按的百年大族宗子培养,举手里透着沉着稳重,眉眼之间的定力是他这些年着力打磨后的功效,便是不开口说话,凭他这张略带严肃板正的脸,也能震住不少人,再有那挺拔昂扬的姿态,以及至今仍能时不时勾得小娘子投怀送抱的俊朗脸庞,整个滙渠宗族子的排行榜里,他都占着前三。   由子推父,崔闾的面容气度只会更盛,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,愈加的让人不敢直视,在他面前只有乖乖听训的份,只严苛表情长年累月并深入人心,叫人渐忘了他那过人的长相,听声吓破胆的只有他酷厉般的言行。   崔闾是个连县老爷的情面都敢驳的人,整个滙渠县有一多半的资源在他手里,再有嫡枝这张大旗扯的情况下,小几十年,崔闾就是滙渠县里能横着走的第一人。   所以,他从昏迷中第一次醒来时,并不肯相信自己梦到的一切,直至接二连三梦到的东西,那样逼真的怼到他脑子里,他才在震惊中信了。   他崔家,竟然只是别人栅栏里的一只鸡,金鸡。   下完金蛋后再杀了卖肉,成为别人成功路上的垫脚石。   哈,好一出戏! 第3章   崔元逸被他父亲盯的发毛,又加之半年前顶撞父亲造成的后果,愧疚加后怕,一时更头低的不敢抬,其余姊妹兄弟更大气不敢出,连最小的孙女都紧抿了嘴缩在大人怀里,视上首的家主如洪水猛兽。   崔闾三次醒来的时间长短不一,但有崔诚这个耳目,家宅里这半年的变化他都清楚,长子的表现在以往的他看来,是哪哪都不足,总嫌弃他行事缺乏果断,太妇人心,手腕稚嫩,管人管事不到位,容易被底下人捏住性子掏走家财。   可梦里崔家仅剩的那根血脉,却是这个长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恩惠保下的,他甚至记得当时为了那点子钱财,生罚了长子去祠堂跪了三天。   崔闾眼神落在长子的膝上,跪已经罚过了,就是他们父子起冲突的前几天,调换寿材与白送人钱等两桩事并起,才有了二人对钱财处事之争的口角。   崔元逸被父亲盯的愈加紧张,双手撑着膝头额角渗汗,喉头滚动间更觉口干舌燥,偏却一声也发不出,更不敢抬头与老父亲对视。   “把头抬起来,告诉为父,刚刚若非为父出现,你要怎么应对你二叔和族老们的逼迫?”   一开口,仍然延续了往日考教的口吻,哪怕崔闾自觉收敛了很多,可听在诸人特别是崔元逸耳里,跟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样,带着可怕的压迫感,和随时降临的惩处,紧张急促的氛围充斥满堂。   崔元逸这半年也受折磨的不轻,日夜守在床前不说,还要处理家宅事务。   父亲一倒,他往日感受不到的治家压力扑面而来,也终于领略到了因为钱财而生的各方手腕,半年,不说收成进项,他连持平都做不到,大账上面甚至出现了斥字,至于族里,牛鬼蛇神天天来打秋风的,更摆脱不了,又有着气死老父的罪名盖着,让他直接在族里失去了话事权。   崔元逸终于懂了父亲在面对族人时的那种凉薄,曾经被他斥为冷血无情的背面,都有着一群吸血啃髓想不劳而获的同族。   他不说话,倒是叫老二开了口,崔仲浩,小他大哥两岁,也是育有两女一子的青年人。   “大哥心中有愧,宗子肯定是做不成了,但我可以做,二叔来前我们就商量好了,他直接把位置让我就好。”   崔闾移眼转向次子,这个长相继承了他亡妻的儿子,有着一张白面团似的福气脸,任何时候都笑眯眯的,看着极好说话,事实也确实是他最得外人缘,有一帮舞文弄墨的秀才童生跟后头奉承。   可在那个梦里,这才是最像自己的人,兄弟分家后,只他守住了家财,并对长兄幼弟一毛不拔。   崔闾望着他,语带玩味,“你打小与你二叔亲近,就没想过替你大哥和二叔当个中间人,调和转折一下?”   崔仲浩愣了一下,马上道,“有的,可是二叔说大哥的行止确有违孝道二字,强登族长之位恐不能服众,儿子这才想以身替兄,受了这份苦累,父亲知道的,儿子不善庶务,便只当个傀儡木桩,届时真正当家作主的仍然是长兄,于目下来说最不伤筋动骨,也最合适。”   崔闾望着侃侃而谈的次子,垂眸遮了眼底的冷光,淡声再问,“所以,你二叔在堂前唱的那出,在你的推测里,都是为你作嫁衣?助你成事?”   崔仲浩刚想点头,突然被直射过来的目光钉住,身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。   他终于反应过来父亲这句话后面隐藏的意思了。   联合外人欺压欺辱长兄,这比他们兄弟两个直接争家产还严重。   二叔再亲,可从他与大宅分析别产时起,就是外人了。   瞬间他就一个头叩在地上,砰一声响砸在众人心上,让反应迟钝的人身体都跟着抖了一下,只听他急急申辩,“父亲,儿不敢,儿绝没有那个意思,是……是大哥先这么提议的,儿先是不肯,后来为了保住大宅保护家小,这才勉强同意了的,大哥、大哥,你替弟弟解释一下,大哥?”   崔元逸垂眼也跟着叩了一个头道,“是的父亲,是儿子先找的二弟,想推他出来保全大宅,儿子名声已毁,确实已无资格担任宗子之位,二叔一直视二弟为己出,想来不会与之翻脸,由二弟出面当能安抚住他。”   崔闾哼一声笑了出来,声音陡然阴沉,“崔元逸,为父给你一次机会,说真话。”   崔元逸被崔闾带在身边教养三十年,早对父亲的各种语调所代表的意思明析,尤其是自己被连名带姓叫大名的时候,便代表着父亲洞析一切,给他一个辩真抵罚的时机。   可背后牢牢盯着他的目光,让他没办法张嘴,二叔可以被定义为外人,二弟却不是,无论他揣度出了什么样的意思,在事实未成之前,都不能成为兄弟阋强的箭靶。   他不能把二弟推出去直面父亲的怒火。   崔元逸紧咬着腮帮子,低头一声不吭,而他侧旁的崔仲浩则暗里的松了口气,背上冷汗津湿了衣裳。   多日上头的脑袋终于清醒了过来,望着大哥的后背面容复杂。   他怎么能忘了,他这个大哥可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,他们兄弟姊妹五个,只有大哥是从落地那日起,由父亲亲自抚养教导,连母亲要见大哥,也得事前往前院报备。   大哥从小接受的就是宗族继承人的培养,虽然整日不怎么开口,可心里应该是门清的。   他从自己佯装提及能与二叔周旋时起,应该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,却不开口不发怒的同意配合自己。   崔仲浩捏紧了拳头,眼眶泛红。   明明他才是三兄弟当中最会读书的,也只有他考中了秀才,身负功名,他怎么就不能在大哥声名有污时,出头占了那个位置?   父亲常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,他有在照做啊!   最小的幼子今年十六,为了让母亲心安,才提前成了亲,在两个哥哥和父亲面前一向没什么发言权,有什么想法都没机会说,想来也是憋的不行,此时见屋中陷入冷寂,便自以为就是论事道,“那二哥更应该站在大哥这边,帮他跟二叔争论了,父亲只是昏迷,又不是真……真那个了,扣个不孝的帽子,以后在族里怎么生存?就是以后我们兄弟分家,大哥也会因为这个名声受连累少分或不给分,二叔根本就是想借机将大哥逐出族……”   他的话音豁然被扭过脸来,盯着他的崔仲浩的眼神打断,可他自小受母亲疼宠,并不很怕这个二哥,因此,仍坚持着小声把话说完了,“二哥应该是极力维护住大哥的名声,用与二叔的情分为大哥争取时间,只要等着父亲醒来就好,而不是急慌慌的和别人一起给大哥定罪,逼大哥交权。”   他的心里,父亲一直很强,因此,在崔闾昏迷的这段时日里,就属他过的最轻松自在,最没有心理压力。   他就不相信外面乱传的流言,不相信他一向强悍的老子会死。   崔闾眼神凝望向这个幼子,没发现自己的神情陡然温和了下来,用与不同往日的声调叫他,“季康最近可弄什么新花式木技了?会飞的木鸟可做得了?”   崔季康眨眼、摇头,声带沮丧,“飞不起来,木鸟太重了,不能像纸鸢一样上天,唉,可能是儿子太笨了吧!”   崔闾点头又摇头,道,“改日等为父替你寻个师傅来,单靠你自己摸索,可弄成什么名堂?还得有师傅教才行,没事,慢慢做。”   来了,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。   众人惊讶瞪眼,跟之前听见崔闾在前堂当众承认自己有错时一样,均露出震惊困惑的表情,甚至带了点不置信。   太奇怪了,真的太奇怪了。   崔季康少年心性,脸上藏不住事,嘴上直接问了出来,“父亲,您……这是……”怎么了?   改变这么大,可怪吓人的,他都不敢为父亲支持他兴趣爱好的态度高兴,总感觉不真实。   崔闾身子一晃,脑中晕弦了一瞬,眼前好像仍有从幼子身上淌出来的,源源不断的鲜血,而他的手中抱着为救他赶工制作的弩弓,弓弦抽丝,弩身崩裂,箭矢有一半都射进了他的身体,却仍不肯放弃的挡在囚车前,以死相护。   那一年,他刚当上父亲,尚来不及体会当爹的喜悦,就面临了抄家入狱的祸事,妻儿均未能挺过牢狱之灾,惨死在了大狱之中。   “唔~哼!”崔闾一甩手便打翻了几边的香炉,脸色发青带狠,眼神凶戾,咬牙低喃,“谁也别想按所谓的剧情线弄死我家小,叫我查出是谁,我定斩毙刀下,鬼神不饶。”   那个梦里到最后也没说清楚,那些人强征他家田亩要干什么,只知道好好的田地最后被挖的全是深坑深穴。   可他家地传代百年,深耕数十代,里面真有什么宝物,早就该被挖出来了才对,犯不着留着等别人来挖掘发现,所以,他家那广袤的田地里,到底有什么能令人觊觎的东西?   “父亲,父亲饶命,父亲恕罪,儿子绝没有联合二叔谋害大哥的想法,儿子绝不敢做谋害手足之事,父亲……”   崔闾突变的神情,叫精神紧绷的崔仲浩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平静,膝行上前连连叩头,变相承认了他有算计老大的心。   “你……就你这点承受力,还敢与虎谋皮?叫你二叔卖了还不自知,蠢货,全读的一肚子死书,连老五都看出了形势,偏你自以为能瞒天过海,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蠢种?”   崔闾指着他,对崔诚交待,“明天去县衙消了他的功名,以忤逆罪报案。”   他不知道祸是怎么砸头上的,却知道改变家族走向的导火索之一,便是自此子考取举人,去府学读书后。   那就从断了此子功名开始,改变吧! 第4章   崔氏并非商户,从祖先落藉到滙渠时起,就带了田亩地契,后经年累月,也培养了些读书人,奈何那世道留给寒门子的机会实在寥落,高官是出不了的,最有出息的一代也只在知府位上致仕归乡,留给后辈们的祖荫便是耕读传家这种吊着阶层尾部的牌面。   比书香世族差一层,又比农耕之家高一阶,蜗居在一个小县城内,倒也能排上个世族贵家的位,再有盘桓百年的根基抵着,只要崔氏不与谋逆判国罪挂钩,凭这地头蛇的头衔,历任来就衙的县老爷们,多少都要给些情面,以顺利接掌县事县情。   作为第四等中贫区,除了农业发展,几乎不可能有什么亮眼的政绩申报,商业边缘区,海寇盗匪都不涉足的小角落,能来这里就任的官老爷,基本背后不会有靠山,甚至好些县令都是朝中贬谪下来的,如此诸人,又怎能与一县地头蛇作对?干脆安安心心的窝在这里过日子,与最大的地主老财崔氏打好关系网,快快活活的任满周期等调离。   崔氏家主呢?当然也不会薄待这些识趣的县老爷,任期内的孝敬,以及任满离开后的仪程,都会给足了数,续一份香火情,大家来日好相见。   如此经年,人脉有,财富有,聚一族于这偏僻角落,倒也安安生生的传了数代。   不是没有想过要借势力将触角往外伸,可倾族之力供养的官人,也只配给真正的豪门贵族当门客,落不好还得有株连之罪,如此二三代的教训之后,崔氏先祖也死了心,就守着滙渠这个弹丸角落,做个鸡头享清静太平,倒也不失为一个安宅保家族延续的鸵鸟之策。   抠门的治家之策,也就是那个时候传递给历任族长的。   不露富,就守着贫瘠县区的名头,消除一切觊觎目光,老老实实的延续香火。   不霸市,在拥有滙渠县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田亩后,给其他农耕百姓一条活路。   不欺行,可以开设保证生活的米粮铺子,却不参与其他商行的生意竞争。   至于最容易惹祸的男女情事,赌嫖之乐,在口粮被族长扎紧的前提下,整个族里一大半人都没有这个实力犯,而有实力敢犯的,有一个算一个,要么除族,要么打板子蹲牢房。   总之,崔氏家族努力要做一个替县老爷省事省心的好乡绅邻里,绝不往府县案头上霸凌百姓的恶人册上登。   做地头蛇,也要做个有品的地头蛇。   崔闾秉着先祖规训,在最会读书的年纪,卡着门栏的考了个举人,拥有了见官不拜的资格后,便一心经营起了族内事务,只要不花钱补官,举人就永远只是个举人。   而得他一手培养的长子,当然也有实力考取功名,只在未接任族长之时,他是不被允许下场的,如此,便是亲近如手足的兄弟们,也不清楚他们长兄真正的书本实力,至于他们老爹,那便只能是吉星高照,叫他撞大运的吊了个车尾的取得了名次。   学霸控分这种事,他们根本就不懂。   满族学里,都只当族长这一支只得一个二少爷会读书,大少爷要学习处理族中和大宅事务,没时间和精力研学,小少爷一心在奇淫巧技上,看着也不是块读书的料,唯有老二年纪轻轻便取得了秀才功名,比之族中大半的小子都出息,故此,也是最被给予期望能出仕的人之一。   崔氏族学是滙渠县最大的族学,当然,并不是免费的,就是本族子弟也得提了束脩去学,而真正能考取功名走出滙渠的,有、不多,且位阶皆不高。   这当然不能指怪崔氏领头人目光短浅,不晓得往有出息的子弟身上投资,而是这大宁天下在好几十年的动荡里,没有为江州这块地方营造出好的出仕条件,到真正定鼎天下,削了江州五大家族势力,将江州纳入大宁税务版图范围内,也只堪堪五年不到。   三区二十八个县的江州,所有职能衙门官位,早被盘踞百年的五大家族分完了,想从这些豪族手里分一杯羹,就崔氏这样的家底,全投进去估计都不够。   大宁武皇帝没有用像征服其他地方的方式,强攻江州这个繁华地,而是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,一点点瓦解了各大家族相互间的信任,以最不会破坏江州生态的手腕,保留了这片繁华地的建筑和财力,使之没有在战争硝烟中毁于一旦,而朝廷也因为江州财富的反哺,惠及其他州府,有余财开始搞建设发展。   恩科刚过两年,今年的江州学子会与大宁其他州府里的学子一起参加乡县府试,进而入京会考。   崔闾将眼神放在长子崔元逸身上,他在族学的时候就过了童生试,若赶着时机去考院试,那么明年就有进考乡试的资格,只要取得了举人功名,哪怕会试不第,他都要举族之力送他入京出仕。   危机来自上京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豪门大族,他不能两眼一抹黑的等着别人把刀举起来,他必须得清楚京中豪门分布,而这样的事情,他也不放心交给旁人做,长子得他亲自培养,又是自己的血脉至亲,没有比推长子出仕更叫人放心的举措了。   他的心念转瞬,一张冷然的脸上并叫人看不出想法,长年苛刻的神情只有心思深沉不敢让人猜测的威严,连吐出这般断人前程的骇然之言,也一时无人敢尖声反驳,所有人的脸上泛出一片空白,瞪眼朝他望来,露出疑似听错了的怔愣,直到崔诚为了确认重复问了一遍,才如石子投湖般震起一片涟漪。   崔仲浩只觉脑眩眼晕,身体猛然一晃,根本控制不住声量的叫出声,“父亲……”   父告子,告的还是忤逆罪,他这辈子别说当官,就是想安生的过个平常生活,恐也不能够了,就算不分家不出族,他在宗族里也将无体面和立椎之地,连带他的子女们,也都将被边缘化。   崔元逸也没料父亲竟然会出这样的狠招,以为是自己的沉默加重了二弟的惩罚,也立刻膝行上前声援,“父亲不可,二弟从小爱书,苦读数载方有此成效,明年乡试定能中举,只要花些银钱,定能在江州府谋一小缺,朝廷近年大改江州官制,今时早不同往日,百废待兴里,我崔氏定有可大为机遇,父亲不是一直兴叹海港码头的舶来生意么?只要二弟进了府衙,这口肉咱们定能吃上一口,父亲,满族里没有比二弟更适合的人了。”   崔仲浩以头呛地,很快额头便红肿一片,声音哀泣,“父亲,如此罪名儿子怎能承受?功名被革,名誉尽毁,儿子此生便没了活路,妻儿更会跟着遭累,您便真的厌了儿子,大可罚儿子抄书跪祠堂,哪怕抬了家法鞭笞,也……也……父亲,求不要断了儿子前程。”   跪在后头的二少夫人终于从公公和丈夫的言语里听明白了话,当即也吓的面色发白,搂着身侧的儿子,连带着两个女儿一齐跪到了崔仲浩身边,跟着他一起疯狂叩头,而三个孩子则被吓的当场大哭,拼命的往母亲怀里钻,场面一时喧闹的控制不住。   崔季康和一直默不作声的两个姐姐,也在震惊中回神,忙也跟着一起求情,虽然崔仲浩的小心思确实膈人,可在他们心里还不到要受这么重的惩罚的地步。   毕竟是一母同胞,他们不能这么干看着他被毁。   崔闾扶着崔诚的手起身,一步步的走至次子身前,垂眼看着他满身狼狈,“你怨我跟你母亲忽视你,不满你大哥得为父亲自教导,不忿幼弟受姊妹疼宠,受母亲偏爱……可是仲浩,你那一书房的圣人言,三五不时的茶博宴,哪项不是在为父规定的支出外?季康从小喜欢摆弄木技,你大哥向往离岸的海船,你的两个妹妹喜欢账本比绣技多,可他们哪个像你似的如愿了?便是在娶妻上,你也不曾受委屈,只你得了比他们更体面的岳父门头……”   屋内喧闹渐止,崔仲浩愣愣抬起脸,错愕的抬眼迎上老父亲的目光,却对上了一副晦涩不明的眼睛,他的脊背忽然窜起一股凉意,头一次真切体会到内心被扒光的恐惧,也从心底真正升起了对父亲的敬畏。   这不是他以为的,只会死守家财,目光短浅不知为家族长远未来规划的县乡富绅,也不是眼中只有家宅门前一亩三分地的吝啬老头,更不是对老妻漠然,无视子女需求的冷酷人。   他只是不说,他心如明镜,他对家宅子女之性情了如指掌。   所有人都抬眼追着崔闾远去的身形,渐渐的发现他越走背越直,越走越身型□□脚步坚毅,在即将跨出门槛时,传来一声淡淡的犹如大赦的交待,“禁茶博宴,搬空他的书房汇入族学书楼,传族长令,此后未经我允许,不准任何人出具保书助他乡试,祠堂的西厢房收拾出来,让老二搬进去,抄祖训并负责祠堂香火,除朝食和哺食外的一律汤水不准入,禁荤腥禁仆从近身浆洗及院落洒扫,侍祖先就该静心苦志,亲力亲为。”   半晌,对着敞开的大门,传来崔仲浩颤抖的泣声,“多谢父亲宽恕,儿定尽心尽力的侍奉祖先,必事事亲为。”   只要不告他忤逆,哪怕一辈子顶着秀才名头,他也愿认这个罚。   一屋子人沉默的往外走,结果又见崔诚回返过来,到了两位姑奶奶面前,低声弯腰道,“老爷准备了东西,叫两位姑奶奶走时带上。” 第5章   族长醒来的消息,瞬间传至全族,连同崔二老爷和崔二少爷被罚的消息,一齐进了众人耳,而族田收回福减的命令,果如预料般的引发了族人的震动,他们不敢来围族长大宅,便全堵在了崔二老爷家门口,那些支持崔二老爷的族老也跟着受牵连,关门闭户的不敢面对愤怒的族人。   崔闾却以身体尚未康复的原由,对前来拜访的族亲施以婉拒,让妄图劝谏者们没机会到他耳边叨叨,真就坐山观虎斗的看起了戏。   一边养身体,一边听着族人互相指责时爆出来的家丑,偷摸占便宜都是小的,偷人养妾生庶子那才叫鸡飞狗跳,崔元逸每天都要来请示他动族法族规的事,忙的焦头烂额,渐渐的就放下了气昏老父之后的拘谨,重拾往日处理族务的从容,不再束手束脚的觉得自己有罪不配。   这个世界是一台戏,戏眼聚焦在京城顶级豪门间,演的是大宁储君如何在开国皇帝打下的江山上,安邦定国,发展民生,然后带领整个国家走向兴盛繁荣。   崔闾身体不好,尚吹不得秋日凛冽的寒风,便搬了软榻靠着窗棱闭目休憩,门外守着的是管家崔诚的长孙,刚从城郊庄子上挑上来,如今立在他跟前学规矩,等训练好了会作为奖赏,送到长孙少爷,也就是崔闾的嫡长孙崔沣身边当管事。   那孩子也十三岁了,年后就会有自己的院子,崔执就是为他准备的院落管事。   本来崔执是得了主家恩典,已经放了奴藉,归田入户可以做个田舍翁富足度日,凭着他祖父与崔氏家主的关系,一辈子安稳是能够的。   可崔闾想到梦中情境,还是找了崔诚提要求,让他将长孙的良藉又归回了府。   崔诚是崔闾的奶兄弟,从崔闾落地时起就背着他,论信任和忠诚度,甚至比已逝的崔夫人更重,放崔执的奴藉是崔闾给崔诚的恩典,收崔执归府再入奴藉,却是一个解释也没有,但崔诚应了。   他相信崔闾这么做必有原由,而崔闾也相信他不会因为长孙的户籍问题而心生怨怼,这是属于他们二人间的信誉和默契。   既然是戏,就会有真实与虚构的区别,梦中崔闾眼睁睁看着家族轮为别人辉煌前途下的踏脚石,痛谔间便从戏幕中弹了出去,然后,他看到了戏幕上“此剧根据真实历史改编,部分内容虚构扩展”等字样。   他没在戏幕前守到家族被灭的原因,后来才知道像他们这样在影象中一晃而过的角色叫炮灰,拍戏的人根本不屑给炮灰正脸,他引以为荣的家族百年传承,守着财库夜夜舍不得花用的宝物,在主角们嘴里,只是目光短浅的贱民,以及一笔意外之财。   但也并非全无所获,至少他知道自己所在的朝代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,那些顶尖豪门,以及朝堂上的官爷,都是岁月长河里留下的实力派,或奸或忠,能叫人书写记录并演绎的,都是这个朝代的精英。   戏幕里的精英离他很近,他在幕里幕外来回穿梭时,贴身跟随都能有,可回到他事实所在的空间后,他才发现,那些记熟了名字的精英们,一个也不得近,遥不可及的横跨着犹如天堑般的鸿沟,果然连出现在他们嘴边的资格都没有。   崔闾从没有一刻感受到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般的挫败,或许这就是那些人嘴里所谓的见识和眼界,他在戏幕里见到的,听到的,看到的,都与他实际生活天差万别,是感觉永远也触碰不到的无力感。   可他要认命么?   等着炮灰剧情发展到他家门口,然后再次眼睁睁的看着他全族亲人,一起轮为政斗下的牺牲品?   不可以。   绝对不可以。   他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,叫他入了戏幕,看到了结局,都不会坐以待毙,干等着铡刀砍颈。   他要反抗,即便是螳臂挡车,他也要尽可能的为家人为族里,谋取一线生机。   所以,他必须要重新整合族中力量,剔除腐败枝叶,扫清族内一切不安定因素,使之成为臂膀,以及可持续汲取资源的助力。   崔执在门外叫了一声大少爷,随后门帘处便立了一个人,崔闾半坐起身,冲着门的方向道,“进来吧!”   崔元逸立刻抬步进厅,转过翠竹屏风面向崔闾行礼问安,“父亲今日精神可好些了?李大夫那边的药方儿子看过了,说父亲的病症已好,只继续开些滋补温和的药汤,再将养十天半月就可,日常见阳晒个把时辰,精神头会日渐恢复的,父亲,您千万要保养好身体,这个家离不开您,儿子们更需要您的教导和指引。”   一场大病,倒是逼出了崔元逸的口舌,以往这些话他都交给最小的五弟说,所有的关切都只在他的表情和行动里,像这么一番略带孺慕的话,已经逼的他耳根赤红,手足无措了。   他的不善言辞基本遗传了崔夫人,要他唇如抹蜜般讨好老父亲,那真是不如要他命,多少年的关怀都只有“请父亲安、父亲多保重、父亲勿心焦、父亲康泰延年……”   能这么啰嗦的说完一大堆,可真是个大突破,于他的性情来讲,极叫人刮目。   崔闾望着这个由自己悉心培养的长子,心头莫名一疼,那真实的梦境里,长子死于非命的样子,犹如捥了他的心般,刀割似的揪着疼。   “坐下说。”   崔闾一张嘴,就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哑,忙清了清喉咙掩饰过去,崔元逸却是紧张的望向他,问,“父亲?”   “无事,此来可是把为父交待的事情探实了?”   崔元逸立即低头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,双手递给崔闾,“是,父亲要的朝堂官员分布,以及京中豪族门第序列,儿子都托了人细细打听,县府老爷那边也有朝廷邸报相印证,等派去京中的人回来,基本就能确认手中名单的真实性了。”   因为心中执念,崔闾只能通过戏幕看到自己一家以及族中存在过的,那一小段历史进程,对于戏头和戏尾出场的人物和剧情是看不到的,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一直没弄清自己家族获罪抄家的真正原因,所以他现在能依靠的,就只有家族前后十年间的人事更迭,大小变故,从而往里深挖遭人惦记的点。   炮灰不配有姓名,同样的,炮灰也不配有长线剧情,但有一点值得申明的是,能给主角团垫脚的炮灰,身上必然有超其自身价值的东西,足以令人垂涎到不惜任何手段图之获之。   他现在需要搞清大宁宣和二十年的朝堂分布,再对比着他已知的十年后的朝堂格局,从中分析厉害,辩导真相。   崔闾就像所有家有余财的富贵老爷一般,只要家宅安稳世道太平,本身并无意识去关心朝堂格局,那太遥远了,是他们这些偏僻地的人够手摸不着的高度,再有通信的局限性,和普通百姓不得妄意朝事的禁令,小半生的日子里,他都和旁人一样,只晰知县府台大人的名姓家底,微知些名满天下的文人墨客,以及今朝皇帝是哪家的必对题。   卑如蝼蚁的百姓,只要日子过得去,并不十分关注今朝皇帝哪家坐的说法是对的,只要没有苛政落到头上,哪个做皇帝都是万岁,跪下磕头就好。   崔元逸也跟他爹崔闾一样,除了知道今朝天下姓甚,对于朝堂大人各工分布一概不知,出了江州府外的其他州府区域,几乎情况一抹黑,要不是崔闾让他去打探,他都闹不清当今天子易过姓。   大宁开国武皇帝不姓武,当今圣上才是武姓承宗嗣,其本家就是世代镇守北境的武帅府,太上皇一辈子未婚,打下江州五大族后,就将皇位传给了当今,自己领着亲卫刀头,开始满天下乱窜,行踪成迷,据说连皇帝想跟他请安见面,都得排期等日子。   崔闾在纸上看到一句出自县府台大人的注释,传闻有言,太上皇是不耐处理世族圈地避税,致百姓无自由田耕种等原因,一度与盘根错节的世家刀兵相见,差点又量成乱世灾祸,在杀光世家九族,和温水煮青蛙获利间,他选择了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年,退位让其义子继了位。   崔元逸小声跟后头补充,“其实京中的豪族已经被太上皇杀了一批,皆是诛九族的大罪,消息传到别的州府,便令那些地方上的豪族唇亡齿寒了起来,私下联合着反叛新朝,太上皇的新政令推行不下去,就有他们联合朝臣的手笔,等朝臣也被杀了一半后,地方上叛党的消息开始在民间流动,新朝皇威受胁,百姓躁动不安,太上皇这才收起了屠刀,没有继续宰人。”   崔闾在梦里听过太上皇和当今的治世小传,据说现今所有的治国之策,都出自太上皇手笔,只不过区别在治理的人身上,当今手段是绵里藏针,一点点的分化世家结构,以达到自己的治国目地,而太上皇以兵武见长,最不耐与那些世家周旋,每遇分歧都直接搬人脑袋威慑,久而久之,便与世家大族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。   这个世道是掌控在利益相关的世家大族手里的,每个高官的背后都有大族支撑,资源分配根本不关普通百姓什么事,太上皇要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天下世族,推行他的人人平等政策,可想而知的要触动多少世族利益,连当初拥戴他的支持者都有倒戈,结局失败几乎不用多想,退位保天下安宁是史官的记载,被逼退位才是举国各地世家族里统一的说辞。   但只有崔闾知道,当今推行的治世方针,尽皆出自太上皇之手,后世将太上皇的退位,歌颂成最机智的阳谋,没有他前面杀穿人心的震慑,又哪有当今即位后,给予一丁点的恩惠就收拢人心的轻松?   这皇家爷俩根本一直将满天下的世族,都玩弄在鼓掌之间,崔闾在梦里可是见到了人人平等,见官不跪的景象,那是他不能理解的新世道,是太上皇和当今圣上努力打下基础的成果回报。   大宁宣和二十年,行踪成迷的太上皇,年刚五十有二。   崔闾捏着手指头算了一下,贵人年长他四岁。 第6章   崔闾没有告诉长子说,要这些信息名录有什么用,崔元逸见父亲不解释,也便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能知道的,两人说了一小会儿话后,便结束了这个话题。   就在崔元逸想起身离开时,就听床榻上的老父亲开口道,“我这几日叫你诚叔整理了几本册子,回头你去库房清点一下,按册子上的人头将东西分下去。”   人人平等,儿女皆有继承权,他不是很能接受,可若这个炮灰的身份不能解决,那十年后的某日,他这些家财目测是保不住的,如此,倒不如趁早分出一些,给了那些被苛待了多年的儿女家人们。   崔闾从床头抠出几本册子,心头肉生疼的递了出去,毕竟小气了这么多年,猛然放开大方的手脚,仍有点滴血般的苦涩味在,可转念一想,与其便宜外人,真不如先紧着自己人,或许少了这些家财的吸引,他能更清楚的知道那些人的目标。   这次没有巨额财富遮挡,他倒要看看,到底是因为什么招的祸,那些人还会编出什么理由来灭他家族。   崔元逸没想那么多,接过册子随意翻了一下,结果却被里面记载的内容给惊的瞪直了眼,连续翻了剩下的,每一本都录了很多值钱物件。   古玩玉器、金银玉饰、名贵的家私摆件、珍贵的绫罗绸缎,以及成箱的金银砖,每本册子上估算的价值竟超三万两。   崔闾和众多富绅老爷们一样,痴迷实体金银砖,而不信那轻飘飘的银票,所以赏出来的东西,那是真真切切的能晃花人眼。   崔元逸身体都抖了,顺着高椅就滑跪在了地上,抬头双眼通红,泪都要汹涌了出来,“父亲?爹、爹啊,您这是怎么了?”   往前老人们都说,家里父母长辈突然开始给小辈们分家产,就是提前感知了自己的死期,所以都要在时日不多的日子里,将小辈们安排好,免得等他们去了,一家子小辈因家产财物反目。   崔元逸心痛哽塞,望着床榻上的老父亲,想听又惧怕听到自己想像的,膝行上前抓着崔闾的手,“爹,您感觉身上哪不得劲?儿子马上去府城请医师,上京里请也行,您千万忍耐些,一定要等儿子请个神医回来。”   崔闾先是愣了一下,尔后却是笑眯了眼,反手拉过长子的手拍了拍,“想哪去了?爹没事,瞧把你吓的。”   两父子一直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,崔元逸十岁之前还“爹爹、爹爹”喊,十岁之后就开始恭恭敬敬的喊“父亲”,他下面的弟弟妹妹们,也都在长成后以敬称呼之,只有小五崔季康偶尔忘形,会爹啊爹的叫。   崔元逸直直的望着父亲,通红的眼睛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安,似在等着一个善意的谎言。   崔闾将人拉坐在榻边,拍着他的手道,“你已而立,膝下两子两女,长子再过三五年也到了要娶亲的年纪,总不能等孩子们说亲,还要儿媳出资填补亏空?吴氏很好,嫁来咱家操持这些年,作为宗妇,她很合格,如今你母亲去了,大宅中馈便理当交由她来主持,可爹心里明白,她当年嫁资不丰,多年贴补你们爷几个,想来手里当没什么钱了……”   也是他从前太苛刻了,大宅的一切花用都得凭对牌领取,连自己夫人手上都不会多给闲钱,这导致他夫人去逝时,清点出的私房体己少的不像是一个族长夫人该有的体面,所谓的最贵重的陪葬品,不过一副薄薄的金片头面,估计都没有五两重,这也是导致父子两人吵架的原因之一。   崔元逸张了张嘴,却一时找不到合格的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,因为这都是事实,因为他爹把钱管的紧,他们这些做子女的,从小手头就不宽裕,一切吃喝都从公中出,想要私交联谊与人来往,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搞钱,可他们的前途事业都绑在家里,一点私产都置不出来,又怎么可能有盈余?   于是,苦来苦去的,就基本都用掉了媳妇的嫁资。   门前静悄悄的现出了两道人影,一人手里举着托盘,一人手里提着食盒,二人着装打扮都非常素净,有为婆母守孝的原因,也有本身确实没有家资打扮的原因。   崔家儿媳俱都往勤俭朴实上找,除了二儿媳略有薄产,大儿媳和小儿媳都只是镇上普通殷实人家的女儿。   公爹生病,作为儿媳是要替各自的丈夫往正院送孝心的,往常都是隔着门帘将吃食送进去,再由近身侍候的人来回传两句问候语,没有婆母和丈夫在的场合,公爹和儿媳都恪守着不单独相处的规矩。   崔闾的话透过门帘传进了两个儿媳耳中,二儿媳好些,大儿媳却是立刻红了眼眶,托食盒的手也些微跟着颤了下,唇抿的有些发白。   随着儿女逐渐长成,她忧思忧虑的确实是孩子们娶妻嫁人的妆资,公中自然是有定例的,可定例真的只够办事,装不了门面,她若想替儿子女儿寻些门楣高的,没有足够亮眼的财力支撑,那是成不了的。   崔家又不是真的破落户,明明有财力能为孩子们寻求更好的亲事,她实在不甘心往低一层里找,为此事,她不知道背地里哭过几回了,可公爹威严太重了,别说丈夫不敢提,便是婆婆在世的时候,也握不到公爹手里的金库钥匙。   比起婆母去逝时的真正伤心,公爹被气晕厥不醒时,她其实没有太真情实感的难过,若非意识到丈夫会因此受牵累被重罚,她甚至不会去菩萨面前替公爹祈福。   一瞬间,吴氏就觉得自己真是心地险恶,玷污了宗妇应备的德颜容工,于是,她双膝一软,便扶着门框滑跪在了地上,而旁边的二儿媳也跟着跪了下来。   门边上的响动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,崔闾拍了下长子的胳膊,“去把人叫进来。”   两个儿媳一前一后的立在崔闾的榻前,崔元逸则接过食盒摆膳,都是些清补的滋养汤,那根用来给他吊命的宝参,被炮制后便与各种食材搭配炖煮,没有再被束之高阁的收藏起来。   崔闾知道身体的重要性,再有后续想要做的事,这让他迫切的想要调养好自己,便默许了这种往常可能被称为浪费的行为,领了儿子儿媳们的一片孝心。   吴氏和孙氏都局促不安的低着头,尤其孙氏,将来前想替丈夫求情的话练习了好几遍,然而当人真到了公爹面前后,却胆怯的抬不了头,想到刚刚听见的话,就又拿不准会不会因为丈夫的错处,而失了这难得的赏赐。   她手头是比大嫂和弟妹宽裕,可钱这东西谁也不嫌多啊!   崔闾能成为一府一族的掌事者,除了正支嫡脉的加持,其本身的才智是高于他周边所有人之上的,从前因为志向和眼界的限制,令他困囿于家宅族事等这一小方天地,并没有往外伸手的愿望和打算,可现在不同了,那梦里的十年他来来回回过了许久,说平添几十年的阅历和眼界都可以,那现实加注于身上的智计,就又比晕厥前不知强了多少。   只一眼,他就从两个儿媳妇的脸上看出了意思,显然,对于这笔突降的财物,二人心里是忐忑又期待的,所不同的是,二儿媳在求人还是求物上的内心是挣扎的。   崔元逸将写有吴氏和孙氏名字的册子分别递予两人,他之前没细看,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署名的怪异处。   一般分财赐物的,都会直接发给一家之主,也就是占据家庭主导地位的男性,可他手里的几本册子,抬头写的都是女子名讳,除了他媳妇和二弟媳妇的,剩下的三册分别是五弟媳妇和已经外嫁多年的两个妹妹,而里面的赏赐物,没有因为儿媳与外嫁女的区别进行区分,都一样的数量繁多且贵重。   想到他爹刚醒来那日,两位妹妹临走时被赐予东西时的惊吓表情,崔元逸忽然有些心疼两位妹妹了,想着等送东西上门时,千万得带着大夫一同去,老爷子突然赏赐这么些东西,可别再把人吓出个好歹来。   他正想的入神,就听两声噗通跪地的声音响起,吴氏和孙氏捧着册子一脸震惊,腿软的根本站不住,二人脸上平时的贞静端庄,皆被瞠目结舌代替,互相瞥着对方和自己手里的册子,有种飘忽到不真实的虚妄感。   声音卡在喉咙里,就不知道找什么词来确认这本赏册的真实性,天上掉馅饼也没这么砸人的。   可就这还没完,就听上头老爷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“这是给你们的体己钱,唔,就是私房钱,可由你们自己全权支配,丈夫孩子的花用不在此列,当然,你们若愿意给他们花,也随你们自己决定,他们那边我自有安排。”   吴氏和孙氏已经听不进更多话了,吴氏捧着册子一瞬间眼泪花直冒,她想给长子聘高门媳妇的钱有了。   孙氏则将册子按在怀里,直接咽下了替丈夫求情的话,这笔钱是给她的,不属于夫妻共有家庭花用,那丈夫没被罚时,每月开诗会赏花宴都要她往里贴,现在人进了祠堂,不止省了这笔开销,还有列祖列宗看着他洗心革面,少搞那些虚荣不务实的东西,真真没有比那更好的反省地了,且让他在里面修身养养性吧!   她是想讲夫妻情义,奈何公爹给的太多,再若要用烦心事刺扰老人,那可真是太不孝了。   嗯,她是个懂事理的儿媳。   崔闾则挑了挑眉,二儿媳妇果然不愧是府城大商贾人家的姑娘,永远知道钱比男人可靠。   “吴氏,丙库的钥匙今日便交给你了,此后府务中馈你多费些心,你婆母生前我多有亏欠,操持百日祭时,你挑些好物充进随葬棺,找云台寺的高僧给好好做一场法事,多捐些香油钱,替你婆母点一盏长明灯……” 第7章   崔氏百来年积攒的财库,当然不止有甲乙丙丁四个,天干十个数的财库,由宗法族规规定了后六个库属于族产,由历代族长把持分配,而具体的财库钥匙和位置,也只会在与下一任族长交接时,口口相传。   之前崔二老爷那么想夺位,也没敢强横的把人关起来,反要和崔仲浩唱红白脸的设计逼迫,就为的这个口口相传的财库信息,他想当然的以为,崔元逸必定是得到了崔闾晕厥前的传承。   这也是崔闾现身,他迅速哑了口的原因,凡是宗族内的人,都不敢正面挑衅族长威严,财权等于命权,一族之长有绝对的分配权,族令在一个偏远贫瘠区,有时候比府县朝令更具有威慑力。   所以,尽管崔闾用自认为和蔼温润的表情和声音,对待两个娇柔文弱的儿媳,可效果显然不那么令人满意,两个儿媳直到离开,那脸上的恍惚和不可置信,以及实实在在的惊吓,都实质性的通过僵硬的行礼动作,和结巴吭哧的颤音,告诉崔闾,她们被震惊到了。   震惊的都以为出现了幻觉,没及完全消失在公爹眼前,就互相掐了一把手臂,以疼痛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。   以后再也不用为钱财捉襟见肘了,且公爹的意思是这是给她们的私房,就跟嫁妆一样,属于她们自己的,想怎么花怎么花,想给谁花就给谁花,没她们点头,丈夫孩子都不得沾边。   天哪!   天老爷啊!   这……这……   二人抱着册子撒丫子跑出了正院,跟后头公爹会反悔似的,生怕听见叫她们把东西还回去的声音,只要出了这个院子,公爹再想反悔也不能够了。   大家长一言即出,驷马难追,一族之长的面子不容许他出尔返尔,管他是糊涂了还是吃错了药,反正这笔钱不能从她们手里飞了。   不能。   俩妯娌对视一眼,转头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往自己个的院里奔,头都不带回的一气回了自己的院子,跑的那叫一个欢奔乱跳,进到内室后,那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,就这,也没想要松了捂在胸前的册子,跟揣着命一样的,魂过三息才归了位,开始意识到一切的真实性了。   崔元逸尴尬的跟老父亲道了别,拿着剩下的三本册子往库房去,他得先把给两个妹妹的东西清点出来,至于自家的和两个弟妹的,等她们心情平复后,自然会来库房找他。   而崔闾在儿子儿媳走后,又点灯划拉起了库里的东西,他目下有三个孙子四个孙女,小儿子刚成亲,还没有子嗣,两个女儿那边,长女膝下一子一女,次女膝下目前只得一女。   他在次女的名字上点了点,嫁人两载,只得一女,那边的亲家公婆俨然不能等了,就在他陷入昏迷后的第三个月,悄摸的接了个女人进府,如若他没记错,他那个面相忠厚,看着很诚恳可靠的女婿,已经搞大了人家的肚子,一个庶长子已悄悄进入萌芽期。   崔闾拧眉在次女崔幼菱的名字旁边圈了个王字,王迎金,府城王氏粮油店的少东家,不是多富贵的门第,唯一有说头的关系,就是他老娘曾喂过当年五大姓之一里的小公子,借着这层势力,才让他家吃了粮油店的息利,起家成了富贵翁。   说这门亲时,五大姓已经被武皇帝灭了,江州当时局势大改,凡与五大姓沾边的都惶惶不可终日,生怕受诛连,王迎金父母托人四处说媒,可旁人一听是他家,俱都关门闭户,不肯与之攀结。   眼看家里生意即将被竞争对手挤兑的没了活路,王迎金便跪到了崔闾面前,求他看在当年的递话之情上,赊一些崔氏米粮进王氏店铺撑门面,好让断他家入货渠道的人盘算落空。   崔氏就以田亩为生,米粮除了自营,也要往外销的,当年被五大姓里的一个旁支看上,想空手套他家白狼,崔闾便找了人,托到了王婆子头上,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消了灾。   说承了情,却是钱货两讫,他没少给王婆子跑腿费,说一点情没受,似乎也不能这么算,总之这落井下石的事,崔闾也不屑与旁人一般,谈拢了赊买价格,他便给支援了一把,然后等王家缓过了这口气,就派媒婆上了门。   他算着这门亲可结,看王迎金也算是上进能周转的可靠人,再有着自家在其危困时的襄助之恩,便替次女作了这门婚,想着王家当不敢慢待他闺女。   崔闾这人吧,是抠,可儿女婚事上,从没有想要去拿他们攀权附贵的,都按自己的底线上找能吃穿不愁,好过日子的人家。   怎么说都是亲生的,家里虽没有金尊玉贵的养着,可至少也温饱不愁,总没有嫁人还往苦里嫁的说法,自然是得保证其有在娘家同等的生活水平及以上。   王迎金是家里的独苗,他崔闾自己肉疼钱财不纳妾,并没有硬性要求女婿也不纳,只不过底线是不能动摇他闺女外孙的地位,王婆子久等抱不上孙子,他理解王家人的急迫,可千万不该的是,王迎金会有卖妻求荣的想法和举动。   他的次女崔幼菱,是他所有子女当中,长的最好看,姿容最盛的一个,不是他自吹,比府城深阁里的姑娘都不差,当年那五姓大族的旁支为难他家,另一个目标,就指着他拱手将幼菱送他作妾。   王氏为了攀附京里来的一个贵公子,不顾崔幼菱的意愿,以他外孙女王芷然的性命相胁,逼迫她从了那位贵公子。   下场……自然是惨烈的。   崔闾眯着眼,脑中闪过那位贵公子站在幼菱的墓碑前,语调怅然惋惜的神情,很有种懊恼悔恨感,后续是没等他向王家发难,那位贵公子就抬手将王家抄了,全家发配。   现在细想,他隔着远远的距离,听见的那一声叹息,应当是“我没料你已为人妇”。   所以,在攀附之举之前,他见过幼菱,并且应当是作着未婚女子打扮时的幼菱。   已婚女子是不可能再去扮未婚时的姑娘装扮的,他现在要弄清的是,幼菱婚前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贵人,又或者婚后有没有被哄骗着再作姑娘时的打扮。   崔闾直了身体,刚要张嘴唤守门的崔执,却猛然顿了一下,随后敲了一把脑袋,他糊涂了,幼菱出事还在两年后,现在一切都未发生,他女婿王迎金目前除了偷偷纳妾,还没有坐实卖妻求荣之举。   所以,他要怎么替闺女消除这场隐患?   和离归家?   可上回幼菱见他时,脸上并没有愁绪忧虑,虽眼神有些苦涩的意味,神情却挺泰然洒脱的,王迎金那边肯定是安抚好了她,这才没有叫她在他醒来的第一刻就诉苦告状。   他一个当人老丈人的,总不能插手女婿的房里事,尤其在女儿都没跳脚的前提下,他若贸然提及,会不会有搅家之嫌?会被人指指点点的吧!   崔闾望着册本上写了一列的赏赐物,忽然在上面添了一百二十亩良田,上面的出息,刚好是王氏米粮铺每年的进出货额。   他铺了另一张纸,在上面写道,“停止供货给王氏米粮铺”,等晾干后,唤了崔执进来交待他,“把这个给你爷爷送去,让他按上面办,即日执行。”   此后,王氏米粮铺想要继续经营,就必须通过崔幼菱名下的田亩出息,否则就等着转行或闭店。   崔幼菱谨守妇德,不好干预婆母替夫君纳妾,可他作为人家亲爹,在不能上门敲打训斥的情况下,亲手将王氏赖以生存的店铺命脉送到闺女手上,以为警告、愠怒、申斥,当能引起王家警醒。   王迎金若有做生意时的警觉,该要上门请罪才是。   他膝下的儿女,不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公子小姐,姑娘们都是认过字学过账的,春耕时节也是下过地耙过犁的,铺子不一定能经营好,可管理田亩并不会遭人算计,只要幼菱把住了地,她就有反钳公婆丈夫的倚仗。   崔闾展开信纸,细细将自己赐地的原由释明,最后附言,“无论我儿将来与夫婿行至何境地,娘家都仍旧是你最坚实的依靠,爹在!”   写完看了看后又弃之一旁,另铺了纸重新写了几个字,“事不抉时,可与父议!”   他一向给人严苛不通情之感,儿女家庭从不多问,猛然这么慈爱煽情,怕要吓坏人,且他自己也感觉不太适应这种语调,别扭又古怪。   既然给了次女良田,长女那边也不能厚此薄彼,崔闾也照样给她添了同等数目的田亩,不过同样划掉了每年支持女婿考学研读的费用。   大女婿李文康,同县的一名秀才,耿直犟种中透着一些微微的蠢,好不容易中了举后,被人稍微言语一欺哄,就跟着罢学的同窗去府城静坐逼官,最后自然是革除功名,戴枷流放。   他这回,不能再让他蠢的去带累长女和两个孩子,必得拘着他一辈子在县里当秀才,他宁可去培养外孙,也不会在再这种蠢货身上花一文钱。   十个孩子不分内外,他都往册子上填了名字,每人给了万两出头的赏赐,并注以“长者赐,不许挪用侵占的私产”字样,以防止未经他们手,就被长辈没了的结局。   是以,隔日的滙渠县,被巨大的送礼车队塞满,整个县城的百姓全涌出家门,伸长了脖子,在震惊中张大了嘴巴,不可置信又垂涎的望着长长的车马队。   “谁?你说谁?你再说一遍?”   “崔大老爷、崔大老爷,崔锣锅,再说一百遍也是崔锣锅。”   “……他叫散财童子上身了吧?我的个天爷哎!” 第8章   崔闾虽对送出去的银钱有些些肉痛,可一想到若干年后的抄家之祸,那一点不舍也就硬生生止住了,总归也没便宜外人。   活到崔闾这个年纪,人情练达,世情谋略,该通透的基本都通透了,唯一之前不能看透的,就是家族财库,那是几辈子的老祖宗们留下的财富,是他作为崔氏当家人该肩负起的守护之责。   他把那些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,家族的延续,以及血脉的传承,乱世偏安一隅,盛世举业求达,他记在心里不敢遗忘。   五大姓把持江州时期,为了夹缝里求生,他把抠搜二字用到了极致,外缩内紧到让上面的大人们背地里吐槽他目光短浅,坐井观天,连被他克扣的族人也都是惧比敬多。   没有人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钱,却知道就算绑了他妻儿,也别想从他手里抠出一角银,他对着绑匪曾说过至今都让人非议的话,那就是妻子可以再娶,儿子可以再生,银子却是一角都没有的。   可谁都知道,他是这个镇上最有钱的,宁舍妻儿不舍财,也是加固了他抠搜人设。   就因着这个前车之鉴,后来无论他用多苛刻的手段倒逼族人服软听话,都再没有人敢到他面前要说法讨公道,他用二十多年的铁血手腕,让族人对他畏惧如虎。   他划定的区域,就是族人可活动发展的范围,他让性情木讷者出仕,而阻读书优异者前途,就有一百种手段压的人出不了族地,就算有人凭小聪明谋了前程,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人投鼠忌器不敢阴他。   整个崔氏在他的揉圆搓扁下,给人一种挤不出二两油的错觉,而费力不讨好又是大族子弟的行事禁忌,如此这般的小心行事,才让他带着崔氏躲过了五大姓揽权期间的搜刮民财之举。   他营造出的抠搜豪绅形象很成功,成功到他从家族内部遴选出的智囊团,都忍不住纷纷上门探察情况,以为他被长子挟制软禁后,才做出如此丧病的散财之举。   崔元逸押带着那么大笔财物,浩浩荡荡的过街进巷,想不让人知道崔闾有异都不行。   崔闾掌管着这么一个百年大族,不可能单打独斗,可明面上的族老宗亲心不齐,用起来总不趁手,于是,早在崔闾接任族长之位时,就计划起了培养私秘亲信的事,小二十年,倒真让他养出了一批杰出俊才,也是他为下任族长预留的宗族帮手。   崔元逸不知道,就在他往大妹妹崔秀蓉家去的路上,他爹书房常年落锁的角门开了,三五个他平日里见到都闷不吭声的叔伯兄弟,此时全换了一副机警聪颖的神情,严肃深沉的立在他爹面前,求证他这个继承人有没有不敬不孝之举或言论,俨然一副但有则不怠的讨伐之举。   崔闾对外称病不见客,实则身体已经好的七七八八,对上前来的几人关切的目光,安抚的指了指身前的坐椅,“这半年的大小事,崔诚已经跟我说了,你们做的很好,没有自乱阵脚叫人查出不对,守住了我族最大机密,就是守住了我族根本,你们都是我崔氏的好儿郎。”   几人立即从坐椅上起身,俯首冲着崔闾行礼,面露惭愧,“二老爷那边,有我等故意纵之,累的元逸虚惊一场,也牵连的仲浩犯了错,大爷爷(大伯爷),我等还是思虑不周,让您为家事困扰了。”   崔闾摆手示意几人落坐,抚膝颔首,“若我一躺半年,家事族事还有条不紊,个中事务井井有条,那才要引人警觉怀疑,县首这些年再不动声色,那毕竟也是正经科考上来的能人,未偿没有趁我病要我命之感,除一地头蛇就可保他毕生荣华功业,他可不是真如表面那样和气,你们做的很好,放小而抓大,崔二这么联合我家老二闹一场,在外人眼里才显出我往日经营有多不善,致命一击若来自最亲的人,才更能取信想趁火打劫者,在既不暴露家族实力,又不引人追根究底这块上,你们私底下的努力我都知道,辛苦你们了。”   族人百户,加上佃农近千,若有心人从中煽动,别说他往日积压的威严,就是他把全府内外的护卫队都派出去,也镇不住存心要抢夺的人。   崔闾别的倒不担心,唯余一桩事终身无法释怀。   他捻着掌中的杯盖,沉吟半晌道,“我崔氏祖籍有一隐秘,一直存在每任族长的心里,不到末了是不能告之后人的……”   梦里,次子高中任官后,为趋付京中同姓高门,恬不知耻的以旁支降格攀附,长子虽心有不满,可形势逼迫下,只能捏鼻认了所谓的旁支庶系。   崔闾冷着脸对屋中众人道,“如今京中有一支崔姓贵门,其本家出自清河,因族中任官者众,又与各世家豪族多有姻亲关系,便自诩为天下第一嫡脉崔姓,视其余崔姓为旁支庶出……揽之为奴,使之为依附婢卑……”   几人不解,因为天下崔姓众多,有富当然也有贫,他们困隅一地,脑中并没有贵姓族支的概念,于是,只侧耳专注的听着上头崔闾的说话声。   崔闾顿了顿道,“清河崔氏固然显贵,可我博陵崔氏也并非旁支杂脉,我们这支乃博陵崔氏长房嫡支,与茳州钱江的博陵崔氏二房一样,都是博陵嫡脉,与清河崔氏在百年前未分宗时,是一个祖祠里的,只不过因为帝位分歧,清河那边始终摆不脱参与朝局的野心,而我博陵这支只想安稳度日,两边因治宅之策不同而渐行渐远,这才少了交集,成了陌路。”   来的几人在族中并未掌握要权,可私底下却是真正替崔闾梳理族产的帮手,若说他们对于崔闾暗地里交托给他们管理的产业毫无疑问也不对,光有能力筹建一所县级最好的族学,就不能单纯的以为崔氏是个只以农耕为主的乡绅土财,旁人不知道,他们可是清点过族库私房的,那里有一整个库的书籍,涵盖百余年前的孤本珍籍,建族学的那一点点藏书,真就只是那个书库里的九牛一毛而已。   原来,他们竟也是贵门之后,姓氏不仅大有来头,且足能与京畿豪族比拟。   崔闾眼神随着话音逐渐凌厉,捏着茶盏的手指用力到青筋毕露,嗖嗖凉意直冲众人耳鼓,“祖上为避世,不欲搅进皇权纷争,在百多年的争斗里,清河被抄过、杀过、剿过,可他们因举全族之力,拼护下了嫡支嫡脉,后为了发展便兀自吞并一些庶脉旁支,以充族中兴旺之相,我作为一族之长,可以理解他们拉人垫背或以壮声势之举,可同样我作为一族之长,却绝不允许这种踩踏,欺辱之事祸临我族头上……”   是的,每一个肩负族兴使命的掌舵者,都有不择手段护族延续之重任,吞小而兴大,换做他站在清河崔氏的立场,他也会施以手段凌驾一切弱族之上,可当他成为粘板上的鱼时,哪怕拼个鱼死网破,不到最后一刻,他也不能将全族老幼的兴亡拱手让人。   这是责任,一族之长存在于血脉里的重担。   “啪~!”一声盖沿与盏身磕碰之响,鼓荡着金石音鸣声传进众人耳,便听崔闾措词严厉,声调昂扬的宣布,“即今日起,我博陵崔氏不再避世躲闲,凡我族人有能力者,无论文韬武略,凡有才能者,皆可举官就任,一切所需开消打点,尽可来族中支取。”   梦里,清河崔氏明明知道有权贵欲往这支同姓弱族出手,却不示警不帮扶,没有一点收取孝敬后的同气连枝之义,哪怕提前透个口风,就算仍然改变不了结果,也招不了崔闾不耻这种过河拆桥,违约背信之厌恨。   你欺我儿不知博陵和清河的关系,骗他降格以投,拱让大额孝敬,却在大祸将至时抽身旁观,我不管你现在的盛名,和撒满朝野的官位,即日起,我博陵儿郎亦将以身挣名搏位。   虽有违祖训,可来日到了地下,他自也有担得起今日抉择的问诘之语。   不过是为全族老小谋一生路尔!   清河崔氏一直都是皇族坐上宾,其清贵的名头,累世的资业,让他们可以当之无愧的坐享众人拥拓,几乎每一任家主都有贤能之名,崔闾不清楚引导崔仲浩入清河崔氏的人是他们几房的子孙,可都不妨碍他把账往那位家主头上算。   子嗣业障,要么承上要么祸下,他总要有一个对标的债主。   一屋子人瞪直了眼,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了什么,好长一段时间后,终于有人声息微顿又小心的问了一遍,“大伯,您的意思是……?”   崔闾一直秉持祖训中的藏拙二字,他放嘴笨木讷者出仕,不是真的厚爱老实淳朴的,而是这种人不容易招祸,胆小会躲事,放在一些权小实干的职位上,既能在必要的时候替族里抹平一些事,又能不起眼的探知一点点官方消息,就是放在官衙里的眼睛,也不需要他们有多大贡献,当个钉子不叫他两眼一抹黑的遭人算计就成。   另一大好处就是——震慑,让族里那些跳脱不老实的家伙们知道,什么样的人才是他这个族长愿意扶持,肯出手干预前程的类型,想靠聪明狡黠谋上位的,首先他这一关就出不了,他这个族长非常“厌恶、恨及”了一脸聪慧相的族人。   “从前拦着你们,不叫你们科考,拘着你们在族里当‘无用’之人,甚至背地里还要挨一句窝囊废的指摘……虽是依循祖训‘不可高调招人眼’之举,可到底也有我多年固化的思想所致,时宜事易,如今新朝百废待新,皇帝有意扶持中低阶世绅百姓,那新改制的考学制度,文理细分出来的各大章程,让低阶识字不多的普通百姓,也有向学之地,你们如果不了解,一会儿出门就去找人打听打听,皇帝新推行的小科试,已经不需要只会锦绣文章的纯文学子了,算学、手工制艺、匠者,以及木工科,都从贱业中挪了出来,能者不仅有入朝列班的资格,甚有能得到皇帝召见的殊荣,还有武学,也被单提了一科作为特长特招标准,哪怕只是会跑,只要能一气跑出五六百里,都能得到探马斥侯的举荐文书,直接受招入伍当伍什长……我们现在的皇帝,是得天授命的真龙天子……”   崔闾摩搓着膝头,眼神往京畿方向看,他其实不知道怎么正确的评价现今新皇,可新旧文化的交替碰撞,顶着各大世家豪族之异议,也要推行的科举改制,都是从宣和年开始的,后来的许多富绅豪门,就趁的这股东风起家兴业的,他既然窥见了这股气运,怎么就不能为族中后辈谋一谋?   他祖上传承下来的,各行各业的工艺书籍,就连最基础的算学,都可以趁着这运道去搏一个前程。   一个家族需要许多个勤学苦读的读书人支撑,可他往日压制的族人连出仕都困难,真正肯保持认真读书的一个手指头数不满,他又哪里有时间等族里的孩子长大入科场?   现在唯一令人欣慰的是,他族里没有真正的文盲,正而八经的科考数不满一手指人才,可像他幼子那样喜欢奇淫巧技的,却大有人在,只要他稍加引导,用不了两三年,就能让那些孩子手艺精进到入工科农部,等皇帝将反对声浪整治下去后,这几个新兴的部门,将会在他的大力扶持下大放异彩,而届时,他提前早早培养出来的孩子们,早占了那些部门的重要位置,从而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皇帝。   崔闾眼前豁然开朗,他之前一直局限于科考入仕,却在见到自己的智囊团后,思想突然打开,一下子就让他看到了另一条“捷径”。   “元池,我记得你算学比四书更出色?”崔闾突然转脸问前头对他发问那人。   崔元池愣了一下,遂点头,“是,当时先生还批侄儿不务正业来的,不准侄儿钻研算学。”  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,他还是靠算学总管了崔闾暗地里的族产总账。   崔闾点头,指点道,“书库里还有一些更深奥的算学书,回头你找出来细细看看,至多年后,朝廷那边会对算科重设考察制度,你的学问参加正经科考不一定能进二甲,可若参考算科,当能入二甲前列,甚至一甲前三也不无可能,元池,算科前景很大,你可要把握住了,若能考入皇室算学院,你看吧……户部正经的进士都不定能比得上你,元池,你愿意相信大伯么?”   别管我消息从哪来的,你可愿意相信?   崔元池傻了,激动的扶着椅把手想要站起来,可愣是没起来身,最后膝头一点,就跪到了崔闾脚边,并指起誓,“大伯,侄儿愿意相信您,不管外面对您的微词有多大多深,侄儿一直都知道您胸有丘壑,绝不是表现给外人看的那样狭隘偏执,大伯……”   崔元池脸都红了,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,耷拉着肩跟犯了错的孩子一样。   他是太激动了,本以为就要这么当个外人眼里的“窝囊废”活一世,结果没料他大伯竟然给了他一条明路,一条能改变他命运的宽敞大道。   其他人也一样,俱都激动的看着崔闾,想从他嘴里得到指点。   若能站在阳光下为族里发光发热,让他们的家人长辈们知道自己不真是个废物,那是睡梦里都要笑醒的程度好么!   谁愿意锦衣夜行呢?能光鲜的为家门添光添彩,让父母脸上有福带笑,是压在每个人心里最深的渴望好么!   就在崔闾一一就几人特长给予建议时,崔诚匆匆的进了门,躬身冲着上首的家主道,“老爷,大少爷带着大姑奶奶回来了,二姑爷跟着五少爷一道来了。”   看来这二女婿是领会了他送田亩的意思,就是不知道带了多大的诚意来的。 第9章   崔闾知道几人对他的改变心存疑惑,可家族覆灭这等危机困厄,发生时属为时已晚,未发生时叫危言耸听,他有自信能叫人毋庸置疑他所有的决策,可没必要。   一是懒得找什么仙人指点祖宗保佑等愚弄人之语,二也是为了稳定人心,不叫更多人跟着一起陷入忧心忡忡的境地里,最后一点就是关于未来国运发展中的管中窥豹之言,会有可能成为新的招祸点。   他不是不相信眼前这些人,毕竟都是他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,秉性人品都值得信任,可凡事都有万一,万一有人将来前途大好,兴头上起之时口漏失言,他又当如何圆未卜先知之事?   而话若传达上听,皇权之手可不容人狡辩忽悠,能被后世之人称为圣明之主的帝王,必是极其自信于自己对于国事的掌控,和政事方向的决断力,这个时候跳出来个升斗小民,说早就预知了他行事的手段和走向,相信我,那绝不会被奉为国师仙长,必会在帝王自信心被挫败的愤怒里,刀斩斧凿赐以极刑。   装神弄鬼的发达史,只会发生在皇朝末年的昏庸之主身上,明君的眼里只有窥探君心,意图不轨之罪,没见京畿里帝王之位换了人后,国师一职就销声匿迹了么?   当今在清田归农之策上,可不仅止清的是勋贵豪门,各地有名没名的道庙产业,早清的一大批出家人还俗了。   现时的道庙僧尼,不仅人员定额,连供奉的神尊佛相都有定额,想像从前那样大量圈免税地吃喝不愁,早成了老皇历,不可能有一点香油钱能惠及到僧尼手上,朝廷的钦天监里,新设了一个部门,就专门派类似监军那样的人员,坐守各地僧尼道庙,专业收集各地香客供奉的孝敬,然后汇于当地财政,辅之造桥修路用资。   什么神鬼道的资财,早被太上皇在上位之初就安排的明明白白,那些为了自家私产与皇帝斗的勋贵豪门,压根顾不上各地上门求助的大仙大能,等再腾出手来时,太上皇携着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,早把道庙僧尼们整服了。   那两年归家还俗的僧众们,直接为人口册子上添了十大几万新生儿,大大填补了各地因战乱而青黄不接的人口,这也让当今圣上找到了思路,一发不可收拾的走在劝人还俗的道路上。   要他相信有人能预知未来,窥测福祸,倒不如跟他说头掉了还可以接上强,这样还能省了他找罪名给人治罪。   人太上皇遇神杀神,遇佛杀佛,他的继承人怎么可能会将神神道道之人奉为上宾?   所以,他就不可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,跑去皇城里头跟当今大谈国家方针,治世之道,更别妄图靠“理念相同”走进帝王心,他谁呀?他不过是龟缩一隅的土财富绅而已,可长不出多余的脑袋跟当今对赌,如此,倒不如在小辈们面前,维持言出如山的定鼎之相,一如既往的摆出胸有成竹的高深之色。   也不是故作高深,而是他一直以来就给人一种事事拿捏的强势感,能出现这么温和的谈话场面,反而被误以为是身体虚弱尚未恢复之感。   直到几人被崔诚带着出了宅子,从隐秘小道绕离院墙老远,才渐渐从激动的情绪里回过味来,望着族长大宅所在的方向,五味杂陈的面面相觑。   都说人年龄大了心就会软,况经历过生死一线的老人家,这是对拘束他们不让科考的补偿么?就像今日往外嫁多年的女儿家补嫁资之举,也是在为当年的薄妆嫁女作补偿?   可是族长大伯(叔爷),他们如今还能好端端的有饭吃有命在,就全因了你的阻挠之举,他们那些出了仕的同窗友人,大半都折在了五大姓覆灭的风波里,侥幸逃得命在的,也被革了功名得到新朝永不录用的批文,人生毁的彻底。   以前他们觉得族长胆小气怯,只会一味的龟缩龟缩龟缩,现在再看,那分明是心如明镜,早早的预知了江州变革,就如今日跟他们讲的新朝变革一样,不仅展现出了对于新朝的期翼,更表达了对他们寄予的厚望,那是一有机会就想送他们上青云路的独道规划。   他们错了,族长就是族长,无论他外在表现的多么冷酷、吝啬、抠搜,可内心里对于族内子弟的前途,没少一分的关注和上心,他只是一个讷于言的孤寂长者,要有能震慑住不安分族人的威严,可不得日日冷着一张脸,作出一副叫人敬而远之之态么!   “大伯(叔爷),我们定不负此时机,必要为族门荣誉做出贡献,好叫您……叫您……”   几人齐齐撩了袍角冲着大宅方向跪下,咽下了最后几个字,“……满载荣耀的,与祖先见面时有喜可报,有功可请……”   可不么?族中子弟出息多了,家族兴旺发达,可不得是一族之长的功劳,到了地底下,那是要被祖宗集体围起来大夸特夸的呀!  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解!   可惜他们不知道,对比于带领家族走上兴旺发达之路,崔闾现在只想将死路盘活,如若力不能及天不遂愿,那他就要在没命之前把家族财物花光用净,坚决不给谋害他们家族的黑手留一文钱,放他们出仕,支持他们钻研巧技,都只是为了能合理而不招猜忌的将钱花掉。   出仕需要打点吧?钻研奇淫巧技那更是花钱的祖宗,届时他还要高薪聘请名师名匠巧手能人来族学任教,光明正大的把钱撒出去,他就不信了,几辈子的财物他一个人花不完。   糟践钱财不是他的风格,但花有效钱办有效事,他能,所以,花、必须花!   王迎金也在心里想着老爷子花钱的目地,他是在店铺里看见送礼的车马队,跟着一起回的家,从妻子震惊瞪圆的眼睛里,他能看出她的意外和不知情,也就是说,老爷子此举是突如其来的。   可是为什么呢?   那礼单他看了,三万两,另还有一百二十亩良田,当时他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,可仔细问过妻子后,得到的是纳妾的事情,妻子并未与老爷子说过,倒不是想给他遮掩,而是妻子也拿不准老爷子的态度,若岳母在还好说,有可能会为了女儿出头,可岳母不在了,作为男人,又一向是个严肃又冷酷的父亲,他倒是能理解妻子无人倾诉的苦闷。   也正是因为这样,他才敢有恃无恐的将人纳进府,妻子的苦闷和不高兴又能怎样?三个舅兄弟,大舅子斯文不吭声,二舅子好虚名要脸,三舅子倒是有点子冲动在身上,可也独木难支,他并不惧怕被找上门,只要老爷子顺利入土,将再没有能与他父母对峙的长辈,届时无论三个舅兄弟如何要为妻子出头,他只要放出父母,定是稳赢的局面。   这般人情冷暖,道理分析他也没瞒着妻子,他也不是未告就纳,或置了宅子在外头,在他看来,夫妻俩还是尽量坦诚些,他做不到像岳父那样只守着老妻一个过,他又不是没钱,别人都有妾,他凭什么不能有?何况他都二十五了,没儿子,说出去都是脸上无光的存在,所以这个妾,他必须纳。   可随着等待的时长一点点拉开,偏院的四角亭里灯火渐暗,茶无一盏,人无两个,说领他来这里赏莲,可深秋里的莲池早成了枯枝败叶,一池子水显得黑沉晦暗,偏这个时候饭食的香味从隔壁院传来,并着小舅子的大嗓门传来了话,“我回来了,二姐和芷然都叫我接来了。”   王迎金彻底坐不住了。   他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,在他们这边纳妾,不仅需要征得妻子的同意,还要征得岳家的同意,便是事后补救请罪,他也不该是一人独来,而当是领了新妾来给岳家叩头。   所以,他进来岳家之时,他的妾当跪伏于岳家角门边。  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旧习俗了,自五大豪门里有一户宠妾灭妻后,这旧俗就被人自动忽视了,他也以为不会有人记得,却不料他岳父讲究,用这个来杀他威。   想到妻子手里的田契,王迎金犯了难,大夫说他那妾肚子里的是个男胎,他那岳父一向严厉冷酷,那妾又是在他不醒人世时纳的,再加上他现在接连犯的错处,若不以胎儿之命赎之,恐他家的命脉就真的要被人死死拿捏了。   妻子好哄,可有老岳父撑腰的妻子……怕再没那么好欺了。   他摸了袖子里的两角银,招了贴身跟班上前来低声吩咐,“去药房包一副药,送给小娘补一补,看着她喝了之后,将她带来这里的角门跪一跪,她要不肯,就拿下个月她弟弟的束脩说解说解。”   崔闾很快便得到了耳报,看着正抱着女儿暗自神伤的次女,语气冷硬坚定不容质疑,“明天叫上亲家公婆,去府衙和离。”   本意是想给王迎金一个机会,现在看来是不用了。   这小子太狠了!   “父亲……”   一旁陪坐了许久都不出声的长女突然起身,然后直直来到他跟前跪下,神色坚定,声音铿锵,“女儿也想和离!”   崔闾:……?   一屋子兄弟姊妹:……??? 第10章   崔闾一直以为长女的婚姻属琴瑟和鸣型的。   这从梦里那场祸事,她仍对李文康不离不弃时可以看出,他们夫妻二人感情颇佳,又共同育有子女,无妾室滋扰,公婆有祖父挟制,并不能过分干预这对小夫妻的生活。   若说刚嫁,与公婆同住的几年,过的有些局促,可随着长子李博的长成,到为了让他依附崔氏族学,进而入城单独一家四口居住,这在乡镇的十里八村里,都当属小媳妇们人人称羡眼红的。   虽然那二进的宅院,是用崔秀蓉的嫁妆钱买的,可能与公婆分居而活,当也是自在满意的。   崔闾不明白长女的和离想法是怎么起的,他之所以没有像对小女婿那样的手段对待李文康,就是因为他们夫妻二人在灾难来临时的同甘共苦,这让他觉得李文康除了书读多了脑子不清楚外,在对待妻儿方面应当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。   “为何?你怎突生此等想法?”   崔秀蓉将额头伏于交叠的双手背上,声音突然哽咽里带上了泣声,“父亲不要问了,女儿也不会说的,父亲,您既然能允许幼菱和离归家,那也请允了秀蓉一道归了吧!”   崔闾将眼神放在崔元逸身上,问他,“你去送东西时,文康在家么?”   崔元逸颔首,半晌才从震惊闭紧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,“在,他当时正跟他最要好的友人,在书房里品鉴诗文。”   崔秀蓉将脸埋的极低,并不能叫人看清她一闪而过的厌恶表情,崔闾一时也沉吟着拿不定主意,继而再问,“你可想好了?李老那人可是极重视博哥儿的,他是不会让你带走李家的子孙的。”   “他会的……”崔秀蓉突然仰起脸来,一双水润的眸子里有着鱼死网破的决绝,“父亲,只要您支持女儿和离,女儿就能将博儿和姝儿带出来。”   崔闾哑然,好一会儿才道,“他可是你自己选的夫婿,就算人有些酸秀才的臭毛病,可这许多年对你,对一双儿女也是做到了倾心照顾之责。”   只要他这次断了对李文康文会方面的资助,让那些捧高踩低的人,因他的囊中羞涩而远离他,排挤他,凭李文康那不善练达的交际手腕,不用多久,就会掉圈、少友。   县里诗文会那帮人,打着以文会友的幌子,天天批这个判那个,拜高踩低的早叫人厌烦了。   崔闾和李文康的祖父,是有交情的,这让他有点犯难,不知道要怎么跟李老头开口,或者,这可能也是崔秀蓉一直以来的顾忌?   崔秀蓉趴伏于地,泪撒两颊,“从前父亲对我们……对我们……”   两次停顿之后,终归一咬牙继续道,“……对我们冷淡、不怎么爱过问我们的生活,所以有些事,我们就是遇到了,也不敢告诉您,更不敢回家来与母亲诉苦,怕她为难,又要跟着伤心,父亲,女儿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,若……若今天大哥不押着一车东西来我家,女儿也是下不了决心回来找您的,您一向视钱财如命,女儿甚至曾经跟母亲自嘲过,若有一天能从父亲手上得到财物,那指定就是女儿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,所以,今天女儿才敢跟着大哥回来……”   想用今日最大的福气,赌一把父亲肯宽待收容女儿的心。   崔闾叫这似控诉,又克制着指责的情绪,弄的更加哑然,而将话说完后,就引得一偏厅的人紧张的气氛却才开始,所有人都绷紧了弦的,等着崔闾被长女惹怒发火,大加斥责,然后收回奖赏,撵她出府。   不夸张,这要放在从前,指定已经有一队仆妇从外面入内来拖人了。   崔幼菱眼见气氛紧绷,又眼亲姐跪在地上的可怜模样,眼一闭心一狠也跟着跪了下来,带着哆嗦的声音怯怯道,“父亲,我可以不和离,大姐要和离,您就让她归家吧!我……我,我可以等等……等等……”   一直没吭声的小儿子季康扑哧一声笑了,可能也只有他敢在严肃的父亲面前自在放肆些,只见他上前两步去拉两位姐姐,先是对二姐道,“你当和离还能让的啊?还等等!”接着又对大姐道,“我知道大姐为什么要和离,回头我与父亲细说,这个你确实不好说,父亲那边有我,大姐别怕,我先前当你不在意呢!但既然在意,咱就不能勉强,我支持你。”   崔秀蓉的脸一下子变的煞白,手指紧捏着小弟,怔怔道,“你……你如何知……知道的?”   崔季康挠了挠头,有些赧然道,“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,说那是他们文会圈里的风气,大家都那样,没什么大不了的,很多人家里的都接受了,所以,我也以为你也接受了。”   崔秀蓉在弟弟的搀扶下,缩肩起身,摇头道,“我接受不了,我恶心!”   崔幼菱从旁边伸过头来,好奇的开口,“你们在说什么啊?那什么风气的,是不好的事?”   崔元逸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,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,手掌紧捏成拳,沉声道,“是他?”   那个他送东西过去时,把他大妹妹家住成自家舒适样的男人。   崔秀蓉神色晦暗复杂,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,“是他!”   崔闾在几个子女脸上转了一圈,恍然就明白了他们之间打的哑谜,原来竟是“南风雅事”,五大族兴盛期间,风靡整个江州的男倖事件。   因厅里还有等着吃饭的孩子,有些话就不好太明了说,但崔秀蓉坚持要和离的理由,崔闾算是终于清楚了,一时间竟是愕然比暴怒多。   所以,他梦里看到的同甘共苦,相濡以沫,都只是长女绝望后的妥协?   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会从父亲这里得到支持,因为母亲的去世让她产生没有娘家可依的孤苦,再加上两个被夫家紧紧攥住的孩子,她没有退路,就只能跟别人家里的一样,学会接受,认命的妥协?   崔闾张了张嘴,心里头一次产生了对子女忽视后的愧悔,明明是自己的孩子,明明有能力让他们过的肆意,明明他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,所以,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?   “好,想做什么就去做,都可以,爹答应了。”有些微哽的嗓子艰涩的发出略僵的声音,可听在众子女耳朵里,却犹如天籁,连做好了随时帮忙熄火的崔诚,都从内心里松出一口气,微笑的赶紧让后厨将流水的美食佳肴往团桌上送。   早等的饥肠辘辘的孩子们齐齐发出了咽口水的吸溜声,连几个大人都瞪直了眼,望着往日绝不可能出现在餐桌上的珍馐,等最后一道冒着香气的热锅子端上桌,回过神的众人这才犹犹豫豫的落坐,却是一个也不敢动箸。   这顿饭食是崔闾早让崔诚准备的,有些是镇县上没有的,还特意让人驱了马车去府城采购的。   崔闾指着其中一样对众人道,“这是从北境那边传过来的炭火烤肉,据说是太上皇亲自调的味,与别的地方风味很不相同,肉质嫩滑鲜香,最主要的是里面的辣子,说是太上皇直接打到羌主王帐那边带回来的,比江州这边的芥黄更辣,你们能吃的撒一点,孩子们就别放了,剪点五香粉的吃。”   炭盆肯定不可能端上来的,桌上摆的盘子里都是厨下已经烤好了端上来的,年纪小的孩子一块还吃不下,都重新用剪刀改了一下。   接着崔闾又点了几样做法新鲜的吃食,东西都是常见物,只往常没人想起来能放一起做,就比如霸王别鸡,乡下人知道王八能吃,可没有佐料光炖煮的话,又腥又粘难吃的要死,但在府城里放只鸡一块烧了后,这竟然就变成了一道极贵极补的大菜。   崔闾自己其实也没吃过,可他见过,所以就算不知道真实入嘴的口感,也能说的跟早就吃过的一样,叫男女两桌子人听的啧啧称奇。   末了,崔闾道,“以前是我太过看重钱财,很多事情就看不通透,叫你们跟着一起受苦了,今天这顿,就当是咱们家重新开始的第一顿大宴,往后逢年过节,咱就都按这个餐食规格来,后宅那边把小厨房置起来,各个院子里单独的灶房也都置起来,以后家里孩子媳妇们想怎么吃怎么吃,不论是自己做还是去外面买,为父……都允了。”   外嫁的女儿本来是不该在此列的,可既然赶上了,崔闾也不是非要死板的守着规矩,再说,他本来是担心老是将女儿叫回来,会惹女婿亲家不高兴,现在既然两个女儿都要和离了,那女婿就算个球,爱滚哪滚哪去。   孩子们是没有多余心力去研究祖父心态的变化的,可几个子女媳妇们,却都怔愣的不敢动手,望着上座的老爷子欲言又止。   最后还是老小季康出了头,斯哈着被辣红的嘴,边灌水边问,“爹,这不是顿分家饭吧?”   又置小厨房又分家当的,可不是个以后各过各的样子么?要知道,他娘生前提过好几回置小厨房的事,都被他爹以浪费为由挡掉了,害他们偶尔想打个牙祭,都得跑城外二里地去偷吃。   二哥崔仲浩不在,所以也没人揭穿老小崔季康一筷子不动霸王别鸡的事,这菜他俩早偷偷去府城吃过了,直接干掉了两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私房钱,至于味道么,也就那样,反正他不爱吃。   他爱吃炭火烤肉,可惜上次钱都被那道王八炖鸡耗完了,于是这烤肉就没吃上。   隔壁桌的女眷倒是吃的斯文,可耳朵个个都竖的尖翘,等崔季康把他们个人心底的思忖秃噜出来后,就见身为长子的崔元逸站了起来,冲着上座的崔闾道,“父亲,儿子不同意分家。”   崔闾愕然了一瞬,与崔诚对视一眼后摇头失笑,伸长手对着崔季康的脑袋就拍了一巴掌,佯怒道,“谁叫你瞎猜事的?分什么家?或者你是嫌发到你媳妇手上的钱太多,想要还给老子?”   崔季康愣了一下,挠着头眼神往隔壁桌的媳妇身上瞄,连连摇头加摆手,“不是不是,我媳妇收到那笔钱都高兴傻了,呵呵,再说,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的道理,爹,您别忽悠我,儿子念书是不行,可账算的明白,两位嫂嫂和两个姐姐都有,我媳妇的凭什么要还回去?这不合理。”   崔闾眯眼逗他,“那回头你的那份就不要了?你孩子还没生,那也分不到,嗯,你这房倒是给爹能省不少钱,是个乖仔。”   崔季康瞪着眼睛,看着今日与往常大不相同的父亲,突然一把上前用抓了烤肉的油手抱住他,嘶嚎道,“爹啊,还说不是分家,怎么还要给我们兄弟分钱,竟然连孙辈们都有,不行,不行,爹啊,你到底怎么了啊?”   前头他大哥误会他爹的那一场他没在,这会子他也顺着老人家回光返照的思路跑了,嚎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,都把小孩子吃烤肉的动作吓停了,个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,看他们的小五叔满嘴流油的在那,用干嗓子瞎嚎。   让崔秀蓉因即将和离的郁闷都散了,连崔幼菱被突然通知,要和王迎金和离的烦恼都给冲淡了。   他们爹真是变化的叫人陌生,可又觉得这样的爹很令人亲近,就算说话时偶尔会下意识的板着脸,可动作上却比往日柔和了许多。   病好之后的老爷子,除了那抹一如既往的令人捉摸不透,行为里却多了一丝丝人味。   金钱的威力是巨大的,从前收敛财物时,聚在崔闾身上的是难靠近难相处的特质,现在散了财,却像是内敛的华光,从体内透出,终于叫人看到了他的好,哪怕是自己家人,也会因这样的变化,而对他产生平易近人好亲近的滤镜。   好在这一腔子亲情是真的,倒也不会让人难以接受,崔闾看的透想的通,对底下孩子们的态度变化倒是适应良好。   有时候的人啊,还是糊涂点更容易幸福!   崔闾有点点体会到了销金窟里散财的快乐,他以前一直不懂,那些大手大脚花钱还花的满面笑容的人图啥,现在他有点懂了,图快乐,图潇洒,图爽。   看呐!他只不过刚给了一点点财物出去,就能从儿子儿媳妇们脸上看到笑容,连小孩子吃饱喝足后都敢跑他脚边边求抱了。   放以前?嚯,看到他就得绕进小道里避一避,生怕撞见他挨骂遭批,可怜他这么多年,一个亲近的孙辈都没有,长孙和长子一样,敬他比亲他多。   他其实也很羡慕老妻将孙辈们挨个抱怀里的样子,只是大老爷们当家人的威严不允许。   “外祖父,我有话跟您说……”   崔闾一低头,就见一不到他膝高的小女孩正扎他脚边上站着,小脸仰起来,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,却是他小女儿唯一的孩子王芷然,“哦?你要跟外公说什么?”   王芷然一岁半,正是学话的时候,她从看管她的嬷嬷手里脱出来,本来是想绕去找她娘的,结果却拐到了她最威严的外公脚边,于是干脆停下来了。   “外公,祖母要弟弟不要我,说要给我拿去卖了……”   此时已经是饭毕后的甜点时候,照样是从府城那边带回来的红豆双皮奶,以及甜咸两种口味的奶豆腐,因为滙渠县最大消费能力者他不消费,这些个奢侈贵夫人的消遣玩意也就进不来,或者进来了也卖不动,久而久之,许多从外面传进江州的新鲜玩意,就都跟滙渠这里有壁一样的绕着走,让里面的夫人小姐们即使想吃上一口,也要花费大价钱辗转购买。   滙渠县本来就是整个江州最穷的地方,结果这县里的人还不消费,就更给人一种生意做不起来的想法,能在里面生存的店铺,真就只有百姓生活必须品,当北境的精铁工艺已经传统其他州区时,江州这边仍就只有富贵人家才能用,除了对铁制品的管制,另就是价格诡异的奇高,让你瞧得起也买不起。   崔闾这些日子,也不全是派崔诚往府城满大街的寻吃食,他在有意的让人寻街窜巷,收集目前从北境或者其他州区传进来的新奇物品,其中精铁工艺制品就是重点寻摸对象。   像今日烤肉的炭炉,纯精铁串肉签子,以及一整套烤肉工具,都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,可这些东西在北境,几乎每家每户都能置办得起,到了江州,便就只有富户才能办上一套,这中间的差价不止十倍,那些靠倒卖北境特色事物的人,已经形成了一个码头,所有不从他们手里购得的,都会被他们联合漕帮里的打手,给教训一顿后再没收所购物什。   朝廷目前所有的余力,都在整治江州官场,从上到下几乎重新配置,连选的官都是从京畿里直派的,可旧势力的倒台就有新势力的崛起,一群不起眼的苦力工们,就趁着这股大人们不注意的空挡,发起了江州内外的倒卖事业。   精铁制品以前在江州属管制品,可在江州以外的地方并不是,铁锅铁铲铁耙犁这些百姓所需,是朝廷明令可以流通的普通货品,结果,却被漕帮把持了进出口,令整个江州除了官衙定额的量,没有其他可以购买的渠道。   崔闾不是头铁要和人抢挡口,而是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,朝廷会在江州筹建码头,造官船出海捞金。   收购精铁制品是需要有银钱做储备的,押的那些货没卖出去之前,都需要往里填本金,那群占着码头的帮派,因为倒的价格太高,手里已经没什么现银流通了,崔闾现在要做的,就是往里投钱,哪怕知道他们会被新官三把火的其中一把火给端了,弄的血本无归,他也要往里砸钱。   当然,他也不是傻子,他砸钱的目地,不是跟他们一起倒卖东西,而是砸码头。   只要他在朝廷筹建码头之前,将手上的码头建的又宽又阔又好,他就会成为码头实际上的拥有人,当今与太上皇新制的律法里有一条,造成事实损失而无收益的自有建筑物,当作为补偿返还给实际建设者。   他就要当这个实际建设者。   他几手的准备里,这个码头就是为了万一,可以保他孙儿崔沣不做逃奴的保障。   他无法想像那样一个精致的孩子,在家破人亡的境地里,是如何苟且偷生的活下去的,若他手里有这样一个可以买命的保障,官衙皇家就是看着这个码头,也当留他一命。   “沣儿,过祖父这边来。”   崔沣今年十三岁,受崔闾亲自教导,与他父亲除了年岁上的差别,那行止投足间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,与崔闾平常的样子也有几分相似,小小年纪就学的一板一眼,不苟言笑。   崔闾拉过他的手细细看,声音透着疼惜,“搬了新的院子可还满意?你诚爷爷说在祖父昏睡期间,你也守了几夜,怎么祖父好了后就不来了?看到祖父给你布置的院子了么?那书房摆设可喜欢?”   所有人都知道老爷子对长孙的看重,但没有人见到过,眼下这么一出,别说其他人要将眼珠子瞪掉出来,崔沣自己也吓的不行。   他祖父平时不这样的。   他祖父说话也不这样的。   还有这眼神,也不是他祖父平时的样子。   看来他爹没说错,病好后的祖父变得温和了许多,再不像以前那样,见面只会考究他的学习进度了。   崔沣张了张嘴,挤出声音,“拉了几天课,先生那边要给补回来,这才没往祖父跟前去……院子很喜欢,谢谢祖父!”   崔闾叹息,好好的一个孩子,明明小时候挺机灵的,结果让他硬是教成了小古板,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子老成,没有孩子样,他这年纪的少年,合该最是喜欢玩闹的时候。   造孽啊!   崔闾拉过脚边上等着他回话的王芷然,“你是家里的老大,以后除了读书,还要负责带弟弟妹妹们玩,好在你那院子够大,去吧!现在就带他们去看看。”   崔沣愕然,低头与眨巴着眼的小表妹对视,而后抬头有些为难,“可是祖父,孙儿还有功课未完成……”   崔闾却不容他推脱,一把将小豆丁提起来塞他胳膊里,“不做了,明儿个叫先生回家休息几天,你正好也可以在院里办个小宴,招待招待你的同窗好友。”   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早就拟好的礼册,“拿着,祖父送你的乔迁礼,恭喜我们沣哥儿拥有单独的院落,可以独立了。”   崔沣一手抱着小表妹,一手捏着祖父塞过来的礼册,跟他刚从母亲手里看到的一模一样。   这下子,所有的媳妇们都动了,暗戳戳的把孩子往老爷子面前推,低声耳语道,“快去,快去给祖父磕头去。”   王迎金在那边如坐针毡,这边孩子们的喧闹声差点掀翻房顶。   等父子几人挪了地方说话,却已经是后半夜了,崔幼菱低着头咬唇老老实实交待,“我婆婆是不喜大姐儿,可我相公是喜欢的,爹,一个妾而已,我都已经不在意了。”   崔秀蓉拧眉拿眼风刀她,“那王迎金做生意的嘴,惯会哄人骗人,多少次新旧米混着卖,当人不知道呢?他就是个奸诈虚伪的,一边说喜欢姐儿,一边又纳妾生儿子,你脑子坏掉了?叫他的鬼话哄成这样?”   崔闾咳了一声,“这王迎金确实不是个好的,是爹眼光不好,才替你挑了这么个夫婿,好在新皇上位后,让户籍司那边开了女户,连带改了婚姻法,虽……虽不太得贵门赞同,推行的有些困难,但对我们这些小门户人家的姑娘来讲,是个好法,也算是给了你们这样的和离妇们一个退路,幼菱,家里你最小,事事有父母作主,兄姐相护,倒叫你弄的没了主见,最后一次,父亲最后一次替你作一回主,离吧!别怕,再拖下去,爹怕你被那家人吃了。”   至此,事情商定,崔诚将两份嫁妆单子与合婚庚帖找了出来,又按崔闾的意思,从族里和庄子上挑了二十来个练把式。   崔府大宅里的两个闺女要和离归家,又一次惊动了整个滙渠县。   前日拉去夫家的财物,又浩浩荡荡的拉回了娘家,全县人都跟着王、李两家人一样,有种进了嘴的鸭子又飞了的感觉,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疼法哟!   王、李两家愿意么?   当然不愿意。   可崔闾在子女面前会因愧疚气弱,会不自觉的软下态度,在两个亲家面前,那是不可能的。   “我崔家的女儿,没有憋屈过日子的道理。”   老子就是她们的底气。 第11章   崔闾对外宣称病彻底痊愈后的第一次家庭会议,就在两个女儿和离归家后的头一天。   与王家那边的和离手续,崔闾交给了长子去办,压根就没给王家公婆要单独见面的机会,理由也是现成的,女婿如半子,他都搁那快死了,结果女婿却忙着纳妾生儿子,他女儿年轻单纯不懂规矩,老的活了这么些年难道也不懂?   所以,是你们不敬我在先,那我也没必要敬你们,这半子不要了,你们另娶或直接将妾扶正都随便,若敢纠缠,他就让他们真切的感受一下县首富的霸道。   王迎金开始不同意,跪在崔家大宅正门外,他后头半米处是那个有了孕的妾,也许是她肚里的孩子命大,一碗药下去只疼了半宿,胎却没落下来,除了损失点精血,人显得更苍白赢弱外,并无其他不妥。   崔幼菱抱着女儿,由姐姐崔秀蓉陪着出来见了一面,夫妻俩半晌无语,王迎金此时才发现,相貌好又有家世背景的妻子多么难得,往常心里对岳家不重视妻子的轻视鄙薄,在这一刻犹如巴掌一般抽在他脸上,他这才清醒的认知到一个事实,哪怕他妻子再在娘家爹面前多没存在感,可血缘决定了她在娘家这边拥有永久受保护权。   他舔着被风干后的唇,眼神落在怯怯望着他的女儿身上,挺直身体伸手轻唤,“然儿,过来爹爹这边。”   王芷然搂着亲娘的脖子,一扭头就将脸埋进了母亲的肩窝里,是个拒绝认生的姿态,可见在家里,王迎金并不常对她做过这么亲近的动作。   崔幼菱咬唇开了口,“相公,我爹很喜欢然儿,说很欢迎我归家,相公,你娘太难伺候了,我都没那么伺候过我娘,可她还是对我不满意……”   说着望了眼他身后的妾,“……你其实可以不用骗我的,你知道我没多少心眼,她……是你娘奶过的那个少爷的妹妹吧?”   王迎金瞬间瞪大了眼,连后面那个女人都直了身子白了脸望向她,崔幼菱怜悯的看着她,“我本来还想闹一闹生一点气的,可是从不小心听到你跟你的丫鬟说话时,我就不讨厌你了,毕竟,你家若是不倒……就凭你的出身,万不可能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,还是偷偷抬进来的,所以我、我其实挺可怜你的。”   崔秀蓉站在旁边眉头夹的死紧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掐着她的胳膊低声道,“说这些干什么?赶紧的跟他划清界线。”   这么拖拖拉拉的,倒像是还要给人希望似的,万一要辜负了爹爹和大哥的努力,看她掐不死她。   崔幼菱却固执的非要把话说明白,“你跟娘心里其实都很看重她,觉得她生来就娇贵,落你们家就跟白得了便宜一般,更希望她肚里的孩子,能有她父兄一半的本事,那样你们家就也有兴旺的血脉了,贵族血脉,万一哪天就平反了呢?是不是啊相公?”   王迎金抬脸望着妻子,恍然从新婚燕尔起的,那个整天话多且密到家里到处热闹的姑娘,到渐渐成了话不多,有什么事都往心里憋的妇人,两年而已。   他知道求不回她了,有些话一旦说白了,也就没有以后了,他竟不知道看着很单纯的人,原来心竟如明镜般通透。   崔幼菱将女儿放下地,轻轻的推了她一把,“去给你爹爹嗑个头,告诉他,你以后就在外祖家生活了,万一你爹爹以后想你了,可以来接你去家里坐坐。”   王芷然听不懂她娘长长的一段话,懵懂的听话跪了下来,崔幼菱眼眶泛红,嘴角却带了笑,“我从前一直觉得爹爹待我不亲,或者说我觉得爹爹待我们所有儿女都不亲,哦,除了大哥,所以他叫我嫁你的时候,我明明不愿意,可还是点头了,因为我觉得那样会讨他欢心,可是昨夜里他告诉我,说承认他替我看错了人,叫我再信他一次,相公,我在你家两年,开始那半年其实挺高兴的,我能感觉你喜欢我,就像我会对新得的绸子胭脂那样喜欢,可渐渐的,我就感觉你淡了,特别是在我跟你娘之间,你总嫌我不够诚心,直到你娘提出帮我代管嫁妆时,我才体味出来你要我孝顺心诚的意思……”   说着嘴角漾出一抹笑,扭头调皮的望了望亲姐姐,“要不是我找姐姐拿主意,听了姐姐说的道理,我恐怕真会把嫁妆交给你娘保管,所以,我爹病重期间,你娘帮你抬妾,是不是就是你们母子准备拿捏我的方式?相公,你看,我虽没有心眼,可我瞧的明白,我娘早就教过我,人可以没有心眼,但不可以瞧不明白事情,没有心眼是会踩坑或吃亏,但如果瞧不明白事理,就容易被人当抢使,或者被卖了还要帮着数钱,所以,相公,然儿住在崔家会被教导的很好的,你以后好好做生意,好好培养另外的孩子,我们就此别过,保重!”   如释重负一般,崔幼菱重新将女儿抱进怀里,那眉头埋了至少一年的阴霾,这一刻尽数散尽,仿佛两年前那个活泼的女孩子又回来了,除了一身妇人装扮,眉宇之间又重现了做姑娘时的轻松。   这就是有娘家依靠的样子么?   王迎金身后跪着的女人,怔愣的看着她,手抚上差点被打掉的孩子,突然就流下了眼泪。   她啊,是没有娘家的人!   崔幼菱很快便拿到了和离书,所有嫁妆也被尽数拉回了娘家。   但她姐姐崔秀蓉这边却不太顺利,得等她丈夫的祖父亲自来县里谈。   崔闾在消息传回李家村的第二天,等来了李文康的祖父李奎,一双腿上还沾着泥的农户把式人,手上拎着垂头丧气的李文康,以及身后眼里冒火恨不能打人的李家公婆。   李家目前是由李祖父当家,李祖父是滙渠县李子村的里正,家里盖有三进的院子,良田也有小二百亩,雇有佃农帮着劳作,但李祖父很喜欢亲自务农,所以听到消息急着赶来,还带着一脚泥也就不奇怪了。   崔闾让人打水,又给他让了坐,而李奎则将李文康喝斥的跪在前厅门外后,方冲着崔闾拱手作揖,“哎呀呀,亲家公,真是……真是,太不好意思了。”   崔秀蓉这时捧了茶盘出来,亲自将沏好的茶捧给李祖父,“祖父,您先喝口茶。”   李家所有人加起来,也就只有李祖父能得崔秀蓉的真心敬重,而她那对公婆,果然,见她出来后,立马就安耐不住跳了出来,“你个贱……快把我孙子交出来,那是我李家的种。”   崔闾在他们开口时,眼风就扫了过去,冷漠淡然却凛冽带着寒刃,生生让李婆子收了口,李祖父脸更黑了几分,眉头锁紧,斥道,“要么滚出去站着,要么就闭嘴坐下,再敢多出一言,回去家法伺候。”   就这对公婆而言,崔闾是断断看不上的,可李奎不同,可以这么说,李家能有现今这番光景,就全靠了李奎这个掌舵人,有清醒的认知,懂利害取舍,还有一点点的眼光独到,尤其在发现长孙有读书天份时,是果断卖田供养的。   所以,崔闾与李家结亲的话事人,一直就是李奎,根本没李家那对公婆什么事,而李家那对公婆在崔闾面前,跟生生矮了一辈似的,明明是同辈人,境界不可同语。   李奎冲着崔闾拱手,老脸羞红,“家门不幸,叫亲家公见笑了。”   崔闾摆摆手,也抱拳道,“还未感谢李老在我病重期间送的参子,如今我大好,本是想摆几日流水席感谢一下亲友们的关心,哪知道家中子女接连出事,个个的不让人省心,这么一番料理,没想竟叫我们在这种情况见面,真是……唉!”   李奎沉默,扶着膝头望向崔秀蓉,嗓音暗哑,“孙媳妇儿,你给祖父说说,他这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从前在家里,没见……没见他……”难以启齿的话,叫个老人生生涨红了脸。   崔秀蓉倒是挺镇定,上前曲膝一礼后道,“半年前发现的。”   说完垂眼再不肯多说,李奎咬牙切齿的扭头瞪着廊下跪着的长孙,那是他举全家之力供养出来的,还指着他考学作官为家门提升做贡献呢!   崔闾怕李奎气出个好歹,忙让了茶叫他缓缓,换他接下后头的话,“县学的风气一直在跟着府学那边跑,好的坏的囫囵个的学,他们刚搬上来的时候,我就跟我家姑娘说了,让文康进我族学里进修,可他嫌跟儿子一个学里丢面,死活不愿意,我这才舍了老脸,上衙里跟县爷请了一张荐书……”   李奎脸上愧色更重,头更低了几分,只有李家公婆在那昂着头,一副能进县学是他们儿子有能耐本事大的原因。   崔闾眼风都不带扫他们一眼的,继续道,“李老应该清楚,县学那帮人眼高于顶,想融入他们圈子里,要么家门盛,要么得有钱,我啊,也是一副操心的命,盼着自家姑娘也有一日能做上诰命夫人,于是暗地里就另拨了一笔钱给文康,想着不至于在那帮人的文会圈子里被小瞧了,好能让他多交些志同道合的同窗,日后若同进官场,这也是一层关系嘛!”   李奎坐在椅子上的腰都弯了,冲着崔闾连连抱拳,口中连连道,“这个孙媳妇儿回家时同我说了,我心里是真的特别感激亲家公的支持和栽培,也时常在康儿面前念叨,让他万不能忘了您对他的帮扶,您对我们家的恩啊,我都记着,都记着呢!”   崔闾摇头,倾身将李奎的身体扶正,言辞诚恳,“李老,当初我与你做亲家,看中的就是您的为人,丈义明事理,持心正持家严,我想着我家姑娘能给您当孙儿媳妇,但凡能学到一星半点,也足够她受用半生,教导儿女了,我是真心诚意的想要跟您做亲家,也是真的拿文康当亲儿子待,您是知道我的,自己儿子都未必能这样支持他科考,但我真愿意倾力去支持文康。”   角落里传来傲气的嘟囔声,“还不是看我们文康有才学,能为自己脸上添光添彩啊?自己儿子没有读书天份,支持女婿怎么了?你自己不也说了么,想让女儿当诰命夫人,不出钱供养着就想白得一个做官的女婿?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!哼!”   她以为自己嘟囔声很小,可厅内众人本就情绪低迷说话声小,她这么嘀嘀咕咕的,真是一个字不落的进了众人耳,李奎脸色又红又黑,急的顺手就将茶盏砸了出去。   砰一声响,就听李婆子惊声跳脚的站了起来,惊惶的望向茶盏飞过来的方向,刚想目露凶光,一见公爹竟然恶狠狠的盯着自己,一身气势立马就低了,交手缩肩唯唯诺诺的道,“爹啊,你砸我干甚呢!吓死人了。”   李奎气的粗气直喘,手指着她吼,“滚出去跪你儿子边上去,胆敢顶嘴一次,回去我就让老大休了你,滚出去。”   崔闾也站了起来,脸色也是沉的可怕,冲着李奎道,“李老,看来咱们这亲家缘分是尽了,你这长孙的做官福气,我崔家是沾不上了,也是我家姑娘福薄,做不得这诰命了,李老,咱们也是许多年的交情,孩子们的事情就孩子们办,咱们可不要成了仇,以后还是可以来往的,怎么说咱们两家之间还有两个孩子,真闹难看了,可让孩子们怎么办?是不是这个理啊李老?”   李奎看着崔闾,又望了望崔秀蓉,最后厚着脸问道,“我让文康再不和那人见面,孙媳妇,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可行?就是看着孩子们的情面,也……也请给他一次机会吧?”   崔秀蓉眼眶泛红,看着李奎缓缓跪下,伏低磕了一个头,“祖父,我给了,在没让家里人知道之前,我给了,可您问问他,他是怎么回答我的?祖父,那人都住来家里了,我真的,真的忍不了。”   门外跪着的李文康一直没吭声,此时方抬了头望进来,冲着里面众人道,“京畿里贵人都行此道,偏你们当个大事一般讨论,这到底有什么值得不好接受的?秀蓉,我没料你竟如此短见,你明明也是读书识字的,怎么就不理解我呢?我就算现在没有契兄,以后做了官去了京畿,也会有的,我又不是没跟你做夫妻,我们都有一儿一女了,你还要怎样?”   崔秀蓉脸庞涨的通红,嘴巴来来回回张了好几次,声音才冲破喉咙,叫道,“我一个女子都知道雌伏人下是为卑,你一个丈夫怎么能……怎么可以……你叫你儿子作何想?叫我跟女儿作何想?你根本不知道,每次我在家里遇到那人的时候,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,李文康,做学问就做学问,做床上去就是不知廉耻有辱斯文,别管是哪边的雅事,它就是件恶心人的事,呕!”   说完似再也忍受不住,捂着嘴就跑进了后宅,整个人的背影里都透着被粪沾染后的肮脏感。   李文康一脸震惊加不被人理解的伤心,眼神转向他祖父,喃喃道,“她……她居然恶心我?”   李奎颓败的塌了腰肩,声音虚弱道,“亲家公,我同意了!”   等商量好了去拉嫁妆的日子,送走了李家人后,崔诚小步的颠了进来,跟在崔闾后头挤眼睛,“老爷妙算,李老果然打算把李家公婆锁家里的,还好我们先派的人将消息透给那两公婆,叫他们有了准备可以撬锁出门,嘿嘿,李老再怎么气恨,人都已经跟上来了,就只能带着。”   崔闾点点头叹息,“咱们之间的交情啊,也算是到头了,好在没有当场撕破脸,也是给彼此留一份情面吧!”   让他的孩子把事情搅到谈不下去,总好过他这边苦口婆心还落不着好,毕竟起和离心思的是他及他闺女。   老头是个好的,奈何被一家子儿孙拖累,可惜了。   崔闾不能埋下甩蠢货倒霉蛋的嫌疑,免得将来李文康真惹上事后,让李老想起他们甩包袱的样子,倒不如让他主观上感觉,就是他儿子儿媳和孙子的锅。   如此,甚好!   崔家两姐妹正式搬回了未出嫁前的院子,而整个崔家灯火通明,所有儿孙汇聚一堂,听着最上首高座上的老爷子宣布,“元逸,自今日起,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,去将书拿起来,今秋的小考还有两个月,爹希望你明年能有资格参加乡试。”   所有人都惊了,崔元逸一下子站了起来,呆呆的看着他爹。   什么意思?   他是要继承家业的宗子,他爹却让他去考学,祖训不遵了?   崔闾却又转脸对崔季康道,“爹打听过了,最好的能工巧匠目前都在北境那边,季康,你若愿意,爹就送你去北境。” 第12章   崔元逸是在大婚那年去考的童生试,为的是与女方互换庚帖的时候好看些。   他很早的时候就知道,自己是走不了官途的,祖训要他们族长这一支低调做人,泯然于世,所以那怕他跟他父亲的读书天分再高,也只能止步于举人这一层,而这,还得等他接任族长之后才能再次下场,是以,为了保证书性不丢,他的办公房有一半的地方都摆满了书,自己也会定期往族学里去和先生们讨教一番。   只是若要下场,就得请先生系统的将学问归拢归拢,提炼出考学上必要的知识点,定点针对小考以及后面将要到来的数场考试,进行精练培训。   这么一来,他确实是没时间管理家宅事务,以及族内的大小事了。   崔元逸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,望着妻子惊喜的眼神,孩子们热切的目光,以及弟妹们鼓励信任的道贺,仿佛只要他想,就一定能通过小考,进而参加明年的乡会试。   他想问原因,可很快就被幼弟的安排转移了注意力。   崔闾只是宣布自己的决定,并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,对于这个长子,他的每一步人生规划,都得照着为家门为族里的长远发展做定向培养的,就如他以及崔氏之前的每一任族长般,自己本身是没有个人志向的选择权的。   占高位而耽于乐,享富贵而少担责的美事,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的,除非你愿意出族让位。   但对于不用承担家族兴亡的子孙,在个人喜好和志向方面就有很大选择权了,就连长辈安排也有可容商量的余地。   羡慕么?   其实是有的。   可他从小就被教导出了强大的责任感,又有身为大哥的担当,因此,在弟妹的事情上都有很大的容错率,是弟妹们眼中最宽厚亲和的兄长,否则也不能在二弟的事情上那样宽容。   “季康、季康,爹跟你说话呢?你愿不愿意?”   崔元逸见崔季康呆愣住了,忙长手一伸就拉了他一把。   崔季康嗷一嗓子叫了出来,“爹?爹,您莫要哄我,真愿意送儿子出去?您真的愿意?”   崔闾被他叫出了耳鸣,皱眉摆了一逼冷模样,“再这么不稳重,就当爹刚才的话没说。”   崔季康才不管他冷不冷脸,绕过大哥一把扑过来死死抱住老爹胳膊,“爹、爹,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,不羁是哪里,只要能叫我出去走走看看,哪里我都愿意去。”   崔闾推他,奈何叫他扒的紧,只得僵着身体任他像条小狗般摇尾巴,“只能去北境,届时爹会从族里再挑些人随你一起去,那边的日子据说过的比关内好太多太多,行商的个个都愿意往那边走,季康,你也不小了,亲也成了,也该长大了,以后再生了孩子,你总要为自己的孩子谋一份家业,你们兄弟们再好,等爹走了,终是要分出来的,所以,爹要让你在北境给自己寻一条出路,小五,你自小便坐不住,喜欢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爹打听过了,在北境那边,各种奇工巧匠都有学铺进修,那边不论身份地位,只要遵纪守法有一颗向学的心,都收,是不分本地人外地人的,官衙处事非常公正,三州并于当今本家管理,不用担心外族侵扰,和人身安危,边城的铁军,武家军们,将那边治理的铁桶一般……”   传言好的连后世都是记录在册的开化之地,也是最早实行男女同工同酬的地方。   崔闾眼神透出向往,看着崔季康道,“爹给你带一笔钱,你到了那边先置宅,等安顿好了自己和族兄弟们后,再细细找自己能学且感兴趣的,也不用担心开销,或因学艺而入不敷出的问题,只管撒开手去做,爹希望你能靠自己在那边寻摸出一番天地,以后或许有一日,爹也要去看看走走……”   崔季康抬头去细看父亲的表情,心情瞬间就有些沉重了,“爹,您连知天命的年纪都未到,怎又说我们兄弟分家的事?爹,您定能长命百岁,看着我们兄弟个个出息家大业大……嗯,我一定多多的生孩子,让您享足六世同堂子孙百人的热闹。”   他话一出口,女眷那边就都往小秦氏那边看,脸上俱都透着揶揄的笑。   小秦氏脸上红彤彤的,埋着头谁也不敢看,绞着手帕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。   她比崔季康长两岁,是婆母秦氏娘家那边的姑娘,长相不算惊艳,属圆润微胖型的,好在崔季康一颗心只在他那些模具物什上,对女色并不挑剔,既是老娘安排的妻子人选,他也就奉命娶了,夫妻不多恩爱,但相处的还算和睦。   崔闾叫他说的笑出了声,拍了下他的脑袋道,“行了行了,爹知道了,叫你媳妇跟你一起去,家这边不需要她伺候,跟你走我还能放心些,只一点,不养妾这事依然得遵守,唔,元逸,明儿把这条记家规上,爹嫌人多吵闹,家里吃穿用度提升后,为免饱饭思淫,哼,这条给记上,谁敢在外头女人身上动心思,家法伺候,若敢给老子弄出个私生子妾生子的,我打断他的腿。”   堂内的媳妇们呼吸一窒,进而瞬间眼神泛喜,互相眼神交错来回,帕子掩了翘起的嘴角,一颗心跳的雀跃。   之前家里没妾,是因为老爷子的榜样在,可一旦这条被记在家规上,那就是她们这些媳妇孩子们的保护色了,再不用担心手上钱多了后,男人们会起别的心思了。   放眼整个滙渠县,没有哪家的家规上会有这么一条特意用来维护媳妇们的规矩,一时间,三个儿媳妇俱都湿了眼睛,默默的决定回去就在房里的菩萨像面前,替公爹求一求康寿,可得保佑他活的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。   真心诚意的!   只二儿媳妇笑着笑着就有点神伤,望着齐乐融融的一家人,想着还在族中祠堂里禁闭的丈夫,如若他没犯错,这会也该在这里得到公爹的温和建议,或者前途规划。   “沣儿,你的学问已经很扎实了,童生试当能考中,你敢不敢去试一试?”   崔沣瞪大了眼睛,突然就有些紧张,舔着嘴唇在同样紧张的母亲眼神下,问崔闾,“祖父觉得孙儿能下场?”   崔闾冲他招了招手,等人到了近前抚上他的发顶道,“能,我孙儿天资聪慧,那么晦涩难懂的五经论都能翻一翻,一个小小的童生试,有什么怕的?必定能过。”   崔沣仰着脑袋,脸上慢慢泛开一抹红,是那种不常被夸,羞涩不习惯里带着一点激动的红晕,他用力的点了点头,声音渐渐响亮,“孙儿愿意去试一试,孙儿必定全力而为。”   啊~啊~啊,他喜欢现在的祖父,从小到大,祖父都没有这么直白的夸过他,他太喜欢这样的祖父了。   怎么办?他也好想像五叔那样扑过去扒着祖父啊!   兴许是感受到了孙儿想要亲近的心,崔闾伸长手臂将人拐进胳膊里,笑的整个人像泡在了温水里,“好,不过也不用太焦虑,尽心就好,你还小,有的是机会,童生试只是你人生中第一道小关,后面想要在科举上有所做为,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,天下泱泱人才济济,有的是人比你强,但都不要妄自菲薄,咱们只管努力自己的,尽心尽力,然后笑看结果。”   人心通透豁达,而不局限于一方天地,哪怕科举无建树,也总有其他地方能有所获。   崔沣眼神亮晶晶的,钦佩而又崇拜的看着崔闾,用力点头,“是,孙儿知道了,孙儿多谢祖父教导。”   祖孙正享温馨时刻,厅堂外头就传来了崔诚的声音,“老爷,二少爷带来了。”   崔仲浩清瘦了不少,崔诚来叫他时,他还恍惚了一下,他在祠堂那边通过每日送菜的仆妇,知道了最近大宅这边发生的事,也知道了两位妹妹和离归家的事。   崔闾拍了拍崔沣,让他回了坐位,而后才绷了脸色冲着外面道,“让他进来。”   多日未见,父子、兄弟姐妹的,竟一时没人发声,只他媳妇和孩子们看着他的模样,个个湿红了眼眶,孙氏欲言又止的咽下了冲到喉咙口的话,咬着唇死命拽着儿子的手。   崔闾沉着眼望向次子,就见崔仲浩自进了屋后,就主动跪了下去,以头怆地,哑声道,“父亲,儿子知道错了,这些日子在祠堂里面日日向祖宗先辈请罪,供香抄经,父亲,儿子真的……知道错了,唔……”   一声哽咽,接着是头埋在交叠的胳膊里,哭的又悔又愧。   崔闾没说话,崔元逸有些坐不住了,其他几个也一样,齐齐的站起身冲着上坐帮兄弟求情,“爹……”   半晌,崔闾开了口,“你诚伯每日有将你在祠堂的表现告诉我,你每日做了什么,念了什么,什么时辰起,什么时辰卧,我都清楚,正是因为看你表现的很诚心,我才叫了你来……”   崔仲浩身体一震,抬起哭的通红的脸来,抖着唇道,“爹……我……”   崔闾摆了摆手,没让他说话,“我叫你来,不是就免了你的罚,今日是我们家第一次聚一起开的小会,你既没分家又没出族,按理是该在场的,仲浩,爹这边给你留了两个选择,要如何做,你自己看。”   崔仲浩下意识的去看老大,继而又想去看自己媳妇,然后就听上首处的老爹道,“过两月,我会放你哥下场,会放你弟弟去北境,仲浩,我们家需要有人往官场上去拼搏,本来那个人应该是你,可是……”   崔仲浩只觉两耳鼓鼓,抬眼望向大哥和小弟,继而再望向父亲,就又听上首处的父亲开了口,“我给你两条路,一条是把你分出去,你带着你媳妇孩子们单过,不死心想继续科考也随你,只是从此后,你再不与我崔氏有关……”   二儿媳孙氏一下子惊呼出声,拉着儿子女儿们就跪了下来,眼泪一瞬间冲出眼眶,连连摇头,这条路跟出族无异了。   “另一条就是替家里经商,以后我们家的产业将会往商道上转型,田地那边会有另外的安排……”   至于什么安排,却是没细说,那是准备开族中大会时的内容。   崔仲浩眼神直直的望着老大,崔闾知道他想问什么,便道,“老大的宗子地位,不会因为他走官途而改变,仲浩,你转商道,就是只专替家里打理生意而已,日后仍需以你大哥为主,你可明白?”   “父亲……”崔元逸不忍兄弟受如此苛刻待遇,忍不住出声阻道。   崔闾收起笑容冷眼看向他,“你在质疑为父的安排?”   崔季康却是点头赞同道,“读书多辛苦啊,二哥鬼精鬼精的,是块做生意的好手,我觉得爹的安排很合理。”   崔仲浩嘴唇张张合合好几回,终于发出声来,惨然一笑,“爹,儿子还有的选么?”   没有。 第13章   崔家大宅里升级过的上等席面,用从库房里搬出来的上品汝窑瓷碗碟装点,极品漆器绘瑞兽纹摆件,并着烹、烩、煮、炙等膳食册子,一样一样的分发进各个主子的院子。   百年世家以前的生活都是有成例的,什么时候什么季节,该用什么物什,什么衣裳绸缎,以及在饮食上的细致,那是有专门人跟后头整理归册,留存传家的。   崔闾捡着现今能用,且用得上的,全部叫人清洗擦试,然后分了下去。   一开始仆妇们,还瞪大眼睛张大嘴巴,惊奇的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声,等搬的多了,手累麻了,脚跑酸了,那惊讶就变成了麻木,已经没有表情来表达她们内心的震惊了。   老爷这是怎么了?   起家底的要给各房子孙们改善生活?   可这也太……太什么?   富有、显贵、奢侈!   对,就是可着劲的造了。   可谁能告诉他们,这些一看就古董似的家伙什是哪来的?   捧着都得小心翼翼,生怕磕一下碰一下,哎哟滴个乖乖,这要是打破个角甩碎个瓷,那不得要人命?   谁能赔得起?咱就说谁能赔得起!   别说奉命送东西的人,就是接收东西的各房主子,也都有点手足无措,不知道这些看着就很贵的东西,是摆出来给人看的,还是给人用的,连走路都变得轻手轻脚了起来。   富贵,一整套餐具再配上增添情调的摆件,连普普通通的筷子都跟着高大上了起来。   什么?   那筷子是象牙白玉的,不是普通的玉箸,是真正有身份和地位人家的象征。   吃个饭而已,不用这么讲究吧老爷?   亲爹哎!   崔元逸实在憋不住了,在媳妇央求的眼神下,站到了他爹跟前儿。   彼时崔闾正点着库里的文房四宝,捡着澄泥砚和洮砚细观,又在一沓打开的油纸袋里挑捡纸张,竟是存了近百年的纸中之王“宣”,并着一旁防潮防虫的樟木箱,无不显示着这些东西的珍贵性。   崔元逸都呆了,驻足在他老子的房门前,根本不敢进。   崔诚还在带人往里送,碰见他便道,“大少爷,您找老爷有事?刚巧老爷也正找您呢!”   崔闾叫房门口的响动吸引,抬眼便看到了呆愣愣的长子,招手道,“进来看看,这是我从库里刚翻出来的,想着你和沣儿都要用,干脆收拾出来,回头一并抬你们父子书房里去。”   崔元逸抿了抿嘴,想拒绝,想说他们父子还用往常那种普通的砚台纸品就行,可眼前的东西实在太好了,他只在书里的文字形容里看到过,至于沣儿可能都不知道砚分几品,纸分几级,给他们用,真有点太暴殄天物了。   崔闾看出了儿子的想法,也知道他内心的挣扎,可他今日翻出这许多的东西,为的就是给孩子们养气,给宅子养度。   一切还要从渐渐改善过后的家宴起,明明入口的东西贵了,可围坐了一桌子的人却畏缩的不敢下箸,总感觉吃了肉疼,不吃又亏,看着眼谗,想吃又不敢的那种纠结矛盾心理,跟过了今日没明日一样的瞻前顾后。   崔闾知道,一切都是从前抠搜形成的拘谨之态,畏缩不够大方,都是钱财不凑手,过分节省闹的,他们心理没底气,面对好物时,自然会形成一种我不配的自惭形秽感。   虽是富户人家的孩子,可腰杆挺的并不直,女眷不出门也便罢了,可以避开攀比,可男人是要在外面行走的,太小家子气可不行,日后便是出门做官,用东西使物件,很容易就让人瞧了根底去,因此,他得让孩子们习惯用贵的东西,要让富贵、奢侈气包裹上他们,熏染上身。   出门在外的身份,一看着装,二看气势,三看排场,前后两样可以用钱现堆,中间那样没有个长久的熏陶培育,可出不来那气场,老话说穿龙袍不像太子的话,就是气势这块上没给足露了陷。   所以,在家宴结束后,他就着手清点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用到的基础物什,餐桌摆台、香炉火釜、大到挡屏,小到牙箸,都从祖上积攒下来的箱笼里挑的,别说,就家里这么多人,愣是尽够了安排,没有厚谁薄谁的事发生。   崔闾表示很满意,至于送给儿媳妇和女儿们的膳食册子,则是告诉她们,尽可以按照上面的精致度安排,不用担心会耗费银钱,一点吃的东西,可吃不穷他们的祖业。   他要的就是从里到外的精贵,不是突然有钱时爆发一阵的猖狂,他要让家里的孩子们,慢慢捡起隐名贵族的生活。   掉档?掉出百年世家的传承,任由别人踩头上拉屎屙尿?   不能够的!   从现在起,他要让家里的孩子们,习惯这种略带奢靡的生活,要让他们习惯被好东西,贵东西包围,要让他们从心底里觉得,自己就配这么生活、使用这些贵重的身外物,要让他们从心底里认可自己生来就贵。   性命贵、人格贵、身份贵、尊严贵。   如果结果不能改变,那么他希望家里的孩子们,能不负人间一趟,尽情享受这一遭。   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,就是他给儿媳妇们膳食册子的用意,以后不仅小厨房的饭菜要精细,大厨房这边也一样,每个人菜汤的定额翻倍,伺候的仆妇女使翻倍。   崔诚躬腰道,“老爷,牙行那边送人来了。”   崔闾摆手,“让大少奶奶去挑人,银子从前院账上走。”   崔元逸看的有点心惊肉跳,直等崔诚走了才冲着亲爹道,“父亲,这是不是有点太……太……”骄奢了?   崔闾点点他,“为父心里有数,你只管用心温习功课就行,再有时间的话,去陪陪小五,等爹这边收拾好后,就准备送他走了,元逸,以后你们兄弟聚少离多,但你记住,不论什么时候,小五那边你都要顾着,他也一样,我也会同样这么叮嘱他的,家这边呢,你们不用担心,爹身体非常好,至少还能替你们撑个十几二十年,等沣儿长成,咱们爷几个也算是交接圆满了,呵呵,祖业可不是你以为的只有田庄地亩而已啊!”  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,指着一大一小两个收拾出来的箱笼,“这是给你和沣儿的文房四宝,别不舍得用,用完了去找你诚叔开库房领,管够!”   这财大气粗的模样,好像以前那花一角银钱就心痛的人不是他。   崔闾清点各种“软黄金”清点的心花怒放,便也不计较儿子的猜疑,和暗地里的嘀咕了。   他发现了,心态转变后,所有的不开心都可以用钱来抚平,以前所有的不开心,是因为钱花多了,现在所有的开心,还是因为钱花多了,至于积攒,说真的,就他们家里这些人,花用再多也不可能把家底花光,除了被抢被抄这样的大事件发生,所以,他以前为什么想不开?   摔!   崔家宅里的事,崔闾就没想过保密,族里有心的,早从进进出出的采买仆从身上看出端倪来了,那每日日渐攀升的菜品消耗以及样数,跟不过日子了似的,流水一样的往宅里拉,还有多添的奴仆,以及出来跟进在爷们身边的新面孔,样样在说明一件事——崔老爷动钱库了!   崔老爷舍得花钱了!   那是真舍得!   看看每日偏门那边进进出出的小车,以及车上每个框里装的满满当当的东西,吃的完么?   吃不完,吃不完剩下的东西呢?   哦,全施舍给小乞丐了!   什么???   瞪眼!   所有盯着崔家大宅的族人都傻了,他们前不久才被剥夺了福减田上的利,正为今秋少了出息愁呢,结果族长那边天天吃香喝辣的不算,还有余食供给县里的乞丐,那他们算什么?他们这些天天累死累活为族田出工出力的族人算什么?   乞丐不如?   太过分了!   要说法,必须要说法!   于是,一场涌动着族人怒火的倒闾之行,在暗地里开始集结。   不死心的崔二老爷,并不甘心下半辈子就和妻子被关在小庄子上过活,他要做最后一搏。   暗里将崔闾动了族产的事,捅给崔二老爷的崔元池悄悄退出了集结的人群,褴褛着腰做出一副瑟缩样的,冲着崔家大宅拱手弯腰,然后在同行人的嘲讽下,溜着墙根跑了出去。   崔二老爷拉着身边人的胳膊,瞧见他逃跑的背影啐了一口,“脓包,怪不得被老大压的不能科考,就这副怂样,便是出了仕也是被革的命。”   旁边被他拉着的人头皮发麻,再次确认,“你真的能确定大哥动了族产?二哥,你这次再弄砸了,大哥绝对会逐你出族的,你可不要害了我们。”   崔二老爷吹胡子瞪眼,昂着脑袋道,“我亲眼看见的,那脓包虽然不顶用,但盯梢一等一,眼尖的很,我亲自蹲的库门,亲眼看见老大身边那条狗出去进来的拉了好几车东西,哼,他若用自己的银钱给女儿壮声势就算了,便要动族产,这我可不能答应,老七,那族产是大家的,我们都有份,凭什么只他能用?你说这有道理么?哦,他天天在家开流水席,吃香喝辣,叫我们啃冷馒头就凉水,凭什么?”   说到后面就差吼了,唾沫喷了一米远,叫老七生生退了两步躲开,呐呐着开口道,“倒也没那么夸张,族里人只有懒得实在不肯动的才这待遇,我们一年四季家里出息都是够的,老大……除了银钱方面确实那个啥了,米粮上没真苛待人……”   崔二老爷气的抻了抻脖子,插腰,“你是哪边的?怎么还向着他说话?你不也说想要给家里翻盖三间大青砖房么?没有钱你拿什么翻盖?”   老七被他怼的直缩脖子,嘀咕道,“可是最近有消息说,朝廷会在江州造官砖窑,技术都是北境那边改了又改的,烧窑点砖的出窑率高达九成,比江州这边的土窑好烧多了,到时青砖肯定会降价的,说不定能用盖一间的钱盖三间,二哥,我看你就别闹了,乖乖带着二嫂回庄子上吧!”   崔二老爷扭头死死盯着他,“你到底跟谁是亲兄弟?没有他我才是老大,哼,只怪爹娘当初太心软,收养来收养去的竟养出个白眼狼。”   老七脸色都变了,声音就差哀求了,“哥,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?再说,当年要不是大哥选了咱们家当养家,就咱们爹娘那身体,怎么可能养得活我们几个?是我们沾了大哥的光,你……你、怎么到了你嘴里……”   崔二老爷眼睛通红,咬牙切齿,“都是嫡出,凭什么他能被族长爷爷挑中?我比他差哪了?”   老七沉默,半晌道,“凭族长爷爷是他亲大爷,而只是我们堂爷,二哥,你还不明白么?族长这一支只会在最近的血脉里找,嫡与嫡也是有区别的,你要怪,就去怪墉堂哥怎么死的那样早吧!”   当年族长奶奶就是听了一方破道士说,养闾堂哥在家会冲了墉堂哥,这才硬撵了闾堂哥到别人家去养,结果墉堂哥还是英年早逝了,堂爷爷这一支就断了脉,再加上又对闾堂哥心怀有愧,便直接将族长之位传了他,老两口搬离了崔家大宅没半年,就双双离逝。   闾堂哥是做了亲孙的孝白,给二老送的殡,后来又以养子的孝白,给他们的父母送的殡,并承诺永远照顾他们兄弟二人,这在整个族里,都是无人指摘的一件事。   崔闾可以说是做到了仁至义尽。   可崔固就是不甘心,一直以来的不服气他,但有机会就要给他找点堵心的事做,几十年来的大小事足有一箩筐,搁一般人家的兄弟早反目了,偏崔闾一直能忍,直忍到了他把手伸进大宅,挑拨出兄弟阋墙之事后,才发怒的下令不准他再踏入大宅半步的狠话。   崔二老爷回去之后缓了好久才缓回神来,然后一封信叫回了在府城当经历的弟弟崔榆。   他这些年跟崔闾每每相斗每每落败,心性早斗的偏执不讲道理了,明明心里对崔闾怂的要命,却还是忍不住要挑衅他,现在他手握崔闾把柄,再把有了官身的弟弟拽着,他就不信,崔闾这次还敢那样对他。   他不是官身,他弟弟可是,州府经历,七品,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官了。   只要坐实了他挪用族产的罪名,就能直接把他从族长的位置上拉下来。   崔榆被他哥哥以命不久矣的急信给骗回来的,等知道他哥哥要干什么的时候,底下一众被剥了福减田收益的人,已经在他的怂恿下到了崔家大宅门口,他那个气啊,回头再一看,除了他哥哥傻缺似的冲锋陷阵,其余答应了声援的族老族亲,真就远远的跟后面声~援。   气死了都,他这哥哥纯纯傻逼!   “我这经历是半个月前老大给疏通上去的,二哥,你是要陷弟弟于不仁不义么?”   没等崔固再狡辩一遍他的歪理,崔家大宅的门开了,一身墨青色裳袍的崔闾,从从容容的自门内走出,面对激愤的族人露出一抹笑,声音堪称亲和,眼睛微眯,“刚好,我正有事要宣布,择日不如撞日,今日就当开个全族大会吧!”   说着提了气对着后面,躲在道旁茶馆里的人道,“三叔,叫你身边的孙儿跑一趟,就说我有事要说,让大家伙去祠堂那边……议事!”   那埋着头不吭声的三叔一下子老脸通红,在众人的注视下,飞快的带了孙子离开,尔后崔闾对着崔榆点点头,问他,“差事都交待好了么?回家来就多住几日。”   崔榆脸臊的慌,忙冲着崔闾弯腰鞠躬,“大哥,小弟本想着等休沐日回来上门探望,未料……大哥,小弟替二哥跟您赔不是,他……”   崔固一把搡开他,冲着崔闾道,“跟他赔什么不是?我就问一个问题……”   崔闾挑眉,身后匆匆跟来的崔元逸和崔季康非常愤怒,安排家丁护卫在两边守着,就听崔固一个字一个字的问,“你有没有挪用族田出息?族中财库?”   跟来的族人有的手里拿着棍,有的手里拿着竹蔑,还有的手里拿着块硬土疙瘩,听崔固问完,齐齐仰着头等崔闾回答。   崔闾垂眼定定的看着崔固,嘴唇微动,“你要付出什么代价来求我回答你的问题?总不能你一问我就说了?你这是以下犯上,崔固,一而再的挑衅族长威严,你知道后果的……哦,你父母的情面在我这里,从那日你被我赶出宅子时已经用完了,所以,你确定能承担得起问题后的后果么?”   崔榆在后头死死的拽着崔固,奈何崔固冥顽不灵,想起自己蹲了好几个夜里看到的东西,眼神闪着莫明兴奋的光,胸膛剧烈起伏,声音贼大道,“若叫我说中了,你自请卸族长之位,若我没说中……便随你处置!”   崔闾低头,一息后轻轻的拍了拍手掌,便拍边点头,“好,这可是你自己说的,我也不如何处置你,等祠堂议事完后,若支持你的族人族老们多过一半,我自请卸族长之位,并搬离大宅,若支持你的族人族老们不足一半,你……出族,再不许以我崔氏后人自居。”   崔固一愣,瞬间狂喜,要知道,因为福减田的事,族人正是厌恨族长的时候,只迫于上位者的压力不敢吭声而已,今天能来的只是一小撮人,他从没有任何时候有今天的自信,相信自己有能获得族人一半以上的支持。   “好,我同意,你要说话算话!” 第14章   崔氏宗祠并没有建在亲族居所环绕的包围圈内,而是在千倾族田的正北角,背靠一座海拔约有八百米的云岩山,因为地势较为平缓,便也显不出此山的巍峨陡峭,但正因为此山的遮挡,让整个滙渠县犹如困兽般的被禁在四面环水的江州境内。   云岩山的正面,是辽阔的江州湖泊,站在山顶甚能看见湖与海的交界线,那边商船交织,海帆烈烈,然而这一切,都与形如盆地般被夹在山凹子里的滙渠县无关。   背面的山体缓坡而上,给人一种尚好攀爬之感,然而正面的山体,有一条形如刀的垂直线,越近水的地方风越大,且临水的山脚下怪石林立,常有水猴与大鱼出没,在铁器被限制的年月,普通百姓并没有能力可以从这里开出活路。   他们逃避了权力的倾扎,却也被权力所遗忘,像一块疥藓般,被各方嫌弃,谁也不肯接手这块地方的治理,在富的流油的江州,他们甚至懒得为这块地方的三瓜两枣争斗。   刮地扫不出二两金的地方,斗来斗去的也不嫌心累,于是,这里的百姓得到了繁衍生息的机会,一个小小的县城,以及辖下的各村各镇,最引人津津乐道的,竟是人口的繁茂。   滙渠县是整个江州征徭役的重要役点,三区二十八个县内,凡家有余钱而又舍不出徭役名额的人家,便会使人来到滙渠县雇人头顶名,只要花点钱财,就能够替家里的子孙免除劳苦,长久以后这便成了默认的潜规则,上官不查,下官睁只眼闭只眼,买卖双方皆大欢喜,穷苦困顿的滙渠县百姓,终于有了一条除耕种以外,还比较稳定的挣钱渠道,只要家里孩子够多,每年夏冬两轮的徭役钱,足能让他们储存到完税后的余粮。   崔氏族人由族中出钱抵人头,但田上的佃农却得自己承担这份劳役,维修宗祠、守护宗祠,以及定期为宗祠周边的道路夯土固路,就成了与崔氏宗族互惠的一种交易,崔闾会压着最低人头费的花销,与县老爷商谈,总也能用“内部人的”名额,向上抵销了这部分役债。   因为严格算起来,云岩山都是崔氏的,那建在半山腰上的崔氏家庙就是证明,后来在历任族长与县老爷的互相扯皮制衡下,这山的地契才转到了官署名下,成了衙内私有,但崔氏家庙却被保留了下来,改成了宝华寺,成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尼庵堂。   崔闾说要招开大会,祠堂那边的议事厅很快便进了一批佃农家属打扫,田地之间僻出来的小道上,也开始有佃农拿着石刀木铲清理地面,填平因农耕破坏的地基表面,秋收正忙,所有人力撒在近万倾的田地里,仍显得旷野无边,单族长这一支,继承的田亩就是族田的近十倍,少数族人靠着近十分之一的族田过活,大部分族人得全靠着族田救济,所以,除了八个享受继承制的族老,能有资格与族长面对面议事,余下九成族人是没资格与族长讨价还价的。   能被崔固煽动的围到大宅来,必然是崔固许了重利。   果然,没等崔闾的马车行到祠堂口,崔固的长子崔柏源就鼻青脸肿的跟着崔诚来了。   崔诚近前耳语,指了指神情萎靡,一副塌了天的崔柏源,“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叫二老爷带人搬走了,他娘更带人绑了他媳妇孩子,逼着拿家里的田契,那些跟着来的人手里,每人都有二老爷承诺的二亩地手印转让文书,要不是源少爷以死相逼,恐怕连宅子都给了人。”   这是完完全全破釜沉舟的一战啊!   怪不得那么有底气。   崔闾眯着眼睛哼了一声,缓缓吐出两个字,“蠢货。”   一个连祖上基业,亲子死活都不顾的人,有什么资格能成大事?   靠银钱收拢到的人心?   嗤!   崔柏源叫崔闾沉沉的眼神压迫的,愣是将岣嵝的身子站直了去,只脸上神色仍带着悲哀,冲着崔闾嘶声张口,“大伯……我爹他……他……”   崔闾抬手压下了他说不出口的话,也是,这世上就没有儿子说老子不是的地,哪怕这老子是个混蛋,做儿子的也不敢将说老子不是的口舌落人手里。   崔柏源说不出口,他理解。   崔闾道,“今日,大伯就帮你把这个家给分了,等你自立门户后,可愿听大伯的安排?”   崔柏源抬头定定的与崔闾对视,眼泪一下子冲出眼眶,委屈的整个人都抽抽了,边哽咽边点头,“愿意……我愿意,大伯,侄儿听凭您的差遣。”   崔闾目露慈爱,温声道,“别难过了,这父子缘分不要也罢,对你对泖哥儿都是好事。”   崔泖是崔柏源的长子。   崔柏源呢?是崔固年轻时睡通房不小心睡出来的长子,后来被崔固他娘强行给记在了他媳妇名下,导致他媳妇自己的亲儿子成了次子,崔家老两口还在的时候,那妇人并不敢冲崔柏源使威风,可等到头上两座大山一走,她就开始想尽了办法的替亲儿子争夺家产,这些年要不是崔闾在后头看着,就这侄儿忠厚的性子,早要被那妇人吃了。  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,他媳妇是先祖母亲自寻摸的,这样一来,无论他嫡母怎么折腾他媳妇,都不可能以长辈的资格替子休妻。   但崔闾这边,却能以族长的身份,替崔固休妻,于是那妇人每次折腾,都只敢在崔闾的底线上蹦跶,一但越线把人折腾狠了,崔闾就会让族中有地位的妇人,将她送到宝华寺里去关禁闭。   这次……崔闾冷着脸想,他终于能替婶娘完成,将那女人从自家族谱上划去的遗愿了。   祠堂内的扁钟响了九下,让赶来的八个族老齐齐变了脸色,各个角落里得到消息的族人,远远的听到钟响后,更加快了脚步往祠堂门口奔,直看到出自崔家大宅的护院们,簇拥着一辆由锦绸织就的华盖吊流苏的紫檀框车马,停在门口,才终于相信了近日流传的族长性情大变的传言。   从前族长出门,坐的都是一辆灰朴朴的老马拉的车箱,偶尔还用的是骡车、牛车,像这样用好木好绸装点的车马,那根本不可能会出现在崔家大宅内。   崔固眼神炙热,站在一众族老们中间,指着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崔闾道,“你们看到了吧?他身上的袍子,脚上的靴子,还有头上插戴的那根簪子,都是上品物什……”   等崔闾在地上站稳,直起腰身,那束腰的玉带便显了出来,却是在日光下莹润的晃人眼的上品籽玉,正中间腰腹处更镶嵌的是拳头大的祖母绿,用一圈皎白东珠衬的底座,那真是逼人的富贵老爷做派,晃的人眼睛生疼。   不知道的,以为是京里哪个世家大族的老爷下乡巡视了呢!   崔固嫉妒的眼睛充血,声音更提了数倍,“还说没有动族产,他这身东西,定是从族里财库里拿的,绝对是!”   崔闾懒得理他,眼神往他身边的八人扫去,各自都目光闪烁的朝他望来,整个祠堂门前的空地上,都围满了来听会的族人,按往日惯例,他们是要进到祠堂里面去商议的,而最后商议的结果只要派人在祠堂门口宣读一下就罢了。   但这次,崔闾并没有从八人排开的门内走,而是让人抬了桌椅,就在祠堂门口,面对所有族人,开起了族中议会。   夹在八人间的三叔有些迟疑的开了口,“闾贤侄,这不合规矩!”   崔闾眼光轻扫,撩袍就坐上了崔诚安排人搬来的高背椅上,面前是摆了茶引果子的紫檀案桌,桌角一炉香开始袅袅升起。   那三叔被无视,尴尬的眼神直往另一人身上扫,似在催促他声援自己,然而那人却闭紧了嘴,一响不吭的贴门站着。   崔固只想确认自己的猜测,一手将三叔拉到一边,他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,等他成了族长,他就是规矩。   三叔被扯的趔趄,气的吹胡子瞪眼。   其他族老摆设似的抄手站着,虽看着是与崔固一边的,然一个个嘴闭的跟蚌壳似的,只以眼神交流。   他们其实知道自己在崔闾这边没什么话语权,不过就是祖上传下来的族老位,能让他们在族里其他人面前,有点薄面和小权柄,甚至经过这许多年,八个摆设都或多或少的知道,每任族长私底下都有一个智囊团,而即便通过观察能确认其中一两个,他们也不敢找人家麻烦,只能当不知道的继续当着“荣誉”族老。   崔固当他们族老团有权利或废或卸掉族长,实际上往上数早两辈人,他们这个族老团就名存实亡了,哪家手上原本掌握的族产,都已经被架空收回了族长手中。   所以,他们真的就只有族老的名头,当然,像三叔这样依老卖老爱摆长辈谱的,哪一辈的族老团里都有,奈何记吃不记打,总也学不会在合适的时间适时的闭嘴。   崔闾吹着茶盏里的浮沫,等围拢过来的族人渐渐安静,门前至落针可闻后,方轻抿了一口咽下,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的动作,明明人还是那个人,可满身气势却似乎比以往更盛了。   难道是这身锦衣华服给人的错觉?   可明明族长脸上的表情,看着比以往都平静和蔼,怎么却有种让人打心理发怵的感觉?   偷摸的跟同窗一起来瞧热闹的崔沣也是一身新制的锦衣,被同窗揪着问东问西,可他眼神始终亮晶晶的落在祠堂门口的祖父身上,崇拜、敬畏、向往。   崔闾开口了,“今儿叫你们大家来,是有一桩事要宣布,但在之前,我需要处理另一桩事,崔固……”   崔固早被左右族老们的姿态给气黑了脸,此时听到崔闾开口叫他,不知怎地下意识打了个颤,可很快就被他心头燃爆的火焰给压了下去,一脚踏进了空地中心,与崔闾呈对立姿势。   昂着头,挺着腰,一副老子今天就要拉你下马的样子,“崔闾,你特娘的……”   下文立即被噎进了喉咙,只因崔闾瞬间凌厉起来的眼神,如冷剑似的直射而来,激的崔固打了卡,如被掐颈的鸡般没了声。   一旁一直注意观察情况的崔榆立即上前要将人拉走,“二哥,你逾举了,快跟我回去。”   他也是才知道柏源夫妻俩的遭遇,心里又气又急又痛恨,可这是他亲哥,总归再气恨也要拉一把的。   奈何人不领他情,一把甩了他的手再次上前张嘴,“你别摆臭架子,你就说你这副车驾,这身装扮,还有近几日大宅里的花销,给儿孙的钱,连外嫁的姑娘也分的钱,到底哪来的?是不是动了族产自己享用了?”   崔闾轻磕茶盏,眼神往八个摆设身上扫,声音清浅,“你们也同他一样这般想的?”   那八个人眼神交汇,闪烁,最终有一人上前一步开了口,“……总归,是要给族人们一个交代的。”   崔闾哼一声笑了出来,一抻手就将茶盏撂上了桌,手指轻扣桌面,发出笃笃笃的响声,一声声砸进周围人的耳里心里,半晌才道,“要什么交代?要给谁交代?你们?他们?呵,我从前跟你们吃穿一样,难道在你们心里就真的一样了?你们什么家底,我什么家底,都搁这装什么糊涂揣的哪门子蒜?”   他吝啬,穿布衣着布鞋,浑身上下找不出富贵二字,可不代表他就真的不富贵。   他富贵,很富贵,从祖上传来的富贵,不过是锦衣夜行的叫人以为他与贫相差无几。   可旁人,比如县里那些人这么认为也就算了,本族的人怎么能也这么以为?族田与他家族产根本不在一起,所谓的族库,根本不及他家族产的十分之一,他从来也不靠族田和族库生活,怎么跟他们一起吃了这么多年糠菜的,就让他们将族田出息的族库,与他家的族产混为一体了?   当谁是傻的么?   笑话!   他用自己家库里的银钱,需要跟谁交代?   崔固脑子不清楚,这八个摆设难道没从祖宗遗言里知道?   搁这装什么装!   所有人都被他这冷眼嘲讽的眼神吓失了神,从前是阴郁刻薄,现在却是酷厉冷肃,看人凉飕飕的飙着寒气。   一时间满场无人言语,都被他这番喝问逼退了步。   崔固白了脸,猛然抬头往八个族老脸上看,就看到了他们互相交错而过的心虚眼神,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响,耳朵里嗡嗡的发出鸣叫,扯着他脑筋一根根的跳了起来,疼的差点站不住。   崔家大宅,崔家大宅,怪不得每任族长都必须坚守崔家大宅,不管换了谁来做,崔家大宅的位置从未挪移或改过址,破损、或遇天灾坍塌,崔家大宅始终屹立在旧址上,百年未动过。   他目眦俱裂的瞪着那八人,终于明白了自己被人当刀使的悲剧。   这些人就是用他来试探崔闾对大宅内的认知的,因为崔闾不是从小生活在大宅内的,他是后来继了族长位后,才搬进的大宅,他们可能侥幸的以为,崔闾不清楚族库与家库的区别,欺的就是他非宗子上位的身份。   可老族长再悲伤,也不会忘了交待祖训,再有他搬进大宅二十几年的探寻细究,该知道的不该知道,他早摸透了。   只他装的一副穷抠样,叫人以为他是不知晓自己有钱,又不敢动用族库,才把自己活的那样抠搜贫苦。   他知道,他一直都知道那大宅内满库的钱财,其实都可以为他所用,可他却愣忍了二十几年不动,苛刻的妻儿也跟着一起吃苦受累。   太狠了,太能忍了,太……心机太深了。   崔固狠狠的打了个寒颤,再抬眼与崔闾对视时,就有种自己要完蛋的预感。   他的感觉没错,因为接下来崔闾将两人打的赌给说了,尔后冲着周遭的族人道,“你们若一致认为,领你们来讨要福减田出息的他有理有正义,就跟他站一边,若不动,那我就当你们对我的判罚无异议,愿意遵从日后的处理办法。”   没有人动,连那些拿了崔固好处的人都没动,崔榆一声叹息,知道他大哥完了。   崔闾点点头,声音恢复清浅淡然,“知道我的东西,是收回还是给予,都是我的恩与罚,就说明你们比他知事理,更比几位族老知廉耻要脸面,呵呵,看来这些年我耗在族学当中的花费没白干,至少你们是听进了夫子们的是非教育,很好,非常好。”   族学虽说是族中的,可酬办起来的正经花费却是大宅出大头,族里那千倾田亩的出息,扣除族人的花费,剩下的还有困贫人家的救济,真正能往族学里投入的,恐怕连夫子们的束脩都付不起。   这年头的百姓,能认书识字的有几人?哪怕成绩最不好的族人从族学出来,都能轻易的在县里找到工作。   识字,就是他们最有力的竞争力。   崔闾道,“我已经派人往州府去了,不日会有数名举人老爷进我们崔氏族学任教,你们中间有心向学的,可向族学申请入学,另族学会增开算学课、匠工课、黄岐课,你们凡对其中一项感兴趣的都可以报名学习,待日后县府有需要招用的,我这边包出荐书。”   族学里的先生,一直都是秀才,这也导致族人的最高学问,也止步于秀才,想再往深里读,就只能去外面的书院,可那经济条件就不是大部分人家能支撑得起的了,这叫许多人都深感遗憾,也曾暗地里责怪崔闾不肯多费银钱请举人教学的言语。   一时间许多人在兴奋过后,又深深的埋下了头,那是惭愧的。   崔闾却懒得细究他们的心理变化,只敲点着桌面继续宣布自己的决定,“族田这块不能动,依然按照旧例耕种,但大宅名下的万倾田地,我决定分包给在册的族人,以家庭户为单位,一户可按男丁人头数的十倍承包,但最多一户不可超百亩。”   也就是说一个男丁人头可包十亩地,一家子最多算八个男丁人头,多了是要累死人的,崔闾可不想他们把女人也拉地里去干活,家里那些家务,生孩子养孩子的就够累人的了,再给女人头上也算田亩,那些不会心疼人的,指定要把女人当牛马使。   他的田间地头,绝对不能有女人的血泪,万一哪天贵人逛到了他这里,看到被奴役的女人们,他不死也要脱层皮。   所以,从现在开始,他得注意着女人们的待遇,听说那位贵人的地盘上,女人是和男人一样,能上战场能当官的。   崔闾咳了一声,不等听呆了的族人反应,就再次转向了崔固,问他,“你该接受惩罚了。”   他就不信,放出这些重磅信息,在场的族人还有站他队的。   以前是佃他的地耕种,收上来的粮食得上交他四分,税赋三分,他们自己落三分,再有两季的徭役佣金,一年到头基本无余,可承包到户就不一样了,按年限长短,他从二分收到四分,包的年限越长收的息越少,这样一来,他们结余的粮食就多了,只要家里男人肯吃苦,餐餐饱饭可得。  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,嗡嗡嗡的互相扭头寻问真假,有些泪窝浅的女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。   天哪,好日子要来了!   族长原来不止开始对家人大方,对族人也大方了。   崔固身体晃了一下,咕咚一声软了腿,惊惶的望向崔闾,又转而求助似的冲着亲弟弟递眼神。   崔榆呆呆的站着,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了。   崔闾起了身,一步步的走至崔固面前,停步、低头,“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,崔固,我也给你两个选择……”   一直等在外面的仆妇押着一个妇人,旁边跟着族里辈份大的几位长辈妇人一起,到了崔固面前。   崔闾指着被押的妇人道,“要么你出族,带着这个女人离开滙渠县,与柏源断了父子关系,从此你不再是我崔氏族人,要么,你就休了此妇,将她送进宝华寺出家为尼,崔固,我前次就说过,要你们安分的呆在小庄子上过日子,可你非要出来搞事,那就别怪大哥不讲兄弟情分了,你选一个吧!”   崔固傻了,看着被堵了嘴的妻子,和被绳子捆的严严实实的次子,惨白了脸头直摇,“我不出族,我不出族,我……我不能出族……”   崔闾点头,“那就写休书,送她入宝华寺。”   你以为瞒下她气死婶娘的事,发卖了所有家仆,就能消灭所有人证物证了?   是的,是消灭了,可我惩治人,也有不需要那些外物的辅助,只要拿住了你,就能将她逼入绝境。   她在我这里连名字都不配有,偏你当个宝的稀罕。   崔闾睨着失了魂的崔固,指着祠堂内里幽深长巷,“十一叔年纪大了,以后祠堂内的灯烛洒扫以及维护,就交给你了,此后无令,你再不许出祠堂半步,至于你这个宝贝次子……你放心,不用用这样的眼神看我,我不会对自己的子侄动杀心,他虽是那个女人生的,到底也是我崔氏的血脉,我会找人教导他,教导他怎样当一个踏实本分上进的好人。”   被仆妇押着的女人见崔固拿了笔,便开始猛烈的挣扎起来,嘴里唔唔唔的发出响动,试图阻止他,崔闾让护院将她儿子从地上扯起来,冲祠堂门内指了指,“绑树上去,鞭二十,长兄如父,不止欺辱还敢对兄长动拳脚,我崔氏的家法不是摆设,打!”   崔固夫妻魂飞魄散,一个加快了写休书的速度,一个瞬间倒地再不挣扎,双双望着被绑在树上受鞭刑的儿子,再也没了嚣张和兴风作浪的劲。   八个摆件族老袖手成了鹌鹑,崔闾挑了挑眉,当着他们的面,叫出了崔元池。   崔元池在崔固愕然瞪大的眼神下,到了崔闾面前,躬身道,“大伯,大宅的田地分配,和族人户头数都登记好了,后面按签子抽地就好。”   轰一声响,崔固满身血液凝固,定睛的瞧着崔元池,这才发现,他身上的破袄旧衣全换成了细布新裳,与跟自己接触时的姿态全不同的,站在崔闾面前,斯文恭谦。   他、他不止上了一个当,他是上了连环套啊!   所以,即便没有摆件族老的袖手旁观,也有崔闾给他安排的反间计,他那些收集来的所谓证据,根本就是崔闾故意教人引他去看的。   “崔闾……你算计我!”   崔闾笑了笑,声音沉沉的传进他耳朵里,“不,我算计的不止是你,自今日起,那八个总喜欢仗着身份说事的家伙,没有资格再入祠堂。”   话落,他的身后渐渐站出了,包括崔元池在内的八个族中青壮。   崔闾直接将他的智囊团摆到了明面上。   大刀阔斧之下不需要再遮遮掩掩,他需要让自己的人掌握主动权。 第15章   祠堂门口的空地前,新旧两套班子面对面,像朝阳与落日般,一个渐烈如火,一个雾霭蒙灰。   权利和职能的交接,在这群早被架空了的摆设身上,便如角楼上早早落下的皂靴,心中已然做好了迎接另一只落地的准备,然而在场景和主观能动性上,他们设想了许多方案,却没有一种,是要当着全族老幼的面,被这样豪不留情的,一把将他们视为铠甲的“荣誉章”撕毁捏碎,猝不及防的接受着全族,那些往日里被他们蔑视、折辱,以及暗地里欺凌,役使的弱势族人前。   八个族老齐齐变了脸色,且不知崔闾是有意还是无意,挑选的成员里,竟有半数以上,是曾被他们欺过,或役使过的族人后代或本尊,四目相对里,总有种自己将要迎来报复与清算的深意眼神。   一种掀桌不讲武德的愤怒,瞬间侵蚀了他们的内心,让本各怀心思的几人,直接当场抱团,齐齐冲崔闾发出了不满的诘问。   “崔闾,你什么意思?”   其中一人脸显猪肝色,敦实如牛的体魄,似马上就要冲着人直撞上去一样,暴跳着连同其余人喝问出了心中疑惑。   崔闾不是个有大规划,和远大抱负的人,他就跟之前历任的族长继承人一样,是个对祖训奉若圭臬的守旧派,禁一切思维跳跃,不安分守着族产过日子的聪慧人,所以全族上下,都知道能在他面前得脸的,只有性情愚钝、木讷,易驱使,指哪往哪的老实者。   他更因自扫门前雪的性子,将大宅与群居的族人分割成两半,有严格的族令禁止族人因生活艰难,或家门琐事往大宅报,他稳固着族群生存的大方向,却不耐处理族人生活的鸡零狗碎,他就任族长期间,可以保证族人苟延残喘的活着,却拒绝往求助者身上施舍一文钱。   听天由命,富贵凭己,是他常挂在嘴上,用来喝斥教训求上门的族人亲眷话术,想得到他的帮助,无疑是痴人说梦。   族群要延续,讲究的是适者生存,如果在有族田出息的扶持下,仍还过不好日子的,那被末位淘汰,就不显得无辜可怜了。   物竞天择在百年世家的传承上,亦起着重要的战略排布意义,只有能在残酷的生存面前,仍能跟得上族中发展的家门,才有留存血脉的资格。   族群不养废物,当然也不会让这些废物,成为一整个族群中尾大不掉的拖累。   这也就给了八个摆设的发挥余地,觑着崔闾多余与人废话的性子,在冷心冷情的族长,与遍求不到帮助的族人中间,当着暖心调和两边牵线的中间人,赚足了族人的好感与口碑,是以,偶尔欺凌一两个“不听使唤的”,反显得旁人不够识相,不懂尊卑。   崔闾是不爱搭理人,这是他从小的遭遇形成的性格原因,后来当了族长,这种不搭话的冷漠性子,就成了高高在上的族长威信,可只要能近他三寸地的,都知道他的心里,族人的地位尊卑是没有分的。   只有辈分高低,没有贵贱之分,同个姓氏,一个祖宗,贱人便是贱己。   无论穷苦还是困顿,是家有余财还是薄产度日,在他这里,都是同姓的族亲,他不干涉旁人因果,自然也不会因外在条件,来成为或踩或捧的相处标准。   可旁人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,只看到他对族内事务上的处理手段,更不会知道,每次打着调和姿态入大宅的摆设们,在花厅冷板凳上坐足半日,出了门就可以两手一摊,摆出无能为力的虚伪样子,来揭示他们内心真实的挑拨与割裂亲族关系的目地。   他们在崔闾面前根本没脸,却可以在族人们面前,摆出自己多么重要有能耐的事实,两面三刀叫他们玩的相当溜,却因为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,有损族人利益的事情,被崔闾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任了下去。   直到他们中有人干了一件事,叫崔闾意识到不能再纵容他们狐假虎威了,同时也起了用人取代他们的心思。   于是,这一筹谋,便筹谋到了现在,也终于在他自认为合适的场合,与他们正式撕脸摊牌。   一群惯会看人下菜碟,靠欺瞒哄骗族人,自己却躲起来吃香喝辣的浑人,有什么资格再享受族里供奉,更有什么脸来以族老自居?   崔闾一招手,智囊团中便走出一年龄三十五六的中青代表,手中拿着一本装订好的惩名册,面无表情,低头翻开,念,“崔开武,崔氏九堂常驻长老崔三堂第五世孙……”   崔氏九堂,一堂自然是族长一脉,嫡长嫡脉,余下八堂都是嫡次组成的,享有世袭制的长老位。   在早前长老位还没有被架空时,崔二堂和崔三堂是位同副族长的左右护堂使,比常席位上的另六堂,更具有话语权和族务行使权,如此,二三两堂便一直以能代替另六堂说话的资格,站在崔闾面前讨价还价,可实际八堂相处运营的过程中,尤其到了权利职能被架空后,后六堂早不顺前两堂的自诩为尊之名了,中间的摩擦和小心思争斗,不过是不为旁人道而已。   崔闾从起了换人取代之念时起,就对他们内部结构进行了调查,早知道他们已经面和心不和,分裂或至互相攻奸,也只差一个机遇而已。   “崔长林?这是崔长林?我的个亲娘唉,老料头,崔老料,快、快往前来看,这是你家的长林?是你家的长林吧?”   崔老料个矮,人瘦,淹人堆里就看不见了,此时却忽听有人叫,身体还被左右人使劲往前推,一个趔趄就被推出了人墙,冲到了围观人潮的最前头,然后,就在空出一块的场地中间,看到了从来灰头土脸,在家里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长子,此时一身青蓝书生衫的,站在那个看见就恨不得绕道走的,叫人发怵的族长身后。   他吓的差点没站住,要不是被后一步推出来的老婆子搀住,非一屁股坐地上去不可,夫妻两个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,看向那个一直被他们忽视的,放弃的认为是家中最没出息的孩子。   长子又怎么样?   人跟被锯了嘴的葫芦一样,既不会爹亲娘爱的哄,也没有成为家中骄傲的可能,除了会闷头干活,其他没一样能提得出手,这样的人注定会成为家中的隐形存在,不被爹娘认可,得不到底下弟妹们的尊重,被压榨被驱使是他唯一能在家中立足的价值。   “天佑十五年,崔开武为使长房断契,联合五大氏族之一的姜氏旁支,意图敲诈族中财库,勒索长房家底……”   随着崔长林将往事渐次揭开,围观的族人炸了锅般的沸腾了起来。   崔墉,一个早逝宗子悲惨身故的原由。   崔闾冷眼看着被指控的冷汗直冒的崔开武,声音里不带半点温度,“知道我是怎么怀疑你的么?崔开武,你做的非常隐秘,可是,你的气性决定了你根本忍耐不了一丁点的……居功自傲……”   因为策划了绑票案,可能最开始,他也只是想从长房手里拿一点好处,奈何所合作者却想连根拔起,于是,并没按事先商量好的那样,拿到钱就放人,而是将人弄了个半死半残,却没意料到老族长宁舍儿子不舍家财的狠法,最后只得把伤重的不知死活的人丢了跑路。   “我初任族长位,你便到我面前,一副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日邀功样,时常在我面前摆着功臣的傲慢样,崔开武,我那时就很想问你,到底是什么东西,能让你以我的恩人自居?”   崔开武脸色瞬间煞白,在凝聚过来的诸多眼神中,竟有了一丝瑟缩样。   崔闾捏着手上的翠玉板指,转动间悠悠开口,“墉堂哥自幼便是我们兄弟中体魄最好的,他从小跟着护院队长习武,平常三五人近不得身,那一年,他随大伯母回外祖家,却在半途被人敲晕了带走,而大伯母被人送回了家,身上带着一封万两黄金的赎人信纸,崔开武,你知道大伯当年的心情么?你知道我揣着万两金票,去赎人的山里找墉堂哥的心情么?”   这就是大伯母弃养他的原由,因为他没能全须全尾的将人带回来,因为墉堂哥经过那次事之后,身体迅速走向衰败,每日靠着流水的药汤过活。   崔闾声音有些微顿,望着湛蓝的天空道,“你是不是至今不知道,那与你合作的人,为什么会违反合约?并吞没了原本属于你的赎金?”   崔开武呼吸急促,一声也发不出,便听崔闾呵呵一声道,“因为他的主子出事了,天佑十五年,大徵哀帝的第五子被五大姓接到了江州,取代了他前朝皇嗣的位置,于是他没用了,被人关了起来,他派出去的手下狗急跳墙,根本再顾不得与你的约定,拿着得来的黄金,重金招江湖刀剑客救人杀人。”   那时他才十岁出头,在风云诡谲的江州界里,只是一个谁都注意不到的失怙失持的孤子,派他去送赎金,是因为他小,最没威胁,还因为他没亲爹亲娘相护,没有人为他的生命安危出头,他只能靠自己在族里争活争命。   这也是他根本不同情,那些有族田出息却还过不好日子的人家,来求助的原因。   崔长林等崔闾话落,重又举起手中的册子开口,“大宁崇武八年,你联合被赶出江州判逃成海寇的,原五大姓中的许氏贼子,欲故计重施的起底我崔氏财库,在秦氏携子归宁的路上,截了她和次子崔仲浩,依然一开口便向大宅勒索万两黄金的要求。”   这就是崔闾最被人不耻,且后来导致他与秦氏夫妻不合的原因,他没有像上任族长那样妥协,并对歹徒放出了任杀任剐的狠话。   崔闾眼神杀意凛凛,“你与仲浩接近,一直在他耳边离间我父子关系,导致他从小心思深沉,心性偏激,若非后来我强硬干扰他与你的关系,他恐怕早被你教唆成了弑父弑兄的恶人,便是今日他偏听偏信的性子,也有受你影响的原因,崔开武,你是真该死!”   陈年往事,不揭露,便是一派祥和,一但戳破了窗户纸,这个亲属关系,便也到头了。   不用崔长林再翻册子,崔闾继续道,“你为了替崔开寿的长子谋娶州府吴家的女儿,将心思动到了我家幼菱头上,故意引着吴家的纨绔偶遇她,你算着我能扣住钱财不赎妻儿,一个幼女舍给人作妾也便舍了,可是崔开武,长痛与短痛的区别,在于极刑与缓刑,贼寇杀人一刀了结,与人作妾一生尽毁,我便是再心疼钱财,也断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落入火坑,受一世折辱,所以,那一年你失算了,只能送了自己女儿去消贵人火,呵,你那时是不是挺恨我的?”   崔开武的种种算计,都因着他手里有一份财产清单,保守估算,光大宅的地底就有百万,他不甘啊,抓心挠肺的想据为已有。   崔闾声音沉沉,“你第一次的算计,是在五大姓权利的更迭期,大伯很怕被人注意到,所以明明对绑票之事有诸多疑点,却选择了按瓢息事,你第二次的算计,又卡在新旧朝权利的交迭期,那时武皇帝正对各大世家动刀整顿,我明知道你里通外敌,却因为怕被按上通寇之罪,选择了隐忍,崔开武,你看着敦厚忠实,可你的每一步都算好了诛连之罪,你知道大宅嫡系最在意的是什么,所以你绑架着我跟大伯两人,都对你的罪孽选择隐瞒,你是不是很得意?躲在暗处里看我跟大伯两人,因为族中前途和族人性命,不得不呕心沥血的前后奔忙?”   崔开武倒退了一步,他感到了一种胁自性命的危机。   崔闾沉默了一瞬,眼神落在从祠堂里呆呆往外看的次子身上,下一刻抬手轻摇,那护在他身周的护院们,便齐齐朝崔开武围了上去。   崔开武迅速往后躲,试图用另七个人的身体阻拦上前抓他的人,然而,那另七个人早在崔闾宣读他罪状的时候,远离了他,这导致他周身直接空出了一块地。   “你不能抓我,我……我女婿是江州吴家公子,我女儿她……”   崔闾眼神怜悯的看着他,“你女儿早就死了,你忘了么?她被吴家那位公子失手掐死了。”   崔开武一屁股跌倒在祠堂门口,崔仲浩就站在他身后,万般难以相信,当年绑票之事的背后,竟然藏着这样深的算计,一时间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,心沉沉的如坠深渊,那对父亲的埋怨,和前日不容分说安排他后半辈子前途的不甘心,瞬间烟消云散。   他腿一软就跪了下来,眼泪刷的就冲出了眼眶。   崔长林手中的册子,这会儿就跟阎王手中的生死薄一样,这一日,被蒙在股里的族人,头一次看穿了所谓族老的真面目。   “崔开寿,大徵天佑十六年,设计族兄崔开茂入赌坊,十日间陆续将祖产输光,妻女险被抵债资……”   崔开茂家的小孙子从人群中出来,眼眶发红的给的崔闾磕头,“大爷爷,这是祖母临终前一定要孙儿当众给您磕的头谢的恩,谢谢您当年从漕帮码头将她们接出来。”   围观的族人中,有人窃窃私语,“怎么回事?开茂家的不是说,得一外地游商相救么?怎么这事……”竟落到了族长身上?   崔长林继续,“崔延彬,大宁崇武二年,以族老身份威逼在府衙做笔吏的崔弦,将本该判斩的五姓旁支一余孽,判了流徙,结果导致那人途中逃脱,后府官查验,崔弦被革职罢用,罚没家财抵罪,崔弦从此消沉无志,三十而终,留老母幼儿寡妇相伴。”   族中那哭瞎了双眼的婶娘,此时被孙儿寡媳搀着,颤颤巍巍的冲着崔闾的方向行福礼,她旁边的孙儿则跪了下来,咚咚咚的开始磕头。   崔长林再次继续,“崔奉,大宁宣和四年,以要应和当今提倡经商的理念,暗里集二十余房族人家资,欲往荆南保川府谋求商机,结果却被其拉来的合伙人骗走了所有钱财,导致集齐来的资金血本无归,陷二十余房族人生活无着,贫苦困顿,后经族长派人摸查,方知经商事假,谋骗钱财是真,崔奉表面上与人一样破家破财,实际上,二十余房族人的家资早被他用来在京畿置了房产,并纳妾畜婢生有庶子女五人……”   那在族里的崔奉家的,一身素衣旧裳,带着儿女挤在人堆里,此时已经傻了,不可置信的瞪着读讲中的崔长林,身子已然摇摇欲坠,抖着嘴唇,“不可能、不可能的……”   崔闾再次招了手,那跟他一道来的,非常不起眼的一驾牛车上,一人被套了黑头罩拉了下来,而同时,八名族长中的一人迅速以袖遮脸,欲往人堆里扎,“三叔,你不出来解释一下,奉堂弟的所做所为么?你这些年,当也收了他不少好处吧?”   人群里突发一阵骚乱,崔奉的妻子受不住刺激,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,可崔奉连眼神都没往她那瞄一眼,全程冲着崔闾呜呜的吭哧挣扎。   崔闾冷哼一声,“既是我崔氏儿孙,无论嫡庶旁支,身为族长,我都有责问处置之权,崔奉,你欺灭亲族,罔顾人伦,我要治你,以及你在外面的妾侍子女,你有话说?”   崔奉被摘了塞口的汗巾子,声音嘶哑,“我出族,我自请出族。”   出了族,你可没有处置我的权利了吧?   崔闾呵笑了一声,点点头,“元池,去报案,就说骗了我族二十余户家财的奸商已经找到,现交由官衙审理发落,另报予县老爷知晓,崔奉已与我崔氏无关,打杀随意!”   最后四个字一出,崔奉整个人生生打了个冷颤,腿一软便跪了下来,匍匐的冲着崔闾磕头求饶,“堂哥,大堂哥,我错了,我错了,你原谅我一时失言,饶我一回,饶我一回吧!”   却绝口不提归还那二十余户族人家资的事。   崔闾垂眼看他,“我为了逮你,可是给了漕帮一大笔钱,崔奉,把你从江对岸运过来实为不易,你一句叫我饶了你的话,就可以抵消那么多族人困苦生活的血泪了?你看看你自己,过的丰裕富足,出行排场比我这个当族长的都大,我饶你?那些被你坑的家破人亡的族人能饶了你?”   怎么可能?   从崔奉出现的那一刻起,本来还能压抑住的人群,忽然就骚动了起来,不知谁喊了一句,“崔奉,我要杀了你!”   腥红的眼睛,冒着杀气沸腾的光,凶狠的瞪着崔奉,要不是崔家护院们死命拦着,那些激动的族人,早冲破了人墙,行打杀事实了。   突然,一声高喝震响祠堂四周,“废除世袭族老位,改为能者居之!”   是的,崔闾就是要让全部族人,参与族老位的改制章程,如此,在事过境迁后,方不会有人质疑他选人的标准,更不会从心里出现族长说了算的统一认知。   虽然从前就有族长一言堂的感觉,可经过了梦境洗礼的崔闾知道,族群想要发展壮大,就不能只局限于一人之长,而是要集思广义、纳言进荐,他必须习惯在众多有结果的谏言里,挑选出最适合族人发展的路线,那么最好的开端,就是要让族人对族务具有切身体会的参与感。   他要让他挑选的帮手,在新旧交替的过程里,得到族人打心底里的认可,这样才能有助后续,关于族中事务改革的一切发展,确保他们不会在履行职能范围内,遭受别有用心人的阻拦和刁难。   干脆一次性解决所有后顾之忧,他没那么多时间一个个的跟人解释,事实胜于雄辩,只要有眼睛的,就该知道支持新旧派里的哪一方。   “崔闾,你敢动我,就别怪我把大宅的秘密宣之于众,哼,看你如今的吃喝享用,必是破了祖训族规,祠堂在上,列祖列宗在上,你已无资格领导我族,就更没资格废除我等,若不想鱼死网破,我劝你最好……”   三叔发了狠,昂着脑袋盯着崔闾嘶声威胁。   崔闾定定的看着他,看了良久,久到三叔以为他要妥协,正准备露出一抹得胜后的微笑时,就听崔闾道,“你以为,县老爷那边会庇护你?就凭你手中所谓的秘密?三叔,你年纪大了,脑子可能不大清楚,县老爷与我可是同科举子,他的官还是我给出钱补的,不然你以为就凭你每年百十两的孝敬,他能跟你同桌而食,敬你为长?你想什么呢?”   轰一声响,祠堂门前的一片地上,所有声音皆无。   崔闾是举人身?   怎么可能?   他们怎么没人知道?   当然没有人知道,崔闾当年的举人喜报,是和县老爷一同在州府茶馆里接的,他拦住了想往崔氏族里报的差爷,只默默的接了喜报,寻了个没人的时候,供进了祠堂而已。   从来没人问,当然,他也就从来没对别人说。   连县太爷受他资助,补到了他们县里来任职一事,都也只是他跟县太爷之间的秘密,不然,你猜他是怎么找到藏匿在京畿里的崔奉,又是怎么把人骗去保川府的?还有这些族老欺上瞒下霸凌族人罪责的证据,又是哪来的?   呵,地头蛇的地盘上,只会有地头蛇愿意供奉的“祠主”,别人以为他受县太爷辖制,可事实上他和县太爷是互相钳制,一个挪不了窝,一个翻不出花,互相只能利用防备着来。   至少到现在目前为止,崔闾仍是县太爷所不能弃的,最重要资源,至于崔三叔,也就一个自以为是的投机者而已。   崔闾眼神闪闪,“当今助农促商,并不遵循本官外调的常例,你们说,我若参与补官,会被补去哪里?”   本官外调,怕的是地方派勾连保护,祸害一地百姓,可当今会用建设自己家乡,更尽心尽力一说,扶持当地佐官就近行任免之事,崔闾若认真规划,未尝没有能在州府各县谋一缺半职的机会。   只他暂时没这个打算而已,却不代表不能用这个未成的事实,来恐吓威慑不服他管的族人。   兵不厌诈而已!   大宁宣和二十年秋,深秋,传袭了百年的世袭制族老位,在崔氏族人一致的反对和声讨中,退出了崔氏族规族例,新的族权机构,崔氏宗族事务处理中心处,在崔闾的大力扶持下,成了宗族事务集中点,常驻有八名干事,辅招若干名跑腿办事员,在宗祠旁的偏院里,正式挂牌营业。   隔不多日,崔闾进了县府,见到县太爷的第一句话便是,“廉榷兄,想高升否?”   张廉榷一撩衣袍,伸手请茶,“如何升?”   崔闾笑的矜持,“我儿不日要出江,廉榷兄往京中述职时,可否捎带一二?”   漕运上的那帮土匪,他不能冒险将小五的身家性命托出去,想到县府每年年底要上京述职的事,便来了。   张廉榷沉吟,并不在这事上为难他,点头道,“可以,顺手的事。”   崔闾也痛快,直接给了他一个匣子,“我儿元逸两个月后参加小考,至乡试当有所斩获,届时我希望廉榷兄能做他的保人,为他举官。”   是的,崔家大宅里,真正要举官的,只有也只会是崔元逸,他那天不过就是口嗨吓人来的。   无所不用其及,能把人通通治顺溜了就行。   崔闾捏着茶盏道,“当今鼓励农商,咱们县也当跟紧当今脚步才行,依我看,那县中的坊市太小太窄了,当扩建扩容,大力引入外商物什,丰富我县人□□跃度才好。”   张廉榷都惊了,他才收到的朝廷邸报,这崔闾怎么就知道当今的决策动向了?   难不成,他除了资助自己,还另外资助过别人?   然后,有人比他先一步的爬到了高位,开始回馈崔闾的资助之恩了?   张廉榷瞬间收起了散漫心态,正色点头道,“是,闾公眼光卓绝,见解高瞻,与本县意见甚合、甚合!”   崔闾挑眉,有些意外张廉榷的姿态。   有点子不一样呢!   听说当今治官严谨,看来这张廉榷当也受到了上官的敲打,居然没问他要扩展坊市的经费,那他揣来的银票,还要不要拿出来?   啧,最近花钱如流水,有点子心疼,还是再搁怀里捂一捂吧!   也不知码头那边的事谈的怎么样了,啧,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泼皮,还是得另想办法弄一弄,不能乱叫他们开价码。   觑着张廉榷的态度,崔闾笑的一脸和蔼,“听说府台大人最近春风得意,喜得新妇?”   张廉榷头一点,“是,我等同僚准备了贺礼,三日后去州府吃酒。”   纳妾摆酒,多好的收礼名头啊!   崔闾颔首轻声道,“不知我可有机会,进到府台大人府上恭贺一声?”   他得让码头上的那些泼皮亲眼看见,他也是有资格出入府台大人府宴上的客人,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土老帽,要学会适可而止,否则……   “可,那三日后闾公便随本县一起去给府台大人道贺。”   张廉榷眼神闪闪,笑的一脸开怀。   太好了,如此他就不用准备礼物了,又能省下一笔开销去京里活动了。   双方很满意,双方一拍即合,双方相视而笑。   “呵~老狐狸!” 第16章   崔闾和张廉榷的关系,怎么说呢?按常理来讲,当是处成外姓兄弟或知己来的。   而事实上,在前十几年间,两人处的相当好,年节来往,子女家眷走动,都非常亲密,他在张廉榷的举官路上,不止是光出银子的一方,还偶尔做了幕僚的活。   张廉榷当年补的是隔壁县主薄一职,因未参加会试洗礼,在主官的竞争力上,天然就矮了进士及第,哪怕只是三甲吊车尾的那类人一头,被生生按在主薄的位置上八年,再怎么活动也升不上去。   崔闾在他补官之前就曾劝过,好歹去会试场上走一遭,便是不中,也能混个同科同门,奈何张廉榷当年家中实在困顿,已经到了他再不出门谋发展,便无米下锅的窘迫。   他急需要一个职缺来回馈父母妻儿,举人身已经是他当年能够得上的,性价比最高的名头了,他没有精力再浪费在会试上,他需要让渐已长成的子女,和年已老迈的父母,因为他的身份抬头挺胸,与有荣焉的过日子。   所以,他几乎算是卑微恳求的,与崔闾开口要银子活动,看不上典史职,也不愿将就配额多的巡检吏,他单只瞄着县丞和县教谕搞,可这两个职缺向来就是地方派里,不成文也不记录在册的祖传职位,每个县上的这两个官缺,都是当地州府辖下直管任免的亲信,他一个没有背景,连家底也没有的小举人,再花银子,人家也不可能将这两个职位让一个给他。   崔闾坐在回府的马车上,风将车帘掀起,露出并不怎么繁茂的街市,来来往往的百姓,有半数以上他都能叫出名字,这就是人流动不大的原因,碰头见的基本都沾亲带故。   这是他每次从张廉榷那边出来后,习惯的思考方式,让马车摇晃着走一走他熟悉的街坊,看一看来往匆匆讨生活的人,警告自己一定不要再轻易与人深交,推心置腹。   张廉榷久久不能从主薄位往上升,心中积怨,终于在一次酒后,冲着崔闾发火泼怨,怪他当年出手小气,没有鼎力相帮,叫他错失了县丞一职。   可他明明清楚,那个时候已经不是花银子能解决的事了,是州府同知那边卡了他,已经明确托人上门说亲,要让他将女儿嫁入同知大人家,给他的病秧子儿子冲喜,只要他这边同意婚事,他就能立刻补上县丞位,隔年就能让他坐一县主官,也就是县令位。   而让崔闾觉得这人可交的原因,也正是这次,他回绝了同知家的亲事,接下了形同羞辱的县主薄一职,并在期间兢兢业业的干了多年。   那个新旧朝交替的混乱时间,旧官被贬,新官拯待上位,恩科攫取的举子撒出去都不够补充被革掉的空缺,像县主薄以及更下一层的吏员,都只要秀才身即可,张廉榷以举人身补任主薄一职,放给人的信号,就是身后无人也无财。   小小的县衙里也是会拉帮结派的,县令自然稳坐钓鱼台,底下的县丞和县教谕分庭抗礼,县主薄若按举人身补录,那他就是县令的亲信助力,用好了就能和另两个掰一掰手腕,然而,张廉榷并没有成为县令的亲信,他既没钱去笼络下层的胥吏,也没有太出色的手腕去与另两人比划比划,县令看他是个“朴实的平庸”者,便自己另花钱请了师爷,将他真正丢在了干实事的工位上,于是,他也只能靠实干保住职位不被顶替。   人啊,一无所有的时候,便只求三餐饱饭,偶尔一顿荤腥,便只觉人间美味,那时崔闾在族中没有可交之辈,别看满目皆亲族,然恨人有怕人富的阴暗心理,让他成为了亲族里被羡慕嫉妒的对象,那时间觑着他四顾无着的境地,上门打秋风的险将门槛踏破,后来他才从那些虚伪的笑意里,体味出了自己在别人眼里,其实只是一个好占便宜的傻冒。   年轻的崔闾对亲族还有着些许的依恋,这个叔那个弟的,在他心里还是亲属,至少在他们热情的围在自己身边时,会短暂的让他感受到一丝家人的温暖,亦能些微填补一些失怙失恃的空虚。   张廉榷的出现,让他察觉到了族亲同辈们的情感敷衍,真诚可以堪破一切虚妄,在全心诚意信赖他的张廉榷的对比下,族中那些带着面具的示好,和真心想要从他兜里掏钱的行为,让他真正体味出了金钱的魅力,也真正杀死了他对族亲和谐友爱共创美好生活的期待。   然而,人生的长河,就存在着多变的状态,同样一个人,会用真心教他分辨好耐人,也会转身用比旁人更深的心计,教会他人心相背,不为己遭天诛的事实。   崔闾的马车缓缓停在家门口,正瞧见孙儿崔济领着几个玩伴来家里,见他下车,忙跑着到了身边,仰脸叫他,“祖父,母亲说我可以邀朋友来家里开小宴,说以后都可以,您给了孙儿好多好多钱,都是可以花用的,是不是?”   小小孩童的眼里亮的光,灼的崔闾心头发烫,他弯下腰用大掌揉了他的脑袋,笑的温和,“是,以后有要好的朋友都可以喊来家里玩,如果嫌家里小了,也可以去郊上的庄里玩,祖父让你诚爷爷准备了烧烤炉和架子,你们玩累了可以自己烤肉吃,想用什么去跟你母亲说。”   崔济今年九岁,是次子崔仲浩的长子,平日里被个优秀的堂兄比着,少有能见他出门玩的时候,本该性子好动的年纪,被老二夫妻硬关在房内读书,不到十五就闷出了心病,郁郁不得的没了命。   崔闾这次重罚次子,也有敲打他夫妻二人的意思,醒后的那一个月时间,每日让崔济到他跟前捧汤熬药,打着替父敬孝的名头,替这个孩子放松舒缓一些读书压力,于是便有了他现在,敢冲他面前直接了当问原由的胆子,放从前这孩子怕早躲开了。   崔济摇着身子笑的开心,崔闾却注意到他身后的一个小人,笑着招了招手,“是元溪啊?今日你母亲倒是放你出门玩了?” 奇_书 _网 _w_ w_w_._q_ i _ s_ h_ u_9_9_ ._ c_ o _m   崔元溪上前一步,躬身规规矩矩的给崔闾问好,“大伯伯,我母亲交待我见着您一定要说感谢的话,您给我们家分了田,还赊了耕种工具,我祖母今年可轻省了好多,身体也会养的很好很好的,谢谢大伯。”   他今年也十三了,若按正常程序,已经可以下场考一考童生试了,可惜他家的转折,就在他父亲徇私失职后。   他就是崔弦的遗腹子,别看他年纪小,辈分却是和他长子元逸一个辈的,崔济得管他叫叔叔。   崔闾点头,细细打量他,崔弦是他这一辈里最好读书的,但可能书读太多了,人就显得不那么伶俐,又是从小被其母亲教导着,要听族里长辈的话,弄的崔弦一副老好人心态,谁找他帮忙都不辞,月奉有七八都会被人借走,搞得自己家中常常短衣少食,崔闾点过他几次,奈何心性难改,后来倒也懒得管他了,直至他因私被革,他才又着手调查他的过往。   这一调查,就查出了叫他非常难以接受,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,人心叵测,在功利面前,什么感情都是假的,什么真诚都可以扑灭,所有的巧言令色为的不过就是黄白物,人性在权利面前不值一提。   他后来的性格成型,就拜这一次调查事件。   崔弦不单单是被崔延彬拖累的,其中亦有一意想不到的人出手,若非他挖的足够深,恐怕也难以相信那样的事实。   崔闾对自家孙子道,“好好招待你元溪叔,等宴开了别忘了给祖父送一份吃食,呵呵,去吧!”   崔氏放在衙门里的族人,都是经过挑选的可靠老实性子,崔弦就是这么通过考核,被放进衙里做事的,也不支持他当多有权的职位,只当个笔吏,做个眼睛,晓个朝廷邸报什么的,按理是最不被注意的一种人。   可有人却是注意到了,崔闾沉着脚步进门,却在进门的那一刻转头往县衙方向望了望。   他随口在张廉榷的耳边提起一句,说要让崔弦往上挪一挪,从笔吏往主薄位上升一升。   他说的随意,张廉榷却听的很不随意,他那时已经在隔壁主薄位上坐了许久,知道在自己的那个县衙里再不可能往上升,于是,他开始想别的招,听着崔闾不经意的一句话,便将目光盯在了滙渠县上。   崔闾只当他眼光高,不可能会瞧上他们这个贫县位置,便从来也不曾将他与滙渠县联系在一起。   直到他调查出崔延彬威逼崔弦,帮他徇私做事的主意是从哪来的,才知道张廉榷的手早顺着他摸到了他族里的一些人身上。   张廉榷的目的很简单,用包庇前朝余孽的罪,拖整个滙渠县衙下水,在那个严抓五大姓罪党期间,谁沾了这个罪名,不死也要脱层皮。   他让崔闾出了一笔钱,将崔弦的斩监侯改为革职永不录用,然后,他拿着这笔钱去了州府,隔年他就取代了原滙渠县的县令,成功从隔壁县的县主薄跳槽了过来。   崔闾从此对他起了堤防之心,而他也知道这事办的不地道,没有像往常与崔闾闹了嫌隙后的赔罪流程,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的,仍与崔闾称兄道弟,仍与崔闾吃茶聊天,仍像从前一样的跟崔闾交往。   但感情终究是不一样了,连之前两人暗地里言语间,要亲上加亲的事,也不再提及,各自的儿女各自婚嫁,亲眷再无走动。   崔闾从此心硬如铁,不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,而他后来的儿女亲家,专结的是为克制张廉榷在滙渠县的权利施为。   他长媳吴氏家资是平平,可她舅家有一子,结的是州府典吏家姑娘,那姑娘的兄弟,就在滙渠县任县丞。   他次媳孙氏家虽只是州府普通的富户,可谁叫她的姐姐有能耐成了州府同知的继妻呢?于是,他与滙渠县教谕也能拐着弯的攀个亲。   他阻拦不了旁人一心往上爬的心思,却可以凭一己之力让一块地上政绩平平。   给人做嫁衣裳一次就够了,他不会蠢到再白送一次。   他要在滙渠县大搞投资之前,先把张廉榷送走,这就是他今日给他送满一匣子钱的真正目地。   要为儿子找保人,他有的是旁人,干什么非要找他?不就是觑着他有了钱后,会四处活动的心理么?   张廉榷未有一日不想着高升离开这个赤贫县,所以,他是去送佛的。   送佛送到西。 第17章   宗族事务处理中心自从成立后,每日熙熙攘攘的喧闹不休,可能也就只有在崔闾过去的时候,才能有一刻间是安静的。   崔元逸被安排出仕的事情已经在族里传开,他手上的族务被崔闾收回后,转而交给了处理中心集中办理。   崔家老二崔仲浩被剥夺了进仕权后,很有一段日子不曾出现在人前,在知道自己被人当傻子耍了后,直接自闭的关在祠堂里跪了三日,等被每日给他送饭菜的仆妇发现时,人已经烧的迷糊了,抬回家病没好就去了老爷子院里,之后又跟关门温习功课的大哥谈了场心,再出现在人前时,整个人沉静了不少,身上的衣裳也不再是舞文弄墨时的文雅清淡色。   他默默的跟在老爷子身后,看见他从跨进门的那一刻起,众人瞬间安静下来,齐齐往两边让道的行止,再到老爷子抬手间落坐,挥手让人将待处理未汇报的事情呈上后的从容,突然就懂了儿子眼神晶亮的,跟他比划着看祖父掌家理事时的那种崇拜和骄傲。   他也是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,可他从未用这样的角度看过老爷子,尤其从中了秀才后,就感觉满嘴节省持家,花一个钱跟要人命似的老爷子,哪哪都透着世俗、庸碌以及鼠目寸光。   老爷子中举的喜报和官录,他在大哥手里看到了,那一瞬间对从前自己轻视老爷子文才不如自己的心理,兜头如一巴掌般扇在了脸上,羞愧的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,等再从大哥的旧文里淘出他随手作的策论,更只觉自己这么多年,在父亲和大哥面前的洋洋得意如小丑般,五味杂陈渐至麻木。   怪不得每次小五在他畅联文采胜五岳的自夸里,总会露出同情又怜悯的光,那时他把这称之为羡慕嫉妒,现在才知道,那是看弱智者的光。   兄弟几个,小五最清醒,老大最自谦,只他最自高自大。   他没再对老爷子安排他,走商道的事提出异议,就像大哥说的那样,父亲的安排总是为他们好的,无论作出何种决定,老爷子的目地一定是以家族前景为重,身为宗子和嫡支子嗣,既然享受了族中最好的资源,那本身就也当有为族里奉献一生的准备,无论做什么,以氏族以家庭为重,才是他们为人子为族支的责任和担当。   崔仲浩养好病后,就主动接管了大宅琐事,后宅仍由大嫂吴氏打理,前院则由他和诚伯共同处理,只不过他目前只负责大宅范围内的小事,大宅外务主要由崔诚把控,老爷子只会在晚膳后抽出一个时辰,听两人将白日里的事汇总一遍,查漏补缺。   只几日,崔仲浩就从老爷子的言辞行止间,窥出了他深渊般的心思,对于家事族务处理的得心应手,以及遇事有几种方式的预设规划,那是从前他不知道的一面,也终于明白了大哥总在父亲面前显得懦弱唯唯诺诺的原因。   根本没法不怯懦,站在处理大小事都显得那样信手拈来,好像就没有什么不能过的崁般,绽着绝对自信的老爷子面前,连提个自己的见解和看法,都显得那么不懂事和心虚,总有种搬门弄斧之感。   挫败感真是太强了。   崔仲浩头一次从心里开始,重新评估大哥在家中的地位,并对能顶着这般压力,还敢掀了老爷子决定好的事的大哥,报以打从心底里的敬佩。   现在回头想想,若换成他处在大哥的位置,是否有敢顶着父亲的愤怒,替母亲委屈,并偷摸的为亡母更换更为贵重耗钱的棺椁?   答案是不敢。   所以大哥才能顶住二叔带人逼迫的压力,等到了父亲的清醒,也才能在看透他算计的理智中,挑出最能稳妥将大宅过渡的算策。  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和高强度的打压下,显得默默无闻暗淡无光的大哥,其实才是他们兄弟中心计和抗压能力最强的,所以,这也就是他能改变父亲,替他前程重新规划的根本原因?   崔仲浩这几日的思考,胜过了往前二十几年的,尤其在老爷子日日刷新他的认知下,总让他感觉自己白活了。   他现在倒是有些羡慕小五了,居然能在老爷子的眼皮子底下,过的那样没心没肺,且还能在老爷子的禁区里,活出了自我。   小五要去北境学艺的事,终于彻底让崔仲浩认识到一件事,老爷子支持一切以实用为目地的耗钱行为,舞文弄墨可以,但非常讨厌以文炫技,想想他以前作的那些风花雪的酸诗烂词,崔仲浩就脸红,在老爷子心里可能早就想抽他了。   大姐说的没错,他遇到了老爷子脾气最好的时候,要换了以往任何一个时间点,他该跟着二叔一样,被永久的关在祠堂里,一辈子别再想出来。   正如此思维发散着,就听隔壁祠堂里突然传来一阵嘶吼痛骂声,听那声音应该是崔奉叔的。   果然,就听有人跑来跟崔元池耳语了一声。   崔元池立即躬身到了堂前首座旁,低声对查看近日的族务处理册的崔闾道,“大伯,隔壁奉叔要见您。”   说完顿了顿,“刚从京里来信了,那边去的人扑了个空,五个孩子带回来两个……家财被清走了大半,只剩了些不好挪动的家私摆件。”   边说边将刚收到的信件递给了崔闾,脸上神色有些懊恼,低头道,“是我们这边的人去的晚了,没能早一步……”   崔闾抬眼看了他一下,崔元池立即把腰弯的更低了些,便听上首处传来一道声音,“是租的漕运船便宜了吧?钱没给够?”   崔元池咬了咬腮帮子,“他们要的太黑了,咱们去的人多,按人头算过一次江就要近百两,再若带人回来,更要翻倍,我……我便故意抻了两天,哪知道就迟了……”   崔闾将信件放在桌面上,扣着手道,“走私道是这样的,不花钱谁肯走险?咱们这是捉人拿脏,若按正经官办,走官船是最稳妥的,可咱们这不是不想走官案么?是以,有些钱该花还是得花,下次记住了,别在不该省的地方简省,不值当!”   崔元池脸色泛红,“是,侄儿受教了。”   崔闾摆摆手,“去让回来的人过来,我先问问。”   于是,立刻就有人出门去叫,不一会儿就进来了四男两女,都是族中原执事堂的人,崔闾虽架空了原族老团,可有些事情也是必须得有人做的,于是,执事堂里一些能用的他平日也照常了使唤,现在就都一并归了中心处,供崔元池他们调用。   崔闾看着堂下立着的几人问道,“具体情况先说说。”   明明声音也不多严厉,可听在几人耳里,犹如有鞭在动,令人战战兢兢的,“回,回大老爷话……”   四男两女,有两个男的是崔氏的上门女婿,因为老实勤快,跑腿干活麻利被选进的执事堂,另两个是本姓族人,只不过已经是五服远亲了,靠着给崔氏宗族干些活来维持生计,另两女倒是族内女眷,年纪都上了四十出头,辈分跟崔闾同班,都是喊的某某弟媳。   几人并不敢直视崔闾,尤其自觉办坏了差事,便只得其中一个看着最敦厚的出来回话,“我们按着地址找过去时,门里已经没人了,除了两个孩子和几个洒扫的仆妇,那卢氏妾已经不见了踪影,后来我们在四周找了找,并搜了奉老爷的家资后,确定连人带物的都走了。”   他们去拿人,当然得有凭证,崔奉的手书和府中兑钱的牌子,都能证明他们的来历,那留下的人正六神无主,一见竟是老爷族中来的人,干脆竹筒倒豆子的全说了。   卢氏跟她的相好,裹了崔奉的钱财跑了,带走的三个孩子是老二、老四,和最小的刚满月的,从仆妇的闪烁言词间,可以判断出,这几个孩子的出身有问题,或者干脆就差点直说了,这几个孩子不是崔奉的,而是卢氏那相好的。   堂中一片静谥,围在堂门口,等着分崔奉家财的人全傻了眼,他们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的,叫崔奉归族问罪,等着拿回被骗的家资,结果,现在却要告诉他们,崔奉的钱叫个妾全卷跑了,且生的孩子只有两个是他的。   一时间,竟不知道谁比谁更惨,怪不得崔奉在关他的小黑屋里大吼大叫呢,这换成谁都受不了,都得疯。   崔闾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,“报案了没有?”   那回话的人低了头,“没有,去前老爷要我们悄悄带人,那卢氏走的悄摸摸的,我们也怕惊动旁人追问,最后就只带了两个孩子,并照顾他们的嬷母回来,具体卢氏的情况,她们更清楚。”   崔闾皱眉,望着几个人挥手道,“下去吧,回头上长林那领银子去。”   也没说这趟差办的好还是不好,到底,他们只是按章办事,自己并不能拿主意,且也没有灵活机变的能力。   旁边的崔仲浩则从崔闾皱起的眉头上,体味出了他对此趟差的不满,望着退出去的六人背影,犹犹豫豫的张了张嘴。   崔闾余光瞟见了他,更皱眉道,“有什么话直接说,做什么这副优柔寡断样?”   崔仲浩脸红,低头道,“只是儿子自己的看法,他们应当去报官的。”   旁边崔元池意外的看了他一眼,就听崔闾反问道,“报官之后呢?”   在那个人头不熟的京畿地界,让那边的官把他们崔氏查个底掉?   继而转了头问崔元池,“你怎么看?”   崔元池看了眼头更低的崔仲浩道,“回大伯,我会花点钱去找五城兵马司管羁盗的差爷,就说家里进了贼,掳了妇人和孩子,不提钱也不提所谓的相好,只专管着找人就行。”   崔闾瞥了眼旁边的次子,“五城兵马司管京畿地界上所有的人踪马迹,而钱财失窃属正官所辖,报上去就要惊动正堂衙差,我们本就想低调办事,能不惊动堂官最好不要惊动,找当职的差爷,塞点好处费,他们就能悄摸摸带头找人,所谓的五城兵马司,还有另一个别称,就是官方地头蛇。”   崔仲浩呆滞的脑子里有些转不过弯,他读的一直是经世道,学的都是官面文章,遇事也只知道走正常官路,却不料真正要掌家理事时,市井小民的经济道才最堪用。   这就是猫有猫道,狗有狗道,官私两用的灵活现场,是以,别小看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差兵,有些事官面上管不了,不好办,但交给擅钻小道的牛鬼蛇神,就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。   崔闾,“执事堂那边得放个专人去管,以后遇到此类事情,得有一个能主事的人跟着,不然再出现如今这情况,连个敢拿事的人都没有,太容易坏事了。”   崔元池点头,“那大伯看好谁接管?”   崔闾思索了一会儿,见一旁的崔仲浩有些跃跃欲试,而他将要转道的商业版图,至少得等张廉榷调离滙渠县才能展开,如此,崔仲浩便有了一段空余的学习期,放他在这边锻炼一番也未尝不可,于是道,“老二,你试试?”   崔仲浩一下子绷紧了下颚,紧张的挺直了背,“我……儿子愿意一试。”   崔闾颔首算是定了这一茬,崔元池便觑着眼色,让人将闹腾不休的崔奉带了出来。   崔奉人还没站定,声音就差点冲破了房顶,“崔闾,你告诉我,说那都是假的,是你报复我才叫人假传了信件,那不是真的……”   他的声音断在崔闾冷飕飕的目光下,一夜间仿佛老了许多岁的脸上,此时更见沟壑,明明与崔闾差不多大,却看着比崔闾还要老态龙钟。   崔闾眼神轻蔑的上下打量他,半晌悠悠开口,“据闻那卢氏甚为貌美?年与你的长女岁相当,崔奉,你可也真吃得下嘴啊!”   崔奉昂着脑袋异常不服,体态肥胖的身体,那大肚腩占一半,此时挺着那似孕六月的肚子来回踱步,“别说这些没用的,你自己愿意过苦行僧日子,别带累我,人活一世,又有家资,凭什么要过的抠搜拮据?你当人都像你一样?崔闾,我就是要享受,美人金银就得归我用……”   崔闾嗤一声笑了出来,“是,绿帽子也归你,然后生的孩子血脉不明,崔奉,你可真给你家祖宗长脸。”   说完噎了一下,方想起两人特么的一个祖宗。   崔奉愣了一下,然后咔哒一声,整个人仿如泄了气的皮球,声势渐弱萎靡,“我好吃好喝的供她,她怎么能这样对我?她怎么敢那样……”   崔闾不耐烦的打断他,“她为什么不敢?你没钱的时候除了奉嫂子愿意跟你,还有哪个女人高看你一眼了?你是貌比兰陵王还是位同武皇帝?那么一个妖妖娆娆的美貌女子,跟个年岁快长她一倍的男人,图你胖?图你矮?还是图你油腻腻的大脸庞子?崔奉,我早就告诉过你,就你这丑的辣人眼的长相,能娶到嫂子那样的女人,你就该惜福,但凡你负了人家,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,要么破财要么偿命!”   崔奉叫他喷的倒退一步跌坐在地,呆呆的望着如今威严日盛的堂兄弟,恨的眼眶都红了,开始反唇相讥,“你是长的俊秀挺拔,可还不是只能在小门小户里挑媳妇?崔闾,你忘了你曾经想要娶谁了吧?要不是大伯母故意为了打压你,依你的人才样貌,此时早当是那和州总督的乘龙快婿了吧?你心里难道不生气?没有恨过大伯母?别装了崔闾,人家那姑娘当夜从你房间跑出去时,我看见你也追出去了,若你无心,又怎么会追人?你那性子淡的跟没长心一样,若非入了心的人,你连看都不看,我就不信,你后来的日日夜夜没想过那人。”   我滴个亲娘唉!   崔仲浩人都傻了。   本来看见亲爹毒舌就够惊讶的了,哪知道后面有更劲爆的陈年旧事等着呢?   一时间,他都不知道脸上的表情该怎么放,眼神更不敢往老爷子身上瞧,就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表情或动作,总觉得有被灭口的可能。   整个办事厅堂里,此时静的简直落针可闻。   和州总督?那是什么官?很大吧?天呐,原来崔闾曾经竟然错失了那样一门好亲。   先族长夫人,先大伯母,糊涂呐!   崔闾脸色却半点未动,一点没有被人戳中心思的恼怒,只淡淡点头,“原来那日跟我后头的人是你啊!”   一副你竟藏的挺深的感慨。   后尔才又道,“你该信的,我就是淡的没长心的那种人,也别拉已逝者来垫背,省得玷污了大伯母的清名,崔奉,不管你信不信,我都与那姑娘没有任何私情,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,我更比你知道,一但人在我们地盘出了事,赔上我们整族人的财富,也熄不了那位大人的雷霆之怒,所以,是我央求的大伯母找的秦氏为妻,是我为了安那位大人的心,主动求娶的秦氏,不是大伯母怕我得高门岳家后起忌惮心理,替我讨的秦氏,你最好搞清楚一件事,我……比你永远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份量,也从不会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冥顽不灵。”   崔奉讶然的连连摇头,似不愿相信崔闾话中的意思,因为在他的认知里,没有人会拒绝一个高官家的女儿,主动求爱示好,更没人会对做高官的女婿无动于衷,要知道,为这个心结,他抑郁了小半生,恨崔闾怎么能有那么好命,能得贵女青睐。   那些年,他嫉妒的眼睛都红了。   可更令他吐血的是,崔闾明显不知道他为什么嫉妒,继而因为嫉妒,一心想弄钱,最后生出了诓骗族人家财的恶念。   这些年他有族不能归,有家不能回,自己骗自己的在外漂泊,弄美妾生孩子,自以为过的快乐美满,可事实上,他不是的,他是一步一步的把自己的路走绝了。   可现在那个被他嫉妒,暗地里攀比了大半辈子的人,就坐在那里告诉他,自己完全没有成为对照组的觉悟,一切都只是他个人臆想。   噗~崔奉捂着心口,呕出一口血来,趴在地上气弱游丝,“我在保川府城郊往西还有一处宅子,在那宅子的东北角有一颗面朝南的槐树,那底下有两箱黄金,崔闾,我要你保证,保证我那两个孩子能留在族里生活,保证他们不受欺辱,不受……”   他话没说完,就伏顿在地,崔闾立即起身到了他近前,却见他嘴唇发乌,眼球突起,面目狰狞的咽了气。   崔长林跑上前,脸色明显有些慌张,口中喃喃道,“饭菜没有问题啊,我没让人接近他,他三餐都是我亲自负责的,怎么……怎么?”就死了呢?   从崔奉归族的那天起,崔闾就看出有人想要他命了,特意关照的崔长林,要看住了进入他口的东西,结果还是没看住。   或者,可能崔奉自己也知道,在骗光族人家财,导致那么多人衣食无着的后果,除了用命偿,再多钱财怕也赎不了罪。   一家子妻离子散,一家子无钱病故,一家子难产母子皆亡,他自己造的孽,再存几箱黄金也于事无补。   崔闾轻轻替他合上了双眼,叹气道,“打副棺木,安葬了吧!”   崔长林呐呐问道,“那要查么?”   查谁害了他?   崔闾望着挤在门厅里默默看着这一切的人,淡声道,“谁干的,今夜里二更半刻过我府来交待,否则叫我查出来……送官、出族!”   也不是要为崔奉报仇,而是这样藏在暗处里的狠人,他必须知晓。   所以到底是怎么做到害人于无形的呢?   一个瘦弱的女子从人堆里走了出来,缓缓跪到了堂门口,冲着崔闾磕头道,“大伯,别等过夜了,是我做的,我承认了。”   崔闾哑然,良久才叹息一声,“你……何苦来的?又是如何做到的?”   那女子抬起空洞的眼睛望过来,“用砒霜和夹竹桃的水把他的衣服反复蒸煮,只要他用衣袖擦眼睛口鼻,就能让沾在衣服上的药浸进身体里去,从他关进那个房间开始,我就在做了,终于……终于叫我做到了。”   说完就捂着脸哭了起来,“儿子,娘替你报仇了,娘这就来见你了。”   崔闾暗道一声不好,忙伸手拉了一把,奈何人一心求死,硬是挣脱了他的拉扯,一头撞上了柱子上,脑袋瞬间头破血流。   “快去叫大夫。”   那剩下围观的人不忍的跟着一起流眼泪,见崔闾似没有要追责的意思,忙齐齐跪了下来替她求情,“大业家的也是可怜人,就一个儿子,被这崔奉骗光了身家,一时想不开上了吊,她撑着这副瘦弱身体,为的就是这天,大老爷,您别发落她,饶她一回吧!”   崔闾看着求情的这些人,背对着四方廊沿下投射下来的日光,声音低沉,“你们都知道是她动的手?甚至,你们还从中给了便利?”   否则,她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妇人,是怎么有钱弄到那么大量的砒霜的?这中间肯定有人接济了。   可他该以族规,或律法治她么?这样一个丧夫又丧子的妇人,能活到今天,全凭着那口要弄死仇人的气在。   而廊沿下替她求情的人,半数以上都是妇人,这些家里的窘境基本都是男人造成的,可结果所有苦难和罪孽都是女人在承受,他又要以什么理由,来替她们背后的男人开脱?难道就因为她们的男人姓崔,而她们只是嫁进崔氏的女人?   没有这个道理。   这一刻,崔闾脑中恍然闪过几个字,那也是在梦里闪过的一个办事口,就跟某居委小区事务中心一样,说是专管小两口生活矛盾调解的地方。   哦,是了,叫啥妇女权益协会。   他在众人求情的目光下,慢慢出了办事厅,一路边想边思考的进了家门,身后跟着的崔仲浩一声不敢吭。   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要怎么处理这个事件了,那女人头上破了个大洞,血是止住了,可能不能保住命还另说。   他本来还觉得崔奉只要把钱还上就行了,可等他细细问过当年的情况,和藏在里面的人命时,他忽然觉得,有些债,不是钱能还清的,那中间隔着人命,哪怕是同族,该偿命的也必须偿。   崔家大宅里正一片寂静,门前停着几辆马车,正往大宅内搬东西,崔仲浩奇怪的紧走两步,望着站在门前的崔诚道,“她们回来了?不是说要去个一两天么?”   家里几个女人,手里有钱了就想花用,知道府城那边最近引进了许多好玩意,就商量着去买些回来,没料上午去,不到晚就回了。   崔诚点着箱笼点头,“大少奶奶好像有心事,二少奶奶也不太尽兴的样子,两位姑奶奶倒是没表现的不高兴,就是也有点意兴阑珊的,只有五少奶奶得了个机巧玩意,去找五少爷玩去了。”   而此时,大少奶奶吴氏和二少奶奶孙氏两人已经到了崔闾跟前,福了一礼道,“爹交待的事情,儿媳已经打听好了。”   却是崔闾专门交待她们去府城走一趟的事情,然后两人带上小姑子打着买东西的由头进了城。   吴氏道,“我表嫂回去问过她父亲了,说她父亲有意帮刘明俊谋市舶司的缺。”   刘明俊便是滙渠县的县丞,崔闾让吴氏去打探,就是想知道刘家对于刘明俊下一个绩效的安排,是平调还是上升,平调肯定是要往富县里调,上升的话,就滙渠县县令的位置,他这边就可以帮着操作了,却没料刘家竟然盯上了市舶司这样的肥缺。   孙氏跟后头也道,“我去看过我姐姐了……”说着扭了手中的帕子有些难以启齿。   崔闾挑挑眉,就听她道,“我姐姐最近不太能见到同知大人,她家最近新进了个妾,很是会笼络人,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去她房里了。”   崔闾没接话,就听孙氏脸色极为不好看,小声道,“我姐姐打听了,说那个妾是……是张大人送的。”   哦,懂了,看来张廉榷想走的是温同知的路子,只是手段依然不太高明。   崔闾让两个儿媳妇先回了后宅,思虑着问题又将两个女儿叫到跟前,温和的问她们,“去府城买什么了?怎么看着不太高兴?”   崔幼菱捡了张靠着亲爹的椅子坐了,怀里抱着女儿,“府城那边都没女人出门,我们坐马车上街,好多人跟着看,可烦死我们了。”   崔秀蓉也道,“爹不是说当今支持女子出门么?怎么我们府城那边还跟早几十年一样,除了出门讨食的女子,真的没有富闲女子出门逛的,我问过卖衣裳首饰店的老板了,说他们的货都是送人家门上的,真极少有女子自己出门买东西的。”   府城那边的氛围真是太奇怪了,听说府台衙门那边有专为女子开的办事窗口,可坐在里面的清一色都是男子,跟挂羊头卖狗肉有什么区别?   崔闾摇头,安慰她们道,“朝廷政令是下了,可地方执行总要有个反应时间,没事,再等几月,年后会有三州巡按下来视察,届时州府那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搞形式,应付差令了。”   说着就提及了自己想了一路的主意,“我见你们姐妹在家也无事,爹这里有一桩差事,想托给你们办,可愿意?”   两姐妹瞬间提起了精神,目光炯炯的望着亲爹,这还是老爷子头一回朝两人开口,那兴趣和兴头瞬间就提起来了。   崔闾沉吟了一会儿,将今日在祠堂那边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,最后道,“爹想在族里弄个替媳妇子们开解谈心的地方,过日子么,都有磕磕碰碰的,万一遇上不是东西的男人,打媳妇抽孩子的,教族里不安生,再闹出像崔奉这种坑人的惨事,整族不太平呐!”   崔秀蓉眼里有些跃跃欲试,声音也高了一些,“爹,您说的这啥妇人协会,包和离么?”   崔闾叫她问的哑然,顿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道,“宁拆十座庙,不破一门婚,爹弄这个协会,就是想家族和睦的,你这孩子,不能自己离了,也到处劝人离吧?咳,好歹劝上一劝。”   崔秀蓉不高兴了,斜眼望着她爹,“您怎还有双重标准呢?过不好可不得离么?这不是您说的么?不能因为是咱们族里的男人,就要祸害别人家里的姑娘,谁家的姑娘不是宝啊,凭啥嫁来咱们族就得憋着气过日子?哼,正好也叫族里那些祸害睁开眼睛看看,再不上进,媳妇孩子一起没,当孤家寡人去吧!”   得,这妇女协会要叫他闺女搞成拆家大会了。   崔闾有些受不住长女质疑的眼神,挥手撵人,“你们姐妹先去找人把这个小堂口搭建起来再说,章程什么的后面再议,行了行了爹累了,你们回自己的住处吧!”   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崔仲浩悟了,甭管老爷子在外多威风,回家来遇到他的两个妹妹,一样抓瞎,他眼珠子一转,回头找自己闺女去了。   他得试试,老爷子是专门对他的两个妹妹和蔼可亲,还是对家里的其他女孩也这么和蔼可亲,这可关系到他以后的救命法宝啊!   好闺女,爹以后能不能少挨揍,少挨说就全靠你俩了。   崔欣妍&崔欣蕊表示无语以及无能为力。   继崔氏宗族事务处理中心成立不过数周,崔氏内帷茶话会开了张。 第18章   “老爷,人到了。”   崔诚在书房门外轻声禀告,他身后跟着神色拘谨的崔柏源,一身泛了旧色的衣裳穿在身上,打理的板正干净,脚下的鞋子亦是,朴实的黑面千层布鞋,细密的针脚可以看出他的妻子是个手巧的人,能用有限的物料将男人打理的体面能出门,这在一个生活拮据的家门里,是多难得的持家本事,至少在崔闾看来,崔柏源的这个媳妇,是个非常称职的理家好手。   这也是他建议两个女儿找柏源媳妇当帮手的原因,一个会做事,干活细致又利落的女人,在她们协会的起步阶段,是能起到很大助力作用的,而正好也能借此机会锻炼锻炼柏源媳妇,这样等她跟着小五他们一起到了北境,也能帮着小五媳妇一起撑起新筹建的崔氏门庭。   尽管离他们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,可但有机会,崔闾就愿意放手让他们试炼试炼,也免得真到了外面遇事抓瞎。   小五媳妇因为将要独自掌理一个家宅,这些日子便紧锣密鼓的跟着两个嫂子学习理事,三妯娌忙的根本没时间出去花销,到手的钱财除了前日带着任务去府城花了一些,余下的都还在箱笼里摆着,也是没谁比她们心酸里更透着无奈的了。   以前是没钱舍不得花,现在是有钱没时间花,说出去都怕别人不肯信,好在宅子里现在吃喝不限,她们想要什么只管往前院报一声,不多时候就有人给送来,公爹对后宅的管理真正是撒开了手的不再管,三个媳妇在初时的不适应,到渐渐习惯了这种张口东西随后就到的生活,偶尔聚在一起感叹,现今的日子真神仙不换,可惜了她们的婆母,没有等来公爹的开窍期。   如此忙碌间,不止没感觉到累,反每日精神头十足,走路带风,说话里都透着满满自信,举手抬足,接人待物,都渐有了大户人家太太奶奶的威风范。   钱壮怂人胆,有了钱谁的腰杆子都是硬的,崔闾一个做人公爹的,不好直接干预媳妇们的坐卧行止,而想要让她们快速成长,适应今后的生活,便只能用钱砸。   他就不信了,万把两银子砸出去,还养不出媳妇孙女们身上的尊贵气。   小五媳妇出了门,就代表的是他整个崔氏女眷,若身上气势不足,就容易让人小瞧了去,若尊贵气不显,也容易叫人起轻蔑之心,所以,他现在就是在用流水的花销,养一养几个媳妇们身上的娇贵气,哪怕拔苗助长,也得让她们先习惯银子从指缝中流走的感觉。   不至于一掷千金,挥霍无度,但至少不要再像从前那样,花一吊钱就露出肉疼的样子,外面看人下菜碟的多,这种被人小瞧的闷鼻亏能不吃就不吃,也省了走很多不必要的弯路。   钱能开山道,遇船则起航,就是这个道理。   而他今日喊崔柏源来,就是要跟他说随小五一起去北境的事,当然,除了他,崔闾还另外挑了族里几位忠实可靠的族亲,有老有少,加上随扈仆奴等等,总体也近百人众。   出门在外,势单力就孤,他是让儿子出门学艺,外加寻找自救机遇的,与历练子弟艰苦创业不同,他得保证让他们有足够的实力,与当地常驻民“平等相交,和睦相处”。   雄厚的资本,就是他给予小五等众人的底气。   崔柏源来时,崔闾正伏在桌案上看资料,铺满了一桌子的建筑图纸,是他刚从库房里找出来的,都是祖上曾经建造过的宅邸模样,后来历经迁移,人事沧桑更迭,许多宅基上的建筑物,便都以朴实无华为主,建的一代比一代更为低调内敛,导致如今在大宅的建造传承上,也丝毫看不出曾经的豪族模样。   除了基本的住宿院落,那些彰显着世家显贵的建筑,如榭、轩,太湖石上的望角楼等用来怡情休闲的地方,已经彻底没了踪影,能叫人散心踱步的地方,大概也只有亭和阁了,而搭配着这两种建筑营造物美意境的池或湖等,统统只剩了一汪浅碧,蜿蜒的绕着游廊一角,如死水般泛着笞绿色,磷磷水光下只有几尾杂鱼游动,实显不出这是一个县首富的宅邸。   哪怕是一个贫困县,首富该有的排面,也不能是只有五进宅子,光用作生活住人的地方,怡情小酌区、赏花赏景区、宴宾待客区,以及女眷们最爱的园林区,没有百花齐放的盛况,至少也该有一丛丛的花圃可供小孩子们躲猫猫捉迷藏。   崔闾是没有享受过这些东西,可祖上传下来的家宴摘录里,有一整册的宴饮图和游园图供后辈瞻仰,他光扒拉着里面出现的物什,就够他扼腕叹息一代不如一代强的事实了。   祖上让他们藏匿实力,大概没有想让他们这些后辈们,过的拮据赤贫满身小家子气吧?   反正,崔闾对着这些流传下来的建筑物图纸动心了,他正愁家里孩子不会花钱,县里目前又不能动的事情,总要找个其他名目把钱花起来。   那些个倒霉孩子,手握巨额资金,结果除开几场同窗宴,采卖一些平日里喜欢的东西,就……就什么也不干了。   就算县里没什么东西可置办,去府城也总有可花销的地方,看戏子饮花宴撒开手的与人竞争青倌夜陪权,实在不行去赌两把也好……咳,算了,他也就这么想想,真要有孩子这么干了,大概率他是要打人的。   所以,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把钱往哪边花,除了给族人分地,若再分钱……不现实,会把那些人引入坐享其成的歧路上去,说到底,他是想让家里人,用健康的思想把钱花出去,包括他自己。   给大宅翻新,给家里人每人建一个带楼的院子,弄上小花圃小园子,然后放给他们自己去布置,这样一来,嘿嘿,他们手中的钱应该就能流出去了。   等县里商贸起来,再引一波外来新鲜玩意,就更不愁把钱花不完了,听说保川府那边的玻璃制作工艺相当成熟,已经可以用整面玻璃代替窗户纸了,那他翻新宅院的时候,就要用据说透光性绝好绝妙的玻璃,每个人的院里都用。   崔柏源就是在他畅想爽歪歪花钱的时候来的。   “让他进来,再上壶热茶来。”崔闾瞬间收了脸上对于新宅子的美好幻想,抬手让崔柏源找位置坐下。   崔柏源有些忐忑,半边屁股挨着椅子,弄了个能随时起立的姿势,崔闾叹息一声,收起脑中花钱如流水的舒畅感,轻声安抚他,“别为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费心费脑的,跟他们纠缠不清,只会让你自己过的更不称心,谁若再跟你说要兄友弟恭的鬼话,你就把颂舟送他家去,反正都是族中的兄弟子侄,他们愿意友爱,你就让他们去友爱,你大方祝福他们就好,柏源,说到底你跟颂舟两人是没有什么兄弟情分的,你愿意接手他的管教问题,是你做兄长的担当,但能不能把人掰正管教好,就不是你的问题了,反正等你跟小五一起离开族里后,我就会把他送去云台寺当带发修行的僧徒,管他几年素斋吃够,粗活干足,总也能驱散他心里的戾气,再若改正不好,哼,我就让他跟他老子一起呆在祠堂里,一辈子别想出来。”   小畜生,被那女人养的无法无天,竟然敢在其祖父母病重时,堂而皇之的入室抢夺银钱,反了天了他。   因为不喜崔固,连带着被他亲自教养的崔颂舟,也得不到崔闾的半个眼神,只要那小子欺负崔柏源被他知道了,他就敢以弟欺兄的罪名抽他一顿,久了那小子见他便如鼠般逃窜,那日祠堂门口,他见父母皆被审被关,一时忘了吃过的苦头,冲着崔闾张口大骂,结果不止被抽了鞭子,还被打了嘴,等后头终于认清了现实反应过来,又开始哭嚎着求他哥崔柏源帮他求情说好话,崔柏源被他凄厉的声音和模样吓住,到底没忍心管了闲事,向崔闾求了情,把人带回府,说要亲自看管他。   然,狗改不了吃屎,那小子伤一见好,就又开始作,折腾的本就不富裕的家里,更捉襟见肘,尔后又喊了叔叔崔榆来替他作主,逼着他哥哥,也就是崔柏源到崔闾这里来,说要自请他们一家出族。   笑死,出族?旁人可以出,他家是绝不可能的。   崔闾才不会给人留个,逼迫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出族流浪的把柄,他就是摁,也要把崔固那一家子摁死在族里。   养父母的坟前他可是立过誓的,这辈子都要好好的关照他们一家子,能扶持的就扶,比如崔榆和崔柏源,能治的就治,比如长歪了但年纪小的崔颂舟,能关的就得关一辈子,谁也别想用养恩来掣肘他、指摘他、甚至污蔑他。   日后便是到了地下,他也能拍着胸脯,对那两位老人说,他做到了照拂的责任和承诺,问心无愧。   崔柏源的性子到底有些绵软,是个会干事但不会来事的人,放在小五身边当个管事,类比崔诚这样的地位尚可,若放他独立经营一个铺面或一个庄子,大概率是要被掌柜和庄头给糊弄瘸了的那种人。   崔闾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性子的人,奈何养父母家的长房,也就剩他能培养培养,崔榆再优秀,但在族中以长为尊的规矩下,他也取代不了崔柏源长房长孙的地位,所以,崔闾必须得捏着鼻子培养他,教他如何胜任长房职责。   崔柏源很怵这个族长大伯,哪怕知道族长大伯所做的一切为他好,可他还是本能的惧怕,眼见崔闾说着话便拉下了脸,就知道自己在管教崔颂舟这件事上,没能让大伯满意,一时间站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边放,浑身透着无措感。   崔闾按着桌案上的图纸,空出另一只手来揉捏眉心,半晌方道,“颂舟癔症了,为免叫你夫妻二人被他闹的日夜难安,这便把他绑了送去云台寺的佛祖面前净化净化,想来吃些粗茶淡饭,当能明白有族亲依靠的好处,行了,你也别被他装可怜的样子骗了,学会眼不见为净就好,伯源,你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,他才不会学你们的父亲那样,把你当傻子哄。”   崔柏源白了脸,头埋的更低,声音懦懦沮丧非常,“侄儿又让大伯失望了。”   崔闾摆手让他坐,然后从桌案上的图纸里抽出一张,“这是我们祖上族学的建筑规制,你看看有什么可以搭建在,我们现有的族学房舍周,拼建或翻建都可以,拿去跟小五商讨商讨,过两天族学那边就要动工改建了。”   崔柏源从小受其祖教养,自然也继承了祖上的匠艺手工,族里盖璋建瓦,都是他家这一支负责的,是以,崔闾才这样放心的将图纸交给他,“走之前,把族学要翻建的地方圈出来,该改则改,不能改的地方就拆,我需要现在的族学是对比着祖上族学的缩小版,柏源,祖上的辉煌,你可以尽情的照着图纸想,若还无法想像,我这里还有大宅建筑群图纸,包括依附大宅建筑风格统一建造的族中房产。”   看图纸上统一的族群建筑风格,应当是族里出钱一同建的,就是不知道分给族人居住的时候,是以契抵,还是以资抵。   但不管怎么样,他现在也总算有了一个小目标,他也要按着祖上图纸画的那样,用统一风格的房子,来彰显崔氏门楣的荣耀和兴旺。   清河崔氏有清河崔氏的族徽,博陵崔氏亦有博陵崔氏的族徽,他要在统一风格的宅居门顶上,将博陵崔氏的族徽雕刻上去,若真有会背近至百年左右世家谱的来到此地,他就不信,清河崔氏还敢贬损他博陵崔氏一分,更别妄想降格吞并他们。   除此以外,崔闾还有一层设想,那就是,假如灾祸不能避免,他总要在这世上留下属于他们博陵崔氏曾经存在过的痕迹,雁过留声,人过留痕,他博陵崔氏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,不能说叫人灭了就真的踪影人迹全被抹尽。   财富会被瓜分,血脉会被断绝,可耗费巨资建起来的亭台楼阁,小桥流水,只要不是遇上真正的残暴狂徒,面对这样精致的,透着历史沉淀的豪门宅院,会起占有之心,会起霸占之欲,只要有人不舍得毁之,那属于他们博陵崔氏的痕迹就将永远保留下来。   他见到过后世的人,面对古建筑物寸寸研究时的那种惊叹又虔诚的样子,对于每一座能经历朝代更迭而保存下来的富家门户,都会找足了曾经居住过在此处的人们的生活过往,并在资料中向世人讲述。   建筑美学,不止是老祖宗们留给他们后人的宝贵财物,也是后人透过这些东西来了解先祖们的生活轨迹,他要用博陵崔氏的建筑,向后人讲述属于他们家族的兴衰存亡,就算再经过多少漫长的岁月,只要建筑一直存在,就能挽住他们曾存在过的历史,是谁也抹不去的一种精气神和意蕴,他要透过属于博陵崔氏的家族建筑,向后人传递他们当年的文化、对美的意识体系、对现时社会和一个氏族在政治变迁下,关于伦理、关于民俗,关于宗族信仰的理解,他要通过这种被后世人称为世界语言的建筑物,传递他们博陵崔氏曾在一段历史中存在过的证明,不是谁说抄没,就能毁了一个氏族百年传承所有心血的事。   若有人非要灭他族而快之,那他就要留下足以令后世人有可研究价值的建筑物,让每一个来到他门前的人,都因为这豪奢的建筑手笔,而停下催之而后快的心,并起侵占拥有之念,如此,他博陵崔氏也将千秋万代。   崔闾眼神闪亮,盯着桌案上祖制的大宅建筑图,他不止要改建族学,还要倾万贯家资,重现祖宅建制和辉煌。   崔柏源也是被手中图纸给震惊到了,想想现在族学的规模,再看看图纸上标注的建筑占地,就算再缩小了建,也不是现在族学的那点地能盛下的,必定得要侵占一部分良田,或左右族亲的房产。   崔闾也在算着扩大后的大宅占地,那现在拥挤在一起的族亲房屋,就全得纳入后续建设版图,如此一来,整个族居地就得往外围扩建,甚至能直接扩填半个县区。   滙渠县是不像其他有钱的富县,分内城和外城的,它就只有一个城区,出了主城区就是一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,商贩的车马都不带往这来的,长年官道没人影,想衣衫干净的往府城去,都得瞅着天气晴好的时候。   若非如此交通不便,他崔氏落脚到此地时,可能都不容易能存下那么大批量的万倾田地,现在想来,可能一开始,祖宗们也是有想将大宅建成祖制规模那样的,只是后来人力所不怠,到底只是建了能住人的一部分生活场所,这似乎也就不难解释,为何他桌案上的建筑图纸,会被保存这样好的原因了。   先祖们大概也是希望后人,多少能恢复一些祖宅建制的,就算不能完全复刻,至少也别真的让一个百年氏族,没落的犹如赤贫户。   崔闾开始真正意识到,大宅底下的数十库的东西,不止是先祖留给后人的念想,而是他们对恢复家族原有体面的执念,倘有一日时局稳定,那藏起来的那些东西,就是装点后人身世体面的底气,虽然现在情况有点相反,可未偿不能成为一个氏族留给这人间最美好的念想和回馈?   还是那句话,总比被人瓜分,贪没了强。   行了,他终于给崔固那老小子找到了个将功赎罪的机会,崔柏源得跟着小五去北境,或者只能监管一部分改建族学的事,但没关系,他那关在祠堂里的老子可以拉出来当牛使唤。   崔固万般提不上筷,但有一样是值得高看的,那就是他在自己老子的棍棒下,练出了一手令他非常痛恨鄙夷的匠工手艺,虽然他根本不爱动,可崔闾知道,关于建筑造房盖屋的天份,他是他家那一支里最好的。   老祖宗的高明之处,就是生存的技能传承上,每一支都有独门手艺,只可惜能真正传承到现在的,不足十之一。   崔闾点着手,对立等在门边上的崔诚道,“让仲浩挑选一些擅长谈判的帮手,着手准备扩建大宅的事,往外延展至少千米的范围,全部纳入大宅筹建的地基内,让他好好跟人谈动迁的事,哪怕多给些补偿,若人家有别的要求,也尽量满足,都邻里住了这许多年,别与人结怨。”   张廉榷总不能拦着他扩建自家宅院吧?   半个县区的氏族居住地,崔闾眼神闪闪,只要那里的百姓肯与他家置换,那他就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大肆扩充商贸店铺,官家管天管地,总不能管他在自家的地头上,开门做生意。   曲线救国,虽然过程会艰难些,可未尝不能达到他本来的发展意愿?   活人难不成还能让尿憋死,你张廉榷一日不挪窝,难道我还不能动了?   崔闾又加了一句,“他们若愿意拿钱,就补足了银钱帮他们搬迁,若他们愿意拿地,就从我名下的田契里给他们挑,总之,要让他们欢欢喜喜的搬离原住地,当然,若既不要钱也不要地的,就拿其他地方的房产跟他们置换,屋前屋后全部给他们丈量足了,务必得让所有人,说不出我崔氏苛待强逼人搬家的话来,滙渠县又不大,告诉仲浩,犯不着为丁点钱财得罪人。”   崔诚边听边记,等差不多记全了后,才提醒道,“老爷投注在漕帮码头的那笔钱,还要继续么?那边最近催的紧,要的比之前还多了一倍,恐胃口养的太大不好收拾。”   崔闾挑了下嘴角,“养着吧!快了。”   初冬的大雪快来了,湖面的浪潮会打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深夜里,漕帮那些人私运的精铁制具和玻璃工艺品,会全折在那个浪口下。   而与他们合作的对象,可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光砸钱不求回报的,他等那些人期期艾艾的求上门。   有求,才有的谈,这一回,他要让那些人把手里的船让几条出来,这样,他这边再派人过江时,便不会有被人漫天要价,卡脖子坏事的行为了,而小五他们出江州,也不再需要求他们护送。   “后日我要随张大人去府台大人家饮宴,你去帮我准备份礼物,无需太贵重,一个纳妾礼而已……”   崔诚听后欲言又止,以为是崔闾吝啬钱财的毛病又犯了,那毕竟是府台大人府,礼物太轻了恐不太好,毕竟是要当场唱名记礼的,被人听了怕要笑话。   崔闾笑笑,摇头,一副高深莫测样,“你不懂,照我说的去做。” 第19章   崔闾说要改建族学,扩建族长大宅,那是连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的。   族里百多户人家,刚刚从宗族事务处理中心处那边,领到了属于自己家的承租田,正忙着将田上已经挂熟的庄稼往回收,说好了这一季的收成仍归大宅所有,他们只能从中留出一成作为辛苦费,毕竟田上的庄稼是属于上一季的收成,没有说地分给他们了,连带把人收成也给分了的,真要有这么个想法,那可真是属于贪得无厌了。   其实本来崔闾是有打算,将田里的收成一同分出去的,可话到嘴边,看见那些因为震惊瞪大眼睛盯着他的人,突然又改了主意。   他清楚自己散财之举的原因,可旁人不清楚,打着病愈受天启的借口,改善族人生活,施恩有度可以让人心存感激,可若施恩太过了,则是会引出人的贪欲的。   不劳而获者众,则怠事生产者浊,他的目地是引人向上,而非教人仰头专等天上掉馅饼,于是,就有了地和收成分开算的章程。   果然,他在族人的印象里,就仍然是那个小气的锣锅,大方但又没那么大方,仍然是会计教三瓜两枣的崔锣锅。   地都全分出去了,还要上面的丁点收成,可不人还是那个人,性子也还是没变的小气性子么。   没跑了,这就是他们的族长,一个因病转了性,但又没完全转成大阔绰人的族长老爷。   可这样就造成了一个问题,原属于大宅田亩上的佃户怎么办?分到地的族人按人头算,到手的田地与家里的劳力相当,需要用到大人力的地方,只多是在农忙时节,那平日里依靠大宅田地过活的佃户们,只能散了?   要知道,整个县里有一多半人家,是靠着佃大宅名下的地过日子的,如今地分给人家族亲了,他们想反抗想阻拦,可势还没起,就被人把劲头打没了。   闹什么闹?地是你的么?佃给你怎么你就能作得了地的主了?大宅那边分地的时候,难道少给了补偿?粮食银子可谓给的相当足,这个冬恐怕也会是他们过的最富余的一个冬,所以你们有什么可闹的?   佃户们羞惭的低了头,是的,大宅这次真没苛刻他们,族长都亲自发话了,让负责这块事务的人不许为难他们,可……可……可他们总不能就过这一个冬吧?以后呢?明年开春他们的活计呢?放眼整个滙渠县,他们要上哪儿找田亩租赁耕种?   商业不发达的县区,普通百姓只能从地里刨食,没有也想不出别的门路搞到能养家的活计,现在佃的地被一锤子买卖兜了底,手上的粮食银子就是全家人的指望,可花完了呢?日子要怎么过?   他们茫然了,一边是喜气洋洋分到了地的崔氏族人,一边是苦哈哈愁的眼泪都要掉下来的佃农们,他们的人数是崔氏族人的好几倍,算也能算清楚,那些分到地的人家,雇不了他们这许多人,所以,势必会有一大半人家失去生活来源。   苍天啊!他们怎么没有生做崔氏子呢?   以前可同情这些靠着那点族田过日子的崔姓族人了,觉得他们被头顶上的宗族压榨的都没了活气,一个个怏怏的萎靡不振,现在呢?羡慕、羡慕,除了羡慕还是羡慕。   能改姓么?他们想改。   直到大宅那边传出要修建房子的消息,他们动了,感觉活泛气立马上了身。   天呐~他们再也不在心里骂大宅里的那位,从病好后就开始疯魔的话了,这是个好人,大好人,活菩萨般的大善人!   来活了,所有的佃农们。   何止他们来活了,整个县上的百姓们,都感觉他们要活了,崔闾初时以为,要动员在扩建范围内的原住户搬离,会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,结果,人家看着递到面前的搬迁条件,再回头看看自己家那拥挤的,破烂的,一间屋子住三代人的祖传房屋,换、谁不换谁是孙子。   条件?再谈一谈,再抻一抻?说不定会有更高的搬迁待遇呢?   可拉倒吧!万一把那个吝啬小气的崔锣锅本性又给唤出来了,他们可没有后悔药吃,是以,必须现在立刻就签协议,必须得趁着崔锣锅脑瓜子还没转回原来的频道,把协议签了,把钱拿了,把屋腾空了。   整个大宅外围千米左右的住户们,根本不等人来收房,就自己主动把房子让了出来,等负责此事的崔仲浩带着家仆护院过来时,人家恨不得举鞭欢迎。   哎哟,可把二少爷您盼来了,您看咱们收拾的可干净整洁?没关系,您要看着不满意,咱们就再打扫一遍,保证角角落落连根杂草都没有。   跟着来干活的佃农们不干了,他们好不容易有了整理迁出户房屋的活计,怎么一个个的还跟他们抢起活来了?有病吧不是?叫你们搬,就麻利走人就是,扫的纤尘不染,理的纹丝不乱,那我们怎么干?   砸人饭碗,天打雷劈啊!   好在这次的改建扩建是个大工程,崔仲浩只拿到了一部分扩建图纸,图纸上的扩建物也不多复杂,就是圈围墙,把置换来的宅基地全部先圈起来,然后在里面挖人工湖,湖周开花圃和放观景石的一个园子,游廊、八角亭这些配套设施自然都算在内,如此,只一个角的工程量,就能先养活失去田地的佃农们。   等族学那边的改建工量一算出来,崔氏的招工贴就挂出来了,这下子好了,那些搬离了原住处的百姓们,也有了另外的来钱活计,因为超配合的搬离态度,他们比城区其他门的百姓有优先录用权,崔氏摆出来的招工处,就看他们人头攒动的抽签子登记工种,会攒各种手艺的,如木工、泥瓦工、种花种树小能手等等等等,都是最好派活的一类,挣的也最多,那什么也不会的,就去挖湖挖池挖沟渠,抬上抬下搬东搬西出体力。   仅止三五天的时间,就感觉整个滙渠县都动了起来,崔氏大宅与县衙一样,都建在地势高的北城,只不过县衙占了正北向,崔氏朝向有些偏东,也是迎日头最好的一个地理位置。   本来县衙的占地属中等,官造的规模都有建制,大了逾矩,小了不体面,按一般官老爷的居住习惯,前衙办差后衙生活,但若遇上个讲究的官老爷,就会另置了宅子安顿家人,两处一并,便也能称得上县上房产第一等。   然,滙渠县的例外就在于,是先有的崔氏,后有的县衙,前面说了,这是块类盆地的山凹子里,本来是没有官家在这里设衙的,老早这块地方叫滙渠沟,官税都派不到这里来的三五散落户,等崔氏举族搬过来,用一笔当年看来可观,如今算起来简直跟白捡没两样的银钱,买光了这里的几乎所有能耕种的地后,官家一看,哟嗬,这地方以后可算有田税可以收了,那行吧,设个衙吧,于是乎,滙渠沟就变成了滙渠县。   崔氏就在这段的时间差里,找了个位置不错的地方,开始修房搭屋,人多屋自然得多,尤其族长大宅,那修的叫一个宽敞,导致后来的官衙除了将门脸修的气派些,整个占地面积怎么也追不上崔氏大宅,这下子县衙那边不干了,派人指责崔氏当年的当家人,说你怎么能用这样的方式打官家的脸呢?赶紧拆些建筑,让些平方面积给衙里,好歹维护一下官家的脸面么不是?   可当年那时节,官家远在京畿,早管不到这犄角旮旯的一块地了,只是现官不愤自己住的比人窄而已,崔氏当年那族长也是个低调人,为了熄人火,又想保住新修的宅院,想来想去,算了,那临着江河也引不出个水渠来的云岩山,就当个赔礼献给官家吧!   如此经年,大宅的位置和规模,就一直隐隐的居在县衙之上,哪怕县衙后来几次翻修,都没能在建筑面积上超过崔氏大宅,这也是整个江州独一份的官居民房倒置了,不引人关注,大概还是因为这里穷吧!   崔闾把事情交待下去,并不会事事过问亲力亲为,有些事问结果不看过程,中间所有的安排自有人筹算,他只管时不时的抽检抽检就可以了,眼下,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。   张廉榷那边,他还是得想办法稳着他,崔宅大改大修这事已经传的满县皆知,几乎所有帮闲的都去了崔氏招工处,那将要扩建出来的千米范围,会直接将县衙挤成一个点,若站在云岩山上俯瞰,那崔氏大宅的占地面积会直接成为滙渠县的县标,这放在哪个官家眼里都是逾矩的,在他们一没爵二没官禄的普通人家,不行且也不能有。   可他想有,那怎么办呢?   借势。   远在京畿的清河崔氏,梦里,估且说是上辈子,既然占了我家那么大个便宜,那这次,我这个远在山凹子里的博陵崔氏,就反将他一局,先把这个便宜占了去。   “廉榷兄,此次述职,若仍找不到一二可代为疏通者,闾这里,倒是有一门久不相交的远亲可借你一问。”   两人此时正坐在去往府城的马车上,张廉榷正就崔闾扩建大宅的事面露不喜,本来整个北门就是由县衙和崔氏大宅组成的,其他一些小门小户的依附算是街邻点缀,两处整体来讲算是齐头,现在崔氏大宅动工扩建,以后县衙就将轮为附属,那不知道以为崔氏才是滙渠县主官人家呢!   他心梗,他不高兴,他想发官威拿崔闾的罪,可他又明明白白清楚的知道,以目前的形势,他不能。   崔闾不是官,可他却有功名,崔闾不经官场,可他在官场布有人脉,光他族里撒出去在各县区低层当小吏小薄的,真联手想要坑他,他恐防不住。   张廉榷手攥成拳,那个憋屈啊!   同时又非常眼红崔闾的财产,以前就知道他有钱,却没料会这么有钱,听说家里的席面已经升格成百年参炖汤,银芽肉煮灵芝了。   他没吃过,可禁不住有人绘声绘色的讲啊!   他也不好问,那样会显得他没见识或嘴谗,暗里要求人家请客一样。   反正,他就那个气啊,气崔闾没眼色,居然都不知道请他去家里坐坐,他都把他往府台大人家带了,他居然连桌上等席面都不晓得送。   看来在他的心里,自己到底和他的那些族亲不一样,嘴上兄啊弟的叫着,心里其实并不把他当真兄弟对待,枉他这些年的照拂了。   在张廉榷的理解里,能一直让崔闾保持住滙渠县首,且不隔三差五派官差上门打秋风,就算是对他出资帮助自己补官的回报了,有自己在,无形中就替崔闾挡住了许多欲上门讹银子的懒汉贼婆。   可他大概没算过,每年崔闾给他的冰敬炭补,以及年节礼,都是多少个懒汉贼婆到死也讹不到的数目了,至于找上门的麻烦,当他崔氏门里供养的护院是摆设么?   总之,这人是只会记自己出,不会记自己得的。   崔闾早料他会心怀不忿,这才有了上面那层对话,果然,就吸引了张廉榷的注意力,“哦,你在京畿里还有亲?怎么从前没有听你提起过?”   “祖上的老亲,也是前些日子听人议起过,说如今京里的贵门出处,这才知道我们那房老亲竟得了天家抬爱,在京里有门有脸相当厉害。”崔闾神色淡淡道。   “是么?叫什么?在官中任何职?若提及你或你们崔氏,人家认么?”张廉榷眼神嗖的亮了起来,连连追问。   崔闾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在车夫的吁声里开口,“到了。”   马车帘被掀起,张廉榷带来的小厮声音清脆,“大人,府台大人府到了。”   张廉榷脸色刷的沉了下来,扭头斥他,“如此高的声音作甚,你家大人耳朵没聋,滚。”   崔闾从他身边绕过去下了车,从袖里捏了一角银子递给那小厮,“去跟我的护院一起喝茶去,这里暂时不用你。”   张廉榷重新整理了表情从车上下来,抬头就对上了崔闾飘过来的眼风,突然就有种心思全被看穿了的窘迫和愠怒,偏此时府台大人府上的管事已经迎了出来,只能再次提起笑脸对上来人道,“下官来迟了,不知府台大人那边可有空闲?”   那管事眼神在马车后头拉着的礼物车上看了看,敷衍的点了头又摇头,“有空,但另几位县大人先您一步去陪了,您恐怕得等下一波,若是介意……”   张廉榷立刻摇头,升起笑来,“不介意不介意,下官得闲,多等一刻都行。”   崔闾站在旁边一直未出声,等两人客套完,才抽了袖里的拜帖递上去道,“学生滙渠县崔闾,今日厚着脸来叨扰了。”   他的举人功名,在府台大人面前,就得以学生自居,虽然两人从未见过面。   那管事眼皮轻抬了一下,不动声色的收了帖子,尔后招了个短褂小厮来,“带他们去茶房等着。”   居然连偏厅都没资格进,张廉榷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,崔闾在后头顿了一下脚步,没坑声,只走的很慢很慢,等他带来的护院远远的打了个手势后,他才快步跟上了张廉榷的步子。   装礼品的车子被拉去登记台,唱礼官一一高声唱名,正唱到崔闾送的那堆时,远处一辆马车以箭矢般要射杀人的速度飞了过来,咚一声钉在了门廊前栓马石上。   “狗官,胆子真是不小,竟然敢强纳我妇协专员为妾?”   崔闾嘴角勾了一下,朝廷新增的妇协部,出了一队往各地巡视的专员,结果,这府台大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,非要纳其中一个女子入府,那女子不同意,他就派了个嬷嬷日日教磨,直把人磨的精神差点失常。   江州这帮子自以为远离皇城,水宽皇帝远管不了他们的官们,就没把这队专员放在眼里,可殊不知,这个叫妇协部的衙门,是武皇帝亲自督促着开设的,在北境是人人敬仰的存在,与武皇帝的亲兵刀营一个待遇,得罪了她们,跟直接得罪皇帝没两样。   正想着,随着那辆马车一齐冲过来的,约有十人数的高大马匹上,人人手提丈长大刀,瞪着杀气腾腾的眼睛高声质问,“人呢?你们把我家雁姐弄哪里去了?”   “贼子,你们是哪里来的贼子?大胆,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?”   崔闾扯了把呆掉的张廉榷,压低声音道,“我们走。”   再不走,可就要被当同盟一起扣了。 第20章   居然真来了!   崔闾表面处变不惊,可实际上内心里正翻滚着惊涛骇浪。   他让家中护院留意隔江保川府的动静,只是在关注漕帮事务的间隙里,偶尔打听打听,实际上他并不确定这队奉旨出巡的御差们,在这个时间点上会不会往这边来,有没有经过保川府的四门交易处。   保川府作为临近三州的交易中转站,其间的贸易往来通略南北两地,是早期崇武皇帝输出北境特产新鲜物事的搂钱袋子,后期起兵的资金来源,有重兵守护,并且在剑指江州战略上,起到了非常重要的跳板作用,后江州收归大宁所有,保川府又作为江州与京畿处的联系枢纽,承接双边税课对接。   虽然因为一江之隔的阻碍,让两边的官贸常常因为时长上的问题产生矛盾,但在重兵拱卫的威慑下,江州官方并不太敢把阳奉阴违做到极致,只时不时的会出些延迟协办上的小幺蛾子,只要不太过分,或没有太耽误朝廷差事,官中那位多少是会有些忍耐心的。   这也没办法,江上风大舟会翻,这边的借口总显得那么天时地利,又能卡在朝廷的容忍范围内,于是这么多年,江州官场便隐隐有种能拿捏住朝廷的小优越感,政令朝纲的执行上,便总有些怠慢拖延之策。   江水涛涛而无桥梁贯通的两岸,想要成为如臂指使的京畿钱袋子,不止需要有位铁腕非常人的君主,还需要硬件设施上的完备。   崔闾知道连通两岸的大桥,会有后世某一位非常伟大的工程师手里实现,可就目前的国力和人才贮备、知识体系来讲,建桥仍只能是奢望,驻兵威慑和半年一次的巡按视察,就是朝廷管束江州官场的有力压制了。   按往年惯例,受朝廷指派来的巡按,会在临近年底时到达保川府,然后经由官船渡江过州这边来,并在隔年的第二月回京交差,进行巡察汇报。  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,漕运这帮人的垄断走私行为,怎么江州官面不管,保川府那边也不管,后来在砸了数万银子进去之后,才算是看出了点其中门窍。   江州临海,论水上功夫,没谁能比得过漕上这帮人,真若把他们禁死了,人家一条船直接出江州往海岛上移,届时,两岸靠水吃饭的百姓们,恐会受“水匪、海寇”侵扰。   如此将这些人放在眼皮子底下,叫他们吃些水浮面上的利润,在家小都生活在岸周的漕运人来说,有稳定的生活远比飘在水面上无着无落好,再有另一个,朝廷有筹建水军的目标,这些漕运人就是现成的水军教头,降服了他们,比去求着江州官场上的那些老油条容易,所以,朝廷就把这些漕运人当鱼养了,而江州官场上的人呢?就没把漕运人当人,打心底里认为这帮杂碎起不了作用,留着他们给朝廷添堵,比借走私之名干掉他们更有性价比。   两方的小九九下,让漕运人成了特殊的存在,百姓眼里他们很强,什么市面上没有的东西,找他们一准能弄到,官方眼里他们是臭虫,养来就是为了膈应人的。   放着呗,反正碍的不是他们眼。   于是,漕运人在江州和保川府两岸,在百姓和官方,有着截然不同的口碑。   这样一只两边都当羊养的势力,按崔闾的性格是不会往里掺和的,可如果想要跳过江州官场,与对岸官方对接,他就只能从这只羊身上入手。   也没别的办法,就是让自己取代这只羊,成为新的领头羊,在后期总清算的时候,能有资格站到这些人面前,与朝廷谈判对接,哪怕是以待罪之身。   说白了,他要的就是个平台,漕运就是台柱子,有这层身份,他才有资格上台唱戏。   再把话说回来,就是他从知道张廉榷要上府台大人家吃席开始,就隐隐觉得自己有漏了一处重要情节。   或者估且把梦里的所见所闻当成一世来讲,他在那一世并不怎么上府城来,而张廉榷也因为囊中羞涩不受府台大人关照,也不怎么上府城来。   他没有那么大方的给过张廉榷一匣子钱,张廉榷也因为他的吝啬,受制于这个穷僻之地好十几年,而让崔闾产生将人弄走的另一层原因,就是在他整个崔氏被查抄的当口,这样一个曾被他当知己相处的友人,暴露了云岩山有可以藏匿人的洞口实情。   那是他的祖上预备来给族人躲避匪祸的地方,后来因情况献给了官中,他觑着漕帮那些人的猖狂劲,就将此处藏身之所告诉给了他,结果却招来了他的背叛,使他被送出去的孩子们尽数被抓捕打尽。   崔闾自梦中醒来,养好身体后,再与张廉榷见的一面里,曾有那么一刻间,想要弄死他。   可最后,他选择送他一匣子钱。   因为他了解他,他就是因为家资不丰才蜗居在滙渠县的,有钱他才不会老实的呆着,果然,他当场表示,要去府城给府台大人贺喜。   述职的报告里,有一页主官评语,张廉榷往年去京里活动,回来每每叹息,就是因为他任职的主官,也就是府台大人给他的评语,总是下、中下,只多一次因为心情好,给了他一个中的评语,他这次就是去贿赂个“上佳”评的。   崔闾打着现身府台大人府门前的身影,给拿乔的漕帮看他的关系网,等回去后,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,待反复咀嚼府台大人府里的喜事后,他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。   上一次府台大人府里的喜事是正常进行的,不正常的是,府台大人在纳妾后的一个月,被人砍了下半身,接着是朝廷来的巡按大人,在查江州课税的时候,以贪腐为名将人带回了京,而那群出巡的御差队里面,有十几个着绯色官服的女子。   他看过那种官服制式,那是记录在崇武皇帝开世录当中的新衙一代服色样式。   崔闾当夜就招了护卫队长,让他传信给进了保川府的手下,叫他们留意那些行为独立,举止不惧男子,甚比男子还骄傲的一群女衙人。   那巡按和妇协部的人领的朝旨不一样,两边走的路线也不一样,崔闾记得梦里有人说过,要不是路走岔了,不至于晚来了一个月才找着人,也就是说,府台大人强纳的这个女人,不是从保川府得来的,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,崔闾在来前的三日里,专派了人守在府台大人府的角门边,听见往里面送蔬菜果品的婆子嚼舌根,说新来的女人是从水里捞的。   府台大人大半月前只去过一个地方,那地方河流湍急,冬涨潮夏漫水,江州人基本不往那边去,是一不小心就被水卷走之地,但也最靠近保川府,只要有老练的水鬼带着,一条舢板就能过对岸。   崔闾捻着手指,决定等眼前这些人解决了府台大人后,亲自往那处去看看,他总觉得那地方有猫腻,不然这大秋冷天霜露正重的时候,堂堂府台大人干嘛要跑那地方去。   只想归想,眼前的一幕确实震惊人,他只当会来一队女差人,没料这些女差人身后会有这么一支全副武装的护卫队,那杀气腾腾的样子,好似下一刻就要将整个府台大人府给掀了似的,不止他惊愣瞪眼,周遭躲在暗处的个个震惊抻脖,恨不能将这一队人印在脑子里,好在将来的日子里有能唠嗑的谈资。   给他招手的护院绕了一圈找到了他,在张廉榷惊魂未定,还试图往府台大人府靠的时候,贴耳将情况说了一下,“老爷,漕帮那边有人被杀了,我们……”   崔闾眉头一跳,就见那人低了头,“我们有个兄弟被抓了,没死。”   “怎如此不小心?”   那护院更弯了腰道,“他们刀太快了,而且都擅长追踪,我们留下信箭没跑多远,就叫他们找着了,兄弟们按老爷的交待,不叫暴露身份,就四散逃离,结果……结果他们直接用弩弓把小千的腿射了……”   崔闾额上青筋突突直跳,他知道北境兵强,却没料居然这么强,而且面对突发情况时的那种当机立断,是他们这边的官兵们所不具备的军事素养。   难怪崇武皇帝,能以少胜多的兵力打法,将前朝取而代之。   他大意了,或者说,因为认知不足,而小看了御差们的实力。   张廉榷就在两人耳语时回了神,脸色极为难看,瞪着崔闾质问,“你是故意的?”   能当管事的,哪个眼睛不毒?怪不得他连偏厅门都没能进去,只配蹲茶房,现在才算明白了,崔闾送的那车礼物,看着量多,实际手一摸就知道贵重轻贱。   他根本没打算入府台大人府的正偏厅。   再联系门前这一幕,张廉榷更加气恨,但凡迟一刻来,或者他能入正偏厅,怎么着他都能让府台大人在他的履职函上签个上佳评,他很快就要出发去述职了,届时不管府台大人是不是会被清理治罪,他之前签办的公事,只要不涉及重大事件的,都不会被清查推翻,那他就能觑着这个空档捡个漏了。   崔闾坏了他的大好事。   没有主官的签评,就算崔闾的那门老亲有用,他仍然没有可活动的基础,而且一但府台大人被抓查,整个江州官场会重新进入考评,也就意味着他再怎么活动,今年也别想有结果,他仍要在滙渠县的位置上呆满三年。   张廉榷简直要疯了。   崔闾也是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,他以为能成为御差的人,多少该有些智慧在身上的,对付地头蛇,至少得先礼后兵吧?   结果呢?人家直接打上门了,且还抓了他的护院。   太不按常理出牌了。   崔闾此时没功夫搭理张廉榷,他在想不暴露自己的对策,他叫自家护院将御差引来,不是为了端掉府台大人府的。   而且,就算眼前这些人厉害,可地头蛇就是地头蛇,除非他们每个人都能以一敌百,否则,今日怕是出不了江州地界了。   正想着,府台大人府周四处,呼啦啦的跑出了一队人,个个手中持弓弩,身上甲胄齐全,身背箭囊满满,在脚步从容,悠然自门内走出的府台大人身边形成保护圈,而箭尖则齐指门前一队人。   张廉榷有些蠢蠢欲动,一方只有十几个护卫,还有一队女人,一方却是近百人的护卫队,孰强孰弱一目了然,在他的想像里,那队来闹场的人会被府台大人的兵清剿。   崔闾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他,见他有现身往府台大人身边靠的打算,立刻让跟在身边的护院动手,直接把人砍晕了拖走。   门前两方进入交涉状态,府台大人一身喜服,看着很重视这个纳妾礼,可他那身形和年纪,都让赶路来的一方气的牙痒,纷纷竖起了长刀,“严修,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?”   严修严府台捋着唇下胡须,笑的一派和煦,“本府当然知道,呵呵,远来是客,诸位一起进来喝杯喜酒?”   他这话无疑跟催命的火药般,对面既能冲动的打到府台住处来,就不是什么会讲迂回之策的,十几匹大马仰天长啸,十几把大刀闪出锋利的寒芒,其中一个看着就是领头的女子娇声怒斥,“喝你全家的丧门酒,你可喝得下?”   说着手一招,直接放马冲门。   崔闾闭目长叹,完了,但有一方胜了这仗,他都得赔光家底。   那陶小千平时跑的贼快,怎么关键时刻叫人拿了?回头定要捶死他。   “等一等、等一等,稍安勿躁,可以谈,坐下来谈谈吧!”   冲出去前,他对身边的护院道,“快去漕运码头那边,让巡按大人别介装私访了,再不露真身,这边要打出血了。”   也不知道这次来江州的巡按到底是谁?   他要不是先知剧情大致走向,都不定能清楚巡按大人的路线,回头可怎么编啊?   就这样,崔闾在双方虎视眈眈的注视下,走到了门前双方弓弩射程内。   太糟心了啊! 第21章   要不怎么说崔闾这梦作的,前一茬后一茬,光只得他崔氏查没抄府十年间呢?   因为很多事情,跟天上有摄镜似的,离了他的基础活动范围,旁边的一切事务就都跟蒙了雾般,有时候听声,有时候看影,实在两样都没得看时,就只能靠周围鬼影子般,连面目都看不清的陌生人讲八卦。   这就导致他有很多事情对不上号,只能根据一星半点的相似度推导,或者去找些相关的信息往里深挖,挖着挖着他才猛然回过味来,梦里那些能叫他看清的,无论人或事,必然是与他关系亲近的,或交情挺不错的,那些看不清的,分三种,一种是完全不认识,但听过名儿,一种是有过一面之缘,但之后再没交集的,最后一种,就是瓜分了他家财物,并一直留存到后世,成为旁人研究物或古博馆珍藏品的过手人。   他谁呀?   此生最重财的一个吝啬老头,家族被抄、财富被夺,血脉尽无的怨念,足以支撑他跟着那些动了他东西的人,或者只是小小牵连其中的人事生生世世,所以,他在康复的那段日子里,越来越相信,梦里的那一切可能真就发生过,他能在此时得到警示,有可能就是那些怨念冲破了,嗯,后世那些年轻小孩嘴里的所谓次元壁,叫他提前知道所谓的剧情发展。   那他现在就是厉鬼重生,谁敢往他雷区上蹦跶,他就敢和谁完。   一起完!   所以,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砍晕张廉榷,更可以无所畏惧的站在两方对垒中。   但这并不表示他的心是定的,在那平静的面容下,是绷紧的心弦,和对后续发展的不确定性。   为啥?   因为他并不知道此次来江州的巡按是谁。   他是知道这一年有巡按来过江州,也知道来的巡按大人最后配合这一队女御差们,将江州府的府台大人带回了京,可此巡按非彼巡按,他知道的,和最后进到江州的,是两个人。   历年来江州收税加盘账的巡按大人,都有一个毛病,就不爱光明正大的来,非得走各种曲折,猫狗道的路子过江进州,美其名曰要察看最真实的民生,最原生态的官场活动。   然后,就总有那么一两个的,“倒霉”在了江河湖海的大风浪下,或失踪或生命垂危,亦或直接因公殉职。   嘿,这不找苦吃呢嘛?   有高而阔的官船不做,有百多精卫护持不要,有全副巡按车驾不乘,私访、微服,找所谓的弄虚做假,徇私舞弊等官场纰漏,然后给自己出巡的履历添光增彩,有病,有大病。   这就是崔闾在梦里听路人八卦时的感想,尤其在得知人没了的时候,更有种自己作自己死的嗤鼻感。   那半年陷入梦境中的游离时光,崔闾就跟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似的,看什么都愤恨,听什么都不耻,说出口的话音里都带着对人世间满满的恶意。   于是,可想而之的,他对八卦里的那位“因公殉职”的第一个巡按大人,是没有好观感和同情心的。   都自己主动找的死,就别怪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。   他一耳朵是听完了,等后来回过味,再往前捯饬,心里就开始嘀咕上了,这死掉的巡按大人跟他能有什么渊源?既叫他听见了,必然就是那三种情况里的一种,可他上哪认识这么大个官呢?   思来想去,反正已经在漕帮头上花钱了,不如再花点钱雇个眼线,万一就能叫他提前碰到那走水道潜伏而来的倒霉巡按呢?   然后,他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,因为没有办法求证,那个盯人的眼线也只能估摸个七八分准,觉得那可能就是要摸上江州的巡按大人,同时也给了他一个信息,那人乘坐的船是条旧船,舢板底下有个洞是后补的。   可不就对上了么?   崔闾当时就认定这人肯定就是了,只是他要跟张廉榷来府台大人府过样子,就没去会会那人,想着等这边事了了再去,结果,嘿,直接把自己搭进去了。   这还等啥啊?还求什么证啊?直接去喊人吧!甭管是不是,喊一嗓子看人动不动。   就纯纯是个赌运气的行为,偏叫他说的那样胸有成竹,叫跟来的护院也以为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,跑出去叫人的脚步都透着轻快。   老爷说的都是对的,老爷的安排都是巧的,老爷神机妙算稳如泰山。   老爷……老爷这会儿在拿命走钢丝呢!   现在唯一可以庆幸的是,他连抄家那样的大场面都见过了,再见这两方剑拔弩张的对垒场面,尽管心里没底,却也顶能维持住表面从容,站定后的身形露出一股能控场的淡定实力。 竒_書_網 _w_ω_ w_.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._ ℃_ o _Μ   崔闾拱手先冲着府台大人行礼,“学生滙渠县崔闾,今日幸得府上宴饮,前来道贺,府台大人容光甚比从前,学生愚止浅薄,常不能因近前瞻仰而厌食难寝……”   拖时间,那就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动作,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感,不带有任何偏颇的对着两方人马,谦和而又不显得卑躬屈膝,话可以恭维着说,腰却不可以弯到地。   府台严修有些怔愣,左手摆了个攻击暂停的动作,发声询问,“滙渠崔家?”   说完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崔闾,恍然笑道,“原来是你呀!怎地?舍得出滙渠了?听说最近在漕运码头那边花了不少银钱,这是对出海有想法了?”   整个江州都在他的掌控中,只要他想知道的,觉得有价值的,都有人会主动汇报给他。   滙渠崔家是个奇葩。   那家的老爷子,哦,前前前太爷,宁肯把钱全花在买地上,也不拿出来给儿孙贿个一官半职,那州府志里明确记载,说滙渠崔氏搬进江州地界的举动,不挑富饶县,不买肥沃田,专管那穷山沟里钻,一家子本来看着还挺光鲜的人,结果叫那地的穷气给浸染的越来越不成样,早年还能往府城走动走动,替家中儿女谋点体面亲事,后来干脆直接与当地穷户结亲,连彩礼聘资都没了看头,实实在在堕落成了穷困户,可能也就只有那点土地值钱了。   可那块上的土地,放在整个江州根本不够看,既没人愿意去圈地盖房,也没人愿意投资种粮,海上的资源远比地上的多的多,他们繁华地界的搞钱方式从来就不在地头里,水里的猫腻但凡起出一笔,就够子子孙孙吃用一生的了。   所以,他的手都懒得往滙渠伸,知道那里有个土财主,可压根瞧不上,人只要不到他面前来,他就当没有这号人。   崔闾,是这一辈崔氏的族长,也是记录在府册上的举人老爷,中举时到过府城,混在人群里不显山露水的拜过一次,如此,也算是个照过面的缘分。   严修重新记起这么个人,也是最近漕运码头那边的动向,一笔不菲的银钱注入进去,叫那边的走私压货达到一个新的高度,至少是往年的双倍多,起先以为是对岸保川府的动作,结果调查后得知,却是来自崔氏现任族长的个人行为。   他思忖着,可能这一辈的崔氏族长,或有意也往海上探,只到底是穷僻之地上来的,不知道漕运那帮人根本吃不上海上饭,也就注定他这笔不知道积累了几辈子的本钱,要打水漂。   土老财家的兴衰存亡不在他的关注行列,严修只当个热闹看,闲时与幕僚打赌,看看这个崔氏当家人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,自己的投资方向错误,家财要被那帮水鬼吃光。   纯当个休闲娱乐打发时间的笑料了。   只没成想,这笑料会自己站他跟前来,且还是在这等危机四伏的时刻,一时间,竟有些叫严修刮目相看了。   这崔闾看行为举止,瞧着也不像是个目光短浅,没有头脑的,怎么就会把资金往那帮水鬼身上投?要换了旁的家门掌权人,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有跟对岸保川府人勾结的可能,可崔氏……八百年不挪窝的王八龟,就没有与江对岸人勾联的原由。   严修目光犹疑的打量着崔闾,开始重新怀疑自己先前的评估,他这个时候跳出来阻止双方争斗,到底是哪一边的?   就见崔闾跟他打完招呼后,又转身跟另一方说话,“各位为寻人日夜奔波,想来必是着急知道走丢的那位好不好,在不在这?如此不如先坐下来好好说话?江州地界,府台大人府前,你们当该清楚一个事实……”   那已经亮出刀锋,正待催马冲门的人,个个急勒了马缰绳,瞪眼怒道,“你找死么?小心叫马踏成肉泥,往一边站着去,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。”   崔闾深吸一口气,长手一伸划出一个圈,“江州三面水,道道有水鬼,你们再是强龙,也是旱地里的强龙,诸位,听某一句劝,不要冲动行事,你们要找的人没事,端看府台大人对她的重视程度,你们就该知道,她除了不自由,性命安全是有保障的。”   那先前喊着冲杀上前的女子,此时气势被打断,人倒稍微冷静了一些,定定的看着崔闾,拱手自报家门,“四品协委纪百灵,我等奉御令巡视各州各府设妇协分部的情况,日前在离保川府十里驿站处,失踪一名六品协员李雁……”   严修昂着脑袋,不大同意她的说法,“雁儿并未失踪,她是主动跟本官走的,她说了,愿意委身本官,不再回……”   “你满嘴喷的什么粪?我雁姐根本不会也不可能会说出那样的话,你但凡磊落些,就该放她出来与我们亲自说,而不是自己在这里瞎叨逼。”那高头大马上的人压根不等严修慢条斯理完,举了刀就又要往前冲。   崔闾也是头大,严修这话在人家堪称娘家人面前说来,简直跟火上浇油无异,瞎扯也没个限度。   “大人,那李雁姑娘是个官身,而且……”崔闾眼一闭心一横,“那是荆南的毒姑。”   你真是找死也不看对象,好歹顾忌一下全府上下,以及全江州男人的命根子吧?   他可算是明白了,有一阵子江州发怪病的来由了,严修这货,是真会惹祸!   唰唰的刀鸣声立刻近到了崔闾脖子上,纪百灵面露寒霜,声音如冰,“你是什么人?你是怎么知道雁儿是荆南人的?”   崔闾扭头,心里绷到了极致,连咽口水的动作都不敢大,人却保持着淡定从容,“博陵崔氏,七十年前与荆南有些渊源。”   正此时,他那护院的声音远远传来,“老爷,人到了,所有人都别动,巡按大人来了。”   接着,一队人驾马冲来,领头的人连官服都没换,被他的护院驾在中间,抢道奔上前,等看着被刀驾上脖子的人后,惊讶道,“崔闾,竟然真的是你?”   崔闾也瞪大了眼睛,吃惊道,“毕大人?”   怎么会是毕衡?   他不是在和州当总督么?   所以,梦里那个死掉的倒霉巡按,竟然是毕衡?   毕衡跳下马来,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,上前一把推开纪百灵,面上有些火大,“纪大人,你什么时候能把脾气收收?别动不动就亮刀?”   接着,又冲崔闾道,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那人是你派来找我的?你知道我进了江州?”   他衣服下摆还带着水,鞋履都是湿的,崔闾眼神望向赶去叫人的护院,“吴方,怎么回事?”   吴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,“我去的时候,刚好看见那船漏了,大人不识水性,半拉身子就给泡了。”   毕衡打断他,继续盯着崔闾,“你出滙渠了,那你当年承诺过我的事,还算不算数?”   崔闾都叫家门险境弄的烦不胜烦,这会看到是毕衡,直接道,“算什么数?毕大人,您也看看情况,能不能回头再说话?” 第22章   那一段充满了槽点的忘年交过往,直到崔闾再见毕衡,方觉出隔世般的恍然感。   原来,他们竟有二十多年未见了,若加上梦里那一世,真就有四五十年那么漫长,漫长到如果不是这次他留了心,可能会得到和梦里一样的结果。   毕总督——因公殉职!   崔闾脸色难看,眼神瞬间变得凌厉,直直往府台大人站位处扫去,没漏过严修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,和扼腕。   他在感叹什么?他在惋惜谁?   事没做成的惋惜,人没事的感叹,总归不会是在看到上官成功过江入州后,该有的微表情动作。   他有问题。   他当然有问题。   否则朝廷这么多年,不可能做不到与江州同气连枝,因着一江之隔,无法政令通达,也做不到税课与大宁其他州府一般无二的收取条件,在民生与政令方面,朝廷为了维持大宁一统的表面和谐,只能对江州执政方施行怀柔之策,各方面的要求都比其他州府宽松仁慈。   可最终换来的是什么?   是江州官方捏着水路不通便的天险,小觑着朝廷往下派的巡按、专员,亦或是钦差大人,因为他们知道,建朝大动兵的时代过去了,当今秉承着太上皇意愿,收戈止戮,养民事生产,他们只要擦着朝廷容忍范围内,上交税额,保持恭顺大宁之意,那么,无论他们中间的小动作有多恶心人,朝廷方都不会派人来揪他们。   他们让自己处在了一个桀骜不驯的逆子位上,然后又用可观的税课,去堵朝上弹劾他们的众臣嘴。   那么这个税课可观到什么地步呢?   可观到占比大宁所有州府加起来的四分之一。   他们说今年海上风静,那么课税就有封顶献予朝廷的可能,他们说今年海上浪大潮急,那么今年朝廷或只能收到擦线缴纳上来的税课保额,而最高和最低之间,有近三百万两的弹跳空间。   三百万两是什么概念?   是荆南与和州两年的年税,还得是风和日丽,民生富足年的年税。   荆南多山、多灌木、多丛林、多沼泽,那里的人很骁勇,却很贫穷,常年与毒瘴、毒虫为伍,于是乎,那边自建了一支独有的蛊虫大军,并于建国前就暗中投靠了太上皇。   当今继位后,继承太上皇意愿,每年都要耗费税课补贴荆南区内的百姓,所以,整个荆南是收不上什么税的。   但荆南也有不可取代的经济地位,那里是整个大宁的药材培育基地,并且,只唯太上皇令是从,而其培育的药材首供司衙,是北境,以及各地驻军军医署专供药材链。   也就是荆南人口不丰,占地又密又稀,否则光靠药材是足以养民生息的,当今听从太上皇政治方针,一直倾力扶持荆南,只待那边的民生人口上来,就有能够反哺大宁财税的一天。   别人不知道,可崔闾非常清楚,后世的医药人才,和顶尖医疗手段,都出在荆南医学研究院,更有几大药厂的建成,直接带飞了整个经济体系,太上皇给当今和后世子孙画的大饼,都在那一刻实现了。   可就当前人来说,皇帝每年往那个无底洞里砸钱的行为,无疑跟傻子般,看不到什么收获,还得为了税科的多少,忍受那逆子时不时的挑衅行为。   就很郁闷,非常郁闷。   再回头说和州这个只能啃老,也只靠啃老才能活的倒霉孩子。   人家荆南啃老,还有个医药前景可盼,这和州啃老,那纯纯就是看不到未来的一种扶持,或者就当前技术条件来讲,再怎么往里贴钱,也看不到前景。   时人当然不可能有崔闾这样的奇遇,能知道后世人才弄出个南水北调的招,搁现今当前来讲,除非来个仙人引水,否则,就没有能叫水自动往和州流的方法。   哦,现在崔闾知道了,可光知道有个毛用,没有技术,没有机械,没有后世那种可以飞檐走壁的机器,光知道,光看过,除了惊叹、感慨,有什么用?能有什么用?   再说,这是他该劳的神么?他全家都要嘎了,还管和州那块日日干,年年旱,百姓吃不吃上饭的事,他又不是圣人。   圣人还揣着私心,知道带飞身边的鸡犬呢!他一个凡人,一个头上架着刀,脖上勒着绳的普通土老财,这些个民生大事,朝廷方针,与他没有关系,对,就是没有关系。   所以,他只当听不懂毕衡的质问。   可毕衡什么人?   那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莽人,压根就不带给人敷衍的机会和借口,什么事都爱较真,就爱较那个劲,年轻时的崔闾就是被他这个劲吸引,觉得是个可以相交的同道中人,后来才知道,这股劲吸引人也刺挠人,跟那开了双刃的刀似的,不小心就得划手破皮流血。   他惹不起,躲得起。   可这不表示他厌恶他,只是每个人对世俗人情的理解不同,他羡慕这种人的身上有激情奋斗,永不言败的精神,可他做不到那种不顾一切,拼了命也要做成某件事的英勇无畏,生长环境教会他,凡事只出七分力,余下三分看天意。   打好基础,做好准备,然后顺其自然。   可毕衡不这么想,他整个人就似一团火,想要做成一件事情,就要努力拼博,不顾一切,他自己埋头往前奔不觉得累,旁人跟着他一起却觉得吃力,然后矛盾就产生了。   无论学习、生活,还是对人生事业的目标,毕衡都是那么绷紧了全身弦死莽到底的一个人。   崔闾累啊,他就一个小地方的乡绅,祖训还教导他们要低调,哪怕脑中想法再多,口嗨一下就完了,纸上谈兵一宿也算对得起两人的君子之交了,他打心底里就没想建功立业出人投地。   可毕衡觉得他埋没了,死活要拽着他往高处奔,两人明明差了十五六岁,可说起话来,相处间的融洽程度,都跟平辈一般,有种相见恨晚的喟叹。   那一年,毕衡是随老丈人一家到江州访友的,随行的妻女也都在侧,两人在滙渠县里的云岩山相遇,那山的位置,前面说过,就跟阻路的程咬金般,牢牢挡住了滙渠县的发财路。   他站在山顶扼腕,崔闾站在半山腰比划,两人同时生出一股子炸山引水的畅想,可那时江州所有的火药都掌握在五大家手里,民间压根买不着,就是衙里开单子申请用度,也有定额,一但超了就要引来五大家的管事调查,所以,畅想也就只能是畅想。   可崔闾这大胆的想法,叫毕衡觉得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者,不惜以官身折节下交,崔闾那时刚搬进大宅没多久,在失去独子的大伯和大伯母面前,活的异常苦闷,他要有选择权,他才不要这劳什子承位宗子名头,可他既然脱不了崔氏生来就带的枷锁,就只能在烦闷憋屈的生活里,找一些能让自己舒展的社交活动,毕衡这么礼贤下士的来与他交好,他感动之余,也报以最真诚的友谊。   可人向往火的光亮,火的灼热就也会烧死人,崔闾渐渐觉得毕衡有些过于执着,无论对人对事,非黑即白,他忍耐了又忍耐,最后还是忍受不了他刚烈如火,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拍桌子争议个对错和子丑寅卯来。   那是个什么时候?   那是个五大家覆灭的最后疯狂时刻,崔闾恨不能藏起来,带着整个崔氏消失在五大家的眼睛里,可毕衡不啊,他看不得滙渠县的贫穷困顿,几次三番的上府城找五大家管炸药火引的人,说要炸山引水,并给出了崔闾酒后瞎七八乱画的引水灌渠图。   崔闾知道后,头皮都炸了,当夜就堵到了他家书房,两人在书房拍着桌子吵了一架,砸了一张书桌,踢碎了一缸鱼,不欢而散。   也就是那个时候,崔闾知道了一件事,五大家在江州的门庭是覆灭了,可他们在海上是有据点的,并且,在朝廷收复江州的过程中,五大家用来出海的海船炸毁数对不上号,报损上朝廷的船只,和五大家实际拥有的数量差着近一半。   毕衡在江州住的时间不长,多多少少也看出了其中猫腻,可他没有证据,崔闾几次三番差点被他带沟里去,就是知道自己家后山那块可能有问题,也不敢叫他知道,于是,两人直接翻了脸。   因着毕衡密函,朝廷那边也算是知道了江州这边暗中藏了东西,比如海盐场,比如那些失踪的海船,待收复江州后,江州府台的任用上就成了争吵的问题。   用朝廷空降来的人,一年没理清江州事务,年底税课汇账,一盘下去,竟然还亏空了。   后来,才心照不宣的换成了江州本地提拔起来的官头,也就是严修,这才让江州陆陆续续的,又成为了大宁税课上的缴纳大户。   毕衡呢?   回和州了,回去之后不久,他就被提成了和州总督,而他留在江州的丈人,带着他的妻女又住了些日子,这期间,他给崔闾来过信,信中绘制了和州风貌,那连绵的黄沙,一眼望不到头的空寂,以及风吹迷人眼的恶劣气候,无不诉说着他对江河湖海的渴望。   崔闾家祖上啊,收集过很多很多的地脉图,就算百年山川变幻,但大致水脉走向,他就是不出江州,也能从祖上珍藏的舆图上找到。   他一时又被毕衡身上那股子奉献精神迷惑了,就日夜翻找水流地脉以及山势勘测图,点灯拔蜡的又给毕衡开始了纸上谈兵般的讲解,并将可以引流的地域,以及清理淤田和盐碱地的想法,一一述诸纸上。   这下完了,毕衡连夜带着他的信跑到京里去了,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太上皇的青眼的,在那个退位朝权移交更迭期,硬是挤出时间召见了他,然后君臣也不知道说了什么,反正崔闾瞎画的水路图,没有得到太上皇的认同,倒是赞许了他天马行空很有想法的意思,当然,这话是后来毕衡告诉给崔闾的,反正那水路图画的不切实际,用太上皇的说法,就是实现不了,就目前的人力、畜力,以及生产力,样样都完成不了这样的大工程,又或者往后推个几十年,等国力上来了,或者可以一试。   毕衡啥都没听进去,他就只听见了太上皇最后一句的“可以一试”,然后,他又转道进了江州,非要请崔闾跟他回和州,说什么要让他过去进行实地考察,是了,太上皇说了,没有进行过实地考察就画出水路图的,就显天真透着傻气,想法是好的,但不可能实现。   然而“可以一试”的点评,让毕衡在绝望的空隙里看见了希望,他坚信崔闾有那个能耐,能帮他把水丰之地的水源给引去和州,为此……为此不惜以女许之。   他女儿那时候才多大?   十二岁,每次崔闾过他们家做客的时候,那小姑娘都羞答答的叫他叔,他跟毕衡以兄弟相称,那小姑娘可不得叫他叔么?虽然俩人实际也没差着几岁,可在崔闾心里,一日当了人叔,就是伦理上的长辈,毕衡那货,为了达到自己的目地,竟然把脑筋动到了女儿身上。   他那个气啊!   我把你当兄弟,你却要当我老丈人,甚至你连个及笄的女儿都拿不出来,弄个没长成的小丫头,完了把我哄去和州,不仅要替你累死累活的想折引水,还要帮你养女儿照看家小,你咋那么会算账呢?   和州总督,你干脆转行当卖货的掌柜算了。   年轻的崔闾思维跳跃,想像力活泛,他没往以后会有个总督岳父身上想,只感觉自己有被人占便宜的嫌疑,一气之下,就冲天发了毒誓,说他这辈子别说江州,就是滙渠县,他也不出,但有叫他踏出滙渠县一步的情况,就是毕衡指东他不往西的时候。   俩人再一次不欢而散。   崔奉眼红他受总督之女青睐,偷偷尾随的那一次,就是毕衡的女儿来替他送信的时间点,毕竟任着和州总督职,毕衡不好在江州逗留太久,两人争吵过后,毕衡也知道自己提的联姻之举,过于冒昧,可到底心存念想,爱才难弃,还是谴了他女儿前来,想让两人当面聊聊。   崔闾那时都快二十了,说亲的事情已经在大伯母的提案上了,可毕听莲十二,一个清俊到连父亲都频频夸奖的青年人,在她眼里是那样的美好,江州又是这样的山清水秀,她想留在江州,不想再跟随父亲回到那个风一吹就盖脸的,满身全是沙土的地方,于是,她欣然同意来替父亲递信,然后跟崔闾说了愿意嫁他的想法,只是得让崔闾等她三年,等她十五的时候来嫁他。   崔氏的族规是男子二十必须成婚生子,尤其族长一脉,大伯那么听话,还中年丧子,他要是敢晚婚晚育,不止族里不同意,他大伯能撞死在祖宗牌位前,管她是不是总督的女儿,他们崔氏这许多年,只求延续血脉,又不求升官发达,所以,谁的女儿也没用。   崔闾婉拒了毕听莲,告诉她自己这辈子要生很多个儿女,他不想像大伯和大伯母那样,就只一个孩子,出一次意外就断了香火,他会生至少三个儿子打底,女儿不在他的计算内,所以,他必须得娶一个身体健壮的姑娘,哪怕长的不好看,但只要她能生养,他就能一辈子只守着她。   毕听莲都傻了,她真是作梦都没想到,崔闾拒婚的理由竟然是这个,当时就绷不住了,气的摔门离开。   十二岁的女孩子,正是身体抽条喜欢苗条爱美的时候,此时跟她说,你要把自己养的健壮如牛,然后准备一年一个的替男人生孩子,管谁谁都得炸。   这婚自然就吹了。   毕衡后来来信在里面大骂崔闾,说你要当面跟一个姑娘说清楚,倒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吓人家,害他姑娘回去后连连作梦生孩子,吓的连后院门都不出了,说从此要远离男人,拒绝成亲。   崔闾当然也不甘示弱,亦写了信回骂,说你竟然卑鄙的派了女儿来,就打量我会看在小姑娘的颜面上,不好说重话,现在好了,我重话可是一句没说,我只说事实,是她自己承受不了不肯结了,你来怪我?   俩人再次决裂,从此断信断交。   可再断交断信,也不代表,别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死他,毕衡这样一个对事务执着到让人泪目的存在,你就算不认同他,也会下意识的尊重他,想要保他。   他就跟沼泽里唯一能站人的净土般,有让人沉心静气的能力,看着他那么努力的为家乡奔走,你就会觉得,这世上还是有人在认真生活,努力要过好每一天,然后想凭一己之力改变些什么的信念在。   崔闾自己认为自己是没什么信念和理想的,但不妨碍他欣赏喜欢这样的人,那半截身子埋土里,也要奋力把头争出土来叫人看见的求生欲,是任何一个浑噩着过日子的人,都羡慕想要拥有这股子精神的存在,他做不了这样的人,但却可以做这样人背后默默的支持者。   所以这一刻,他望向严修的眼神,是从未有过的杀意腾腾。   掌控了江州这么多年,他似乎忘记了,江州不是他当土皇帝的地方,江州是大宁的,他、包括这里的所有人,都是大宁的子民。   毕衡还在逼叨,“我这些年把你画给我的水路图都实地勘验过了,闾卿啊,你既然出了滙渠,这次就跟我去和州吧!”   崔闾:……我收回想要弄死严修替这货报仇的话,他还是更适合进鱼肚子。   太烦人了,刚见面,就不能讲点正事,比如眼下的两方对垒?   “巡按大人,毕衡,你到江州是干什么来的?还有,你这一头白发是怎么回事?”崔闾脑袋冒火,也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了,直接揪了人衣领子瞠目疑问。   毕衡愣了一下,后知后觉的拿手去将乱发抚平,叹息声起,“闾卿啊,为兄今年六十有二啦!”   说着声音低沉,表情沮丧,“年前病了一场,想着这辈子最后的日子,怎么着也得再来江州见你一面,闾卿啊,你心可狠啦,这么多年真就一封信不给我来,算了算了,你不来,就为兄来嘛!”   崔闾哽了一下,硬着声音道,“你接这趟差,就是为了来见我?”   毕衡头直点,“不然呢?这江州如今危险的很,肯接差的都得抽签子,不为你,我那么老远的窝在和州,我跑来涉险?”   一副你感动不感动的样子!   崔闾要是不了解他的本性,能叫他再给骗了,当即冷笑一声,“合着你还知道江州危险,危险你还微服私访独自乘船?你是不是有……”病?   看着所有人凝目望着他们的样子,崔闾到底是咽下了后面的字眼,抻着胳膊把他推到了严修面前,“先干正事。”   毕衡嘿嘿直乐,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嵌玉的方牌,清了嗓子朗声道,“吾乃本次巡税盐课的御差巡按使毕衡,旁边这一队人,是圣上钦封的四品协委纪百灵纪大人,以及御赐轻骑卫秋统领。”   崔闾耳朵动了一下,这两门姓氏,恐怕是大有来头。   果然,就听毕衡小声跟他咬耳朵,“纪百灵的曾祖父纪立春,是太上皇开疆列土的得力干将,你看她动不动对谁就抽刀子,就因为她的功夫有得到过太上皇指点,在京里那是一霸,女霸王,不然,太上皇怎么就把她提到了妇协部当正纪委了呢?哼,就给了她专杀男人威风之权呢!”   崔闾眨眼,就又听毕衡小声跟他八卦,“那秋统领祖上是太上皇家的部曲,属亲兵中的亲兵,嫡系……真是奇怪呵!这次怎么把他派出来保护纪大人了?”   他说着说着还思索上了,叫崔闾直皱眉,出声提醒,“快要人。”   再不要人,那叫李雁的姑娘怕要精神失常,发疯放毒虫咬人了。 第23章   毕衡眨了眨眼,又眨了眨眼,那张被风沙侵蚀成黑黄干瘦的脸上,突然闪过一丝戏谑,拉着崔闾就闪到了边上,边撤边冲旁边嚷嚷,“纪大人,你的人你自己要,本官刚刚死里逃生,这心哪还在嗓子眼这块没落下去呢?回头再把我这老骨头折腾散架啰,皇上那头可没法交待,嘿嘿,先叫本官歇歇,回回魂。”   完了又抻着脖子冲严修道,“严府台,你先跟纪大人把矛盾掰扯清楚,完了咱俩再算账,嘿,那个其实也没多大事,就是吧,本官坐了条小黑船,讹了本官身上所有的银两,完了还要凿船来淹死本官,幸好本官命大,叫我朋友的护卫救了……”   说着跟吴方是他自己的护卫似的,一招手道,“内谁?把你们抓的那个黑船主提上来,这本官初来乍到的,人生地不熟,也不知道你们这地头上的规矩,反正,这事儿就交给严府台了,回头听审的时候给本官个结果就成,哦,内什么,也不用给本官安排官栈了,看到没?这……就这个,我朋友,我最好最好的朋友,兄弟,我搁他家去住就行。”   崔闾他们一让开,两方人马就近在咫尺了,严修身后的差兵和纪百灵后头的人马,一下子愣住了。   打么?要打么?   双方手下犹犹豫豫的举起了弓箭、刀兵,然后眼神齐刷刷的往各自的主子脸上看。   头前没有自报家门的时候,还能蒙着眼睛干,大不了干完再说一句误会的话,现在人家毕巡按已经给两方介绍过了,再干……就是故意要置朝廷的颜面不顾了。   所以,这架……还打不打?   举凡干仗,一鼓作气,忌中间有人搅局之嫌,打断施为再起势,那不顾后果的脑热期可就没了,而一但开始有人冷静,有人权衡利弊,这架就打不起来了。   纪百灵简直要气死,咬牙切齿的冲着毕衡道,“你奉御旨巡幸此地,那现在你就是这里最大的官,你不给我们调协也就算了,怎么还敢置身事外?你等着,回头本官就参你一个疏忽职守之罪。”   毕衡两手一摊,非常光棍,“本官是想替你们说道说道,可你也看看,这里除了本官,哦,还有本官的朋友,真是一个自己人也无,本官过江匆忙,那百来人的巡按仪仗都丢在江对岸了,你倒要给本官出出主意,就算本官给你们断了这官司,那行事的手下人呢?是你的手下听我调遣,还是严府台的手下肯借我用用?”   纪百灵被他咽的说不出话,严修老神在在的抄着手听讲,毕衡眼珠子转的嗖嗖的,手一拍非常无奈,“你们看,你们谁都不肯把手下借我使唤嘛!还叫我主持公道,主持完了不执行,不白浪费口水时间么?干脆你们自己坐下来谈,反正事情搞到这一步,总要有个结果不是?”   崔闾有些呆滞的盯着毕衡,说起话来后摇头晃脑的后脑勺,二十几年不见,这人性子怎么变了?   有点子蔫坏蔫坏的心思在里面,这还是他认知里的那个,性情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,动不动就要找上官论理,为民请命的那个毕衡么?   感觉有点子黑啊!   可这黑腹如果放在平常,他指定是要拍手称赞的,就是换个时间点,能见他换了风格的处理事情,他也要大加赞赏,并予以配合,可就现在不行。   是的,偏就现在不行。   他还有一个把柄在人家手上呢!   崔闾立即扯了毕衡侧耳道,“这事你得管管……”   毕衡已经从吴方嘴里套了点话出来,知道崔闾冒险站在两阵中间是为了什么,如此便轻轻拍了拍他,低声道,“放心,纪百灵那里我去说,不会叫你的人牵扯进去的。”   说着悄悄往严修站着的方向努嘴,“我这次来是为了搜集他贪腐税银的证据的,个老家伙定然也清楚朝廷要对他下手了,所以才先发制人的抓走了纪百灵的人,制造贪图美色,无惧我过江的假象,闾贤弟,你不用担心会得罪他,纪百灵这些人本来也是他有意引来江州的,只不过没料人会这么快来而已。”   崔闾揉了把额头,他的本意只是想搅黄严修的纳妾礼,让张廉榷的贿赂行为腰折,却终是人算不如天算,御差队里竟然有皇家嫡系亲卫,怪不得陶小千会被抓。   两人贴着墙角嘀嘀咕咕,那边府台大人门前的局势又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里,双方人马手中的武器又一次竖了起来。   纪百灵脑火非常,“你说李雁愿意入你府为妾,却又不敢放她出来与本官对峙,严修,你莫不是当我是傻的?还是当我身后的这一队御龙卫是摆设?”   轰一声嗡响,府台大院内外前来恭贺的客人们倒吸一口气,皆捂了嘴震惊,“竟然是御龙卫?”   就见纪百灵左侧一人上前半步,却正是先前毕衡介绍过的秋统领,虎目闪着灼灼寒光,不带半点温度道,“严大人,还望你配合一二,人毕竟是纪大人的属下,不管她什么意思,总要出来与纪大人说道说道,如此待我等回了京畿,也有能跟陛下及她的家人交待之语,严大人,李雁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,你应当清楚强掳与羁押的区别?”   若李雁只是寻常后宅姑娘,那你仗着官势强行掳劫人家,只多是个色令智昏,罚银或降官位皆可有底可兜,但如果明知道对方身上有御赐的官身,还行强迫之举,那就该往羁押同僚的罪责上问了。   轻则问出个藐视朝廷之罪,重则可以直接往反判二字上扣了。   秋统领没把话说明白,但久混官场的都懂,再有他身后气势明显与一般御差们不同的从属们列阵,那真是一字一句里都透着肃杀之气,那是久经战事才能洗礼出来的血腥气。   严修身周的护卫和府台衙门的官差们,皆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,有被秋统领身上的寒芒震慑到。   毕衡给崔闾科谱,“这秋三刀是从北境边城里的刀营总署挑进御龙卫的,传说他砍人就三刀,一刀砍马腿,两刀砍人手,三刀割头,死在他手里的凉羌骑兵得有一个百户营,是当年北境三军的勇冠,特意挑了进御龙卫守护陛下去的。”   崔闾望向高坐在马背上,壮硕非常的英武男子,见他说话时刀柄的一截锋刃就已经出了鞘,很有种对面再敢叨逼一句,他就要抽刀削人之感。   怪不得那位纪百灵大人,敢就这么带了十几人过来,原是有这样的强人跟后头相护。   严修被秋三刀的气势震的有些胆怯,可身为一府之主的颜面不容许他后退,继而在强行定了心之后,恼羞之怒又爬上了脸,气的面色涨红,硬撑着一股府台大人的威风道,“新人已入后院洞房,礼已成,她现在就是本官的妾侍……”   说着从袖里抽出一封辞表递出去,“这是雁娘的辞呈,也是她自愿入我府的证据,纪大人、秋统领,我纳她时,她就已经自去官身了,并且写了妾契。”   纪百灵气的脑瓜子嗡嗡的,直接从怀里掏了支竹笛出来,毕衡一看,惊的直接扯了崔闾就找地方躲,边躲边道,“糟了,那婆娘疯了,闾贤弟快跟着我,可千万莫叫那笛子里飞出的虫咬了。”   崔闾跑的比他还快,也是无比的郁闷,“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,就不知道严修那老家伙知不知道?还有,那叫李雁的姑娘长相倾国倾城?严修这老东西怎么非要把她弄进府?”   毕衡抱着脑袋,捂着耳口鼻等可以让虫飞入内的窍门,哀声叹气,“小雁儿长的只是清秀,但她有一门绝技在身啊!”   崔闾不解,边也学着他的模样,将口耳鼻等处拿衣袖全捂住,就听毕衡道,“她能让人生儿子,就是只生儿子,那严修老贼,是不是只得一个病歪歪的种?他今年都五十出头了,再不想办法弄几个儿子出来,这诺大的家业,他可交给谁?”   可……可能让人生儿子的不是人啊!   荆南密蛊,用精血养成的蛊虫,得先种到情郎身上,然后再通过阴阳交合入女体,但也只有八成的成功率能得子,严修是从哪听到的半知未解的说法?   别是着人套了吧?   崔闾盯着府台门前的动静,就见纪百灵将笛口对着自己的嘴巴方向,冲严修警告,“再不把李雁放出来,我让你们个个都失去当男人的机会。”   毕衡也伸长了脖子看,边看边摇头,“真狠呐!这女人不能得罪,一言不舍就要废了男人的命根子,狠、太狠了。”   崔闾见毕衡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,想起这人数次坑自己的阴招,再看看纪百灵气的火大不理智的模样,突然就觉得这表情似曾相识,于是突然出声试探,“李雁身上的秘密,是你透给严修的吧?”   说着越觉自己猜的准,一把揪了毕衡近前,“你是想要让纪百灵,或者说秋三刀先替你跟严修打头阵?完了你好躲在后头捡便宜?”   毕衡呛了口气,拍着崔闾的手道,“松松、松松,哎呀,要不说我俩是知己呢?就说我俩该天下第一好,你就该跟哥哥离开那穷沟沟,闾卿卿,等此间事了,你就跟我去和州吧?”   崔闾额头直跳,脑门抽抽,压低声音道,“你知不知道李雁的血蛊会绝人嗣啊?”   不然太上皇怎么会下禁令,不许荆南巫女入别州嫁人呢?只能荆南本地自己消化内中姑娘。   荆南血蛊都是有数目限制的,太上皇自己身上的那只王蛊,就是用来控制这些人,不叫她们因为爱恨情仇等事爆蛊伤人。   崔闾根本顾不得给毕衡解释,躲了外裳,将自己兜头兜脸的全罩了起来,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到了纪百灵面前,一把跳起来就夺下了她手中的笛子,这也导致他没办法躲开秋三刀挥过来的刀锋,整个后背直面刀刃,将将一副要被腰斩的态势。   毕衡头皮都炸了,跟着后头就跑了出去,高声连呼,“秋统领收手,秋统领刀下留人。”   可还是迟了,崔闾整个后背皮开肉绽鲜血直流,他却只牢牢的抓着抢来的笛子,盯着纪百灵道,“纪大人,江州万万男儿没有得罪你,纵算严府台做了令人愤恨欲杀之事,你也不能迁怒我整个江州男儿,这一声笛音出去,你知道会给江州带来怎样的灾难么?”   三十年无子降生,整个江州差点成了女儿国。   纪百灵被人打断,失去的理智渐渐回归,望着被毕衡抱在怀里的崔闾,声音冷诮,“这是你们一地人助纣为虐的报应。”   崔闾脸色因失血发白,转而望向严修,“你想要儿子,不必糟蹋人家好好的姑娘,她身上的血蛊,可以自己用,也可以借人生种,你懂么?你根本不必要强纳她入门。”   说完似累了般,闭了闭眼睛,“我崔氏几十年前,与荆南那边有一饭之恩,他们当时承诺了我家,必代代有子,严大人,把人放出来吧!”   可还是迟了,只见府台大人家的后院里,突然冲出了一群人,慌乱的神情显示着事情的恐怖,一个个吓的只会用手比划,声却一点也发不出。   纪百灵突然拔脚就往门里冲,秋三刀他们也紧跟其后,崔闾喘着粗气,扶着毕衡起身,“毕大人、毕总督,你看,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。”   李雁疯了,她爆蛊了。   本来不应该这么快的,可纪百灵她们来了,就在府门外讨要她,可她被人看押着,几个嬷嬷围着她不叫她出房门一步,再加上最近一段日子的精神折磨,终于绷断了最后一根弦,在感觉到纪百灵手中笛蛊的召唤后,她想也不想的捏爆了自己从小养大的蛊虫。   虫生卵、卵飞蛾、蛾入雄性口鼻耳。   如果太上皇在这里,他身上的蛊王是可以收服这些突生的虫蛾的,可他不在,不在的后果就是,府台大人府周遭所有的男性,都将一个没跑的失去生育能力,继而波及整个江州,范围越大,受侵害的蛊力越弱,然后就那丁点的侥幸,可以保留一些身体强壮的男人的部分生殖功能,然后,这部分能力也只能育女。   崔闾仿佛看到了梦里那个,被笑称为女儿国的地方,一江府的人,男女比例失调,最后逼的形成了一妻多夫制,整个一举国上下婚姻制度最复杂之地。   买婚卖婚,佃夫借种,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婚姻,给连累的家不成家,情无归处。   “毕衡,快去,叫秋三刀带着他的人围住李雁住处,另外去找人挑一百个身体强壮的童男子放血引虫,再找手中养有鸟雀的来,得趁着蛾变之前,吃掉它们。”   严修已经呆住了,震惊的看着门内外引发的慌张,毕衡这会儿一手捂着崔闾后背上不断冒出的血,一手夺了吴方手里的刀,直接往严修脚上砍,怒吼道,“你他娘的耳朵聋了?还不快去找人?”   崔闾眼发花,扯着毕衡道,“一柱香的黄金时间,错过了……错过了,我们江州,整个江州,统统绝嗣!”   吴方终于反应了过来,一把扯过严修,挥开挡在他身边的护卫,瞪着眼睛道,“走,发令牌全城找家中养有鸟雀的人,还有身体好的童男子,快着些!”   毕衡声音都抖了,紧紧抱着崔闾,抖声道,“闾卿啊,你可不能有事啊!”   崔闾拍了拍他,喘声道,“快别装了,快叫你的人出来,趁乱进去找东西,快点!” 第24章   “这是你们一地人助纣为虐的报应!”   “报应?”   崔闾卧趴在医馆的客房里,旁边有他的护院吴方守着,毕衡则忙的已经没了影,居府台大人府的那一整条街,已经肃清了行人百姓,数百官差以及巡按仪仗队里的护卫们,正牢牢守住那一片地界。   毕衡化整为零的,让巡按仪仗队里的护卫们,各显神通的过了江。   此时正值夕阳落处,天际的一抹灰暗,为紧绷的气氛更添了一份凝重,被紧急搜抓过来的百名青壮,被安排饶着府台大人府周遭排成圈,然后在不容质疑的命令里,割腕放血。   浓重的血腥味渐渐飘进场中众人口鼻,渐至扩散四周,风一吹,更带着周围人的疑惑和不安,一齐冲上渐黑的天际。   若非有差兵持着刀跟后头押阵,怕都不可能有人肯主动出一点血。   没有人肯信所谓的蛊咒,哪怕周围人都紧绷成了那样,也有人在小声埋怨着危言耸听的话,而严修则半信半疑的跟在纪百灵和秋三刀的身后,警惕里带着三分讥诮,那被毕衡扫了颜面与威严的恼恨,都积在胸膛里,就等着拆穿他们制造出来的恐慌,然后好以扰民和阻碍公务秩序罪,施以控制和限制活动自由。   他倒要看看,这些人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弄出什么幺蛾子。   那女人只要有一口气在,都得留在他府里,替他繁衍后代。   毕衡则记着崔闾的叮嘱,不停催促人去找鸟雀,又令人延着血流撒米引雀鸟来,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,能聚集起来的鸟雀数目不足百数,而再观纪百灵的神情,似乎根本一点不在乎,她只盯着浑身是血的李雁看,手中紧紧攥着那只竹笛,秋三刀有些不赞同的看着她,低声劝告着什么。   崔闾最后陷入昏迷时响在毕衡耳边的话,“若江州无儿郎,则海上危,引渠难,毕衡兄,你的那些水利工事,将再无苦力征用。”   毕衡这辈子干的所有事,都只为了引水凿渠去和州,他把自己钉死在和州总督的位置上,哪都不肯调,为的就是有一天,能通过自己的努力,改变乡亲父老们用水难的问题,崔闾别的或许打动不了他,可最后一条,实实在在的切中了他的脉向。   那是死也不能让人破坏,或有叫人从中作梗的时候。   “纪大人,雁儿那姑娘身上的东西竟能致人绝嗣的事,你为什么不说?你知不知道那会害了一地的人,致整个区域于危险当中?你怎么能隐瞒下这么重要的事?”   毕衡直接上手拽着纪百灵,瞠目怒吼,“你肯定有补救的方法,纪大人,我不管你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,你最好立即马上想办法补救,否则,我定上本参你。”   纪百灵瞪着圆溜溜的眼睛,有些渗人的望向毕衡,声音里透着冰渣般的冷意,“只是绝了男嗣而已,又不是绝了人类,毕大人,你也不要用陛下压我,本官身上有太上皇御令,是可以辖令一个区做为妇协开放的试点的,这里若真绝了男嗣,那不正好可以给我当推行女子亦能顶半边天的行政试点么?哼,大宁建国都好几十年了,除了我们北境能做到男女平等同工同酬,京畿那边的高门想尽了办法阳奉阴违,让我等同僚工作推行困难,就更别提其他州府区域了,若不是我们身上有官身,有御差保护,恐怕早要被那些老顽固们当蛊惑人心的妖女给烧了,别说工作进度,连推行的宣传都搞不了,毕大人,本官正好需要一个立威的地方。”   毕衡被她说的怔住,可瞬间就被一股子气恨冲上了头,跳脚斥道,“纪百灵,历朝历代但有新制出现时,初时的工作推行皆困难重重,但没有一个实行暴虐之策的戾官能有好下场,你要推行工作,宣传新的思想政策,不该以这样灭人传承的狠招来倾覆一个区,太上皇给你的御令,是让你在遇上工作困难的时候,能有坚实的依靠,是在告诉别人,他愿意相信你能做好这番事业,而不是让你执令行凶,不顾一地人死活的。”   说着深深喘了口气,“北境能成功施行男女平等同工同酬,是因为太上皇有绝对的武力和让人信服的威信力,京畿世家豪门林立,你总要给人家一个适应的过程,不能你说要解放人家家里的女眷,人家就要接受你的安排,你上人家府里宣传新思想的时候,可有问过那些后宅女眷愿不愿意出门工作自实其力?纪大人,你不能强人所难,更不能以己度人,你这套工作从一开始的起点就错了。”   你把眼睛盯着那些衣食无优的贵妇身上,以为能凭皇令和政策说服她们走出府宅,想用每一个被你劝服出门的贵妇,来彰显你的地位和官威,你想让那些世家豪门对你青眼相待奉若上宾,好成就你的千秋功业,你就是想踩着那些有名有姓的高门贵女,做着史官笔下推行女户有功的第一人。   毕衡知道时间来不及了,一柱香的时间快到了,他失望又鄙夷的望着纪百灵,“我曾邀请你去和州视察,那里无论男女皆在外为家门打拼,纵算也有居于后宅的女人,但大部分女子是向往同工同酬的,你去和州推行妇协权益,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,可你呢?你是怎么回答我的?”   你说贫困人家的女子不用推行劝说,她们自己在家里过不下去了,就知道出门找活路,和州民风彪悍,女子能与男人干仗,届时你只要往那边设一个衙就行,你把妇协权益的重点放在了吃穿不愁的女人身上,你是不是有病?太上皇在妇协权益里,是不是写过一个凭女子意愿,自行选择权的问题?你特么是不是给当白卡吃了?   活该你这些年的奔忙一无所获,工作进程停滞不前。   秋三刀此时也捏住了纪百灵手中的笛子,沉声道,“百灵,李雁若出事,太上皇必现身问责,你要想清楚,想清楚你们纪家能不能承受太上皇一问?”   纪百灵红着眼睛,望向此时已经倒地抽搐的李雁,见渐渐有血从她的身子底下泅出,并且那血液里面已经有东西开始蠕动,那是蛊爆了之后开始生卵的迹象。   毕衡惊悚的捂了口鼻往后退,痛心疾首的冲着纪百灵大喊,“纪百灵,老夫定留着这条命,去找太上皇收回你的御令,你纪家将是整个江州,或甚整个大宁的罪人。”   蛾变就在一瞬间,李雁身体周围开始出现大量的透明蛾子,细小如针,除了聚在一起时能看见雏形,一分散开来,肉眼几乎不可见,在冲出人群的时候,开始还被一堵血墙挡着,等后来蛾如飞絮时,那道血墙也挡不住了,再加上那些放血的青壮被这密密麻麻的蛾子吓的心跳如鼓,后退遁逃,就这一道血墙也就失了效。   毕衡委顿贴墙坐地,捂着脸道,“完了,这下完了,江州完了,崔闾醒来后我也完了。”   依崔闾的脾气,那肯定直接要回族里去,搬他祖上传下来的神机弩杀人的啊!   博陵崔氏避到那个穷沟子里百年,为的就是血脉传承,你这么一下子等于毁人根基灭人族,他以及林立在江州的所有世家豪族,不代你拼命也要找朝廷要说法。   江州危矣!   而崔闾此时正裹在一团雾里,左冲右突的挤不出去,人声从四面八方全往他脑子里挤,他很愤怒,尤其那“报应”声的循环不断往他脑子里钻的时候,更加气恨吐血,终于从喉咙里冲出一句怒斥,“你放屁!”   眼前豁然开朗,他发现当时梦中一道疑惑不解的事情,此时正跟翻书似的,一帧帧的贴着他眼睛滑过。   是了,后世有个叫论坛体的地方,他当时晃眼扫了一下,因为不大懂里面门道,不知道里面条条闪过的回复是怎么来的,便当做不可触的术法绕着走开了。   等后来逛的多了,知道每条回复后面都有个人,这才知道那时候的科技真堪比仙门道术,让人除了惊叹,又有种生不逢时的扼腕感。   只是现在,他已经过了那个感叹期,现在闪回的是他当时脑子里记录下的惊鸿一瞥。   提问:大宁崇武皇帝活了一百二十岁,可有研究表明,他可能活了两三百岁,那么,咱们是不是可以假设一下,他当年假死脱离,是出海了还是隐居了?另外,他当着世人灭杀王蛊的事情,是真是假,或者有没有弄虚作假?   1L:咱说个题外话,若是荆南蛊术不被灭,那咱们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能长命百岁,青春永驻?   5L:楼上醒醒,能做到那个的只有王蛊,而且每一甲子才能培养一只,一只能不能活还得看运气,荆南药企那么努力,努力到现在,也都没催活一只,就是据传崇武皇帝灭的那只是母王蛊,根本就没想让荆南蛊术有被发扬光大的可能。   13L:要我说,这事还得追溯到江州女儿国那事上,据野史研究,那在江州爆了自己血蛊的姑娘,有可能是崇武皇帝培养的王蛊继承人,崇武皇帝的师傅是荆南巫族左使,那李雁是他师傅从族里挑给他的圣女。   18L:附楼上说法,崇武皇帝那时退位云游,就将圣女交给了北境武氏看养,武氏乃宣和文皇帝的本家,他把圣女交给他们是很放心的,结果,没料会有人觊觎圣女身上的蛊王幼崽,从而在抢夺过程中引发了江州之祸。   26L:补充一点,崇武皇帝把人交给武氏养育,并不说他不愿负责,而是他想让北境风气影响到圣女,从而改进圣女受族中老人固有思想的教育,等之后回族里,也能间接影响到荆南一整个地区的女性文化,只是他想法是好的,却漏算了人心。   35L:正史里没有对纪氏一门覆灭进行过多描述,但据我们猜测,其中就可能是因为圣女死亡的原因在里头,要知道,咱们崇武皇帝可是出了名的心慈,他的手中几乎没有斩杀过功臣之血,纪氏真是里头为数不多的一门。   41L:那个夺蛊的人是真的蠢,她也不想想自己的体质能不能受得住王蛊幼崽的寄生,她以为夺了蛊,自己就也能容颜不老,像崇武皇帝一样永远年轻健康?呵,最后还不是被幼蛊吸干了全身精血,提前五十年进入衰老期,真是作的一手好死!   43L:那圣女也是倒霉,遇到个嫉妒心重的,明明强纳不了王蛊幼崽也不还给她,否则即便她爆了蛊,只要有王蛊幼崽在,仍有可能捡回一条命,只不过会致心智不全罢了。   46L:就没有人讨论一下江州女儿国么?我草,那才叫受连累最狠的地方啊!   50L:怪谁呢?谁叫他们一开始不肯信呢?仗天险闭塞消息,整个大宁其他区的人都知道荆南巫蛊的厉害,偏他们当做玩笑,不愿意相信。   55L:相不相信的那时候已经没用了,江州三十年不出男丁,头十五年就显出后患了。   60L:要我说最该恨的应该是江州女子,天天喊着解放女性,却连点适应期都不给,在蛊灾出现的头十年,没有搭理朝廷下来的妇协部员,那些女人也被家里的男人束缚,大门不迈二门不出,等大家终于相信了男丁灭绝后,女人们又被赶鸭子上架的轰出门做活,所有从小培养的礼仪秩序一朝崩塌,有多少女子是受不了这种强制改变,最后选择投河上吊的?有没有人关心过这些女子的身心健康啊?   79L:楼上还少说了一些事,江州的海防,十五年招不到男丁,没有新丁入伍,老兵渐渐老去,被海上的东桑匪寇打沉了海防线,有一段时期,江州海防如同虚设,被海岸线上的外族抢走了多少钱物,甚至女人?最后怎么着?只能征召女兵上船,而且还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女兵,简直就是用人命去填的海防线。   88L:上面楼又少说了一样,江州是海盐盛地啊!三十年男丁的缺失,让海盐场中的男劳力青黄不接,最后也只能由女人顶上,那踩盐水晒盐场烂脚的,本本血泪史。   99L:楼上说的只是身体上的损害,你们甚至忽略了那几十年的女性精神伤害,没有男子参与生产生育,整个江州女子被其他地区视为不祥,想外嫁都没有人要,本地又没有适龄的男子,最后逼的江州女孩去学青楼楚馆的调调,往富饶区去借种,还不能暴露自己是江州人的身份,管你什么世家豪门有教养的姑娘,都会被族里长辈逼着走一遭,那几十年的屈辱正史上没有记载,不代表野史上没有,我草,不能说,一说就更想把当时参与夺蛊的人拉出来鞭尸。   110L:要怪就怪江州女子被教条束缚的太久了,那个时候完全可以反夺江州掌控权,反正男嗣都绝了,什么事还不得女人说了算?生育权在谁手里,谁就有发言权!   122L:那要这么论,就是蛊灾的时期还是太短了,应该祸害至少一百年,彻底把男性物种给灭了才是,不然才三十年,老一辈的男子们都还健在,就算女性有反抗精神,也斗不过那些人老成精,已经被绝嗣折磨疯了的老东西,照样被捏在股里揉搓。   123L:同意楼上,当时朝里宣传女性独立思想,也设了妇协部,可是江州这事一出,让那些老家伙们集体反扑,别说设立女学,当意识到男子数量只减无增时,更给女性戴上了重重枷锁,那一时期的江州女性,过的简直苦不堪言,封建束缚直接倒退几十年。   200L:这也就不难理解崇武皇帝,就是要拼着和荆南决裂的风险,也要灭王蛊的原因了,一整个地区三十年经济倒退,海防线近二十年如同虚设,海盐场里累死多少女子,还有那些被外族海寇掳劫走的女子,统统都是由蛊灾引发的。   210L:是的,朝廷本意是想对江州徐徐图之,为的就是江州那些豪族藏匿起来的大海船,以及不知位置的海盐场,太上皇让宣和帝偷偷在北境训练水军,也打的是得到海船后能立即开干,结果一个蛊灾,让还没训练好的水军都没有个适应期,直接面对海战老兵,那死伤差点没覆没了朝廷水军系统,三十年啊,喂胞了隔岸的东桑岛,特么想想就气。   222L:现在看来,我崇武皇帝就是有气魄,宁可舍弃长生不老的机会,也要灭了这种不确定性,可能怕的就是后世也会有人弄性别灭种这招,他老人家牺牲真是太大了。   243L:其实理性讨论,解放妇女思想没有错,呼吁女性独立也没有错,可怕的没有适应期,就像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久了,你总要等她把衣服穿好(设立女学),把鞋子口罩戴好(学习社交技能),再把门打开,让她自己选择出不出门,而不是让宣讲的人硬把门拽开,硬扯着人出去,暴露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,去接受那些突如其来的审视,这对于社恐来说,简直比杀了她还恐怖。   260L:你们大概还忘了近亲繁衍,和伦理之祸,那些不信邪的老家伙,在初期时压着有生育权的女性跟尚有生育能力的男性长辈……所以说,崇武皇帝一怒血洗江州本地豪绅,以及参与过此事件的牵连者,真是一点不残忍,都该死该杀!   崔闾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,旁边吴方立刻上前,“老爷,您感觉怎么样?”   “什么时辰了?毕总督有照着我的话做么?”   吴方顿了顿道,“照做了,只是……只是鸟雀数不够,血墙那边没阻拦得住……飞出去不少。”   崔闾一把抓住吴方,低声吩咐,“去把毕总督叫过来,避着点纪百灵。”   有补救方法的,有补救方法的,不然那一闪而过的屏幕,不可能叫他记的这样牢靠。   崔闾闭着眼睛,总算明白了一件事,怪不得他在梦里一直有个疑惑,就是明明他的长孙女也已经到了适婚年龄,为什么他没有安排她嫁人?   那时候江州城里男人都得了怪病的说法,没有一个准确说词,他在滙渠也听不到有用的消息,只知道突然就有很多男子急着娶妻生子,但统统无所获,然后城里就开始大批量的休妻另娶,好几年的乱象,更搅乱了各种说辞,现在想来,肯定有一段时间里,蛊咒的消息被封锁了。   毕衡很快匆匆跑来了,他身后跟着他的护卫,崔闾顾不上跟他寒暄,半撑起身体拽着他,低声道,“让你的人把纪百灵挟持了,收好李雁的身体,她只要没断气,就暂时死不了,毕衡,你听我的,把纪百灵交给我,我能把她从李雁身上偷的东西逼出来。”   我不知道什么妇协工作,什么妇协权益,我只知道江州不能变成女儿国,不是因为我是男子,而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,贸然让女子直面残酷的生存环境,那是种有悖圣人教养和道德的一件事,女子的独立和个性觉醒,如果能尽量避开鲜血淋漓的洗礼,那我作为一个男子,一个父亲,一个爷爷,一个家族的大家长,也是不容置疑的责任。   崔闾眼前闪过后世那些与男子受过同等教育的女孩子,在生活和职场上闪现出的自信的耀眼光芒,再次感叹家里那些孙女们的生不逢时,那多姿多彩的世界,她们此生都不可能见证。   自由平等之路,有太上皇这个开了卦的优秀领导者带着,还走了那么多弯路,就现在目前的江州,根本没有那个土壤来孕育这样的理念和思想,纪百灵根本从一开始就没好好的想过怎么开展工作。   崔闾眼中闪着寒芒,纪百灵可能以为,只要将江州的男人弄绝了,朝廷就能够轻而易举的收回江州整个控制权,那太上皇即便知道她干的坏事,也会看在江州归回了朝廷管辖后,轻饶了她,可她大概万万没料到,会引出江州一系列的不可控的悲剧,造成万千百姓,尤其是女子的悲剧。   抄没家族是不涉及外嫁姑娘的,崔闾自己清楚自己,如果真逃不了被抄家的命运,他肯定会在之前,就将年龄够了的姑娘们全部嫁出去,而不是像梦里那般,整整齐齐一个没落跑。   如果这样算,那纪百灵就该是他家的头一号仇人。   如果不考虑李雁的死活,和后续可能的补救方法,他真想看着纪百灵被蛊崽子吸干了精血,一夜衰老的样子啊!   她肯定会疯的吧! 第25章   毕衡此时是真一个头两个大,他用李雁钓严修的时候,就疑惑过纪百灵的用意。   妇协部工作指导考察团,与他的奉察保江两府巡按仪仗队,本是两条不同的路线,他领旨出京畿走的西云茳州官道,为了避开沿路可能有的江州眼线,他还特意绕着走了一趟北曲长廊,从兆县的小路直入保川府,比预期到达的时间点还迟了三五日,然后将招人眼的仪仗队,比如官牌、旌旗、响锣等宣告地位官职的东西,全丢在了离保川府十里外的驿站里。   按常规脚程来讲,纪百灵带领的队伍是不可能走到他前头来的,可他带队进入驿站的时候,纪百灵等人就已经在驿站里了,等双方寒暄过后,毕衡才知道,纪百灵沿路根本没停下做工作,她是领着人一路急赶,目标明确的就冲着江州来的。   毕衡记着自己当时还劝过她,说江州目前局势复杂,不适宜你普及妇协部的理念,很不如在周围县区先搞一波宣传试点,尤其曾被太上皇亲自带兵光顾过的兆县,那里当能有效的实现妇协部理念的推行,虽然地处偏僻了点,也不大富裕,可但凡工作能展开,都是她此次出京考察的一大功绩。   纪百灵年二十有六,搁一般地区早成亲生娃了,可她生在北境,北境那地方有明确规定,女子不到二十不许说亲,也不许不顾女子意愿的强行配婚,早在北境还未起兵之前,就废止了朝廷对于不婚或晚婚女子收取的单身人头税,很是解决了许多百姓人家大龄女子不婚,带来的家庭额外支出税的负担,也让年龄到后焦虑婚姻的女子少了胡乱嫁人的念头,又有男女同工同酬工作制度的改善,到大宁建国期,整个北境女子的平均婚配年龄,已经拉到了二十二三,所以,纪百灵的年龄,在北境以外的地方是个扎眼的存在,在北境里面真不是异类。   可即便如此,毕衡也本着一个长辈,和久经官场老油条的经验,告诉她工作当怎么开展,遇到别人质疑她年老色衰不嫁人的不善言词时,该怎么应对,官场里的默认潜规,以及与地方官打交道时应当把握的分寸感。   本着同僚情分,以及与自家孙女年纪相仿的爱护,他是真的有把纪百灵当做晚辈引领,和谆谆教导的。   崔闾熟悉的那个性烈如火,遇事刚直不阿,做什么都横冲直撞,以飞蛾扑火之姿,不达目地誓不罢休的清正官员毕衡,早在后二十几年的官场浸淫里,变的圆滑,变的会审时度势,变的知道从众,从善如流。   也就心里还有一杆子为民奔忙的信念在,让他坚持住了为官的底线,没有与贪污受贿为伍,虽仍会受到一部分官员小团体的弹劾,但在当今和太上皇心里,毕衡仍是朝廷中,外放官员里不可多得的清正好官,遇事也是真敢上的可靠人,所以,当毕衡递了秘折,说想要主持这一年的保江课税巡视时,他就能被抽签的司监准确的抽中。   纪百灵的提议,正是他忧愁怎么不打人眼的入江时起的,当时他就觉得这姑娘可能有别样心思,更多的只往无伤大雅的小矛盾上想,女孩子么,偶尔闹个别扭也是常事,她想以长官的手腕治一治手下人,这在官场上是用来收报手下的常见手段,龌龊是龌龊了点,但有用。   于是,两人就在这种心照不宣的算计里,让李雁被严修的人带走了。   面对崔闾直凌凌射过来的寒芒,毕衡有些羞愧,“我知道李雁这事儿也有我的责任,严修那老东西是真不当人,本来是捉了人来配给他那病儿子的,可李雁为了脱困,就说他病儿子不行,这才让他起了自己来的主意,儿子不行老子来,李雁那姑娘肯定就不干了,就一直闹一直闹,江州这地儿啊,那老嬷子是真会想法子折腾人,把个好好的姑娘脱光了绑在床柱子上,用羽毛瘙……地方的痒,逼人家就犯,害,姑娘的羞耻心当场就炸了,抽搐,吐白沫,尔后叫了大夫来扎针,人是醒了,精神却崩了。”   这是从李雁院里抓到的那几个老虔婆嘴里审出来的情况,事实上还有些手段更能催毁人心,是实实在在的精神虐待。   崔闾闭了闭眼,咬牙切齿,“李雁是荆南的圣女,你知道圣女是什么意思么?她的身心、思想,包括从小接受到的人和物,以及周遭的教养环境,都是洁的,哪怕后来有圣女可以婚配的规定,但就前几代的圣女仍坚持独身来说,她们对自身的贞洁和心灵的净化,是最最不容人亵渎和把玩的,你们……你们……你们让她落入那样一个被羞被辱的境地,她一个单纯没受过这种恶毒心思昭揭的小姑娘,你让她怎么能稳住心态?怎么能不疯?”   那小姑娘才刚满十八岁,头十年生活在亲人无微不至的宠爱和包容里,后几年虽在异乡,可有武氏皇族的庇护,她周围知晓其身份的人,也对她给予了无限的善意。   她是真的从小被爱包裹,没有尝过一丁点的人心险恶。   毕衡懊悔的直跺脚,“我不知道啊,我真的不知道,我以为能进妇协部的姑娘,城府和心态应该都有得到锻炼过,至少有能在危险境地里自救的能力,我真的不知道那小姑娘这么……这么脆弱。”   敢跟男子同朝为官,敢去各地宣讲朝廷推行的新思想理念,那怎么也应该是个心理坚强,有一定劣势承受力的人。   他太想当然了!   崔闾一语戳破他内心,“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把她,或者那些女官,放在与自己同等的身份地位上,你只是顺着上头的意思,向她们展现出你的友善,你的心里仍旧有将女子归于后宅的想法,这才有了与纪百灵达成共识的基础和前提,因为你甚至想过最后捞不出李雁的后果,大不了就真让她委身于严老贼,也便于你在江州期间好利用这份关系,暗中行事,甚至……”   毕衡被崔闾盯的低垂眼眸,似被戳中内心般更加无地自容,“……甚至你都替李雁想好了后续安排,万一她真不能在心里接受这段关系,你就用北境的婚姻条例来开解她,北境女子和离归家并不为耻,只当这是一次失败的婚姻罢了,是不是?你的心里,其实对北境的婚姻制度非常排斥,根本无法接受女子放浪形骸的外出游走或工作,所以,你想用现实教育包括纪百灵在内的女子,告诉她们被男人统治的社会有多么残酷,告诉她们该安分的归于后宅相夫教子,告诉她们,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,都是徒劳!”   崔闾失望的看向毕衡,同时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,“我以前也将女子的付出视作平常,并未觉得一个家族中,女人能有多大的贡献,她们生来就是要靠男人庇佑的,没有男人她们就没有立足于世的根本,连官家律法,从古传至今的文字记载,都显少有女人的地位和身影,毕衡,我们老了,思维受困于这个时代,思想也跟不上太上皇推行的新教育理念,我从前看各地世家豪族反太上皇新思想教育的事情,觉得他们做的一点都不过分,谁要是动了我大半辈子学的士大夫教养理念,跟我推行狗屁的男女平等,我也要跳脚怒骂,甚至刀兵相向,可是毕衡,女人、女性和男性的差别在哪里?要是给她们同等的教育资源,同等的仕途进阶规划,同等的出行自由,她们应当会全力以赴的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,做到许多男人都不能及的事,所以毕衡,不要小看女人,是我们从来没给过女人机会,或者说,男人的内心里就惧怕会成长的女人,以及成长后实力堪比男人的女人,是我们利用男人的个体力量,一味的遏制了女人的发展,才造成女人性本弱的固有印象,而一但她们觉醒了,会反击了,那……”世界就该变了。   毕衡张着嘴,忽觉有些失态,继而掩饰性的咳了声清了清喉,“闾贤弟,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着急,你骂我的,指责我的,我都接受,但你也不要想太多了,有些事情或者说朝廷政令的推行,不再某件事上,或某些人的意愿上,大势如此,上千年来的文史书集,耄老学究,他们不出面,不吭声,那各地的府学教谕们,也大都是表里不一的奉承上意而已,就你说的,给女子同等的教育资源一事,朝廷的女学成立也有好几年了,可年年都不满员,给机会了么?给了啊!可她们头上有父兄,一句出门闲逛有辱门风,就足禁了那些女子外出的心了,所以,闾卿啊,你说的那些根本实现不了,而且,而且我尚能掩饰对女子为官的真实想法,愿意与她们同行一路,那京畿里关于女官的流言,和各种鄙夷不耻的指点,没有一颗坚强的大心脏,是真没法生活在那边的……”所以,才叫他误以为李雁的内心也该是强大而无坚不摧的。   崔闾眼神闪烁,抬眼看向他,突然哼笑了一声,“那如果,江州阴盛阳衰,需要京畿里那份被人不屑一顾的女学教育资源呢?毕衡,你有没有能力把女学搬到江州来?你有没有信心劝说朝廷,对江州新设女学的事情,广开方便之门?比如,延请名宿前来教学?晓谕大宁各州府的有才之士,前来女学任教?”   毕衡不知怎地,突然激灵灵的打了个颤,望着崔闾的灼灼目光,陡然有种对方非常认真严肃之感,一时语塞声堵道,“除非我能拿下江州制控权,或者朝廷能主导江州日常事务权,否则,短时间内,我没有那个能力,而且女学易开,名师名宿难请,各地有才之士就更难了,除非是履试不第的举子,否则但有想在科举场上有名录的,都不可能会愿意给女学当教授,闾卿,越阴盛阳衰的地方,男子掌控力越绝,只有男子数量多到不惧女人反了天的地方,才会允许女人有放松说话的场地,这是古早就有的例子,太上皇推行的新制,太过于……呃,理想化了些!”   所以,理想被现实打败了,太上皇也暂缓了新政令的推行,改而派人一个地区一个州府的进行试点。   崔闾趴在榻上闭目养神,心里却道,朝廷不办,我自己办,就凭我祖上传下来的那一库的藏书,就算没有名宿耄老肯来,我找些会认字的秀才举人照本宣科,我也定要在蛊灾显现之前,让肯踏出门或愿意向学的女子,学会个傍身技能。   毕衡以为崔闾被他劝熄了心,结果,就听他悠悠道,“我决定扩大族学规模,设立女学部,毕大人,那些老学究玩固名宿们,没有阻碍一个族学里,自行设立的教学项目吧?呵,就算他们有闲言,我也只当他们放屁好了,我自己花钱给族里的女孩子普及教育知识,他们要还爱指手画脚的,哼,我定找人上他们门上泼粪去。”   很好,这最后一句话,才算是彰显出了一个乡下老财的泼皮本色。   毕衡被噎的无言以对,想了想道,“你那地方偏僻,若打着设族学的名头,估计还真不惹人眼,我看应该可行,就是不大好招讲师教授什么的,普通举子秀才对文章的理解总差了些意思,你想要向朝廷输出女官,怕是难啊!”   崔闾挑了挑眉,摆手,“我可没那么大的志向,我的族学只负责传授书本上现有的知识,能叫她们认字向学就行,至于学没学成,有没有可能向上举官,那可就不在我能力的范围内了,当然,若能有一两个天资聪颖,举一反三一目十行的,日后若能踏上天听,再带携一下同门,那就是个赚翻天的买卖,定能叫我的族学一朝回本。”   毕衡瞠目,歪了脑袋打量崔闾,犹疑道,“你是想把女学当生意做了?”   怎么感觉怪怪的呢!   崔闾眯眼,点头,“你就这么理解吧!回头跟人介绍我开办的族学时,也可以这么宣传,我家族库里的书可多是珍藏本,你知道的,以后凡事想要找我借书抄书的,必须得先签协议,要呆在我的族学里教授课业半年至两年不等,总之吧,我这里再没有免费的藏书可借抄咯!”   好主意,回头就去族里安排,早前怎么没想到呢!   崔闾瞬间感觉自己又活了,被蛊灾搅的一脑门浆糊豁然开朗,他突然就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。   先从滙渠县开始,所有的女子必须先识字,断文弄墨往后放,识字算账排第一要务,必须得教会她们在面对突发灾难或事端时,有能应对和解决的手段和心态。   很快,毕衡派出去的手下就来汇报了,“大人,纪大人被请过来了,秋大人被属下诓去大夫那边看李姑娘了,李姑娘生气微弱,大夫那边说不大好的样子,恐……”   崔闾立即挺起身体,望向帘外,“把纪大人请进来,就说是毕总督有话问她。”   到底他只是一个举子,说他要问话,容易落人口舌,且有被治僭越之罪的由头。   毕衡跟后头颔道,“带进来。”   纪百灵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推了进来,她脸上有些发白,额头正中间却有一个小指大的鼓包,正不断的左冲右突往两边挪移,而她的表情也随着鼓包每一次的移动而显出痛苦的忍耐,却见她硬是咬了牙硬忍着一声也不吭。   为了永葆青春,长命百岁,她可真拼啊!   毕衡让屋内所有人都退了下去,自己则站到了纪百灵的面前,低头看着她,叹气,“纪大人,你真是好算计啊!骗得本大人以为,你是真心想帮我排忧解难呢?原来竟是藏了如此私欲。”   纪百灵痛的赤红的双眼直直瞪着他,“毕总督,您什么意思?本官不明白。”   毕衡点头,指指她的额上,“幼王蛊,被你吸纳进身体里了吧?纪百灵,你为什么早没告诉我,李雁的特殊身份,以及她爆了血蛊的严重后果?你知不知道,你不仅害了本官,更害了江州这一地的百姓?还有你自己?”   纪百灵不说话了,身体痛的直打哆嗦,可见幼王蛊排她性正是严重期,她要是一次不能成功将它纳入,第二次会承受双倍以上的痛苦,所以,她现在根本不敢分神。   毕衡却不愿意放过她,绕着她走了一圈,见她冷汗浸了全身,官服都泅湿了一大片,不禁头摇的更厉害了,“纪大人,把幼王蛊还给李雁,本官就当你什么都没做过,更不会写折子密告你,所有在江州发生的一切,都将抹去你们来过的痕迹,怎么样?”   纪百灵哼笑了一声,红着眼睛望向毕衡,脸庞被幼王蛊折磨疼痛的近似扭曲,“不怎么样,我带她来走这一遭,为的就是她身上的幼王蛊,我好不容易到手了,怎么可能再还回去?呵,你也不用吓我,现在整个江州已经没了可承嗣的男丁,等过个三五年,朝廷将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的全面接管江州,那些眼里只盯着江州税赋的老家伙们,定会为我求情开脱的,再有我纪家的功勋在,太上皇、当今圣上,只多关我几年,不会把我怎么样的,李雁已死,幼王蛊在我身上,我将会是荆南新的圣女,而且由我来对荆南女性进行教化传播新思想理念,肯定会比一个小丫头来的事半功倍,太上皇想要的民族大融合一统,我就能帮他实现,李雁能做的,我只会比她做的更好。”   崔闾彻底听不下去了,捞起手边的茶盏就扔了过去,兜脑门浇了她一脸,盏碎声止,屋里一片死寂。   半晌,崔闾才撑着身体歪向她,“纪百灵,你是真蠢,还是装蠢?你明明知道你话里漏洞百出,还这么强行洗脑信念支撑自己,你心里也害怕吧?也不像你表面说的这样镇定不惧吧?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,不就是也在担心自己的脑袋不够硬么?真要如你说的那样,此时你应该昂首挺胸,不屑与毕总督对峙,还喋喋不休的使劲安慰自己不要怕,呵,你装什么装?”   纪百灵额头泅出一丝血线,瞪眼怒目的看向崔闾,张嘴就斥,“大胆,你什么东西?怎敢这样与本官说话?竟还敢伤了本官,待本官将事处理完后,定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。”   崔闾冷眼看着她,突然发问,“你是怎么知道李雁身上的蛊是王蛊幼崽的?我相信李雁在出荆南族地之前,她族里的长辈肯定有告诫过她,不许她对任何人提及这个秘密。”   纪百灵愣了一下,突然扬脸得意的笑了起来,咯咯咯的,“当然是她跟我好啊!我以互相分享小秘密就可以成为最好姐妹为由,教她自己告诉我的,她可真天真啊,竟然真就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给我了,呵,她真是好命,本是族里无父无母的孤儿,结果被选为了圣女,还能得到同太上皇一样的好物,我比她可强多了,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?所以我才想抢她的宝贝的。”   也许是埋心里的话无人述说太久了,话匣子一打开,纪百灵就自己往下说了,“我出生时太上皇已经坐上龙椅了,那样的高高在上,我努力读书、习武,向他靠拢,结果他突然让位云游去了,你说可不可笑?那样的尊位,他说放下说不要,就立马全丢了,我怎么办?我努力了那么久,那么久……后来,他偶尔回了一次北境,我很高兴,买了很多东西去看他,然后,我就看到了一张年轻的,只有二十八九的脸庞,那样尊贵、清俊,满身带着威严的背对着我,声音是那样的好听,一点没有被我撞见秘密的恼怒,还笑着叫我帮他保守秘密……”   她说着,脸上显出一股子红晕,也不知是被幼王蛊折磨的,还是女子的娇羞,反正就红的不正常,连声音都带着涩哑,“我看出了他对李雁的特别关照,就特意靠近李雁和她交好,后来熟悉后,果然从她嘴里套出了话,因为王蛊可以延长寿命,便也就有了驻颜有术的功效……我想代替郭叔成为他的左膀右臂,永远跟随在他身边,所以,我必须得拿到李雁身上的幼王蛊。”   崔闾怜悯的望向她,“你就没有问李雁饲养幼王蛊的条件么?你这么冒然的把幼王蛊引到身上,不怕反噬?”   纪百灵紧攥着手中的竹笛,笑的一脸笃定,“自然是问了的,李雁的幼王蛊因为还在成长期,本身是没有什么战斗和自保能力的,所以,她随身的虫囊里会养有幼王蛊的傀儡蛊,只要操纵它们,就能为幼王蛊战斗挡灾,我以好奇为由,哄着李雁教会我用竹笛驱使它们,呵呵,不然,你以为李雁为什么逃不脱那几个老虔婆的钳制?因为我提前支走了她虫囊内的傀儡蛊,一只也没给她留。”   毕衡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,他从未想过,女子间的嫉妒心,会能使人用出这么恶毒的手段,他后悔了,他不该急功近利的答应跟这个女人合作,间接导致另一位无辜女孩的受害,崔闾说的没错,可能他从心底里,就没把女子放在与他同等的位置上看,可即便这样,他也不能接受一个女人会朝另一个称呼为姐妹的女人下黑手。   太狠了!   崔闾面无表情的看着她,觉得什么话也不必问了,便朝毕衡伸手,沉声道,“扶我起来。”   纪百灵见毕衡撑着崔闾一步步朝她走来,有些怔愣,尔后身体直往后退,惊斥大喝,“你想干什么?你不许动我。”   崔闾垂眼看着,嘲讽的看着她,“你以为将李雁的傀儡蛊全耗完了,幼王蛊就没有战斗和自保能力,可以让你予取予夺?纪百灵,你真是太异想天开了,至少,这里还是有人会移蛊的。”   说着,就从袖袋里抽出一柄金色小匕首,一点点的往纪百灵眉心探,在她惊恐瞪大的眼睛里,攸尔转向她两处太阳穴,各自点出一个血洞,沿两边血线划至耳侧,开出一道血沟。   毕衡都看傻了,纪百灵喉咙里吓的发不出声音,半晌才嗬嗬的透出濒临死亡的喘气声,崔闾却并不停手,一把将她僵直的身体推的倒地,然后四刀划开了她的手和脚,依李雁爆蛊倒地时的样子,模仿出了一个同样的爆蛊场景,只是这次,纪百灵的血液里并没有虫卵蠕动。   崔闾做完这些,又牵扯的后背伤口流血,他忍着疼痛冲毕衡道,“去把李雁带来。”   李雁就在这家医馆的隔壁,侍卫很快就将人抱了过来,随后跟进来的还有秋三刀,他一见屋内纪百灵的样子,直接拔了刀欲替纪百灵报仇,但崔闾比他更快一步,道,“秋统领,你的刀很快,但是,如果你想和她一起承担九族俱灭的后果,你尽管动刀。”   毕衡望着秋三刀,拿手指了指已经被摆放在地上的李雁,“荆南圣女,太上皇亲选的王蛊继承人,你不知道吧?”   秋三刀沉默了。   他知道。   可他就是默默允许了纪百灵的疯狂。   崔闾一见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大概跟纪百灵有纠葛,便道,“你若不想看着她被幼王蛊吸干精血而死,最好别拦着我做事。”   秋三刀终于退到了门旁边。   崔闾让毕衡的侍卫,将李雁与纪百灵放一处,不顾纪百灵的挣扎,让二人的血液侵蚀交融成一片,然后,抽出了纪百灵手里的竹笛,递至嘴边开始吹出一种只有荆南人才能听得懂的异腔调,似虫翅振飞,似虫声鸣叫,沙沙啃噬着血液精华的声音。   良久,久到众人盯着泅了一地的血迹开始眼晕的时候,终于,从纪百灵额穴处,开始有虫翅伸出,从左到右跑了一边后,终于寻到了一处适合突围的地方,自脸颊耳线那边破开的口子,啪叽一声掉进了血液池里,然后,开始随着崔闾吹的笛响,一点点的往李雁处爬去。   而纪百灵这边,脸色瞬间苍老,乌黑的头发直接白了一半,整个精气被巨大损耗过的后遗症显现了出来。   她瞬间老了十岁不止。   李雁微弱的声息陡然深沉,跟陷入恶梦中又极速清醒了一般,突然就睁开了眼睛,吓的周围人倒抽一口凉气,等着看她下一步反应,然而,没有,她就那样静静的躺着,躺了好半晌都不带动的。   然后,还是崔闾让毕衡扶着他上前,弯腰与她对上了眼,轻声唤她,“李雁姑娘?雁儿姑娘?”   李雁脑袋一寸寸的挪向崔闾的方向,眼睛澄澈清透,眨了眨看着他,声音脆生生的似幼儿,“我怎么了?你是谁?这是哪里?”   崔闾叹息一声,李雁的心智受损了,她不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,以及这里的人了。   这大概算是好事?   崔闾朝她伸手,笑着哄她,“你先起来,爷爷让人带你去换洗一下,然后咱们吃点东西好不好?”   李雁愣愣的看着他,又朝毕衡和持刀的秋三刀瞅了瞅,最后选择了对她笑的最和蔼的崔闾,“好的爷爷,我身上好疼,头也好疼,肚子也很饿。”   门帘突然被人扯开,一身狼狈的张廉榷从外面跑进来,“大夫,大夫,我怎么看不见了?快、快帮我看看我的眼睛……”   崔闾吓了一跳,这才想起来,他叫人打晕张廉榷后,就把他遗忘在了街角处,此时见他摸着边踉跄的跑进来,那睁的大大的眼睛里,全是白色的羽状物。   不好,这是蛊蛾子!   所有看过李雁身边蛾变的人,吓的脸色都变了,集体捂了口鼻往后退走。   只有李雁,愣愣的盯着他看了看,然后伸手朝张廉榷的眼睛处擦了擦,边擦边道,“我的宝宝怎么跑到你眼睛里去了?嗯,肯定是它们太调皮了,偷跑出来了,别怕,没事,我把它们收走就好了。”   所有人愣愣的看着李雁用手指给张廉榷揉眼睛,而张廉榷的眼睛里也渐渐没了那些羽状物,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后,张廉榷的眼睛恢复了,也看清了屋内的情形,吓的嗷一嗓子就晕了过去。   崔闾张了张嘴,又张了张嘴,好半晌,声音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,“雁儿姑娘,这些蛾子你还能收回去?那它们,对人体,就是那个繁衍的事,还有影响么?”   李雁歪了歪脑袋,抓了抓散乱的头发,想了想,“我能收回蛾宝宝哦,但是前提是它们不会被人体吸收,也就是说,三天内的蛾宝宝可以收回,过了三天,它们就会和人血融合,那我可就没办法了。”   崔闾与毕衡对视一眼,毕衡立即冲着侍卫道,“快去贴告示,就说这里能治被蛾虫叮咬过的人,让……让最近被蛾虫近身的都过来治病。”   可如果人不相信怎么办?没有像张廉榷这样被蛾虫叮至失明的人,恐怕不会主动的过来。   秋三刀已经抱起了陷入昏迷的纪百灵,看着神态显幼的李雁,道,“可以带着她全城走一遍,她应该能感应到哪些人的体内有蛾虫。”   李雁躲到崔闾身后,很怕秋三刀似的冲他吐舌头,“坏人。”   秋三刀顿了顿,最后冲着李雁点了点头,“她对不住你,我替她跟你道歉,希望你不要恨她,她只是一时起岔了意,今后我会看好她的,李雁,我希望你不要去你师傅那里告她。”   李雁听不懂,但李雁很讨厌他,以及他怀里的纪百灵,扯着崔闾道,“爷爷,抓他,他们欺负我,我要……我要……咦?我家呢?”   严修的家塌了,望着扑满了院子,和满头满脸的蛾子,他慌了,到处叫人拍蛾子,自己也被蛾子吓的直打摆子,满府的客人,有一大半都是江州有头有脸的人家,此时也跑的没了影,个个吓的回家换洗衣物,都觉得刚刚那一幕太刺激了。   然后,流言开始在江州几大世家豪门里传了起来,那纪百灵带人堵着严府台门口时说的话,以及威胁的言语,被人添油加醋的复说了一遍,有人信,也有人不信,可不管信不信,严府台让他们遭的罪都不能这么轻易的算了。   他已经不适合再坐镇江州府了,是时候要换人做了。 第26章   江州府内的衙馆是有一套自己的换人机制的。   前朝有中央官直任,辅以地方绅举世家协佐,另有五大家族从中掌控地方经济,间接或直接参与民生发展,隔一江与朝政中枢玩制横之术,后前朝皇族为加强与江州本地豪族联系,便开始纳其家门贵女,许以后宫尊位。   这便有了江州挟前朝皇嗣以自统自治的祸乱,中央直任官自此形同虚设,要么愿意同流合污,要么舍命忠心君主,地方治还是地方治,豪族祸仍未除,乃至现时,因海上水工事的发展,优于江对岸的渔业,两边的上下先手问题,仍未解决。   前朝也有过想在保川府设码头发展江上工事,奈何临岸渔民每驾船入江,便有漕运黑船上前将其打沉,造了大船也想往海上探,却连浅江口都没出去,就被蒙了黑帆的□□海寇给连人带船的杀了抛尸警告,如此经年,保川府的码头荒废,靠江吃饭的百姓内迁,一江之水就真的只有江州独享。   如此霸道行事,江州也知做事不能太过之深浅,故许以前朝中上等的税课,以稳朝中官员的参本,后又以高利遍请各地擅工擅锻造者前往江州,大力发展海上工事,朝廷被税银迷眼,再加上匠者也无可效力之地,便统统将官录在册的全打包送给了江州,谈好身契价钱,人才尽数被江州垄断。   这就是迄今为止,大宁在制江权上的困境,没有技术人才,或者说精尖人才的制造研发,他们在别的湖泊水岸设的造船厂,技艺停滞,匠者稀缺,有或能下水的船只,拿出来与江州海船相比,前后年限差距五十年往上,根本难与江州海船一敌之力。   当年新朝初立,太上皇以人命填江,摄江州豪族于危厄,数月顽抗后知晓不敌,便派了代表上京,欲以联姻释解河两岸关系紧张的局面,并张口便要太上皇许以江州贵女后位之尊,奈何太上皇是个不婚主义者,别说江州贵女,那些为了改换门庭,向新皇表心意的老牌世家豪门里的贵女,他一个也没收,在位期间,后位一直空悬。   因着条件没有谈拢,江州本地豪族便藏起了精尖匠者,以数万万江州百姓性命,和每年百万税课相胁,逼的双方各退一步,划江自治,另奉以大宁皇朝为君主的承诺。   那时节各地兵灾人祸,至百姓困苦无依,太上皇惜民劳累,虽未尽杀江之戮,仍只得忍了心头气性,应了这帮老财仗天险邀天之举,只到底心中愤懑,在临退位之前,用计打杀了当年闹的最狠的五大家,虽仍未缴获海船和匠工,但至少江州的局面算是破了一半开。   后宣和文皇帝上位,江州豪族们不死心,仍上表愿意族中贵女许之,只要皇帝纳了,他们就愿意让中央直属的官员空降过去,并好好配合朝廷推行的所有政令,只要在皇帝的后宫里,能有他们江州的贵女。   宣和文皇帝乃是崇武皇帝一手教养成才,小小年纪便跟着上朝处理公务,很知道太上皇对江州这块地界上豪族士绅的厌恶,也知道太上皇未有一日不想着制江权的问题,别说贡个贵女入宫,就是贡个仙女给他,他也根本不可能接。   尔后用以身作则之君令,娶了崇武皇帝本家的姑娘为后,并以帝后并起的方式,向世人宣统一夫一妻制的新策,彻底将后宫牵制前朝的旧习摒弃,让妄图以女子搏君恩的世家豪族们,统统熄了心噎了火。   后宫搏宠之路被断,各地世家豪族只能尽数供养子弟入朝,而在江州设立的府学,供出的举子入京,数年都淹没在了考海大军里,即便录中了前三甲,也因着江州局势问题,被排斥在内阁与六部外,得中枢要领,江州内血循环不出去,又排斥外血的输入,便渐渐陷入死局,本地剪除五大家后残存的小团体一合计,仗着手中藏匿的大海船,和祖传下来的海盐场,直接搞了个内投。   严修就是他们内设出来,应付朝廷的明面话事人,他在面对朝廷官员时的那副趾高气扬样,在本地豪绅面前是硬不起来的,便是小团体开会,他也只能坐一个角落陪吃听讲。   如此,当他工作或生活中出了差错,引发小团体集体反感或恐慌后,可想而知的是,他的日子是不可能再舒心了。   这些情况朝廷那边自然清楚,蛊灾事件一出,毕衡就知道严修要被江州豪绅弃了,他来不及跟崔闾交待蛊灾后续的补救事宜,带着人就赶去了严修府邸,得趁着严修没被灭口之前,将人捞出来。   崔闾不管,或者说也管不上他在江州官面上的活动,他如今只能顾着眼前能够得着的,比如蛊灾后减少扩散和损伤范围,能尽量的将吸入蛊蛾者找到,并收回其体内的蛾虫。   至于纪百灵和秋三刀,秋三刀的武力他听吴方说过了,知道严修在他提出息事宁人的话时,没有提异议,是可能的江州事宜仍需要他出力,毕竟他带着的御龙卫战力,远非普通巡按仪仗队可比,严修若要平平安安的在江州行整顿官场之活,恐怕得多多少少的依赖着点秋三刀的武力。   纪百灵那边,崔闾皱了皱眉头,有秋三刀在她身边护着,怕一时半会的也拿她没办法,李雁这仇怕得等她自己清醒后提了。   只是,崔闾有些叹息,旁边吃饱喝足的李雁并不知道身边的危机还未解除,心智的倒退,让她基本忘了前事,除了知道她身上的蛊虫是长辈给她的,至于那个长辈是谁,在哪里,她都统统不记得了,倒是把他当成了最亲近的长辈,梳洗吃好后就靠在他躺的榻沿边睡了。   让她换个舒适的房间睡打理好的床铺,她还不愿意,小姑娘虽然人变的懵懂了,但危机意识却莫明变强了,敏锐的意识到周遭好像并不安全,于是,便只愿意呆在能令她感到安心的地方或人身边。   “老爷,陶小千回来了。”吴方掀了门帘探头进来报告。   崔闾也是造孽,后背上的伤虽然裹了药,但那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,只能趴着扭过脑袋,“叫他进来。”   陶小千丧着个脸进门就跪了下去,黑小瘦长的身体上带着点血痕,脸也肿了半边,崔闾眯眼,“挨打了?”   “嗯,他们问我是谁的人,干什么的,我就迟疑了一会,他们就动手了。”陶小千摸了把脸,疼的直咧嘴。   吴方跟后头补充,“他们大约是想问自己路线暴露的事情,不相信我们说的偶遇说词。”   崔闾点头,“相信才有鬼呢,这才说明秋三刀不好糊弄,且手段非常狠戾。”   怪不得他在带走纪百灵时,毕衡按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声,此人有能力有手段,且心够狠。   吴方跟着心有余悸的点头,小声道,“漕帮那头死了两个人,老爷,我们要不要……”   崔闾神色微动,“是派出去探水的?”   吴方轻嗯了一声,崔闾点着手指头盘算,他在漕运码头上前前后后花了也有大几万两,漕帮货运的仓库里存了许多的精铁农用工具,他就等着他们空仓之前周转不灵,以码头抵债,现在既然有了毕衡这个熟人在,那他就不用等了。   毕衡的那些护卫可以借来用一用。   崔闾听着医馆外面的动静,问道,“有人来没有?派人上街喊话,说了蛾子入体后的严重性了么?”   吴方点头又摇头,“毕大人派官差敲锣宣告,但是左邻百姓没人肯信,据我们跟测的侵染范围,以府台大人府为中心点往外扩千米内,蛊蛾飞的最多最密,再远一点的人家,有在窗台上发现的,有在外面晾晒的衣服上发现的,具体测算范围目前未知。”   崔闾沉吟了一瞬,抬眼感受了下半开的窗台风向,问吴方,“找人问下蛊蛾起飞时,风往哪个方向走的。”   蛾顺风飞,必然那个地方会比其他方位更严重。   吴方拱手立刻出去了,陶小千还跪在地上,崔闾指着一旁椅子上的张廉榷,“你把他弄到旁边房间里去,等他醒了告诉他蛊蛾入体的后果,不管他受不受得住,只叫他把心里盘算好的结果告诉我就成,我等他来说话。”   朋友一场,他也不会赶尽杀绝,只要他可以识相的主动辞官也好,申请调离也罢,离开滙渠县就行。   他们的说话声搅扰的李雁睡不大安稳,终于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,崔闾看她精神似恢复了一些,脸上的颜色也比之前失血过多后,惨白如死人脸一般的样子好多了,便轻声问她,“头还晕么?身上这会子有力气了么?”   李雁扶着脑袋晃了晃,撑着眼睛强行睁开,一脸懵懵的仰头,“爷爷,这里膈的慌,我们家在哪啊?我们回家吧!”   崔闾伸出手揉了把她的头发,此时已经梳了个小髻子,用根红绸子绑着,显得又小又乖的,“雁儿,爷爷这边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,你受累,等事情忙完了,爷爷就带你回家。”   李雁眨了眨眼,钝钝的点了点头,“哦,那行吧!”   于是,崔闾又将吴方叫过来,让他找了两个人抬了个担架让自己躺上去,一边招呼李雁跟着他,一边带着人往外走,听吴方低声道,“老爷,蛾起的那段时间,起的是东西风。”   他顿了一下,有些庆幸道,“幸好没起西北风,不然能吹到我们滙渠去。”   崔闾垂了眼眸,憋下了“不如一视同仁全吹个遍”的话,那侥幸的几个漏网之鱼,被当成配种的种公,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骨肉,突破伦理纲常的近亲延嗣配种,不仅自己疯了,还一把火烧死了不少人。   惨绝人寰的伦理之祸!   “雁儿,你过来,跟爷爷说说,收回蛾子后,那些人的身体会有什么变化?”   李雁手里抱着腌梅罐子,那是药馆里用来给客人解苦的东西,她看到了就非吵着要,崔闾为买她安静,就跟医馆的老板买了一罐,眼下她正边走边捡着吃的欢快。   听崔闾叫她,忙递了一块到他嘴边,清脆的声音里透着高兴,“好吃,爷爷你也吃。”   说完才又想起崔闾问她的问题,忙将手里的梅子回塞进自己嘴里,然后就用手在在细细的小胳膊上指了指,那青筋鼓涨的地方,突然从皮下冒出个指甲盖大小的凸起,就听李雁用很伤心沮丧的声音道,“它弱了,而且变小了,它本来……本来都让我养到小指长了,结果不知道怎么了,竟然让它的娃娃跑出去了,气死我了,还要重新养,爷爷,我的脉是需要用药养的,要用很多很多非常非常珍贵稀奇的药养,不然,它在里面走动不了,不能走动,它就长不大,哎,它真太调皮了,我都告诉它外面很危险了,它又不能咬人,干嘛要跑出来啊!哼,真是太不听话了!”   随着她的声音,幼王蛊在她手腕筋脉里跳,说一句跳一下,跟不服她的训斥般,一下一下的似要冲出来跟她掰扯掰扯,到底是谁把宝宝爆出去的。   崔闾又耐着性子问道,“那把飞跑出去的蛾宝宝收回来呢?会怎样?”   李雁挠了把脑袋,点了点胳膊上不安分的幼王蛊,“那就变成它的补品啦!哎,又要重新养,好烦哦!”   崔闾又再次沉住气问道,“那被蛾宝宝寄过的人,会怎么样?身体会有什么变化?”   李雁这次想久了点,犹豫道,“可能会生孩子吧?”   崔闾愣了一下,不相信似的再次确认,“生孩子?被蛾子寄过的身体,都会生孩子?”   李雁边捻梅子吃边走路,“嗯,我这个宝宝是育母蛊,雌雄同体,跑出去的宝宝寄在人蓄身上,都是有一定概率催生胎儿的,是……咦?是什么来的?”   她说着开始挠脑袋,一副有事情想不通的样子,崔闾怕又惹得她焦躁不安,影响心情,忙打断道,“雌雄同体?那是说寄在男子体内也能生娃?”   李雁愣了一下,想了想,犹豫着点头,“按理是这样的,只要我能保证母蛊的活性,那寄在别人身上宝宝也具有活性,被人体吸收后,理论上是能催生胎儿的。”   崔闾哑了,抬起头来直愣愣的看着李雁,猛然又往前面领路的吴方,和抬着自己的两个护卫看,他们可都是近严府千米范围内的“受害人”,只不过因为各种事情搅扰,还没想到自身,再有,他觉得自己一把年龄,绝不绝育的也不打紧,可若万一真如李雁说的那样,这是个催生蛊,那、那……   李雁咬着手指皱眉也在念叨,“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呢?好像给我蛊的人也没这么说,但意思像这个意思,就是吧,我在、幼宝在,就能帮人治不孕病,我不在,光有幼宝的话,它一发火,就得灭人种,那话怎么说来的?嘤,我忘了。”   崔闾狠狠的咽了口唾沫,很想爬起身来把着她的肩膀摇晃她,你别忘啊,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,到底是绝生还是催生?   然后,男人生?   所以,梦里那场祸,是来自饲主和蛊王的联手报复?   那现在饲主和蛊王都没事,那报复应到了哪里?   不把女人当回事的男人?   崔闾感觉后背疼,太疼了。   这边李雁还最后一摆手,非常光棍道,“管它呢,反正给我宝宝的长辈说了,歪管男女,能生就好,能生是福。”   崔闾一把拉住了李雁的手,抬眼问她,“你快给我和他们看看,我们身上有你的虫宝寄生么?”   李雁立刻摇头,一副乖巧样,“我都收走了,爷爷放心,你和你身边的人,我都收了,你周围飘过去的我也收了,保证一个不漏。”   说完又嘿嘿笑的一脸天真无邪,“只是爷爷最近不要接近女人哦,会生宝宝哒!”   咳咳咳~   李雁脸上含羞,捧着脸蛋道,“我的宝宝可以增强人的体质,改善体内那个啥活性,嘿嘿,九代单传只要遇上我,我也能帮他盘活成百人族群,我很厉害哒!”   崔闾按住担架边沿的位置,催促两边人道,“快点,让敲锣的人再加一句,如果不想看到男子怀孕生产的稀奇事,就敢紧过来驱虫。”   乱了,乱了,全乱了!   “毕衡呢?快去找毕衡!”   崔闾拍着担架柱子,把几个护卫指挥的团团转,突然,他又停了下来,“等等、等等,让我想想,让我想想。”   这李雁的脑袋现在懵懵懂懂的,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?   绝嗣的事在梦里是验证过了的,可催孕还不分男女的事,只听她自己在说,真假还有待确认,那他是不是得等有人中招,才能相信她的说词?   崔闾眼珠子转了转,抬头又问李雁,“那怀上了要是不想生怎么办?”   李雁昂了昂脑袋,努嘴不开心道,“那就喝堕胎药打了呗!”   崔闾眯着眼睛不怀好意的往严修府的方向,和那些前来参加饮宴的豪族家宅方向望去,拍着担架柱子下令,“先去千米吹风的外围收蛾子。”   那些参加过严府纳妾礼的老爷们,不管是绝嗣还是育嗣,这个苦头你们得吃,既然喜欢热闹不嫌事大的参与了李雁的苦痛,那她自卫式的报复就也该叫你们尝一尝。   他要看看,那些知道真相后的士绅老爷们的脸上,会有怎样精彩绝伦的表演。   崔闾紧绷的心里突然就松了一大块,不管李雁说的几分真假,他现在只要确保普通百姓不受大范围的影响就好了,至于那些人……   呵呵,擒等着跪到李雁面前,来痛哭流涕的请罪吧!   他得替李雁拟个损害赔偿条款,养身体养幼王蛊也是要钱的,没听她说要吃好多好多的补药么!   得趁机放一放那些人的血。 第27章   崔闾的心态这会子是完全变了。   蛾宝已经爆走了半天,该造成的影响已经造成了,他就算是扯着李雁马不停蹄的跟后头补救,怕也来不及追赶上,因夜晚的来临,人家门里头要进行的床帷交流。   李雁这姑娘说话大喘气,后料的补充直接让崔闾老脸通红,蛾宝入体的前两三个时辰,那方面的需求冲动比嗑春药还厉害,并且只要行过房,蛾宝那看着透明的羽翅,就会撑起一个孕子袋,十天就能看出孕相,只不过是因为借外力孕育,内中的损耗会比正常情况下孕育的更艰难,且漫长,普通女子十月怀胎,搁男子身上会多出三个月,用来改善身体构造,以达到自然生产的目地,所耗费的精血精气会是女人的双倍多,且育过子的男人,有九成会变双性,只有其中一成的概率,能幸运的随胎儿掉落孕子袋,恢复从前的身体构造。   至于说孕相初显,就不想要的,当然可以不要,但落胎的代价是杀死男人一轮年限,也就是十二载的精子活性,且没有任何药物使其恢复。   所以,就问、这孩子你要是不要?   崔闾当时就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,并没有斥李雁瞎说八道的话。   他之所以在绝嗣和育嗣之间选择更相信后者,是因为他会吹蛊笛的由来,那不是他凭空就会的技能,而是他们崔氏每任族长继任之时,都得学的储备知识。   也因为,传他族长之位的大伯一家,就有可能用过这个方法,他那个早逝的堂哥,就极有可能是这么来的,证据就是他大伯母高龄育子,他大伯却外出寻保胎药一年之久。   崔闾之前情急之下留了个心眼,说得蛊事是六七十年前,实际上可以往更早了推,他们祖上是从荆北东越那边迁过来的,整族人走了小两年,中间有几个月时间,曾落在荆南边上的一个寨子里,若非荆南那边实在排外,他们现在的居住地,应该会在荆南茂密的丛山密林里。   因为族群当时人口过多,到一个地方时必然得购买大量土地宅院安家,荆南原住民感受到了外来人口的威胁,便派人了来驱赶,以至用上了蛊虫,双方或许曾发生过不愉快,但终究大事化了小,荆南给出了驱虫笛谱,并以血誓保证崔氏子嗣绵延永存。   崔闾他大伯和大伯母在生下堂哥之前,全育的是女儿,便是有子也没活过三岁,就在所有人为大房子嗣担忧时,他大伯携大伯母出了趟滙渠,回来之后便宣布他大伯母身上有了孕相,只是因为年纪实在太大,孕相不好,那一年多的时间,族里没有再见过大房两口子的身影。   没有人怀疑堂哥的出身,因为他跟大伯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   是以,当李雁说出与梦里截然相反的结论时,崔闾在震惊之余,更多的是恍然大悟,怪不得他大伯在临逝前,抓着他的手,要他记牢蛊笛的吹法,并说大房曾受过某族咒誓,隔两三代就会断一次,叫他如果生不出儿子,就去隔江的荆南找能听懂蛊笛的人帮忙。   李雁人虽然懵懂了,但关于身上蛊虫的事还挺清楚,按她用自己的意思概括,就是她长辈养蛊不是用来灭人的,而是用来养人的,一开始是因为条件生存太艰难了,人口只减无增,男子出门寻活路,一走一个不吱声,留下来的女人有苦说不出,守着家守着老人孩子哪也去不了,后来女人们就从深山里找到了个能养人的宝贝,对那些想外出并且出了门就不思归的男人,用上此物,栓着他们在家里承担女人的重任,渐渐的荆南女人便成了整个族群的话事人,担着一个族的发展重任,男人反倒成了附属,占的比重渐轻于女人,等后来养出经验了,就有天才女孩弄出了情蛊、无相蛊,统统都为了牵制男人,占据主导权的东西。   但是本质,都只是一个族群内的女人们,为了延续发展自己族中血脉的造物,好坏不另分,纯看在谁手里用,心思善良的人手里,蛊虫就是发展人口的宝物,在心思恶毒的人手里,蛊虫就能灭人种。   所谓事物的两面性,看的就是一个人的心思善恶,李雁觉得蛾宝可爱,那它们被人体摄入后,就会滋养人体,改善人体孕育机制,纪百灵生性怕虫,可为了青春长命等因素,硬忍着恶心强纳虫宝,那散落在外的蛾宝们就会从母蛊身上感受到宿主的恶意,当它们被人体摄入后,在这样的恶意驱使下,会做出什么反应可想而之。   李雁身上的幼王蛊是太上皇放的,而太上皇毕生致力于将荆南原住民人口扩张,以达到她们心里的安全区域,然后能放下戒心接纳别州府的百姓迁移合并,整个荆南光靠原住民是发展不起来的,太上皇可能也想了许多方法,但始终消除不了她们怕被外区百姓侵吞的后顾之忧,这才催生出了孕母蛊交给李雁,用她圣女的使命完成对族群人口的扩张。   其用心一环套一环,眼看李雁年满十八,即将回族里继任圣女一职,结果,就出了夺蛊之事,毁太上皇筹谋良久的一桩事。   李雁若是脑子好使,她这会应当能催动幼王蛊,让其散出去的蛾宝不要动,偏她现在懵懂的很,完全忘记约束蛾宝的事,而崔闾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半吊子蛊事通,两人望着随风去的蛾宝们,只能期望着那些叫蛾宝入了体的人,好歹能克制一二。   可严府喜宴开的是午时,先是崔闾拦了一下,后又有纪百灵等人搅合了一下,再加上最后的混乱期,李雁受伤后的恢复期,等他们一行人从医馆往外走,要去收拾烂摊子时,已经快至宵禁了。   江州府内城已经戒严,从严府宴席里四散逃开的宾客,全都是居内城有头有脸的人家,他们对于今日所见所闻,不说完全相信,也是半信半疑的,那霎时炸开的漫天蛾虫,兜头浇了严府周遭五百米范围内的所有人,无分内外,只要在这个范围内,全身上下头发丝里都有,不说本就胆小畏虫的,就是自诩胆大什么都无所畏惧的,也被那景象吓的不轻,纷纷扭头回了家,洗头洗澡换衣裳,然后,再心有余忌的坐一处,开始往回头捯饬这一切发生的全过程,以及当时场中所有人的言词。   这一合计,就叫他们毛了,不想信,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信,赶忙派了仆从去严府周围蹲着,本意是想瞅准机会捞了严修回来逼问,结果发现朝廷来的那队御龙卫们,正前后门守的严实,严府内别说个仆从影子,连只苍蝇都飞不进。   到底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些,让朝廷来的巡按大人,联合御龙卫趁乱将严府掌控进了手里,严修与他们彻底的失联,这一过程中,有那些手脚快的人家,已经开始安排往海上退的船只,但凡巡按大人那边在严府查出个什么来,他们这边也会跟着做出反应,会跟之前一样,乘船离岸,加入早就瞄好的下一个落脚处,离江州五个乘船日不到的东桑岛。   东桑岛,一个未开化之地,人口稀疏,穷的掉□□,唯一可取之处,就是那里的原住民们非常好驱使,且不怕死,给点钱粮就能让他们卖命,并且指哪打哪,只要给的足够多,他们甚至能反回头去咬原主人,所以,江州的这些豪绅们,有条件的都会在那边买上一块地,雇佣一些当地原住民,闲暇时往那边走一走,与当地势力方打打交道,但有变故,便打着知己知彼的主意取而代之。   就是俗称的黑吃黑!   崔闾在毕衡赶着去处理严修时,就叮嘱过他,让他不要打草惊蛇,免得那些人再次将大海船驾出江州水岸,在没有摸清他们藏匿的海船和海盐场具体位置时,最好先稳住他们的心态,所以,毕衡拿住严修时,弄的就是绑架朝廷命官,并强纳为妾至其自戕的罪名,没与其他豪绅们手里的东西挂上勾。   人么,都有侥幸心理,只要没有确凿信号证明他们牵涉其中了,他们就还能再停一停,再观望观望。   毕竟,他们的根在江州,不到万不得已,谁也不想背景离乡的去到另一个陌生地域,去重新建府安家。   崔闾怕毕衡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一上来就要抄人家底,届时再引起那些人的极致反弹,就凭他们这点人手,一个“江匪”之祸,就能让他们消失在这里,或再稍带些周围的百姓,一起遭一遭鱼池之秧。   总之,在没有万全准备之前,查严府台之罪,就只能够以个人私德败坏罪轻查,并在明面上绕开他职权范围内的东西,稳住他的同党们想要弃车保帅的心。   严修这颗棋子若用好了,则江州局势可能彻底改变。   毕衡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毕竟他来前只想着能从严修给出的税课账目里,尽可能的为朝廷多抠点利润,顶了天找点错处谈条件,没料事还没开始,就破了这么大个事,一下子替他打开了江州一直以来,对外拧成一股绳的局势。   他现在要做的是,在达成坐山观虎斗之前,得先将虎稳住,不能叫他们听风就走,也不能在达成瓮中捉鳖之前,把瓮子打破。   他连夜派人往保川府去调兵,却望着已经与御龙卫起了仇视之心的漕运而兴叹,秋三刀杀的那两个人,有一个是漕帮三当家,他一刀削了人家脑袋,现在激起了漕帮众人的联合抗阻之力,别说往保川府送信,他这边只要派人下水,漕帮那些人就敢把人连信一起绑了送到江州豪绅手里。   说到底,是他们这边一刀子把人给得罪死了,且本来人站着中立姿态,既不讨好江州豪绅,也不与保川府那边联系,干的就是两边平吃平会,人家现在想要替自己的三当家报仇,可不得往与他们的对立方靠么?   这个时候,讲义气,比讲立场来的重要,漕帮之所以能发展起来,就是因为兄弟义气聚在一起的,立场是讨生活的方式,义气才是他们成势的根本,所以,他这边若是拿不出足以令人满意的条件,信不信?他将一封信也送不到对岸的保川府,并且,他们这些进了江州府的人,也会彻底与对岸的官栈失去联络。   毕衡头都大了,望着秋三刀冷肃的面孔,把指责他冲动的话咽了下去。   你过个江,遇上个把不长眼,跟你讨过江费的小混混,给人家一两角银子打发走不就完了么?干什么要一刀子结果了人家?还正正好的把人家三当家的脑袋给搬了,你可真太威风了。   官威,官三代的勋贵威风,好大啊!   还有纪百灵,醒了之后就开始闹腾,非要秋三刀去把崔闾抓过来,还有李雁,这次也不用使计让别人对李雁动手,她来收渔翁之利了,而是准备亲自动手,再行一次夺蛊行为,疯了似的在屋里喊,恶狠狠的指使她带的扈从,去绑李雁,要不是秋三刀尚有分寸理智,这会子崔闾和李雁都不定能离开内城,去沿路收蛾虫。   毕衡表面笑着与她和秋三刀应付,心里默默记着每一笔,暗恨,只要漕帮那边一谈妥,他指定先送的就是太上皇密折,必要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,添油加醋的全告一遍。   不管你怎么阴差阳错的替我打开了局面,但是你要削我朋友泄愤就不行,李雁的身份,让他有十足的底气,肯定太上皇那边不会因为纪秋两家的从龙之功,而对其后代纵容宽恕。   崔闾久在江州,江州的局势他门清,只不过平常都龟缩着看别人分分合合而已,有他给毕衡的建议,再加上毕衡自己为官多年,在政事处理上的手腕,拿下个严府并不难,难的是摸不准严修和他身后豪绅们的牵扯深浅,一但有轻举妄动之嫌,所有事情都将功亏一篑,有崔闾跟后头提醒一句,比他自己边摸边试探强了太多,因此,这个时候,哪怕是秋三刀脑热为了美色冲动要拿崔闾开刀,毕衡也会拼了命的与他抗争。   双方此时都占着严府台家的议事厅,对就信送不出去的难解局面无言,纪百灵还在旁边叫嚣,捂着自己老了十多岁的脸状若疯颠,崔闾派人来给毕衡通信的时候,就背着人的将蛊蛾催孕的事说了一遍。   毕衡一脑门开炸,等听到自己身上附着的蛾宝已经被清理干净后,忙冲着来报信的人点头,差点起指发誓了,保证自己半个月内远离女色,不给蛾宝改善体制的机会。   然后,他就跟崔闾有心灵感应似的,眼珠子转了一圈,朝吵闹不休的纪百灵看了一眼,然后对秋三刀摆手,“秋统领还是将纪大人带回后院休息吧!这里反正也没个结果,等本官再与漕帮那边人谈谈,回头有结果了再与秋统领说话。”   崔闾让人带的口信是,最好十天之内绕着女人走路,十五天内都是危险期,李雁懵懂归懵懂,这方面的事情倒是清楚,用她的话说,是幼王蛊那边传给她的信息,头三天百发百中,头十天概率减半,到第十五天后才算安全,成年男子会随着新陈代谢将危险排出,但未成年的男孩子们,会被入体的蛾宝标记潜伏,不会代谢出身体,直至他们成年,这一部分人群如果不能及时把蛾宝清理出来,那才是真正的体质变异,并再无法恢复。   所以,崔闾和李雁目前的重点排查对象,就是严府外围被蛾虫沾过的未成年男孩,成年人在生与不生之间有的选,毕竟有可选择权,未成年的如果不知情,而错过了时机,那将来造成的社会不稳定,可就大了,崔闾也不敢赌那个后果,毕竟梦里没有这一出,他现在也只能摸石头过河,走一步看一步。   李雁反正只知道跟着爷爷走,让她停就停,让她走就走,期间那小嘴巴就没停过,一罐子零嘴被她吃的飞快,眼看就剩了个底。   路上也敲过几家门,护卫上前问他们有无感受到蛾虫侵扰,有老实的人家点头说有,揉了口鼻眼睛说曾感受有东西进过,然后就是李雁上前替他们驱虫,在耳鼻腔处抹上幼王蛊的唾液,等半息功夫,入体的蛾虫就冒了头。   当然也有人家不信的,拿着怀疑的眼神扫视他们,跟要骗他们家财似的,警戒的挥手撵人,对于这部分人,崔闾扭头直接就走,反正他尽到补救义务了,爱信不信,损害的又不是他家儿孙。   真讲,要不是因为梦里曾发生过的一切,就崔闾这脾气,根本不可能带伤出门,他现在比谁都珍惜自己的性命,可又不能眼睁睁的随着事态发展,不管是绝嗣也好,育嗣也罢,都足以改变江州人命运的事,那后世叫论坛的地方,所有人的发言都属于事件发展后的总局观,面对那些遭难的人命数据,能叹的只有一句悲惨,他们都没有他对这个时代的人命,有着深切参与感的那种悲切体会,他不想伟大,也不想被后世人铭记,他只想在自己的能力之内,尽可能的为同时代的百姓,免一些灾难,减一分血泪。   是的,他与后世人看待江州这场祸患的立场,只有一个时代的区别,他在这个时代内,能更清楚的感受到,属于这个时代下普通百姓的血和泪,那不是后世教科本里一排排冰冷的数据,不是被文字描述出来的苦难,而是他亲身体会和将遭受到的真实。   但是吧,阎王也有拒绝不了的找死鬼,一行人劳累了大半夜,也才敲开了百来户,有靠山的好处就是,即便宵禁时间到了,他们也能光明正大的在街上走,周围安静死寂,有人悄摸观察,有人上下打量,更有人骂骂咧咧。   “花了老子五十两银子,娶回来个你这样的玩意,三年五载的下不出个蛋,还不许老子喝酒逛窑子,你特娘的想死是不是?再敢逼叨,信不信老子休了你?滚蛋,别妨碍老子出门寻乐。”   门都不用敲,就从里面走出一个骂骂咧咧的男人来,与崔闾他们顶面撞上的一瞬间,那表情立时瑟缩了一下,显出个欺软怕硬的内核心态,李雁叫他这先前的气势震的不愿意上前,缩在崔闾的担架后头不吭声。   崔闾抬头看了眼这家的门庭,小两进的院型,在靠近内城百米的距离内,显出其家境挺不错的样子,男人一身长衫夹袄,梳洗打扮的很有面,可见其家里的女人是个懂得收拾家照顾人的。   那男人警惕的退后一步,瞪眼看着崔闾一行人,有些气弱,“你们什么人?来我家干什么?”   崔闾眼神从他的身上,转移到他身后的一个妇人身上,挺清秀的一个小娘子,只是脸上的神情带了些悲苦,华发早生,鬓边霜了些白,脸是年轻的,神态确实苍老的。   “你今天白天去过内城?看过府台大人门前的热闹?”   那人脸上惊了一下,慌忙摇头摆手,“我就看了一眼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崔闾点头,眼神定定的望着他,“那今晚你就不能出去了,老实呆在家里哪也别去,否则……”   那人立刻转身回了家,并拉上了门把手,点头如捣蒜,“好的好的,我不出门,今晚绝对不出门。”   他以为是严府台那边找看热闹的清算来了,崔闾却连提驱蛾虫的事都没有,看着他亲手把自家大门的门栓栓好。   那人出门的时候脸上潮色已显,用李雁的话就是,蛾宝的显性特怔发芽了,再有他一副急着去寻欢的姿态,就更证明了此时他急需要排解的情况,把他关在家里,至少能保证他的孩子是家里媳妇的。   如果可以,崔闾并不想拦他,可这时代女人的悲剧就在于,没有个亲生孩子傍生,一辈子也就无依无着,而且,只要他媳妇捏着他生娃的把柄在手上,这个家以后的话事权,就也将归于女人所有,好歹能弥补她以前遭受的罪责。   李雁不明白的看着崔闾,“爷爷,咱们不做事了么?”   崔闾想了想,问她,“半个月之内,男孩子们身上的蛾宝都是可以回收的是吧?”   李雁点头,“嗯,半个月内都能收回。”   崔闾又问,“十天内,凡有孕相的都将知道自己身体上的改变?”   李雁点头,“当然,到时候肚子会疼的,会很疼很疼……”说着眨着眼睛比划着解释,“就跟女人生孩子开指一样的,他们的身体会在这十天内为开指做准备,所以十天内就能知道孕相了。”   崔闾点头,跟吴方几人道,“回去吧!”   不用挨家挨户的敲门问了,守着十天期限,自然会有人上医馆诊治身体,届时让毕衡全城发通告,让家里有男孩子的,全聚到州府衙门前的广场上,统一驱虫。   若这还有人不肯信,那再有什么后果,就不能怪他不讲父老乡亲之情了,他也算是人至义尽了。   一行人刚回到医馆,大夫正紧着给崔闾后背重新上药,并念叨他不许再动,否则伤好不了的话,毕衡就掀帘来了,一进来,就威严的板着脸扫视了一下周围,等所有人全都退出后,又瞪着打瞌睡的李雁看,发现她看不懂他清场的眼色后,无奈摇头,并挤眉弄眼的捱到了崔闾躺着的榻前,拿袖子挡了嘴,掩着嘴动的频率快速道,“秋三刀把纪百灵睡了。”   一副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,那种心知肚明的龌龊表情,特别的不怀好意,“我早看他不顺眼了,明知道本官身边只带一个护卫过江危险,却连一个刀营卫都不肯借我,这下好了,等他肚子大起来,我看他还怎么摆威风装腔,哼,光长个不长脑子的玩意,秋家也是没人了,好容易在太上皇手里起了家,结果就培养出这么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东西,他家祖宗得哭死。”   崔闾咳了一下,也悄摸摸问,“那纪大人能答应?看她那样,不是喜欢秋三刀那型的。”否则也不能在秋三刀面前这么肆无忌惮的伤害李雁。   喜欢一个人,是不可能在那个人面前暴露出恶者本性的,装,她也得装的贤惠舒雅。   两老头挤眉弄眼,“要是答应,能叫我隔着墙听见动静?你不知道,纪大人哭的有多伤心,可她带的扈从不是秋三刀队里人的对手,全被架在了门外头,哎哟啧啧啧,那动静……隔着一层门板都阻不住,我隔墙外头听了都脸红,年轻人啊,尤其是练武的人,体力是真好,哎……”   崔闾咽了一下,斜眼瞅了他一下,呵呵道,“你还挺感慨,要不我让小雁儿助你一臂之力?有那玩意,你也能雄风不倒。”   毕衡立即摇头,“算了算了,老夫这把年纪了,可不能晚节不保,太上皇都说了,真正的男人要修身修德修性,我前两个目前都修的不错,最后这个可不能破功,我得对得起留在和州为我守护家宅的夫人啊!”   “嗤~”崔闾推了他一把,嫌弃道,“坐旁边脚凳上去,说正事。”   毕衡却显然还没叨逼过瘾,又拢了手挤过来,轻声道,“和你一块的那县令,张大人,醒了之后就去了……咳,那地方,这会儿估计应该完事了,还有,严修老东西,嘶……唉?你说跟男人睡会不会生娃?”   崔闾瞪眼,皱眉瞅着他,毕衡两手一摊,头直摇,“我没料他那么饥不择食啊,我想让他招出每年实税的账课本,就派了他的老管家去劝他,结果,嘿,他把人家弄没了半条命,等我带人撬开门进去的时候,他已经做完了。”   一想起严修那一脸餍足的样子,毕衡感觉胃里极不舒服,呕了一声,直把头往旁边移,边移边摇头,“呕,不行,呕,不能说,太恶心了,怪不得那老东西生不出儿子,竟然是走旱道的,还忒不讲究,逮谁是谁都不带挑的,我草!”   可怜崔闾刚喝了一碗药,这会胃里直翻腾,一把抽了毕衡个巴掌,“叫你说正事,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?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聊了?能不能注意你的身份?”   这么八卦,简直堪比那些碎嘴的倒霉婆子。   毕衡这才正了脸色,嘿嘿坐直,瞥了眼已经睡着的李雁,问道,“她可怎么办?这么黏着你,谁也不信的,我要带她回朝恐怕有点困难。”   崔闾看了看睡的一脸无忧无虑的李雁,想了想道,“江州这乱相,你一时半会也弄不完,回头就让她先跟我回县里,她也就比我小女儿短两岁,若不是心智受损,也不会捞着我当爷爷叫,毕衡,你手上没有人,江州十五日内定有一场乱相,可想好要怎么做了?”   毕衡愁的直挠头,叹息道,“漕帮那边现在很是仇视咱们,根本不愿跟我们和谈,要让秋三刀抵他们三当家的命,这怎么可能呢?别说我拿不了秋三刀,就是秋三刀自己带来的那些人也不会干看着,两边现在就看谁硬得过谁?”   一不小心就得拼一场血流成河的战来。   崔闾枕着自己的胳膊纠正他的意思,“是你们,不是咱们,我跟你不是一伙的,毕衡,本老爷是当地同胞老乡。”   毕衡怔了一下,望着崔闾镇定的表情,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谈八卦时的猥琐表情,挪动着脚凳直往崔闾身边靠,“闾卿、闾卿卿,你有办法,你肯定有办法,帮老哥哥一把,回头老哥哥定带上厚礼上门酬谢,你说个数,老哥哥倾家荡产也给你弄来。”   他知道崔闾爱钱,这辈就爱藏个金啊银的。   可这回他失算了,崔闾对他的重金许诺不为所动,枕着胳膊悠悠道,“本老爷不要钱,也不要你所谓的厚礼,本老爷要你一样东西。”   毕衡愣了一下,往袍服里上下摸了一把,“要啥?我身上啥都没有啊!”   崔闾顿了一下,或者说顿了有一柱香的时间,方开口道,“你如果能拿下江州的治理权,皇上会赏你什么?”   毕衡想了一下,沉吟道,“会赏我江州三年赋税的一半。”   崔闾看着他,接道,“你还想着修渠挖河引水呢?”   毕衡点头,“这是我一辈子过不去的砍,三年赋税的一半,至少有八百万两,闾卿,有了这个银子,我至少能为和州引去一条喝水的渠。”   崔闾盘算着手头上的现银,发现全起底出来也没有八百万两,他抵不出这笔银子,一时便噎了声气,可毕衡还在催促他,“你要什么,尽管说给哥哥听,但凡老哥哥能替你办的,定帮你办到。”   “我……”崔闾抬眼看向毕衡真诚的眼睛,歪了下脑袋,扣着床铺上的被褥织线,轻声道,“要你用这次的奖赏,给我家,给我崔氏一门,换个免死丹书劵,可么?”   毕衡以为自己听错了,脖子直往崔闾面前靠,“你说什么?换个什么?你说清楚点,换什么?”   崔闾抬眼望着他,眼中血丝汇聚,“丹书铁劵,可以免死的那种,毕衡,你愿意拿这次的泼天大功替我换一个么?”   事情发展到现在,崔闾已经掌握不了后续走向了,只要十天之内有人印证了李雁的懵懂之言,成功以男身孕嗣,那么他梦里看到的灾祸,会改走另一种方式,这虽然貌似影响不到身在滙渠县的他,可他总有种感觉,会有另一股力量,推着他们崔氏,走上既定的结局。   就好像被编好的结果,无论中间发生什么,结果不会被影响,他家的这个结果,就是这种的,被特定编好的。   毕衡有些愕然,有些呆愣,定定的望着他,看着崔闾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,疑惑的问他,“你要那个干什么?闾卿,本朝没有颁过这种东西,当年跟随太上皇打天下的那帮人,凭着那样大的泼天功勋,也没人得到过,太上皇眼里,就没有这种东西,他奉的律法,没有荫封一说,功不惠及子孙,一代而止,再荣誉之家,子嗣犯了错,也得受罚,所以,你说的这东西,我实在……是弄不到的。”   所以,别看纪百灵和秋三刀行事这样蛮横,可他们的官身,确确实实是凭自身本事得到的,只不过心里的优越感,让他们在心态上抬高了自己,也过于看低了旁人。   崔闾有些丧气,叹息一声,抹了把脸强撑起嘴角,“算了,你就当刚刚听错了,或者是我自己在乱发癔症,胡说八道的,忘了就是。”   毕衡皱眉,又凑过来仔细打量崔闾,摇头,“不对,闾卿,其实我早有疑问搁心里了,你是怎么凑巧派人救的我?又是为了什么出的滙渠县?还那么冒失的挡在激烈争执的严修和纪百灵中间,你一向不喜出头的,更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当中,如果我当时没有及时赶来,你要怎么办?你一个只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人,要怎么在那些人中间周旋?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搭进去了,所以,你当时做事时肯定是有目地的,崔闾,我们虽然有二十几年未有交往,可在老哥哥的心里,从未拿你当外人,也没有与你见外过,你现在给我解释解释,你做那些事的用意?又是怎么掐准了我会陷在漕运码头?”   崔闾哑然,他当毕衡被诸事忙翻了脑袋,不记得找他对峙个中细节呢! 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望着毕衡紧紧盯着他的样子,崔闾脑中急转,半晌才道,“巧合而已,呵呵,纯属巧合。”   毕衡一脸你接着编的样子,明显不满意这个答案,崔闾只得强装镇定,继续道,“我族里出了个背弃家门的叛徒,我作为族长,自然得将人拿回来问罪,再有我家小五想要去北境发展,我帮他收拾东西时发现漕运码头那边收的过水钱太不合理,于是……咳,于是就想能不能往里参一脚生意,这样我就能省下不少钱了……吧?”   崔闾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有理有据的,脖子也挺的笔直,一副你随便去打听的笃定感,毕衡明显感觉他在骗他,可看崔闾这模样,再逼问怕也问不出个真相,于是就摁下了质疑的话,想着以后等腾出手来,自己亲自派人去调查调查。   丹书铁劵,一般人绝对想不到要这东西,崔闾也从来不是个会提过分要求的人,能叫他想到要这东西的,定然是他或整个崔氏有祸至。   可他们全族窝在那个穷沟沟里百年余,外面朝代更迭都没引起他们内部动荡,怎么这时候倒想起来要丹书铁劵了?   有问题!   崔闾身上指定有问题!   正想着,就听崔闾道,“漕运码头靠内河的仓库,存了一库的北境精工农工用具,他们每日限量出售,且价格高昂,江州普通百姓除了官造办这处渠道,便只能从他们那里购置,你若想有能与他们坐下来好好商谈的机会,就派人拿了那处仓库。”   之所以现在给钱谈不拢,是因为他们有余地有退路,只要派人掐住了他们的咽喉,断了他们的退路,在钱财和义气之间,活人自然该懂得怎么选。   毕衡一愣之下激动的两掌相击,吓的李雁迷迷瞪瞪睁开眼睛,嘟囔道,“吃饭了么?”   崔闾瞪了他一眼,“你动静能不能小点,看把孩子吓的。”   说着安慰李雁,“没到早呢,等到了爷爷叫你,睡吧!”   毕衡激动的站起身,来回转圈,收了声息压低嗓门道,“那回头我争取将码头的经营权拿给你,嘿嘿,肥水不流外人田,你立了大功,旁人也不好说什么,放心,老哥哥我定不会叫你吃亏。”   崔闾疲累的挥挥手,“你还是想着怎么把保川府的兵偷渡过来吧!”   给我谋福利?   老子正嫌钱多的花不完呢!   说着顿了一下,招了招手,等毕衡将头凑过来问道,“严修府上你们仔细搜了没有?”  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呢?毕衡这货连那几个人干的那事都给他说了,怎那么重要的事能漏?   毕衡脑袋上冒问号,一脸奇怪,“早搜完了,那老东西可真贪啊,装银子的库房足有三个,里面堆满了银锭子和各种舶来的香料玉器,我的人足足整理了一天一夜,目前还在造册呢!”   意思是具体数目还没清点出来,但已足以令他瞠目结舌了。   崔闾抚了下额头,觉得他这破官做的实在没意思,可能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做有钱人,才三库房的银锭子,就叫他这样惊叹了?   于是提点他,“只有银锭子?”   钱财的两种显性特征,除了银,还有金啊金子啊!   毕衡这时也回过味来了,疑惑道,“是只有银锭子,奇怪,按理说,他这样的位置,不可能一块金砖也不见啊!”   崔闾点头,拍了拍他的肩膀,意味深长道,“此人最爱研学,常置身亲自设计加盖的书榭,很是流连忘返,最爱坐在那处饮茶赏景。”   毕衡啊了一声,不大置信,“那书榭四面窗,所有东西一目了然,没有可藏东西的地方吧?”   崔闾仔仔细细的望了他一眼,点了点床榻旁的案几,案几上有一本闲来打发时间的游记,“我记得北游宴里有个典故,说是太上皇为逗小侄女开心,在其生日宴上为其打造了一座可以拼拆的黄金屋模型……”   毕衡终于回过味来了,一拍大腿,哎呀呀哎呀呀的晃着双手就跑了。   崔闾:……   曾经视钱财如命的崔闾,终究是超脱了,竟然一点没有觊觎之心呢!   真心如止水! 第28章   崔闾奔波忙碌加受伤,这把老骨头此次可是遭了老罪,身边又没带用惯的老仆崔诚,虽说住的是府城内最大的医馆,到底是没有在家里舒适,一夜翻转,加思虑着现今局势走向,觉就没怎么睡,等终于眯瞪着睡着了,天也亮了。   江州府城的地势,是三面临海,背有一座云岩山似屏障般,替另三面无遮掩区阻隔着整个江海平面上,时不时往这爆涌过来的强风劲雨。   跟小孩变脸似的天气,让人拿不准出行装备,早晨阴雨连绵,至午时又阳光明媚,可能到傍晚又会来一场风吹人倒的飓风暴,所以,临海而居的百姓,基本是不靠土地过活的,这种连最善观测天象的望气人,也拿不准翻脸跟翻书似的老天爷,那土地里的东西可不得绝了长势,种无可种么!   也就只有一些短期作物,能在这样的气候里有点收成。   是以,江州百姓有九成人都靠水吃饭,海上的出息可以令他们温饱有余,且有做半年休半年的福利,漕运存在的必然性,便是打通了与隔江保川府的粮油道,当然,这也不能说他们就能扼住江州百姓吃粮的咽喉,因为在海的另一面,整个赤贫的东桑岛承接着全江州百姓的用粮重任,并且价格低廉。   那么江州有什么优势能扼人咽喉呢?   海盐。   江州三面水,有两面的水域属于滩涂区,好早之前就有聪明的江州百姓,学会了养殖海物,后来又有大聪明从内湖盐井地学会了炼盐,回到江州便进行改良工序,将内湖的烧盐法,结合滩涂区的地貌特征,利用一年里光照最好的几个月,开启了海盐晒制法。   这一大改进彻底让江州进入周遭州区,甚至临近几个小岛海岸线上的财富榜榜首,甭管初时提炼的盐块有多粗糙,只要随船运出江州线,沿途根本不用叫卖,就有各岛岸上的百姓专门守着泊船码头抢购,一斤海盐对比一斤金子,那利润再用来回购粮食所需,足以令江州百姓吃穿不愁,并有余钱供闲暇消遣。   因此,江州的烟花娱乐场所,也更繁荣鼎盛,那些个文雅玩物更是其他州区文人墨客们争相抢夺和效仿的,可以称得上能引领这个时代潮流的地区。   也就是说,江州除了农耕畜牧业不发达,其他东西都更领先于其他州府,百姓虽苦于精铁制器受管受控,但整体生活质量较大程度上的优于河对岸的百姓。   尤其在对岸百姓生活的前朝,官盐私盐都价高的离谱时期,江州百姓可以轻易的用海盐块块,与他们换购粮油等物,甚有官员曾想过禁江岸百姓朝江州那边提供粮食,欲掐其裹腹之物谈归拢税收政务等事,然后就有了江州另寻粮食储备地的操作,东桑岛就这么被他们从一个万余人不到的鸽笼地,畜养成了跟江州一样,有府幕制的地方。   崔闾一脑门冷汗的从梦里醒来,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他竟然会梦到东桑岛坐大噬主的那段历史,那个被江州豪绅当奴隶使的,全岛民发展到现在也才不足五万众的东桑岛,居然会在二三十年后,成为江州百姓的恶梦,尤其是江州女人血泪史的制造者。   他们没有混血和纯血的鄙视链,在他们的眼里,人口发展远比讲究血脉重要,只要落地在东桑岛的婴儿,他们都会将其养大,然后教育的他们视东桑岛为精神依托和生死归属地。   江州豪绅还没有意识到东桑岛原住民的心理,只是很鄙夷不屑的,答应了他们将本州犯了错的妇人送予其奴役驱使,甚不曾用心统计过后来的岛民人数,以及本以为丢去以惩罚为主的妇人,什么时候已经被那里的岛民,当成家人般对待疼爱,然后令她们开始心甘情愿的为其繁衍人口。   崔闾呼吸微窒,他以前也不曾多想过,觉得那些犯了错的妇人被丢至外岛受罚,乃是其罪有应得的去处,可换做东桑岛原住民的眼里,这些被本族家人丢弃的女子,就是他们发展壮大的宝贵资源,没有所谓的凌辱强迫,一个接纳善待并以感同深受的关爱之策,就达到了他们快速增长人口的目地。   江州豪绅们嘴里的低劣杂种,卑贱血脉的东桑岛,就利用的他们眼里不配为对手的鄙夷姿态,一点点的发展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幕府文化,继而在日后成就了一方恶患无穷之地。   应该要警觉了!   不能再让他们默默发展下去了!   一个念头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进了脑子里,打掉他们,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?   崔闾有些头晕,觉得自己的思绪从回忆起论坛体开始,就有种不受控制的暴力情绪,蛊灾发生时,那股气顶到了喉咙口,可还没发出来,就被李雁那截然相反的说词,给熄哑了火,湮灭成一道灰烟冲出了鼻腔,他以为自己的内心该安稳平静了,至少那绝嗣的悲剧不会再上演了,可东桑岛这个名子,却开始从绝嗣的忧虑中窜了出来。   江州如果一直繁荣,且势力强横,一个小小的东桑岛又能奈何?   他怎么会突然从梦里惊醒,并对仍在江州豪绅手中奴役下的东桑岛起了警惕?   指多再等上几日,他就能得到江州危机彻底解除的信号,一个受欺压管辖,连本地地主都直不起腰的小岛,有什么资格能从富强的雇主手里抢夺资源,或反噬上位?   崔闾头疼,扶着脑袋欲从床榻上坐起来,门外听见响动的吴方进来,忙赶上前来扶着他,并端了水和茶食垫底,一套梳洗动作加裹腹之举后,崔闾才总算记起了李雁。   问,“那丫头人呢?一早上不见人又不听声的?”   吴方脸显尴尬,粗嗓门硬低了两分,“跟小千去医馆后头看闲帮去了。”   崔闾抬头,有些疑惑,吴方咳了一声道,“这医馆后头有一个私窑,里面前不久刚送了一个犯妇走,那犯妇已有身孕,临走前为了不让孩子落在外头,就硬是找这里的大夫抓了副催生药,这不,他们看那孩子去了。”   吴方见崔闾没说话,就接着自己知道的说了下去,“那犯妇的男人是海盐场的帮头,一年只回家半年,然后那犯妇的婆家就怀疑她肚里的孩子不是她男人的,硬给治了罪捆进了私窑……”   崔闾突然抬了眼,吴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,忙停了下来,却听崔闾紧声问了一句,“你说她男人是哪里的?”   吴方张了张嘴,又重复了一遍,“平安海盐场的……帮头。”   崔闾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,平安海盐场,江州三大海盐地之一。   那将要被送出去惩治的女人,如果……如果她男人回家有跟她说过一丝半点的晒盐之法,哪怕只是一点点,在那么多被送出去的女人们口里扣出来的信息拼接,后果是什么?   是晒盐之法的泄露,是东桑岛原住民起噬主之心的发源地,是他们后来有胆略反打回来的底气。   怪不得他们要善待那些女人,纳以家人之称,辅以子嗣相佐,栓其心,使其归顺依附,目地,一切都是有目地的施为。   那些被故乡,被家人亲族抛弃的女人呢?在这样的善意包围下,以为自己定要受辱丧命的悲观境地里,突然有人愿意接纳她们,并待其家人般的温暖,她们会怎么选?尔后,但有孩儿落地,她们看着呱呱坠地的婴孩,过着口粮饥饱不继的穷苦日子,又要怎么做?   为母则刚啊!   她们会利用一切所学,想尽一切办法的改善生活,东桑岛是个没有文化的地方,连文字都没正经发展出来,可那些被流放过去的女人不是,她们生活在富饶的江州,从小学习的生存技能,远超那些原住民妇人所能,若再碰上一两个能写会算的,她们难道能忍住不教予自己的孩子?   好厉害的东桑岛原住民,好高瞻的温水煮青蛙之策,竟然把细水长流用在了这个地方!   制定出这种怀柔之策,并进行深远实施的人,定是个野心巨大,并善于隐忍藏匿之徒。   崔闾扶着脑袋暗忖,那些豪绅眼皮子底下居然出了这号能人,他们竟然一无所知,还特么在沾沾自喜的以为,仍将那小岛拿捏掌控在手心里。   人家特么都开始抱团生刺了,等刺长成扎了手,他们估计都不知道刺是怎么长成的。   一群酒囊饭袋之徒!   正暗自咬牙闷恨中,李雁就从门外跑了进来,眼睛红红的,手上抱着个小娃娃,一把子扑跪到崔闾面前,声音里带着泣声,“爷爷,我们把她买下来吧?她好可怜啊,没有娘了。”   说着把婴儿的脸紧紧贴向自己,哽咽的不行,“雁儿也没有娘,唔,她也没有娘,我们好可怜啊!唔唔唔……”   后头跟进来的陶小千跟做了错事的小孩一样,轻手轻脚的跟进来,拿眼睛觑着崔闾,讨好的冲崔闾讪笑,在崔闾严肃的眼神下,只得老实交待,“那个犯妇是我在码头上认的一个兄弟的姐姐,她三个月前被婆家以私通之罪除了族,并且卖到了私窑里,我那个兄弟很气愤,找那家人说理,却无奈人单力薄的没讨着好,又没银子去赎姐姐,刚好那时候老爷叫我们往码头上多跑跑,我就顺手给他出了笔钱,不够赎人,但能够让他姐姐在私窑里不接客,只做粗使的那种……”   崔闾心头动了一下,问他,“那妇人已经送走了?”   陶小千点头,“她那婆家估摸着她丈夫快从盐场回来了,就使钱让府衙那边,将其随着下一批发往东桑岛的犯妇送走,这孩子是三天前落地的,她娘这会子大概已经上了丁鹰船。”   鹰船,专门跑东桑线的大海船,鹰号分甲乙丙丁。   还有跑更远处的鹤船和蛟船,辅以虎、獅,豹命名的护卫船。   鼎盛期的江州航运大海船有近八十艘,五大家末期颠覆了二十几艘,目前所余量,以及后来的新增量,估计比鼎盛期只多不少,只各家经过上次大动荡后,都学会了藏私,各家聚集时都瞒下了实数,能出明面上的各家只多谎报个十来艘。   梦里绝嗣恐惧引起的祸患,至各家主事者将矛头对准了江对岸的统治者,认为是皇族的阴谋,才导致了他们血脉的崩盘,然后各家在这样焦虑上头之下,以火烧大海船的激进方式,警以皇族他们要玉石俱焚的决心。   那时候江面上的大火烧了足五日,具体毁损的大海船究竟有多少没人统计出来,但可以肯定的是,那一次的冲动,确实是伤到了各家元气,也是令太上皇彻底震怒的原因之一。   一艘大海船的造价,足以养活一个县,近百艘大海船可以想见的,能为朝廷省出多少银子?太上皇那样手起刀落的性子,为了省出这笔钱硬忍出的内火,在一连串的变故里,终于彻底爆发。   江州的海上工事,不止是江州豪绅手中的筹码,也是整个大宁将来收拾海线权的筹码。   崔闾从前一直以为,自己的东西自己爱怎么处理处理,可当他置身梦中那样的处境里,他便懂了太上皇之怒,攫取民脂民膏铸就的海上工事,不应成为泄己私愤的工具,尤其这种私愤里还带上了殃及百姓之祸的隐忧,就显得更不可饶恕。   那些豪族绅老们被灭的一点不冤。   陶小千说完有些惴惴不安的低了头,嗫嚅着听乎耳语,“我也是受人所托,想将这小娃娃赎出来,可那私窑的老鸨太黑了,一个奶娃娃,竟然敢跟我开口要一千两,人春风楼里的青倌叫上一局,也至多这个数,我也是看出来了,那老鸨就没想叫我们把人赎出去,指定是受了那婆家人的叮嘱,恶意留人。”   崔闾指着李雁怀里的娃娃,“那她是怎么把孩子抱出来的?”   陶小千指了指李雁腰上的官牌,“我让她把官牌挂着,那老鸨不知道李姑娘的深浅,又见府台大人府内这几日门户紧闭,守门的护卫腰上都有类似的官牌,她也不敢强留,只说拿了银子过去,她好跟人家里交差。”   崔闾点头,那老鸨倒是个有眼色的,即便不知道李雁是谁,也知道江州府内进了朝廷人马的事,说出只要银子给足的话,说明她让步了。   “可,吴方你去一趟。”   吴方一拱手,上前接了崔闾递过来的银票,陶小千眉眼瞬间亮堂,高兴的直跺脚,既想跟着吴方去私窑将事情了结,又不敢让崔闾跟前没人侍候,吴方拍了拍他肩膀,提点他,“你那兄弟人呢?总不能托你办事,事办成了一个说法也没?”   陶小千瘦削的脸上立即显出懊恼,哎呀一声拍了拍额头,“我竟忘了,他就守在私窑后门那边,吴哥你过去时让他来这边找我,我带他进来给老爷磕头。”   李雁抱着小娃娃边笑边哄,跟崔闾道,“爷爷,我们带她回家吧?我检查过了,这娃娃体质挺好的,等我用族里秘药帮她调理调理,就挺适合帮我一起养傀儡蛊的。”   说着皱了皱眉头,嘟囔道,“我家长辈说了,傀儡蛊养在人身上战力最高,且不易被人轻易哄了去,我之前真是太仁慈了,用虫馕养,这回不了,我亲自找人养。”   崔闾惊了一下,仔细打量李雁,觉得她这会正常的很,不像是傻的,便试探着问她,“你都想起来了?”   李雁摇头,又点头,“我身上的幼王蛊会教我怎么做的,至于我傍身的傀儡蛊,我那天看见的那个女人身上,有我傀儡蛊的气息,而那样重要的东西,我不可能送人,所以,我得出那人肯定是动了我的东西,要么偷要么抢,不然我怎么晓得她讨厌呢?”   呃……挺有道理!   傻,又好像没全傻!   “那你养个奶娃娃帮你养蛊,这娃娃能好么?”崔闾有些不忍的发问。   就听李雁奇怪的瞥了他一眼,“跟我没缘的,我怎么会挑?再说,我养娃娃种蛊,她也有好处的,至少以后,不会受人欺负,有我族的秘药辅助,她靠着傀儡蛊可以习武,嗯,绝对会是一等一的习武天才,到时候,她想要杀回本家替母报仇,根本不需要假手他人,哼哼,我们女孩子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。”   可见这娃娃跟其母的遭遇,很是点燃了李雁的怒火,小娃娃人都没长大,她就已经替她想好了报仇手段。   敢情前面哭的惨兮兮的,是指着他掏银子帮她赎人呢!   正说着,就见陶小千领了一个人进来,那人一进来,眼睛就盯在李雁怀里的小娃娃身上不动了,神情很是激动,脚步更上前紧走了两步,好耐是被陶小千拽了回来,朝着榻上半卧的崔闾道,“林兄,这是我家老爷。”   咕咚一声膝盖落地的声音,砸的实实在在,就见那人冲着崔闾就跪下了,“多谢崔老爷,多谢崔老爷,小的林力夫,日后定听您调遣,您有事只管吩咐,小的绝对半点不打磕碜。”   崔闾也没与他客气,而是直接开口问,“想救你姐姐么?你要是知道丁鹰船的落处,我可以帮你去捞人。”   捞人只是一半原因,捞条船才是主旨,如此,毕衡那边想要与保川府那边通上信,就有门了。   正想着,毕衡这货来了,一看屋里好几个人,忙挥着手撵人,并对崔闾道,“快快快,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?”   根本不等崔闾说出林力夫的用处,他带来的人就将屋里清空了,然后,前前后后往屋里搬了好几个箱笼。   毕衡挤眉弄眼的挨过来,努嘴朝箱笼方向嘿嘿笑,“见者有份,闾卿啊,老哥哥绝对不会亏待你的。”   说着不等崔闾反应,自己过去一把掀了盖子,好家伙,黄橙橙的金砖摞了满箱子,每个都冒尖。   毕衡搓着手,有些不好意思,但又跟着解释了一下,“弟兄们跟着忙了这么久,辛苦的很,且那么多……东西,不叫他们沾一沾油水,后面要使力也不好弄,反正我想着上面也不清楚实数,咱们少少的分一点点,真的就一点点,你放心,我肯定不是那种失了良心的,绝对不会做贪官,我就只是……哎呀,你拿着嘛!”   崔闾:……   我要说我现在不爱钱了你信是不信?   愁! 第29章   崔闾有一瞬间是想拒绝的,甭管有没有人信,他确实没打算沾严修府上抄出来的东西。   爱钱乃人之本性,何况他曾经还深陷其中。   一种造化弄人的感受,让他望着几箱笼的财物,自己跟自己天人交战了起来。   举凡干抄家这活的,上上下下都得肥一圈,不成文的规定,在登记造册前,都有一波就地分脏之举,大头当然得归皇家国库,那些小指头缝里流出来的,就是抄检的差兵们的辛苦费了。   若按他以往的脾性,别说就后背上给刀划了一下,就是腿折了也得杵着拐去围观,再凭他跟毕衡的关系,从中分一杯羹绝对是可以有的,更或者心黑一点,压根就不提严修那幢金书榭,回头等抄检的人走了,自己悄摸摸的带人进去拿普通青砖替了那些金墙,哪怕只替出一面来,他家的金库都得翻翻。   要知道,梦里那幢金书榭就没被招出来,严修在被带走之前,一碗药毒死了他府里上下奴从百余口,只单留了他那病儿子一个,到审训问罪结束,给他盖的章也就是江州豪绅推出来的替罪羊,有钱,但又没那么豪阔。   直到江州海防线失守,他病儿子被一伙窜上岸的东桑刀客架了脖子,为保命,那幢尘封了十来年的破旧书榭,这才以亮闪闪的姿态进入了全江州,甚至全大宁人的眼。   就算是已经被撬用了一个窗台的金砖,那留下的墙体也叫东桑刀客们足足挖了三天,海盗船来来回回跑了五六趟,那赚的叫一个盆满钵满。   严修那老贼,把埋入水体的地基建的比平常房子深两丈,光从花湖里起出来的地基砖,就够铸起皇宫前门的蟠龙柱了。   已经不是一般的有钱了,那是真正的江州豪绅起家的底蕴。   崔闾跟毕衡供出这幢金屋时,就打消了想要浑水摸鱼的想法,甚至都安耐住了想去亲眼见证一下,那遍地黄金的激动时刻。   人性的本能是可以克制,奈何藏在骨子里的惯性,会让他忍不住伸手上去扒拉一下。   太苦了,他又不是主动进化到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,那不是有刀架在脖子上,一切都奔着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己人的想法么?   他这辈子就没想过有一天,会有把钱往外推的一天,更没有想过,有一天会对着金灿灿的黄金无动于衷。   这简直跟坐怀不乱的那谁有的一拼了。   崔闾陡然叹了口气,觉得这辈子的坚韧都用在了此处,竟然能用平静的语气,对着那堆金子摆手,“抬走吧!我不需要。”   毕衡愣了一下,那是真真正正的怔愣住了,眼睛瞪大嘴巴开合,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,“啥?你……刚刚说的啥?”   一定是他刚才耳朵背了下,听错了音,崔闾绝对不可能会拒绝到了嘴的钱财,绝对不可能!   崔闾扭过脑袋,再次坚定的挥了挥手,“你分给其他人吧!或者就自己多留一点,反正我不要。”   好的,这次听清楚了,可是,为什么呀?   毕衡绕道崔闾脸跟前,弯腰给他打保票,“你是不是担心这账不好做?你放心,我会平掉的,肯定不会叫人知道你也参与了分……咳,分钱之举,我那些手下都花钱买过嘴了,他们都知道这次不是因为你,根本也取不到这么大笔财富,巴不得你同他们成为一伙呢!再者,你若担心这以后会成为什么把柄,那我在这里给你起誓,倘若我以后拿这个同你讲任何事情谈条件,就叫我这辈子都修不成河渠,开不了水道,闾卿,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带你分一杯羹的,你救我,又帮我立了这么个大功,于情于理,这份钱都你该得,而且你若不拿,那些拿了的兄弟们,他们也不安心呐!”   这就是水至清则无鱼的真理了,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操蛋,想要独善其身的时候,却有一波人担心你另起外心,不把你拉到一个沟里呆着,他们反而要惴惴不安了起来,后果,那真是不可预测!   崔闾知道毕衡说的是真的,他若不拿,毕衡那份也不好动,那已经分发下去的就得往回收,那那些已经落了袋的兄弟们能答应?   他会直接将自己摆在众矢之的的位置上的,等后面再有什么事啊祸的,那些人必然是要动心思排除异己的。   崔闾上了毕衡这条船,就也不能够让自己成为他队伍里的异己,那很危险。   他相信毕衡,但毕衡那些手下人都是京里出来的,一趟差出完,各自闭紧了嘴各归各位,真情分哪有多少呢!   更何况,他们旁边还有个不齐心的秋三刀和纪百灵,他们若再为点份额离了心,可不得给人机会搞分离反间么?   毕衡需要用这份惠利笼络人心。   所以这钱,不好不拿!   官场规矩,没料崔闾官没当,这规矩倒是给立上了。   也是阴差阳错的结果。   崔闾抹了把脸,调理表情动作,扯了个虚虚的笑来,“我懂你的意思了,那我就收了,谢谢毕兄……”顿了下没忍住,又道:“其实你可以瞒下其中我的事情,就说那书榭是你自己找到的么!”   如此,他也能撇清这里面的关系,不至于叫更多人知道他的存在了。   毕衡查完人,收完账,万一没能彻底控制住江州,回头指定是要离开的,那时,他怕是在滙渠县也呆不下去了。   江州豪绅们肯定是要掘地三尺的,重查严修犯事经过,他可没那个自信,能一点蛛丝马迹不留。   首先,严修府上办宴那日,他就已经冒了头,并与毕衡当众攀了旧识,严修不出事还好,旧识就只是旧识,顶多遭人几个白眼,可偏偏严修出事了,那么这个旧识,就有可能成为背刺他们的叛徒基础了。   崔闾再不想承认,也得面对一个事实,从他能够在宵禁期,带着李雁走街窜巷收拾烂摊子时起,那些各门豪绅派出来盯人的眼线,肯定已经将所见所闻传了回去,所以,无论他现在如何想避嫌,想要减少跟毕衡利益上的牵扯,在那些豪绅们眼里,他都已经是毕衡一伙的了。   只能一条道走到黑,帮着毕衡抢夺江州衙署的管控权了。   毕衡久在官场,可能看的早比他更清楚,所以,才用分脏的方式,隐晦的提醒他,再要独善其身,怕是不能够了。   这是一场他和他们,不动声色间争夺本地安息权的争斗,谁赢了谁守家,谁输了谁背景离乡。   都不老小的年纪了,有些事情其实一点就通,只不过话不明,就总让人还妄想着挣扎一下。   崔闾点了头,算是接了这份润手费。   毕衡瞬间抚掌笑了起来,颠颠坐捱到崔闾身边,“我那份回头也先存你这,等事情了,我让家里人找你取去,闾卿,这笔钱……实话不瞒你,我是给听莲准备的。”   真是许多年没有听过的名字,崔闾愣了一下,“她怎么了?”   按年纪算,这会儿也该是儿孙满堂的年纪了。   毕衡脸色霎时精彩极了,眼睛还恨恨的瞪了瞪崔闾,压低声音道,“还不是得怪你?那时候说什么一年一子,最少五个的话,那丫头记在心里惊惶的要死,等长大了被她母亲硬逼着许了人,结果三五年肚子没个动静,一查之下才知道那死丫头一直在吃避子汤,我那女婿受不了了,外头找人生去了,她公婆本来还看在我的面子上宽待她,结果见她这做派,也天天没个好脸色……”   说着深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才接着又道,“那丫头心性也不知随了谁,认死理的东西打死也不从,说这辈子不生孩子,哎?就是不生,管她丈夫在外头养了几个,通通接回来给名给份,两年就把自己糟糕透了的名声,给挽回成了大气贤惠的当家主母,完了等她丈夫要抬其中一个有子的妾室做平夫人时,她直接递了和离书让位了,理由是不能委屈了丈夫和他的爱妾,也不能一直让两人的孩子挂个庶出子的名头,她正好不、能、生,留在夫家也无贡献,内心惭愧,不如好聚好散,那个冠冕啊~他要不是我闺女,我指定信了她那份大度。”   崔闾意外的都听愣住了,不可置信道,“听莲?她能干出这事?”   毕衡一拍大腿,恨铁不成钢,“可不得是她干的么!回了娘家,也不跟我们一起住,旁边赁了院子单独住,又劈了门脸开了个匠作坊,专门烧些稀奇古怪的碗瓶摆蝶,弄的天天泥巴满手,她娘被她气的天天抹泪,她妯娌几个也不叫孩子们跟她亲近,我哟,担心我老两口没了后,她可怎么过日子?不得暗地里帮她打算打算么?闾啊,东西就搁你这,我也不能拉回去,家里的几门媳妇眼睛大,到时候……万一,再弄的家宅不宁的,唉~!”   这就是他破了自己多年来,为官之道的原因,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如果这次不是在崔闾跟前,估计毕衡还得再想想要不要破,可是崔闾在这,又让他心里安稳了许多,知道这是个可以通声晓气的人,定能够体谅理解他。   官做到他这个年纪,谁也不想晚节不保啊!   话说到这份上,崔闾若再抓着毕衡设计他入伙的事,那就真不想当朋友了,因此,崔闾一副他懂的样子,拍了拍毕衡的手背,道,“咱们都是给人当爹的,你的担忧我懂,尤其听莲还是个和离妇,以后处境只会更艰难,你做的没错,父母计深远,大都为其子女操心劳累,我明白、明白。”   毕衡感念的与他双手紧握,一副惺惺相惜样,“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的,闾卿,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,都有一说一,所以,你要遇上什么为难事了,也不要跟我隐瞒,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,我便是赔上这把骨头,也决不对你不闻不问的。”   崔闾望着他,两人眼神对视,毕衡眼睛使劲眨啊眨的,似在催促崔闾把埋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。   他还记着崔闾跟他说的丹书铁劵的事,并且深信自己的判断,崔闾心里肯定有事,只不过这事可能有点大,不好说,但没关系,两人现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,他愿意与他同担这个风险。   可崔闾这个事情,他就不是个好说的事情,说出来都要被人嗤笑着嘲讽一遍。   就是,谁还把梦里的事情当真?并且还认真的要付诸行动?傻了吧?   所以,这话就显得那样难以出口,无凭无据的,他跟人说,十年后他家要被抄族被灭?   人指定当他半年躺出了疯病。   “没有,我没有什么为难事,毕兄你想多了。”崔闾最后这样道。   然后,不再给毕衡叨叨的机会,而是直接转了话题,将陶小千跟林力夫打交道的事,以及后头花钱赎小孩的事,统统仔细说了一遍,最后道,“那林力夫肯定知道丁鹰船的停靠处,你若想抢先机,就得快着些。”   毕衡简直是喜出望外了,撑着崔闾的肩膀激动的直抖,“丁鹰船?居然是丁鹰船?闾卿,闾卿,我保证你的功劳,会一字一句的全呈现在折子上,并且太上皇和当今人手一份,我保证江州若能成功被我拿下掌控权,你的功劳定列属第一。”   若搁早几年,哪怕就半年前,崔闾都不会叫他往朝廷报功的折子上,提自己一句,可今时不同往日,他需要有个能上达天听的纽带,而毕衡恰恰就是。   崔闾没有推拒,而是点头道,“那就多谢了,回头我家元逸科考,这或许也是个助力,毕兄,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。”   毕衡这下更加确定,崔闾心里面肯定有事了,而且是大事。   他把这念头揣搁进心里,整理了下表情,冲门外道,“你们进来,本官有话问你们。”   几人进门,吴方也已经回来了,手里拿了那娘俩个的身契,林力夫紧张的盯着,就见崔闾连手都没过,而是直接道,“把东西给他,回头接了你姐姐回来,赶紧去府衙把贱藉消了。”   因为是被家人卖掉的,从入人牙子手里开始,良藉就掉换成贱藉了。   林力夫激动的抚着他姐姐的身契,眼泪直把眼眶憋的通红,抽着鼻音哽咽道,“谢谢,谢谢老爷,谢谢大人,谢谢你们,谢谢……”   崔闾等他磕了几个头后,忙让陶小千拉住了人,道,“想必你也清楚我旁边这位是谁,咱们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的,我帮你赎回了孩子,拿回了你姐姐的身契,你就也得帮我们一件事,林小友,你也不用担忧无后路可退,我崔闾保证,只要你能帮我们找到丁鹰船,甚至是让漕运码头那边放个渡江的口子,那不仅赎身契孩子的钱我不找你要,你今后的生活,包括你姐姐和孩子的生活,我都可以帮你安排好,并且保证你们衣食无忧性命无惧,可能行?”   林力夫跪在屋当中,先是低着头抚身契纸,眼神又不自觉的往李雁怀里看,最后才似下定决心般将头抬起来,“我愿意帮您,老爷,我也想替姐姐和小甥女求条活路,可是老爷,哦,还有巡按大人,不是我小瞧你们,和朝廷里的护卫,而是因为……因为你们可能,真的,没太清楚两边的深浅。”   这么冒然摸去丁鹰船,真当船上人是纸糊的,或者傻么?   阴沟里翻船的,往往就是自以为是的强龙。   毕衡眉头夹的死紧,倾身问他,“怎么说?那边守卫很多,我们人不够?”   林力夫摇头,声音低沉,“人不多,但停船的地点是精心挑选的,大人,你们的人水性如何?假如他们弃船而逃,又或者,干一出触礁的毁船案,你们有几个人能从那水涡里爬出来?”   经年的老水手,都有可能会陷在礁石林里,你们连潜水都做不到,又怎么可能和那些人抢船呢?   崔闾也没话反驳,这是事实,北边、西边,甚至是靠水的保川府,都没人敢说水性能比得过江州的,连江州小儿恐怕都比不过。   旁边的陶小千急了,上前推了把林力夫,“你别说没用的,就说你能办到的,再迟疑,你姐姐可就要随船走了,到时候你哭都没人敢搭手。”   林力夫一咬牙,头重重往青地砖上一磕,道,“小的知道几个当家的落脚点,大人老爷若是信小的,就派人跟着小的去捉人,届时,整个漕运码头……”直接掌控到手。   崔闾顿了一下,又与毕衡对视一眼,急促追问,“可他们几个常年狡兔三窟,你能摸准他们今晚睡哪么?万一人没抓到,还打草惊了蛇,那后果……林力夫,漕帮可有上千众……”   他使了那么多银子,也才在中间撬动一两个下线,得知这么个叫人无奈的结果,真是买凶暗杀都做不到。   听说他们一共是六个当家的,每个人都有不少于三个住处,且每晚的住处都是临时抓阄子决定的,连一直觊觎漕运的几个豪绅,都办不到严密的暗杀手段,林力夫又凭什么说自己一定能办到?   林力夫埋了肩,半晌倒出一口气后抬头,“大部分只是做给外人看的,几个当家都有自己的喜好,每晚睡什么地方,跟哪个女人,都早提前安排好了,抓阄子只是决定往哪个方向,实际上从阄子出来那一刻起,他们当晚要睡的女人就提前动了。”   崔闾敏锐的捉到了一个点,“你的意思是只要派人,去守着他们的女人就行。”   林力夫点头,“他们最近宠爱的那几个,我都记下了,大人老爷只要派人去盯着,一准就能知道各自晚上的去处了。”   外面传言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十几二十个女人,实际上个人偏好问题,每一阶段同时能出现在他们身边的,也就只四五个而已,死了一个三当家,余下的五个,也就是只要派出二十几个人去盯梢,至天没黑时,就该有确切消息了。   一网打净。   崔闾脑门闪出这几个字来。   与毕衡对视一眼后,同时冲林力夫道,“你怎么这么清楚?有这手消息,你卖随便哪家,他们都能给你丰厚的报酬。”   林力夫眼中闪过一丝悲伤,手掌紧攥成拳,声音低沉,“小的从小长在水里,吃的就是漕运的饭,不到万不得已,我不可能去出卖几个当家,我当然知道那几家的野心,也知道卖出消息后会得到什么,可是老爷,我的家,我的根,我的父母兄弟,都是吃的漕运饭,我一但叛了,他们又要怎么活?所以,我早先就是掌握了这些东西,我也得死守着不能倒,毕竟有漕运码头,才有我们的长期活路。”   他声音带着满满的疲惫,肩背似被压力压弯,“我姐姐出事,父母被姐夫家人打伤,我去求大当家的替我主持公道,他推三阻四,我去求三当家的,三当家的忙着睡女人,我又去找平时待我最好的五当家的,结果五当家的避而不见,因为我姐夫家能帮他们弄到海盐,他们往保川府沿岸倒卖的海盐,有我姐夫家的供应链,所以都不想得罪他家,老爷,我不甘心,凭什么,我……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。”  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直发抖,字字句句无不在遭受着被最信任的势力,抛弃掉的痛苦,一种信仰倒塌感的崩溃。   漕运人对漕帮的信仰,是从小被灌输进脑子里的东西,无漕帮不成家,无漕运不成活,可当他遭受到不公,家人受到伤害,而没处讨还的时候,那种来自心底的无助和痛苦,只能逼的他向外寻求帮助,于是,这才有了陶小千的出现。   崔闾点头,安抚他道,“你也不要着急,既然你与小千是兄弟,想必也清楚我这些日子投在漕帮里的钱,我也不瞒你,漕运码头那边我想插一脚,一是为了家中孩子们出行方便,二也是为了扩大家族营生,我们崔氏窝在滙渠太久了,族人众多,是时候出滙渠发展了,所以林小友,你如果愿意,等我拿到码头控制权,我可以任令你当一门主事,你的生活不会改变,只是会有更多的自由,和主导自己家人命运的权利,我不会让任何人,包括我自己凌驾在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漕运人头上,我保证!”   林力夫有些呆愣,突而再次重重的叩了个头,这回声音振奋了许多,“老爷,小的定助您拿下码头。”   说着一骨碌的从地上爬了起来,拽着陶小千就走,“你跟我回去一趟,我手里还有些兄弟,他们……他们或多或少都过的……总之你去给我做个证明,证明我没有为了救姐姐骗他们帮我反几个当家的事……”   陶小千糊里糊涂的跟着走,崔闾给吴方使了个眼色,冲着林力夫道,“林小友等等,吴方……”   吴方抱拳,“老爷请吩咐!”   崔闾努嘴点了点箱笼,“带一箱子东西过去,就说是老爷的心意,不管事成不成,这都是提前给他们的卖命钱,希望他们将家小安置好后,能尽全力的帮助老爷把事做好,等事成后,另有重赏!”   林力夫狠狠咽了一下口水,激动的攥紧了拳,最后看了一眼李雁怀里的孩子,视死如归般跟在吴方和陶小千的身后出了门。   当日夜,江州城内入宵后,毕衡和崔闾点了一盏灯,守着一盘僵持了许久的棋局,良久,随着一子杀将出去,满棋盘僵着不动的棋子们,活了。   “秋三刀去了么?”崔闾捻着一枚棋子盘着。   “去了,我说只要他肯动刀,纪百灵的事情,我保证不会从我嘴里说出去。”毕衡也捻着一颗棋子盘玩。   崔闾哼了一声,“文字游戏,他肯上当?”   毕衡拿眼瞟了下崔闾,也哼道,“他上不上当的,有的选?我闭了嘴,至少给他们留了自首请罪从宽处理的后路,他们有时间好好想想补救方式,你呀,最好看住李雁,别叫纪百灵三两句话的再哄走了。”   崔闾看了眼旁边抱着孩子睡的欢快的李雁,“不能,这丫头虽然傻了,但善恶意能分清,纪百灵的眼睛里带毒,她再傻也知道避险。”   毕衡叹息一声,“可惜了秋三刀……”回去要被家里长辈削死。   崔闾抬眼看了下窗外,“四更天了,他们该回来了。”   正说到,脚步声就传了过来!   五颗人头,整整齐齐的摆在了棋盘上,秋三刀板着脸抱着刀,眼神冷漠的直视着崔闾,“把李雁交给我。”   崔闾嗤一声,不屑道,“交给你灭口?”   秋三刀的刀鞘立即出了半寸,声音冷凝,“你找死。”   毕衡一拍棋盘桌,“秋统领,你最好搞清楚现况,他不是你能随便动刀的。”   崔闾点了点棋盘上的五颗人头,笑的一脸欣慰,“多谢秋统领鼎力相助,从现在开始,整个漕运就是本老爷说了算了,你动我?可有想过,能不能有命出江州?”   说完冲着毕衡点头,“多谢大人帮忙隐瞒,否则鄙人可劳动不了秋统领呐!”   人不咋地,武力一流,削脑袋跟削瓜一样快。   毕衡眨巴了下眼睛,脑袋一点,“不客气,谁叫咱们是朋友呢!”   秋三刀脸色顿黑,他以为是帮毕衡,没料竟然是助了崔闾一臂之力,一种被人戏耍的愤怒冲了脑门顶,刀鞘又出了半寸,杀气腾腾,“你们竟敢诓我?”   崔闾扶着连夜赶过来的崔诚起身,抬眼轻笑,“诓你怎地?秋统领,今夜子时一过,就是三日孕显期,你就不期待一下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么?届时,你再到本老爷面前来耍威风吧!崔诚……走,去收码头!” 第30章   从救起李雁开始,崔闾就知道,自己与秋三刀、纪百灵之流,没有和平相处合作共赢的可能了。   只要李雁在江州一天,他就不能允许他们朝她动手,没有中间斡旋余地,他得明确的表明自己的立场。  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与秋三刀面对面的开怼,也是崔闾经过两日观察后的举动。   这可是把刚赶过来,什么情况还不清楚的崔诚吓了半死,扶着崔闾走的那叫一个战战兢兢,身体半偏半斜的挡着自家老爷后头,就怕这黑了脸的统领再抽刀子来一下。   崔闾受伤的消息是私下里递给崔诚的,叫他莫要声张的自己悄悄来,另抽了大宅护院二三十,合着早前一起过来的凑了五十整,本以为当能成为老爷的倚仗,结果到地一看,惊吓的腿都软了。   那军制的长刀,轩昂的气势,抬头仰脸鼻孔朝天的傲慢,根本不是江州衙署规制的武甲服,在在都显着这队人的身份不一般,本当看着巡按大人的姿态,往友方方面想,结果从知道自家老爷身上的伤,就是这货弄的后,崔诚就有点捋不清这中间的关系了。   老爷叮嘱让再调两队人上来,莫不就是因伤致关系崩裂,准备干仗?   他跟在自家老爷身边几十年,很知道其人的气性有多小,吃亏就不带忍的,要么当场报,要么拐了弯的往后找补,要他把亏咽了当没事人,那不能够。   他开始担心自己这边的五十个护院,够不够人家一顿削的了。   老爷,忍忍,咱回去再叫些人?   秋三刀的武秩为正三品,一般地区的州府为从四品,江州因为地位特殊,任职的府台品秩调为正四品,总督为一品荣誉衔,也就是叫来好听的虚衔,而巡按则领的是正二品实衔。   所以,他家老爷是怎么有底气,敢这样跟如此高官呛声犟语的?   崔诚心内发虚,塌眉垂眼,浑身汗毛直竖,每根神经都充满了警惕,腿绊脚后跟的走成了机械人。   也不是他故意要如此发虚,实是整个崔氏目前最大的官,还是前不久刚补了府经历的崔榆,严府台出事,崔榆那边甚至都没有第一手消息,到内城戒严,巡按大人暂接府务,开出宵禁赦令起,他才从探得消息的同僚嘴里,听到了自家大哥的名字。   他愣憋着没敢问此崔闾乃何方人事的话,揣着袍角偷摸到了医馆旁的小巷里,张头张脑的想弄清楚此崔闾到底是不是彼崔闾。   刺激,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脏,还会有跳成蹴鞠比赛的一天,那卡嗓子眼的心,直到看见崔诚领着大宅护院出现后,才有种“竟真是他”的虚弱感,一屁股挨着墙角坐下就起不来了。   大哥哎,您这几十年不出滙渠,结果甫一出溜,就搞得阵仗浩荡,声名乍起,那各家各门有衙署关系的,已经开始翻户籍造册,找崔氏迹痕脉络了。   完了,崔氏要被查的底掉了。   望着守在医馆门口的御赐京畿卫,崔榆只得安耐住心焦,继续在角落里蹲守。   他不似普通百姓,分不出巡按大人和另一波男女搭配在一起的队伍区别,那跟着巡按大人来办差的护卫们,一水的都是守皇城门的京畿卫里挑的,里面可能有一半人都家世显赫,出京办差为的是镀金进升,这些人可不能像使唤普通士兵那样,随意指挥,当然也不会像普通士兵那样畏手畏脚,出了京畿,谁犯他们手里都一个待遇,是一般小恩惠收买不了的高冷,是塞两角银子过去打探消息会有觉得被羞辱到的愤怒。   而另一方人马,那规制看着就知道出自哪里,所到之处州府官员都得下马让道,队伍里的人,个体身份或许比不上巡按大人那一边的,可整体旌旗上的背书,有龙纹绘底,朝向所有人宣告其嫡系部曲的身份。   两边人进江州时一前一后,虽目标都对准了严府台,可门前一方跳脚一方看闲的相处模式,让久津官场之道衙署老油条们,仍看出了其中蹊跷。   这……就不能冒然往一边靠啦!   观望,就是他们现在暗兵不动的招式。   往年也没有同时出动两队人马进驻江州的事情,难不成朝廷那边研究出了新的策略对付江州,一主内一主外的混淆视听?   嗯,不着急,再看看!   各家各门里也开始把,严修府门前的那一幕,往巨大阴谋论上想。   什么绝嗣警告,又半夜里改说孕夫耸言,反正就是一个妾室引发的灾难,还能带累整个江州的灭顶之灾。   笑死,朝廷为了收回江州实地掌控权,也是拼了,竟然连巫蛊之诞语都搞了出来。   听说太上皇也养蛊了,真要能搞出绝嗣之灾,当年还打什么仗?直接放蛊让前皇朝绝嗣不就完了么?   再说男人孕子这事,就更扯了,北曲长廊当年闹旱灾,绝了一半土地上的人口,那时怎么不见太上皇放蛊让男人代孕?想必那个时候家家为不断根,是会有男人愿意生娃的,那时怎么没有孕夫一说?   所以,这蛊的出现,就纯纯是来针对他们江州的呗!   呵,阴谋,绝对是阴谋,他们才不信以前没有或办不到的事,轮到他们江州时,就能了。   除非有人先打个样,怀一个来看看,嗤!   两天,各家各门里不动声色的默默盯着严修府,只见进进出出都只有毕总督的人,而那堪称战力斐然的御龙卫,连府台大人家的门都没出。   有消息说,严修在被他们严刑逼供,各种阴招手段俱都使了一遍后,竟用药促成了严修和其亲信管家的那个事,这下子,准备随时将严修灭口的几家人沉默了。   这是何等的忠肝义胆,人品高洁啊!   都这么被羞辱了,竟然还没将他们的底细招出来,太叫人感动了,严大人真英雄,御龙卫真不是人,好耐给人找个年轻嫩滑的小倌儿哎!   一时间,御龙卫那块龙纹绘底的旌旗,都感觉失了威慑力,也没江对岸鼓吹的那么尊重人权。   纷纷扬扬的各种喧嚣声,但凡有点脑子的,就该知道这种流言不能再任风增长,秋三刀身为御龙卫的统领,不说要维护自己的名声,也当想法给他手中的龙纹旗正声明。   可他什么都没有干,全围着纪百灵转了,这个时候,崔闾就知道,此人在大是非面前毫无警惕心,且易感情用事,公私不分。   人都这么疏忽大意,亲自把刀柄递出来了,他若不趁机用上一用,都不符合他做事风格。   崔闾几无考虑的,就让毕衡配合他,给秋三刀放了一饵料。   抽刀伤了他后,一句赔不是的话没有,这虽然也有崔闾自己找罪受的原因,可他终究是伤在了他的刀下,作为一个在北境长大,受过军民一家亲教育的先行者,下马跟他说声对不起,乃北境教育体系下的应有之义,可他没有,他的眼睛只盯在纪百灵身上,一副对伤者全不在意死活的蔑视。   又或者是他在北境打凉羌铁骑,打杀的对生命失去了敬畏心,视刀头舔血为寻常,忘了这次伤的人是本国同胞?   可再多借口,都没法让人忽略他的一双眼睛,都只在一个女人身上的事实。   崔闾当时脑子里就冒出了一个词,恋爱脑,这是病,得治!   他让毕衡将他们两人的关系,虚化成上下听诏的主雇位,他就是个不重要的小人物,没有一切事务走向的干预权,让毕衡单对单的与秋三刀来往,没下了漕帮得手后的最大受益人是他的事,为的就是这份有能力怼人的底气。   对,你手里有刀,刀锋快又利,可那又怎么样呢?不长脑子,没有思想的刀,只配被人驭使,哪怕你身居高位,也得给我在地头蛇的地盘里小心做人。   这就是崔闾不再忍耐,也无需再忍耐的全部过程。   也是他彻底表明立场,告诉给人的一个潜台词,以后再找李雁,记得别老跟毕衡要了,我在这里,他做不了这个主。   带着自己人离开时的脚步,走的那叫一个潇洒,受的伤流的血,这一刻连本带息的一起讨了回来。   秋三刀江州之行第一课,永远不要小觑位卑者的能力。   毕衡咳嗽了一声,挡在房门口阻止了秋三刀上前拦人的脚步,并真诚建议,“我若是秋统领,这会儿应当躲在房间里不出来,如此子时肚腹绞痛时,也不至在下属或外人面前失了威信和颜面,秋统领,你代表的可是皇家,在龙纹旌旗已经被流言抹黑的当下,更处处要小心,毕竟,我们最终都是要回京交差履表的,你也不想我在自己的差履表里,跟皇上撒谎吧?我俩,可没那么深的交情呀!”   他昨天不是这么说的,秋三刀看着毕衡的嘴巴一张一合,气的脑袋发懵,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个名为骗局的旋涡。   就是从李雁爆蛊开始的,她那蛊只是能令人驻颜长寿,根本没有,也不可能有那样的威力,骗骗别人也就是了,怎么还敢来骗他?   秋三刀坚持认为自己对纪百灵的冲动,是缘于他一早就对人动了心,在泪雨如花的心上人面前,他若还能把持得住,他就不是男人。   真巧,当晚所有被蛾宝引出冲动的男人,都是这么给自己做心理暗示的。   没有强迫,都是自愿,如此,当他们发现自己身体有异时,才不会第一时间产生排斥思想,这就能确保第一波的孕夫们,不会在集体打胎的连锁反应下跟风而行,至少能有一半的概率,让刚萌芽的胎儿留在心软的“男神”肚子里。   请用孕激素激发出浓烈的父爱,解释蛾宝这种自我保护式的心理干预。   不然的话,百分百男人,都不可能会接受自己身体产生的这种极端变化,男人为了所谓的尊严和颜面,是会选择六亲不认的,杀死自己肚子里的孩子,他们干得出来。   崔闾揣着秋三刀的性格,让毕衡在他摆出以下犯上,不屑一顾的表情姿态时,再最后用言语刺激一下秋三刀。   人人都知道激将法,可知道还愿意往里跳的人,都有一颗高傲且自大的心,秋三刀在北境和皇城根里,或许还知道谦虚谦虚,可离了这两处地方,他身上携带着龙纹旗的优越感,会被各处赶来巴结恭迎的官员,捧的心态渐高,渐失自律。   崔闾要的就是他顿失一刻的叛逆心。   秋三刀握紧刀柄,沉声如雷,“毕总督,本官无需你在差履表中为我描摹,龙纹底字旌旗但有人敢非议污蔑,本官定斩了他问罪。”   说完一扭头,冲着跟在身边的几名属下道,“叫一队兄弟随我去城里转转,哼,我倒要看看,谁吃了熊心豹胆,竟然敢在本官的眼皮子底下,对龙旗不敬。”   毕衡心里咚一声落了地,暗道:成了,这闾卿憋坏算计人心的本事,可强他太多了,幸好,他俩是朋友,嗯,最好最好的朋友。   呼~!   若非秋三刀一直随着纪百灵蛮干,且没有任何要与他合力办差的意思,毕衡也不想这么算计他,毕竟是皇家嫡系,真得罪狠了,皇帝那边不好交待,可他要做事情,就要有人使,秋三刀捏着那么些战力高手,不说主动相帮也就算了,在他提议互相协作时,竟然问他要如何报功?   他疯了吧?   难不成他是为了自己?他把江州政务弄妥帖了,那纪百灵打着宣讲妇协新律,进江州以公谋私的事,不就可以圆一圆了?这对他难道不是好处?竟然还想跟他抢夺协治江州之功? 奇* 书*网 *w*w* w*.*q*i *s*q *i* s* h* u* 9* 9* .* c* o* m   他那功是要带携他兄弟的,说了要请人出滙渠出江州帮他一起做挖渠引水工程,他总不能让他兄弟顶着白身帮他干活?借江州之事,助他出仕任职,不管官大官小,总之先进了体制再说。   分秋三刀一杯羹,那还能有他兄弟崔闾什么事?在那样的战力对比下,他要怎么把功劳薄子往他兄弟崔闾身上倾斜?   所以,就只能先让秋三刀犯错或失威,再以给其将功折罪的名头使唤其配合做事,如此一来,秋三刀便成了处理整个江州事宜的听差部属,而非与他平级相争的同班。   对不住了秋统领,一山不容二虎,江州事务处理的绝对先手,必须得是他毕衡,这样他才能以长官之名,向下分配功劳,而不是办完事后,还要与你商量功劳怎么分配的问题。   江州这个场子,本官必须占有主导地位。   于是,俩臭味相投的老家伙一合计,妥了,就让这年轻人尝一尝人心险恶,职场黑暗吧!   什么第三日子时孕显?   是第三日午时阳气入体,脉力最稳,打胎药没有三碗都不显效果的健硕期,显出身体排异反应。   否则,跟女子孕育,拍个肩膀就掉孩子的虚弱样,怎么好逼男人就范呢!   打不掉,流不出,才会显得胎儿与孕体间的天命之缘,像那没缘分的,碰一下就掉了的,男人连怜悯都没有,还得斥一声女人没用,连个孩子都保不住。   嘿嘿,蛾宝改造体质后的效果,能够让男人把施加在女人身上的一切挑剔,全都叠满补丁,再要狠心拼了命的打掉孩子,日后可别舔着脸跟自家女人说,生孩子跟下蛋一样轻松的话了。   真那么轻松,给你机会生的时候,你怎么不生?   只要有一个女人生出这样的意识,就是全江州女性思想开始觉醒之日,那朝廷设立的妇协部,一直以来成果不喜人的事情,将在这里收获到意外惊喜。   崔闾出门乘了马车,压根没走远,拐到旁边的小巷里等着,果然不出一柱香的时间,就见秋三刀领着一队人出了门,上街查流言蜚语去了。   毕衡跟后头抄着手出来,张头张脑的见了崔闾的车后,抖着肩膀比了个办妥的手势,俩老家伙丝毫没有欺负人家小孩的自觉。   家里长辈不教做人,那就让别人来教,吃完这个教训就该成长了,嗯,他们可是在办好事!   崔闾拍着车壁,呵呵一声,“走,办我们自己的事去。”   结果,车刚启动,一条人影就扑了过来,趴着车辕哆哆嗦嗦的叫人,“大哥?大哥,我是崔榆。”   娘哎,终于等出人来了。   然后转头一看,大惊失色,马车前后站了满满当当的人,手里全拿的严大人府中护卫的家伙什,可比他们本家里用的刀棍家伙精细锋利多了。   这是干啥?这要准备干啥?   崔榆一把捞住崔闾,也不管平日里有多怵这个大哥了,紧声寒色的劝道,“大哥,哥,您冷静,弟弟知道您在府台大人府门口受委屈了,可这……这也不至于……”不想活了,要与官署对立吧?   抢了这么多家伙什,还准备上江州内城大街,干啥?这是要干啥?   崔闾倒是不意外他的出现,只奇怪他的举动,“三弟这是做什么?有事上车上来说。”   崔榆立即麻利的爬进了车里,也不顾及什么形象了,蹲了半日又累又饿,抢过崔诚递来的茶水点心,一顿狼吞虎咽,完了一抹嘴给崔闾跪下了,“大哥,您实话跟弟弟说,您是哪边的?”   崔闾挑眉,“你这是代谁来问的?”   崔榆哽了一下,颓然道,“衙署同僚,还有我自己,大哥,现在各家估计都快把咱们崔氏翻个底朝天了,万一有人顺出了我们博陵崔氏的底,那指定不能够再像以前一样,当我们还是山沟里的土财主了,大哥,京里的那支崛起了,只要家世过百年,并藏有世家名录的,翻一翻就能翻到咱们,会遭人惦记的。”   因为崔榆地位的上升,上次他回族里参加处置老二崔固之事时,崔闾就将家族来历告诉给了他,崔榆在震惊之余,也跟着忧虑了起来。   但凡家底被人摸了出来,那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,心怀不轨的甚至歪心思都打上了,不论是明抢还是暗访,世家底蕴里藏的东西,一件就足以发家致富,眼红或趁机上门打秋风的,将烦不胜烦,他们崔氏也再无宁日。   偏偏,目前光只剩了个名头,世家里储备的防卫人才,他没在族里看到一支,崔闾也没告诉他,他们崔氏名下到底有没有忠心随侍的部曲人脉。   真要有人假扮盗匪去他们族里□□夺,他们那些安稳度日了许多年的老实族人,可怎么办啊?会被欺负的很惨吧?   崔榆愁的眉头都打结了。   崔闾也不说话,闭眼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,马车骨碌碌的行使在江州内城通往外城的青石板路上,两边行人匆匆,对这样一支五十人组成的队伍,充满着好奇打量,更多的人跟着擦肩而过,只有胆肥有空的闲帮,在不远不近的跟后头瞧热闹,并对着前面五个手捧匣子的护院指指点点。   捧的什么呀?   怎么看着跟游街示众似的。   这么一路跟一路扭头与身边人窃窃私语的,一直进到了漕运码头的地盘上。   那里早半个时辰前就禁了行人前往,因此跟梢的人也只得停在外围伸脖子看,崔闾等车停稳后,在崔诚的搀扶下,下了车,他后背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,只要不做剧烈动作,不扯着伤口再次崩裂,慢着点走路已经不影响了,再有崔诚这么旁边一弯腰搭把手的,那老太爷的气势反而更摆的足足的,叫远处围观的行人,和已经陈列在码头游廊上的帮工们,齐齐噤了声。   这就是跟巡按大人以兄弟相称的乡绅大老爷?   崔榆眼珠子都瞪凸出来了,嗷嗷的指着迎面快步往他们这里迎过来的人,一会往崔闾脸上指,一会往来的几人方向指,根本找不到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。   吴方比较沉稳,一拱手冲着崔闾道,“老爷,事都处理完了,那几个当家的亲信都绑住了,剩下的帮众们需要亲眼看看几个当家。”   林力夫跟后头开口,他身后跟着不少穿短打补丁,脸上带伤手上带血的兄弟,俱都眼巴巴的盯着崔闾,就听林力夫上前一步道,“崔老爷,希望您说话算话,给兄弟们一条活路,兄弟们可以受累、受管,但是不能受挟制,那几家规矩森严,手下找食的全签的贱契,我漕帮众人虽干的粗贱活,可契藉那一栏永远是良的,所以崔老爷,您……”   崔闾摆手阻了他的话,“我不需要家奴,我府上的家奴都是自愿入契的老家人,且我说了,来去自由,他们但有更好的去处,可分文不交的来我这赎契,你们虽与我打交道不久,但关于你们的收容方式,我也不打算做改变,漕帮有漕帮的运转方式,漕运人有漕运人的风骨,不为人奴这一条我是知道的,放心,藉契那一栏,你们永远为良。”   林力夫后头跟来的人有一瞬间的骚动,冲着崔闾齐齐纳膝就拜,搞事前虽有林力夫的保证,但事不到最后,谁也不知道走向,万一来的老爷要收漕运人为私馕,非编了他们入贱藉,那他们便只能齐齐引颈就戮,以脑袋搬家的代价,来赎了这场罪孽了。   还好崔老爷放出的投名状,不似那几家一般,喜叫人为奴为仆永为贱藉,他们虽家无余财,基业飘零的,可也盼着儿孙能有机缘上岸盖房建瓦,读书旺祖改变命运。   有了这一层保证,又有私底下抬过来的银钱,崔闾很快便在众人的簇拥下,进到了几个当家平时处理漕务的地方,很大的一个库房,茅草堆顶,木椽当墙,三面打的围栏,空一整个长阔宽的地方,用来装卸平日从此过的货物,扛包的推车的,三五人一起抬物件的,今日都歇了活,墙头梁顶的站着等崔闾进来。   许多人不认识崔闾,可一听说这就是最近几个月,往码头仓库里投了好几万银货的老爷,就都有一刻间的恍然大悟,也不知道是悟出什么来了,有种竟然、果然如此的感觉。   人无利不起早,这崔老爷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就往码头里投钱,你们看吧?人直接把几个当家的手下给策反了。   等到几个装人头的匣子摆在搭了台子的空地上,一打开,那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几个当家,就跟他们平日吆来喝去看不上眼的手下们,来了个正面冲击。   嚯,哎呀呀,人群一下子炸开,有那蹲墙头没蹲实的,一脚尖踩空,砰一声掉下去的,也有喝水打屁正聊的欢的,一鼻子将水呛出来,咳个惊天动地的,捧碗的摔了碗,打孩子的停了手,连小儿啼都叫人捂了嘴,一时间,整个仓库这边鸦雀无声。   崔闾被崔诚扶着坐到了最上首最高处的椅子上,那是平时处理漕务的大当家的座椅,所有人眼睛唰唰唰的盯向他,无声的吞咽了口唾沫。   这看着不动声色的老爷子,原来竟是个狠人,不出手则已,一出手直接将漕帮的天翻了。   崔榆从跟着进到漕运码头内部,就已经陷入恍惚里了,要知道,这里可是漕帮重地,平日没有几大当家的邀请,他们就是拿着官牌也进不来,那成百上千众的帮派苦力,会团团围上来阻拦,叫人根本不敢硬碰硬,于是,可怜的堂堂衙署官员,没人能具体说明白,这漕运码头内部是什么样,也说不出他们藏货的具体位置。   现在呢?   那几个头……?   崔榆脖子一寸寸的往他大哥处扭动,声音卡在喉咙里根本发不出,手指着打开的匣子,嘎嘎嘎的呼哧带喘,感觉心脏都跳出了裂缝,一抽抽的又疼又痒。   大哥,他大哥,哎哟喂,他大哥……这真是他大哥叫人干出来的事?   咕咚一屁股,正好坐上了崔诚叫人给他搬过来的椅子上,崔榆扶着软了吧唧的腿,抖的那叫一个风扫落叶,袍角都舞出了残影。   崔闾开口了,“我呢,姓崔,世居滙渠县,早前你们没有听过我,那现在就当我们重新认识一下,鄙人崔闾,不才有个举人身,但于出仕也没什么志向爱好,平生最是爱钱……”   这年月,劳苦大众们爱钱,也没人会把爱钱这话挂嘴上,不然有被人嚼舌根说掉钱眼里的话,爱的要死也得谦虚着点说,换了识两个字有点子文化的,就更不会把钱钱钱这个被鄙为粪土的东西挂嘴上,好像会脏了身心似的,但有沾边就降了格调,不能与外人言的爱好。   可崔闾不这样掖掖藏藏的,上来就告诉所有人,他有身份,识文断字,可爱钱这种事光明正大,又不偷不抢的,凭什么不能说?我就得叫人知道,这是我的爱好跟软肋。   崔闾继续,“滙渠那地方,你们有去过的就该知道,那里实没有什么可发展的余地,周遭的地啊山啊的,都叫本老爷买完了,手里的钱也不能放库里落灰,于是就合计着往外寻求合作对象,奈何你们码头的几个当家,都目光短浅不思进取,耗着你们的血肉吃香喝辣,也不知道带携你们喝点汤啥的,本老爷数次提议的商事合作,全被他们高昂的抽成给阻断了,若他们要这高的抽成,能分润给你们沾沾,本老爷倒也认了,可后来找了几个亲和的小兄弟打听,竟然还有娶不上媳妇喝不上粥的,这可与本老爷的初衷相悖了,哦,你们约莫不大清楚,他们每个人背后有几个家多少个女人的事,嗯,小千,把东西搬上来吧!”   守在一旁的陶小千立刻响应,招呼一声,就进了一队人,前前后后搬出了上百口箱笼,堆的仓库前空地上几无落脚的地方,然后,又带着人挨个撬锁开箱,露出里面成串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两。   足足小十万。   崔闾敲着手指,笃笃笃的一声声似鼓般的砸在所有人耳朵里,等场面再次安静下来后,他才慢悠悠开口,“这是从他们几处的宅院内起出来的东西,当然,我也不忽悠你们,这里不是全部……”   轰一声嗡嗡响动,围观的帮众不淡定了,常年水上漂的他们,天天被几个当家洗脑钱少事多难挣的话,养千百口人艰难的话,结果呢?   这一地的银钱,跟耳光似的,啪啪的打在那几个死不瞑目的家伙们的脸上。   难挣?难挣你们还能私藏这么多银钱?还能置那么多宅院,睡那么多女人?   林力夫是一点不藏私的,把几个当家私底下的行为,给兜了个底掉,现在所有人都知道,平日出现在他们面前,穿着朴素,有时候甚至衣裳还带补丁的当家们,都是演的,都是做给他们看的。   一瞬间,本来心底里对换当家人还有意见的帮众,直接倒戈,咬牙切齿的朝着人头匣子呸呸直吐口水,死的好,再不死,就是他们要被盘剥死了,什么拿他们帮众当亲兄弟?敢情你们喝酒吃肉,是一点没想带他们分啊!   死的真是太好了!   崔闾眼睛里的笑意扩大,继续道,“本老爷一向信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话,这些既然是他们从你们身上盘剥的,本老爷现就代他们归还于你们,也无需担个什么仁善的名头,因为这本来就该是你们得的,本老爷不收这个恩,但有句话我得跟你们说清楚……”  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他,看着他的嘴唇张张合合,声音里透着威严以及不容质疑,“这码头日后就归本老爷了,没什么其他当家的,只有办事处办事员,本老爷也不爱干自己吃肉旁人喝不得汤的,今后你们若愿意服从本老爷安排,看到没?这码头广阔的空地上,都将砌盖青砖房,供你们上船下水的时候,置留家属的住所,以及,十抽一的签头利,改成百抽一。”   这是什么概念?   就是说,十个铜板交一个铜板的佣金,变成了一百个铜板只要交一个的佣金,跟白给似的,能直接改变一个家庭的吃穿嚼用,全家老小齐上阵,那是真能攒到钱在岸上砌房盖屋的啊!   这才是努力做活,拼命生存的意义,不然,永远做着只够温饱的活计,再有活力的人,也得被生活的压力夺去生气,成为行尸走肉般的劳苦大众。   原来,有文化人的爱财之道,竟然这么讲究,一时间,他们看向崔闾的眼神都冒了光,那是对于钱的渴望,对于发家致富的奔头。   爱钱这个词,从大老爷嘴里吐出来,竟然一点不觉得庸俗,又或者,这才是有格局的老爷,能给出的用工条件。   真不敢想像,在大老爷身边干活的人,得多快乐啊!   陶小千把脑袋昂的高高的,手里握着点名册子,声音扬了八个度,“来来来,各位帮里兄弟们,咱们老爷说了,为入主新码头搏个彩头,就地上的这些箱笼,全一文不留的分给大家,每家按人头算,听好了,按人头算,一个人头不论大小老幼,对,不论大小老幼,老的哪怕躺床上不能动的,小的哪怕还在吃奶的,有一个算一个,都有钱,这里不够分的,我们老爷就自己掏钱补上,反正肯定不会叫帮里兄弟们白高兴,现在,有家小的回去领家小来,来不了的,左右邻居五房联保,按手印拿钱了啊~!”   说完似忘了什么一样,想了想一拍大腿,又一嗓门吼出去,“女人也算,女人也算在内,有钱领,都有钱领。”   这一下子,彻底炸了锅,丁户头算的从来都是男丁,陶小千这一嗓门,直接让阴盛阳衰的家庭直了腰,蹦的那叫一个三丈高,“这位小哥,你可莫要诓我们,真给女人算人头分?”   陶小千插腰回怼,“我诓你们有什么意思?放心,我们老爷不打妄语,他说分就不带悔的,不信你们上滙渠打听打听,我们府上的姑娘姑奶奶们,哪个手里不得有老爷给分的家产?那是整个滙渠县百姓都亲眼见证过的。”   谁家姑娘女儿,能分家业啊?这可真是闻所未闻,一时间,所有人再次对崔闾投去了金闪闪的目光,只是这次的目光里,带上了仰慕。   活菩萨,这是上天派来带领他们专业搞钱的活菩萨,跟,必须跟!   午时阳光照耀在喜笑颜开,等着领钱的帮众们脸上,携家带口,扶老抱幼的喧闹非常,突然,人群里传了一声惊叫呼痛声,“哎哟,老子肚子疼!”   一直躲在护卫堆里,做男孩子打扮的李雁抬了头,望着日头嘿嘿笑,挤到正喝茶的崔闾边上,“爷爷,到时辰了。”   那小眼睛眨巴眨巴的,一副咱快回内城看热闹去啊的样子。   蔫坏!   崔闾点了点她,无奈道,“你倒是挺记仇。”   傻了吧唧的倒是知道计较对错,怎么从毕衡嘴里听说的,正常时候倒经常忍气吞声,被人使唤的团团转?   这是忘了人情事故,趋利避害了吧?   挺好。   人群里很快又有三三两两的人喊肚腹绞痛的话,旁边有认识的忙上前搀扶,嘴里直嚷着找大夫,崔闾起身在崔诚的搀扶下,走到这些人面前,弯腰慈眉善目的发问,“前儿个是不是往内城,或靠近内城区域的地方去了?然后当晚还行了房事?”   那肚子疼的几人,蒙脑袋一想,齐齐点了头,也不顾丢脸了,捂了肚子叫唤,“去看了热闹的,然后……哎哟,疼死我了。”   李雁挤到前面来,蹲地上挨个压肚腹那块,边压边点头,“结包块了,是有了。”   听不懂的人面面相觑,望着她问,“有了啥?”   李雁嘻嘻笑答,“有娃娃啦!这几个大哥肚子里有娃娃啦!”   呃……?   嗯???   啥?你说啥?你再说一遍?   李雁笑的一脸欣慰,“几位大哥真是疼媳妇的好男人,知道生孩子不容易,竟愿意以身替之,为媳妇减轻分娩负担,是个好丈夫,以后也定然会是个好父亲。”   这说的谁?他们?是在认真夸,还是在认真嘲讽?   这姑娘莫不是有病?怎么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呢?   不行,我得找正规大夫把把脉,男人生子?古今未有,他们根本不相信。   崔闾将差点挨拳头的李雁拉回来,对着几个肚腹绞痛的男子道,“日后码头这边,都按人头算钱,出劳力的按我说的方式百抽一息,家里姑娘小子只要未婚的,帮里出钱一起养,日后本老爷还将开办学堂,请秀才来授课,姑娘小子们一视同仁,都能学,所有支出帮里承担。”   他治理漕帮的细则还没列出来,但这些想头,却是从入江州后就开始有了,现在一说一想,便也觉得这样似乎挺能留人,不管是出生的,还是未出生的,这都是一项促进人口发展的大好事,也是能凝聚帮众人心的最快手段。   周围人嗡嗡嗡的都忘了喊肚子疼的几个,交头结耳的互相交流听见的信息,最后得出个,这崔大老爷有可能是九世善人投胎来修德成仙的,不然,咋列出这么叫人不敢想的优厚待遇呢?   以后码头帮里,替他们养娃教娃,他们只管生?不用再为家里的口粮发愁了?   天,感觉有种被馅饼砸到脑门的晕乎感!   崔闾没在这里再逗留下去,既然码头这边都有人发作了,那内城那边只会有更多人感受到了肚腹里的绞痛,他得回去看看。   临前走,望了眼还趴在坐椅上的崔榆,上前发问,“三弟?你要没事,替大哥看着这里?吴方我得带走,你留下替大哥坐镇,他们有什么事情弄不明白的,你看着办。”   已经在衙署为官多年,叫他处理一些帮务,当没什么难处,崔闾如此想道。   崔榆嗯了一声挺直腰,抹了把脸抬头看向他大哥,有种认不得的距离感,可又觉得面前这大哥,变得莫明亲切具有人情味,比以前变化太大了。   “大哥有事先忙去吧!弟弟留下,一定不给您添乱。”最后,崔榆这样回道。   崔闾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,走时带上了那几个肚子疼的家伙,一路从外城往内城里赶,不时就能从过路,互相搀扶的人中间,看出他们身体上的异样,都是满大街突然肚子疼,到处找大夫的男人。   李雁掀着车帘偷偷看,不时捂了嘴偷笑,她怀里的小娃娃也是怪了,躺她胳膊里一声也不吭,饿了吃,吃了睡,简直安分的不行,可林力夫一上手抱,她就哇哇哭,这下好了,李雁顺理成章的又把孩子拐回来了。   崔闾望着疼一步停三步,等疼劲忍过去,再行走的男子们,问道,“他们这么个疼法,能受得了么?会更不想要吧?”   李雁老神在在,“疼大了劲,等不疼了才觉轻松,回头要告诉他们落胎比刚开始时疼十倍,就会有人不敢落了,记住这个疼,才会为了不吃后面的疼,轻易选择放弃。”   一个道理,女人生孩子哪个不疼?疼够了就不舍了,这也经常是男人拿捏女人的狠招,现在位置颠倒,也叫他们体验一把那种尝够苦头后,没有安抚,还反被拿捏的委屈憋闷。   看看生育壁垒被打破后,男女地位的悬殊,还能不能这么大!   崔闾叹了口气,觉得自己应该站在男人的立场上,该帮助同情一下他们,可江州风气若一直不变,老这么把女人关在家里,拿规矩束缚着教条管理着,万一以后有灾祸发生,叫她们怎么能有自保能力?   他要开族学,让女孩子们也一同受教育,必然会引发那些老古板的指摘怒疑,若日后还想在江州府推广,就更得打破现在男女不平等的局面,必须得让这些一直以来视女人为卑的男人,意识到自己在人的这个身份上,谁也不比谁高贵,都一样的享有同比尊重权。   这个蛊灾引孕事件,确实是个好的破局关键。   正想着,就到了医馆门口,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,全都是捂着肚腹,脸显疼痛的男人。   “让开,都让开,统领,大人,您忍忍,到医馆了,咱们到医馆了。”   却正是秋三刀带出门的那一队人,也不知巡到了什么地方,竟然到这个点上才赶回来。   只见一行人快马骤停,从马背上扶起一个被绳子捆在鞍上的人,那疼的浑身湿透,脸色发白,下了地都站不稳的人,正是出门喊着抓人止谣,威风凛凛的秋三刀。   崔闾停了脚步,看着他的手下将人抬进医馆,半晌后,从医馆内飞出一人摔翻在地,却正是替他看伤的老大夫,已经被砸的懵了脑袋,嘴里还一个劲的解释,“没错,真没摸错,这就是喜脉!”   他声音都哆嗦了,却仍坚持自己的医术不会有差,一辈子给人看病,摸过的喜脉成百上千,那是闭着眼睛都不会错的脉相,怎么可能会瞎说?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!   突然,毕衡的声音从另一边传了过来,伪装的紧张感,叫熟悉他的崔闾一眼就洞穿了他的假模式,只见他扶着一个担架子,上面却是疼晕过去的严修,几日不见,人都枯黄了。   “大夫,大夫,快给严大人瞧瞧,他肚子疼。”这是毕衡的声音。   崔闾斜眼睨向他,冷哼一声,你就装吧!他堂堂一个府台,有病不会请大夫上门诊啊?让你这么青天白日的抬出门,跟着所有肚子疼的男人一起,直面这残酷的真相?   你可太阴险了!   毕衡也发现他了,冲着这边露出嘿嘿一笑,眉头挑高,一副我干的漂不漂亮的样子。   那老大夫伸手把脉前,还在犹豫哆嗦,生怕再被人踹翻出去,可在毕衡不断的催促下,还是咬牙将手搭了上去,只一下,手就缩了回来,眼睛都不敢望向担架上的人了,声音小如蚊蝇,“喜……喜脉。”   老大夫如丧考妣,对着前来诊治的所有男子,哀求道,“各位上别家再诊诊?兴许是老夫医术不精,也有误诊的时候?”   可别再推搡他了,他这把老骨头终于屈服了,认了,就承认自己医术不精,诊不了这个脉了。   这医馆他真是一天也开不下去了,什么世道?男人们挨个有孕了!   孕相突然,胎脉强健,这得是多么健康有活力的宝宝啊!   老大夫慈悲为怀,硬忍住了劝人堕胎的话。   秋三刀扶着门槛出来了,脸色惨白渗人,手中握着刀一步步逼近老大夫,“本官命令你,拿掉它。”   他不想信肚子里有娃娃的鬼话,可门外的这些人,个个肚疼的症状跟他一模一样,他在门里看着老大夫一个个诊过去,直至严府台的出现,他最终接受了一个事实。   他怀孕了!   不行,不可以,绝对不能,他堂堂御龙卫的统领,怎么能生孩子?   必须打掉!   “不可以哦!”李雁迈着欢快的脚步登场了。   崔闾跟在后头,身周是陪着几个肚腹疼痛的人,一起跟来的帮众们,有林力夫见眼色行事的能力,这次跟进内城的漕帮人数,足足上百人。   局势彻底在崔闾这一边。   秋三刀立刻将刀尖对准了李雁,咬牙瞪着血红的眼睛,愤声质问,“是你搞的鬼?我就说你没那么容易傻,果然是装的,李雁,你最好给我解了身上的蛊,不然……”   李雁的出现,让他突然灵光闪动,转了思路,肯定是李雁的蛊控制了他的身体,只要抓了李雁逼她解蛊,孕脉自然就没了。   对,抓住她,正好纪百灵那边一直闹着要她。   秋三刀心一横,就要拔刀,崔闾一把拽了李雁回身后,让转半个身位交给吴方,两人刀锋相触,激出一片火光,并一触即分,后各自执刀警戒。   崔闾,“秋统领,我记得有人曾这么说过,若真心喜爱一个人,就得替他生孩子明誓约,你处处以纪大人为先,如今怀了她的孩子,理当开心才对,怎么反倒如此不能接受?你是不是不爱她,只是谗她的身子,想白嫖而已?”   杀人诛心呐!   毕衡霎时就感觉周遭有冷风吹,垂眼一看,严修已然睁了眼,气息恹恹的看着天空,他突然眼珠子转了一圈,上前恭喜,“严大人,您大喜呐~严家有后了,您以后可不能干到处掳人作妾,替你家传宗接代的缺德事了,上天怜悯,叫你自己怀了,多好?是不是?”   严修嗬嗬的自喉咙里发出一个闷鼻音,眼一翻,再次晕了过去。   秋三刀被崔闾的话杵在当场,哽了半天憋不出个反驳的字来,一时间又恼又怒,再加上肚腹间的绞痛越来越强,逼的他脾气暴躁,杀戾心起,“御龙卫所有人听令,绞杀医馆门前所有人,一个不留。”   毕衡脸一肃,没料秋三刀竟然如此发疯,上前大喝,“小子,敢尔!”   你秋家有几个脑袋,能扛下这等事?想灭族?   秋三刀昏头涨脑,彻底将刀抽出了鞘,声嘶力竭,“我不好过,你们谁也别想活!”   江州祸大,注定要上报天听,他知道凭自己是瞒不下去了,如此,死在江州,或许是对家门最好的保护,罪且由他一人担了。   崔闾看懂了他的心思,与毕衡肩并肩,斥道,“小子,别太天真,信不信,你前脚死,后脚你的家门族亲,一个个的排着队的来找你?”   秋三刀身后的兄弟们有理智在的,并没有听令拔刀,而是小声劝慰,“秋哥,冷静些!”   冲动是魔鬼,老祖都有交待,在外头行事,且忌冲动。   秋三刀身体晃了晃,终于力气殆尽,一头往地上栽了下去。   李雁眨了眨眼,又眨了眨眼,扭头冲崔闾龇牙一笑,“爷爷你快看,他晕了哎!”   嘿嘿,她得给他保保胎,可不能叫他把孩子气没了。 第31章   江州城内所有大夫,都聚集到了怀济医馆。   那位被秋三刀踹飞出门,尔后又受到门外等医的孕夫们推搡质问的老大夫,此时已经自闭了,黑白相间的头发散乱,髯须打结,衣襟袍角处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,让守在他旁边的小徒弟心疼的直抹眼泪,一个劲的叫他喝点汤药压压惊。   崔闾很抱歉,人家那么尽心尽力的给自己看伤,用的药里还有非常贵重的舶来神液,说是能降低发热概率,阻断伤口感染,每年只有大海船一次的反程几率,能得到半酒壶的救命药,老大夫慷慨,见他岁数不小,又伤在了最易发热发炎的铁器下,直接不藏私的将珍藏药给他用了。   否则,按他这副刚养好没多久的身体,又伤在那等杀人后甩了血珠就入鞘的长刀下,简单发个热发个炎都是小事,不躺床上养个把月都好不了,哪还能这么裹了伤口,两三天就下地行走,各地方奔忙呢?   他心里感激,本意是想离开时给予一笔丰厚的报酬,万也没预料秋三刀会那么情绪上头的,对着一个年足以当他爷爷的老大夫动手,那一脚踹下去的力道,应该是伤到肺了,老大夫的嘴角都泅出了血渍,呼吸沉重,脸上表情痛苦,却硬忍着不愿意去休息,跟聚集到这里的其他大夫们一起,眼巴巴的望着李雁。   医者的执着,让他,包括从各家医馆赶来的大夫,都非常想要弄清楚男子有孕的真相。   可李雁说不出个真相,被这样一群求知若渴的,年足以当她长辈的大夫们围在中间,急的脸都白了,左右转着圈的在想怎么,或者该用什么词来回答他们的疑问。   崔闾拍拍她的背,鼓励道,“别着急,你说不出来,可以示范,那秋统领不是还晕着么?你刚刚不还说要替他看看?”   有毕衡坐镇,秋三刀的那些手下也知道现今不是能蛮横的时候,尤其在秋三刀喊出屠杀百姓欲灭口的话后,他们就知道,这一趟江州之行,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。   要么现在就绑了秋三刀回京,他们一起去皇帝跟前自首领罪,要么就是乖乖听毕衡的话,做些能够将功赎罪的事。   在北境时,秋三刀跟他们兄弟相称,处事有长辈领着,各衙门风评都不错,看着也算是个前途无量的,可没料调往京畿任职后,他这性情就一日日的变了,兄弟变成了上下属,出门也爱讲排场,对女人,尤其是对纪百灵,简直没原则的跟随。   这次纪百灵出京办差,本来就不当是秋三刀这个御龙卫统领级别的人陪同,可他硬是去了皇帝面前,求了这趟差,兄弟们久憋京里也闷的慌,想着出门散散也好,于是跟出来的都是关系挺好的北境同乡,点出其中一两个,还能拐弯抹角的连上亲。   那出言规劝秋三刀冷静的,就是其中一个,散心散出个祸,也是他没料到的。   且就目前的事态发展,他们就不知道该跟谁拿主意,秋三刀躺了,按理该是纪百灵出列,然而她现在……算了,不提也罢。   李雁经崔闾提点,眼珠子就定向了躺尸中的秋三刀,那些大夫叫她讲男人孕子的医理,可她根本不懂医,所有蛊事的了解,都出于体内幼王蛊意念的提点,从小养到大的东西,已经可以做到心念相通了,否则也不可能叫纪百灵吃个那么大亏,还能造成梦里那样大的祸事。   幼王蛊被李雁催了出来,围观的所有大夫们登时齐齐往后退,秋三刀的属下们倒是想挤上前,奈何崔闾和毕衡早叫人把他们隔在了外面,他们只能垫起脚尖看向躺的一动不能动的秋三刀,手中长刀尽皆出鞘半寸,但有发现秋三刀在这里丢了命,他们就是拼着连累家人,也得替秋三刀将尸体抢回来。   李雁让吴方将秋三刀的衣服掀了,露出整个肚皮,然后将幼王蛊放进他的肚脐里,就见那小东西身子一拱,就钻了进去,所有人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秋三刀则惯性抽搐了一下,人却是不知为何,一直没醒。   “王大夫,您上前面来。”崔闾觑着李雁的表情,招手叫了被挤在外围的老大夫。   王石藤立即排开前面几人,捂着肚腹处一瘸一拐的靠近,就见李雁抬头冲他笑,龇出一口小白牙,“王爷爷,您伸手摸摸,看看他的肚子有什么变化?”   王石藤现在可不敢再把这小姑娘当普通人了,忙弯腰谦虚又恭敬道,“哎哎,好好,小……李姑娘,这蛊……什么人都能养么?”   崔闾在他医馆里看伤期间,他看这小姑娘乖巧可爱的,又了解了她遭过的祸事,便心生怜爱,每次来都会习惯性的掏块哄孙子的糖给她,因此,俩人处的还算友好愉快。   李雁歪了歪脑袋,思考着用词,“一般来讲,是人都可以养……”   她话一出,那些大夫们耳朵都竖了起来,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李雁,有心急的立刻追问,“那不一般呢?”   李雁奇怪的望了他一下,“不一般就是不能养啊!”   那人发现自己问错话了,一时脸也跟着红了,忙摇手修正话意,“老夫的意思是,养这东西有什么条件?”   李雁昂了一下,不确定道,“孤儿?没血亲?以及……不能结婚?”   所有人:……这是什么养蛊条件?是要天煞孤星的命格啊?   可李雁很认真的想了想,反手指向自己道,“我就是啊!所以我能养,嗯!”说完还特认真的点了下脑袋,这下子,再没有人追着她问了。   崔闾手握拳的掩着嘴唇咳了一下,这李雁心智退化,记忆偏差,可童年的晦暗阴影却埋了个深,虽答非所问,至少这一下子就堵了这些大夫们活泛的心。   城内男子把出喜脉,这种异相,怎么能不叫有钻研精神的大夫起心呢?个个都想知道怎么回事,个个也都在思考同一件事,以后各家各户,是不是都能减了不孕不育的风险?那些怪女人不能生,天天打老婆的,他们是不是可以转唤思路,叫他们自己生?反正谁生不是生?那他们药馆里的保胎药怕是不够了吧?   医者慈悲为怀,最是知道妇人身上的苦楚,他们可没有孩子生不出来,一定就是女人身上的问题的固有思想,说了多少次也有可能是男人的问题,遇到讲理的会听,遇到不讲理的反招一顿打,这下好了,有这好东西,以后看谁还敢说没有孩子就是谁的问题的话,谁想生谁生!   李雁被这伙人炙热的眼神,追的有点瑟缩,半躲到崔闾身后,嗫嚅着道,“我……我没撒谎哦!我说的都是真的。”   话音落,王大夫就跟着惊讶的叫了一声,“咦?这……这……”   李雁立马从崔闾身后跳了出来,眼神亮晶晶道,“王爷爷,你摸到了是不是?长出来了是不是?”   王石藤一脸震惊,大张着嘴,呀呀呀的最后道,“是,一个硬块,然后在顺着肚皮生长,跟……就跟……”   有心急的人在后头推他,“跟什么,你倒是说啊?”   王石藤回过身体,面对同行,“跟子宫一样,他的肚子里生出了跟子宫一样的包块。”   李雁嘿嘿笑着将手伸出去,然后就见那没入秋三刀肚里的幼王蛊又回到了她的手里,她爱惜的摸了摸,亲了一口夸赞道,“干的好,嘻嘻,这下子,他保证再也滑不掉孩子了。”   崔闾低声问,“你干了什么?”   李雁眨眨眼,笑的一脸天真,“替他保胎,兼促进胎包生长啊!”   王石藤便问,“那其他人呢?也会像他一样在肚子里生宫包?”   李雁点点头,“一样的,只是他们没有经过我的调理,会生的比较慢,像秋统领这样的,就已经长的差不多了,算是稳生……”   顿了一下,李雁眼珠子乱转着接口道,“别的男人生完这一胎,胎包有几率跟着孩子一起滑出体外,以后也能恢复平常,跟从前一样,但是秋统领么,嘿嘿,他的胎包会永远留在体内,直至精血耗完不能生为止。”   那些被排挤在外的秋三刀属下,俱都脸色难看,怒瞪着李雁,“你怎么能这样?李雁,你别忘了,你也是我们北境出来的,秋统领再怎么样,你也不能这么害他!”   李雁仗着有崔闾在身边,尖着嗓子叫,“我就是忘了,我只知道他杀了保护我的傀儡蛊,哼,你们如果同我是一个地方来的,就应该知道,这蛊的威力不是我瞎说的,你们肯定应该听过,或者至少有长辈跟你们说过,怎么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从前的事?你们不敢带我回去,或者,你们根本不敢叫我想起从前的事,你们在我和他之间,选择包庇他,就不要跟我讲交情,我呸!”   她骂完,立刻躲回崔闾身后,愤愤的揪着崔闾的袖子,小声问,“爷爷,我骂的好不好?有没有骂错话?”   崔闾闷笑了一声,夸她,“骂的好,没骂错,下次爷爷再教你些新词,遇到像现在这种情况的,你就这么骂他们,省得他们真拿你当傻子欺负。”   李雁把头点的拨浪鼓般,“嗯,我一定好好学,好好记,坏人,我骂死他们。”   被骂的一方齐齐抽了刀,却被那些求知若渴的大夫们齐齐喝止住了,“这里是药堂,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,你们要闹事,麻烦出去好不好?我们还有问题没弄明白呢!”   说完,又扯着李雁追问,“其他人呢?李姑娘不能朝每个人身上都使……那个蛊吧?”   李雁忙摇头,“那不得把我宝宝累死啦?其他人不用,叫他们疼两天,宫包长两天就长成了,之后安心等着孩子落地就好。”   又有大夫问,“那要遇到不肯生的呢?”   李雁脸立即臭臭的,“那就打了呗!”   有人点头,“能打就行。”   李雁接话,“能受得住疼就打,受不住疼的就老实生吧!”   “什么意思?你能不能把话一次性说完?”这是急性子的。   李雁眼一瞪,“胎包生长的前三天,就是打胎的最佳时机,过了这个时机,就打不掉了,强行打会丢命,哦,男子打胎,请加大用药量,比着普通堕胎药的三倍放,否则胎包落不下来,下次还得怀,嘿嘿,另外强调一点,男子跟男子也能生,只是这类人生出来的孩子,天然携带宫包,且打不掉。”   崔闾在所有大夫认真记录李雁,归理李雁说的意思时,上前扬声宣布,“三日前在内城,或在临近内城的地方,有受到过蛾虫入体的,未行房者,或一些未到年龄冲动的男孩子,十日内请到这里来驱虫,若错过了这个期限,便再也驱不出了,后果你们看到了,回去跟那些仍不拿荆南蛊当回事的,好好说说,还有,老夫在此也多嘴一句,谁生孩子都是造福家门的善举,若实在不好意思的,在家里躲个一年半载的,谁也挑不出谁的理,都大老爷们,这点生产的苦替女人吃吃,也显得你们有担当,况能有个从自己肚子里趴出来的种,养着不得放一百二十个心?论血亲,这不得嫡嫡嫡嫡亲啊?都回去好好想想,反正这也才第一日腹疼,还有两日时间思考思考,真不想要的,就自己个买药打了吧!”   说完,不止崔闾愣了下,其他人也都愣住了。   崔闾是奇怪这套论调,自己怎么讲的这么熟练,肯定是受那些论坛体影响了,竟然觉得说的挺在理,其他人是没听过这种论调,本来都觉得丢死人,听说能打掉,刚准备松一口气,结果,叫崔闾这么一说,咦?别说,你还别说,前头什么替女人吃苦的话就算了,就最后一条,实实打动人心。   能自己生个嫡嫡亲的血脉,那以后这孩子肯定得跟他最亲啊!   一时间,疼的揉肚子站不直身体的,瞬间觉得还可以忍忍,有三天时间呢,回去再考虑考虑,如此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嘴里说着,买打胎药回去落胎,实际上谁也没去柜台拿药,一个个的都原路返回了家,认真考虑生不生的问题去了。   躲一年半载,就能得个亲生的孩子,再说这事也不是他一个,有那么多人呢?他就不信一个都不肯生,肯定有人愿意生,等等,再观望观望,那谁家好像也怀了,派人去盯着,看看他们家有没有去买药落胎。   抱着这样想法的,个个属心思活泛,且不那么教条严重的,当然,也有死活不愿意生的,当场就熬了药来喝的。   三倍量的药下去,那嘶吼痛苦的嚎叫响彻半条街,吓的行人腿都软了,最后听说抬出来一个血葫芦样的人,大夫上手一把脉,惊的嗷一嗓子,又把李雁叫了回来。   就听李雁无辜的瞪大了眼睛,拉长声音道,“哦,我没说么?我说了吧?强行落胎后,会有十年无精病,也就是这人十年内都生不出孩子啦!咦?我没说么?”   所有大夫:祖宗,你没说,你确实一个字也没提,打完十年不能生,这下好了,他们确定了,这蛊就是养来专门针对男人的。   李雁笑眯眯,两手一摊,“那我现在说也来得及啊!反正还有很多人没用药呢!”   崔闾跟后头无奈,毕衡跟后头直冒冷汗,小声跟崔闾嘀咕,“这姑娘是故意的吧?你确定她傻了?我怎么看着不像呢!”   “本能吧!”崔闾抄着手道,“她在江州受的伤害,对这个地方实在谈不上友好,若非我们及时救了她,或许江州之祸远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,只是罚这里的人生孩子而已……”又没有绝嗣!   这逻辑……毕衡抄着手道,“迁怒啊?”   崔闾斜了他一眼,看向李雁蹦蹦跳跳的样子,“不应该么?人家一好好的姑娘,被你们几方利用,她有说理的地方么?现在这样,虽说是牵连了无辜,可……至少证明人家是有脾气的。”   凭什么要心怀大爱呢?她才十八岁。   毕衡叫崔闾噎的无话可说,他能好好的在这,得亏了崔闾,不然,可能现在捂着肚子喊疼的人里也有他。   崔闾望了望下了山的太阳,冲着毕衡道,“真要为江州百姓做事,就抓住机会,跟那几家掰扯掰扯,毕衡,送信的漕船我已经替你发出去了。”  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,背着手道,“那天在严修府上的贵人颇多,这个时候,那些人家里定然也有怀上的,至少三天,他们的注意力不会在外头,你要抓住机会,我只能帮你到这了。”   两人刚走到严修府门口,就见从里面跑出一人来,竟是纪百灵,她疯了般笑的大声,冲着跟后头一起回来的秋三刀他们没了命的狂笑,惹得秋三刀的属下们齐齐皱眉,而跟在她身边的扈从,也拉着她试图安慰她。   却见纪百灵挣脱了她们的拉扯,跑近秋三刀跟前,看着他疼没有血色的脸,又捂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,眼泪都笑出来的样子,指着秋三刀道,“活该,活该,哈哈哈哈哈,你竟然怀孕了,竟然会像女人一样生孩子,哈哈哈哈哈,秋三刀,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回北境,回京畿,哈哈哈哈哈,你跟女人一样会生孩子,这是你的报应,是报应!”   李雁从她出现时,就悄悄的躲回崔闾身边了,此时见她跟疯了般冲着秋三刀大喊大叫,瞪时瞧呆了眼,在她气歇停下声时,悠悠来了句,“可是他怀的是你的孩子哎!”   啊啊啊啊啊~纪百灵一下子猛烈的扑向了秋三刀,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晃,“打了他,打了他,我命令你打了他。”   秋三刀醒了,在这样的吵闹喧嚣声里,醒了,睁开腥红的眼睛望向纪百灵,声音嘶哑,“百灵,你说什么?我们的孩子你不想要?”   他不想要,和纪百灵的不想要,不是一个性质。   他不想要,是因为男性尊严,纪百灵的不想要,才是关于情爱之分,想清楚了这个,秋三刀顿时觉得受不了了。   他可以不要,但纪百来不行。   一时间,他抓着纪百灵的手有些用力,眼眶瞪如牛大,粗声再次质问,“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个孩子?百灵,又不用你生,你为什么不想要?”   纪百灵被他抓的手疼,又挣不脱后,直接冲口而出,“我为什么要跟一个□□我的男人生孩子?你生也不行,这是孽种,你给我立刻,马上打掉。” 第32章   崔闾觉得,自己要是生到纪百灵这么个糟心玩意,死了都能给气活。   观梦里那些在男女平等意识体系教育下的女孩子,也没她这样思想割裂的,生在北境那样好的教育生存环境里,享受到女子优先的种种待遇,尝遍妇协新策给她带来的巨大福利,又有上一辈人为她打下的青云路,她只要顺着走,哪怕才学平庸,这辈子都能站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。   结果呢?   她不,非要去够一座根本不可及的高山。   可你够就够吧?用点正常手段,走个正确路径,即使以后知道够不着,也至少能给自己留条后路,多个可选择旁路的余地。   崔闾真的很费解这种人的脑回路,一个生长在对女子那样宽容温厚的环境里的女孩,怎么离开了那个环境后,会对未开化未受到学识教育的女孩们,产生那种高高在上感,就很有种即便你们锦衣玉食,也是别人豢养在家,被人把玩的宠物般的,鄙夷感,又或者说是,对自己能够站在男人们中间,以官身共事的,优越感。   不是,你这些感了又感的,不得亏你一出生就出生在了北境那个妇协试点,太上皇亲自督临的宽伟之地么?你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,怎么一个感同身受没学会,不仅没有对北境以外的,受到盘剥压制的女孩产生同情怜悯的解救之心,怎么竟还会生出救世主般的施舍之感?不接受你的施舍施救,就是不知好歹,就是堕落,就是自愿成为男人的玩物,就是……   算了,这姑娘身上槽点太多,怪不得她的工作一直难以开展,或者根本进展不下去了,崔闾是真不能理解,本来还对后世论坛里,那些解构她心理病的吐槽,保持质疑态度,觉得后世人将她的性情研究的过于妖魔化了,可现在近身观察细看之后,崔闾觉得,妖魔倒是不妖魔,疯癫却是真疯癫。   是一种与自身环境出生,很相悖的,不符合逻辑的疯癫。   正恰时,就见所有人惊呼着散开,当然也有人想冲上前制止,可终是觉得无从插手而停了脚。   纪百灵从散乱的发髻里,拔出一根簪子,金镶玉的钗环上还点着一只百灵鸟,但叫人惊奇的是簪身竟是精铁制的,只上面刷了层金粉掩饰而已。   秋三刀眼睛滴血,定定的用手捂着被洞穿的腹部,在纪百灵冷情冷眼的注视下,一点点的握住她的手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用力而缓慢的将簪子又往自己的腹部刺深了几寸。   “秋哥!”   “三刀!”   “秋头!”   纪百灵惊吓的欲抽手而去,却被秋三刀沾满了血的手死死的拽住,粗声急喘嘶声做着最后告别,“你……你用我送你防身的暗器杀我?百灵,我……我如了你的意可好?……纪百灵……”   秋三刀突然提高声音嘶吼向她,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,“纪百灵,我们从此两不相欠。”   说完,用尽最后一口气,攥着纪百灵的手,一把将深入腹部的簪子给抽了出来,嗞出的鲜血立即喷了两人一脸,尔后他眼一闭,彻底昏死了过去。   纪百灵呆呆的看着手掌心里的簪子,突然哆嗦了一下,快速的扔了往后爬,边爬边摇头,“不是我,我不想的,我不是……”   咚一声,眼睛一翻,也晕了。   变故发生的太快,根本叫人来不及应对,回神后,就只见了严府门前浸染成血河的场景。   毕衡跟崔闾两人面面相觑,秋三刀和纪百灵的两边人手已经手足无措,六神无主了。   这回了北境,可要怎么交待?   自相残杀?手足相残?两边人再不对眼,也知道这两条无论沾了哪一条,都犯了北境军规,回去轻了挨军棍,重了是要被革职问罪吃牢饭的。   他姥爷的,早知道有这后果,江州这地方就不该来。   崔闾递了毕衡一眼,后者无奈的上前主持大局去了,然后就听不对付的两方人马,推出了各自队里的代表上前商量,“听说码头那边换了新头,咱们派个人回去送信吧?”   这已经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了,必须得从北境找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来,本来应当是他们带着人离开,回北境去,可秋三刀伤成了这样,动怕是不能动了,否则跟要他命没两样。   最终,那两方商量好后,将眼神一致的落到了李雁身上,经由李雁,又落向了崔闾。   他们在城里到处找传播流言的人,码头那边的消息自然是听见了,李雁被本地一个乡绅救了的事,以及之后一直跟着那老头管人叫爷爷的事,他们都知道,只没有特别关心,更没有料到会有一日要求到人家身上。   李雁的特殊身份,被纪百灵瞒的死紧,直至她在严府后宅出了事后,他们才知道她竟是太上皇寄养在武帅府的孩子,也有理智的事后劝过秋三刀,做一做事后补救,去找李雁解释一下,求个谅解,可秋三刀那时受纪百灵洗脑,认为只要找机会将李雁摁死在江州,嫁祸给江州衙署就行,反正严府台纳妾纳的全江州尽知,届时锁了些重要知情人的嘴,在江州和对岸水路不通的情况下,就算有人想调查,也没法过江这边来,这桩悬案就能死结了。   想法很好,然而意外频发,事情一点点的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,直至他们谁也兜不住。   崔闾是被毕衡硬拉来,准备叫他围观起金砖现场的,李雁是崔闾上哪,她上哪,半米都不带落的,两人看着毕衡叫人将躺了的两人往严修府里抬,又赶紧派人去找王石藤,末了还没忘记秋三刀肚里的孩子,临进门又确定了一句,“孩子真没事?”   李雁笑的直打鸣,很用力的点头,“他那肚子里长的是胎包,子没落定呢!哎呀,纪大人太心急而已,再耐心等两天,等胎子落定后再扎,那就能杀掉了,现在扎,扎破的胎包,自己会修复的,咱蛾宝的羽翼弹性韧度很大很大,是小宝宝生长发育最安全的气囊哦!”   那清脆的声音里,充斥着满满的骄傲,让崔闾觉得这小丫头又促狭又可爱的,比他家里的女孩可活泼多了,回头带回家里去,叫她们相处相处,想来久了,应能也将家里的气氛带活泛些,再有,这丫头虽然许多事情都忘了,但学进心里的基本常识都在,身上那种与人相处时的落落大方,不惧不畏,特别是几次呛人的神态举止,半点不畏缩退却的模样,是整个江州女子身上都没有的勇敢,人前被人盯着还敢于说话的那种勇敢。   崔闾眼里,这丫头就是改造他家里女眷的宝贝疙瘩,做什么说什么都透着可爱率真。   可落别人眼里,就可恨了,叫人牙痒痒想上手抽的感觉,在灭口跟忍辱负重间摇摆,觉得这丫头装傻的概率极大,为的就是报复他们。   “李雁……”终于,还是理智占了上风,前来找她的人决定先忍了这口气,结果,话还没出口,就听李雁一拍巴掌,捂嘴懊恼道,“我好像又忘了一个事……”   崔闾也很上道,笑着问,“忘了什么?别急,慢慢想,慢慢说。”   李雁就跟在崔闾身后,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,“那胎子万一顺着被扎破的洞落到肚腹外面去,这胎就……嗯,大概率是怀不成了。”   那来找她商量事的人还不待高兴,就又听她道,“没有胎包护体,这胎子落在肚腹其他地方生长,哎,孕体大约会一尸两命吧!”   崔闾望着旁边惨白了脸色的人,笑的也挺惋惜,“那真是太遗憾了,秋统领这样的人……若因为这等生产之事没了命,约莫,也是平日杀戮太重,致子女缘薄命重克子女吧?”   时下女子生孩子,生不下来,不说怜惜爱护,就喜欢往人头上盖帽子扣枷锁,以后这等命格之说转盖到男子头上,看他们还有什么词来反驳?   崔闾一点没觉得自身立场有什么问题的,跟李雁一唱一喝,把今后再有人因生产不顺,遭遇非议的场面,给定了基调,致使以后人再拿难产说事时,便多了被打嘴的概率。   别把生孩子说的那么容易,真那么容易,怎么到了男人身上,也要死要活的喊?   江州风气,从此逆转。   最终,崔闾还是同意了替秋三刀他们这些人,往北境送信的事,但他也提了一个条件,就是他们往北境求助的信件,必须得给他看,里面得实事求是的将在江州发生的一切说清楚明白,不偏不倚,且,最后要求,北境那边必须得派个,真正将太上皇拟推的妇协部宗义,吃准吃透的人过来,江州愿意成为继北境妇协推广的第二个试点区,括弧,在江州政务正式被收归皇朝后。   当然,这最后的要求,或者说是提议,得需要以毕衡的口吻写,否则那边收信的会以为他崔闾才是江州主事人,那玩笑可就大了,崔闾可不想这么显露,用毕衡的官印能确立和简化一切不必要的麻烦,何乐而不为?   挡箭牌毕衡表示,这一点也不乐,也一点不可为,他感觉有崔闾在旁边打辅助,简直有如神助,并且非常愿意将收拾江州的头功算给他。   可惜,崔闾不接他茬,所有需要官方出面出声明的事,全都将毕衡挂出去,他只埋头收拾属于自己的一摊子事,比如码头那边的人心收拾好了后,在漕船上的处理运营管理上,之前的管理模式肯定是不能继续沿用的,那就得制定出个合理的,让所有人都觉得有活路有奔头的经营模式。   还有一个,漕帮偷埋在江海之外的黑窝点,专门用来装海匪,打劫隔岸船户偶尔的江上之行,干着垄断江上生意的缺德行径,如若取缔这种制衡模式,会不会逼得那处黑窝点自立,脱离这边漕运人的管辖?   都是需要仔细排布,和揣摩走向的烦恼事。   也是此时崔闾才知道,那些被安排出去当海匪的,都是身上有案底的,要么是在江州内城得罪人的,要么就是当年为了震慑隔岸船户,摸上人家船凿船杀了人的,总之,被送过去做匪的,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人命。   这是个令人头疼的事情,他们的家人生活在漕帮,有牵扯有牵挂的,哄回来劝归案,家里人不干,使唤人去将黑窝打掉后捉人归案,家里人更不会干,可留着他们继续做匪,崔闾不愿意干,想来想去,这就成了个棘手的问题,至少是对整肃整个漕帮,和今后的运营是有影响的。   崔闾思忖着,还是得给这些人找个能将功折罪的事做,至少得让功大于罪,让本该杀头的改流徙,让本该羁押坐牢的改仗刑金赎,总得让刚归拢的人心,不至于立刻凉了散了。   他忙的连轴转,毕衡那边也忙的脚不沾地,秋三刀最终被王石藤老大夫救了回来,只在听见李雁后补的几句话后,整个人彻底不好了,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瘫在床上,所有事全撒了手。   纪百灵那边也颓废的不行,把自己锁在房里闭门不出,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。   李雁倒是安全了,有崔闾同意送信的承诺保着,秋三刀的手下也知道她有保命符在身,虽看着她仍恨的牙痒痒,奈何现在惹不得她,崔闾为保李雁安危,直接将吴方派给了她用,又将从家里调来的护院给了她一多半,每日簇拥着她,坐诊怀济医馆,给那些沾了蛾虫的未婚男子或未成年男孩们驱虫。   男子怀孕的事炸响了江州各个角落,当日喊腹痛的人家门口,熙熙攘攘的全是跑去看热闹的,李雁在怀济医馆里,讲的关于男子孕事相关的话语,全都一字不落的被人传了出去,有疼死也不留娃的,连喝三碗药连夜打胎,有喝了药下肚,结果被家里媳妇抠嗓子眼给催吐出来的,更有几代单传欣然接受,安心准备躲家里生产的,总之形形色色样人,吵沸了整个江州内外城,街里街坊遇上头一句话,都改唤成了,你家有人中了么?   跟中奖似的,挤眉弄眼。   女人们此刻还没意识到,这种情况会引发的大妇女运动,只莫明觉得喜感,却还得硬憋着不好说,只能通过眼神交流,来传递一颗热闹八卦的心。  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,那些维持了一辈子威严威信的老爷们,拄着拐仗来找毕衡,要求他绑了李雁这个妖女,将下在男人身上的妖术解了,给他们江州人一个说法。   毕衡压根不理他们,他现在忙着清理严修府库,和衙署私库呢!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,每天都在金山银山里徜徉,看着厚厚的账本,感觉离自己开渠引水的梦想又近了一步,那些来搅兴的家伙,不配得他一个眼神的招待。   最后,终于有人家坐不住了,几个掌管重要海盐地,和海上工事的家主,联合给毕衡下了帖子,并连带着崔闾一起,要求与他们坐下来谈谈。   崔闾从毕衡手中接过帖子,烫金的贴面字体,显得庄重大气,不禁挑眉道,“看来是坐不住了,我当他们一直要躲到生呢!”   有一个算一个,当日去过严修府参宴的,基本没跑的全怀了。   毕衡笑的打跌,指着崔闾笑,“你跟李雁打配合,把事情弄的如此喧嚣盛大,让他们想藏也藏不住,毕竟当日去过严府的马车,都是有记录的,哪些人家里的男人,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,再瞒也瞒不住,他们个个都是当家做主的掌事人,可不是外头普通百姓人家里的男子,在怀和生之间都有可选择的余地,他们只要确定有了,不管生不生,对于他们来说,就是奇耻大辱,哈哈哈哈哈,你还偏不让李雁往内城去,叫他们想暗地里捉人回去,悄悄把胎打了都不行,你是不知道,那来送帖子的管事,脸上的羞色真是藏也藏不住,哈哈哈哈哈……哎哟,可把老子笑死了。”   通过两日观察,毕衡也算看明白了,不是这胎不好打,而是李雁听从了崔闾的建议,特意夸大了打胎后的惨相和后遗症。   毕衡道,“我见雁儿姑娘驱蛾虫的时候,都是放了幼王蛊直接蚕食掉那些人体内的蛾虫,闾卿卿啊,你可真不厚道,那些初显孕相的人,明明只要用雁儿姑娘的幼王蛊往体内走一遭,就能化解了生长中的蛾虫,少了许多罪受,嘿嘿,你偏偏要叫他们疼上一遭,自己在生与不生中选择,你太坏了!”   崔闾板着脸不承认,将帖子拍在桌几上,拍的茶盏蹦了蹦,“你有证据?小雁儿告诉你的?毕衡,瞎指控人可不行,小心我俩没有朋友做。”   毕衡立马竖起手指,比划了个投降之姿,“玩笑,开玩笑,不过,闾卿卿,他们既然邀请了你,你就去呗!也听听他们说道个啥?”   崔闾先是觉得这种官方场合,自己去显怪,毕竟自己什么也不是,可毕衡说的也没错,他确实也想知道那些人能开出什么条件来,听毕衡转述的二手消息,的确不如自己亲自在场听,如此想了一遭后,便点了头,“行,既叫我去,那我就去听听。”   因为事急,那些人也不想等,这边给了回复,那边就安排了宴会地点,为使双方都安心,能放下警戒谈事,最终,由崔闾提议的,就在外城码头,近水域的一处空地上,围出一个布帷,各家带来的护卫都守在外面,只能做主的掌事人可以进去吃席饮宴。   作为主办宴席的一方,毕衡站上首位,一身总督官造服,异常郑重的等在那里,崔闾则捡了个不显眼的位置,坐着默默喝茶,兼观察一个个来赴宴的豪绅老爷。   本来这宴是人家要求办的,帖子也是人家发的,可到底毕衡占个官字,也有着打人家手里东西的主意,便通过协商,揽过了主办宴会的任务,也就有了这处临水码头宴会地址的意外之举。   崔闾是知道这些人的警惕心的,想要谈事氛围不紧绷,就得让所有人对环境不紧张,有随时可退可留的安全心理,这处码头一面临水,三面通往内外城,任何风吹草动,都有能突围离开的后路,如此,一会儿若商谈的不顺利,也不会导致双方刀兵相见,没有可转圜的余地。   随着布帷外人声马蹄声,崔闾知道受邀的客人们来了,他一手捻着茶盏,一手自然的垂着,侧身对着入口处。   毕衡也做好了迎客的准备,官服理的整齐,官帽扶着板正,脸上挂着适宜的微笑,显出敦厚宽和之相。   “听闻崔兄,乃现任博陵崔氏家主,衡水蒋氏有礼了!”   “健康冯家,崔兄见谅!”   “遥平越氏,久闻崔兄!”   ……   毕衡:……   不是,我这么大个官,你们没看见? 第33章   从第一个进来的人开始,冲着崔闾准确的叫出他祖籍的来处时,后面接二连三的,没有一个做故意忽略人之举,不仅报了家门,连同祖籍来处,也一并跟着郑重道了出来。   崔闾便知道,这些人都查过了他的底,甚至盘过了尘封的世家谱。   百多年前的那场皇朝动荡,搬离原驻地,找能避世之所的世家,不止有博陵崔氏,各地皆有世家豪族举族搬迁,江州这个隔水而居地,能被博陵崔氏选中,当然也有旁的世家豪族盯上。   那时节的世家几乎亲连着亲,踏上江州时,很有默契的画地而居,或也有为好地盘发生争斗过,但那时候的世家要脸,打架尚讲武德,阵式摆开更多的是能坐下和谈,血腥手段并非目的,只后来利益动人,武德丧失,再有亲缘代代稀疏,于是,便成了后来的商业合作。   不讲情面,只谈利益!   世家谱一直存在于有传承的名门内,那被削落的五大家门里,起码有三家,是与博陵崔氏同个时期入住江州的,只博陵崔氏是实实在在的来避世的,而他们却是换个地方,继续扬名立万的。   因祖上有着牵连,再加上博陵崔氏闭门过日子,毫不沾染高丰收利润之举,那起家的五姓门里,便默契的忽略了博陵崔氏的存在,待老一辈逝去,新一代,代代传承,那落灰的世家谱便显有人提及,博陵崔氏,也渐渐湮灭成了滙渠崔氏。   崔闾这辈子,除了大伯离世时,拉着他的手,谆谆叮嘱他莫忘了崔氏来处的话,就没从旁人嘴里听过博陵崔氏这几个字,再有五大家的湮灭,他也以为,可能除了他自己,和少数些老人,不会再有人知道滙渠崔氏的祖籍发源地。   一时间恍惚,就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,待一个个来人与他见礼,却不见他回礼,松散闲坐出的那一身舒适松弛感,衬托着他举手投足间的慵懒自在,让不了解他的人,误以为这才该是百年世家底蕴里,应当养出的自信不羁,潇洒自在。   传闻从前的世家规矩,讲究的不是束己,而是随心修性,端自在样人?   那些自报了家门,不见回应的家主们,一个个面面相觑,都拿不准这窝在滙渠沟沟里,打瞌睡打了近百年的老牌世家家主,到底是个什么性子,是个什么样人?   说实话,当他们从衙署户籍档里,查出滙渠崔氏的来处,初不以为然,却在户档标页里看见三个朱红印章时的,那种震惊心理,这预示着滙渠崔氏身后有背景或靠山,且是不为外人道的那种隐秘。   惭愧的是,他们没有人背过世家谱,搜了半天,才从原五大家的一个仆妇手里,拿到了一本垫桌脚的旧名录,上面当年煊赫非常的五大家,都只排在世家谱的后十页,至于他们祖上,像刚刚报的什么衡水、健康、遥平,都是他们给自己脸上添光,从世家谱系上找了同姓的硬套上去的,实际上,他们起家也就近二十年的事,吃的还是五大家遗留下来的残羹冷炙。   可能本就是虚报,见崔闾听后不吭声,便更觉得气短心虚,有种往脸上贴金的羞耻感。   博陵崔氏,世家谱前十页上赫赫有名的存在,与他们并枝的一个更煊赫的,就是目前响彻天下的清河崔氏,排名前三的大世家。   按理,他们不该怵的,就现在的财富地位,他们完全能与崔氏一比,可世家谱这玩意,有一定门槛,不止讲究财富地位,人家更讲的是底蕴传承,不知道就算了,无知一辈子也没什么,他们只当自己能凭本事将家门带入世家行列,可当了解过真正的世家谱系,那种慕强心理,是不以现在财富论的,哪怕崔闾现在穿件破衣烂衫,也会叫人觉得,他穿的这身是世家定制潮服,就从心里会生出一种不自觉的仰慕心态,更何况现在这些人,都是经过五大家教规洗礼的,那种深入骨髓的,对世家豪门的崇拜,不会因势因时而改变。   就心理上,会不自觉的给予敬重尊崇。   一群年龄跟崔闾差不多大,甚至有比崔闾还大的,目前应当是掌握了江州政务财富走向的家主们,齐敦敦的站在崔闾跟前,哪怕毕衡都派了人上前请坐,他们也一个个的没人落坐,就那么盯着,或瞪着崔闾,想守出他一句话或一个字来。   崔闾终于从怔愣中回了神,夹在手指间的茶盖,清脆悠长的与茶盏撞出一声响,跟警音般让站成一排的家主们,更将腰弯了一个度,一种等着接受老牌世家家主临阅的庄重感,在整个围帷当中流淌。   毕衡都震惊了,被拉来的几个衙署笔贴式,也不自觉的跟着站了起来,崔榆作为其中一员,也跟着夹在中间起身,眼睛向着所有人目光集中处,脑弦嗡嗡响,晕呼呼的有种不真实感。   往日他们跟在严修后头办公,见了这些趾高气扬的家主们,一个个恨不能踩着他们的脊梁背走,哪曾用正眼瞧过他们?   可现在呢?   他们在自己大哥面前的那种谦卑,跟作梦一样的发生了,他瞪着眼睛,仔仔细细的在他们脸上打量,没见有一丝的勉强憋屈,竟有种能与他大哥面对面说话见面,有无上殊荣感。   博陵崔氏,这么厉害么?   就凭这么几个字,就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主们,对他大哥俯首,并恭谦的以卑下称?   崔榆都迷茫了,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姓氏有什么的人,陡然就有种被馅饼砸中,鸡犬跟着飞升感。   他察觉到了左右同僚投过来的艳羡眼光,一瞬间,脊梁就挺的更直了。   大哥,看见没有,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主们,集体弯腰对着的人,是他大哥,崔闾。   崔闾深吸一口气,开了口,“这么多年了,我当江州城内,已经没有人认得博陵崔氏几个字了呢!”   从那年五大家一个旁枝,想要欺辱他家时起,他就不对江州城内的世家,有所期待了,时过境迁,老一辈知道他家来历的,渐渐死完了后,新一辈人就不知道什么情面可讲了,这就是他自进了城后,从不自报家门的原因,即便要报,也只会报滙渠二字。   祖上荣辉不在,又何必要拿出来遭人白眼诘问?   崔闾就没指望还有人肯认这个世家牌面,是以,一时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与这些家主相处,场面竟显得有些凝滞。   毕衡终于找到了插口的时机,挤到崔闾身边弯腰询问,“你们跟清河崔氏是一个枝系的?闾卿啊~你不道德啊,这么重要的事情,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啊?”   崔闾斜眼瞥了他一下,嗤道,“清河崔氏那等显贵,我一穷山沟里的土乡绅,怎么敢乱攀贵亲?我说了,你肯信?”   毕衡叫他噎的没声,转着眼睛子道,“我信不信的不要紧,清河崔氏那边肯认,你这门亲不就连上了?这对你对你身后的整个家门,都是好事吧?换别人早宣扬出去了,偏你瞒的死紧,今日要不是这些人给我好好解释了一遍,我都不知道你家族渊源竟然这么深厚的。”   说到底,毕衡也只是个靠科考晋身的寒门,世家谱没见过,但有名有姓,能出现在大众眼里的世家豪门,他还是基本能叫全的,只从来没将崔闾跟清河那边联系起来而已。   崔闾摆手,不耐烦道,“百年前我们祖上就分了家,他们是他们,我们是我们,早就不供一个堂了,又何必硬拉关系扯亲缘?我丢不起祖宗们的脸,行了,你这宴还开不开了?”   毕衡一拍脑门,站直身体,冲着面前站的尴尬的几位家主们道,“各位,别站着了,都找位置坐吧!”   崔闾也站了起来,冲着几位家主行礼,“抱歉,闾刚刚失礼了,家门荣耀,既往不追,感谢各位家主能以贵礼相待,闾敬以香盏一杯,示敬意!”   身边的侍从立即重新沏了盏茶上来,崔闾接过,一饮而尽。   毕衡立即跟后头拍手,“好好好,崔老爷仁义,各位家主也非常明理,来来,我们入座,先入座!”   那几人你让我,我让你的,尽皆在崔闾被毕衡摁落坐后,才相继跟后头顺着位的围一桌坐了。   为好说事,崔闾让毕衡安排的是一张圆桌,谈的本来就不是文雅事,讲分桌雅食的,说话都显得不那么舒畅,都大老爷们,围桌先摆茶,谈好了开席吃宴,谈不好拍桌子离席,准备武干,就这么直白。   本来该毕衡坐主位的,结果叫几位家主们一闹,崔闾被推到了主位上,毕衡倒坐了侧位,好在他们俩人私底下也没大小,坐一个位子而已,也没什么逾矩拘谨之类的,叫几位家主们一看,当然又是一番品味思量。   茶盘摆开,崔闾谈事,毕衡开始装无赖,死活不接茬关于严修的处置,一副拿严修这个蚌壳嘴没奈何的模样,打量着几位家主们的眼色,判断他们对于严修的性命,到底有几分在意。   终于,有人沉不住气了,直接忽略了毕衡,望着崔闾道,“崔家主,您作为我们江州最资深的世家代表,您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!”   又有一人接话,“旁的不说,崔家主,就男子有孕这个事情,您给个准话,世间可有此例?男子怎么能怀胎生子?根本就是乱了阴阳,置本末颠倒……”   两句话一说,崔闾就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了。   就说,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的,对着一个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的旧世族,这样礼遇?   就跟那用世家谱垫桌角的仆妇似的,在有些地方,世家牌面有用,可在有些地方,世家牌面有屁用。   江州本就是一个无序原始地发展起来的,这里每几十年都会崛起一个家族,根本没有累世的底蕴可言,要他们从心底里遵崇古老的秩序排面,那起码得有最基本的利益可言。   崔闾有什么呢?   他有一个老牌世家的高帽子,和当总督巡按的大靠山。   崔闾笑着撂了茶盏,接道,“各位家主也是不吝抬举,闾竟不知道,什么时候竟成了江州代表?找我作主,请问各位,你们的主,当真能给我做么?闾若说什么,你们真能遵从?”   一顶高帽子就想叫我当光杆司令,你们可想的真美!   毕衡低头撩茶沫,吹茶水,一副全不参与他们江州本地豪绅权力重新洗牌的样子,实则那耳朵竖的贼高,不放过每个人的言语。   崔闾继续,“将来朝廷拿人问罪,闾是不是也得身先士卒,替你们去淌一淌火海刀山?”   嗤,海盐场,和大航船带我分了么?   挣的那么多金山银山,带老子分了么?   几个恭敬的动作和言语,就想叫我激荡的找不着北,你们是真拿我当乡下土老财了吧?   崔闾一拍桌面冷笑,“各位想谈,最好先把诚意拿出来,爷不是小孩子,不是你们戴个高帽子,承认一个祖籍传承,就能感动的任你们驱使,自以为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的,你们约莫是忘了……”   说着一划手比了下场地,“这里新换的主子,是爷,那从前鱼肉帮众的几个当家的头颅,可是爷派人割掉的,你们来时的态度很令爷满意,但你们可能仍没弄明白一件事情,老牌世家的底蕴,再经过多少年,也不是你们可觊觎鄙薄的,至少,本老爷的底牌你们至今没弄明白,哼,我博陵崔氏再龟缩滙渠,也不代表看家护院的部曲一个没有。”   部曲?   整个桌面陷入静悄悄的沉默里,部曲两个字,着实震慑住了人。   那是头部世家,甚至皇家才有的武卫序列。   博陵崔氏的家宅里,竟然有部曲?   陶小千龇着一嘴大白牙进了围帷,“老爷,您叫属下?杀谁?” 第34章   是的,博陵崔氏,有部曲。   或者说,凡能列入世家谱的名门望族,护家守宅的武卫,都带编的是朝廷承认,并默允的私有卫戍,规制上跟普通王侯差不多,在世家攘政,王族势弱期,其在部曲上的编制序列额,甚至要高于一般王侯,整个部曲人数在鼎盛期,能达万数。   千年世家,百年皇朝,真正有远见的名门,是不会觊觎那个至高尊位的,世家求的是累世绵延昌盛,皇族求的是权力巅峰欲,而事实证明,权力在稳健发展的过程中,是个异常危险的存在,在攀升顶峰和降至尘灰间,只有区区数百年。   博陵崔氏,便是在世家攘政期,将部曲序列扩充到了万数,后经朝代更迭,战火纷飞,部曲人数在护主过程中迅速减损,至百年前那场大迁徙到来时,整个部曲序列从十降至三。   一曲千人编,三曲三千众,从博陵护着他们过山闯关,到入了江州,便只剩了不足两曲。   吴方和陶小千,便是剩下这两曲的后人,也是这一代被挑选进大宅护主的曲卫佐领。   这就是之前,崔闾知道陶小千落入秋三刀手中时,没想着弃他,反而以身相救的最主要原因。   吴氏,和陶氏,都乃跟随了崔氏几百年的忠诚部曲,包括崔诚,原也是崔氏部曲之一,原姓关,只曲部人数在迁徙过程中损失惨重,重编不足一曲后,改制为世仆入府。   滙渠从无人烟处,到发展成今天的一个县,可以毫不夸张的说,有半数以上的人口,都曾是崔氏宅里放出去的部曲家属,那些为护着他们一路迁徙过来的,伤亡故去之人留下的家小亲族,崔氏后来都给了银钱,放了籍贯,只他们可能也不愿再徒足回乡,或也有感念崔氏家主的宽容,便依着后来建起的大宅周边,选择安家置地,逐渐便形成了现今滙渠县的生态规模。   而部曲这两个字,也在历代传承中,渐渐敛于外宣,至最近两代人,只存在于族长位交接时的口述里,吴氏和陶氏,包括所余不多数的关氏,洪氏,都混在后续招募的普通护院当中,不显眼的履行着守护家主的责任。   崔闾出滙渠,点的吴方和陶小千,包括后来崔诚挑选过来的几十卫,都是部曲在册武卫,单兵实力或不及秋三刀,但属于他们祖传的击敌兵阵,打一个看不顺眼的暴发户,还是有那个实力在的。   这就是他之前敢放他们,去配合秋三刀一起收漕帮当家人头的底气,论人多,漕帮人肯定多,但论战阵实力,除开秋三刀把他的人招集起来点对点冲,就围堵配合之术,他家部曲有不弱于正规军的操守。   世家部曲就跟皇家的神武卫一样,是一个辨别阶层身份的分水岭,再没落的世家,不到揭不开锅,都不会动解散部曲之念,就跟末代皇朝的神武卫一样,皇帝不死他们不灭。   整一个就是后起名门豪绅们,所向往拥有的护卫旗杆,可惜当朝皇族不许再增部曲序列,除旧有的,无新增的,这就更显得有部曲序列的家族,是那样的殊荣卓著,叫人眼羡。   所有人都没料,眼前这个没落的博陵崔氏,就拥有着本朝禁绝扩列的部曲编制。   他大爷的,他们这么有钱,护院只能叫护院,招多了就有被定性成反贼的风险,可这个没落的缩在穷山沟里的崔氏,却有着可涨编可缩减的部曲序列。   再没落又怎样?当人家摆出部曲阵容时,他们就已经矮了人一头,钱再多又怎样?只要崔氏想,那刚收到手的漕运码头,就可以收编进部曲号,用新入编的漕帮帮众冲击他们家门,都算不上煽动民众造反,而只能算是两家门庭械斗。   旧律对械斗的定义,在门与门之间,乡与乡邻之中,都有一个伤亡定损区间,也就是说,真有人在这种械斗中丧了命,可能都判不了对方的罪,缴纳一定的赎银既可免于惩罚。   新律倒是有说杀人偿命,奈何整个江州在治理政务上,就没接受过新律注解,大宁朝的新策他们都阳奉阴违,否则也引不来一届届的巡按查账。   摔!   在座的众家主身上,齐唰唰开始冒冷汗,突觉赴宴之举过于冒失,应该再深入打探打探,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陷入背动之中了。   面面相觑,在崔闾话落之后,场面瞬时落针可闻,都没有人敢出声。   毕衡眨巴着眼睛左右观望,那贼眉鼠眼样,一看就在憋什么坏屁,特别是看到陶小千这个精神小伙后,立即跟后头附和了一句道,“啊呀啊呀,你家老爷要杀鸡,准备盛情待客。”   意图简直再明显不过,杀鸡儆猴!   陶小千正对新入手的精武上头,那是从几个当家的老窝里搜出来的好东西,都是从北境那边“进口”过来的制式长刀,比制铁技艺停滞了百年,用着还是祖辈传下来的武器好使多了,挂在腰间行走,那器械的嗡鸣声,听着都叫人热血沸腾,因此,也不怪他入围帷时,声音洪亮的跟要上战场似的。   部曲的威风,今天可叫他抖擞出来了,以后再有人问起,他可就不是普通护院陶小千了,而是曲卫陶第十一世传承孙,也是终于可以大声自报家门的时候了。   陶小千昂首挺胸,尽管眉眼飞扬,却还得绷着做上严肃威武状,扶着新配腰刀,用一种要替家主扫尽一切障碍的傲然眼光,从帷内所有参与者们脸上滑过,大有谁敢在他家家主开口说话时打断或抢话的,便立即手起刀落,叫他们人头搬家。   与会者们:……   知道是鸿门宴,可不知道还附带个断头台的,这年轻的护卫好威风,部曲的实力到底得有多强,才能叫他这样自信?   崔闾敛目,在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嗟叹,早知道留吴方在身边,把这货派给李雁用了,这一副磨刀霍霍样,搅得围帷中气氛如此紧绷,接下来可别炸锅的收不了场才好,毕竟他也不能真把人摁这里一个个宰了啊!   虽然想,应该说,是毕衡所想,他巴不得找人一刀子把在场的老狐狸全给刀了呢!但不能,起码现在不能,大航船的停靠点,海盐场的秘密输出航线,都在这些人手里,真一下子全刀了,江州的来钱渠道也就断了,朝廷的税收可怎么来?   所以,不能做杀鸡取卵的事,起码现在不能。   崔闾睇了眼这个不省心的跳脱家伙,因着年纪是陶氏子里这辈最小的,依着老带新的规矩,他便让吴方领着他学做部曲规则,等到他卸任家主之位,吴方这个护院主事便也会交接给陶小千,由陶小千续任护院主事,陪在下一任家主身边,而交替入宅受训的,则会在下一代吴、洪、关氏子里挑,每任家主身边皆不少于三姓部曲护持。   陶小千也是高兴的忘了形,感受到了学以致用的快乐后,方知祖辈们往常传颂的家主荣耀,是真实存在过的东西,而非臆想出来的幻像。   谁懂?打小被灌输进了旁人皆不知的东西,且被死亡威胁保密承诺,夜半拉云岩山洞腹曲备基地训练,白天得装无事人般继续职守,那种守口如瓶的孤独感,和陷入怀疑的自我否定感,若非他足够心宽,且善于自我开解,怕早步了他几个叔伯的后尘,甘愿剪舌以示忠了。   主家势微,藏部曲于尘,心不坚志不明者,很难能熬过锋锈于林期,更多人归于尘俗,解泵于曲备行列,或入世奴籍,或隐平常户,总之能真正坚持并跟随主家,守心持节至今的,亦不过三五姓氏。   盛极一时的部曲序列,在落户初定期,清剿匪患去一批,驻宅造屋去一批,与原驻民争水源地,购置大量土地再去一批,林林总总损耗完,到整族人口总算能安稳度日时,那一路行来所余不足两曲的部众,已只剩了大半曲。   迁徙的过程,跟全身大换血般,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淌的血在明处,安家置宅的过程中,各方盘踞的原地头蛇,霸地而居的流寇土匪,一遍清理完再整反扑的,那血都淌在暗地里,没有足够的武力威慑,异乡排斥感会一直存在于新宅安置期,只有以杀止恶,方能保全族老幼,故此,初到滙渠的崔氏当家人,是最能直观感受到家族由势盛转微的全过程。   锥心之痛亦不能纾解他那时的阴郁,故尔,当宅落家安后不过半年,便交接了家主位遗憾离逝。   后博陵崔氏,便仅凭着这不足一曲的部众,苟延残喘近百年,到崔闾手中时,已成了背山而居的滙渠崔氏,那诺大的曲备训练基地里,只站了寥寥一个角的曲部后人,数刚勉强过百,后为保大宅康顺,又不得不往外聘武师护院。   是以,滙渠崔氏,早就没了博陵崔氏以前的荣光,所谓部曲,也真的只剩了一个编号,实力只存在于世家谱的记录当中。   这些,陶小千清楚,守在帷帘处的崔诚清楚,坐上位的崔闾清楚,连毕衡都或多或少的能隐约估摸一些实况,只除了他们,其余人并不清楚,皆以为崔闾手中的部曲,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端看陶小千的神色,都难以断出他实则,真跟光杆司令差不多,拉出人来,都罩不住一个帷帐。   乐颠了都,偏人就是这么的信心爆棚,半点不带因手中人少而虚的。   也是年轻气盛给的勇气!   毕衡开口语带内涵,崔闾也不好反驳他下他脸面,只得顺着他的口道,“让外面把宴席备起来,毕总督爱吃鸡,多杀两只。”   陶小千眯眼往其余人脖颈上看,他虽跳脱鲁直,但字文是识过的,太深奥的语意听不懂,这简单的杀鸡儆猴还是能领悟的,因此,整个人更显出刀头舔血的兴奋感,战意浓烈,一副随时拿人开刀样。   “属下领命,这就去吩咐他们多宰几只……给诸位老爷们祝祝兴!”   缩墙角做与会记录的崔榆,一整个麻木了,眼睛在陶小千的身上脸上瞄了又瞄,很确定这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,从前被条野狗追的嗷嗷哭,没料转身到现在就敢杀人。   崔榆觉得,自己不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大哥,还要重新评估守卫大宅内的护院武卫。   他大哥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未示于人啊?简直越挖越心惊!   终于,有人坐不住了,忙起身阻拦,“不吃鸡,不吃鸡,咳,崔家主,毕总督,万事可商量,有什么话大家都能敞开了说,敞开了说……”   崔闾记得他,是一开始就与他打招呼的衡水蒋氏,虽然他知道,衡水蒋氏并未涉足这小小的江州之地,眼前这个蒋老爷百分百往脸上贴金,但这并不影响他给他说话的机会。   从世家谱被这个蒋老爷叫破开始,崔闾就稳稳占据了帷帐内的主导权,尤其在亮出他们不知根底的部曲后,这里,就隐然成为了他的主场。   蒋老爷未开口,就有迫不及待者抢了先,却是自称遥平越氏的当家老爷,张嘴便一副咄咄逼人样,“崔家主,滙渠那地方虽偏,却未与世隔绝,前五大家因什么事被太上皇剿灭,你当清楚,怎么竟还敢明知故犯,私蓄府卫?总督大人,您身为朝廷命官,就算是与崔家主交往颇深,也不能徇私包庇啊!”   就说,这里面很该有一些跳梁小丑才对,越氏要往遥平上靠,扒拉一下手指,倒也能靠上,因为他们是前五大家其中一门的门客崛起来的,而那一门就在后十页的世家谱上,这个越氏是遥平旁支,跟了这门举家搬迁到的江州,所以,对于部曲之事,越家要比其他人了解的多一些,心里估摸着崔氏的家底,搁这试探虚实呢!   毕衡也不打哈哈,有问有答道,“越老这话说的,得看凭什么律,本官懂你们的意思,但是呢,这里的特殊性,你们尽知,所谓明知故犯,得看知的是哪条律,犯的是哪条法,既然都清楚本官与崔家主的关系,那想也清楚本官会偏向哪方,说徇私包庇,本官若矢口否认,你们怕也不信呐!”   说完他两手一摊,做无奈状,扭头就与崔闾咬耳朵,“当年那五家蓄养私卫多少来的?就算除开定额的部曲编数,又总共超了多少?如此私兵显与谋逆论,太上皇剿灭的可有道理?”   圆桌就这么大,不到十人的座椅分布均匀的坐着,再分散也在一臂之内,毕衡虽做着与人咬耳朵的姿态,可那声却着实不算小,几个问题砸下来,除开崔闾,其余人皆白了脸色。   崔闾看了眼促狭微笑的毕衡,配合着他道,“明面上,各家约都在三到五万间,暗地里扮做海匪的约有小十万,为祸保川与荆南两地接水处,很具有挑衅朝廷武备的嫌疑。”   太上皇本就因过江难而恼火,这边还自恃天险的不断挑衅,结果那年大冬,整个江面结冰,太上皇以舢板连船冻结冰面,在江州这边张灯结彩准备过小年之际,一气带人过了江。   现在能坐上桌的几家,都是那时节的漏网之鱼,若非太上皇人手不充足,他们根本不可能跳上海船逃走避难,也就从那次开始,他们意识到了一件事,文以制官,武过招祸。   太上皇,以及新朝皇族,可以文工政事上有所让步,只要区内百姓不被压榨的民不聊生,单一区的政务和税收都有可缓冲余地,只一样是不能犯的逆鳞,那就是武备工事,所有人的府邸,私蓄的家奴护卫,都必须按规制来,若超过定数,那下场就跟前五大家一样。   所以,这些年来,他们这些上了岸的漏网之鱼,摆在明面上的府卫护院,都对标着京畿里的世家规格,至于暗地里有没有藏了私卫这等隐秘事,就不可能拿到牌面上来说了。   都揣着明白装糊涂,端看谁先忍不了谁而已。   按旧制,崔闾手中的部曲属于合法合规的府中兵事,真在这里杀了他们,就像前面说的那样,顶多算个门阀械斗,他们死也白死,找说理的地方也说不赢,指不定人家还暗地里拍手称快。   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,有脑子转的快的,比如越老爷,就开始旁敲侧击的点毕衡,迫他出面保护他们了。   哪知道毕衡不接茬,摆明了站崔闾这边,哪怕会被人弹劾为官不正,也不给他们一句保证人身安全的话,这可把其他人整懵了。   咋滴?今天是准备撂了他们性命,一个不准备放过了?   越老爷不死心,凝目定定的直视向崔闾,“崔家主,当今推行的新律里有一条,杀人偿命,无论贵贱,你就算手持曲编,但有动了我等性命的,也该知道会受朝廷律令制裁。”   崔闾挑眉,陡然沉了肩膀扶座而立,倾身向前俯视过去,一股无形的压迫力随之跟上,声音冷肃,“越老,这个时候提新律,是不是有点迟了?您这有事钟无艳,无事夏迎春的,是不是有点可笑?合着旧律新律,全都为您一个人服务的啊!”   说完直起身体,手掌轻扣桌面,“行,那咱们今天就来掰扯掰扯这旧律新律的问题,看是依我的旧律来呢,还是用朝廷新推的新律算,总之今天既然大家都在,有些事情最好说清楚,说明白,也省得回头毕总督不好跟朝廷那边交待,总没有叫人家巡一回江州,半点功绩不带点回朝的是不是?”   毕衡仰头,老眼湿润,声音哽塞,“闾卿,这辈子能认识你,是我最最幸运的事。”   这个时候,竟然还想着给他捞功。   好兄弟,一辈子!   崔闾不搭理他的瞎感慨,这人最大的优点,就是从不与他分高低,换一般位高者,被邀请来做客的人那样忽视,早小心眼的记心里了,可放他这里,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,白做了这一场功道,也让这些人打的离间小算盘落了空,人家压根不介意这种主次座的问题。   新律有定,世家旧有部曲只能在本家族人、世奴当中择选入曲,不许再往外扩容,损耗自洽,旧律则不禁止世家部曲人数,在伤亡惨重减损时,向外扩招的事,如此,这些人就想要遏制崔闾携部曲迫人之举。   就甭管崔家大宅内还有多少部曲存在,就目前码头这边,至少没有,他们敢来,也是经过暗卫勘察确定安全才来的,但如果崔闾不讲武德,当场征招码头帮众入曲列,杀起他们来,就真没处可伸冤的了。   新朝巴不得他们门阀之间内斗,全损耗完了的。   可谈新律,在座的几人心里又都不乐意,性命跟巨额利益间,还是想要挣扎挣扎的。   于是,又有人出面打圆场,也是一个往脸上贴金的暴发户,自称建康冯氏的,这人看着年纪不太大,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,从坐下开始就不停的揉肚子,一眼就能看出他正备受孕痛煎熬,与他同样动作的还另有三人,年纪均在三十到四十之间,都是后头跟随海船发了家的新绅豪族。   冯氏当家人面容阴郁,“崔家主,咱们也不是光身子来的,大不了玉石俱焚,一起葬了这江水……”   说半途深深吸了口气,这才用还可商量的语气道,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,这么些年了,朝廷想什么,咱们都清楚,不管旧律新律,都是人为制定的,崔家主久居滙渠,也算是我们江州本地士绅,合该咱们才是一处的,您若愿意,我们手中的生意,大可分润一部分予你,一个锅里的肉,就还进咱们自己人的肚子,做什么要全掏出去供奉……咳……”   毕衡眼睛瞪的溜圆,一副老子在这,你们就坐地分脏,半点不把老子放眼里的愤怒,气急反笑道,“好好好,本官可算是弄清楚了你们的想法,就是死活不想交出财路,不愿为朝廷百姓分担压力,共谋富贵呗?”   啪一声,他将桌子拍的山响,怒声质问,“身为大宁百姓,又地处富饶区,不想着为朝廷财税做贡献,为其他地区吃不饱穿不暖的同胞分担生存压力,只想丰富自己的腰包,充实自家的财库,你们山珍海味,别人吃糠咽菜,心中可有悲悯,圣言可有教过达济天下之论?更别谈,江州不是你们的江州,江州是整个大宁的江州,它生来有惠济同胞的责任,不是你们中饱私囊的私属地。”   冯承恩比他还愤怒,捂着肚子起身怒怼,“毕大人,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情,江州不是以前就富,江州以前只是一个不毛之地,一个人口不过千的小渔村,那个时候隔岸的皇族怎么不说带济江州的百姓,叫他们也享受皇朝恩惠?”   他疼的额头直冒冷汗,却撑着一口气将话说完,“是我们的祖祖辈辈,用性命淌出来的海路,用人命填出来的海上工事,是千千万万条江州百姓,通过一次次的探索,才有的后来的海航线商贸图,你们那边为争地盘打的头破血流的时候,我们在搞海贸航运,你们战火纷飞导致百姓无食可用无所可居的时候,我们在拉着一船船货物四处兜售贩卖,江州吃你们朝廷的俸禄了么?凭什么你们打完了,消停了,缺钱了,就把手往我们这边伸?做人要点脸,钱我们给了,每年的税银足够给你们这些官发饷银了吧?怎么到头来,还是贪心不足,想要抄我们底,彻底掌控一地财富呢?圣人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,就是让你们这么用的?”   毕衡气的一下子摔了茶盏起身,“你把刚才的话再给本官说一遍?什么时候朝廷征收自己属地的科税,竟然还提跟脸过不去的话?合着我们朝廷所有拿饷银的官儿,还得谢谢你们的慷慨解囊?合着江州叫你们祖辈住着,住个几十上百年的就变成了私有?你们是有王侯列封,江州是朝廷分封给你们的属地?不仅没有资格插手这里的政务,连科税都不配拥有收取了是不是?是不是这个意思?”   两人斗鸡似的昂头争执,把蒋老爷急的满额头冒汗,他肚腹里也搅疼非常,只和越老爷比较能忍,一直没露出痛苦之相,可这两人声音一高昂,他身上的气力就绷不住了,扶桌趴着痛苦捶桌,声音沙哑,“好好说,好好说话冯老弟,别冒火,来前都说了别冒火,注意你的肚子……”   冯承恩脸色铁青,知道毕衡这话不能接,接了就真成了要分裂皇朝之举,可心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,实在不甘心拱手让出江州商贸,那是他们的财富枢纽,一但上交了朝廷,他们以后就会从吃肉的变成喝汤的。   谁愿意?反正他不愿意。   可不谈新律,不遵大宁朝管制,眼下这等性命攸关之局,就不能过,一个旧世族的刀子就悬在头上,他只要有新旧朝都承认的部曲编制,整个江州的青壮都有可被其征招的可能,届时,他以及这里的其他家门,都有可能被攻陷,他们要么弃家而走,丢掉这经营了几代人心血的基业,要么就必须硬着头皮谈出个所以然来。   太可恨了,以为搬出世家名头可以拉近彼此关系,结果没料搬了石头砸自己脚,竟牵出世家部曲之事,致谈判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。   离间人不成反遭噬,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此行更憋屈的了。   没有人想过江州自立之事,有前五大家的榜样在,提江州自立,废承新旧朝都认的部曲册,以达到瓦解崔闾这个威胁的存在,念头可能闪过,却无人敢说,说了,就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,因此,就只能围绕着新旧律的事情,打着名头的商谈江州今后的政事体系,财政分配。   崔闾现在就是镇在他们头上的一柄刀,且已经呈刀尖朝下之态。   所有人都很紧张,偏陶小千在帷帘外指控杀鸡的声音,还嚷的特别亮,“这只,逮住了,叫小爷试试新得的配刀……”   随着一声高亢嘶鸣的鸡叫,陶小千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……哎哟,真是把宝刀,竟然滴血不沾,一抖即净,太利了,哈哈,再逮两只来,给小爷的刀开开光……”   帷帐内的动静立时顿住了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。   崔闾轻轻扣下了桌面,冲毕衡道,“坐下说话。”   他一出声,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回到了他的身上,这才发现,只有他们在争的脸红脖子粗,人家脸色半点不带动的,好似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般,又或许,这人本来就打着置身事外之想?   崔闾扬了扬手,一直守在帷帘处的崔诚立刻会意,忙安排人进场续茶,重置果盘点心,等众人压了茶汤,清了火气再理智归笼,便听一道声音响起,“江州悬于孤岛几百年,大家真以为,没有历朝历代的武备支持,这里还能安稳发展,有我等同胞生存延续立足之地?你们当海外那些蛮化之族是傻子,不知道占地盘发展人口?远的不说,就说三五日船线外的东桑岛,一百年前就来过,并试图与江州本地人合婚,只他们长的实在丑陋,并不得这方水土上的人青睐,又加之排外性,才没能让他们占了这处去,没有历代朝廷管制,你们以为你们的祖上,是有什么安稳基础出海捞金?一个老窝都不安定的地方,其上居住的百姓要如何安心生产举业?你们是不是安稳过了头,把朝廷的默默付出,都当成了理所当然?没有朝廷,没有历代皇朝的震慑,这个江州早不是江州了。”   所以,到底是谁不要脸的,占着朝廷一统的便利,行中饱私囊之事?   崔闾目光巡视众人,声音不高不低,不扬不抑,却句句沉甸甸的压向人心底,“世家千年,随朝局颠覆,在本家主所识得的文字记载中,千百年来的历代皇朝,没有任何一代曾放弃过这个不毛之地,就算在不羁礼仪的崩坏期,那些嗑五石散嗑的脑疯的士族子们,对有外族侵占的江州小岛,亦有举剑讨伐之力,没有任何一代的士族,百姓,放任过这里的人受欺,他们的努力奉献,便是朝代更迭,也无法抹除消尽。”   寂静,除了寂静,帷帐内再无任何一种响动。   利益占染私欲,无论怎么大谈特谈,但有更高层面的精神理论出现时,就是彻底的碾压,崔闾不跟他们谈个人发展,家族努力,这都是他们为了更好的生活,应该努力的,可国呢?历朝历代为了保持国土完整性的最高统治权呢?无论他们带给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多少战争灾难,但有句话是对的,肉烂在锅里,他们从未叫外人来伸过一次筷子,所以,江州至今仍是他们的江州,而非蛮化混居,外族奴殖地。   这是属于有传承的精神领域,他们站的高度,是整族人代代保存下来的古老知识体系,那种对于这片土地完整性的固有观念,不是这里在座的,由时局造就的本地豪绅思想可比拟的,尤其在一代代的金钱洗礼,或蛮化之地穷困对比之下,有种夜郎自大的可笑心态。   崔闾并无需高声质问,只垂眼以淡声陈述之姿,就摆清了自己的位置,以及从头至尾对于他们自我陶醉,行自私之实的讽刺。   江州是富裕了,可没有历代朝廷的武备保护,他们岂能安心发展,有远足航行的条件?便是出海行商,路过各海外之地时,打出来的朝廷旗帜,也是一种大国的保护,否则黑吃黑就能吃死你们。   谈脸?你们有么?   毕衡眼泛红晕,激动的一拍桌面,震的所有人心内一颤,就听他直直的起身,冲着崔闾俯身下拜,“崔贤弟,往日为兄狭隘了,竟不知贤弟内心广阔,有如此深识远见,所思所想竟得太上皇真传,贤弟,待此间事了,为兄定以身家性命举荐你入京觐见,贤弟一身本事,合该为朝廷效力才对,窝在江州缩在滙渠,真是太浪费人才了,当今求贤若渴,贤弟定能得重用,一展心中抱负。”   崔闾哑然,非常想回一句:本老爷没有抱负,只有保存家族延续,和家小平安的愿望。   可眼角余光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,只能含糊一句,“毕兄,这个容后再议,弟先行谢过了。”   然落在旁人眼里,就跟崔闾已经出仕了一样,有毕衡的推荐,又有符合太上皇和当今治政的理念在,完了,这崔氏家主铁定要一飞冲天了。   有脑子转的快的,在新旧律秩序的好坏衡量里,打量出了另一条思路。   他姥爷的,严修是废了,他们本来就要重举一位能受朝廷调度的江州府台,若崔闾真能凭毕衡的举荐出仕,那上京发展,不如就摁他在江州任职,在他们和朝廷矛盾中起一个调节作用,相信他会比严修做的更好更出色。   有他方才的态度,和朝廷对待江州的治理理念深刻理解,只要他们别太作,就永远不可能会被扣上想要独立谋逆的帽子,说实话,出海行商,举出大宁的牌子,确实是无人敢侵犯的事实。   说到底,他们也不想真的跟朝廷翻脸,不过就为的利润分成问题。   几个当家老爷们头碰头的聚在一起,各自边嘀咕边不时揉肚子的行为,着实为严肃的会议氛围添了抹好笑意味,毕衡仍陷在自我激荡里,不停瞄着崔闾,一眼眼的越看越高兴,这人铁定得给他搞出去,不能再叫他窝在家里躺闲了。   虚度光阴是罪,是罪啊!   终于,那边的几人商议完了,还是由脾气最温和的蒋老爷开口,一开口便冲着崔闾直指核心,“崔家主,恕我等见识浅薄,嘴笨拙舌,若有说不对的地方,您海涵,另,我等有个不情之请……”   崔闾请茶,示意他继续。   蒋老爷深吸一口气,起身拱手,态度谦卑,“我等想请崔家主,代我等向朝廷上表,一陈我等忠君之事,二陈我等纳征重商结果,三陈……新律推行试点之行……”   所谓试点,就是也给予了修改的余地,他没说那么明,但懂的人都懂,无论在税率的起征上,还是新律的推行上,可以谈,不像从前避而不谈,现在谈,只要崔闾肯接这个差,就谈。   毕衡本来还听的高兴,结果越听越不对味,望望同时起身冲崔闾敬茶的几人,又望望面无表情异常严肃的崔闾,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。   我草,你大爷的,敢情搁这跟老子争人才呢!   蒋老爷似乎还嫌说的不够清楚,腰弯的更低些后道,“您本来就有举人功名,再有我们本地乡绅联名举廉,最后再请毕总督上表请奏,我们相信,朝廷是会任人为贤的,崔家主,我们是真心诚意,想请您为我们作主,带领我们与朝廷化解误会,建立友好的两岸关系,您可一定要答应啊!”   呃……嘶……崔榆跟旁边负责记录的同僚们懵了,望着笔下记录的每一个字,却感觉跟不认识了似的,怎么都拼凑不出个清晰的名目来。   刚才这人说的什么?   联名……上表……举人功名……朝廷任命……   崔榆一下子站了起来,要不是身边同僚扶的快,他能直接跌地下去。   妈耶,祖宗哎~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?他大哥,他家大哥……?   毕衡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声音,就手抻直了点到蒋老爷和其他人的鼻子上,愤怒简直要冒顶,“什么意思?你们什么意思?”   说着一拍桌面,声音拔高,“他大爷的,你们就直接说,你们想请他干嘛?”   敢说我杀了你们!   就见所有人一齐弯腰,冲着崔闾请愿,“请崔家主就任江州衙署,协理江州一切政务。”   崔榆眼一翻,又激动又惊诧的晕了。   严修就是他们先推,再呈于朝廷任命的,眼下他们推崔闾,只要朝廷那边肯定了崔闾能在其中起的作用,崔闾这个府台的位子是坐定了。   毕衡一下子就熄了声,没料谈事怎么就谈成了这样,愣愣的转脸望向崔闾,脸上表情似哭似笑,“贤弟,这、这……”怎么搞的?   崔闾也怔住了,他知道这些人想拿他当刀,可没料这些人竟然敢这样豁出去,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么?   还是蒋老爷开口了,他声音低沉萎靡,“江州发展到今日,我们也想有所改变,可奈何之前一直没有契机,崔家主,您就是我们的契机,真的,请相信我们商谈的决心,不是有要跟从前一样糊弄朝廷,继续跟朝廷对着干的,崔家主,实不相瞒,海运的许多珍宝药材,堆在库里是变不成银钱的,我们想要变现,没有哪个市场比对岸更大了,如今那边百姓安康,民生恢复,说实话,我们也在寻求变通合作,如果能与朝廷双盈,那岂不……岂不是一件大好事大功德么?这事放给别人做,我们可能还得犹豫不放心,可放给崔家主作主,我们绝对放心,绝对信任,真的,请给我们双方彼此一个机会,您说是不是?”   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崔闾,崔闾嘴巴动了动,又合上,又在众人期待中动了动,最后轻声谓叹,“老夫……何德何能……” 第35章   帷桌会谈成这样,也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。   来前几人都私底下通过了气,达成的最低退让底线,便是将今年的税银,从原先商定好的三百万两,提到四百万两,最多最多不能超过四百五十万两。   那么这多交的税银该由谁出呢?   分摊?   那不可能。   几人私下的通信飞来飞去,最后统一达成,用严修在海盐场和海船上的干股抵扣,反正他也是不行了,家都被毕衡那老贼占了,虽说目前得的消息,是口还未松,没有招出他们的底细,可为了以防万一,特别是在知道他也陷于孕子风波,且是与自己的管家那个……后,无论自尊和颜面,几人估摸着严修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。   都是江州明面上的话事人,特别严修还沾了口官字,平日就爱以文人自居,假清高的不行,贪的明明不比他们少,却一口一个商贾人家,替儿子娶亲,跟委屈了谁一样的,要求对方姑娘以巨额的嫁妆,来抵消她微贱的商贾身份。   打量谁不知道,他想借儿子的婚事,多占些亲家的好处呢!   嗤,也不瞧瞧他那短命鬼儿子有没有能娶世族贵女的命?若非双方实在牵扯颇深,他们早就想敲开他脑子看看,看看里面的记忆片断里,有没有当年卑微讨好他们求上位的记忆在。   官当了二三十年,他恐怕都忘了,是怎么被推上江州府府台之位的,以为自己真是凭真才实学上的位,胃口一日大过一日的,早引发了利益集团里其他人的反感。   所以,是时候该换人了。   本来人选还待商榷,几个待选的署官,比如同知温齐,通判于桡,甚至另几个县的县令,都扒拉了一遍,预备挑个好控制的攥手里,这次就不能像养严修那样,把人胃口养大了,必须得完全掌控在手里当提线木偶使,银子可以给,但干股却说什么都不会再带这官分了。   投名状他们都替这后选的提线木偶设置好了,就以严修的性命为考核标准,谁先能在毕老贼的眼皮子底下,取了严修的命,谁就是他们江州下一任府台大人。   有这个把柄在,相信这新上任之人,该会有不短的收敛期,不会再生出与他们分一杯羹的想法。   胃口这东西,在严修身上失过一次手就够了,他们再不想养出第二个严修。   毕老贼动作再怎么隐秘,哪怕都夜深了挖砖,可终究挡不住有心人的眼,该知道的都知道了。   恐怕只有住的近在咫尺的严修,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,留下这些银财。   如此,在身怀有孕的刺激下,如果再猛然得知自己最大的倚仗,已经被人连根掘了后,凭那老贪官的心性,不动胎吐血一遭,都对不住他们的良苦用心。   有这一尸两命的先决条件在,他们相信,被选中的候选者,定能圆满的将投名状交上来,且必须赶在严修屈服于孕胎心理崩溃期前。   为了肚腹恢复如常,他们不也忍着愤恨来谈条件么?所以,严修若用他们的底细与毕老贼谈交换条件,都是预料之事,他们只要赶那之前,让最能接近那个宅子的衙署,靠近他,弄死他就成了。   一切都在计划当中。   他们将毕老贼引出来和谈,严府那边必然会有些松懈,那两个候选之人但凡肯使银子的,定能凭着身份加持入内,届时,等严修丧命的消息一传来,于他们的谈判就更有利了。   美好的想象,想象中缜密的安排,都在几人落座后,通过眼神传递了出去,各人心里怀着胜劵在握感。   哼哼,江州是我们的江州,论弄鬼的能力,十个毕老贼也不及他们的联手抗敌。   至于崔闾,哦,滙渠那穷山沟里出来的土老财?有世家身份?   莫慌,正好用来做开场,捧着他的背景集体吹一波,能吹的这两人离心最好,吹不动也不损失什么,只要能拖住人在这里,方便那边送严修上路就成。   谁也没料到,就一盏茶的功夫,他们所有的盘算,就跟笑话似的,全落了空。   也不对,若严修被成功送上路,就不算全落空,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?只会暴露他们阳奉阳违的反判之心。   谋杀朝廷命官,阻挠钦差巡检,再加上多年藏匿海航线的旧账,呵呵,简直是把抄家的刀把子亲自往人手上递。   一时间,除了崔、毕二人以外,所有在当场的老爷,都坐立不安了起来,头碰头的激烈商讨,之前有多期盼着严修快死,现在就有多期望着严修能命硬的等来救援。   可不能就这么死了,会更显出他们对这个位置有生杀予夺,轻取巧投之权,届时所有的谈判筹码,都将显得一文不值。   得补救!   蒋老爷就是补救先锋,仗着年龄大的优势,做出个对前景忧虑的模样,并恳切的表示他们也希望能用江州特产,打开大宁其他州府的商道,大家一同把握商机,共奔富裕之门。   冯承恩跟着起身,仍是一副跟毕衡呛声的桀骜样,只语调带了些不情不愿的退让气,“崔家主若能同意我等所请,那今年的税收……我、我们冯家分担一百万两,以示邀请崔家主出山的诚意。”   越老捋着髯须,跟着表态,“崔家主若应了此事,我越家,也出一百万两,以示诚意。”   蒋老爷靠坐的崔闾最近,此时亲自起身替崔闾斟茶,声音温和,“那我蒋家也随一笔,以邀崔家主出山襄助。”   其他人连忙跟上,最低没有少于五十万两的,后头跟着做笔录的笔贴官,边记边咂舌,毕衡则在心里默默盘账,只一圈人表态完,那以示诚意的税银,就已经超过了八百万两,且这都没算上严修那份。   毕衡这下子直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有钱人,五十、一百万两在这些人嘴里,跟五两十两一般,张嘴就来,连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,他都听的心如擂鼓了,然而再往旁边崔闾脸上看,好家伙,也不知是真能沉住气,还是在维持表面平静,那眼神都不带动一下的。   他是不是没意识到这是多么一笔大的巨款?   接近一千万两啊,回头报到朝廷那边,举朝都得震惊,别说要崔闾当江州府台了,就是要崔闾去户部当尚书,当今或者太上皇那边,都得立即下旨,连夜催人上京履职。   这种自带吸金体质,用太上皇的话说,就是欧皇的人才,与搞钱的部门极为相配,遇上立马抱大腿,妥妥的能跟着吃香喝辣的主,放户部,能带飞一个国库。   毕衡一整个被钱砸晕的状态,恨不能托起崔闾的手,帮他举手表决,应了这些人所请,甭管回头任什么官,答应,快答应,先把钱搞到手里再说。   然而,崔闾却很冷静,从始至终都很冷静。   这些人越把钱给的慷慨,就越说明他们手中的海航线值钱,海盐场巨富,最后,这钱是给他的么?是给毕衡的么?不是,那他们跟后头瞎激动个毛啊?又落不到袋里一分。   崔闾眼神清冽冽的瞥了一眼眼冒红光的毕衡,那意思分明,又不是给你的贿赂,人家明明说了是增税,你瞎激动个啥?   而且,这很明显是个一锤子买卖,今年有,明年就无了,你能不能眼光放长远点,别被眼前的小利迷浑了头,咱们要有长远目标,要个会生蛋的鸡,远比一口价来的划算。   热闹的诚意表态,在崔闾神态举止皆如寻常里,渐渐回归平静。   崔闾招手让崔诚换了第三盅茶,重换了茶底的茶汤,透着清亮馨香,茶雾缭绕间,崔闾开了口,“诸位的诚意,我看到了,只不过么……”   所有人在他将茶盖轻扣杯沿中,默默的顿了呼吸,“千万两白银,就想晃的本家主点头,是不是也太把本家主看的浅薄了?千万两……哼,你们当本家主没见过么?”   咕咚一声口水落肚,毕衡终于明白了,他当时兴冲冲抬着两箱子金银,去献宝时,崔闾那奇怪的神态了。   他姥爷的,原来人家压根看不上他那三瓜俩枣。   其他人也被崔闾这模样镇住了,有觉得他是装的,一个没落的世家手里,断不可能有如此多的藏银,就算曾经有,传到他手里也该差不多消耗完了,也有觉得崔闾说的是真的,因为他们在报银数的时候,有注意过崔闾的表情,根本不像是故意压抑心动的。   没有人知道,崔闾的淡定里,带着悲观散财之举,千万两家私他没有,把大宅库底的好东西全起出来折现,折个三五百万两还是有的,祖传的财富他都不知道怎么花光,再朝外聚拢外财,他疯了么?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花掉?   所以,他们就算在他耳边喊出两千万两,他也能做到八风不动,淡定喝茶面不改色之举。   也正因为如此,他才能更加的将这些人的盘算看的清,看的透。   崔闾转着茶盏,不疾不徐,“有这些诚意,朝廷别说给我个官,给我个荫封的恩典都可得,你们的大气,让本家主感动,可惜……这与本家主想像的不一样,或者说,与本家主如果就任江州府台,所需要履行的职责权限或管理政事范围不一样,嗯,让本家主猜猜你们所谋之想?”   从来财帛动人心,崔闾也不愿这么时不时的抬高姿态,用这种与人不对等的鄙夷神情商谈事情,可这些人……总那么的不死心,总想要在正事里夹带些私欲,这就不能怪他摆姿态拿乔了。   毕衡在和州,做的一直是民生等基本生存问题,实干经验丰富,也擅长处理百姓生活等普通民事活动,和州光要解决百姓温饱用水难的事情,远比发展商业更排在首位,又因那边地理环境因素,基本商业都靠走帮商,没有长远商贸规划,也因此,他不熟悉真正的商业版图构建,更缺乏对商业管理后续发展的筹谋眼光。   他往户部申请要民生治理经费,都是打的一捧子砸出多少枣算赚到的心思,一年去一次,要完就走,对上这些故意用巨额银钱砸人的老狐狸,第一反应就是嫌大了的思想,也就没往鸡生蛋,蛋还会生鸡的长远商业规划上想。   可崔闾不同,他就算缩在滙渠,也以田亩为生,可粮油生意供应链这块上,基本商业运转他是懂的,推一返三,几十年的津染下来,对于几大豪绅的商业版图构建,闲时可没少推演,知道他们在钱生钱的这块生意上,远远走在了其他州府的商贾前头。   所以,对这一锤子买卖下的本质关系,他看的比毕衡清楚,也更清醒。   “这笔钱,你们若能做成定税,那我当衷心感谢你们的支持,毕总督这边,也能为你们向朝廷申请旌表,以示嘉奖……”   崔闾没说完,毕衡的头就点上了,直接道,“那必须上奏朝廷,给诸位下旌表,以示诸位效忠朝廷的决心。”   定税,也就是说,要从原来的三百万,飞涨成八百到一千万,这谁愿意啊?   坐上诸人的脸都绿了,冯承恩几乎忍不住的要跳起来,结果叫旁边的越老给摁了下来,努嘴向首座上的人,低声道,“再听听他怎么说。”   崔闾没叫诸人多等,继续开口,“如果做不成定税,那这笔钱要怎么算?总该有个名目,朝廷户部财库那边入账,总不能直接写个天降横财?那来年的横财往哪里发?诸位想过朝廷的难处没有?或者,直接写江州富绅上供的朝奉,那今年上供了,明年呢?诸位,朝廷也不能担个搜刮民财之罪啊,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呢!”   几句话下来,别说毕衡身上冒冷汗了,在座人身上脸上俱都狂冒汗。   好家伙,搜刮民财这几个字,谁敢往朝廷头上栽?还活不活了?   冯承恩差点忍不住开骂:给你钱你就拿着,哪那么多名目那么多讲究?   可崔闾不给他机会,继续淡声道,“朝廷是个有规制的地方,一切依律令说事,民脂民膏可是太上皇在开国之初就明令禁止的,户部那头我不清楚,但毕总督应该知道,他们入账的每一笔银钱,当都有来处,并标注有具体的入项事……咳,特别是财税这块上,朝廷查的非常严苛,咱们江州已经法外开恩的州府了,若再弄一不明不白的账目出来,呵,诸位,也并非崔某危言耸听,这笔钱一交上去,你们可就真的危咯!”   从前每年交个三百万,还推推拉拉为难人,拖许久才到库,现在一举能拿出上千万两,合着你们把朝廷当傻子糊弄,不搞死你们,都凸显不出朝廷的威严。   找死都自己挖坑,真善解人意呐!   蒋老爷颤颤危危起身,神态越发恭敬,“那依崔家主,这笔银子当做个什么章程送上去?”   若可以,他也想把报出口的银子撤回,可那样一来,这和谈就没的谈了,大家收拾收拾准备背土离乡逃吧!   崔闾拍了拍他的手臂,把人请坐下来,笑道,“银子呢,既是你们各家的心意,那本家主就厚着脸皮以江州府台府自居,为宽诸位心情,将之收归府库,日后用于百姓,用于江州发展,都便利,至于向朝廷表达真正诚意的方式,蒋老啊,一个区域的武备力量到底还是弱了些,你们私底下招的那些个……嗯,应当是不如朝廷正规军好用的,不如请毕总督向朝廷申请,调用正规水军为你们保驾护航,如此,海航线会更安全顺畅,往来运送的货物当再无损耗,至于分成或干股之类的细则,朝廷那边很重商业风气,不会干杀鸡取卵之事,在整个运营处于学习的过程中,当对你们有更宽容的政策,蒋老,说句不好听的,你们现在挣到的家底,留给子孙花用十辈子也化不完,可若子孙叫人连锅端了,那这存下来的财富……呵呵,你们再商量商量?”   毕衡倾身过来咬耳朵,“那么多银子,真全收归江州府库?”   他那眼睛眨的都快成残影了,崔闾摇头,小声道,“明面上不能送,没说不准你偷摸摸送,咱们现在要的是海航线分成,有了这个分成,以后每年区区三百万不在话下,运营好了,像他们那样,千万两,上亿的金银都能赚来,你可仔细算清楚了,到底要现银,还是要分成干股?”   毕衡差点嗷一嗓子叫出来,捂了嘴直点头,“分成,干股!” 第36章   坐在桌子上谈的一共有九家,但能开口拿主意的只有蒋家、越家和冯家,余下的几家聚在一起,可能拥有的盘口堪能对标三家中的一家。   是以,在整个谈判过程中,他们并不开口,只看着那三家眼色行事,于是,可以想见的,在平时对整个江州事务的影响力上,他们的意见当只做参考,并无决策权,真正能定前景方向的,就那三家。   五大家湮灭,裂出九个堂口,说出去似乎是削弱了他们的整体力量,可当真正与他们打上交道后,就会发现,他们只是在用分化出来的小堂口,替他们整合出的实力打掩护,以分润利益的方式,扶持几个烟雾弹,来迷惑朝廷而已。   说什么江州豪绅代表,每一年的巡按因为不清楚他们内部的利益分成,在整个巡检过程中,他们奸滑的并不全员出现,每次换着人去接待,而因着每年巡按的换人规则,报到朝廷那边的人员名单也是变换不一,于是,导致这些年来,江州的真正势力分布,一直处于迷雾里。   一个蛊灾,倒是意外的集齐了他们全部人,甭管势力大小,肚子都是一样的争气,为免堕了身为当家人的威风,他们拼着全员暴露的风险,也得硬着头皮来。   这一来,就直像鳖入了瓮般,不止崔闾看出了端倪,毕衡这个混迹官场多年,在各方势力当中打滚的老油子,也看出了他们的地位高低。   话可以以假乱真,钱不能,从开口报增税的时候,就已经相当于自爆底牌了。   这应当是此次事件当中,除起获严修金屋以外的,最大收获,毕衡不动声色的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个人特征,回头得全部记上小本本,发回朝廷里去。   蒋、越、冯三家,对于这种情况,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,或者说,他们每个人在来前,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安排,一但这边谈的不顺利,或直接翻脸崩盘,家里早安排好的人手,会优先领着早挑选好的继承人离开。   生意人,尤其懂得留有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的道理,就算死磕,磕的也是个给人看的表面功夫,退路早早留出去了。   崔闾狮子大开口的,不仅替毕衡作主收了增税,还另开了分润干股的条件,按冯承恩之前的表现,他该立即跳起来破口大骂才对,可他没有,非常消停的坐着没动,脸上也敛了之前动不动就显露的怒色,于是,崔闾就知道,他之前的作派,至少有八十是假的,保留的二十就是他的退路。   同样作为一个家族的掌舵者,崔闾只稍稍想了一下,就猜出了他们的后手,谈和撤之间,他们心里已经定量好了度,目前之所以他们还能坐得住,大概是因为自己还在这个度量里,没有超出他们预留的底线。   崔闾垂眼,再一次为海上贸易的利润惊叹,只他自己也实在想不明白,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意,才能聚拢如此多的财富,光靠海盐贩卖,似乎达不到这样高的利润,所以,一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出息,在支持着他们能有如此淡定的底气。   到底是什么?   毕衡眼冒金光,看向在座的诸位,都跟浑身闪光的小金人般,搓着手激动的差点劈了声,“诸位财大气粗,出手阔绰,本官代朝廷感谢诸位的慷慨解囊,至于在定税和分成之间,本官当然更倾向分成,诸位,俗话说风水轮流转,你们也靠着海捞了许多年,财富可能都富可敌国了,我能,可以代表朝廷,跟你们保证,一但分成条件谈拢,决不追究过往账目,你们不必担心朝廷会叫你们将吃进去的吐出来,朝廷那边眼皮子不止于这般浅薄,咱们谈以后,就像崔家主说的那样,海运广阔,天大地大,满航线都是赚钱机遇,咱们不干那跟自己人抢食的事,咱们就想着法的从外面把钱捞回来,然后富裕咱们的同袍,叫他们一起跟着过好日子,诸位,不是本官故意替我们和州的同胞卖惨,而是我们和州真的惨,你们这里水源丰富,不愁水资源想怎么用怎么,可我们和州不同,水跟油一个价,诸位,我们和州需要这个分成来开凿河道,引水灌溉……”   说到动情处,毕衡眼眶泛红,“本官都六十出头的人了,没几年就致仕了,如若能促成江州海贸与朝廷的和解,为朝廷增了这笔收益,那不管挣多挣少,和州拨款定能升等,而有了这笔钱,和州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些的,诸位……”   他说着站起了身,手执茶盏迎向几大当家老爷,“本官便替和州百姓,在此先给诸位敬杯茶,感谢诸位的深明大义,以我大宁为重,以我大宁百姓为重的崇高思想和奉献精神。”   谁说太上皇以前在朝会上,说的这些新鲜词尽是忽悠人的高帽子了?至少听的人,都很乐淘淘的深陷其中,觉得自己异常伟大品性纯洁。   太上皇说了,当官的不要以折节下交为耻,盘活百姓民生,比端着所谓的官体更实际有用,那些文人清高,在民生经济面前,最好收起来,若真心觉得银钱铜臭有污染到所谓的文人气,那就请挂冠请辞官,免得误了一地发展。   所以,毕衡说的这翻话,全没有一点作戏痕迹,是真心肺腑之言,再有他一身制式朝服的加持,那份诚心就显得更打动人心了,半丝没有拿官位压人之感,反叫人觉得他这官当的真委屈可怜。   这么大的官,竟然也过的这样苦,从前那不为三斗米折腰的口号,似乎在大宁朝内显有人提及,当今和太上皇尤其喜用实干派,这导致户部主官常年被地方官派人围追堵劫,就为了能从国库里把报的款项早点拨出来,文人节气,在来要银子的官员身上根本不存在,毕衡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   会议在这样的氛围里,从凝滞转向融洽,除崔闾外的其他人,纷纷起身陪敬了一盏,虽没有具体说什么,但至少能感觉到,他们的内心,没有像之前那样排斥和警惕毕衡了,望过来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同情。   官儿啊,也不过如此。   崔闾见氛围转好,偷偷给毕衡竖了个大拇指,两人一唱一喝的,总算将人稳住了。   蒋老爷也吁了口气,趁着氛围不错,终于提了个大家都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,他难掩脸上的赧色,冲着崔闾跟毕衡拱手,“崔家主,毕总督,我们身上的那个……呃,您二位,能不能请李姑娘帮忙解决一下?您二位放心,我等决不叫李姑娘白忙活,诊金必定备的厚厚的,决不敢慢待她半分。”   其他人也把耳朵竖的起来,关切的注视着上首处两人,崔闾笑了一下,抬手做了个请茶的动作,道,“诸位难道没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?是不是疼痛已经缓减了?”   他一说,诸人才回觉过来,确实,不知不觉间,肚腹间的抽痛已经停了,只余一股凉嗖嗖的冷意在,可用手一摸,那长于肚腹中的硬包块还在。   崔闾指了指茶,冲诸人道,“李姑娘现下正忙着替中了招,还未发作的男子们驱虫,为解你们疼痛,这茶里面加了她身上幼王蛊的蛊胶,等她忙完了那边,自会来替诸位解蛊的。”   冯承恩嘴快,“蛊胶是什么东西?”   说着还凑近了茶盏去嗅,却除了茶香,并闻不到其他异味,只这茶香似比寻常茶香更浓。   崔闾笑了一声,眯起眼睛一字一字解释,“血燕怎么生成的,蛊胶就是那样生成的,只不过更难得一些。”   毕衡求知欲也是旺盛,见气氛如此好,为了再活跃一些,便紧跟着问,“怎么难得了?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准备了这些?”   崔闾笑意更深了些,道,“幼王蛊是靠吻针汲取精血生存,那分泌出来的……那个,就是蛊胶了,一般要堆积个十好几天才能被排出皮肤表层,显现给人看的,就跟天花痘结痂后的东西一样,剥落下来就是蛊胶了。”   毕衡眨了眨眼,脑子里还在想具体雏形,结果,就听见接二连三的干呕声响起,他惊讶的望向声音来处,却是冯承恩捂了嘴,又捂肚子的在恶心当中。   旁边蒋老和越老也在忍耐,奈何崔闾形容的太形象了,根本控制不住去想象,越想象越想呕,偏崔闾跟后头还加了一句,“别吐了啊,这东西可得十来天才有一点,止腹痛灵药,吐了就没了。”   痘痂,毕衡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,一时间胃里也有些翻腾。   崔闾乐呵呵的看着各人反应,暗忖:怎么可能是蛊粪呢?是唾液而已,只不过是故意形容那么恶心的,就是为了报一报李雁被强娶时,你们上门喝喜酒,袖手旁观的仇。   深秋日落的早,他们半中午进的围帷,中途一直在说话,加上肚腹疼痛没胃口,餐食一直未用,各人精神都集中在谈判上,一来二往,不小心的就天黑了。   崔闾朝外望了望,冲崔诚点了头,很快,他便领着仆妇鱼惯而入,将早就准备好的餐食一盘盘摆上桌,当真上了好几盘鸡。   周围点了烛火,照的帷帐内亮如白昼,而围帷周围的码头边上,也一排排的点起了篝火和火把,映的此处特别明亮,又加之属于巡按身份的旌旗插在码头边,更映的此处有种肃穆的官威在,让周围站岗放哨的漕运帮众们,一声也不敢吭。   毕衡留了一半人马守在严修府上,自己领了另一半人马来的码头,加上崔闾临时征调的帮众,整个帷幔周围围了二三百人,再加上九位来赴宴的当家人,以及所带人马,整个码头乌央央的全是人头。   如此阵仗,如此烟火明亮地,很快便引起了对岸保川府的注意。   那边自从毕衡过了江后,一直便没了消息,正急的不知道怎么往京中报呢,结果,这夜里,就见对岸码头突然烟火大增,隔岸都能看见黑黝黝的一群人墙,那保川府娄文宇刚准备睡下,就被派在江边蹲守的属下摇醒,衣裳都来不及披,汲着鞋子就跑到了临水的瞭望台上。   说来也是滑稽,靠水的地方不建码头,建瞭望台,明明对水岸的都是一朝之臣,结果,靠水生活的百姓,防他们扮匪比防贼更甚。   实在是叫水猴子和漕匪祸害怕了,干脆撤了码头,搬离岸周,再弄一座瞭望台来当警戒。   娄文宇三两步上了瞭望台,从属下手里接过舶来长镜,边调焦距边问,“只亮了火把篝火?看见人没有?什么时候亮起来的?”   那属下垂手回道,“天刚黑就亮了,属下看过了,里面竖了毕总督的巡按旗,但没看见毕总督,而且毕总督带去的人也基本没见着,全是漕运打扮的人在里面晃。”   娄文宇边听边看,见都同他说的一样,心中不由暗暗叫苦,暗忖:别不是叫漕帮那伙子人给拿了吧?隔岸点火示威?这下子完了。   他坐镇保川府也六七年了,每年年底到来年年头这段时间,他都得提着心过,旁人都在高高兴兴的准备年节,只他得时时关注着江对岸的动静,但有过去的人跳江泅水,他这边就得安排强弩接应,甭管接过来的是尸首还是活口,都是一次跟江对岸打拉锯战的开始。   有时候他都疑惑关于太上皇的传说,就江州这情况,根本不像太上皇的作风,从小他在北境里听见的,都是太上皇杀伐决断的战事传闻,就没有被人威胁恐吓的可能,就江州这作死的风格,放别的州府,早开剐了。   只他这质疑也不敢问出来,不然一准得挨他爹削,用他祖父的话说,他爹就是太上皇的绝对拥拓者,没有太上皇提携,他爹还是纨绔二世子呢,他们娄家可能得败他爹手里,就因为太上皇觉得他爹口才好,很会歪理邪说,于是,在一次跟凉羌打战和谈中,把他爹丢进了使节队,这一丢就丢出了个礼部高官来,他们娄家也正式在北境展露头角。   娄家作为新朝成立的中坚力量,事事与新皇看齐,凡有需要用到娄家的地方,都义不容辞的向前,这保川府地处中枢要道,坐镇府台府的出自武氏皇族本家里的一位将军,娄文宇作为文官,被派来打辅助,担任保川府同知。   整个大宁朝,也就只有保川府的府台是位武将,且有辖制左右三个州府兵的权利,是江州但有异动,就能立刻进入战备状态里的一种布局。   他有时候盯着江州烦了,就巴不得江州搞些事情出来,好叫他家府台大人招集兵马冲过江去,可惜江州那帮人很会掐分寸感,每次都闹些不疼不痒的事出来,叫人一口气闷在心里,咽不下又出不来,就很憋屈。   突然,娄文宇不动了,重新将舶来长镜移回之前扫过的地方,就见一穿着朝制护卫服的人,站在一个架子搭建的台上不断挥舞手中小旗,他透过长镜镜头仔细盯着看了好几遍,终于确定,这是他们大宁军军制旗语,每一个动作都很标准,绝不是照猫画虎弄来骗他们的。   这得亏了他从小长在北境,要换一般文官来,指定不能立刻认出这种旗语,原独属于北境兵的战时传令语。   娄文宇立即伸手去抓旁边的属下,“快去,快去叫武将军,告诉他,毕总督让他纠集兵马准备过江……等等,回来,快,先去江边上把藏匿的弩箭手叫回来,别叫他们把人射了。”   那属下愣愣的被推下瞭望台,等理清了意思,忙撒脚先往江边跑,一扭身进了处芦苇荡,踩着铺在江边沿上的茅草断枝,学了几声虫叫鸟鸣,然后道,“一会有人过江,你们把弩藏起来,别叫人发现了你们,娄大人说不能射,那是毕总督派过来报信的。”   一叠声说完,又立刻往城里跑,直直跑进府台大人府,“将军,将军,江对岸有动静,娄大人说毕总督让您集结人马,准备过江……”   武弋鸣正翘着脚看话本子,这是他让人帮他从北境捎来的,最新连载的武侠本,正畅游在主角的江湖里呢,就见门被人一把推开,然后就听见了个不太真实的消息,他人都没反应过来,跟着还愣了一下,发出了声“啊?”的疑惑音。   来人单膝跪地,又将事情禀报了一声,这下子,武弋鸣听明白了,瞬间从榻上弹起来,伸手就从武器架上摘了配刀,“走,去瞭望台。”   结果马刚牵出来,从北境方向的城门处,就奔过来一群人,个个手持长刀,跨马烈烈,到达府台大人府门前,一拉马缰绳,马立即人立而起,带的背上的人也跟着临空拔高,气势煊赫的垂眼立定,望向武弋鸣,“要出去?”   武弋鸣脑仁嗡一声炸了,忙扶了配刀行礼,“王部长,您怎么到保川府来了?”   王听澜从马上跳下来,她身后的二十几人,也齐齐下马,牵绳静立,“起来,无需多礼。”   武弋鸣立即起身,冲着王听澜咧嘴笑,“王姨,什么事能劳动您亲出北境?”   王听澜眉头紧皱,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问道,“可有纪百灵的消息?还有她身边带着的一位叫李雁的姑娘,你有见过么?”   武弋鸣想了想,挠头,“都没,但我知道她们来过,那段时间我刚好去了荆北巡营,怎么?她们出什么事了?”   王听澜攥了攥长刀,摇头,“不知,我收到……那位贵人远途急信,说李雁有可能出事了,我往京中去信问了,那边回信说,她跟着纪百灵出官差,这才打听到了你这里。”   武弋鸣立即道,“那走,去问问娄文宇,他肯定知道她们往哪处走了。”   于是,娄文宇在江州上,等到了来寻他的两个人,他立即起身惊讶道,“王姨,您怎么到保川府来了?”   王听澜打量了他一遍,点头,“你娘叫我看看你,回头我给她带话,你看着挺不错。”   娄文宇苦了脸,就又听王听澜问,“有见过纪百灵一行人么?哦,还有秋三刀,京里的信中说他随纪百灵一起出京办差了。”   “秋三刀我见过,纪百灵来过保川府么?没见着她啊!”娄文宇挠头。   他们这帮人都是北境出身,年纪都差的不大,只要在北境三州内跑着长大的,基本都知道谁跟谁,就纪百灵那爱寻人错处的小纠察,他在北境时就烦她,偏又不能动她,所以遇上了就绕道,小爷惹不起,还躲不起么,因此,俩人正经没什么交情,但他知道,秋三刀那眼瘸的挺喜欢那丫头。   王听澜眉头更夹的死紧,嘴唇紧紧的抿着,她也是接了秘信才知道,那叫李雁的丫头,竟然是左师傅亲挑的荆南圣女,武帅府那边都找疯了,没料人竟然被纪丫头带出北境了。   这时从队伍里走出一人,望着娄文宇道,“你再想想,秋三刀有没有跟你提过百灵?文宇,事情重大,我纪家担不起这么大的过失,麻烦了。”   娄文宇一看,忙摆手让了半个身位,躲开了她的拱手礼,“纪姑姑,我真没听三刀说起过,他就来……就来……咦?”   所有人都被他一声咦声给吸引了,就见娄文宇一拍脑袋,“我想起来了,我说秋三刀咋那么怪呢,他进城来跟我要普通护卫服,还问了成衣铺子,后来有一天我巡街的时候,听里面的掌柜跟人闲聊天,说遇上一个带兵的怪人,买了许多女人衣物,还让他改衣服,把府衙里的护卫服改小。”   王听澜一把按住了冲动想问更多细节的纪臻,“臻臻,出北境的时候,就说了听我的,你退下。”   纪臻忍了心头慌乱,轻轻点了下头,“是,我只是一时没控制住,下次我注意。”   王听澜转向娄文宇,“那你知道秋三刀去哪了么?他有说过具体方位么?”   娄文宇张了张嘴,又挠了挠头,声气变小,“我听他说要往江州去,说是想去会会那边猖狂的豪绅地头蛇……”   他当时可支持了,恨不得也跟着去,临送别秋三刀时,还跟他说,如果有机会,干脆把那帮不听话的东西全抹了脖子,省得叫他们皇上天天忧心,害他守在保川府几年不得回家。   完了,肯定发生大事了,不然这两个姨不可能一起出北境,还有那位贵人的秘信,得是什么样的急事,才能让王姨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?   武弋鸣适时插话,“不对啊,纪百灵她们都到了城外十里台驿站,没道理不进城,文宇,三刀进城,除了跟你要衣服,就没别的话说?”   娄文宇瞪眼,就听武弋鸣道,“哦,她们入驿站的时候,我的亲卫刚好从旁经过,所有我人虽然在荆北大营,却知道她到了保川,原来竟是没进城?”   两方一对线索,就对出了不对劲,纪臻脸色更加惨白,本来都还心怀侥幸,这下子就只能向天祈祷了,“她们不会一起出了事吧?”   说着咬牙切齿,“这个秋三刀,怎么可以带她们进江州?他不知道那边不能涉足么?”   王听澜安慰她,“别急,说不定是虚惊一场,百灵向来机警,她敢带雁儿出门,也定会保她平安的,回头等找着了人,罚她抄抄书就是了,那位贵人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。”   实际上她的心里并没有这么乐观,那位不是听风就是雨的,能惊动他的事,定然不是小事,现在就祈祷,能在那位贵人赶到之前,将孩子找回来。   几人正说着话,就听一直值守在瞭望台上的人叫道,“大人,娄大人,有船过来了,真有船过来了。”   娄文宇一拍脑门,拽着武弋鸣就往江边跑,边跑边道,“快快快,毕总督在江对岸给我们打了旗语,说要放船过来,叫我们的人别射错了自己人。”   武弋鸣比他跑的还快,瞬间就站到了江边沿上,然后,就见一苇小舟箭一般的冲了过来,上面猫着两个人,都贴在船肚子里,直到看见弩弓手收了箭,才敢冒头,一冒头,就见江边沿上站了许多人,惊的眼珠子都瞪圆了。   帷帐里,崔诚趁着上菜的间隙,给崔闾打了个手势,然后,崔闾借给毕衡倒茶的时候,以唇语相告,“过去了,那边打了旗子,说人已安全到岸。”   毕衡瞬间低了头,眼睛有些热,不住的往嘴里灌茶来掩饰激动,那边注意力正被驱虫吸引的几人,没见到这边两人的模样,一心只盯着冯承恩,看他在李雁的手中,疼的差点昏死过去的样子,等着排队驱虫的人,个个心有戚戚的往后缩,恨不能都往最后排。   太吓人了,也太疼了。   李雁则抬起一脸天真的笑容,长吁短叹,“你们拔迟了,叫胎包黏体了,早些叫我,还能省了吃苦,哎呀,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啦,不然再过两个时辰,就是我也无能为力啦!”   她刚从内城过来,在那边弄了一天,全都是没长成的男孩子,也有当晚喝醉了没能力行房的,总之一天下来,除了千八百个蛾虫入体的,按她的估量,人数当远不止这些,应当是有人悄悄的藏起来了。   崔闾对于这些人也尽到了规劝宣传义务,个人选择的后果,他不负责包售后,李雁等到天擦黑,也是尽自己最大努力的修补,之后若再有人拿男孕事件来攻击人,就不是他们的错了。   趁着接李雁的时间差,崔闾让这几个当家的派人回去取银票,一手交钱一手驱虫,别怪他防心之重,实在是数额不小,他怕他们事后后悔,用分成和这激动之下报的增税二选一。   他不傻,能两者皆得,凭什么二选一?是以,钱到虫除,分成另算。   崔闾观察他们交钱的表情,那种挥金如土的样子,下意识甩钱的行为举止,在在都表明着一件事,就这些钱,只如九牛一毛,不值当他们露出心疼的表情。   除非手上有矿,不然谁这么不爱惜钱?来自吝啬鬼的真心吐槽。   崔闾顿了顿,仔细琢磨了又琢磨,别说,他们若是真靠海运抄底到了金银矿,那就能解释的通如此挥霍的底气了。   可是,要怎么才能诈出来呢?   崔闾摩搓着手指,将眼神定在那几个被挤在最后的当家人身上,团体中没有发言表决权,什么事都被当木偶指挥的人,这种人心里,也会有不甘吧?   正想着,崔诚在帷帘处冲他请示,然后,崔闾就在半掀起的帘边,看到了自己的长子,正一脸担忧焦急的看向他。   崔闾眉头皱了一下,起身拍了下毕衡的肩膀,冲帷帘处道,“我去去就来。”   毕衡眼睛随着他动,待看到崔元逸,眼神不禁一亮,他闾贤弟的翻版!   崔闾出了帷帐,就见崔元逸立即迎上来,上下打量他,“父亲,您没事吧?儿子……儿子见家里的护院少了许多,又不见了诚伯,心里着急,就擅自离了家……”   崔闾摆手,示意他说别的,崔元逸这才停了解释,咽了口唾沫,低声道,“五弟不见了,跟柏源一道不见了,五弟妹先还瞒着,后来见人老不回,才找了我说实话,说是五弟跟柏源爬云岩山,半山腰见到一条船从那边过,他们好奇,就半夜趁船驻锚时,淌水跟了上去,然后,然后就不见了。”   崔诚在旁边请罪,“老爷,大少爷,是老奴的错,走时竟没安排人跟着几位少爷小少爷。”   叫崔闾制止了检讨,后就听崔闾问崔元逸,“可知道那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?”   崔元逸斩钉截铁道,“府城,儿子问了家里的佃户,跟当日在田头见过船帆的族亲,他们都说船是从江州府方向过来的。”   林力夫说过,自毕总督登上江州后,江州大船便全都歇了锚,有且只有一条船,就是往东桑岛方向去的运奴船,会在这几天离岸回港。   小五和柏源两人,八成就是上了这趟船。   崔闾眉头狠狠一皱,林力夫替他安排好了码头这边,已经带人去追那条船了,他姐姐还在船上,他是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姐姐被带走的。   现在的情况是,他和他带走的帮众们,没有人认识小五和柏源。   “吴方,带两个人去追。” 第37章   帷帐里,李雁按照崔闾的叮嘱,放大放长驱虫过程中的痛感和时间,务必要让几位老爷对于这次的孕事经历记忆深刻,且提起来就有汗毛直竖感。   老狐狸们从李雁给第一个人剥离胎包时,那慢腾腾的样子里,就看出了小姑娘故意施为的心理,找崔闾抗议,崔闾便假模假样的上前,说些让她手轻些,动作快些的话。   小姑娘很委屈,托起掌中劳累了一天的幼王蛊,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崔闾,意思很明白,她也想把事情赶紧做完了,好让她的宝贝早点休息,奈何她的宝贝实在太小太弱了,又加之在内城帮几百号人清了一轮,已经精疲力尽了,再让它加快工作效率,会累死的。   这孩子心思简单,演技远没有在场的老狐狸好,说幼王蛊弱小的话,看着就假,但说它忙了一天的话却真真的没渗水份,这就导致,是人都看的出来,她在有意借机折磨人,却只能硬生生忍着叫她动手,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,就是他们集体冷漠对待李雁被欺辱时的代价,总之,此事过后,所有人都该知道,这姑娘不是个好欺负的主。   崔闾就是除了想让李雁自己为自己讨还公道外,再就是想拖着几人在这里,好让他们进行后手布局。   “李姑娘、李小姐、李大人,求您给个痛快,要银子还是要什么,您只要开口,冯某定尽力为您找来。”帐子里的声音痛的裂开,其他人恨不得把耳朵堵上,奈何身上的问题还没解决,只能两股战战的守在一旁,听着冯承恩杀猪似的嚎叫。   李雁望着恹恹的幼王蛊,眼眸微亮,在冯承恩惊吓的目光中,小嘴一张一合,“它精气耗完了,你若同意,可舍几滴心头血喂喂它,等它喝饱了,准一气就将胎包剥了,就不会有一寸寸啃噬之痛了,这是最快的快刀斩乱麻之法,之后的几位老爷也能跟着少受点苦,嗯,我看你年纪是他们当中最轻的,几滴心头血而已,不碍事的。”   冯承恩痛的满额头冷汗,可心头血一说,立即就感觉这痛还能忍受,忙把头摇的拨浪鼓般拒绝,“不行不行,本老爷看着年轻,实则身体虚的很,心头血可不能随便取,会损寿命的,李姑娘慢慢弄,冯某还忍得。”   他忍得,其他人忍不得,纷纷上前劝他,要他以大家伙的利益为重,小小的牺牲一点心头血,回头他们可以送上贵重补药和银两,以告慰他的深明大义。   冯承恩气的不行,毫无血色的唇张张合合,出口的全是不重复的骂人话,什么慷他人之慨不知羞的话,都是轻的,更难听的直接让这个小团体四分五裂,大家三三两两的气的远离了他,一副他不为旁人着想的怨怪心理。   连崔闾在帐外说了好一会的话都没发现,都集中的想用割裂合作的方式,逼冯承恩就范。   毕衡隔着帐帘咂舌,跟崔闾咬耳朵,“这姑娘约摸真在装傻,你看她,三言两语,就把这一股绳拆散了。”   崔闾隔着帐帘看李雁,笑了笑摇头,“她不是装的,她说的是真的,是真想占人心头血的便宜呢!”   让她放慢除胎动作,都装的让人一眼就识破了,说要人心头血的话,几个老狐狸可没半点不信,因为人家在说的时候,眼睛里的真诚有如实质,是真那样想的,所以,心头血确实有助幼王蛊恢复。   崔闾给毕衡解释,“她这宝贝饲养条件苛刻,确实是每月都要舍几滴心头血来供养的,她养了十几年,才堪堪养那么点大,这一朝回返,必然要加大供养量,她自己又能有多少心头血呢?全都养了它,她还活不活了?所以,用别人的就成了目前最好的方法。”   当然,歪打正着的能短暂的叫这些人内讧,也是意外之喜。   崔闾问,“船过去了?那边打了旗语没有?”   毕衡笑的眉眼飞扬,“过去了,刚打了旗语过来,半个时辰后,由保川府武将军亲自带人过河,我们这边把江中心的锚拖走,再把兜底的渔网收了,好方便他们的箭舟过河。”   崔闾点点头,喊了陶小千上前,“去看着些,让下水的漕帮兄弟手轻些,别让他们留岸的哨子发现水中动静。”   岸边起的篝火,打旗语跳的操,都用码头新换了主子,祭河神的借口。   九位当家人来赴宴,当然也怕江中有变故,不仅带了护卫下码头,还在岸上留了哨人,所有漕运船全都停靠在岸,江面上蜻蜓飞过都有痕迹,但凡动静不寻常,那哨人就要吹响角号示警。   之前的那尾小舟箭矢似的冲过江,利用的就是起篝火和沿岸火把时的浓烟,再加上祭操的新鲜吸引力,忽悠瞒过了哨人的眼睛,这会儿,就得靠着帐内几人拔蛊虫的尖嚎,来让蹲守的护卫和哨人统统围近这一片,达到让帮众上江心作业的目地。   果然,随着帐内的惨叫,和争吵声不断的传出去,那些留在外面的护卫,和码头岸上的哨人,全都将注意力放了过来,不自觉的开始往这处并拢,陶小千找准时机,手一挥,那些早就做好准备的帮众,光着身子鱼一样的就滑进了水中,连涟漪都没晃动。   至此,毕衡才将一颗心收回了嗓子眼,感激的冲着崔闾行礼,“闾卿,太感谢你了,没有你,这边消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送过去,我可太幸运了,遇到你……”   崔闾把人扶起来,叹道,“按理,谈海事分成这块,应该得要朝廷那边派人来谈……”   毕衡打断他,“时间不等人,我懂,再说,朝廷即便派了人来,谁还能有你更了解这块事?回头他们若是觉得咱们谈亏了,那让他们自己来重新谈好了,反正我俩就这本事,没有更大的能耐了,闾卿,你不用担心朝廷那头有人使绊子弹你或弹我,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,再说,还有陛下跟太上皇呢!”   说着眨了眨眼,凑近崔闾,“太上皇说那些官员做事都没有放屁快,迟早有一天全把他们革了,换能懂百姓疾苦的寒门子弟上位,嘿嘿,所以,别理那些为当官而当官的老爷们,等陛下翅膀硬了,他们没一个好果子吃。”   朝堂上,有世家门阀背景的官仍占大多数,利益牵扯盘根错节,太上皇也知道光杀人没用,打不断他们的制度和传承都没用,所以,在长久的对抗拉锯战中,他们基本达成了一个平衡点,就是科举取士这块,前三甲的寒门录取率,由原来的百分之三,调整到现在的百分之十五,再有当今给予的百分之百的任命率,只要寒门学子能凭科举入仕,就一定能有官做,再不会有后补等于没官做的风险了。   崔闾知道,他在后世的史官录中看到过,说太上皇这招,叫乡镇包围州城计划,用那些门阀高官看不上的微末官位,一点点往朝中蚕食渗透,等这些人的履历刷上来后,朝中六部三院等实际办事衙门都攥在皇帝手中后,被架空的那些人也就可有可无了。   所以,大宁宣和年,也叫世族勋贵没落开端年,前后用了近七十年,才最终将古来的朝廷政体格局,彻底打破翻转。   只目前而言,朝廷的政体基本格局,都还裹挟在世家勋贵的股掌中,当今看似在很多事情上有决策权,实际状况也在太上皇头一次的大开杀戒下,看起来比前朝好些,可到底他们的积累太浅,起祥地北境当年的人才也寥寥无几,用都没几个能用的,重新培养的时间,远远够不上世家手里早就积累的人才,且他们也知道新朝爱用寒门,于是首次恩科上来的寒门学子背后,都基本有一个慧眼识才的大族友人,这就叫人防不胜防了,太上皇也是执政几年后,才发现了这后头的猫腻,那种被蒙蔽的怒意,和被这种犹如织网般的制度,纠缠的心生乏味,在发现光靠杀也改变不了后,太上皇以退为进的,为真正的寒门士子,埋下了草蛇灰线的成长规划。   两人站在江岸边,任由那几人的护卫和哨眼靠近帷帐,毕衡悄悄的给崔闾分析朝廷格局,以及他所能知道的太上皇与当今对政体的布局,末了很是感慨道,“太上皇用心良苦,也是为我等寒门士子尽力谋划了一个光明的晋升途径,至少,让许许多多的寒门士子们,不用再为考中后的跑官烦恼,更不用为了有官做,而失了少时节气,违背本心依附高官贵胄,闾卿,你懂么?他为我们寒门士子,开辟了前路无忧的绿色通道,让我们只管向学,保我们学有所用,那种知遇之恩,让我们这些……”   毕衡望着涛涛江水,声音有些哽咽,“让我们愿意为他肝脑涂地,愿意听他的任何诏令,便有一日要我们赤手空拳的去与人搏斗,我们亦不会有丝毫犹豫退缩,愿以身誓忠!”   崔闾说不出话,因为江水相隔,因为地处偏僻,更因为他从前懒怠关心,所以,对于新朝的一切,他都不太清楚,就太上皇个人事迹,在江对岸那样的传颂度,他也知之甚少,唯一清楚的是,太上皇好像只比他大几岁。   人比人是真不能比,同样的年龄段,有人名流千古,创造传奇,有人却连家人都护不住,断子绝孙。   崔闾霎那间就生了颓唐之心,从没觉得自己有不如人的地方,却在此刻生出一股无可比拟的挫败感,那之前为补救和扭转了一些事的小激动和宽慰,又显得那样的微如萤火。   他还得再努力些,太上皇能从边城罪匪窝里横空出世,他在有着梦境警示的前提下,若还不能改变家族命运,那岂不是显得他太废了?   他不能废,嗯,不能!   突然,崔闾就顿住了,身形有些凝滞,声音也有些顿挫,“你说……太上皇厌恶世家勋贵?一心想改变朝中政体,还政于民?”   毕衡骄傲点头,“对,太上皇说了,民政民政,普通百姓都参与不了的民事活动,政事处理上也就没有公正透明可言,世家勋贵的眼里没有平民百姓,所以得改。”   崔闾哑了声,半晌在毕衡的注视下,艰难道,“我崔氏……累世的资本,传了几辈子的名望世族……”   毕衡一下子卡了壳,好似才反应过来一样,“哈?”   对,对啊,崔闾他家……还上了世家谱来着,跟清河崔氏有一腿,我靠,死了死了,他把这茬给忘了。   毕衡一下子挠头一下子挠脸,急的想找补,“不是,闾卿你不一样,你和他们不一样,那个……我……”说着话胸脯拍的山响,“我会帮你在太上皇和陛下面前斡旋的,你是什么样的我能不清楚么?我用性命跟你打包票……”   崔闾眼睛盯着江水,脑子里的念头在翻滚,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灵感,对于耗费家财不那么头疼的一个想法。   干码头邀功,替子孙换个活命的恩典,又或者把钱花光,让那不知名的仇家,失去对他家的垂涎,又或者……崔闾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另一条更快捷,能够得到免死铁劵的机会了。   于是,不禁喃喃出了声,叫毕衡惊愕不已的念叨,“你怎么还念着免死铁劵呢?没那东西,闾卿啊,真没那东西。”   崔闾有些激动,背着手在江岸边来回踱步,摇手,“别打扰我,我不是说真的铁劵,就是说口谕,类特赦的那种口谕,行不行?能不能得到陛下或者太上皇的特赦口谕?”   毕衡实在忍不住了,上前扳住崔闾的肩膀,盯着他的眼睛道,“闾卿,你实话跟我说,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样急的,非要得到那东西?你家里人或者谁犯事了?十恶不赦?还是那……”谋逆?   不会吧?   崔闾被他问的瞬间冷静了下来,望着他哑了,动了动嘴唇道,“我不知道,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毕衡,我前些时日,作了个梦,梦里我家招了小人算计,全族获罪,被抄家灭门了,毕衡,我不能坐以待毙,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警示,所以我……”   毕衡看着他的眼神从焦急,变的有些散乱,又有些呆滞,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个字音来,“啊?梦?”   你看,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。   崔闾有些挫败,挣脱开他的禁锢,满脸严肃,“毕衡,我都告诉你了,不管你信不信,我必须得为我的家族谋个特赦令来,以后就算真遭小人算计了,也不至于叫我全族尽灭,毕衡,毕兄,请您一定要帮弟一把。”   说着很郑重的向着毕衡行了一礼,毕衡被他这礼施的手足无措,哎呀哎呀的上前将人扶起来,又是跺脚又是搓手,“你这……你这个……那得用多大的功才能换啊?”   说着压低声音道,“当年北境有个将军,跟太上皇打天下得来的从龙之功,都没能换回他奸女坑民的罪,被当众斩了首,太上皇那边曾直言过,从他手里不会有免死这两个字出来,当今依从太上皇治国之策,也不可能会发出这样的口谕来,闾卿,你这个要求太大了,为兄就是想帮你,也不知道怎么帮啊?”   完了之后又顿了顿,“而且,那只是个梦,不能当真,你先别急,咱们好好查查,小人害人总有端倪,你查查你身边人,等回头这边事了,你把江州握进手里,再慢慢疏导,总能排查出可疑人来,咱们自己就把隐患消灭了,比走圣路容易,贤弟,你一向理智机敏,许多事情比为兄有主意,你沉下心来,别慌,总能有办法的。”   崔闾顿了顿,将刚刚闪过的念头,大概讲了下,“我崔氏作为世家谱上尚算靠前的人家,若……若带头向圣上太上皇示忠,以家资充抵国库,散部曲以降门阀,你说,圣上那边,会给我个特赦令以示嘉奖么?”   毕衡瞪眼,压低声音道,“为兄不知,但为兄知一件事,你及你的家族,会很快被其他世家门阀给联手灭了的,也不用等小人来了,你今儿递了忠表上去,明儿就能和家人一起完完,闾贤弟,这条路很危险。”   这是肺腑之言了,崔闾拍了拍脑门,边拍边点头,“是,是,我只是刚刚有些着相,把事情想简单了,我懂我懂。”   他只是突然想到打地主的字眼了,那个舍家财定成分的年代,也是阶级平番的特殊年分,但好似不能拿来直接用,起码他现在不能用。   崔闾背着手往回走,那边的嚎叫进入尾声,想来李雁应该弄的差不多了,为方便对岸的箭舟能神鬼不觉的过来,他还得再去周旋一波。   毕衡跟后头眉头夹的死紧,觉得那一瞬间的崔闾,是真的魔怔了,有一股子不达目地不罢休的狠绝。   崔闾却是边走边回味着毕衡说的话,若太上皇真对朝局有那样的打算,那按他的性情,江州这块地方,就不可能一直留到现在不动,明明曾经打散过一次格局,为什么没有直接拿下,反而还任由新的格局产生?   为什么呢?   崔闾渐渐停了脚步,回身望向江对岸的保川府。   养猪?   或者,是怕江州这块肥肉,在收归国有后,再被势力庞大的世家勋贵侵占笼络,成为另一个法外之地?   那他们现在做的这些,是不是破坏了太上皇的布局?   崔闾眉头狠狠一皱,总有种坏菜的感觉。   但很快,他就没空想这些了,李雁掀了帐帘出来,守在外面的几家子护卫,一下全都挤了进去,往各自的主子身边靠,想要近身查看他们的情况,毕竟叫的那样惨。   崔闾眼神凌厉,冲着一边埋伏了许久的人道,“剪哨,围帐!” 第38章   北境边城的大营里,遴选出来的御龙卫战力,是整个大宁军卫的顶尖强者,尤其他们的行动力,是一百个漕运帮众不能及的。   秋三刀出事,纪百灵被彻底看管,那剩下的人崔闾也不能放他们闲着,特别是从毕衡嘴里听见的,关于边城大营里的军伍实力,能从那里脱颖而出的兵将,都个个前途似锦,进御龙卫溜一圈,就有能下放各州府当地驻军,做个至少百户、千户职,起点就比别人高。   边城大营,也成了后来培养驻军统领的最高军事学府,所有符合晋升条件的将军前缀里,一定有边城大营历练过的履历。   这样强悍的行武实力,摆着太浪费了,尤其知道他们有特殊的联络方式,和专门培训过的伏击阻截课程后,就更让崔闾不愿将他们闲置着吃干饭。   既担了御龙卫名头,就也该为陛下分忧,帮着毕总督尽快掌握江州局势。   如此,崔闾便怂恿毕衡去找他们二把手谈话,秋三刀显然是没好果子吃的结局,可跟着他后头的兄弟们,却没有必要一起受连坐之刑,现在有能戴罪立功的方式,大家共赢岂不更好?   如此这般,毕衡劝慰了秋三刀一番,并告诉他江州目前各项事务进度,然后开始愁闷手上人的武力不足,在摆出了各种力保他手下人的条件后,秋三刀终于将他的副手叫到了跟前,命令他之后的行动,都听毕总督的调度。   边城大营的军事管理制度上,就有紧急时刻,副手暂接主将指挥权的军令在,且给了连坐自辩的机会,这也就表示,军士的生死荣耀在一定程度上,可不完全依赖主官,再有各州府驻军将领五年换防的规制,就更在一定程度上,形成了铁打的营盘,刷履历的主将奇妙晋升制。   毕衡给崔闾解释的时候,崔闾立刻就读懂了这种管理制度的好处,如此一来,不会再有某家军,或某将军,因不满个人待遇,或因个人私欲,振臂一呼,就引千军哗变的危机了。   换防换将制度,在一定程度上,就将军士身上属于某家、某某的烙印给洗没了,所有人为了心有归属和信仰,只会仰头看向最高处的那一个,大家心里眼里,也只会有那一个,是真正能做到天下兵权尽归一人手的管理章程。   高明!   崔闾几乎瞬间就被这手折服,竟开始奢望能有一日,与那位贵人见上一面了。   如此,那位叫韩崎的副手,就到了崔闾手里,成为他跟那些老狐狸博弈的最大底气。   他也是到了之后才知道,毕总督简直对这个本地乡绅言听计从,一点没有在京畿里的炮仗性子,摆的那个低姿态,跟换了人一样的叫人侧目。   他带了八个兄弟出来,连他一共九个人,到了之后就被崔闾安排混进了漕帮,在几位当家老爷进了码头,用他们的人在周围搜索过一圈,表示安全能入帷帐后,他就领着几个兄弟,在哨人的眼皮子底下,利用三次点茶加炭抬水之际,挨个的隐在了帷帐边上,与码头上石头泥土们混成了一色。   伪装隐匿,也是他们必修的课程之一,利用周围环境让自己“消失”,每一个能过这项考核的人,都是能做战前探马的实力,用在这处小小的码头,是真大才小用,那些站在岸上高处的哨人,竟一点没发现,每次到帐前伺候的帮众,打一个来回就少一个的情况。   只听一声令下,那些守在帐门处的哨人,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的,咽喉就叫人捏错了位,然后不及身体倒向地面,就被后头人小心翼翼的接住,然后扭身一甩就搭上了背,半点声音不出的,就将人弄走了。   崔闾目瞪口呆,周围假装巡逻的漕帮帮众,个个感觉脖子发凉,惊悚的看着这些出手狠辣的家伙,再不敢与他们对视。   迅捷又果断,完全不给人一点点反抗的机会,一息,不、半息之间就悄无声息的把人弄走了。   崔闾此时才有种找回心跳的感觉,秋三刀还不够疯,否则凭着这些人的手段,十个他和李雁,也得没。   毕衡说的大宁军队纪律严明,他到此时才有了深刻体会,不对手无寸铁之人下狠手杀心,也有了深刻认知,这些人是真意外的有底线,半点没有因为头领身上出的事,而行迁怒打杀等私欲。   边城大营的军事管理,此刻让他好奇到了极点,到底是什么样的教育管理,才能教出这样一支,对错是非观如此清析的队伍?   崔闾暗暗下定决心,如有机会,他一定要去北境看看。   哨人身上的衣服被迅速扒下,立刻换到了早按他们身形挑出来的帮众身上,然后立刻往岸上跑,各人按照之前他们的站位站好,远远的看着几能以假乱真,然后,韩崎拿着从哨人身上搜出的铁牌,一家一个对应的分给他的手下,远远的与崔闾打了个手势后,就领着人往内城去了。   毕衡紧张的直抹汗,小声问崔闾,“能诈出来么?别弄炸了他们的窝才好。”   崔闾抿了抿嘴,斜眼望向他,“那你有更好的办法?他们身上的胎除了之后,肯定还要扯皮一番,咱们不拿住了他们的底牌,怎么谈分成?哦,随他们施舍,你愿意?”   毕衡头摇的飞快,搓着手道,“那不得行,定要他们吐个大头出来。”   崔闾点头,拍拍他的肩膀,“一会就跟他们扯,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拖时间,给韩副队他们挣取时间。”   这几大当家走惯了海路,各家出门都习惯性的带哨人,不似一般的乡绅只带随身护卫,他们竟然将掌船的哨人当警犬用,崔闾自从打听到他们的这个习惯后,就埋伏了这一手。   一家一个,倒真是特别的领路人。   帐帘晃动,那里面整理好仪表的老爷们,在各自护卫的护持下走了出来,仿似刚刚杀猪似的嚎叫没发生过一样,对着踏步上前迎接他们的崔闾和毕衡,露出个矜持的笑来,这一笑里,带着轻松,带着狡诘,更带着对后续事情发展方向掌控度上的志在必得。   崔闾也回以同样的笑容,上前拱手,“各位辛苦,想必身上应当都干净了,哪咱们移步,去另一处帷帐内说话?”   蒋老爷被身边的护卫搀着,跟站不住了似的摆手,“崔老爷,老夫实在是累的慌,需要立刻回府请医看诊,再休息一番,之后的事情咱们再找时间商谈,可好?”   崔老爷?   崔闾挑眉,身上问题解决了,崔家主就变成崔老爷了,果然……!   毕衡眯眼,上前一步,皮笑肉不笑,“怎么?想赖账不成?”   越老爷跟后头开口,“毕大人,钱咱们给了,已经是往年的三倍了,您就算拿着那些回京,这差事也够得个大大的嘉奖了,就不要太计较了吧?”   崔闾扭了下脖子,冲着一旁站着凑热闹的李雁问,“可尽兴了?气消了没?”   李雁眨了眨眼睛,歪头龇牙,“尽兴,非常尽兴,至于消气嘛,我没气,我的宝宝有气,但刚刚它也不气了,嘿嘿,它刚刚喝饱了心头血,可快活着呢!”   冯承恩捂着胸口最后出来,眼神恨恨的盯着前头的蒋老爷和越老爷,一言不发的往旁边拐,想要避开他们悄悄走,却被崔闾叫停了下来,“冯老爷,你不留下来听听他们怎么说?万一条件谈到你身上,你又不在场,不是很吃亏?你们三方代表,有两方同意,就能代表另一方签条约吧?我觉得你当留下来听听。”   三人同时一惊,蒋老爷扯了扯脸皮,笑的勉强,“崔老爷在讲什么?哎哟,我老了,竟然听不懂了。”   崔闾转动着脚尖,示意毕衡与他一起走,边走边道,“蒋老爷,有些话说的太明了,就没意思了,您看我像是个没眼色的人么?呵呵,九门,实际上能做主的也就你们三家吧?牌都摆桌面上了,我若还不知道怎么出,是不是显得本家主太废物了?还是你们觉得,我此时应该废物些?”   说完手一伸,对着被掀开的,新收拾出来的帷帐道,“请吧,今天不把事情谈好,签订,咱们谁也不离开。”   越老爷脸色铁青,咬牙道,“若我们不谈不签呢?”   崔闾笑的一脸温和,指了指他们身后出来的衙署笔贴,“所有会议商谈内容,他们都记录在册,你们之前也各用了小印画押,现在就只差分成问题没解决了,各位,九十九步都走了,咱就没必要为那最后一步撕破脸了吧?”   说着顿了顿,“我知道各位心疼,没关系,我许你们心疼一刻,但心疼过后,该谈的也得谈,有你们联名举荐,我便是不想接江州府的位子,怕也不能够了,与其日后咱们再为此事周旋,不如就趁着陛下的亲信毕总督在此,把事情一并了结了,这样一来,我做着江州府的位置,才好与大家互惠互利,共同富裕啊!”   几人脸色几变,抬头望向守在岸上的哨人,见他们个个背着手站的笔直,想来在看到护卫入帐后,他们是自觉回了原位,应当是没发现什么危险在的。   能被他们带出门的哨人,都是海上归家的吉星,有在船桅上战胜海神王的福气在,他们相信那些人的眼睛和警惕性,能这么巍然不动守在原位的,只能是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。   蒋老爷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,硬着头皮道,“可崔老爷和毕大人提的分成,几乎要了我们的年盈利率,那是真没法谈,您二位如果真有诚意,那咱们就按诚意上的分成比谈,可否?”   崔闾点头,一副无奈模样,“各位当家人,做买卖,不都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的么?你们也当理解理解毕大人,他要是一锤子焊死了一个价,回头报到朝廷那边,那朝上的老大人们,指定认为他吃了你们的回扣,为着他以后的官声前途着想,就算咱们私下里达成了统一意见,不也得做个样子,弄个有时长的笔录记载出来,好让那些人有迹可寻,就算查他个底掉,也查不出咱们实际上的串通勾联之罪?样子文章,还请各位当家人陪着演一下。”   毕衡跟后头不住点头,一脸悲痛,“实在是你们油水太大了,不来回拉扯几遍,真的很容易叫人往收受贿赂上想,你们也体谅体谅我,朝廷官不好做呐!”   这番唱念做打,倒显出了他二人处境里的为难之处,叫几位当家老爷也不禁深思沉吟了起来,想想每次接待过的那些端着官体的大人,确实没有人跟毕大人一样的,竟肯将内行当中的为官之道暴露出来,真是说的句句肺腑,情真意切。   看来,他们确实误会他了,人家不是真要狮子大开口,而是做的狮子大开口样,等着他们来讨价还价呢!   几人一合计,看看身周的护卫,和岸上的哨人,俱都没什么异样的举动,便沉默着往新帐中走去。   江水涟漪,箭舟飞驰,在夜色的遮掩下,以及帮众们故意做大的喧嚣热闹声中,悄无声息的发往了江州码头,随着篝火热烈的燃烧,冲天的烟尘往上飘飞,酒气加着肉香,渐渐让守在帐外的护卫们放松了身体,开始享受这样静谥的夜晚。   崔闾在帐中与几人展开最后一轮攻势,也不拐弯了,估摸着时辰,他从旁边崔诚的手里接过一块金砖,轻轻往桌上一放,摆了个请诸人解释的意思。   刚刚还挺轻松的气氛,突然就凝固了,所有人脸色俱变,方惊觉先头崔闾与毕衡的一唱一喝有问题。   蒋老爷率先开口,还主打糊弄学,“崔老爷,这是什么?竟然……呵呵,好阔气啊!”   崔闾抱着双臂用眼神往几人脸上扫,毕衡则笑着接话,“这是本官从严大人府上起出来的财物,各位当家们看看,此物有何不同?”   越老从鼻腔中哼出一声,“有什么不同?除非是假的,不然金子还能长哪样?”   崔闾点头,拎起金砖颠了颠,很轻松,根本没有压手感。   因为对钱财的不感冒,毕衡挑给他的箱子,他连看都没看,但后头对这些人的家底起了疑心后,他又想起了当时一瞥之下的犹疑,那箱笼内金砖的色泽,显出的老金样,与当下正常使用的深了一个度,明显是提炼工艺不同造成的色泽差,等派了崔诚回去拿一块过来细看,竟发现连重量都有略微差异。   从大宁定鼎天下后,朝廷根据太上皇的指示,重新制定了度量衡,将从前的一斤六百克,改制成了一斤五百克,他家窖藏的金砖,都是从前的老金,一块十斤重合六千克,而现在他手上的这块按标制,也当有那等重量才是,可颠在手上,明显有重量上的差异,也就是说,这不是真正的老金,只是做成了老金样,然而色泽上比不上真正老金的纯粹度,对光一照就能看出端倪,这实际上都是近年新得的新金。   崔闾知道朝廷改良过新金的提纯方法,颜色都比老金更灿烈,所以,他当着所有人的面,用锉刀擦去了表面的老金色,亮出了里面的新金那非常亮的闪烁金光,眼神往各人脸上扫,笑的一脸意味深长,“严大人家似乎没有祖业可承?那他这些金子可就有讲究了,你们谁能告诉我,他这金子是怎么来的?”   几人面色瞬息万变,崔闾将金砖丢在桌上,用帕子擦去锉刀上的金粉,不紧不慢道,“我曾听闻,海外蛮夷之地,遍地金银矿,有些无主的领地,给点粮食,上面生活的人就能自发的去开采,此时若有懂得冶炼的,即便那是些沙金狗头金,炼出来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,诸位,这么个发财的大道,你们合该带一带我们啊!”   毕衡袍子下的腿直抖,控制不住的抖啊抖,在崔闾诈人期间,一双眼睛左转右转的打量每个人的表情,手心里全是汗。   终于有人嗤一声用不屑的语言表情极力掩饰道,“我听不懂崔老爷的话,夜深了,我身体不舒服,要回去休息了。”   这是触及底线了,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。   崔闾嘴角挑起凉嗖嗖的笑来,望着发声处眸光冷淡,“看来,叫本老爷说中了,你们手中确实有金银矿……”   一声碎裂的茶盏声炸响在众人耳朵里,冯承恩捂着胸口,眼睛凸显凶光,声音高昂着唤人,“来人,杀了他们!”   崔闾立刻拉着毕衡往帐角躲避,然后也跟着一声凌厉的吩咐,“所有人听令,凡敢异动者,立即斩杀。”   围在帐外的巡按侍卫,和码头帮众,瞬间与刚还一起喝酒吃酒的几大当家护卫,成了内外对峙者,纷纷捡了刀兵小心警戒,帐里帐外气氛紧张到了极致。   越老与蒋老并列,早一副忍耐不了的模样,“崔闾,你不要太得寸进尽,什么都想要,你小心什么也得不到,做人合该要给自己留一线的。”   崔闾冷冷的望着他,“不好意思,本老爷一向信奉燕过拔毛,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原则,你们这个财,本老爷发定了。”   毕衡想笑,但这个时候若笑出来,确实不大合适,只得硬忍着抿了嘴角,一抽一抽的忍耐着。   突然,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冲着这处奔了过来,冯承恩黑着的脸立刻绽开一个笑容,“你们死定了,我们的哨人后头有人马,不然你当我们敢光身子来?呵呵杀你们正好省了那笔钱。”   帐帘一动,一个人高马大魁梧的汉子走了进来,所有人一呆。   来人很自觉,扶着腰刀昂头就报上了自己的姓名,“保川府武弋鸣在此。”   毕衡一下子蹦了起来,高呼,“哎呀呀,你可终于来了啊!”   紧跟着后头又冒出了一位,伸了头朝毕衡笑,“还有我,我也来了,哦,不对,不止我,还有许多人。”   毕衡这下子腰杆硬气了,拽着武弋鸣朝向几个脸色骤变,已经被护卫包裹着退到了帐帘处的人,“快,抓了他们,敢忽悠本官,答应了的事还敢赖账,还要杀了本官和本官的朋友,武将军,他们犯法了。”   冯承恩被挤在最里面,变故发生时,他又被挤出了帐外,抬头一看,岸上哪还有哨人的身影?于是瞬间知道自己这一行人着了人家的道,气的眼睛通红,立刻从袖中掏出信号烟扔上了天空。   然,还没等信号烟彻底炸开,就被一支箭飞射落地,他怔愣的扭过头来,就见一英姿凛冽的女人跨马奔来,眼神冰冷的盯着他,冲着身后的一列女兵道,“拿了。” 第39章   崔闾只在梦里,通过那浮光掠影的剪像,窥见过身姿挺拔,飒爽不输男儿身的女兵,那时只觉满心震惊愕然,还有一丝惊世骇俗的荒谬感,等后头渐渐接受了所见所闻,方知自己拘于一方天地的认知,有多浅薄狭隘。   那裹着火光跨马而来的女将军,沉默列队,百人无一声踏着夜色,迅速聚拢成战备姿态的兵众们,纪律军秩是那样的威严肃穆,哪怕只是一小股先头部队,都有千军万马无往而不利之姿,锋芒尽显,锋锐逼人。   这就是后世震慑八方的兵团鼻祖,这就是被后世奉为女子楷模的王部长、王将军、王团。   女兵团建制时,第一任团干部,王听澜。   听见这个名字时,不知怎的,崔闾心中竟狠是松了一口气,不知是出于后世人对她的评价,还是第一眼从那利落的身手中,窥出其铁面无私的性情,总之,如果是这个人在,那想要公平公正的为李雁讨一个说法,以及为江州目前的乱局,讨一个安稳过渡之计,都大约能有一个公允的处理结果。   勋贵子们仗着祖辈的荣耀胡乱施为,放在别处,打了小的来了老的,估计是人都得头疼,可对上被后世人记为铁娘子称谓的王听澜,连皇嗣在她这,都没有特殊待遇,法不容情执行的非常到位。   崔闾可以不认识顶着祖辈荣耀的秋三刀和纪百灵,但这种能出现在后世史册,并且有画像歌颂的传奇人物,还是女子楷模里列前三的代表人物,他想不记得都不行。   嗯,后世人对她滤镜约摸太厚,画的等身像过于婉约柔美,连甲胄都画的精雕细刻,可现在真实来到他面前的这个奇女子,有着健康的铜色肌肤,薄唇紧抿,英眉微竖,整个人身上凛出一股威严不可犯的气势,雁翎刀在手,傲然中又透着平和相交之气。   她傲然于肩上背负的使命,又谨记着军民一家亲的军令,混在身上的气质,便有了种铁血柔情的温润感。   果然,太上皇把女人当男人使的传言不是假的,一个女子,生生养出了老公姐的气质。   许是崔闾眼神太过专注,又加之军人对于目光的敏感性,高坐于马上的女子,于脚下乌泱泱的一群人里,很精准的定在了他身上,眯眼细细打量。   毕衡从救兵天降而来的激动中回神,拽着崔闾要给他介绍,结果一下子竟没拽动,顺着好友的视线与王听澜来了个眼对眼,顿时一个激灵,就挡到了崔闾跟前,压低声音道,“你可别招她啊,她不适合当老婆,而且她比你大一轮,贤弟,快把眼睛收收,再盯下去要出事。”   许是一辈子未婚的缘故,又加之在人生理想实现的道路上有盼头,王听澜整个人的状态,就透着超越年龄层的坚韧心态,体感上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了许多。   光耀加身,难免招人眼,世俗男人的眼光,看女人就是想招惹,盯着看就是感兴趣想睡。   庸俗!   况以王将军的年纪,毕衡是哪根弦搭错了,觉得他会有那种想法?   崔闾将眼神收回落定在毕衡身上,挑眉嗅出了一丝不寻常意味,慢慢吟哦,“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找续弦?毕衡,有鬼的人下意识反应,才会觉得旁人会有跟自己一样的想法,呵呵,你跟她年龄相仿,是不是曾经求而不得过?”   毕衡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般,炸的眉眼直跳,吹胡子瞪眼,“人家立志今生不嫁,你可不要污蔑我有不轨之心,我那是欣赏,纯欣赏而已。”   崔闾瞥了他一眼,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,不予争辩,“嗯,弟也在欣赏,这样的女将军,江州本地从没有过,稀奇稀罕,弟属实是敬佩并欣赏的,毕兄,她收过徒儿没有?我家中孙女众多,若有可能……”   毕衡就用一副你心可真狠的眼神瞧他,“好好的女孩儿,风里来雨里去的,况且,你又不是养不起,何故送孩子去受那份罪?男孩子进营都天天哭,女孩子进去,再出来,嗯,大概率是嫁不掉的。”   崔闾的眼神依然在追索着王听澜,看她指挥人去岸上,配合先来的武弋鸣,将几当家早早埋伏好的人,全部合围捉困,又看着她骑马来回,与部属碰头说话,举动里带着满满的自信潇洒和骄傲。   那是一身本事给予她的底气,是不用依附任何人,而拥有话语权的自在洒脱,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们,也有这种气质,有这种人生由自己自由支配作主的能力。   他之于王听澜的这种注目,非是看稀奇不认同感的挑剔,也非毕衡满脑子男挑女的凝视,而是打心眼里的敬佩,惊叹与欣赏,有着横跨后世之眼重看现实名人的感慨。   原来,那样一个被后世人称赞为群英荟萃的年代,就是他此刻生活的现实,那些被后世人镌刻在画像上传颂的人物,是与他一个时代的真人。   这是什么样的幸运,竟让他有种参与了历史长河的厚重感,如果没有那样的奇诡经历,可能到死,他都不知道,自己曾与历史的拐点如此的接近过,并完美的错失自救机会。   一种深陷历史的洪流,却错失参与感的遗憾痛心,明明他也在那个缩写的某某年里,然而,这个某某年里却完全没有小人物的一丁半点剪影,有的只是某个年代,百姓疾苦,而世家奢靡,故罪堪死而不忹也的注释。   不是的,但有机会,他不吝以家财誓君心!   第一次,崔闾生出了攀高结贵之心,这是与旧识毕衡相交的不同心理,前者熟到让人产生不出与现实的割裂感,毕衡的认知和受教育体系,仍延续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,和士大夫利己爱男的基本原则,而王听澜不是,她代表的是女性新风的起锚点,是太上皇手把手培养出来的,与现实女子传统闺训完全相悖的标杆,若非她不愿远离故土,京畿里新置衙门的主事人,就不可能会是纪百灵,当然,那中间或许也曾有历练后辈的深意在,但当纪百灵辜负期许,犯了严重的渎职罪后,老将出山,似乎也符合了后世研究者的某种理论。   雷霆手段中,尽皆透着对循序渐进成效不佳的怒火,很太上皇风格。   毕衡拉着他,很有种避开与此女交涉的意味,但崔闾坚定的立住了脚,与稳住了场面,捆绑完闹腾不休的几位当家人后,利落下马,往这边走来的王听澜正面相对,拱手正待请教,“滙渠崔闾,与王……”   他一下子卡了壳,因为王听澜竟是直接越过了他,眼神惊诧的定在了迷蒙着眼睛,有些紧张害怕的李雁身上,这丫头在人多簇拥间,牢牢跟在崔闾身后,缩着脑袋半声不吭,连头都不带冒一下的躲在后头。   可那些随光而动的女兵太特殊耀眼了,她禁不住露了半张脸好奇张望,于是,那小小的身影,就被熟悉她的人认了出来。   王听澜下马,抬脚直奔向她,周围所有人声脸庞俱都不入眼的晃过,一把捞住了她此来的目标人物,“雁儿,你怎在此?你这孩子,知不知道……” 奇!书! 网!w!w!w !.!q!i!s! h !u!9!9!.!c!o!m   李雁眼睛瞪大,惊惶的抬手啪一下打掉了她的拉扯,身子直往崔闾身后躲,“我不认识你,你放开我,不然……不然我放虫咬你哦!”   王听澜愣住了,眼神这才往崔闾身上移,声音倒没有刚出场时的威严,而是带着平易近人的温和,“您好,请问我家雁儿这是怎么了?她怎么不认人了?”   崔闾这才有机会与她正试介绍,然后便将发生在李雁身上的事情,捡重点说了。   整个过程中,王听澜表面都很平静,只数次紧攥刀柄的手,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愕愤怒,频频望向李雁的眼神,透露出长者的心疼与怜爱,一身凛冽的傲骨化为柔惋温和的长辈情,轻声诱哄,“雁儿,过来,我是你王姨,别怕,我是来接你回家的。”   李雁低头不说话,从见到这些人开始,她就浑身透着不安,一副拒绝与人交流的模样,除了紧贴着崔闾,抗拒与任何人对视接触。   崔闾叹气,“王将军,小雁儿就是叫你们这身打扮的人给坑骗的,她虽不记事了,但下意识的惧怕心理还在,您慢慢来,别着急,这孩子受了大苦,总要有时间化解忘却的。”   王听澜动作顿了一下,静静望着埋了头不与她对视的李雁,半晌,郑重非常的冲崔闾行了个军礼,身子站的笔直,军姿凛然,声音铿锵,“谢谢你,雁儿能有命在,全赖了您的义举,我代表她的家人长辈感谢你,崔先生,您于雁儿有恩,就是于我王听澜有恩,甚至整个荆南以及我的主上,都有大恩,此后您无论有什么要求或为难事,只要不触及国法军规,我定当全力相帮,绝不推脱。”   竟是如此直爽的给出了崔闾攀交的目地,且是那样真诚的承诺着,与崔闾往日相交的所有人,所有说话带机锋,弯来绕去的人都不同,耿直且毫无客套虚伪应付之姿,哪怕他只是一个乡绅,一个普通的身无功名者。   平等,平等的与之对话者,以姿态语调注释着官民之间无阶级化差异的现实改变,为此,她与努力改变这个世界的主上,和所有志同道合者,以身作则。   崔闾心口胸中激荡,敛目拱手深深一辑,“王将军严重了,闾也是儿孙满堂之人,望着小雁儿身陷囹圄而孤立无援,有能力自然得出手相帮,且这并非闾一人之功,若无毕总督从旁相助,亦不能解困脱陷,只之后诸事变换意料,已超出我等挽救之力,只盼着王将军见到秋统领和纪大人之后,勿怪我等施救不力之罪!”   王听澜忙上前扶住了崔闾的胳膊,郑重道,“他二人所犯罪孽,一经查实,自有律法惩治,个中所受伤害与苦痛,也乃因果循环,与崔先生自不相干,崔先生请放宽心,我主上奖罚分明,不会有护短护亲之举,这点……毕衡,你既与崔先生兄弟相称,当与他宣讲我北境新律,而不是叫他如此惴惴不安,忐忑行事,主上可有交待,在外行走,该不吝宣讲我大宁新律事宜?你可有在职权范围内,做到自己该履职的东西?”   毕衡苦着脸连连拱手,一副求告之态,“王将军,好久不见哈!我说了,我都有跟闾贤弟说过上意普及新律的事,只江州这片区落后封闭,他可能不太理解我的话,哎哟喂王将军,现在不是追究我履不履职的问题,现在是你们过了江,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的问题,我跟你说……”   一旁倾斜身体,侧着耳听的娄文宇咂摸着嘴巴,眼神往李雁身上看,虽然他王姨没说李雁到底什么身份,有什么重要,但从她的表情上看,这个李雁绝对来历特殊,且重要。   非常重要!   他悄悄绕到武弋鸣身边,见他正捧着江州衙署笔贴式记的会议录,边看眉头边扬的越高,等看到最后,直接倒抽出一口气的呛出一声惊叹,“他姥爷的,竟然这么有钱。”   于是,娄文宇瞬间忘了自己刚要问的问题,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会议记录,从头到尾扫了一遍,然后目光就停在最后一行数字上不动了。   与会者九家,绅豪蒋氏、越氏、吴氏,三家各出一百万两,余下六家合计五百四十万两,共汇八百四十万两,恳请朝上应予以我本地乡绅,博陵崔氏家主崔闾,继任衙署新府台位。   娄文宇低喃,“何止有钱呢?你看后面……”   后面还粘着一个副页,显然是后补上去的记录,“……换帐新谈,崔老爷一举诈出九家财路另有文章,目前猜测,应当是有金山在手,并孤悬于海航线不知名小岛……”   武弋鸣挠了挠脑袋,悄声与娄文宇商量,“我去审审?”   金山啊~这些人手上竟然有金山,太好了,审出来,兵部那边再也不能以财政紧缺,扣他们的武器精甲更换保养费了,连将士们的四季衣裳都得用质量更好的细棉布。   麻布太糙了,真不好穿。   武弋鸣跃跃欲试,摩拳擦掌,恨不得立刻去对那些人严刑逼供一番。   奈何有娄文宇这个兼着他军中教谕的人在,有犯一点点违纪行为都给记一笔的人看着,他就像被套了嚼笼的马一样,行动受约束,头戴紧箍咒,不敢由着性子胡作非为。   严明的北境军体内,领兵的将军只负责带兵冲锋打仗,与他齐平的,还掌管军纪军规的教谕,包括将军在内的所有人,吃穿住宿,言行举止,都得受这个教谕监督指正批评,但有错处,黄牌警告,红牌清退,人直接有专门的奏谕通道,能直达主上案前。   这就导致,有很多野马似的将军,在很多事情上都深感有掣肘之感,然,军纪军规严明,想要继续在热爱的战场上驰骋,就得接受这种军事管理办法,是硬着头皮也要接受的制度。   战时将军的指挥权高于一切,闲时教谕的管理可破万钧,相辅相成,到渐渐适应这种搭配后,许多将军才终于回过味来,有教谕的全方位管理,从吃喝拉撒,到军容军纪,包括最后的思想品宣教育,手底下的士兵别说稍有不满就哗变的举动,连争口角都得打一声报告来说,若还要武力相争,那就演武战上走一遭,真就是一种把人管的服帖听话的最有效红白脸方式。   只这样一来,军纪严明受约束束缚的受益人竟出现了,那就是俘虏和犯罪嫌疑人,再不能由着胜方肆意拷问,严刑逼供了,当然,若遇紧急情况,可在教谕的监督下,施以小惩以达目地。   武弋鸣眼巴巴的望着娄文宇,大个子糙汉一脸谄媚,搓手央求,“娄大人?文宇弟弟,兄弟们枕待兵部拨款,年节将至,各部吃紧,咱们若真弄回了银子,头一个得嘉奖的必是我们,你看,哥哥我都好些年没回北境了,儿子都快不认得爹了,弟弟,你宽容宽容,反正江州这地方也没有直属朝廷的官衙,咱们动他们一下下,你不说我不说,谁还能告发咱们呀?好不好,弟弟?”   娄文宇叫他挎着肩膀摇的快要散架,忙一手肘将人拐开,冲着王听澜的背后努嘴,“你瞎啊?忘了还有谁在?”   武弋鸣一下子卡了壳,懊恼的拍了拍脑袋,他不是瞎,他是一下子叫银子糊了眼,把这姑奶奶忘了。   娄文宇趁此机会,小声问他,“李雁是什么身份?你知不知道这么个人在?”   武弋鸣粗矿的大掌在自己脑门上捋了捋,犹豫道,“她是主上从荆南接过来的孤女,放在帅府里,由我姑姑亲自教养,没说具体什么身份,我也没留意,她来的时候小小一只,瘦的巴掌大,我没注意她,原来竟长这样大了啊!”   娄文宇好悬没叫他气死,指着他道,“你能不能对自己府上的人上点心?主上把你支出北境来守着这保川府,不是真叫你在外面流连忘返的,等姑姑下了位,你是要回去执掌帅府的,你……你就天天搁那练你的兵吧,以后帅府我全给你搬空了,看你拿什么养家置业,去去去,收拾你的兵,叫他们待命等着干活。”   两人私底下没大没小惯了,或者说从北境出来的官,不论大小都没什么阶层概念,在做事与做人之间,他们分的很清楚,做事得有上下阶顺序,做人却能达到勾肩搭背的效果,这点不止让普通百姓士兵惊诧,更让那些当惯了上锋,拿架子拿乔的老官油子们险些痛批不成体统,奈何北境人身上,就有与他们行事很割裂的烙印在,可能得等新律再普及个二三十年,才会融合完这种风气。   眼看李雁始终放不下戒心,王听澜便也不再强迫她接受自己,而是引了崔闾和毕衡,一起到了正嘀嘀咕咕说话的武弋鸣和娄文宇面前。   崔闾本想避开,可王听澜丝毫没有介意他身份的意思,特别是在毕衡快速的将江州大小事交待了一遍之后,是直接伸手请他加入商讨后续事宜的态度,非常的诚恳,弄的崔闾都不好意思拒绝,当然,他本来也没真想拒绝。   他想近距离的,亲身感受这些时代先锋者的言行举止,或能得到一些启发或救赎之念。   等王听澜将他介绍给武、娄二人,没等崔闾拱手谦虚上两句话,手臂就同时被两人给把住了提到身前,两人四眼直冒星光,灼灼的盯着他上下打量,“滙渠崔闾?不是博陵崔闾?”   毕衡从旁插口,试图将崔闾从二人魔掌中抢救出来,“都是,都一样。”   二人长松一口气,依然把着人不放,目光热切热烈热忱,“崔先生……那八百多万两银子是你的晋升银,那金山……”   那笔贴式记录上说了,就是眼前这小老头弄的一手诡计,把那几个当家人诈了个底掉。   金山,这小老头就好比那金山……   得巴结!   好好巴结巴结!   崔闾叫二人的态度整的懵逼又警惕,但看毕衡虽无奈却不着急的模样,就知道这二人大约性格如此,并也真心没感觉到他们的恶意轻鄙,更多的似有种被……呃,就跟小狗紧盯肉骨头的那种眼神,太炙热了。   李雁跟后头不干了,本还缩后头不敢上前,一看崔闾叫人抓住了不放,立马张手冲了过来,嘴里还大叫着,“放开我爷爷,你们不许欺负他,不然……不然……不然我叫你们统统去生孩子。”   几天下来,她可清楚生孩子几个字的威慑力了,并且深刻认知到自己有这能力,于是,为了能“救”爷爷脱困,她本能的祭出自己最大的杀手锏。   王听澜又震惊又欣慰,上前轻轻拉住她,轻声道,“你别着急,他们没有欺负你爷爷。”   说着抬头冲武、娄二人道,“像什么样子,还不快放开崔先生?”   两人连忙松开崔闾,一个替他整理前襟,一个替他抹平下摆,殷勤备至到崔闾连连摆手,都拒绝不了这种热乎劲,只得尴尬而不失礼的站着承受了这份好意和殷切。   毕衡挤眉弄眼,冲崔闾做口型,“男子汉大丈夫,也得为二两米折腰,嘿嘿,受着,这是你应得的尊重。”   终于,二人自觉弥补了先前的冒失后,拎着笔贴式记录的东西上前请教,“崔先生……” 第40章   崔闾原先还不知道朝廷对江州的整体布控是个什么章程,对江对岸的兵防也不了解,只知道保川府是个实实在在专守江州的要道,然后这一切,都从刚刚现身的将官身上,得到了解答。   除了保川府,另还有荆南道,禹县,以三面围江之势,全线拱卫着江州府,只前两个是州府枢纽,兵力最足,禹县是临江的一个渔村,被江匪祸害的曾全县迁民过,后东桑寇将这里做为登陆大宁的自由地,动不动就伙同江匪一起上岸劫掠,当今震怒,命兵部纠集神弩营,以北境兵为主,领荆南、保川两州兵力,埋了一波东桑寇和江匪,抢回了禹县的制控权,后以此为据点,建火器营,垒了手炮台,还专门在容易登陆区埋了一波雷火线。   据说那雷火线只要触发一个点,就跟炸响竹似的,轰的那叫一个欢腾,只条件限制在晴天里,遇阴雨水多期,是没什么效果的,这时候更多的还是得看手炮台,有专门的掷炮手守着,引线拉完能扔出十几二十米远,炸的一片尘土飞扬。   北境有一个专门研究火器的团队,由太上皇监督指导,专门研究火铳火炮的地方,只人才有限,一直也没什么进展,唯一能说的上有成果的,就是将□□的触发率提高了,哑雷减至三成左右。   如此消耗,长年累月的,北境的财政便惠及不到其他州府,能不向朝廷伸手,就算是对当今执政的支持了,管其他地方再捉襟见肘,北境财务这块一直是与户部不搭嘎的,这就让守保川府的本家人非常为难,兵部户部总像是对小娘养的一样,所需饷银和装备支持,总排在其他州府后头,拿捏着他们身后有北境背景,那边不可能看自己孩子缺衣少食,便尽可能的借着这处薅北境羊毛,长年累积,保川就跟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次子般,明明也重要,却都以为他有依靠。   武弋鸣苦,娄文宇苦,兵部户部那边天天叫苦,而北境作为当今本家驻地,偏又不能叫苦,于是只能在其他方面支持自家孩子,一力承担了火器研发,并辖下百姓生活生产所需,过的也叫一个水深火热。   若非太上皇早年开发的那些来钱门路,北境指不定得穷成什么样呢,更别指望研究这个开发那个,能不给朝廷增加额外开支,就已经是对整个大宁天下的支持和奉献了。   所以,当这些来自北境的将官,看到笔贴式记录的增税额,以及未知方位的金山,那可想而知的激动,根本压不住嘴角。   朝廷手中也有金矿,奈何发展民生开销巨大,想强硬将世家豪族手中的金银矿收回,却屡遇各种阻挠和暴民起义,图谋一二十年,国库仍然空虚。   当今就是在满朝有背景的大臣,屡次建议加收百姓课税的折子里,强硬的以盐引制度,勉力带携着这个新朝一路往前,是以,作为他背后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武氏族人,俱都盼着能天降横财,替他堵了这个入不敷出的窟窿。   于是,崔闾就感受到了犹如上宾般的待遇,没有一点官民阶级观念,甚至坐谈的时候还差点被推进了上座,若非毕衡解围,崔闾都不知道该怎样委婉又不得罪人的应对,最后退而求其次的,被推座进左首位。   如此客气礼遇,也是一点没想到的。   崔闾后背心冒汗,只觉得肩上任务沉重,多双眼睛渴切注视,望着他许以期翼。   武弋鸣搓手坦言,“崔先生,不瞒您说,年关将至,我军武备军资皆近短缺,实在很盼望着朝廷有进项,能充盈国库,让我等将士可舒心过年,哪怕刀山火海,只要崔先生能给指个方向,我定义不容辞的带兵前往。”   这是指定要将海外金山握手里的意思。   崔闾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,沉吟道,“冬季海上行船风险巨增,那几家基本入了深秋就不大往海上去了,将军以及将军的属下将士们,平时基本没在船上呆过,怕是不能适应水上生活,冒然乘船去到那遥远的地方,怕是不妥……”   那边只船难下水,可想而知的水上功夫是怎么样的蹩脚不足,别金山没找到,全船人覆没了才好,因此,崔闾在很真诚的劝阻他。   娄文宇显然也想到了这处,与毕衡在旁边耳语了片刻,便望着崔闾道,“我北境有一支水军,人虽不多,但也常年在水中练习,崔先生觉得他们可有能往海上走的实力?”   北境有条漠河,所有北境兵在演武练习中,都有一项泅水训练,后增了船上作战训练,除了没有实战过,阵势摆开也似模似样,瞧着挺厉害威武的。   崔闾想了个婉转的提问,“那支水军可有经过江海风浪的演练?那浪头打出两三丈高的时候,可有能站稳的将士?”   武弋鸣与娄文宇无奈的对视一眼,同时摇头,“没有,我们那河起不了大浪,只一些小颠簸而已。”是以没有机会体验急风骤浪的侵袭演练。   崔闾便不吭声了,意思很明显,河上的所谓水军,驾驭不了江上海上的风浪,所以,暂时就别妄图那巨利了。   看看实际的吧!   被捆起来的几大当家人,在数名将士的看押下,终于熄了高炽的怒火,认清了被羁的现实,当再次与崔闾面对面后,再没有了先前要赖账的嚣张,只闭紧了嘴巴的沉默抵抗,半声不愿交待藏匿家财的地点。   娄文宇从记录的增税银上,就看出了这些人兜里银钱的实力,奈何这些人从被抓到后,嘴就跟蚌壳一样的,一副杀剐随意的模样。   他殷切的望向崔闾,拱手道,“崔先生与这几人应当有些交情,不如请代我们交流交流?”   蒋、越、冯三人冷脸以对,嘴角甚至挑出一抹阴狠的弧度,特别是蒋老爷,再不复之前的谦卑,定定与崔闾直视半晌,后哑着嗓子道,“崔闾,你会后悔的。”   崔闾望着他,眉心突然一跳,后背心突然沁出一股凉意,脑中悠然闪过一抹先前总觉得有违和之处。   那云岩山周遭暗礁处处,行老了船的舵手基本不从那边过,却为何在不久前,会经过一条运奴船?   还引了他家小五和侄儿前往一探?   唰一声响动,崔闾直往蒋老爷面前走去,一把拎了他的衣襟,压抑着声的逼问,“你做了什么?”   蒋老爷苍白的脸上漾出一个笑来,眼睛半眯老神在在,“狡兔三窟,事有两手,崔闾,你以为智珠在握,殊不知还有螳螂捕蝉呢!”   冯承恩紧随其后,笑的狠戾,“这得多亏了崔老爷的至交好友张廉榷张大人啊!”   越老爷接力,“区区二十万两白银,就叫他主动说出了你的底细,以及家小居住地,崔老爷,日后交友需得谨慎,呵呵!”   张廉榷。   崔闾面色瞬间变了,他知道张廉榷过府来就是为了钻营的,可当严府台倒了后,他自己也身陷孕痛反应,府城一片混乱,看着往日交情,崔闾仍让李雁替他除了胎包,后以为他会呆在医馆养身,见他房门紧闭,便只与毕衡着手眼前事务,没有去过问打扰他。   竟是不知他何时与这些人勾搭上的。   又或者说,这些从前不屑与张廉榷搭上线的豪绅,在有意的接近他,并许以重利,令他卖了自己。   不知怎地,崔闾竟没有很生气,只是对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有些懊恼罢了。   “那条运奴船是你们故意放过去的?”崔闾望着蒋老爷的眼睛问道。   蒋老爷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微笑,“张大人只知你崔氏家底丰厚,却不知到底有多厚,衙署记录也是百年前的模糊账,可既然是世家谱上的名门,想必手中传承至今的东西当有不少稀罕物,甚至该有金钱也买不到的古物,崔老爷,我们总要找个知晓根底的人问问,您家子侄倒是好奇心甚重。”   所以说,一心搞钱的人脑回路都基本一样,崔闾虽现在大方了,可按着从前的思维,遇到这几大豪绅,头一个想的,也是怎么将他们的家底起出来,然后倒置一下,这些人也一样的对他家家底好奇,想着起出一个百年世家家底,看看到底曾经壕成什么样。   两方奇异的撞了思维,然后就看谁更道高一丈了。   崔闾冷眼望着他们得意洋洋,等着看自己大惊失色样,突然就挑了嘴角笑了一声,轻轻松开蒋老爷的衣襟,还好意的替他抹平了,然后,用着不急不徐的声音道,“你们放在岸上的哨人,眼神俱不大好,一个个玩忽职守的,所以,本老爷就替你们教训收拾了他们。”   说着,冲毕衡点了点头,毕衡立刻走到武弋鸣身边低声说了两句,然后就听武弋鸣对外面道,“去把河沟里用茅草掩埋的尸体拉出来。”   他话音一落,那本还老神在在的几大当家齐齐变了脸色,惊疑不定的互相对眼,等一排九个哨人身体扭曲的被抬着,在帘外空地上排成一溜,几人才惊觉大事不好。   崔闾探头往那几具尸体上看了看,悠尔扭头问蒋老爷,“他们身上的铜牌,当能直接往航船上探吧?”   越老爷呼吸都粗重了几分,“你……你什么时候……”   他们被抓时候的笃定,在这一刻全面瓦解,瞪着崔闾的眼神恨不得要吃了他。   崔闾也定定的与他们直视,声音沉冷,“除了派船去诱骗我儿,你们还做了什么后手?蒋老爷,咱们之前谈的很好,你若清醒,就该知道怎么选择,江州不是你们的江州,它迟早是要回到朝廷手中的,如此,你们还要与我两败俱伤么?”   夜入寂静无声处,人声皆无,半晌,蒋老爷开口,“张大人自告奋勇,领着我们的人去了滙渠县。”   去做什么?   他不说明白,崔闾也理会明白了。   却在这时,江州三面水区上空,有九个方位的信号弹升了空,毕衡一下子蹦了起来,仰头朝上看,口中直呼,“他们找到了,他们找到了。”   武弋鸣还懵着,就被毕衡一把拉了出去,指着九个方位的信号弹道,“快,快分小队往这九个方向去,那里一定是他们驻船区,韩崎那小子行啊,真的带人找到了。”   娄文宇一把将还怔愣着的武弋鸣推醒,催他,“还愣着干什么,快点,招人分兵支援。”   王听澜也从帐内出来,呼哨一声招了自己的马儿,纵身跃上马背道,“走,我领一路人,你们动作快点,机不可失。”   几大当家终于急了,挣扎着冲正分兵的众人叫道,“我们说,我们配合,一切就按崔家主先前订的来。”   崔闾面沉如水,招了陶小千上前,“点三百个帮众回滙渠去,若遇那几家人……杀!”   陶小千脸色黢黑,眼中迸着杀气,握着新刀用力点头,“老爷放心,属下定保少爷少奶奶他们平安。”   蒋老爷急促咽了下口水,冲着崔闾叫道,再无优哉游哉的胜者姿态,“崔家主,我们谈个条件……我保证不动您家小分毫,您……”   崔闾冷脸打断他,“迟了,蒋老爷,言而无信者,终自毙于信任崩塌里,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。”   却就在陶小千紧急招集帮众间,崔元逸快步从岸上奔了过来,声音尚算沉稳,只呼吸急促了些。   他到得崔闾面前,一副不知所措样,喃喃低声道,“爹,儿子刚刚忘了说,来前儿子见张大人领着一群人往滙渠方向走,看那些人着装打扮,也不似衙门公差,儿子便派了个人跟着他们,见他们一路直往咱们家去,为防沣儿他们有危险,我把咱们家门前的织罗香点了。”   崔闾愣了一下,突然就笑开了,真是人算不如天算,凭织罗香晕人的药力,门前三丈见方的地方,百人闻之即倒,除非来者上千,否则,家小有的是时间从后门往云岩山洞里撤。   崔元逸还有些惴惴不安,毕竟药晕的人里,有他们县的县令大人,他之前担心小五和柏源二人,跟着吴方掉头就走,等走一半路后,才想起来还有重要事情没说,就又掉转回头来找崔闾,让吴方先领着人去追船。   崔闾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,夸道,“干的好,没事,别担心。”   蒋老爷一直在关注着他们这边的举动,听见崔元逸跟崔闾的谈话后,只觉脑晕目眩,后悔不迭,一连声道,“崔家主,误会,误会,我们再谈谈,我们愿意出让一半海航分成,只盼您跟那位将军……”   崔闾转过头来,定定的望着他,轻轻吐出几个字,“不,海航线上所有收益,自今起,全归大宁所有,蒋老爷,你还不明白么?你们已经没有资格再与我们谈条件了。”   好好谈不谈,非得要等玩脱了再谈,届时谁还理你呢!   呵!   陶小千一时没了任务,便领着招集来的帮众继续去守码头,崔元逸想要再去追吴方,却被崔闾留了下来,让他去跟着毕衡观摩学习。   等身边所有事安排妥当后,崔闾方觉身边似少了一人,左右转了一圈,问崔诚,“小雁儿呢?”   方才心机交灼,屡次来往试探,竟一个没留意,就不见了她人影。   崔诚也茫然的扭头,“刚还在眼跟前呢?老爷歇歇,奴去找一找。”   都不用他找,在安静下来的码头上,李雁的声音尖厉非常,“我说了,就是她害我的,我才没有撒谎,你放开我,你这个坏人。”   崔闾立刻大步往声源处走去,却在绕过一个帐角后,看见一女子正拉着李雁的手,怒目质问,“你就是撒谎了,你什么都不记得,又怎么肯定是百灵害的你?是不是有人叫你这么说的?雁儿,百灵与你那样要好,处处让着你,有好东西都想着你,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污蔑她,你知不知道,她回去会受罚,甚至会死的。”   李雁挣扎不休,却怎么也挣不脱她的手掌,一时眼眶通红,扁了嘴道,“我不需要污蔑她,我的宝宝会告诉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,你放开我,不然我真的要放宝宝咬你了。”   正扯不开间,崔闾到了,一把将李雁拉了过来,挡在她身前,对上那人愤怒的眼睛,“请问您哪位?如何敢对雁儿这样?若有话说,刚在王将军面前为何不说?”   几句话问完,他就看见了人的心虚样,瞬间便明白了什么,不禁冷笑一声,“看来是纪大人家里人?王将军竟没看好你?”   纪臻捏着手努力平复心绪,她有见过崔闾坐上宾的待遇,知道他是自行至胜的关键,所以并不愿得罪他,好言解释,“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,崔先生,我希望您能理解一个当长辈的心。”   崔闾挡着抽泣不止的李雁,点头,“我理解。”   纪臻刚松一口气,就又听崔闾道,“你操着长辈的心,却难道不是在欺雁儿没有长辈在此么?她若有长辈在此,你可敢当她长辈的面,如此质问她?”   况且,她现在懵懂的跟孩童一般,你如此疾言厉色的吓她,这叫人怎么理解?   纪臻哑了声,她特意留下,就是想趁王听澜不在的时候,先拿住了李雁逼问真实情况,她不愿意相信崔闾嘴里说的,有关于纪百灵的所做所为。   崔闾看出了她的怀疑,冷哼一声道,“纪百灵就关在严修府上,你若不信,大可拿了毕大人手令入府一观?”   怪不得纪百灵做起事来有恃无恐的,原来身后竟有如此护短之人。   崔闾很生气,拉过李雁就走,吩咐左右道,“既然这边已经有人接管了,想必也用不着老夫了,崔诚,叫人套车,我们回内城休息吧!”   毕衡正领着人打点江边突增的箭舟,忙着让帮众找些能干的仆妇烧火做饭,崔元逸跟着他听指挥,忙的陀螺般,就见崔闾怒气冲冲的领着李雁过来,那小姑娘眼里包着一汪泪,亦步亦趋的拽着他的衣角。   他忙迎上去,“怎么了?”刚不还好好的么?   崔闾深吸一口气,指了指不远处跟过来的纪臻,“纪百灵家里人,偷摸让小雁儿承认是她污蔑了纪百灵,把孩子吓的直哭,行了,这里反正也弄完了,该没我什么事了,我回城了。”   说完一挥手,领着人就上了崔诚套好的马车。   毕衡傻眼了!   不是,你们北境人做事怎么这么缺呢?过河拆桥也不带这么快的,看把人气的。   他大爷的,金山还想不想弄了?   毕衡咬牙,“纪副将,您是不是该解释一下?” 第41章   崔闾并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,这一点崔诚作为伺候了他几十年的老仆,不仅非常确定,而且很肯定。   但他什么都没问,主子吩咐,半点不浪费时间的,以最快的速度套好了车。   崔元逸作为其亲生,并亲手教养长大的儿子,当然也清楚老爷子的脾性,没在这个时候上前寻问阻拦,而是一副猝不及防,没跟上车的错愕样,眼睁睁的看着马车哒哒哒的跑远。   然后,与同样怔愣不及拦人的毕衡,大眼瞪小眼。   他没错认他爹临上马车时,往他这划过的眼神,那是个“勿要跟上”的意思。   而毕衡作为长辈,及此处最高上锋者,必然得先安抚住小辈惊惶的情绪,分出足够多的事情先把人稳住,不能老的气走了,再忽视小的存在,人家爹之前说了,要他带着长长见识,历练历练,此时,无论后面会发生什么,这个还留在此处的小辈,就是他修复老友气性的桥梁。   于是,稍带手的历练,成了非常用心的教导。   尔后,他自会找人了解矛盾发生的始末,纪臻作为始作佣者,定然首当其冲的被问责。   一瞬间的闪念,在崔闾登上车时,形成完美闭环。   崔诚驾着车跑在往内城去的青石板路上,李雁困的左摇右晃,最后像只小猫般,缩在马车一角睡了过去。   崔闾闭目假寐,但见他手指来回捻动的频率,便知他脑中盘算正转的极快极多。   夜深人静,连打更的都躲起眯瞪去了,崔诚作为世仆近侍者,便开口问了心中疑惑,“老爷为何这就走了?”   那之前所做的一切,不就全拱手让人,捞不着首功了么?存在感可不能刷个半途而废啊!   崔闾微睁开双眼,声音散在风里,“我这是在以退为进,并且以削弱世家身份为目地的,急流勇退呢!”   也是在告诉那些人,他跟那几个被抓起来的当家不一样,他不是那等急功近利者,非以此功为目地的要融入他们。   哪怕有毕衡在,崔闾也能感觉到王听澜和娄文宇,对于他世家身份的芥蒂,只都表现的非常内敛,藏在很深很深的心思中。   联系当今和太上皇对于世家掣肘的愤怒,就北境出身的人里,恐怕十有九的,都对有世家背景的人,没什么好感。   武弋鸣倒是粗矿,没有在毕衡介绍他身份时,现出丝毫的眼神微滞,后来崔闾一想,哦,人家武帅府也是勋贵底子打的背书,比王、娄二人对他的背景更有容忍度。   崔闾叹气,低喃道,“功成身退,怎么退?历来有答案可供参考的,也只有最下策,杯酒释兵权,可老爷我还没有那样的高度,想要让人不卸磨杀驴,又想从中分一杯羹,捞个之后江州便宜行事的主动权,也只能利用毕衡的诚心,来打一张名为含冤受屈的进退之策了。”   庆功宴没喝,他这个此次最大功劳者,却被气走了,为的还不是别人,是他们一力要找回去的荆南圣女,这委屈……大了。   崔闾抬手替李雁将睡乱的头发理了理,轻声道歉,“对不住啊,我这也是没办法,不趁江州未稳之时出手,等江州尽数归于朝廷,落于他们手之后,我一个光膀子白身,纵有举人功名,又能有什么嘉奖呢?给银子?可老爷不缺银子,给身份,就我这世家背景,实权官衔必然轮不到我……唉!”   也是蒋越冯那几人不知足,非要赖账甩那最后一招,若然按他们之前拟定的,这江州衙署有十成把握得落他手上。   可现在却不一定了。   崔闾之前没起心,是觉得自己离那个位置很遥远,可后头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后,他才恍然察觉到,自己竟是可以伸手够一够的。   就像毕衡说的那样,只要他坐上了江州府台位,那抄家灭门的大祸,不管是真会发生,还是梦里的杞人忧天,都将有条件有能力的去改变或阻止。   可以说是越级能获得主动权的最佳途径,比去求贵人路线好走多了。   所以,在发现纪臻欺缠李雁后,一瞬间他就走出了借力打力的谋划后手。   崔闾沉吟,似说给崔诚听,实则也是在理顺自己的思绪,“观王将军与纪副将的关系,必然是极要好的,她说要留下来协助毕衡善后,王将军便没强求她跟上,崔诚,回去后就借毕衡的令牌,把看守纪百灵的人撤了。”   先前为喊人驱虫,毕衡给了他一块通行牌,能在宵禁时自由行走,之后便一直未收回,此时倒是可以拿来一用。   崔诚点头应了声,“是,老爷。”   崔闾轻叹一声,“毕兄待我赤诚,我却连他也一并算计了。”   崔诚边驾车边宽慰,“老爷无需多想,毕大人定然会理解您的,老爷如此,必有苦衷。”   他不知道老爷变化怎如此大,但那又有什么关系?反正,他家老爷做什么都有理。   崔闾摇头,“等他们摸清了几家的驻船所,必然还要去找造船厂,以及几家狡兔三窟藏匿起来的财物,我若留在码头上,定然得做出一副全力配合样,有毕衡在,我不可能拿乔谈利,崔诚啊,人在顺风顺水中,往往会忽视其中得力帮手的存在和功劳,会以为他们是凭自己幸运和实力,将事情办的漂亮顺遂,呵,分润功劳的时候,自然得紧着自己人,我又算哪根葱呢?是不是?所以,我得叫他们知道,有些事,没有我在,他们办不成,也办不顺利。”   我得放大自己存在的必要性,既已被裹挟进局变的洪流,那就得趁机而上,放手一搏。   崔诚沉默的听着,他知道,此时的老爷只是需要一个人听着,听他说话,然后整理紊乱的千头万绪。   崔闾果然也不用他回答,而是继续道,“纪百灵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对李雁动手,她背后必然有一个或好几个极宠爱她的长辈,纪副将的态度就表明了,她家人的护短行为是自来就有的,王听澜她会不知道么?她肯定知道,可碍于多年的姐妹情分,她仍给了她一个私底下解决事情的机会,只要纪副将能够说动李雁不上告,与纪百灵和解,那么等回去后,在律法刑罚之下,纪百灵不会受太大惩治,毕竟受害人都原谅她了。”   那人多拥挤时短暂的接触里,王听澜错估了李雁的心理状态,只觉当是小孩子气性,叫李雁谁也不认谁也不理,毕竟,相比较李雁而言,纪百灵才是自小长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孩子,而李雁只是后来被送来寄养的孤女,情分深浅一目了然。   崔闾垂眼,搓着手指头道,“王听澜是刚直的,她给的机会只有一次,所以,我得把她的心往李雁处拉偏一些,没有什么比李雁伤后受欺还受屈,来的更惹人愤怒怜悯了,我得让她跟纪副将就两个孩子间,产生分歧争吵,然后将她争取到小雁儿这边来。”   李雁身后无人,就算有个师傅,那也还在千里迢迢之外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,就算来了,可能事情已经被定性了,届时,一切落定,又能掀起什么浪呢?   他得让王听澜充分认知到李雁无依无靠的现实,以及她被纪百灵欺骗伤害的全部过程和真相,如此,他这个仗义出手的陌生人,唯一肯偏护李雁的陌生人,才有褪去世家豪绅圈地爱财冷漠待人的固有标签,成为与他们教育理念相合的自己人。   怜贫惜幼,仗义直言,打报不平,并以整顿江州之功,伴着毕衡这个挚友标签,被接纳,被引为共事同僚。   他要的,就是先头入江州的几人,对他的认可,不止是能力的认可,更是为人处事的认可,如此,才有可能在之后江州打开的新局面里,抓住主动权,有可被重用的评判。   事出必有因,他要让王听澜自己去寻这个因,而不是像纪副将那样,凭着对自己子侄的偏爱,偏听偏信,或只听纪百灵的片面之词。   江州乱,乱不过人心,王听澜的能力摆在那,她应当懂得孰轻孰重。   马车缓缓驶停在他们暂住的医馆门口,崔闾叫醒了睡的迷蒙的李雁,崔诚栓了马,拿了令牌,直奔严府。   “受了气”的爷孙,在互相搀扶下进了医馆,令守在这里的差兵侧目,直到二人身影快过拐角不见人后,才从风里听见飘过来的一句话,“小雁儿莫怕,有爷爷在,谁都不能欺负了你去。”   真心肺腑,隐含愠怒。   隔不多久,被毕衡派来追人的亲卫,从守门的差兵嘴里,听得了转述,往里去寻崔闾,却被已经回来守门的崔诚告知,老爷心绪不佳,已睡下的话。   毕衡在码头上那个气啊,拿手指点着纪臻,“你就护吧!等回头知道了所有事,本官希望你能跟王将军好好说说自己的所作所为,纪臻,别怪我没提醒你,纪百灵,罪无可赦!”   纪臻面色如土,只觉口中泛苦,望着毕衡道,“百灵曾得到过主上的指点,主上不会如此无情的。”   毕衡冷笑,点了点头,“对,就因为她得到过太上皇的指点,你们家就当她是下任家主培养纵容,哼,纪臻,你最好祈祷荆南族人不追究,否则,太上皇绝不会法外开恩。”   荆南那地方,好不容易通了商贸,允许外人出入居住,可一但她们知道自家圣女受到的伤害和欺辱,太上皇所调和出来的局面,将立即倒退回几十年前,商贸不通,外人不许入,毒虫瘴气封路,那下了血本的草药种植区,都将化归于无,所以,你当你家有几个头,够人家秋后算账的?   纪臻瞬间白了脸。   江上码头,陶小千领着崔元逸,到了漕帮人面前,跟所有人介绍了一下,“这是你们新东家的长子,你们管叫一声大少爷就行,下面的安排,都听大少爷的。”   崔元逸身姿笔挺,面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,让人瞧不真切他的想法。   可事实上,他内心的震撼、冲击,差点让他在人前破功,是硬忍住了要把欲瞪直的眼睛,给眯成了个老练的沉稳样子。   他爹出一趟门,怎么搞了这么大个摊子啊!   崔榆觑着空隙,终于猫到了大侄子身边,气声叫人,“元逸~”   只一下子,崔元逸整个汗毛倒竖,扭身一拳捣出去,直直砸在崔榆的眼眶上,并气怒斥道,“什么人?装神弄鬼的想干什么?”   江边水鬼历来成为止小儿夜啼的利器,这大半夜的临水而立,纵人多也胆寒呐!   崔榆嗷一嗓子蹲下身,捂着眼睛直嚷嚷,“别打别打,我,是三叔我啊!”   一晚上的连番变故,他人都麻了,又饥又渴,却哪都不敢去,好不容易在人堆里瞧见个熟悉的身影,摸上前来想招呼一声,无论是放他回内城,还是安排个休息的地方,至少不要露天席地啊!   结果,就得了这么一个老拳头。   崔元逸惊讶的立马扶了人起来,“三叔?三叔,你怎么在此?”   所有被找来干活的笔贴式,在变故发生时,都被看管了起来,那几个同僚知道他与崔闾是兄弟,就央求了他出面,来找人说说好话,放他们回城。   活干完了,胆也吓破了,若没什么需要用到他们的,可行行好,放了他们吧!   崔榆拉着崔元逸如此这般说了一通,末了眼神复杂的看着崔元逸,小声道,“你爹啊,厉害的三叔都不敢认了,元逸,你老实告诉三叔,平时在家,你爹也这样教你的?”   那一环扣一环的算计,他远远的看着,都替那几个当家默哀,太可怜了,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了。   崔元逸沉默了一下,半晌亦用复杂的声音道,“爹他……”没算计完呢!   这才哪到哪?从他爹走前滑过来的眼神判断,他爹可能是想再算把大的。   至于有多大,就看那些去抄底的人,回来都是个什么反应了。   纪百灵去了严府,毕衡没拦她,还派了人陪同。   天光乍亮,一轮红日升空,但进入深秋的日头,总泛着丝丝凉意,让一夜未睡的人,更透出一股沁脾的冰寒。   有霜花沿江边小草纠集,篝火渐熄,人声呼噜声,与江水共鸣。   热闹喧嚣的江州街面,这一日彻底陷入死寂,户户门庭紧闭,只有胆大的透过门隙往外看,却看到与江州衙署差兵不同制式的兵甲,沿街串巷,举着长刀来回巡视。   保川府一共调来了两个州的兵力,相继散往九家门户,全城戒严。   崔闾坐在房里,吹灭了灯烛,透过窗棱,低喃道,“该来了。”   九家的后手,那从云岩山过去的运奴船,再慢再慢,也当有一尾箭舟,冲向了东桑岛,以及那些被几家蓄养了多年的恶匪海盗。   他若在码头,必得提醒他们防备,可他被“气”走了。   崔闾握着拳头,努力遏制住自己要出去提醒的心思,并自己给自己催眠,都说北境兵战力强悍,当不会在此次偷袭中损伤过多,顶多……略损些人手罢了?   可沿岸居住的百姓呢?全城戒严,当不会外出?   最终,算计欲败给了罪恶心理,崔闾一把拉开房门,喊了崔诚,“驾车,去码头。”   我的算计里,不该牵扯无辜百姓,和不了解江州武力布局的北境兵们,崔闾面沉如水,踏着脚步走的飞疾。   崔诚跟后头一路小跑,连声道,“老爷,车在后门处,老奴立马去套来,您先去前门上稍等片刻。”   崔闾一点头,直接往前头走,刚出了医馆大门,就见纪百灵抄着一把刀,正将守门的差兵砍倒踢翻,二人迎面撞上。   纪百灵提刀,目光疯魔,“都怪你,都是你,我说了,挡我者死!”   尔后,不由分说,提刀就砍,直直冲着崔闾的面门而来。   身后纪臻目龇欲裂,劈声大喝,“百灵,不可!” 第42章   熟悉的声音喊的纪百灵顿了一下,可随即,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,举刀的手不仅没收,反还更用尽了力道的砍了下来,誓要比叫停的声音更快一样的,要将崔闾置于死地。   崔闾也是很意外自己的仇恨值竟如此高,他让人撤了对她的看管,是基于她跟秋三刀之间的纠葛,门前那一出,俩人一副你死我活样,在他的推演里,纪百灵获得自由的第一出处,定是要去找秋三刀解决孕子的问题,又或像之前一样,得了片刻松懈,就拿自己人撒气,逼手下人帮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抓人打杀。   反正她这把火,要烧到他身上来,至少得经过好几轮的发泄,一个一个的在她“秋后算账”里,受尽委屈和退让,直到让她家长辈亲眼目睹她的嚣张,和与亲近人眼里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。   人心都是偏的,尤其被偏爱的那个,更知道在亲近人面前,和陌生人面前摆的姿态,不说百分百的天差地别,至少百分之九十,会拿捏出两种态度展现人前,极少有人能达到表里如一,更不可能有一尘不变的处事风格。   崔闾作为一个长辈,他很能理解纪臻在固有印象里,不容人“污蔑”和往爱重的晚辈身上“泼脏水”的心情,一如他偏爱子女中的小五,也会在有人来告发他胡作非为间,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并争辩,后尔再生出自然的保护欲。   这都是人之常情,对于偏爱之人青眼有加的向好滤镜,就像王听澜在公平公正的理事下,也会因为情分,而行片刻的姑息之举,都可归纳为为官之道下的人之常情。   人行五谷事,七情六欲间,不可能像孤家寡人一样的,总有牵扯,也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情分需要维系,原则强的,会在行事规定内予人方便,原则不强的,便会衍生出包庇、偏袒等更为“助纣为虐”的严重后果。   公理心存在于掌权者的度量里,有私心是正常的,但能遏制住私心讲道理的,才是真正具备高位领导能力的人该有的品德。   至少崔闾,再偏爱幼子,也不会在一面之词的影响下,怒怼来寻求公道之人,和全盘否定来人所言,正确的处理方式,得要先安抚来人情绪,并找惹事之人来面对面处理纠葛,才是作为长辈的应有之态。   纪臻的一腔舔犊情深,在崔闾看来,不仅自私,而且无脑。   而真实的王听澜,与史册上描绘的亦有相差,她真若铁面无私,就不会让纪臻跟来,既然允许跟来,那在情分心理上的这一关,作为受欺一方,便天然处于劣势,崔闾放出纪百灵的用意,就是要扩大己方无人偏护的劣势,让亲恶方睁大眼睛,看看存在于固有印象里的乖巧懂事之人,是如何在外无法无天的。   当然,他也很庆幸这次过江之人是王听澜,有史册记载的评判认知提示,让崔闾在借助人心这块上,能有基本的心理预期,亦能因此借助人性脆弱点,将倒向偏爱一方的天秤,拉回公正中心点。   人情往来上的瑕疵点,不能就否定王听澜的整个性格特点,至少在大致层面上,能得到史册评判的人,不会真的是个拎不清轻重的人。   而他一切的盘算打的,就是手执权柄之人心里的那点,不偏不倚的奖惩原则,再以此为基础的,用自己的能力怒刷存在感,在官方人面前展现自己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。   心机深么?听着这种人是不是很可怕很该敬而远之?   可难道这不是位卑之人,仅有的,可凭自身聪慧、才智,作出的唯一翻身之局?在家世背景的劣势下,在对手派系天然一体的局面里,唯有如此,才能撬出一丝有利于己方的另眼相看。   不过是一个为了家族前景,日夜殚精竭虑在谋划的合格家主而已。   身后是医馆高高的门槛,脚下有被打倒在地的差兵,面前有耸身不顾后果的朝廷大员,哪怕崔闾有袖箭防身,为免让对方获得受伤流血buff,收获亲友同情值,致他之前所有布局功亏一篑的概率万一,这个反击能力也不能展现出来,而那个受伤buff,却是可以往自己身上叠加。   看,这就是一个合格的掌舵者,时时要根据身周变化,而进行的事态的布局调整,说他心思重,老谋深算的,那是都没有能设身处地的体会过,在他这个位置上,所要承受的命运安排,和心理负担。   哐当一声,是刀砍在门槛上的声音,崔闾就趁着纪百灵暂顿一息的功夫,直接身子往后倒,腿脚都来不及抬的,远观似被门槛绊倒一般的,偏一寸斜一点的,刚巧躲开了这一击。   只当时来不及调整姿势,这一倒是结结实实的硬邦跌落,脚踝磕在门槛上发出一声响,很清脆的扭伤声,立时痛的崔闾额头冒了冷汗,禁不住的,哪怕已经咬紧了牙关,也还是漏出了一声闷哼。   崔诚正套了马车绕出巷,一眼瞧见了自家老爷的处境,当即扔了马车,手持赶马鞭子飞奔过来,焦急万分,“老爷,你这女人……”   抬手就朝纪百灵甩了一鞭子,纪百灵的刀深深嵌在门槛上,她正待拔出,就被侧面甩来的鞭风扫的下意识避让,空出来的位置正被崔诚以身间隔,挡在了崔闾身前。   崔诚怒火腾腾,尤其看清崔闾的脚踝无力的撂在门槛上,就知道应该是伤到了,结合崔闾毫无血色的嘴唇,更气的眼冒凶光,一条赶马鞭叫他使出了九节鞭的威力,兜头上下的往纪百灵身上抽去。   纪臻看的清楚,那使马鞭抽人的老奴,是有功夫在身上的,纪百灵被抽的连连避让,却仍在手臂侧脸及后背心处,留下了道道鞭印红痕,她顾不得抢看伤者情况,提刀加入其中,替纪百灵挡了几下攻击,抽隙里冲着崔诚道,“老先生息息火,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谈,孩子不懂事,我代她跟崔先生道歉,您先把鞭子收了,敢紧扶崔先生看医要紧。”   她前头的话崔诚都全当了放屁,只最后一句听进了耳里,于是立马收鞭停手,在崔闾面前一直半弯的腰杆,此时挺的笔直,眼神阴冷面容阴沉,“纪大人,欺负人也该有个度,我家老爷就算没有官身,也是大宁朝在科的举人,行端坐正的普通百姓,没有任何错处反而有功之人,纵没你们官大背景硬,也不至于被当街砍杀,行如此欺辱之事,你们真是……好大的权柄,好厉害的官威!”   纪百灵从纪臻到了面前后,就突然收了气焰,捂着被抽伤的地方开始眼红掉泪,跟小孩子在外打架输了一样的,委屈告状,“姑姑,他们欺负我,他们都欺负我……唔唔唔~”   纪臻额头突突跳,要不是她亲眼所见,简直没法将眼前这个姑娘,与李雁嘴里的虚伪奸滑之徒联系起来,也从没想到这样一个在家人面前懂事乖巧的姑娘,在出手害人上,如此的狠辣果断,半点不带犹豫。   她叫停之后的眼神没一刻离开过纪百灵,当然也将纪百灵的反应全看进了眼里,那一刻的震惊,如瀑般淹没了她,再无侥幸的,回想起了李雁提及纪百灵时的,那种嫌恶,恨不能从没认识过一样的憎厌。   她那从小可爱喜人,甚至能讨得主上高兴的小侄女,如何会变了一副模样,变得如此疯魔且面目可憎?   纪臻不愿深想,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,只能凭本能的护在纪百灵身前,降低身份的同一个奴仆打交道,以求尽快平息这块门槛上的争执,不让事态严重扩大。   可纪百灵的出声,犹如最后一根弦崩般,瞬间击垮了她的心理,纪臻甚至连身子都没转向的,一轮胳膊就重重抽了她一巴掌,压低声量压抑着怒气的咬牙斥道,“住口,纪百灵,你别忘了你的身份,若是不想死,不想连累家人陪你一起完蛋,你就闭嘴闭声,懂不懂?”   她努力不去看纪百灵身上的伤,因为躺在门槛上扶着脚踝痛吟的人,是毕衡口中最重要的挚友,是能成功取得江州掌控权的有功之人,甚至之后江州的稳定局面,都还需要他辅助相帮,她不敢再像在码头上那样,凭血脉亲情无脑偏袒纪百灵。   毕衡有一句话说的对,纪家不是只有纪百灵一个子女,她伯父纪立春已故,纪家能凭着与太上皇的旧情走到今天,已属不易,若再消耗完了主上的情分,哪怕搬出她伯父纪立春的尸体,怕也不能保全她纪家的体面和地位。   纪百灵是一个人,而纪家是一个整体,她再袒护,也不能置纪家其他人于不顾。   纪臻无比痛心的拒绝与纪百灵面对面,亲自上前将崔闾扶起身,崔诚眼神阴鸷的在纪百灵身上扫了一遍,收了赶马鞭到了崔闾身侧,蹲下身去检查他的脚踝,只这么一小会儿,那脚已经肿成了馒头高,且有暗紫色血瘀汇集,显出这一跤摔的不轻的后果。   崔闾将身体的重量交到崔诚手上,轻轻拂开纪臻的殷切,声音忍痛且平淡,“纪副将,孩子最好还是带回家里去教,外面能教出什么呢?”   打一巴掌,难道还指望我上前拦一拦,说一句“小孩子不懂事,跟我玩闹的”息事之语?在受害人面前打孩子,就是打给人看的,用打自家孩子的虚伪举动,来要挟绑架受害人不追究,顶好能说一句误会之言。   怎么我的性命之忧,跌死之险,到了你孩子面前,就是一巴掌能了结的事?   惺惺之态,令人作呕!   崔闾只如此轻轻一点,就羞的纪臻满脸通红,退至三步外躬身道歉,“崔先生,请您一定要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,我会让百灵到您和李雁跟前,亲自端茶赔礼的。”   崔诚体会出了自家老爷不耐烦理人的心态,忙打断了纪臻的话,焦声冲医馆内喊人,要背崔闾去看伤。   崔闾却拦住了他,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,“去把马车驾过来,我们得去码头一趟,快着些。”   崔诚急了,不赞同道,“老爷,您后背上的伤刚好,本来就体虚需要休息,现在脚又伤了,那些事就让别人操心吧!有毕大人,和保川府那边过来的几位朝廷大官,您对目前事态已经尽力了,几位大人若能体恤,当不会怪您抽身离开的。”   就差直接说江州好坏,不在你一个没有官身的普通百姓身上,有官身的都办不好,你一个没官身的怎么好揽责?被指多管闲事怎么办?   就如他抽鞭子上前与纪百灵交手一样,作为崔闾身边最信重的老仆,又在马车内听了半晌崔闾自言自语的剥白分解,崔诚此时就跟崔闾肚子里的蛔虫一样,很知道该怎么配合他,刺挠这纪家两姑侄。   崔闾为什么没有拦着崔诚反击纪百灵?   因为从他受伤这一刻起,就达成了受伤buff,之后在对待纪百灵的一切事情上,他完全站在了高位,带着李雁的特殊背景,再不惧纪百灵拥有的亲情buff。   王听澜不会再给纪臻袒护纪百灵的机会,能真正做到秉公办事,不为交情所困了。   崔闾帮她铺好了人至义尽的坦途,更减少了后面因此而产生的所有磨缠,在双方矛盾如此尖锐且巨大的情况下,只谈律法,别想用调和来解决事情了。   直接判吧!   从救起李雁开始,纪家之于他而言,已经在敌友之间徘徊,从看到纪臻后,他直接将转换为友这一条路给砍了,那样护短的性子,是不可能有化干戈为玉帛的胸襟的,从此,他与纪家,或者说,即便李雁的事情和平解决后,纪家以纪臻这种护短不分清明的长辈为先,定要从他身上找补回在李雁处失去的脸面,利益。   她们在太上皇的警告下,不会有第二次欺负李雁的机会,却最容易反回头来,找他这个干预了事情走向的人撒气,欺压。   崔闾不能给她们这个机会,所以,就必须用尽一切心思,摁的她们失去报复能力。   没有造成梦里那样严重的事故祸端,纪百灵很有可能会逃脱一命,依她的性情,待江州收归大宁后,两岸通商,他家小五往北境寻机扩张,纪家又有盘桓北境的官场实力,崔闾不敢保证她们能无芥蒂的看着他家在北境站稳发展。   几乎可以从纪臻的态度里,就能联系出她们纪家人的性情,如此,就不能将宽宏大量,与握手言和这一招,寄托在这样一家人身上。   他必须把她们摁死在江州蛊灾事故上,然后,一点点的让她们在太上皇心里,失去信重,变成一个不堪重用的边缘人。   他得为小五去北境铺好路,扼杀掉一切有可能祸害他的黑手。   这就是他一环扣一环的,在这姑侄俩没反应过来前,铺陈在坑底里的算计,隐晦、却又致命。   纪家即便一时间抄杀不动,凭着叠甲似的罪条,就足以彻底令他们被那位厌弃,并逐渐被权利中心淘汰排挤出圈。   终当今治理的这一朝至尾,纪家都不可能有起复的机会,到下一任帝王接位……呵,谁还记得这个纪家是有从龙之功的那个纪家呢!   纪家结局已定,虽未如梦中警示般杀的人头滚滚,却会让他们亲眼见证家族逐渐走向衰败,而无力挽救的情景,那种由盛致衰的过程,如钝刀子割肉,会一步步残食掉人的信念和精气神,折磨的纪家所有人会反复推演变故始末,而作为始作俑者的纪百灵,会受到比死还要痛的惩罚。   作为一个家族的掌舵者,崔闾非常清楚要用怎样的攻心计,去撼动另一个家族的最高话语权者,从而达到他借力打力的目地。   纪百灵会作为纪氏家族的不孝子孙,永远的钉在罪人榜第一页,成为警示后人的反面教材,流传于世。   也算是与梦中的臭名昭著,异曲同工了。   纪臻还想拦着崔闾说些什么,崔诚却根本不让她有近身的机会,崔闾也不想单对单的与她交涉,没有王听澜在此,就是私了,而他恰不愿给她有私了的机会。   崔闾定定的注视着纪臻,声音带上了重量,“纪副将,崔某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往码头去,你若一味在此纠缠,那之后的一切不可估量的后果,都将由你承担,请问纪副将,你能承担么?”   纪臻面皮涨红,声音卡在喉咙里,胸口漫出点点苦涩,不由己的让了路出来,崔闾轻轻颔首,拍了把崔诚的胳膊道,“扶我上车,先去码头。”   崔诚再焦急他的伤势,也不敢拂逆老爷命令,只得蹲身欲背起他,结果,纪百灵却似见不得长辈在一平民面前失了颜面,低声下气,用嘲讽里带着讥笑的声音,张狂娇斥,“你能有什么重要事?说的好似少了你,江州就要大乱了似的,你当你是谁?你也配?”   “百灵……”纪臻面容骤变,却来不及阻止纪百灵继续张嘴咬人,“你会吹蛊笛,你肯定知道李雁那个贱人身上东西的妙用,你可别告诉我,你没有私心?呵,老东西,想要夺蛊帮自己延年益寿就直说,用不着这么大义凛然样的来指责我,我就不信你救她,完全出于公心,这世上……哼,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,我没做错。”   崔闾拍了拍崔诚的肩膀,示意他暂停一刻,怜悯的望向纪百灵,“是谁指使你来杀我的?纪百灵,你没有那个脑子能想通找我算账,依我对你性格的判断,你该第一时间杀去秋三刀那边,然后会是小雁儿,我只多排最后杀红眼的泄愤阶段,怎么想,我都成不了你截杀的首选。”   纪百灵愣了一下,纪臻此时已快步到了她身边,听崔闾如此询问,一时也觉得挺有道理,于是拽着她连声发问,“是谁?你个死孩子别不小心被人借刀杀人了?崔先生又没得罪你,你做什么找他的麻烦?”   却见纪百灵得意的昂着头,斜睨着眼睛吊着眼角道,“我当然知道他怂恿我来杀这老头的用意,我又不傻,怎么可能给他当刀使?哼,拿我当刀,也是他的死期到了。”   这时,只见几个纪百灵的属下提着刀,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,望着纪臻的眼神有如遇到了救星,齐齐拱手冲着纪臻行礼,完了之后,站出一人,在纪百灵的瞪视之下,轻声带颤的开口,“我等奉大人之令,削了严修的脑袋,挂……挂在了他家的府门上。”   严修?   纪百灵挑眉,举着手指尖欣赏,似在平等的冲着对她别有用心者,展开一抹残忍的血腥杀戮,“他那金屋被起出来了,毕总督粗枝大叶的,竟叫他套出了你在里面的作用,再加上由你开始牵扯出后面的一系列变故,他认为没有你,就没有后面的所有事,呵呵,你看,他不去怪抄他家的毕衡,却把一切由头怪罪到了你身上,崔老头,人有时候把手伸太长,是会被剁的,我知道他想要利用我除掉你,没有关系,我本来也想要除掉你,正正好,一起送你们上路,反正也不费什么事,如此,也算是我帮你除了一个敌人,是不是?你俩正好一起死了去地府对峙,岂不更好?”   说着,一把反手抽了旁边下属的刀,在这样近的距离里,想再次发动攻击,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。   却突然,她的身体僵直了一下,然后,在所有人停滞紧张的呼吸里,在纪臻连声喝止的声音里,砰一声直直的倒了下去,沿着身后几步远的台阶,骨碌碌的滚了下去。   “百灵……”纪臻感觉心跳从没有像今天似的,蹦出了人间地狱感。   医馆门里,李雁快步跑了出来,却是她惊醒之后没见着崔闾,怕的直接出门寻人,然后就见着了纪百灵欲朝崔闾痛下杀手的样子,一着急,直接飞手甩出了幼王蛊。   那如箭射而出的幼王蛊,直接从纪百灵的眼睛里钻了进去,然后直入大脑,瞬间控制的纪百灵失去行动力,整个人僵直而不受控的摔了出去。   而李雁因为强行驱蛊,也跟着摔了一跤,口边泅出一抹鲜红,眼晕耳鸣的朝着崔闾的方向问,“爷爷,你没事吧?”声音里竟带上了哭腔。   崔闾又惊又怒又心疼,根本顾不得脚疼的冲上前将人扶起来,一边抹去她嘴角的血迹,一边责怪她道,“这才养了几天,就敢擅动王蛊?快收回来,再离体半刻,你还要不要命了?快去收回来!”   李雁眼泪直掉,揪着崔闾身体发抖,“可是她要杀你,那我也要杀了她,唔唔爷爷,她太坏了,我杀了她好不好?”   崔闾轻轻把人拢住,拍着她的后背,在这一刻,对自己计杀纪氏满门的事,再无犹豫不定,“小雁儿,杀不杀她自有法定,会有人替你收拾她的,就是无人为你讨还公道,有爷爷在,也用不着让你手沾鲜血,你还小,别为了这种人沾惹人命债,一切都有爷爷帮你,别怕,乖,去把王蛊收回来。”   那头纪臻抱着纪百灵也在痛呼,“百灵,百灵,你醒醒,你醒醒……”尔后听见崔闾跟李雁的话,又扭回头来怒瞪向他们,声音再不复之前的礼遇,“李雁,你怎么可以对百灵下如此重手?你看她现在的模样,她已经得到惩罚了,你怎么还要如此咄咄逼人?你快过来把东西收了,否则……”   只是看上去老了十岁而已,这算什么惩罚?   崔闾冷冷的注视着她,厉声打断,“否则你想干什么?纪副将,我看你真是昏了头,忘记了她是谁的人,你们纪家,有几个脑袋够赔她的?纪百灵重要,我家小雁儿就不重要了?别说她行凶在前,就是真死在小雁儿手里,也是她咎由自取,罪有应得。”   纪臻一时词穷,抱着纪百灵身体僵直,仿佛才想起之前暗下的决心,可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,终不落忍的换了语气,“她该受怎样的处罚,都有王将军定夺,李雁没有资格动手处置她,崔先生,方才是我着急了,李雁,纪姨给你道歉,你能帮百灵先把蛊收了么?她的身体不能再有损耗了。”   李雁这才不情不愿的上前,重重将手拍在纪百灵的脑门上,明明可以让幼王蛊从原路,也就是眼睛处返回,却硬是让它从纪百灵的头皮下钻了个洞爬出来,愣是让纪百灵在昏迷中,还不由自主的因疼痛抽动身体,跟癫痫犯了似的,瞧着有几分不正常样。   崔闾眼皮跳了跳,看李雁板着脸一副顾头不顾尾的样子,想来也是根本不管后遗症等问题的。   蛊入脑干,是会致人痴傻的。   但他此时没有时间再与这纪家姑侄再耗下去了,腿疼加之脑仁抽疼,令他额头几欲炸裂,拉着李雁,催促崔诚,“走,我们先去码头,快来不及了。”   码头边上,所有漕船下了水,在江面上连成船桥,娄文宇正站在船桥边上,指挥兵将往河对岸背运金银箱笼,两列船桥一来一往,跑的江面上人如梭织,却是他领的一路兵,从九家里的其中一家起获的财物,就地清点后,为防夜长梦多,竟直接要搬运回保川府衙去。   崔闾脑中只觉嗡的一声响,片刻晕眩的闷哼出声,扶着摇晃的身体连马车都坐不稳的躺了下去,吓的李雁扶着他直哭,崔诚也紧张的爬上马车,试图叫醒他。  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在码头上指挥的毕衡注意,连一直忙碌到现在的崔元逸和崔榆都惊动了,他们一起跑了过来,看到崔闾脚肿的那样厉害,人脸上面如金纸样,急的揪着崔诚连声问道,“闾卿(我爹、我大哥),怎么这样了?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崔诚急的跪在车板上,冲着崔元逸和毕衡他们道,“在医馆跟纪家那俩女人起了点冲突,老爷被纪百灵拿刀追杀,不小心崴了脚才逃得一命……”   崔元逸急的眼眶发红,从李雁手中接过崔闾帮他顺气,声音微颤,“那不进医馆医治,跑这来干什么?诚伯,你怎么一点也不劝劝我爹啊?”   崔诚急的直扇自己耳光,“老爷说有重要事要来码头,结果纪家那两个女人一而再的阻拦找茬,要不是李姑娘出手相救,老爷命都要交待在她们手里,我也不敢再让老爷进医馆,就怕她们人手多,防不胜防,大少爷,是老奴的错,是老奴太小人之心了,可是老爷真的说来码头上有事,我……”   崔闾终于忍过了那阵耳鸣,抬手阻止了几人嘴仗,声气微弱,手却紧紧的拽着毕衡,喘了口粗气厉声质问,“谁让你们搭船桥的?快去让他们把船链撤了,把船停回码头边上,快点。”   毕衡张了张嘴,望着扭头往这边看的娄文宇,小声道,“他们怕有变故,说要将缴获的财物运回保川府封库保管,这还只是一家的,武弋鸣那边还正往这边运其他几家的,我劝不动他们啊!”   数额已经巨大到他不敢插手管的地步了,除了金银,还有雪白的海盐,一船一船的装袋好的,是准备发往海上的出口货。   崔闾闭眼静了静,用严厉冷酷的声音告诉毕衡,“他们就没发现那几家的子孙消失了么?他们去驻船所,难道一点人质也不控制在手上?毕衡,海匪,还有东桑贼寇,如我所料不错,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,你们把船连接成这样,是想一起殉身鱼腹么?你们懂不懂海战的威力?”   毕衡大惊失色,一下子站直了身体,冲着娄文宇,和刚刚运了连绵成箱的财物进了码头的武弋鸣道,“快,快把船桥撤了,有危险……”   崔闾直起半个身体,全力拽住毕衡,“让他们分兵去各驻船所,去将那里的百姓疏散开,海匪和东桑寇们,不会一股脑的全往这边来,肯定会有船往那边登陆的,我们不能让无辜的百姓,跟着一起遭殃,毕衡,快去,否则江州要陷入内乱的。”   可江面上的船桥上还有来往奔忙的将兵,一时间根本撤不了,娄文宇通过毕衡转述,也严肃了态度,和武弋鸣二人快步来到崔闾面前,听崔闾跟他们分解九家人的武力布控结构,这才知道自己落入了怎样的危险境地。   一时间,鸣鼓收船桥,又押了蒋越冯三人上来审讯,可三人只是嘴角挂着冷笑,一副要拉所有人陪葬的样子,嚣张的看着他们如热锅上的蚂蚁乱转,末了还要奚落他们,“你们是真穷怕了,驻船所那边就摆了那么点东西,就叫你们失去了警惕性,哈哈哈,你们完了,那沿河岸的百姓们的冤魂,不会原谅你们的,当今皇帝不是一直以仁义治国么?你猜他会怎么惩治你们?哈哈哈哈,你们真是太小看我们了,我们死,你们也逃不掉,大家一起殉了这江吧!”   远远的,一列列船幡出现在了江面上,由小及大,那三人一见之下,异常兴奋,颤抖着身体跟见海神一般,跪下去高呼,“来了来了,今日就是我等回归海神怀抱的时候,带着你们这些贪得无厌之人,一起献于海神,作为我们几家来年供奉的祭品,哈哈哈,海神会保佑我们几家东山再起的。”   当第一艘大船直直撞向来不及撤出来的船桥时,崔闾就知道,江州繁荣的海航线,崩了,完了。   他没能帮着江州完美过渡,甚至还会造成沿岸的百姓无辜送命,一瞬间,崔闾热血盈眶,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干预太多,才造成了这海匪虐民的提前发生。   “武弋鸣,过江州第一件事,你身为治军的将军,你怎么会忘了去控制江州府兵?你的眼里难道只有驻船所的钱箱子么?娄文宇,他是武人,你却是管文事的文臣,他疏忽了,你怎么也敢大意?你们……你们……”   崔闾颤抖着手想指责他们,可当看见他们领兵直击敌寇,悍不畏死的模样,又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去指责他们,都是首登江州的异地兵,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是正常的,其中也有不了解海战的原因,他们可能都没想到船行江海上,那如箭矢的速度,跟在陆上调兵的全然不同,没有人能料到,那几家的反击会这般快。   怪不得他们,确实也怪不得他们。   毕衡被崔闾提醒,掏出府令来,“这是从严修手里得到的,用这个能调动江州府兵么?具体有多少?”   崔闾不清楚,但他看过后世史册当时对江州兵力的记载,估摸着一个数道,“约能有小十万数吧?还不算雇佣的。”   毕衡跳起脚来,“我去调,我马上去调。”   江船与海寇瞬间掀起了战事的火光,吓的江州沿岸的百姓纷纷往内城逃窜,崔闾一把拉住毕衡,呛声捂着嘴边咳边道,“组织府兵去维持内城秩序,防止有混水摸鱼的,还是,派兵去看好那几家门户,不许他们的人出门,胆敢趁乱冒头的,一律斩杀,毕衡,内城不能乱。”   毕衡惶然惊悚,他是个文人,一辈子打的最大的战,可能只是小股活不下去的百姓,组成的抢劫团伙,似这般人数众多的大型战事,只在史官笔下见过,虽有身临其境感,可到底不是真的身临其境,等真的身陷这种混乱的战事中时,方知寥寥几笔描述,根本不足以形容战事突起时的那种惶然忙乱,如无头苍蝇般的惊惧心情。   他努力稳住心态,冲着崔闾重重点头,按着他的肩膀朝岸上指道,“你也不要呆在这里,这里很危险,贤弟,我暂时顾不上你,你自己注意安全,最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,万一为兄……贤弟,拜托你照顾照顾为兄家小……”   漕船翻了一半,落水的保川府府兵们在水中扑腾,武弋鸣带头领着一尾小舟往敌船上冲,他的身后,娄文宇督战,组织漕船载着将兵跟在武弋鸣身后,长箭长枪大刀齐上,弩弓更是如雨般朝江上水面的将兵身上发射,江水中很快泅出一长条的血红水线,印在人眼里更加的心惊肉跳。   崔闾被崔诚背着,李雁扶着,一路小跑上了岸,站在高处将一切看在眼里,所有漕运帮众们,早在战事起的时候,全四散跑的躲了起来,没有人主动参战,全都沉默的看着江上的将兵与匪寇进行殊死搏斗。   两边实在没有交情,以往或许还有些仇怨,只仅仅一个晚上的相处,尚不足以令他们以命相护。   可崔闾知道,论水下功夫,没有人比得上他们,那些落入水中久久浮不上来的将兵,只有少数是死于匪寇的箭下,大多数是落下去直接被激起的水窝带进江底的。   得有人下水将人拉出来。   崔闾撑着崔诚的肩膀,抻直了身体站在岸上,流箭不时从他身边穿过,最近的一次差点射中了他,可崔闾眼中,只有那些不及上岸就落入水中的将兵,以及迎着弩箭抽刀而上的武弋鸣,他的脸上沾满了鲜备,手中刀在不断的挥舞,劈开箭矢,跳上敌船,为身后的属下用命开道,一艘艘船在他领兵强攻下,或沉或散或被己方占领。   可敌船太多了,他纵有三头六臂,也一时砍杀不完,再者,久战力竭,他会被越来越多的匪寇围攻而死的。   崔闾眼中火光烈烈,望着与他一样躲着看战情的漕帮帮众,忽然引颈高喝,“众漕运兄弟们,虽我江州与隔岸百姓属分江而治,但总归我们是一朝同胞,今若冷眼看这些将士们同匪寇拼死作战,待来日匪寇登临我江州,我等又有何颜面求得对岸同胞出手相救?漕运的众位兄弟,我知道你们都有家小,我崔某也不与你们空谈这些所谓的忠心抱负之言,咱们就谈实际奖赏,一位将兵,无论生死,只要你们将人捞上岸来,都按五十两白银计算,我崔某头一日接手码头时,就不惜钱财的分助过各位,有此信用担保,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不认账,待战事结束,所有捞过人的兄弟,皆可凭救上岸的将兵腰牌领钱,绝不食言。”   轰一声嗡响,远处江心,武弋鸣刚跳上的一艘船正在倾斜,眼看就要兜底翻倒,他的亲卫想将人拉出来,可他为了斩杀与之对战的匪首,没有立即跳江逃生,而是随着沉船,被一股急流吸入了江底。   娄文宇瞬间焦急的欲领兵去救,可他身周也全是匪寇,一时竟不能靠近武弋鸣,正急的汗毛倒竖,脸色惨白,就听岸上崔闾嘶声报价,“武将军性命,活人一万两,尸首一千两,见人交银。”   “王将军,活人一万两,尸首五千两,见人交银。”   ……   霎时,那先前躲的不见影子的帮众们,呼啦啦的全都冒了头,有自认水性优秀的,就往那沉船激带起的旋涡处潜,有不敢冒险的,就去捞普通的将兵,捞上岸后直接去摘人家腰牌,并匆匆丢下一句,“等我拿了钱后,你回头去找崔老爷要。”   几百号帮众,游鱼似的往江水中跳,也不管人活人死,捞到了就把人往岸上拖,不大一会儿,陷在水中的将兵竟被打捞上了大半,拥堵施展不开的江面,一下子宽阔了许多,这让战事胶着在一起的船只,瞬间变得一目了然。   崔闾注视着江面上的战况,指着东桑贼匪的飞鱼箭舟,对着浑身湿透的帮众道,“一百两一个东桑匪寇,按人头领钱,捞条完整无损的海船,赏万两白银。”   重赏之下,勇夫立现,那东桑匪寇瞬时成了香饽饽,被胆大有闯劲的帮众们盯的只觉脖子凉。   崔闾招了陶小千上前,让他领上几个人往那被找出的几个驻船所去,若发现有匪寇登陆,就用和他一样的招数,激励沿岸水性好的百姓出手,襄助留在驻船所上不多的保川府将兵。   也是料到那九家家中可能早安排好了乱城的贼匪,崔闾又将长子崔元逸招到身边,定定的望着他,“我儿可害怕胆寒?”   崔元逸撑住微颤的身子摇头,“儿子不怕,爹您有事尽管吩咐,儿子定能完成。”   崔闾拍了拍他的肩膀,指着内城道,“带人去内城,发现想混水摸鱼的宵小,或者从那几家偷摸出来,准备搅乱内城秩序,趁机想跑的人,就用爹刚刚的方法,以重赏激出愿搭把手的勇士,别慌,会有人为了钱财勇往直前的。”   说着,让跟随他去内城的人,两人一组,从码头上赶出一辆车,那上面是武弋鸣从驻船所内缴获的金银,崔闾眼也不眨的对着儿子道,“带上钱箱子,打开来再喊话,只要有人肯出头,只管发钱。”   再胆小的人,也会为了挣足银钱拼命的,崔闾恨恨的想,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些钱财,才如此制造战事乱局的么?   行,老子就用银钱开道,我就不信了,所有街道铺满银钱之时,还引不出挺而走险之人?   江州百姓,合该发一注战争财,保护江州,人人有责。   九处驻船所,渐次上演抢人头大战,那些驾船来搞突袭的家伙,再没料到往日见了他们就惊慌四散逃亡的百姓们,会有一日如此期待着他们的到来,鱼叉鱼网齐上,几人争一个头,或者合起伙来抢夺东桑箭船的控制权。   一夜发家,只在此刻,且过时不候。   全民抗敌性,全面被调动了起来,崔闾眼也不眨的,让人把码头上的钱箱子全打开犒劳有功的漕运帮众,和热情维护内城安稳的良善百姓,根本不带肉疼的那个花啊!   一顿操作,等武弋鸣被人从船底捞上来,和娄文宇大眼瞪小眼的发现,钱箱子全空了。   崔闾花钱不心疼的,一顿豪爽,直接让他们白忙了一场,待他们想要发火,却发现那些救了他们上岸的帮众,用危险的眼神盯着他们,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,理论上,他们的命,还得亏人家崔老爷果断,否则早沉了江不知飘哪去了。   他们不能恩将仇报,反还要夸他钱花的好,算是用在了刀刃上。   没看那些被救上岸的将兵,望着他的眼神,都充满了感激么?   所以,这钱到最后,竟成全了崔闾大善人的名声,若非他果断,此次偷袭不知要折损多少人命,若非他果断,内城怕已深陷动乱,若非他果断,江州将会毁于一旦。   崔闾凭此一战,在江州全境扬名立万,成了百姓心中最务实讲信用的善人老爷。   听说他还被九位豪绅老爷,推举成为下一任的府台大人,江州百姓欢腾雀跃,如此体恤爱民的善人老爷,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他接任府台位。   江岸狼藉,人心却火热,拿到钱的帮众们,和自发来帮忙的城内百姓,帮着抬尸埋人,帮着处理伤员,修复码头,帮着对岸的保川府将兵作战后疏导。   江上一战,让那些自以为战力超绝的保川府将兵直接麻了,来不及为死去的战友伤心,开始跟着会泅水的江州百姓学习,学习怎么在颠簸的船上扎稳脚步,不掉下水去。   崔闾的脚裹成了粽子,被抬着送到了王听澜、武弋鸣以及娄文宇等人的面前,所有人默默的看着他,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。   真是从未见过的,真视钱财如粪土之人,那么多金银箱笼,竟被他全城发放,他自己若能留一分,也好叫人污他个私吞公款之罪,偏他真一文未留,全打着救人保卫江州的名义散了出去。   搏得满城百姓夸赞,那他们忙这一场,为甚?   崔闾,“诸位不必谢我,都是应该的……”   还在心疼那些被撒出去的银子的诸人:……竟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如此昂贵,百十万两银子,叫他们以后都不敢轻言生死。   一万两的王听澜&一万两的武弋鸣:感觉心里塞塞的。   没有被报出身价的娄文宇表示,他也很心塞。   谁懂?钱箱子在自己眼前被搬走,他却没有理由阻止。   人命难道没有钱重要?只这一句就堵的他哑口无言。   所以,这个崔闾,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奇葩?   简直花钱如流水,没算计,败家!   吼,心塞的干脆死了算了,竹篮打水一场空,说的就是他们吧?几人灰头土脸,却还得扯出一抹笑来,面对着崔闾拱手道谢,“多谢崔先生出手相救,令我等化险为夷!”   崔闾再次推拒,“不用谢,不用谢,呵呵!”   取之于民,用之于民,今天是试做江州府台第一日,口碑名望双丰收,耶! 第43章   说来也是寒碜,作为龙兴之地的北境,作为有从龙之功的天子近臣,搜刮一下他们的家底私业,没有谁家能面不改色的,一把掏出个百八十万两,来彰显一下各人新贵身份的。   没有。   王听澜,父亲曾是北境登城内的一个千总,后被前朝登城守备将军所害,她自己也险些丧命羌骑刀下,后被太上皇所救,孤身一人,身无分文,待得从龙之功行封赏时,也只得一套三进的宅子,五千两白银,以及一个女兵营将军的公职身份。   没有爵。   非是太上皇薄待女性不给爵,而是所有身怀从龙之功的天子近臣,都不封爵,只赏了银子,宅子,以及一份吃皇粮,能够凭本事晋升的公职。   就这公职,每三年期述职时若落个下末评语,也得黜落下调或罢之不用,太上皇在吏治和贪腐这块抓的相当严,手中刀是没有以功换命之说的,整个北境在他的潜移默化里,贫富差距和阶级分层并无明显区分,和太大悬殊,他自己的个人财产,也就是内库使用金额,只多维持在三五百万两,其中属于他个人耗资的每年用不到二十万两,其余的全叫他用来养兵了。   也不是说他非要这样克扣自己,而是习惯使然,再加之没有家眷拖累,光膀子一个老爷们,吃穿用度又不爱奢靡,又不搞排场,于是在消费这块上,可不就显得乏善可陈,勤俭节约了么?   上行下效,整个北境官场的清廉风气,一直延续到当今继位,并作为州府楷模往外推行,虽然推行的不顺利吧,但有这个试点在,多少也是一种官场风向标,表明了大宁这艘航船将来的行使方向,是个与前朝、前面所有朝都不一样的发展方向。   是以,爵位在新朝便成了个稀罕物,有爵人家里的爵,不再具有一朝旺三代的潜质,而全都改成了虚衔荣誉衔,代表此户祖上有曾令皇家和百姓感恩的大功,故在其死后由朝廷颁予的死后哀荣,是写在碑文上令以传颂的祭祷词,既没有承袭制,也没有连坐制。   意思就是,终太上皇一朝,和当今目前而言,他们手上封出去的爵位,都没有活人在生前领过,这种封出去的爵,子孙没有世袭权,若后代里出现不孝子,当然也不会连累已故之人,被剥夺已镌刻在碑文上的个人荣誉。   有爵人家,只是曾经有过爵的人家,就跟后世的光荣户一样,是不具备阶级跨越的一种荣誉制度。   太上皇对世家那样警惕,限制他们的部曲扩列额,限制他们名下不动产,主要是田亩地的倾数,以及搞商业垄断机制等事,为的就是遏制国有资源私有化,令百姓无业可操无田可种,封爵?那就是世家起锚的前身,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手上,出现这种阶级明显的产物?   是以,北境城内无豪富。   是以,当眼跟前出现那么多银箱金砖,才会一时受金银迷眼,什么都不顾的,只想往自己地盘上扒拉,来个落袋为安。   是以,才会有一时不察,让匪寇偷袭成功的懊恼,虽有惊无险的反击成功,可战损报告上血淋淋的伤亡人数,却在宣示着他们此次过江的失职。   本以为能靠缴获的金银,减免一些过失罪,结果,扭头一看,钱箱子全空了。   除了侥幸送过江对岸的几箱金银得以保留,连中途撞船时落入江心的钱箱子,都被重赏之下的漕运人,给拖上了岸,并花了个精光。   你就说这手败家能力,搁谁身上见过吧?反正他们此生未遇,哦,现在遇到了。   别说一夜花光百千万两,一月花费几十万,都已经叫人侧目惊愕了,崔闾这手散财之功,直震的北境出身的几个官,瞠目结舌、并哑巴吃黄莲。   那伤亡人身后事的抚恤银子,恐怕得将侥幸留存的几箱金银给掏空,这一趟往来,实实在在人财两空,亏的裤叉子都掉了,回头就等着挨批受罚吧!   若非他们理智还在,知道有事急从权一说,就崔闾这擅动“战利品”之举,提刀跟他拼命都有可能,只到底都受过太上皇教谕,三观基本正常,在是非对错间,选择感恩讲道理。   人命无价,至少他们没让跟过江的同袍,全部葬身江底,也没堕了北境兵战力top1的名头。   险险保住了北境军的脸面,以及太上皇的威名,否则,他们怕只能吻颈投江,以死谢罪了。   钱没就没了吧!   几人面面相觑,无奈一声叹息,认命的暗示自己,本就命里带穷的事实。   天降横财都接不住,只能说这钱就不是他们的,算了,老老实实做事,准备将功折罪吧!   一颗心这才悠忽落了地,也真正拾起了过江以来,被抛之脑后的政务局势。   这里不是他们打一枪放一炮抢完单,就可以甩手走人的地方,认清了这个现实后,才终于有了种抢滩江州,登陆成功的真切感。   嗷,这个地方以后就能真正归于大宁朝廷管辖了,那以后钱生钱的日子可多了,经营好了这里,他们一样能跟着喝汤,干一票就走的那是土匪,他们是朝廷命官,得为百姓办实事,办好事,办能将日子过红火的正经事。   硝烟褪去,被豪绅巨贾冲热了头的脑子,也终于恢复了正常,能够进行正常思考后,这一战的得失也就能看清看明了。   对江州局势的不了解,是一切失误的主因,对几大家暗中势力的轻视,是遭袭的诱因,对把江州百姓生死未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心理,是排他性,或未将这些百姓纳入受保护范围,当自己人待的地域歧视心。   几人用年底交检讨报告的严肃心态,总结了这次登陆江州,折戟沉沙的教训,各拟了折子发往京畿,报当今知晓。   这期间,崔闾陪坐一旁,沉默喝茶,见几人面色几变,却都没有往他身上追责迁怒的意思,并在激烈争讨中,各自往身上揽了不少责,争相背搅乱江州民生之锅,没有为推卸战祸逃避责任,就起互相嫁祸之意。   崔闾眼眸微亮,饶有兴致的竖耳倾听,一颗到底是引狼入室,还是解厄江州之局的忐忑之心,终于在几人恢复冷静后,看出了属于北境教育体系下,与后世记载相一致的品格了。   他赌对了。   从这些人脑仁发热到眼睛里只看见金银箱起,他就隐隐觉得这股浮躁心理,有违他们背上属于北境的烙印,与他耳闻过的传言相悖,不符合一个有着铁律军纪制度下的武官形象。   繁花迷人眼,金钱惑人心。   那就打破它,看一看他们真实的面目。   好在,他们的本心强大,那上头的情绪一破,真实回归,也就开始了脚踏实地的,重新审视属于江州的风土人情。   江州农业不发达,全部江州百姓,有八十以上都是灶户。   灶户,就是产盐区的灶丁登为户,与军户、匠户一类,都属于世袭户籍,且到死都不能改籍,除非绝户。   江州的灶户,要比云川等地的灶户日子好过些,前者是老天爷赏饭,靠海制盐,日头好,盐产量高,日头不好,盐产量低,全都取决于日晒天数,因此,这里的灶户还有余力,在完成衙署派发的课盐税后,服一服衙署杂役,日子过的辛苦,但至少有命活。  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,娄文宇沉默了,他忽然好像就明白了,太上皇一直放着江州不动的原因了。   盐课税,除了他们北境的盐课,好像就只有保川府的盐课,是掌握在当今手里的,其他地方的盐课税,有一半是收不上来的,且因为地域化分,各地盐价不一,想要达成全国盐价统一的理想方针,除非是将盐课全都抓进朝廷手里。   江州灶户还有余力服其他杂役,就娄文宇知道的云川等地的灶户,自己吃盐都紧巴,每日除了制盐,根本干不了别的事,就这,还有大半人家完不成上面派发的任务,拿不到盐场的工钱,每日忍饥挨饿,过的惨兮兮。   为了抑制盐价,他们北境和保川府的盐价,在其他州府的盐商眼里,就跟白给一样。   普通大粒盐,他们这边卖三十文一斤,到了云川那边,就要三百文一斤,这中间的差价引发的巨大利润,诱出了许多私盐贩子。   北盐南调,渐渐的云川百姓全都趋向私盐,致市面上的官盐卖不掉,税收交不上,盐商在破产跟降低盐价之间,只能捏鼻选择后者,灶户的日子更加难熬。   太上皇用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的方式,想倒逼世家将盐课上交国库,这时候的江州海盐,就不能出现在云川等市面上了。   盐价降低,灶户的工钱也会降低,这让本已生活在水生火热里的灶户,会更没了活路,他们现在就吊着一口气,等那些手握盐场的世家,因为巨额的盐税交不上,而主动将盐场上交国有,在保命和保财之间,世家一向非常懂得取舍。   娄文宇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,眼神突然往崔闾处望来,舔了舔嘴唇,拱手相问,“崔先生,那些运到江岸上的海盐,您是故意叫人往江里投的么?”   他们只兴奋于海盐变现后的金银,却未料想过这些海盐,一旦进入各州府后,会对盐价起到多么大的波动,而盐价每一次的波动后面,都牵扯着成千上万的灶户。   太上皇顶着遗臭万年的风险,用成千上万灶户的煎熬日子,与世家进行拉扯,眼看近年来的世家发展已近停滞,这若江州海盐一往内倾销……娄文宇生生打了个寒颤,不止太上皇几十年的行计功亏一篑,那些煎熬了多年的灶户们,也要绝望的集体自杀。   只差一点点,只差一点点,他们就要做了这千古罪人。   崔闾在几双望过来的后怕的眼神中,沉吟开口,“我不知道其他州府的盐价如何,但我江州的盐价,自用与出海的价格是天差地别的,为谨慎起见,崔某只能出此下策,阻一阻这批盐入内了。”   盐与国运相当,一旦盐课乱了,国也很难平安。   娄文宇起身深深的给崔闾鞠了一躬,“多谢崔先生出手阻拦,否则我等今日必要闯下大祸。”   不说那些世家会不会闻江州内绅豪空虚,趁机抢占海盐市场,就太上皇与当今这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,就不是他们能承担的后果,诛九族都不足以赎罪。   只差一步,他们就成了千古罪人。   崔闾忙挪了半个身位,未全受了这一礼,只提醒他道,“江州归朝乃大事,牵一发而动全身,闾愚见,诸位最好以秘信告当今,是要诏告天下,还是秘而不发,都得视朝堂动向为先。”   几人里,只娄文宇是个对朝堂局势有了解的文官,王听澜和武弋鸣是纯武人,只对武事有研究,听了崔闾的话还未反应过来,就见娄文宇面色一变,再次冲着崔闾鞠了一躬,“多谢崔先生提点,娄某知道怎么做了。”   说着,转脸望向武弋鸣,“大人,您现在必须回保川府去,坐镇三州关口,把守好进出商贾,严密封锁我们进入江州的消息,一切都得等到主上和陛下的示意,再行后续安排。”   武弋鸣从未见过娄文宇如此严肃过,一时也紧了面皮,扶刀起身,“成,那我马上带人回去,你放心,保川府一直在你我的掌控里,保证这边一丝消息都漏不出去,荆南道和禹县那边,我会加强卡道详查来往人员身份的,必不会在主上和当今指示未到之前,漏出一丝消息出去。”   崔闾点头,这才该是正常接手江州事务的样子,而不是像之前发横财般的,不顾后果。   有了这个共识,再对接手江州后要处理的事情,就明朗多了,到此刻,崔闾才算是大松了一口气,觉得可以回滙渠养伤了。   太过度参与了也不好,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的,有时候做事做太满了,就容易给人刻意之感,反而会让人起厌烦疏离之意,退一步,反而是近十步百步前的必要前提计策。   于是,崔闾拖着肿成馒头的伤腿,带着李雁,回了滙渠。   崔元逸仍被他留在了江州,以等候小五和侄儿为由,再以熟悉码头事务的借口,让崔诚留下辅佐,陶小千近身保护,让他成为崔氏代表,不打眼的焊在这里,行刷存在感的事实成就。   临行前,崔闾真诚的邀请王听澜,“王将军,我崔氏宗族最近正在筹办女学,纪大人入江州时,毕总督曾向我介绍过她督办的朝廷要差,崔某本想等她方便之时,邀其过滙渠指导,奈何因小雁儿之事,竟再没了和解机会……”   王听澜已经知道了纪家姑侄的所有行事,对崔闾也是一百个抱歉,又加之在码头处的搭救筹谋之恩,此刻对崔闾不止另眼相看,更存了万分感激之情,听他如此真诚相邀,又说的是关于女子向学之事,立即点头表示不日将亲自前往。   崔闾目地达成,又与后赶来的毕衡挥手,不顾他再三挽留,坚持要回滙渠养伤,拖拖拉拉小半日,才上了马车往回赶,至日落时分,终于回到了崔家大宅。   途中接到一个算不上多惊喜的消息,王听澜让人拿了纪百灵和秋三刀,一个捆着一个躺担架上抬着的,跟随武弋鸣回转保川府的船只,一起过了江,由韩崎押回北境,等着问责。   也是到此时,崔闾才知道,纪家有爵,只是纪百灵的祖父死后哀荣,由太上皇赏的虚爵,实质上纪家目前站在朝堂上的最高军衔,只是其父的一个忠勇将军职,领的三品官禄。   李雁在慢慢恢复,或者说,经过这些日子幼王蛊回收蛾虫,以及经过心头血的滋养后,她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呆愣了,只在面对之前熟悉的人时,也不知是逃避还是担忧害怕,叫她依然作出懵懂无知样。   在崔闾还慢慢梳理着虚爵和实爵,揣测太上皇和当今在世家勋贵上的态度时,她竟突然开了口,“她羡慕世家贵女的生活,对祖父未得实爵之事,心怀怨愤,在北境时,因为大家家世相当,并未让她感觉出太大差异,可到了京畿后,那些奢靡物什,都叫她羡慕嫉妒,她心理不平衡,觉得凭自己的家世也该有那样的生活,可又明确知道没有那个可能,所以,才处处以新兴女性自居,一心想超度贵女们,同她一起平起平座,可人家贵女又不傻,根本没人理她,于是,她就更加的心理不平衡……”   李雁扶着脑袋,一副头疼欲裂的样子,吸着气道,“我劝过她的,只没料想,不知什么时候,她会把坏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来,我错了,师傅教过我人心叵测,我却没当回事,我错了……”   一瞬间,她泪如雨下,望着马车前的崔府大宅,彻底在崔闾面前褪去了伪装,眼神悲痛伤怀,“老伯,谢谢您,谢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。”   王听澜、纪臻,娄文宇这些北境熟脸的到来,让她再也没法欺骗自己,浑噩过活。   她师傅要来了,可她的幼王蛊想要再次繁育有生育能力的蛾蛊,得再等十几年,她成了本族最没用的圣女。   李雁捂着脸嚎啕大哭。   她师傅把王蛊交到她手上时,就说过本族繁衍人口的规划,要她好好养,结果,她却由于轻信人心,把蛊养坏了,还差点被抢走。   她要怎么跟师傅交待啊! 第44章   崔闾出门大半月,回来时身边带了个漂亮姑娘,马车甫一停靠在大宅门口,就引来了左近族邻的注目,纷纷用自以为隐秘的眼神,窥视着李雁的容貌,举止,待见她搀着崔闾从马车上下来,又忙前忙后的小心伺候人上台阶入府门,一时间那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飞快,既震惊又兴叹。   好家伙,族长这出趟门竟然找了个这么年轻的女子,也不知是续啊还是纳的。   崔老锣锅自从舍得大把花银子后,竟然也学起了府城那边的风气,挑伺候人竟然挑个这么年轻貌美的,估计那银子得花不老少,看着就不是街边插草自卖,或者是人伢子手里出来的。   娇娇姑娘嫩如芽,穿着打扮非顶好,却也属上乘,看那眉眼的灵动度,见之生喜,近之馨香,这绝不是苦日子里该有的仪表仪态。   就这么一瞬间,族长带回来个女人的消息,跟插了翅膀似的,一下子飞进了全族老幼的耳朵里,并立即引起了一阵热烈的讨论和压注。   压续弦的占三成,压纳妾的占六成,还有一些挤眉弄眼的,压干闺女。   听说府城豪绅的家里,就兴认干闺女,自用或来人招待用,完了遇着“知己人”的,就将之“许配”出去,一顶小轿一车嫁妆,这买卖就做成了。   崔幼菱领着女儿在地头上散步,今天是崔氏内帷茶会开展的第五天,为显她们办正经差事的诚意,她和长姐特意开了大宅偏院里的小花园,置好了新鲜茶点,摆上了新盏,点了熏香,将场地布置的舒适又安逸,全力务必的要让来赴宴的族人,感受到自在犹如家的温暖。   结果,从早等到午,赶来赴宴的族中女子,不足十数,寥寥几个人头尴尬的互相对视,连膳食都没用的就找借口走了。   第一届崔氏内帷茶话会,草草收场,以失败告终。   崔幼菱不高兴,干脆领着女儿往族中妇人最多的地方逛,她想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来参会,明明她都叫执事堂那边宣传过了,以为族中女子提高家庭婚姻待遇的噱头,招她们来集思广义,切实的为自己争取和提高生活福利。   她大姐被放了鸽子的族人,气的甩手回了后宅,丢出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的话,专心监察自个儿子功课去了。   像是要甩手不干的样子,可崔幼菱了解她大姐,知道气消后,她肯定会另想办法,让族中女人来参会的。   只她觉得不能干坐着瞎想,得亲自去跟人问问,问问她们有什么顾虑或要求,得先弄清楚人家是怎么想的,她们才好对症下药的帮助人。   两姐妹和离后,都住回了原先做姑娘时的院子,孩子小的跟着长辈住内宅,孩子大的全统一住前院东西厢,本来都习惯了一人一个房间,一个贴身仆婢的伺候,结果,当家大家长觉得这样很委屈孩子们,隔日便决定扩建大宅,修缮一直荒废不用的后花园和水榭竹亭。   因此,崔家大宅近日人来人往,做工的干活的穿梭其中,哪怕崔元逸因事暂离大宅,崔闾也多日不见,本家这边的工程也一天没停,崔老二崔仲浩承担起了所有琐事,既要看着族学那边的筹建工程,又要看着大宅这边,每日忙的陀螺般,走路再也不能慢条斯理了,说话嗓门直冲云宵。   “那边马车别挡着……爹?哎哟爹……”   崔仲浩一声喊卡嗓门里,然后拍着腿就跑到了崔闾跟前,一低头,就见着了肿老高的伤腿,正轻点着地面。   旁边李雁正警惕的拿半个身子挡着他,不让他扑到崔闾面前来,崔闾半只胳膊被李雁搀着,怕她这小身板扶不动自己,都不敢卸力倚靠,撑的身子僵直打颤,还得安慰她不要多想,叫她放宽心搁家里住,完了又挺欣慰这姑娘的懂事,知道体恤老人家的不易,没下车干站着,是丝毫不端着身份的,代替崔诚的位置,照顾他这个伤患。   崔闾把得力人都留给了长子,自己身边除了几个护院,是真一个体己人都没有的独个回滙渠的。   李雁恢复如常,当然也记起了自己的身份,却一点没觉得有比崔闾高贵位尊的,从哭过之后,就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处处以崔闾为先的小姑娘,忙前忙后的像个真正的晚辈般,照顾崔闾,用心伺候。   崔闾给次子介绍,“这是……嗯,李雁,是爹在府城一个朋友的孩子,你当妹妹照顾着,莫让她受委屈了。”   崔仲浩张了张嘴,挠的头发都乱了,也不敢问他爹,这是不是您给咱们兄弟姊妹几个找的小娘?   也几乎是同一时刻,崔幼菱从挽着篮子下地的女人嘴里,听见了有关李雁身份的猜测,嘻嘻笑着恭喜她,要有小娘的话,好悬没把崔幼菱给气死,抱着女儿就往大宅冲。   她才不信她爹会在这么短的日子,就找了别的女人来替代她母亲的地位。   崔幼菱气的眼眶发红,一头就撞见了亲爹带着身边的女人进入大宅后,残留的一抹背影,而她二哥则跟个尾巴似的跟后头,眉眼疏阔,显出个很高兴的样子。   他爹夸他辛苦,赞他在家主持家业有条理有担当,崔仲浩比吃了仙丹还高兴,亦步亦趋的跟后头进门,可巧就让小妹误会了。   崔闾回府的消息,当然也惊动了内宅处理中馈的长媳吴氏,等一行人入了正堂,她跟弟媳孙氏、小秦氏,也都到了,崔秀蓉最后赶到,捏着帕子直喘气,眼神却直直的兜着李雁转了又转,欲言又止。   小秦氏没等其他人说话,眼眶先红了,上前一步跪在崔闾跟前,叩头求问,“爹,五郎怎么样了?您找着他了么?”   崔闾一盏茶没喝上,身上也疲累的慌,扶膝垂眼看着小儿媳妇,“如此沉不住气,以后出了门,可怎么能主持一府中馈?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跟你两位嫂嫂学理事掌家的?”   崔秀蓉上前直接把人拉起来,关心的问崔闾,“爹,您脚伤是怎么回事?诚伯带人说是去寻您了,怎么您回他却没回?不知道您身边缺人伺候啊?”   说着往李雁身上转了一圈,抿了抿嘴,实在没憋住,“爹,这姑娘……您是个什么章程?”   这话问的,崔闾先都没听懂,结果几人脸上那表情,真真的叫人一看就明白,一时眯了眼睛寒光直冒,厉声斥责,“家里的贵客,需要你爹拿个什么章程?听风就是雨,一点自己的判断没有,你们如此掌家理事,叫我以后可怎么敢放手叫你们干?眼睛耳朵,看见的听见的,什么事都该有个自己的判断,而非凭空瞎揣测。”   崔闾气的脑门冒烟,崔幼菱还要火上浇油,“可是田间地头都传遍了,说您……说您……”   一趟府城之行,开阔的不仅是眼界,还有一直固步自封的见识意识。   崔闾在几个儿女脸上,悠忽看见了愚昧无知,和人云亦云的短视无主见,他眯着眼睛直往几个儿女媳妇脸上看,冷声反问,“说我什么?马车停在府门前可有一刻钟?竟然就传了流言出去?呵,是你们闲,还是他们闲?”   闭塞的县城,来来往往都是熟脸,偶尔进个外地人,都能给人编出个离奇身世或奇遇,总归没有往正常人里猜测的,舌根嚼的叫人厌烦。   崔闾一掌拍在桌上,拍的新上的茶盏蹦了几蹦,一众儿女纷纷低头弯腰,满脸惶惶,崔幼菱怀中的女儿更是哇一声吓哭了出来,又被捂了嘴强行止哭。   李雁脸又红又白,她不傻了后,当然也听出来了言外之意,眉竖眼瞪就要喷人,结果,就听上首处的老爷子,用比她还厉的声音怒斥,“单身男女站一起,年龄差还如此之大,你们和外面那些人,是怎么敢往那等龌龊无耻之事上想的?那些连自己家事都摆布不开的人,一双眼睛倒好盯着别人瞧,我看他们就是太闲了,居然还有空子来编排我,哼,传我令于全族人知晓,滙渠县即将与府城通商,可两边来往受颠簸路段阻挠,为发展本县商业,衙署那边将指会县衙征招人服役,修整滙渠通往府城的官道,此次劳役有助县市经济,我族人不可推诿懈怠,以银钱销役,我亦不会像销往年徭役般,出钱替他们免此杂役,是以,叫他们做好准备,等县衙告示贴出来,就都收拾收拾去修葺整理官道吧!”   乡里闲帮,就爱嚼鳏夫寡妇间的桃色流言,崔闾真从未料有一日,会有这种诽语落在自己头上,里面甚至还有自己的儿女愿意相信。   太狭隘了,眼界、思想,都太狭隘了,男女一道同行,哪怕只走几步路,轻则名声尽毁,重则浸了猪笼,好像世上就没有正常的男女关系,那要叫他们知道朝廷上已经有男女官员同殿为臣的事,他们岂不要震惊的眼珠子落地,一蓬口水把自己呛死?   怎么能这样无知?满脑子男盗女娼?   崔闾黑着脸望向手足无措的李雁,“雁儿……”一时间因为顺口,竟叫了之前的称呼,正停了想是不是该换个疏离点的,就听李雁立即接口,“崔伯伯,您有话直说。”   这声崔伯伯一叫出口,堂中除了崔闾以外的所有人,就都知道自己这边闹了误会,在客人面前丢了脸,一时个个涨红了脸,不敢再往李雁处看。   崔闾将几人的反应看在眼里,冲着李雁点头,“你的官牌子带了么?朝服可有备用的?”   李雁低头,在自己袖袋里掏啊掏的,“喏,官牌……”然后又指了自己被崔府奴仆搬进来的包裹,“朝服备一套一直在包裹里,没机会动过呢!”   崔闾点点头,望向她道,“你去把朝服换了,官牌子挂上,崔伯伯一会儿请你帮个忙。”   李雁二话不说,拎起包裹就往左侧的茶房里去,吴氏立刻上前,冲着崔闾道,“爹,后堂前个收拾出来了,可以让这位姑娘去那边更衣。”   崔闾闭目养神,挥了挥手,吴氏立刻上前拉了李雁往后堂走,崔仲浩眼珠子转了一圈,轻声问,“爹,要儿子先去把杂役的事说一声么?”   他近日帮忙理事,已经不似往前那样不懂眼色了,他现在察言观色的本事强的可怕。   崔闾连眼皮都没抬,“去叫了执事堂的人来,把故意坏人姑娘名声的人找出来,按祠堂门口扒了裤子,打三十棍,再传本族长令,为始我族女子能接轨朝廷新律,今特邀请了朝廷妇协部的大人,来我族宣讲男女同工同酬,以及婚姻家庭中的自主权问题,……还有,族田的分配有些微的不公正,之前是我想差了,府城一遭走过,才叫我知晓,女子无田便无依的事实,因此,族田分配这块上,会重新纳入女子名户,再行重分重配之举。”   正说完,李雁一身簇新的朝服走了过来,腰上鎏金官牌,随着行走的步履一晃一晃,耀的人眼不敢直视,崔仲浩等一众人这才知道,他们猜测的有多离谱。   怪不得老爷子要生气,这竟然不是个一般的女子。   崔闾指指两个女儿,“你们不是要办妇协茶话会么?刚巧,李大人就是朝廷派下来专门管着这块的钦差大人,你们带着她往族里走一遭,若还有胆敢污蔑李大人名声的,直接绑了送县衙去,并带话宣示,族里不会出一文银子帮他们免罚免罪。”   有那钱我全拿去修路,也不给长舌之人做免罚之资。   从李雁换了装束出来,就过分安静的正堂,忽然就掀起了一层浪,惊声连连里带着满洪的好奇,“女官?朝廷里竟然设了女官?”   崔秀蓉和崔幼菱两人更直接围住了李雁,瞪大眼睛瞅着她,“妇协部的大人?真的是有俸禄可拿的女官么?”   李雁看向黑脸的崔闾,把头重重一点,“崔老先生希望滙渠县民生开化,妇人能有自己的意志,故特请了我来,帮助崔氏族人学习进步,跟上朝廷教化。”   另一边,崔仲浩传达完了崔闾的话后,果不出所料的,一群人炸了锅,“修官道?还不准用银子销役?不是,族长这什么意思?我们现在每家每户都新分了田,都忙着沤肥等来年耕种呢!他不给我们销役,那我们田地上的活怎么办?”   崔闾指了指两个女儿,对李雁道,“有事就叫她们去做,你是官,她们是民,以及我族内所有女子,都交由你教化,及普及妇协新律,但有阻拦不让的男子,你直管动手教训,崔伯伯相信你。”   李雁拱手道,“那就从尊重女性,不乱传男女关系一事上,进行教化,崔伯伯,我可是会特殊手段的,您给用么?”   崔闾哼一声笑了,边笑边咬牙道,“用,直管用。”   他知道族内风气一直不太好,只从前不爱管也不想费心管,可出去了大半月后,崔闾觉得,该管还是得管。   看吧,他刚离开几天呐?那些人就敢如此编排他,是打量着他现在脾气好了,大方了,会比从前更不计教他们背后嘴别人的错处了?   崔闾冷着脸被仆奴扶回了自己的房间,决定先让李雁出马,给那些人个苦头吃,叫他们睁大眼睛看看,女人不都是弱的,不都是只能依附男人过活的,她们不仅可以当官,还能要他们跪地求饶。 第45章   江州城内的巨大变故,只吹了个男人孕子的消息过来,后头几大家被捆的事,以及各处驻船所被抄的事,暂时还没吹进这处偏僻地,又或者,据崔闾通晓此处百姓兴致点的尿性,后头哪怕战事都打到头上来了,也没有男人能生孩子这事来的炸裂,街头巷尾挎篮子做活的,没有不成三成两聚集,抻脖子激情澎湃的。   地域偏,民风固化的另一个反差,就是上了年纪的,由媳妇终于熬成了婆的女人,但凡有生育过两个儿子及以上的,在家中和家周围那一块的活动区域里,就有高嗓门说话和走街窜巷,跟个会移动的情报站一样,将已知信息结合自己意见猜测,再整合整合成新的见闻传播出去。   提一句闺训女德,能直接甩巴掌伺候,乡哩婆娘就认为熬成婆后,有资格上桌吃饭。   滙渠的整体妇言容工,都跟着崔氏宗族的走向走,又因为崔闾早年的不参与,亡妻秦氏的顾不上,放任了族中妇人言行的肆意生长,由点及面,就导致了整个滙渠妇人言行,比旁的县区要散漫一些,除了不敬公婆,败德越轨,杀人越货,会受到严厉惩治外,其余只要没人追究,一律以不告不发摁下不表。   这里除了穷,闲下来的时间就是东家长西家短,嚼舌根就是日常。   当然,这里不是要指责她们的八卦能力,而说的是她们强悍的家庭地位,和差别于府城妇人的受拘束力。   有这样强势的婆婆,和在家庭中拥有一定话语权的婆婆,当媳妇的虽难有高声语的时候,但自由度,以及“抛头露脸”或出门做活,或街市上买个东西逛逛的机会,是远远大于府城那边的女人的。   在精神控制和体力压榨间,很明显的是受礼教约束的女性,身上的枷锁更重。   甭管这些做了婆婆的女人有没有文化,识不识得圣人言,在父权男威这块有着大环境帮衬,有宗族规矩干预着的前提下,她们的强势行为,在另一种层面上来讲,也算是新式妇人意识觉醒的第一步。   穷户里的女性,用与男人等同的劳动力,为自己挣得了相对宽宥的自由权。   母老虎、悍妇只是男凝视角下的主观评判,意仍在打压贬低生出反抗意识的妇人,换种环境,比如北境那地,遍地都是母老虎,家家都有一两悍妇,那那些男人的日子不过了?亦或是未婚小伙子不婚了?   当然没有,人的适应性会教会,这些对女人失去绝对掌控的男人们,改变态度,别总想着拿捏女人,有能力的男人自会凭本事,在女人掌心里滋润的过活。   扯远了,就扯滙渠这地,因为品物不丰,商贸不达,这里的百姓大多仍靠田亩过活,江州府城那样富裕,都传遍地黄金,也没引得滙渠小年轻们离家挣银的想法,为啥?因为灶户不能当啊!   哪怕是受雇盐场,只做晒盐的活计,那前几十年有出滙渠的老人,就会掏出他们烂了的脚,以警示想靠晒盐发家的后辈,有命挣没命花,穷就穷点,好歹命在。   是以,那几大当家人的死活,在府城内算个事,能引得百姓惶然惊惧,到了滙渠这里,水花都没弹起来,全县有嘴的人,不能想像那金银如山的场面,但怀孕生子之事,是很有具象化的一桩奇闻,是能纯靠想像就有拍大腿乐一乐的样板子在的。   孕妇,谁家不曾有过啊?哎哟喂,要乐死,那些有钱人真会玩,金山银山挣不够,现在连孩子都要自己生了,真好,真棒棒,他们家的女人可太幸福了,哪怕不能出门,就家里的西洋景,不比外面的热闹好看啊?   滙渠县内凡生育过的女人们,挤眉弄眼的撞在一起嘀嘀咕咕,跟早年时兴用寿命尽孝一样,什么信女愿用十年寿换啥啥啥的,这些妇人也虔诚的举起手表示,信女愿用余生禁足家门替男人看孩子的苦,换一换那被男人挂嘴上的生育幸福指数。   幸福给他们,苦让我们女人来受,看孩子而已,屁股后头挂一串也行,都行,只要男人们肯生,我们愿意养,愿意!   大半辈子的笑点,没有这一天来的舒畅,甚至还有人懊恼,怎地那所谓的蛊灾,一点没波及咱们县呢?差评,若能把那蛊捞过来灾上一波,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蛊灾。   一声叹息,扼腕的不要不要的。   一连三天,崔闾没在家遇到李雁,连他俩闺女和小儿媳都不见了影,只有年长的两个媳妇守在家里,一个安排内宅事务,总领后花园修缮工程走不开,一个见天守在前院,要么督促仆妇熬药,要么捉了大夫来家给他的脚伤揉药油。   长子不在家,长孙的功课就少了人监督,崔闾正好也闲了,便趁着养腿间隙,捉了几个孙子到跟前考教课业,孙女们有各自的嬷母陪着,也不再拘于后宅天天绣花看账本,全松了口放她们出门玩去了。   左右都是族亲近邻的,只要不出滙渠,她们的人生安全这块完全不用操心,都知道是大宅里的姑娘,说话做事的都把着分寸,再没不长眼的撞上去找打的。   老二领着族学扩建的事务,也是天天忙的脚不沾地,祠堂事务处理中心那边,在崔闾回来的第二天一早,崔元池、崔长林几人就来了,探望加汇报分田进展,略说了说过程中遇到的搅毛事件,比如近水田与坡地田,山涧荒田打出来的薄地,与山根碎石林里的薄地,放肥田里当搭头还遭人嫌弃,再也不是赁田时,给田就种的态度了。   得寸进尺,人心不足,都在分田到户的过程中展露无疑,没有崔闾在场弹压,靠着八个理事维持场面,到底因为经验不足吃了亏,后来还是崔长林想了招,族长不在,宗子,也就是崔元逸在,跑大宅找人,这才压住了场面,没让暗中鼓动族人的闹事者得逞。   崔闾这才知道,他不在的这些日子,长子并没有能安心在家读书,为了压制住被崔闾剥夺了议事权的族老们,他每日拎着书坐在祠堂那边,一心几用的帮着处理族务。   元池和元逸都是元字辈的兄弟,他用很敬服的语气对崔闾道,“元逸得了您几分真传,板着脸坐在那里,就能让想闹事的歇了心,三叔公家的老儿子,领着他媳妇想搅浑,非要近水田那片地,一点山坡田都不肯搭,元逸直接就让执事堂那边来人,将他绑进了祠堂,管他媳妇在外面哭天抢地,一条凳子横在堂中,照着他后背就是一顿抽,后头就再也没人敢这么要田了。”   崔元逸有处理族中事务的经验,只那时候顾虑着长辈情面,又加之崔闾懒得理人的样子,遇上搅缠的族人,他就也用糊弄学糊弄过去,最好两边不得罪的让他们自己解决,只维持着大面上的安逸。   可从崔闾雷厉风行的开始整顿族务后,崔元逸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内心的紧迫,他虽不知道原由,可作为接宗的长子,就必须得跟后头进行改变,以前温和的处理手段,显然是不适用于现在这种情况了,于是,在族人眼里特别好说话的宗子,也变得冷酷无情了起来。   属于宗子的威信一下子就给立了起来。   崔闾听的眉头飞扬,腿伤都感觉好了大半,再没有什么能比承宗的长子,自己能立起来更叫人高兴的了。   他一直就担心长子太过优柔,行事常常过于仁善,很多地方都显得不够强势,心慈类母,是他常常担忧其负担不了家族重任的原因,没料出门一趟,因意外耽搁后久不回下,竟叫人守出了这样一个惊喜。   很有一种力挽狂澜感,又感慨又叹息的,连瞧着背不出书的几个孙子,都生不起气来,反还主动给找了理由免罚。   “族学那边因为扩建,是停了些课,家里这边也在动工建园子,你们疏懒些也是环境所致,行了,都出门散散,别搁家闷成傻子了。”   几个小子都不敢信,一身皮紧的已经做好了挨抽的准备,结果,祖父竟然高抬了贵手,轻轻放过,还好言安慰?   娘哎!   几人回了房后,一个也没敢出门,全都加紧练字看书,誓要把最近半月荒废的课业补上。   祖父肯定是知道了他们见天出门疯玩的事了,这是在故意敲打他们呢!   反话正说,可能就等着他们往外跑,然后抓回来重重罚,背不出书只多抽手板心,出门玩那是要打板子的,两罪并罚,几个小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,祖父肯定在等机会叫他们屁股开花。   不出门,坚决不出门。   崔闾欣慰点头,喊了长媳来给几个小子加餐,正好秋日膘肥,派了护院往云岩山里去捉些野物来,又开了库房捡了山参铁斛,熬药膳进补进补。   吴氏都麻了,自从公爹想开了后,再也不在吃食上面简省了,族中自养的鸡鸭,县里的猪羊肉摊子,都固定每天要往大宅送足份足量的肉食,全家老小,包括仆奴护院,全都跟着加餐,以前半拉月都吃不上一顿鸡的日子,再也没有了,并时不时的从珍藏的药匣子里掏出上好的中药,让她们跟着祖传下来的食谱熬煮药膳。   她们几个媳妇做梦都没想到,会有一天把血燕当饭吃,参茸当茶引子用,这是有多少家底够这么糟蹋啊?   吴氏几次话到了嘴边,都咽了下去。   家里女人,包括和离归家的两个小姑子,身体其实都不太好,用大夫的话说,就是虚亏,是从前的克扣日子留下的症候,缺血缺到葵水都不规律,所以,补是对的,能有药膳补简直该喜极而泣。   她不能因为想要当个贤惠人,就置家里其他几个女人于不顾,况且,她自己其实也想把身体调养好,她才两儿两女,若有可能,她还想再生,至少得在生育之功上,能超越婆母的五个之功。   崔闾陆陆续续的接收着自己半月不在时,族里发生的大小事,除了分田到户的落实过程中,发生的一些不愉快之外,族学那边也因为停课而糟了口舌,有认为是在耽误孩子们课业,影响后头的童生试乡试的,有觉得没必要扩建那么大,糊乱动用族库钱财的,更有为了多分田亩,帮孩子退学充了家庭劳力,想多分田的,唧唧渣唧唧渣的讨论谁占便宜谁吃亏的事。   祠堂那边整日没个消停,大有要把祖宗也给吵活了,替他们主持公道的意思。   崔闾一拍板,既然扩建了族学,又扩建了大宅,那干脆,再建个独门独院的宗族事务处理中心吧!   省得天天去吵祖宗。   李雁就在众人惊愕的怔忪,又要开销一笔支出建房时,风风火火的领着崔秀蓉崔幼菱进了门。   “崔伯伯,你们滙渠这地方真不错,我看了三天,也走访了十几户人家,然后发现了一个问题……”   她一脚刹住车,就撞见了匆忙从椅子上起身的崔元池和崔长林二人,后头崔幼菱却一个不及时,一脑袋撞上了她的背,将她撞往前踉跄了两步,正好就被崔长林给扶住了,“小心!”   李雁哈哈笑着道了声谢,崔长林却垂眼退后两步作揖见礼,“李大人。”   疏离有礼,文质彬彬的,再加上他青竹似的身形,哪怕衣裳泛了旧色,鞋履也不够华贵,却也不影响他磊落大方待人的举止。   李雁眼前微亮,歪了头问他,“李大人全名叫什么?你要是不知道,我可以再自我介绍一下。”   崔长林垂了头小声回复,“知道,但李大人全名非……我等能直呼,李大人,您请上座。”   刚好他和崔元池也将事情说完了,见李雁似乎有话要与崔闾说,便拱手先退了出去。   崔秀蓉和崔幼菱各占了一把椅子,叫了茶一顿灌,却见李雁仍伸长了脖子往离开的崔长林看,一时又纳罕又不好意思。   哪有大姑娘这么盯人小伙子看的啊!好不矜持,可惜也只能搁心里腹诽腹诽。   但崔闾不用,而是挑了眉毛揶揄道,“小雁儿这是瞧上我家侄儿了?”   李雁挠挠头,一点不羞涩道,“他是除了元逸大哥外,长的最合我眼缘的,可惜就是文弱了些,不符合我族挑夫郎的标准,哎,也只能看看咯!”   恢复后的李雁,也露出了她原本的脾性,拥有着北境十年的肆意生长期,在那个可以自己挑选夫郎的地方,她可以毫不露怯的,对着合眼缘的男子发动攻势,羞涩这玩意是不存在的,她欣赏男色的眼光正大光明,也谗在明处。   崔闾很欣慰,她没有受之前事情的影响,对男人彻底的失望厌恶,虽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与男孩相处的,但似现在这种大胆表达对男孩子青眼有加的方式,很令人眼前一亮,并有在离经叛道上横跳的刺激感。   让人看到了后世女孩主动求爱表白的现场,主动撩汉的样子可爱非常,而崔长林的反应,也叫人发笑,镜像反应似的生出了女孩子的羞恼别扭感。   不管结果怎么样吧,至少李雁的行为,并没有惹来闲言非语,大家对她见到崔长林就调侃戏弄的样子,给予了纵容和善意的微笑。   当然,据崔闾观察,可能还是她那身官服的制约力更大,让人不敢冲她非言非语。   等她落坐,并灌了两盏茶后,崔闾才问道,“发现了什么?慢慢说。”   李雁一抹嘴,眼神晶晶亮,“我发现滙渠的妇人,十家有八家男女同席哎!而且哦……”   说着捂了嘴笑,“她们似乎很愿意让自己家的男人生孩子。”   崔闾这才知道,滙渠县内普通百姓人家的女人,竟然多彪悍多思想活跃的,她们比他在府城见过的女人,少了精神上的约束力,生活虽苦,但言行自由,说不通家里男人时,会扯着嗓门骂,三条街都能听到的那种。   放以前,会叫崔闾皱眉,认为失却了妇人的温婉,不是个合适的妻子。   但现在再听,却又有了别样的看法和见解,李雁几乎一说,他就懂了。   崔闾,“你的意思是,滙渠这里普及新律会相对容易?”   李雁头直捣,“我们之前去过的地方,宗族势力高过朝廷律令,别说背后编排族长了,就是背后有不敬之语,都能叫人揭发出来重重惩治,崔伯伯,你们族里或县里的妇人,嘴巴坏是坏,但也是最能撬动思想的一批人,她们眼里,您的地位有权利处罚她们,却没办法能封她们的嘴,流言可以不听,但八卦一定要传,我是用府州里男人孕子的具体过程,换得的她们转移注意力,不瞎说八道的。”   那眼神真诚的在表扬崔闾对于宗族妇人,没有用禁锢思想压迫的欣慰,是对自己跟对了人的庆幸。   崔闾:合着我以前的疏忽管理,还成了歪打正着的有功之事了?   李雁嘿嘿一笑,“我给她们演了一遍男孕子的把戏。”   崔秀蓉跟着忍不住开了口,“爹,李文康的肚子起来了。”   崔幼菱跟后头接话,“是他自己要求的,不是大姐要报复他的。”   崔秀蓉不忍直视的模样,“他说小雁儿当官是牝鸡司晨,是她的官是假的,官牌也是假的,还说男孕子是巫术,要大家伙把小雁儿绑起来烧了……”   李雁自己倒还好,一点没生气的样子,“我就跟他打了个赌,他要是能怀孩子,那就是我赢了,如果不能,我随他带人来烧。”   崔幼菱把头点的飞起,手比划的飞快,“就噗呲一下子,他那肚子就长成了包,大夫摸来摸去都是喜脉,并且还能听见胎心,怎么做到的啊?”   她眼直直的望着李雁,李雁不好意思的望着崔闾,“假孕,我不是回收了很多蛾虫么?那没有生育能力,不代表没有涨腹功能,用幼王蛊做点手脚,大夫也查不出是真孩子还是假孩子,嘿嘿,现在县里的妇人都希望我能去她们家里,帮她们男人生娃呢!”   好先进了思想!   崔闾也是没料这县里的妇人,居然接受度这么高。   李雁很认真的跟崔闾道,“崔伯伯,我看过了,您家的分田到户的惠民之策非常好,我师傅就常常说,土地应该是农民的,不能全聚在一家一户手上,这整个县的土地,全聚在您一家手里,不好,太招人眼了,您能舍得分出去,就证明您是这个……。”   说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,笑的开心热烈,“等我师傅来了,我叫他来看看啊!” 第46章   崔闾对李雁口中的师傅实在好奇,他知道她师傅的真实身份,可这种知道是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知道,无论是毕衡还是李雁本人,包括后面来的王听澜、武弋鸣等人,都没明确过那个人的身份。   毕衡搁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李雁的真实身份,他那纵容纪百灵暗害李雁,以及将计就计利用李雁的罪责,都指望着之后能用平定江州之乱的功劳,去折抵呢!   好像就没人想起来,要给他解释一下李雁的身份,和她背后站着的人,当然,也有可能是他表现的太平淡,没有强烈的追索欲,导致他们疏忽了自己非局内人的事。   就那种身边都是自己人,一腔子心知肚明味,然后进了个陌生人,还不吱声好奇的问一句,甚至疑惑都不疑惑一下,然后自然而然的,也没人想起来跟他说一声,或交待一句。   所以,他只得按着理的,表现出一副不知根底的模样。   第一次,算是正式非常的问了李雁,“你竟然还有师傅?你师傅是谁?他传信给你,说要来找你了?”   李雁一下子卡了壳,竟然有点心虚的样子,小小声道,“我师傅就是送我王蛊的人,我们不靠普通信件传递消息,我身上的蛊一出事,他那边就感应到了,应该……会赶来看我的……吧?”   眼神都不敢与崔闾对视,埋了头有点愧对人的样子,声音更小了,“我师傅不让我告诉人他的事情,我之前没听,就告诉给了纪百灵,后果您也看到了,对不起啊崔伯伯,非是我不信任您,而是……而是……”   她脸涨的痛红,抓耳挠腮的,一副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样子,又怕崔闾生气她对救命恩人都如此防备,搞得大家后面都不好相处,小姑娘到底涉世未深,不知道怎么找个不得罪人的借口,把这话蒙混过去,一眼叫人瞧出了她有隐瞒之意。   搁试图以恩挟报的人面前,她这样的反应,确实得一波把人给得罪了,救命之恩都换不来信任,那后面就不用相处了,于是陷入客套假惺惺交往的恶循环里,没了深交的可能。   然,崔闾顺嘴问这么一句,一半是真想从李雁嘴里了解一下太上皇的为人,不是记录在史册上的那种官方评判,而是真实的从亲近之人嘴里,吐露的真实性格,一半则是为了打断她接下来的,可能关于分田到户的具体内情。   崔闾很清楚,她嘴里的分田到户,和自己现在在族里施行的分田到户,性质根本不一样。   她说的,应当是史册记载的那种,大宁田户革新推行失败首创案例,由北境作为试点,往其他州府推行,却引起了世家豪族强烈反抗,后生出巨大动荡的一次田地改革。   就妄图以新政,将世家豪族手中的田地,均分给他们手中佃农名下,以商贾子入仕为饵,想敲开良田集中制,可惜那些存在了千百年的世家大族不傻,在他们眼里,商业乃小道,存田才是中兴家族之本,要他们让商还农可以有的商量,让他们让田归农那是绝对不行。   所以,似北境均田制的推广,最终以失败收场。   李雁匆匆看了一眼祠堂那边聚集的人头,崔幼菱就随口说了一句,“我爹把大宅名下的田地分给族人种了。”   就叫李雁忽然就对这里生出了巨大好感,以为终于有人能连上她师傅的脑回路,有统一的思想认知了。   可惜事实非也!   崔闾这里的分田到户,只是说换了一种租赁方式,收息降低,把田按人头租出去,与之前放给佃农劳作,而佃农只拿工钱的那种,一个是为自己种,一个是为族长家种,打工与给人打工的区别。   确实是个惠民之策,但跟李雁嘴里的白送是两码事,一项被那么多世家大族联合反对的政策,必然在制定的时候就有缺陷,联合现在的形势,首先就是时机不对,且不成熟,崔闾就算在梦里见过了土地公有制,也清楚的知道,这其中想要成功的过程,必然要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,当今和太上皇行政太短太急切,几乎没什么缓冲时间的,想要从那些世家大族手中将这份祖业抠出来,这谁愿意呢?   他也不愿意啊!   是的,哪怕他都在梦里看过了土改成功后的模样,换现在来讲,他也不能接受一下子将祖业拱手让人的事实,尤其是他们崔氏还没有完全商业版图的情况下,他若真散了手中的土地,叫他身后这一家老小上百口人,吃什么喝什么?   人都是自私的,不到死那一刻,都不能说可以完全的想开,而只要不死赖活着,哪天不要花销?总不能为了十年后的既定结局,现在就散尽家财,叫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,乞讨过活?   不能够啊!   所以,能把田分到每家每户头上,叫他们自己种自己吃,每年只稍稍给一点租赁费,就已经是崔闾能做到的,最大的土地改革,和“败家散财”之举了,再要让他散的兜比脸干净,那是真不行。   他作为大家长,必须在保命的前提下,还得保证给到家人足够的生活保障,命到最后若真保不住,至少生前衣食不缺,吃喝不愁。   是以,他不着痕迹的,让李雁忘了追问详细的分田事由,将话题歪到了别的事上。   李雁因为不能将师傅的事情据实以告,而心存愧疚,没说两句话就以疲累为由,回了客院休息。   崔闾这才将眼神落在了长女身上,面容一肃,“李文康怎么回事?”   他与崔秀蓉和离之后,就被其祖父强行绑回了家,与他那个“同窗”分了手,按理,他此时当在乡下庄子里。   崔秀蓉垂眼默了一瞬,“他来找我借银子,说要外出游学……”说着脸上露了个嘲讽的笑来,“他当我不知道,是要和那人一起离开呢!”   所以,是她故意作了局,叫他撞李雁刀口上,丢人现眼的。   崔闾一掌拍下,震的桌几上的茶盏跳了几跳,厉声道,“跪下!”   崔秀蓉磕巴都没打一下的,立即曲膝跪了下去,旁边的崔幼菱吓的也跟着一起跪了,两人头也不敢抬,就听崔闾用异常严厉的声音训道,“既已和离,便再不相干,他找你借银钱,你大可用别的方法拒绝他,或通知了李家人来拿人,你做什么非要如此落井下石?……秀蓉,他再有不是,也是你两个孩子的亲生父亲,你便恨他,也该换个不显眼的方式解一解气,用如此手段置他成全县笑柄,你当博儿和姝儿脸上就好看了?你让这两个孩子以后出门,可怎么面对那些投过来的嘲讽言语?”   说完顿了一下,方语重心长的教导道,“夫妻一场,便不能白头偕老,也该看着两个小的份上,咽一咽心里的气性,从此当个对面不相识之人,也就是了,你过你的,他过他的,你只要把自己过的比他好,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……也不用多少年,就看两个孩子长大了回不回李家,你们之间的胜负就能分出来了。”   和离时约定,为了让两个孩子拥有更好的教育,和生活质量,就放在崔家寄养,是寄养,不是随母归宁,等孩子们大了,有自己的主意了,届时再叫他们自己选择回不回本家。   这中间有许多年,可以叫孩子们认清现实,知道该选哪边,才会对自己更好更有帮助,届时,不比任何言语动作,更具有打脸的效果么?   崔闾眼眸深沉,盯着垂头不语的长女,又再道,“……况我若是你,定会馈赠许多金银,助他与人远走高飞,一江之隔,什么意外都能发生,他若就此失了踪,或在别处流连忘返,孩子们连选择都不用,自然更该依母而居……比你让他在全县人面前丢脸,哪个更得利?”   崔秀蓉先是一声也不吭,后来被崔闾盯的受不住,终于抖着肩膀哭出了声,“我不是想报复他,我是想报复他娘,那个老虔婆……”   崔幼菱膝行两步红着眼睛替她姐姐解释,“爹,您这些日子不在家,不知道那个老妇人有多可恨,要不是家里护院警醒,博哥儿就要叫那女人抢走了,她甚至还藏了姝姐儿,两天没给水喝,要我们拿博哥儿跟她换,长姐也是恨极了她,才会叫人偷偷去李庄放了李文康出来,否则那老女人根本不肯离开,天天盯着大宅这边……”   崔闾瞪了她一眼,指着她批评,“此地无银三百两,从你开口说绝对不是秀蓉要报复人开始,我就知道李文康受辱绝不是偶然,哼,心虚有鬼,不打自招说的就是你。”   崔幼菱缩着脖子,觉得再没有人能糊弄过她爹了,什么小伎俩都逃不过她爹的火眼金睛,太可怕了!   崔秀蓉抹了眼泪,朝崔闾叩了一个头,声音带着沙哑,“女儿知错了,听凭爹处置。”   崔闾没出声,沉眼望着这个一直不太爱出声的长女,从幼菱嘴中,他大致已经拼出了事件的整个来龙去脉。   叫他感觉欣慰的是,长女的算计,很懂得拿捏人的七寸,知道她前婆婆的弱点在哪里,知道怎么用计去拿捏一个混不吝人,虽然收尾的方式做的有些激进,一下子暴露了自己动手脚的事,但总体而言,教训解恨之举,是达成了。   崔闾示意幼女将人扶起来,揉了把鼻梁道,“李老妇那边你不用管了,回头我给文康祖父去个信,他会处理的。”   崔秀蓉倚在妹妹身上,有些不敢抬头看老父亲,又羞又惭,嗫嚅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,就听崔闾又接着道,“跟李雁后头走了几日,观她所言所行,可悟出什么来了?”   两女又重新落回坐位,迎接着来自老爷子考问的压力,一时沉默的摇了头,崔幼菱轻声道,“李姑娘好像对县里的悍妇厉害人特别感兴趣,很喜欢钻那些人堆里听家长里短。”   崔秀蓉抹干净面后,也轻声道,“女儿原本以为她查出了流言的出处,会严厉处罚呢,结果,她竟然会跟她们讨论流言的合理性,说下次编排人的时候,得尽量往人之常情上靠,那样才更有可信度,不会给人一耳朵假的认定。”   崔闾扣着桌面,“所以,她都这么提示明显了,你们还没参悟明白?还没弄清妇协会的工作,该怎么发展,首要动摇的目标人群是谁?”   崔幼菱还皱眉苦想,崔秀蓉却眼睛亮了一下,“县里和族里上了年纪的老妇人?”   崔闾更正,“是在自己家里说话有人听的妇人,是能偶尔替男人拿主意的妇人。”   二女恍然大悟,怪不得之前茶话会开展不动,原是出在了这里。   她们找的基本都是年轻小媳妇,纵有在家中能说上话的,也多集中在抹不开情面的族亲里,根深蒂固的思想,让她们自动忽略了脾气大,不好说话的老妇,婆婆类等人,认为她们是最不可能生出比肩男人的想法的一类人。   可李雁几日下来,找的恰恰是这些人,沟通说话跟吵架似的,但也是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,要求李雁拿男人试孕。   崔秀蓉瞬间起身,朝着崔闾行礼,“多谢爹提点,女儿知道怎么做了。”   崔幼菱也跟着起身行礼,一副以长姐马首是瞻的样子。   崔闾摇了摇头,挥手道,“去吧,这两日拘着些博儿跟姝儿,把好下头人的嘴,别伤了两个孩子的心,你这个当娘的,也别尽想着处理手头上的事,抽些时间陪陪他们,若不能兼顾,那这活你就不用做了,爹另找人做。”   崔秀蓉急急接口,“我知道了爹,我以后会注意的,爹,您再叫女儿试试,别另找人做。”   等将两个女儿送走后,崔闾小憩了一会儿后,冲着身边代替崔诚守在他身边的钱鑫道,“走,去见见他。”   回来些许日子,崔闾一直没有去见那群被派来偷袭他家的人,致脚消肿,能搭着人胳膊走路后,才决定去会一会那些人。   崔元逸用药将人迷晕了后,为防关在大宅地牢里叫家人受惊,当时连夜就叫了护院,将人拖去了云岩山那处部曲用来夜训的洞里。   钱鑫是吴方的助手,吴方不在,他就跟在了崔闾身边,带了些护院,抬了一架滑竿,将人抬进了曲训营。   三两松油火把,照了一处不大的栅栏圈起来的暗牢,崔闾坐在钱鑫叫人搬来的椅子上,示意钱鑫打开牢门,从里面揪了个人出来。   那人眯着眼睛适应突亮的火光,渐渐的终于看清了闲适而坐的崔闾,瞬间脸露狂喜,抬脚就要往崔闾处冲,却叫旁边的钱鑫一把按住了肩膀,不得动弹。   他立刻将遮挡视线的长发往两边撩,拿手指着自己脏乌的脸,冲着崔闾道,“闾兄,我,我啊,廉榷,张廉榷。”   崔闾面无表情,声音冷冷,“我当然知道是你,张廉榷,二十万两银子,就叫你带人来取我家小性命,你真行,真不愧是头喂不熟的狼。”   张廉榷本想装傻糊弄过关,却不料崔闾都懒得跟他演了,直接开口戳穿了他,“我能坐在这儿,你猜给你钱的那些人如何了?呵呵,你再猜猜,你滙渠县令的位置还能坐不能坐?”   从得知崔闾竟然与,来江州的巡按毕总督是至交好友时,张廉榷就知道,自己这位置恐怕岌岌可危了。   崔闾培养其族弟上位府经历一职,就伺机着通过崔榆的手,将他调离滙渠,可别处县区一个萝卜一个坑的,他左右观察都观察不到一个合适他的位置,如此,他就会落到两种局面。   一种是调任府学监科这一类没什么油水的闲散官,二是等候补录其他州县,但这个补录要等多久,就得看出手的实力有多少了。   他不甘心去当闲散官,就得寻求补录机会,恰此时有人找到了他,说愿意拿二十万两当报酬,正卡在他准备上京述职的当口,这心动的,什么兄弟情分,全抛的干干净净。   崔闾冷眼望着神色莫变的张廉榷,“那几家的驻船所都找着了,人也被王、武两位将军控制住了,张大人,凭你手中的银票,一个同伙判罚是收买不动的,还是想想怎么保住妻儿老小吧!”   “不是,不……闾兄,闾兄,我错了,你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,给我一个机会,我知道毕总督听你的,你去跟他说说,我什么都不知道,我跟那几家也完全没联系,我就是一时财迷心窍,叫鬼迷了眼,你大人有大量,别去大人们面前告发我,成不?闾兄。”   正弯腰小声哀求着,一副连脸都不要的样子,叫崔闾更坚定了这种人不能留的心思,就听曲训营的大门叫人从外面打开了。   钱鑫立即领了人往那边冲,结果没走两步,就听外头一把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,小心翼翼道,“嘘,轻点搬,轻点搬,把火把灭了,别招了人来,快点快点。”   接着又听一声音道,“五爷,您确定这地方安全?咱们真不回府城看看?老爷和大少爷应该都在府城那边呢!”   就听被叫做五爷的人道,“等藏了这批东西,咱们再乘船过去,林力夫,这么多东西,你甘心全充了府库?”   林力夫深吸一口气,摇头,“严大人眼看是废了,府库那边肯定不是几大当家的人,那后来的几位大人,看着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,况他们刚过江来,对江州局势这么不了解,咱们不趁机寐下这一笔,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,五爷,我懂你的意思了。”   钱鑫愣愣的让开半个身位,让被遮挡住视线的崔闾,看清了从外面弯腰弓身,拖着一只铁皮箱子往里进的人的脸,“小五?”   崔闾眼一眯,危险的声音透过空旷的暗洞,传进了来人的耳里,生生吓的刚踏进洞口的几人一个激灵,差点叫出声来。   崔季康听出了声音的主人,一抬头,果然就撞见了老父亲危险投过来的眼神,当即就把身子站直了,“爹?您怎么在这里?您回来了啊?嘿嘿哈哈!”   崔闾眼睛往他和同样站笔直的林力夫脸上圈了一遍,问道,“弄什么东西了,竟然要藏到这里来?还有,你们是怎么脱险的?不是说那艘船是往海寇基地通风报信的么?”   怎么人不仅没事,还意外弄了这么多看着就沉甸甸的箱子。   崔季康弯腰,轻轻掀起箱笼一角,金光乍泄,竟全都是黄橙橙的金银币,一个巴掌大,装的箱笼都扣不上。   崔闾:……   好家伙,老子难不成还得表扬你咯?   千万两白银,叫老子撒在了江州,你倒好,转头就给老子抬回了这些。   崔闾,“多少箱?”   崔季康挺腰插腹,得意洋洋,“一船。”   混蛋玩意,这是把海匪的老巢给缴了啊? 第47章   忽明忽暗的火光,让人看不清崔闾脸上的表情,崔季康自以为立了大功般的,又激动又自豪的讲着他跟族兄崔柏源的这一趟冒险之旅。   二人在林力夫和吴方的帮助下,捞了整整一艘船的财物,若非怕浪大水急,船吃不住力翻底,他恨不能将甲板全部堆满,好悬被吴方劝住了,才堪堪给船甲留了一条路,供驾船的力夫船员行走。   末了还很惋惜道,“没有搬完,那珊瑚东珠只捡了品相好的搬了一点,还有香料药材什么的,都弃了好多……”   然后似想起什么般的,立即翻箱倒柜的,从堆了一地的箱子里,抽出一只全鹿皮做的防水皮箱子,神秘兮兮道,“爹,您看,舶来神液,一皮箱子全叫我弄来了。”   说着表情便有些难过了起来,声音也低沉了许多,眼睫挂了氤气,“娘若能用上这个神液,说不定就……”   其实并不对症,只那时就跟溺水者仅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般,盲听了大夫对舶来神液的吹捧,不顾崔闾的阻拦,硬抢了前院账房钥匙,开了银匣子,拿了银票往府城购药,结果却因为没找对门路,一滴都没买到。   至于求药求到几大家门房口,被赶出来又被揣伤的事,崔季康并没说,那后腰上的青紫直到半个月后才好的事,只有大哥知道。   那一阵子为了遮盖身上的药油味,他硬是天天熏香,把自己熏的香飘十里,逗母亲开心,美其名曰彩衣娱亲。   如此,当有一只船徽显示是几家里的其中一家时,他才会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,那顿揍也不白挨,至少叫他知晓了神液是打哪来的事,出海的船只都有得到此物的可能。   哪怕现在用不上了,那东西也烙在他心上了。   崔季康的心里,可能也在愠怪着老爷子,这才在老大擅自动用银钱换了母亲的棺椁一事上,以沉默表示其坚定的支持,只随着母亲逝去的日子久去后,他才渐渐恢复了清明,知道不该怨怪父亲在求医问药上的局促行止。   他又不是在母亲病中时吝啬的,他是自来就吝啬的,求医问药所需的花费,他没克扣,只是清醒的认知到了无力回天后,才缩紧了开支,取消了认为不必要的买药花费,几个子女心里其实都知道,能日日以老参为亡母进补了大半年,已经是破了老爷子日常简省的底线了,连母亲去前也笑言过,一场重病,倒是把这辈子省下来的钱全花掉了,指不定老爷子躲什么地方喝粥咽咸菜呢!   他们母亲走的并无遗憾或不甘,叫他们莫要与老爷子生分置气,他就是那样子人,一辈子改不了的小气抠门,再说,人一辈子有失有得,她虽没过成锦衣玉食样,可吃穿并不愁,最重要的是,他们兄弟姐妹的,全都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,他们家老爷子吝啬的连男人的欲望都能克制,不为外头那些莺莺燕燕花半文钱,放眼全县,甚至全府城,有几个人能做到呢?所以,他们要知足,要感谢老爷子没给家里弄出庶子庶女来,所以,就也不要为逝者强求或打抱不平了。   他母亲说她这辈子值了,甚至走之前还开玩笑道,“你们看着吧,就你们爹那样的,指定不能够续弦,他舍不得出聘金,呵呵呵,有了你们几个啊,他也算是完成了祖宗的任务,不会再多花一文钱养别的女人跟孩子,所以,不要为母亲不值当,看看外面的女人,你们就知道娘这辈子有多幸运了。”   锦衣玉食,跟与别的女人分享男人相比,恐怕大部分女人都愿意舍弃前者,苦心和苦力之间,当然是前者更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和精气神,女人可以陪男人吃苦,却绝不会愿意见男人纳新欢。   只这一样,整个县府的男人,都超不过他们家老爷子,是以,想通了之后,崔季康也就抹平了心里的那点芥蒂,恢复成往日与老爷子亲近的混不吝样。   但他娘到底有一样说错了,老爷子是没续弦,却不是因为舍不得花钱,昏迷半年转醒之后的每一天,老爷子可愿意花钱了,就家中那前院后宅新砌的炉灶,上面每日不间断的炖煮食材,就够得上他们家前十几年的开销,更别提要扩建的院子,及族学,还有那些分出去的田地,崔季康只能用物极必反一说来解释现今老爷子的变化,也不知道这日子还能奢华成什么样,但有一点是相通的,那就是谁也不能嫌钱少,但有机会,肯定是要为家里的钱库做贡献的。   如此,他在找到海匪的一处藏宝点时,没怎么纠结的直接选了金银币,那些个玉器精瓷和名贵木料香粉的,他一个也没弄,虽知道变现后也价值不菲,可到底不如直接的金银币更动人。   他家这些日子的开销巨大,是时候补充一下账房了。   他献宝一样的将抬进山洞里的箱笼全打开,等守在船上的崔柏源和吴方,领着一队人,押着船长力夫们一起进来后,这次出门前前后后一溜人,才算是集齐了。   崔闾看向崔柏源,见他整体看着尚好,只脸上有些淤青,嘴角有些破皮,不由问道,“挨打了?”   崔季康连忙抢先答道,“柏源哥是替我挨的,那些人要揍我们,是柏源哥挡在我前面,替我挨了不少下。”   崔柏源束着手低头道,“是我没能拦住他,叫大伯担心了。”   崔闾冷眼瞥了小儿子一眼,温声对着崔柏源道,“平安就好,下次不许纵着他胡闹了,你若管束不住他,便换了其他人陪小五去北境,柏源,你年长,外出之后,我是指望你能做到监督之责的,辅助监督他,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武力,唔,回头我给你一队人,只归你管,但凡小五再有不顾危险的混账行为,你可行家法笞之。”   崔季康嗷一嗓子扑到老爹脚下,假意又嚎又抹泪的,“不要啊爹,我不敢了,儿子以后再也不擅自行动了,你不能给柏源哥打我的权利,他会真打的。”   崔柏源却是立刻拱身一辑,郑重的冲着崔闾保证,“是,大伯,侄儿谨记,等去了外头,侄儿定看住小五,不叫他乱来。”   崔闾这才指了张凳子,道,“来,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找到的匪窝,又是怎么弄上这一船的东西的。”   说完,顿了一顿,看着吴方手里的船员舵手们,挑眉道,“东桑人?”   吴方一脚踢在手中的掌舵手膝窝,令人腿一软的重重磕在了地上,随后道,“是,这人是我们从东桑岛那边抓来的,一路上也是他带着我们找到的那处匪窝。”   崔柏源接口,“我跟小五上了那艘运奴船,船行江上出了鲨鱼嘴那片,入了海后,才知道竟是被人故意引上船的,他们抓了我跟小五,说是谁交待的要拿我们换东西。”   林力夫接力回道,“我带人一路驾箭舟直追,追出鲨鱼嘴那块海口,就见运奴船调了方向,竟不是往东桑岛去的,我们就偷偷的吊着那船,远远的看着那船转了道,往与东桑岛反方向去了。”   吴方沉声道,“我们之后追过去,没发现船行的方向,就一路冲着东桑岛找过去,临近那片岛时,遇上一艘往深海打鱼的船回来,这人就是我们捉到的,他为了活命,交待说有一个地方可能会有小五的消息。”   崔季康抹了一头汗,挤到崔闾面前神经兮兮道,“爹,您知道么?从我们云岩山这处满礁的水滩过去,船行不过一日半,就是出了鲨鱼嘴那块往左前方,有一处方圆不足十公里的尖尖岛,那里竟然是个小中转站,那几家人把从海上抢劫来的财物,全堆在那处分脏,爹,您怎么也不能想到,那几家子竟然养寇,打着出售海盐的幌子,遇到岛民稀少的地方,就让扮成船员的匪寇上去抢劫,据我们抓到的人说,他们已经把临近小岛上的百姓,都给洗劫了一遍,其中就有两处中等的金银矿。”   说完眼睛眨啊眨的,抠着手指头道,“爹,我们把矿址和海航线逼问出来了,那处中转岛的位置我们也记下了,回头……嘿嘿……”   一副要带人去发财的模样。   别说,这副小财迷样,一看就知道是崔闾亲生的,就是以前崔闾守财的样子。   崔闾弹了他一个脑瓜崩,问出了自己的疑惑,“他们留下守岛的人肯定多,你们这么些人,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把人控制了,还弄回这么一船东西?”   崔季康捂着脑袋,一副还是爹厉害的样子,觑着眼色道,“我把我媳妇的织罗香给偷拿了。”   那是之前崔闾分东西时,给每个媳妇装了一巴掌大胭脂盒的香料,装香囊里有养神助孕功效,但不能点燃,点燃了就是迷香,张廉榷等人就是被点燃后的香烟给迷昏的。   统共库房里就剩了一小匣子,祖上的秘方所制,因年代久远,且制香配料有一味凤涎已成不知名物什,旁边的注释小字被虫腐了半块,拼不出原意,使之这味香成了绝版,用之即无。   崔季康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,嗫嚅道,“回头我定向莲荞赔罪,爹您快别瞪我了。”   林力夫上前作证,“这次可多亏了五少爷机警,不然属下们不能全身而退,老爷,您看,接下来我们是个什么章程?这些东西要运回府城么?”   他姐姐被救了出来,此时正坐在一旁的角落里,看不清具体面貌,只能隐约看个轮廓,是个年纪不大,非常瘦弱的女子,且眼睛一直盯着林力夫,生怕眨眼不见的不安。   崔闾虽说现在散财散的毫不手软,可本性里爱财性质没变,这送到眼跟前的东西,又没有旁人虎视,转一圈子目之所及处,全都是他的人,当然,张廉榷被他自动忽视了,那些被押着的舵手船员力夫们,也不计算在内,是以,想来想去,这船东西还真能留。   他沉吟着在多双眼睛的注视下,问道,“那船可藏好了?你们谁学会开了?”   林力夫举手,“我,老爷,属下常年在漕船上生活,那小船和海船相比,也就小了点,基本开法看一遍就会了,属下能驾那船在海浪里来回,绝对不翻。”   崔闾点头,眼神轻飘飘的在吴方手里的人脸上扫了一圈,淡淡道,“那他们就没必要留着了,送他们上路吧!”   不杀了留着给人捉把柄么?   崔闾默默思忖,到时就说船是林力夫开回来的,他的人只顾着逃命,什么金银饼,贵重物的,都没带回来,人能平安归来就不错了,身外之物谁顾得上啊!   很完美的搪塞之词,纵有人怀疑,只要没有外人佐证,他就可以不认,毕竟是孩子们辛辛苦苦拼着性命,捞回来孝敬他的,他不收的话,孩子们要伤心难过的。   如此这般,这般如此的开解了一番,自己把自己说服了。   崔闾对上儿子期待的眼神,轻轻点了点头,“那就先放在这里吧!回头看怎么花用了。”   之后又对着林力夫和吴方道,“这些东西太招眼了,回头我另补你们其他东西,作为奖赏,暂时你们先别回府城去,那边乱的很,宅子那头刚好缺了不少护院,你们就先充一充家宅。”   吴方还好,也就是归其位的事,林力夫却脸露欣喜,这比给他金银更叫他高兴,说明他是彻底入了崔闾的眼,划归自己人行列了。   一时间激动的跪下发誓,“属下定誓死报答老爷,老爷放心,属下的嘴里绝对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,死也不会。”   崔闾点了点头,眼神悠忽飘向了张廉榷,却见他正盯着成箱的金银,眼神晦涩不明,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主意。   “张廉榷,你有什么想法么?”崔闾突然出声道。   张廉榷激灵灵的打了个颤,见吴方将那些舵手船员力夫们,拉到山洞深处,利落又干脆的一刀一个就给解决了,期间被堵着嘴的人一声也没发出,不一会儿,就有血腥气从里面飘了过来,他惊吓欲呕,整个人都在打颤,被崔闾突然点了名,更激的身子一抖,就只觉一股热意湿了下摆,竟是吓尿了。   他惨白了脸瞪向崔闾,拼命往后退,“你不能杀我,我是朝廷命官,你杀了我,以下犯上就视同谋逆,全家都要被处斩。”   崔闾看着他,点头,“我确实不能杀你……”   没等张廉榷高兴,就接着道,“但你可以畏罪潜逃,失足落海,不知所踪!”   张廉榷出卖他的事,王听澜和武弋鸣他们都是知道的,连被他家老大捉了事都知道,只不过现在顾不上他。   崔闾眼神闪闪,“张廉榷,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我,我自问对得起你了,你放心,你的家小不会有事,顶多清算你的罪责时,连带着查清你的家产充公赎罪而已,他们日子只多会辛苦些,命保证一定在。”   连带着跟他来的那几家的帮凶,崔闾都一个不想留,这里的秘密不能叫人发现,张廉榷是真的时运不济,偏巧叫他撞见了小五他们归来。   不死不足以叫他安心呐!   崔闾抬手冲林力夫道,“你驾船,将那些东桑人的尸体带至海上抛了,至于张大人……你可敢动手?”   林力夫直接上前揪起了张廉榷的衣襟,笑的一脸阴郁,“没什么不敢的,若是能够,江州地面上的狗官,有一个算一个,属下都想宰了。”   张廉榷眼一翻,就晕了过去,被林力夫拖着走了。   崔闾看着他那样,无动于衷,从他带人来偷袭他家大宅时,他们之前的交情就算完了,他不会放着一条毒蛇在身边的,就算之后有被王、武两位将军查出来的风险,他也要先把人除了再说。   这个时候仁慈,就是拿他的家小赌运,而他并不想赌。   等处理了多余人,天也将到了黎明前最暗的那小刻钟,他趁着夜色,带着一众人回了大宅,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的,迎来了第一声鸡鸣狗叫。   热闹的县城,忙碌的族人,并没有人知道昨夜里云岩山后洞里发生的事,只奇怪吴方他们怎么回来的悄无声息的,还另多了些生面孔护院,应当是大宅那头又新雇佣来的人。   崔闾在觉补睡完后,挺着精气神十足的模样,到了祠堂宗族事务中心,对被招集来的族人道,“我决定趁着这次修缮大宅的机会,将族里破旧狭小的宅子,一并给修了,你们若是想趁机将宅院整改一下的,也可以与元池,长林他们说,大家一并将要修的屋子都登记一下,回头等大宅那边搞差不多后,给你们挨个弄。”   所有人都愣住了,交头接耳的嗡嗡讨论一阵,就有人举了手试探着发问,“可是族长大爷,我们每家要出多少银子啊?太多了可修不起的。”   崔闾笑的仿如弥勒佛般,“不要你们出银子,说了是跟着大宅统一修缮的,那工程最后结算的银钱,也自当由大宅统一出,你们只管放心去登记,把要修的部分报上去,回头把东西收拾出来,好方便人家干活。”   这等好事,比之前分田到户还要引人,简直白给的福利,有嫌家里宅院小的,年久失修不能住人的偏屋,和一直舍不得花钱另砌的,这下子全都炸了,瞬间都挤到了元池和长林的桌案前,“快快,给我先记一下,偏屋两间,牛棚一间……”   “我、我,我这里,房子漏雨了,要重盖,要三间大门面的房子,还有我儿子家……”   崔闾趁这边闹烘烘登记的当口,去看了看族学,转了一圈,拍板,“原先的藏书阁从三层加盖到五层,另置一处跑马场,回头我找武将军买几匹马来。”   崔季康伸着懒腰出门,逛了一圈人都懵了,随便捉了一人道,“你把你刚说的话再说一遍?除了给族亲们翻房盖屋,加盖了藏书阁,另建了跑马场,他爹还干嘛去了?”   那人被拎着也不恼,一脸笑呵呵道,“五少爷,族长爷爷往县道上去了,说咱们这与府城的官道不通,要花钱雇佣全城人去修官道,说他有钱,管咱们肯出力就成,那哪不成呢?等官道一通,咱们就能往府城做小买卖,再也不用担心来回走夜路了,哦,族长爷爷说了,到时就在县里设置个马车站,每日固定往府城发车,叫咱们再不必腿着去城里了,嘿嘿嘿嘿,族长爷爷可真心善,方方面面都替咱们想好了,唔……我们可算是赶上好日子了。”   崔季康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,那个心痛哟,早知道那些东珠珊瑚都给拉回来了,照他爹这花法,他家很快就又要没钱了啊!   不行,他得给在府城的大哥写封信,得告诉他,他们家老爷子回家后,又开始的散财之举。   如此,等崔元逸在忙碌中,收到亲弟弟的来信后,望着收在码头库房里的一箱箱金砖,陷入了长久的思考。   要不,运一些回去?   反正是他们自己起获的,都还没有入账,目前只毕大人那边知道,他们把蒋老爷家的地库给搬出来了,但具体数额还都没清点完,若从中往大宅运几箱,当看不大出来?   九家人的地库,只崔元逸凭着漕帮帮众给的信息,起出了蒋家的,其他几家的都还没影子,王、武两位将军带人地毯似的搜了几天,除了一无所获外,还遭遇了小股贼匪的偷袭,几家里的死士,近些日子在不停的跟他们玩命,誓要救出被捆住的几位当家。   崔元逸已经知道了他爹目前的地位,起获蒋家财物时,便留了心眼,收紧了底下人的口,想在必要时,以此助他爹一臂之力。   江州府,一府主官,他眸光沉沉的望着衙署方向,他爹怎么不能做了?   必须能做!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第48章   崔闾没料自己的一番操作,会引得向来没心没肺的幼子突然成长了起来,竟然知道忧虑府库存银够不够他挥霍的事,并且开始不动声色的,将目光落定在藏起来的那条海船上。   有了矿址和海航线,他内心开始蠢蠢欲动。   老爷子好不容易想开了,知道把银子拿出来花了,甭管有没有规划,是不是大手大脚,这物极必反后头,跟着的必然是一颗伤怀的心。   崔季康就认定,肯定是因为母亲的离逝刺激到了老爷子,偏老爷子这个人一向内敛舌拙,不好意思在小辈们面前表现的太痛苦,于是强撑昏厥苏醒之后,便发生了这与之前极度反差的行事风格。   他爹定非如表面那般,与母亲是对相敬如宾的夫妻,他羞于出口的内心里,定然爱重极了他们母亲,非如此,不能解释他如此反转的行为举止。   兄弟几个在崔闾第一次掏出家底,按人头开始分钱的时候,就默契的咽回了质疑问询之意,若这散财之举,能叫他从亡母的悲伤中抽离出来,就随他散吧!   有些人的悔恨是隐藏在骨子里的,透过现象看本质,就应该能体味出老爷子的弥补之意,没能叫他们的母亲在生前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,尔后所有的异常行为,都只是为了弥补之前的亏欠,逝者已逝,那就将实惠弥补在她最挂心的子女儿孙们身上。   那钱花的越多,精气神就越足的样子,正应对了他一点点在修复的伤痛内心,所以,作为儿子们,当以最大的能力,支持帮助老父亲,从亡妻的悲伤里走出来。   花钱使人快乐,那就花吧!   反正他们兄弟几个,总有办法搞到钱的。   以前是没资本运作,现在他们手里都有了足够多的本钱,想要钱生钱,总归要比寻常百姓容易的。   特别是在抢了一船财物回来后,崔季康就更有信心,能凭借自己的能力,叫老爷子继续挥霍着过日子了。   等收到大哥的来信,知道会有一漕船的金砖,通过水路转道云岩山偷运回来,那颗忧虑银钱不够花的心啊,彻底收了回去。   兄弟齐心,其利断金。   大哥在信中说了,这批金砖是秘密起获的,走陆路会被那几位大人发现,趁夜使漕船走水道送回来,既不打眼,还不用担心被人发现,叫他注意好时辰,到点去云岩山礁石滩那块地守着。   崔季康揣好了信,眼珠子转了一圈后,就去找了林力夫。   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,去跟押送东西的漕船人打交道的了,两人在海上走了一遭,很是生出了点生死之交的友谊来,请他不惊动老爷子的,带几个人跟他去接船,当没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。   柏源哥太谨慎了,崔季康实在是受不了他那欲言又止,跟要死谏般的样子,想想以后就要与他共事并长久相伴,那脑仁就开始忍不住抽了。   不是说他不好,而是太死板的人说不到一起去,事也有可能做不到一处,届时恐怕就不止是头疼这么简单了。   崔季康挠了挠脑袋,有些哀愁的想,柏源哥要是能像元池哥那样活络些就好了。   儿子们内心的想法崔闾是不知道的,但他们揣测里的弥补之意,却意外的切合了他的本意,虽将他美化成了深情人设,可若能促进他们兄弟同心,那深情就深情吧!   总归,他确实如亡妻预料的那般,是不会有续弦的念头的,如此,这美好的误解,也就不必打破了,就叫他们误把自己想的那样,当成守望相助的动力吧!   家和万事兴啊!   崔闾开始大力的发展滙渠民生了。   县衙没有主官,可县丞、主薄和教谕都是本县乡绅子,主薄崔茂是在崔弦被污渎职包庇罪革了之后,由崔闾与张廉榷疏通后补上去的,因此,可以说,整个滙渠县,有没有张廉榷,都一样运转,甚至都少了中间掣肘的人。   张廉榷一心想往外调,根本不曾起收服人心的念头,手下这帮人与他都处的面子情,有事秉事,无事也没有私交窜门之说的,他府上的女眷就更别说了,跟与下属家的女人结交,会堕了身份似的,眼睛只盯着府城人家。   孝敬是一点没少收,笑脸是没见多一点,姿态摆的跟皇亲一般,难以巴结上,久了之后,各家也都摸清了这一家人的脾性,也就失了攀交的心,只逢年过节意思意思表示一下而已了。   你想啊,崔大老爷对张大人有那么大的知遇之恩,他家的女眷都得不到青眼相看,听说连定的娃娃亲都不认了,可见背地里定有张大人的指示在,也甭扯什么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的,再见识短,人情事故总该懂,即便瞧不上县里的小富太太们,也当做个样子走走过场,像这么不把县乡家女眷当回事的,背后就有男人的态度在,前朝后宫,前衙后府,自来都是一个整体。   因此,县老爷家里这一门子人,与县上乡绅的交集,只限于每年征徭役收税课等政务要事,至于百姓总体过成什么样,主打一个听天由命,反正穷也不能更穷了。   崔闾通过族弟崔茂的口,提出想要为滙渠百姓做些实事的话,经由除县老爷外的三部头一致举手表决,很愉快的表示愿意大力从旁协助。   他们又不傻,这民生若发展好了,他们这些微末小官们可都有可能凭功升迁的,既不用花县库里一文钱,当然也没钱,又不用他们强征免费徭役,搞得民怨沸腾,崔闾全权承担了铺设官道的所有费用,只叫他们领着衙差维持公共秩序,起个监督工作,表示由官府督建的工事,声名都带着他们沾光的样子,这有什么不乐意的?跟天上掉馅饼了一样的。   所以,乐意,都个个乐意极了。   然后说,用碾石夯土压出来的官道,晴天一身灰,雨天照样泥,且还得时不时的派人维护,算了,干脆一步到位,发动全县百姓,去云岩山后头的浅滩处打礁石来,他们县也没有会烧砖的,不然青砖铺路更美。   有人就提议往隔壁县去买,他们刚好在隔壁县有人,能便宜点卖给他们,崔茂是个有话就直说的主,眼一翻就跟人呛道,“敢情花的不是你家的银子,还青砖铺路,你咋不说用渗了糯米的黏泥缝路牙线呢?”   那人被噎的没话说,且私心里也确实有想捞点好处费的意思,这么大的工事,随便哪里抠一点出来,他们整年的俸禄就有了,都属官场默认的规则吧,但差就差在,这工事是崔家的,崔茂又跟崔弦完全不一个脾气,从补上主薄开始,就没给过谁好脸色。   他心里很是记恨他们,在崔弦被污罪时,同衙的僚属们,居然没一个站出来替他辩一句的,人情淡泊如此,他自然也懒得维护,反正你们气我又干不掉我,凭我族兄在此,你们就是有气也得憋着。   因此,他在县衙里的行事,很是个乖张的存在,没有与县丞、教谕搞交情的意思,却将衙差笼络的为其奔忙。   崔闾说要整修官道,以及顺手将县上几条主干道一并修了的事,依崔茂的意思,他一个人就能招集到县属衙差帮忙,很不必拖带那几个不要脸的家伙们一起干,半点功劳都不想带他们分,可惜被崔闾否了。   出钱修路,盘活县商业街,带飞全县百姓过好日子,他们崔氏一门不能独揽,钱不钱的另说,功太大了容易招人深扒,若再遇上个类张廉榷那样的,没事都给你整出个事,那这利民之举不仅会半途夭折,还会牵连上他们整族人,只有把开的盘子上多拉些人上来,哪怕就白分润些功劳出去,一旦利益相关互相牵连,再有外人想朝他们内里伸手动手脚,就不是他们一家对抗,而是一整个县绅富户们,一齐矛头对外了。   届时,再有深度参与后,明白了其中利益的百姓们,他们崔氏整族人都会被当宝一样的维护着,一丁点流言蜚语都溅不到身上,绝对的处于安全豁免圆框里。   崔茂只能忍了气性,与那些平日里看不顺眼的同僚们一起议事,但那脑瓜弦一直在紧绷着,看有人想占他们崔氏便宜了,那眼一瞪声一呛的姿态,直能叫整个议事厅冷上半刻钟。   崔闾作为出资方,也是本县最大富绅的身份,即便县老爷不在,由县丞主理会议,他也坐了左手第一个的位置,与族弟崔茂对面而坐,在他弄冷了场后,会给予眼神警告或制止。   当时挑他来补崔弦空出来的位置时,就有考虑过人善被人欺一说,崔弦是他按当时走低调线路时用的人,结果太低调了,反而遭人挤兑摆弄,所以当选中崔茂时,他的要求只有一个,把位子坐稳,不要怕与人争辩,该强硬的时候绝不能让步,莫再让人欺辱了。   结果,他就在县衙里得了个玉面无常的绰号,没有被套麻袋,可能就因了他那张白面皮似的脸,长相跟脾气完全相反,也是出人意料的存在。   崔闾打破沉默,转眼问方才提议弄青砖的人,“约莫能便宜多少?若真能谈下来,我倒不介意给县主道两边的房子,都改建成青砖瓦房,还有那商铺,亦可统一了规格,由县工事总揽,做成青砖楼房,如此,等之后官道通了,有商户来赁,就咱们县这整体一致的建筑风格,当能留得住人。”   那人眼睛一亮,忙拱手起身,“崔老爷,隔壁县管烧窑的,是我家夫人的表妹夫一家,若能做到包窑整烧,当能以最低廉的价格拿到,只……”   说着一咬牙道,“也有炸窑毁损的风险,是以,包窑的价格才会比单挑便宜,您看您选哪种?”   崔闾望着他摩搓着手指道,“包窑吧,如果县道两边的商铺和人家,都要统一建筑风格的话,用到的青砖数量绝对不小,你夫人那表妹夫总不能窑窑烧炸吧?按他的成功率算,我只要有八成成窑率就行,你若能谈,就去谈,谈不成就算了,反正也是个添头的事,不急。”   那人脸上立刻高兴了起来,再三保证,包窑的成功率,必定在八成之上。   坐下来时,与身边几人眼神交汇,一副心领神会样,只把旁边的崔茂气绿了脸,很不开心。   崔闾没理他,而是继续道,“咱们滙渠一向缺水灌溉,明明背靠江河,却从没有过徭役往那片开凿水道的工事安排……当然,我也懂你们的为难,毕竟上官没发话,没有往民生上发展的意思,每年徭役有定量,放人过去往往凿不出半里水道,就过了役期……”   其实都是借口,总体上官不想操这份心,也不想让底下徭役因凿水道累出伤弄出命,惹了官声不好听,如此,才年年当看不见百姓缺水似的,不予规划引水归农之事。   张廉榷的名言:无为而治。   别把他想的太高深,就只纯纯字面之意,无为,不作为而已。   崔闾假装看不见众人交汇的眼神,而是道,“徭役苦重,诸位大人体恤百姓,未有驱策奴役之举,实乃我县百姓之福……”   除了崔茂冷冷自鼻腔里哼出一个音,其余人皆喝茶的喝茶,看掌心的翻着掌心,甚至有屁股底下像突然长了针似的,不停腾挪似坐不住的,崔闾统统都当看不见般,继续道,“如今秋收刚过,农田需堆肥养地,百姓们手头事务不重,且按往年规制,徭役期也将到来,我算着官道工期,以及县街道修整日子,便自作主张的以为,咱们县里,还是当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灌溉渠,免得以后子子孙孙的,一到农耕时节,就得往隔壁县借水,搭进去的徭役补力,以及被免费借走的农具耕畜,又不知要耗出几家悲苦,长此以往,只我县百姓要仰人鼻息过活,生过的与人矮一头似的,尔等作为本县父母官,我亦作为本县有功名的乡绅代表,实不忍再看百姓们如此苦累伤痛,索性就趁着这次整修官道,一并发动人力将这水渠给凿出来吧!”   他们今日是以茶谈形式开的议会,毕竟不能代替一县主官行政,去县衙议事,按崔闾的身份,在那边也多不便开口说话,如此,他就让崔茂以品茶的名义,邀了县衙主事的几位,一并到了崔宅府上,于偏厅里商议。   其实有李雁这个官身在,就算她不是管民生这一片的,用一用她的官牌,也能虎假虎威的勒令这些人做事,但地头蛇的优势就在于,他能用很漂亮的表面文章,让你干不成想要干的事,崔闾深知这些人的尿性,索性提都没提李雁,也在工事用度上,明确的让了两成利。   那包窑的青砖,按成功率八成算,那两成的“炸窑”率,就是给这些人的帮工劳务费。   不然,人家一个官,虽然芝麻大点吧,又凭什么任你差遣呢?又哪来的时间跟你搁这喝茶闲聊?   都是金钱的驱动力而已。   厅内的气氛很快恢复了热闹,既然青砖之事让有了松动,那官道的夯土结构层也有可说道的,就如那糯米灌浆法,一早就是记载在古籍里的城防工事,能让城墙更结实不易受风损雨蚀,只百姓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份,这用于城防上的消耗,就被一减再减,至终成了个文字记载。   官道若用打上来的碎礁石块填充,那为免石缝衔接处不平整,或经由马车人踩后凸起崩裂成坑,就必须得有黏合的东西填充,再没有比用渗了糯米浆的黏泥更好的了。   崔闾知道马无夜草不肥,有些回扣让步在明处,比之后在工事用度上偷工减料来的好,于是沉吟数息,还是点了头,将此项工事交托给了县丞主理,而前头拿了青砖买办权的,则是县教谕。   崔茂哼哼的气不愤,但也知道崔闾点了头,这事也由不得他更改,闷闷的不大开怀,而崔闾安排好了其他的工作后,就将眼神落在了他身上,问,“凿渠引水的事,你能做么?”   毕竟是最耗劳力的地方,崔闾也不敢将之交予旁人,若遇上个激进又脾气不好的,驱役百姓不当人使,再给弄出人命来,那好事就成了坏事,是以,这项工事还得放在自己家人手上。   崔茂抬起头环视一周,见同僚们俱都拿眼瞅向他,一时挺了胸脯道,“能做,大哥只管放心,交给弟弟,绝不会有差。”   崔闾当着所有人的面提点他,当然也是连带着提点其他人的意思,“咱们这次与征徭役不同,发了话是有偿征役,就一点也不能苛刻,一个时辰大小人头按五十文到二十文算,中间供应两顿餐食,另到了歇息点,务必将人全放归各家,便是有人想多做多挣,也绝不许使其劳役太过,因是有偿用工,便也不拘着时日赶工,到明年春耕,至少还有三四月,这期间,捡着重要工事先做,其他的辅助杂活,就雇了愿意出门的妇孺做,工钱跟男人们的一道算,有小孩子的人家,十二岁之下不许用,十二岁往上若有愿意为家里承担开支的,视他们的身体情况分派活计,咱们就一个要求,不要驱使的百姓出人命,告诉他们,咱们家做这工事,非一时兴起,只要咱们家一日在这县上,这工事长长久久的总会开展,不用担心今日有做,明日便没有的情况,说了要为百姓办实事,咱们家就不会食言,嗯,以我崔氏宗族百年名望做保,叫他们把心放肚子里去。”   崔茂有些动容,在崔闾说话时便起了身,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起身,听训般的听完了崔闾边思边想着归纳出来的意思,一时间俱都感觉胸膛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一般,莫名的觉得自己存于心的小心思,显得那样不合时宜,小人做派。   滙渠县建衙以后,好像就没有人这么起过念的为百姓着想,县老爷都不做事,叫县属们怎么干?自然就都开始以自我为中心的谋划了。   没有人真心诚意的为百姓们着想过,灌溉之事都知道是个难题,可谁会提起呢?大麻烦事,但凡起头,能不能做成是一码事,会不会因此惹一身骚,才是正常人做事之前首会考虑的。   方方面面,导致了滙渠百姓靠江竟然没水用的窘境,其他县哪个不暗地里嘲笑他们呢?尸位素餐都砸脸上了,却都没能撼动张大人励精图治的心。   崔闾叹息,感慨道,“经历府城一遭,方能明白我滙渠百姓的日子过的有多苦,从前是我太狭隘了,只管门前雪的自己过自己的日子,没曾想过左邻右里乡里乡亲们……哎,人年纪大了,看不得天灾人祸的……”   府城那边的动静闹的如此之大,滙渠再偏僻,风声也传过来了,崔闾和张廉榷同往府城严大人府上吃酒的事,县里也知道,只他回来了,张大人却迟迟不见踪影,一问之下,方知他竟是与严大人一道,先被关在严府,后来又被几大当家邀请做客,再之后,人便不见了。   崔闾受伤被抬回府的事,第二日便传遍了县里,张廉榷的家人来问,一副质问的样子,怪他没有以身涉险的替张大人挡灾,或做到提醒避祸之责,叫崔仲浩拿了棒子打了出去。   再之后,张廉榷的儿子亲自登门,赔礼都还挺直着腰,求人还摆着高姿态,叫崔闾瞬间隐没了弄死张廉榷的愧心,当然,也没给张家人任何寻人的线索或渠道。   没有了张廉榷,张家人在滙渠县就什么也不是。   他家不死心,驱车带着几个家仆护院,往府城严府找去,结果连府城都没让进,武弋鸣和王听澜将府城戒严了,任何人不许进出,他家在府城门洞处守了两日,无奈只得回转回县里。   崔闾也没替张廉榷遮掩的意思,捡着能说的通过崔茂的嘴,告诉给了县衙其他人,于是,所有人就都知道了,张廉榷张大人,竟然在府城变天的形势下,站错了队,帮着严大人和那几个把持经济的当家人搅和在了一起,那从保川府过江的几位大人也在找他,至于找到了会是个什么结果?   呵,懂的都懂。   这下子,张家人才慌了,张廉榷夫人带着儿媳,上崔家大宅递贴子,吴氏跑来请示公爹,崔闾只道不必应酬,如此,张家人没能踏入崔府门的消息,如插了翅膀一样,飞了出去。   等他们再去投另几家帖子的时候,看懂了风向的老滑头们,一个个如泥鳅似的,避而不见,张廉榷儿子不死心,跑进府衙,拿出衙内的架势,想要调动差役和衙内属官替他办事,最好能以滙渠县县府的名义,往府城内递帖子,借拜会新官的名义,带他入府城找人。   可这时候,谁还理他呢?   以大闹公堂之罪,用夹棍将人给插出了府衙,引得来往的百姓纷纷驻足指指点点,张大公子羞的遮袖奔逃,回府后就“病”了,再不肯出门求人,尔后,便只有张府女人四处奔走,再没了往日仰面朝天的骄傲。   崔闾突然要以巨资修官道,铺县主干道,筹盖新建统一规制的房屋,做什么示范县的举措,在某一方向,更证实了县衙属官们私底下的猜测。   肯定是张大人在府城得罪了上面来的大官,崔老爷受其连累,也在大官老爷们面前挂了号,虽现在看着没事吧,但谁知道那些老爷们腾出手来,会不会秋后算账,再找他麻烦?   如此,他倒先舍出家财来,为滙渠为百姓做善事,说好听是菩萨心肠,说难听点,也未尝没有花钱消灾的意思呢?   至于向那些大官老爷们行贿,别闹了,谁不知道江对岸的朝廷里,对行贿受贿处罚极重,崔闾想行,怕也没人敢收。   嗯,这曲线求国之计,倒也做的不错,虽有私心,可事和钱都是认真的在做,倒也确实能感动一把子人心的。   整个滙渠开始动了起来,全县百姓在官衙门前的告示栏里,听清了布告上的内容,那专门请来为不识字的百姓作宣读的老童生,摇头晃脑的,将由崔氏主倡,并将全额出资,修官道,铺县主干道,统一商铺规制,以及开凿灌溉渠的事,一一解释清楚后,直接炸响了全县百姓人家的床前饭桌,接连几天,都在热烈的讨论将要开展的建设工事。   崔闾找了崔茂到跟前,递了一封信给他,“你去府城跑一趟,找毕大人拿路牌,去码头找元逸,那边有一仓库农用工具,还有大铲砍刀,用来凿礁石,开水道甚为有用。”   崔茂眼睛都瞪圆了,“大哥,你能进府城啊?”   崔闾意味深长道,“我若说能,那张家人能罢休?行了,去了你就知道了,找到元逸告诉他,家这边有我在,叫他好好做事,多看多学……唔,若遇上毕大人,甭管他问你什么,你就说不知道,若问县上的变化,你就如实说,比如要那些工具做什么用的,不问你也得找个机会透给他……”   崔茂哦了一声,想不明白,看崔闾也不会给他解释的样子,只得领了几个人,套了车往府城去了。   崔闾也没别的意思,只是想通过毕衡的嘴,让武弋鸣和王听澜们知道,他在滙渠县里做什么,顶好等他们将府城的事料理完了,能亲自来县里看一看走一走,那样,便是再有不对付的人想暗中做手脚,也该掂量掂量他能不能碰了。   上县代节县,就是年年卖水给他们灌溉的县,靠着滙渠百姓替他们补徭役的惠利,年年政绩优异,县上财力丰厚,崔闾已经能想像得出,他们现在正翘着脚,等待着滙渠县的百姓,过去帮他们服徭役,以换取来年的用水量,等再过十天半个月,他们不见人,就该知道滙渠县里正在整顿的所有工事了。   用脚指头想,那边也不会干看着这边工事顺利的,崔闾得防止他们使坏,得叫周边的县镇都知道,他滙渠的靠山到底在哪。   且不说崔茂去了府城后,受到怎样的冲击和款待,就崔闾料理完所有事后,才恍然发觉自家的小五,竟然安分了好几日。   他找来吴方询问,“最近可有看好季康?他没又弄什么幺蛾子吧?”   吴方扶着腰刀沉声答道,“没,五少爷前两日都很安分,只昨夜里出去了一趟……嗯,把林力夫也带出去了。”   崔闾眼角跳了跳,不知怎地,竟有种不太妙的感觉,又问了一句,“大少爷可有信回来?”   吴方点头,“前个到了一封,指名给的五少爷,但那之前,是五少爷先去的信,林力夫帮传的信。”   这就是府城里的猫狗道了,张家人在府城门洞子边上守了两日,连个口信都没人帮送,更别提获得里面传出来的消息了,但换成林力夫,他只管往城门洞边转一圈,就什么消息都有了。   崔闾觉着头有些疼,为小儿子的跳脱头疼,挥了手道,“你去带两个人,往曲训营洞里看看,我总觉得那小子没憋什么好屁!对了,找人一定要看住了那船,跑了我拿你是问。”  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把船凿沉了,这样就不用担心小五会偷跑去掘宝,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后,会泄了一船财物被偷运回来的事,可崔闾到底没舍得凿,想着回头归入进漕船队里,也是一项简省。   一条船,尤其是能进海的海船,一艘的造价上万余,真凿沉了,那可真是太浪费了,崔闾还没真到视金钱如粪土成那样,所以,只能派人十二个时辰不错眼的看着。   吴方抱拳,答了声是,便叫人往山后头去了。   崔闾揉着鼻梁,刚想闭目小憩一下,就听见李雁跟小闺女的说笑声,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,二人手拉着手的,旁边还跟着个刚蹒跚会走的小丫头,两大一小的往他这边来了。   “爹(崔伯伯、阿公)……”,三声不同样的叫唤声,让崔闾重又打起精神来。   崔幼菱跟李雁年龄相仿,最是能玩到一起去,这几天都是由她带着李雁在族里转,走家访户的做一些登记工作,崔秀蓉因为前夫的事,心情一直不大好,不仅拘了两个孩子在身边,自己也不出门了。   李雁上前拜了一礼,冲着崔闾露出八颗牙的笑来,“崔伯伯,我给你们族里的妇协会重新拟了个章程,幼菱姐看过后说还行,叫我拿来给您看看。”   崔闾点点头,欣慰的看着她,“你最近精神头不错,想来在这里是住得惯的,没事,慢慢来,不急。”   说是这样说,但还是伸手接过了李雁递过来的记事薄,暂时也不看,而是看向了地面的一小团子人,眯着眼睛轻声细语的,“哟,这是哪个?来阿公跟前转转。”   那小人就在母亲的示意下,小心的走前两步,停在崔闾面前,张手讨抱,“芷然呀,阿公抱抱。”   崔闾就手一伸,把人抱了起来,惊的崔幼菱都忘了吸气,她自有印象起,好像她爹就没抱过小孩,那么疼爱的长孙,他爹都没大抱过,至少人前她没有见抱过。   小芷然缩在阿公宽厚的怀里,仰脸问他,“阿公,芷然为什么不姓崔?他们说芷然不是崔家的孩子。”   崔闾眼神沉了下来,望着又被女儿的话惊吓的气都不敢喘的小女儿,“谁在孩子面前说的?”   崔幼菱缩着手脚,小声道,“他们……倒也,倒也没说错,下次,下次女儿不带她去跟族里的孩子玩就是了。”   崔闾皱眉,望着一向性子就挺糯的小女儿,旁边李雁倒是很会打抱不平,跳出来道,“这我知道,我在旁边做登记的时候,就听那些大孩子跟芷然这么说的,但我看幼菱姐也不反驳的样子,就没阻止,省得被人说大人搀和小孩子的嘴角,但是崔伯伯,我觉得幼菱姐的反应不对。”   崔幼菱有些手足无措,在老父亲的眼神下站的颤颤惊惊的,头一点一点的低了下去。   崔闾看着她,半晌才叹了口气,“你是不是觉得,和离了回娘家,以后就要靠兄嫂过日子,觉得不惹麻烦,少给他们找纠缠,就是你客居人下的礼节了?幼菱,这是你家,跟你和不和离没关系,你姓崔,就一辈子能光明正大的呆在娘家的资格,包括芷然,我接你们回来,是想你们不受气的舒心过日子的,不是叫你们有寄人篱下,憋声憋气的过活的,幼菱,你实话跟爹说,你和你姐姐,是不是都有这个想法?觉得寄人篱下了,就理不直气也不壮了,连孩子受了委屈编排,也不敢反驳?”   李雁在旁边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,跟着发表自己的意见,“崔伯伯,我知道幼菱姐和秀蓉姐的心理,她们是因为嫁过人了,觉得回娘家是拖累,就不敢像未嫁前那样敢肆意过日子了,这种情况在北境也有,出嫁的女人没有家,后来我师傅就单独给这些女子开了女户,就算回不了娘家,自己单立一户也能成家,娘家若好的,贴补着些,她们的日子应该会比在兄嫂眼皮子底下自在多的,这不是生分不生分的问题,而是人性陋习,我师傅就说了,从古至今都存在,改不动,就只能在现有的条件下,替她们多争取些福利好处了。”   崔闾望着低垂了头不说话的小女儿,又回想起之前长女落泪的情况,虽然家里也没人苛刻她们,掌家的吴氏更不敢对这两个姑子有任何言语冲撞,可到底应该是不一样了。   他一个当爹的,到底不能事事想到女儿的心里去,连两个女儿在家里过不开怀的情况,还得借着别人的口知道,一时间,就也说不出怪责孩子的话来了。   沉默了一会儿后,崔闾才道,“回头,我给你跟你姐姐各立一个户,你们手里也有银子,镇上刚好要改建统一建筑宅院,你跟你姐姐去镇上挑一处,等建好之后就搬过去住吧!”   也能过的自在些。   崔幼菱愕然抬头,眼睛里瞬间湿润了起来,嗫嚅着嘴唇道,“爹,是女儿们不孝,让您操心了。”   崔闾摆手,抱着小芷然顺着她的后脊梁背,轻轻抚着道,“是爹没考虑周全,到底这个家以后都是你哥嫂的,有我在,他们自然不敢说什么,便是族里人的七言八语,爹也能帮你们弹压,可万一哪天爹不在了……你们……哎!”   儿女债,甭管什么时候,都有操不完的心。   崔幼菱靠着李雁默默垂泪,却到底没拒绝为她和长姐另立女户的事。   客居娘家虽说生活方便,可到底心理压力也很大,不关乎兄嫂好不好的事,而是她们自己心里先给自己区分了内外人,再加上世俗的眼光,不如立出去独过,反正都在一个县里,住近些并无两样。   崔闾这才展开来李雁的本子,看着上本列举的条款,从哪里开始做什么措施来保障女人权益,都写的非常详细,有些甚至过于苛刻了些,或者急迫了些,崔闾将之圈出来,等看过一遍后,才道,“有些条目还是太过激进了些,需再改改,滙渠不比北境,没有武力震慑,有些律法是普及不下去的,但你能想到从婆婆辈动摇观念,倒是比她们姐俩更有经验些,如此,等县里工事一开,男女同工同酬一实施,你这册里关于夫妻话语权侧重问题,应当就能解决了,呵呵,不错,短短时日,倒真让你摸出了门道,回头带着你两个姐姐再把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就见吴方大跨步走了进来,见崔闾跟前有人,立刻停了脚往边道上站,崔闾看了他一眼,就对着崔幼菱跟李雁道,“你们先回后院休息,回头再说。”   崔幼菱抱起女儿,路过吴方时脚步顿了一下,然后就在李雁的催促下回了后堂。   吴方眼角余光见人走至没影后,才上前对崔闾耳语,“大少爷送了一漕船的金砖过来,五少爷带人昨夜里接进了曲训营洞里了。”   崔闾扶着脑袋,感觉头有些晕,更有种自己白忙了一通的窒息感。   这都没完,吴方又从袖里抽出一封信,“五少爷不敢上您跟前来,叫我把这封信给您,说是大少爷让带的。”   崔闾一点都不想看,可最终还是抽过来展开瞄了一眼,其他什么问候话,日常行事述陈等,都没看,他只看到最后一段内容,“……王将军已拟了条陈,将父之功报予了朝廷,毕总督予儿准话,言不日父将正式接任江州府台一职……”   最后还有一行小字注解,“儿以侥幸为由,推脱了起底蒋家财富之事,武将军和王将军搜索的几家,仍一无所获,儿依毕伯伯所授,未以盐场全权交托,虽有挟功以求之嫌,可父之功足可抵万册群书,胜一任地方府台足以有余,朝廷以才学选能,父当有一席之地,儿擅作主张,替父求官,望父勿怪!”   崔闾盯着信纸看了很久很久,久到吴方都疑惑的要出声问他怎么了,这才轻咳一声道,“无事,你让小五回来吧!告诉他,我不打他。”   他的儿子们都成长了,在他不知道的时候。   “爹、爹……”崔仲浩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,脸上堆着喜悦,“我们请的先生到了。”   族学建了近一月,终于把孩子们上课的地方收拾了出来,今天先生到后,过两日,族学就能正式开课了。   崔闾瞬间提起了精神,笑着点头,“办的不错,回头你拟个告示,就说崔氏族学,欢迎全县向学者前来听课,并免费收录十龄童以下者,入学同崔氏子们同听同讲同吃同住。”   敞开族学,对外招生,是他在扩建族学时,就起的念头,崔氏族学,会成为滙渠县的地标建筑,也是他留给后世人的精研礼物。   崔仲浩啊了一声,有些肉疼,小声道,“爹啊,进学的花费很贵的,咱们家……”会供破产的。   崔闾望着他,只淡淡的又说了一遍,“崔氏族学,不限姓氏入学,老二,你也是读书人,既知进学花费很贵,就也该更能体会无钱向学的苦闷,咱们再怎么样,也不会到揭不开锅的地步,放心去办,银钱之事,无需你发愁。”   崔仲浩还是一脸愁闷的走了,但却没往外走,脚一拐就回了后院,找到了自己的媳妇,拉着她到内室说起了悄悄话,“你娘家那边的生意,咱们能掺一脚么?媳妇啊,爹给了咱们那些钱,总不能放手里吃灰吧?你看看岳父那边,能不能带我们一带?”   他媳妇孙氏都惊了,伸手摸向他的额头,“你没发烧吧?你不是一向视商贾为贱业么?我从前跟你说盘铺面的事,你是怎么骂我的?满身铜臭?一身市井味儿?……”   崔仲浩连连作揖请罪,好媳妇美媳妇心善的媳妇,一溜的哄人话全出了口,哄的孙氏脸都红了,夫妻俩个头一次大白天的行了一回事,完了后,孙氏才道,“还真有门生意能做,就怕爹不许我们往里掺。”   说着,就将她娘家那边的生意门路说了,“……海盐场那边你放心,都走的正当途径,只没有官家放的引子,是以……”   贩卖私盐啊!   崔仲浩摇了摇头,把着媳妇的手道,“这怕是不行,叫爹知道可不得了,你最好回一趟娘家,叫岳父他们把手收了,你记着,再大的利,也别碰这个,爹知道了,会把我们逐出去的。”   说着,见媳妇白了脸,忙又安慰道,“你们家要真想做,回头走正规渠道,弄个官引子,爹那边有途径……你也真是的,现成的人脉你不晓得用……那李大人……”   夫妻俩又咬了一回耳朵,孙氏这才知道,自己竟然严重低估了李雁的背景,捶了把丈夫的胸膛,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?哎呀呀,快起开,我得赶紧回一趟娘家去。”   崔仲浩拧眉将人拽了回来,“你别不是已经把钱投进去了吧?媳妇,你给我说实话!”   孙氏眼神闪烁,也不敢看丈夫,而是道,“不算我们投,算借,你放心,我娘家不会坑我的。”   但崔仲浩总有种不太妙的感觉,再次告诫她,“回去找你父兄拟张借据来,不然真出事了,你说不清,我也说不清,爹那边定不会轻饶了你我。”   孙氏心不在焉的应了声,整理好衣裳,带上丫鬟护卫们匆匆出了门。 第49章   府城的混乱,几大当家的倒台,终于如过季时的穿堂风般,传进了辖下七个县镇里的百姓耳中,滙渠县因为县老爷的失联,倒成了七个县里最先知晓变故的地方,邻近的代节县刚有人获知滙渠县要自己开凿水渠的消息,没来得及想阴招呢,就接到了府城变天的消息。   王、武两位将军在查获了几家家财钱库后,总觉得跟传言中的数目对不上,继续深挖,却怎么也找不到所谓的地下宝库,连海盐场的具体方位都没挖出来,毕衡的一颗心全在维持府城秩序上,捉趁乱偷腥的贼,捉跟几家子有关联的姻亲里长,捉暗地里鼓动百姓的闹事者,每天领着他从京里带出来的御门卫,风风火火的在府城各要道上来回奔忙。   忙到嘴角起了一撩火泡,才后悔顿足的长叹,不该叫崔闾离开的。   崔元逸深夜独身来找,他这才知道,王、武两位将军久寻不到的藏金点,竟叫他摸着了一处。   其实也不是他特意去摸的,而是顺藤摸瓜摸到的。   崔元逸是这么说的,“我爹离开前,叫我领着漕上人,往南沽口去看看,他说严修就是从那个方向将李雁偷渡进江州的,当时因为蛊灾的事,一时没顾上往那边找,后来接连变故,他就给忘了,临走前找了我说话,这才在说话的过程中想起来,竟漏了那处没查。”   这话一说,毕衡也记起来了,当时审严修的时候,是提过那么一嘴,因为按正常路径,从保川府那头过水道,就绕不开娄文宇的眼睛,后来王听澜到后,也证实了这段供词,人家确实是有目地的躲开了熟人的眼睛,从另一处把人偷运过的江。   南沽口那片地,是块极重度盐碱地,周围三里地上植被全无,滩涂一面没有人迹,看着是处连接江州最近的狭口,可断头崖下断人命,那处有一急流,并伴有水旋涡,小帆板和箭舟根本不能过,放大船又会触礁,用水性好的渔民,单枪匹马的过去就被抓,两边干瞪眼了几十年,谁也没拿下谁。   若严修早早安排了人从那边接应,倒是真能如他所说的那样,可以趁着沽口巡逻卫换防的时候,把人运过去。   当时崔闾只问了这么一嘴,毕衡听过就没往深里想,他不知道江州这边的形势,就也以为那边也该是块无人区,可事实却不是的,那是块天然的晒盐场啊!   崔元逸是跟着毕衡去旁听王、武两位将军,审讯几大当家人的时候,觑着许他们放水的时候,从靠他最近的蒋老爷脸上的表情里诈出来的,他只嘴巴动了几个字,“严修、南沽口。”   那蒋老爷的脸色唰的就变了,然后,他就趁夜带人去了那处地方,搜了两天,终于在盐窝子地下,淘到了一处藏金点。   最危险的地方,就是最安全的地方,严修有海运干股,他当然不放心将所有身家,都交给其他人保管,正合了蒋老爷的狡兔三窟之想,于是,俩人一合计,就埋了部分家私在那边,当做个保障放眼皮子底下看着,觉也能睡的安稳些。   是严修除了府上那座金屋外的全部身家,却只是蒋老爷家财的三分之一,他还有另两处是与其他几家一起埋的藏金点,做的就是大家同命相连,你中有我我中有你,各人切着各人命脉的意思,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蒋老爷已经失了一部分财物,却没咬出其他家的原因了。   变故突发时已临近丑时,当驻船所那边生出响动时,一早就准备好了退路的几家子人,拼了命的将一条船,趁乱送出了海,上面都是几家挑好的承嗣子孙。   在几手准备里,撤退是最万不得已的选择,女人在后一波的撤退名单中,老一辈子打头阵掩护,孩童是香火传承,早在前面一次势力分割清洗当中,这些人就做好了演练,终于,在过了多年太平日子后,也到了他们“遇难”时刻。   守着江州这块宝地,其实所有人都有危机意识,大宁朝是他们对外的保护伞,可内里自己人都清楚,那也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剑,待政体到了归朝之日,也就是他们几家被清算之时。   被捉的几个当家人,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,拒不交待留给子孙东山再起的藏金点,凭王听澜和武弋鸣怎么晓之以情,一个个都如蚌壳般,咬死了不说,气的武弋鸣差点用上了严刑逼供的手段,奈何新律规定,非穷凶极恶之徒不得用刑,这些老财主虽气人,可都没到上穷凶极恶的地步。   毕衡其实想给他们冠个极恶之罪,那发动海寇贼匪偷袭江船,翻了那么多船只和撞沉了不少将士,怎么也能跟极恶挂个勾,可王听澜不同意,认为那是他们穷途末路下的反击,不属于个人恶行之内,如此,各种怀柔手断下,事情就陷入了僵局。   崔元逸找过来时,他正气性上头,被城内动乱,百姓间的怨声载道,以及不省心的几家天天摆丧葬道场的事,搅的咬牙切齿,恨不能撕巴了那几家天天往他衙门前,撒纸钱摆路祭的妇孺们。   当家人久押不出,那几家子妇孺在送走了儿孙后,竟摆出了丧仪空椁,说是要送一送家里的爷们,生要见人死要见尸,棺椁天天往外抬着绕城走一遭,满城道上全是草灰纸钱,更混了街痞敲着响锣,扯嗓子喊冤,说朝廷进来的大人强征暴敛,枉顾国法,私捉了他们家老爷严刑拷打。   毕衡觉得北境出来的官们,都太过依律办事了,一点不知变通,连累他也跟着受指摘,每天尽扯在鸡毛蒜皮的事内,一点正经政务没干成,气的火烧火燎的。   崔元逸的到来,让他终于揪住了机会,只暗示了一两句,这小子就懂了。   暗戳戳的拉了银钱笼子藏在码头仓库里,不动声色的瞒下了那处晒盐场的事,然后,他捏着这处藏金点,去与武弋鸣、王听澜交涉。   毕衡的目地只有一个,就是有意识的叫王、武二人觉得,让更了解江州局势的崔闾来问,才有可能打破这种僵局,这处藏金点,就是受崔闾启发下寻到的,给他们看到成效后,才能在心里认可崔闾的能力。   尔后崔元逸又以雷霆手段,收拢了那处晒盐场,将里面制好未来得及运上船的海盐进行封存,顺着里面灶户的口供,摸到了几家私盐贩家,又通过私盐贩子,找到了另一处晒盐场。   在崔闾大力在滙渠修路凿渠引水的忙碌里,崔元逸已经拽葫芦般的扯出了一串人,并且这所有的功劳,都冠在了一句,“经由父亲的提点,才有如此收获”的话上。   有毕衡在后面打掩护,整日里宿在码头上的崔元逸,就是怀揣着巡抚金令的小大人,再加之水上船只通航的消息,保川府那边的码头上,已连日聚集了诸多前来观望的百姓和商家,有嗅觉敏锐的,已经开始收购左近船民家的小帆板,准备趁势捞上第一桶金,消息飞一般的在保川府城内穿梭,武弋鸣守着出城的关隘口,半刻不敢放松,江这边的事就交给了王听澜处置,三个人陀螺般的转了半个月,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。   在江州这片地界里,没有个地头蛇般的人物,根本玩不转,本来抓住的几家,若能策反一家也能行,可他们利益交缠,互相监督,谁也不敢倒戈,同生共死的决心非常强,又知道新律不动刑的事后,更不把王听澜的劝解放在心上,于是,好像,他们就只有一个人选可用了。   崔元逸就是在这个时候,交上了一份私盐贩子的名单,以及毕衡从旁指点着,以不经意的口吻,咬出了南沽口晒盐场藏金点的事。   燃眉之急得解的松快,莫过于心弦紧绷到极致,就快要断了时,王听澜知道凭自己的能力,确实审不动这帮人,最后跟江对岸的武弋鸣一商量,就定下了请崔闾帮忙的想法。   毕衡就以不能白叫人跟着忙活的意思,且人家父子俩冒着得罪全江州豪绅的危险,甚至赌上了身家性命般的投靠朝廷,朝廷那边必须给崔氏一个保障,给崔闾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子。   缴获的银钱,以及之前几家商议的推举崔闾任江州府台的事,都有衙署笔贴记录在案,王听澜也是见过崔闾的,知道毕衡说的不错,若不能给人家一个交待,等他们一行人离了此处,整个崔氏都将会成为存续下来后的,大小富绅眼中的叛徒,会被联合挤兑死的。   除非他们能把江州地面上的大小富绅全屠戮尽了,否则,就只有将府权交到崔闾手上,才能既让人尽全力帮忙,又让人有足够自保能力。   一串私盐贩子,贯通了三个县镇,江州府内的情况,通过私盐贩子断供后的事情,纸包不住火的传了出去,为了稳定县里人心,武弋鸣那边又让娄文宇领了千人队,来助王听澜一臂之力。  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,将秘信送到了当今的案头,无论是打破了怎样的规划,当江州城内局面已乱的现实摆在面前后,也只有积极的面对和处理了。   于是,不到十日,崔氏家族数百人口,传承至现今的掌家人性情,甚至连崔闾昏迷期间用的药方,都呈上了皇帝御案。   京中清河崔氏的家主,连夜被召进宫,对着皇帝递过来的博陵崔氏宗承记录,一时间眼睛都瞪圆了,捏着奏本半晌无言,末了,方跪地叩头,表示两家实在因分宗日久,他这边是真不了解那边的情况,也就不知道现如今具体接宗的掌事人,到底传到了哪字辈。   皇帝点着奏本,好心的告诉他,现今那边的崔氏家主,叫崔闾,其子元逸,其孙沣,这下子,清河崔氏的这个当代家主,才在数息之后,吐口道,“那按两边未分宗之时排辈,这崔闾,当是臣叔父辈。”   清河崔氏人丁兴旺,传家的子孙也比同支快,他自己就是元字辈的,跟崔元逸属一个排行,可他今年都四十一了,人崔元逸才三十,他得管年四十八的崔闾叫叔。   皇帝夹着奏本半晌无声,末了终于问道,“此次江州之事,令叔功高至伟,武将军和王将军,以及毕总督,联名具保其为新江州府台,爱卿可有何想法?”   崔元圭简直瞬间眉眼飞扬,咚一个头叩的结实,“陛下英明,几位大人慧眼识珠,我崔氏累世文缨,代代家主堪比大儒,臣虽未与叔父见过面,但想来他能掌一族之舵,定有其过人之处,江州之事有其首功,应当嘉奖,得府台之位,亦乃应有之义。”   皇帝挑了眉头,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,半晌,眼神晦涩不明的让人退了下去。   崔元圭出了皇帝,脸上沉了下来,一路催轿辇回府,入了书房后就叫了人上前,声音低沉,“是谁把消息走漏了?竟叫那边起了防备?”   来人跪在地上,也是一脸疑惑,“属下不知,咱们的人从没靠近过那边的府邸,回来报的信里也说了那崔闾不久于命的脉案,只不知怎么人就起死回生了?”   崔元圭狠狠拍着桌面,怒声质问,“人没死透,你们就敢传消息回来?”   那人垂头不敢说话,只听崔元圭背着手转来转去,喃喃念叨,“祖上传下来的秘图里,只说那边寻到了一处绝佳宝地,叫我们只在无以为继时方可去寻,原以为……原以为……”   他为什么要在皇帝面前装的那样高兴,还喜形于色的?   因为他清楚皇帝排斥世家的心思,博陵崔氏再沉寂百年,那也是世家,皇帝问他,就是在犹豫,而他现在不知道自己这边有没有暴露,所以,能拦一刻是一刻。   必须得弄清楚那边的意图,是敌,就搅了其好差,是友,就助上一臂。   皇帝果然犹疑了,没有立即发朝令任用,而是派了秘探,去更深层次的挖博陵崔氏近年的行动轨迹。   崔闾在滙渠大改土地革新,修路凿渠,允许李雁筹建妇协部,做的比任何一州府都积极,响应着北境那边的治理方针,又加之毕衡三天一封的催告信,皇帝案头有关于崔闾的消息堆的一日高过一日,在崔元逸揪出私盐贩子,并顺道起获了两处海盐场的消息传进京后,皇帝的召书终于拟定,待发。   至于为什么待发呢?   因为他的人查到了私盐贩子里有一户人家,与这个崔闾竟是儿女亲家,所以,他想看看崔闾是怎么处置这个亲家的。 第50章   崔元逸也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。   都特么刀架脖颈了,这些人还给他玩套牌营销那套,一层代销商里面掺了几家股,跟剥蒜瓣似的越剥越多,他忙的尽乎头掉,哪有时间跟他们扯?   毕衡那边催的紧,要他将资料整理成册,他好跟着王将军的奏本一起送京里去,崔元逸也是想将父亲的官职早一日落实到位,筛过两三回后,看着问题不大的样子,就将名录连同清查出来的大小三处晒盐场,一并呈了上去。   在他看来,这些看不清形式的人,就跟那老寿星上吊似的,自己找死也怪不得他不讲情面了。   好话都说尽了,只要将近五年的盈利,以及那几家随船倾销海盐的路线都供出来,他就能保他们家小平安,虽有可能失一部分财产吧,但好歹能将这一波的动荡渡过去,是不愁将来发展的。   可惜没有人信他,个个都看着府城那几家老爷的下场,怕被连锅端个底掉,一副要跟他犟到底的样子。   行吧,各人各家里的命数,强求不得。   哪知,他这边刚将资料册子送走,那头老二媳妇就托了人递话过来,说那剥不尽的蒜瓣里头,有她娘家爹一份股,并着含含糊糊的借银之说。 [奇^书 ^网][q i].[s h u][9 9].[c o m ]   什么借银?   一看那心虚的表情,就知道是跟风投了。   此时,府城内的治安基本稳住了,有了娄文宇的一千精兵,各个道口日夜把持,进出门签路引子,左邻右里具名联保,总算将城内人为引发的动荡给压了下去,并打掉了几处底下恶桩,算是从根底上将几家的势力清洗了一遍,那些整日里哭闹的妇孺,见着这些手执精武的兵锐们,再也不敢撒泼打滚了,全都收了气势偃旗息鼓,缩府里不再出门。   喧闹了小半月的江州府城,总算归于平静,除了街市上人踪飘零,店铺门半开半闭,连小乞丐都见不到一个。   毕衡征了南沽口的晒盐场,将城内老弱无依,孤子孤童们,全聚集过去,重新登记户籍,疏理人员属性,而城内的百姓,则让熟悉衙署业务的崔榆领头,带着原衙署一众小官们,挨家挨户重新录籍,衙署里原有的户籍册子,居然还是二十年前的,上面生老病死人员,都没做过删减统记,府城内的实数人口,户籍册上的根本对不上,由此可见,严修此人的心思,根本不在百姓身上,懒怠政务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。   要不是得留着他捆绑那几家的罪,毕衡直接弄死他的心都有了,看着衙署地牢里因丁点事被关进来用了刑的人,连那一点身为男人,却挨草孕子的怜悯心,一起给喂了狗,深觉还可以更过分些。   他现在理政,一点也不敢放松,因为知道在李雁的事情上犯了大错,现在就一心往深了究,往好了做,就指望着后头主子来算总账的时候,能抵消一些,如此,在府城菜市口那边,一连几日杀的人头滚滚,全都是严修手下为虎作伥者。   扶了崔闾上位,哪怕之后他被贬官,也不至于立刻断了官场上的人脉,是以,他比崔元逸这个人子,更积极的操作走动,毫不掩饰要推崔闾上位意思,弄的王听澜和武弋鸣对他频频侧目,以为他有什么把柄落人手上了,竟然这么卖力。   崔元逸半夜扣门,脸显急色的请他将奏本追回,这才揭开了崔老二岳父一家掺了私盐生意一事。   毕衡当时就觉得要晕,望着崔元逸无语凝咽,“八百里加急,用的还是北境顶顶好的羌族战马,你叫老夫怎么追?”   说完一声叹息,神情都有些颓靡了。   崔元逸也深感颜面全无,毕竟是自家人坏了粥,长身一辑到底,声音沉沉道,“那侄儿可能得回家一趟,毕伯伯这边宽待些,码头仓库里的东西,就劳毕伯伯派人接管了。”   毕衡想了想,回桌案前挥毫写了一封信,“给你父亲的,叫他……掂量着来吧!”   崔元逸点点头,再次一辑后,趁夜拿了令牌出城,带了陶小千一路急驰,天没亮就赶回了滙渠。   他没直接往主院去,而是一脚踢了老二的房门,将人从熟睡中拍醒,俊脸黑沉,眼神幽幽,“崔仲浩,你什么时候能不拖累家里呢?一天到晚吊书袋子,连个媳妇都看不住,你真是枉为男人枉为人子,你知不知道,为兄近日在府城里做的一切努力,都因为你这一房,全将要打了水漂,你怎么不去……”   声音一瞬间卡在了喉咙里,到底是一母同胞,望着脸显懵逼状,全然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二弟,崔元逸顿感无力,手一松就将人掼在了床榻上,“起来,收拾收拾,去父亲院子里跪着。”   崔仲浩等媳妇,等到深夜都没等回人来,就知道岳父那边可能出情况了,他本想去寻,可又怕会惊动父亲,只得在屋内如热锅上的蚂蚁般,转了半宿,好容易闭眼眯着了,却又陡然被人薅了起来,等脑子彻底清明后,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。   真出事了!   他竟然没觉得慌张,可能从媳妇出门时起,就有种霉运上头的感觉。   只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的话,却再也控制不住的问了出来,“大哥,你倒是告诉我,这些日子你跟小五都做了什么?他神神秘秘的领着人往山上跑,你不见踪影的驻留府城,家里甚至来了个京里的女官,大哥,好像全家人都揣着秘密,都瞒着我……我,就算我之前做错了事,可是我改了,我有认真在改,你们一个个的却将我排斥在府中大事之外,爹只叫我管着修建房屋的事情,旁的都不与我说,小五甚至眼里都没了我这个兄长,大哥,你告诉我,这个家里,还有我的位置么?或者说,爹建在,你们就欲将我这一房给分出去?大哥,你告诉弟弟,我到底要怎么做?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原谅我?”   崔元逸看着他,惊觉面前的弟弟眼中,竟染了暮气沉沉之色,眼神中的神彩暗淡至无,再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样,他内心的悲伤通过眼睛透了出来,涩然的望着他,似哭非哭似笑非笑。   他终究心软了,冷硬的脸上化为无奈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没有故意瞒着你,小五那边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,若他真对你不尊重,自有我来教他,你不要混淆自身问题,错了就要认,悔了就要改,而不是反过来质疑我们对你的兄弟情份,老二,你自小就心气高,这不是你的错,是我们当父兄的没有及时引导你,让你生出了与能力不及的自傲心,爹罚你,让你管着从前你压根瞧不上的事情,就是为了磨练你的性子,让你知道脚踏实地做人做事之益处,你心里有怨言,不得劲,觉得爹故意埋汰你,想压的你这一房不能抬头,老二,你但凡有心些,去听听府城最近发生的事情,代入自己身处其中,你觉得你能做到何种地步?你觉得你能活着从那几大当家的天罗地网手中,逃出生天,并反将一军,令他们身陷囹圄,进而反败为胜?你能么?”   崔仲浩都听怔住了,连连摇头,一脸苦笑,“大哥,你这是故意为难人,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你说的这样?那几家霸着府城数万灶户,驱动周边县镇成为他们敛财工具,势力庞大,手中更拢了许多贼匪恶寇,这些年稍有反抗的人家,破家销户的还少么?怎么可能有人敢在他们头上动土?”   崔元逸深深的望着他,点点他,“爹去了一趟府城,回来之后不久,府城戒严,衙署变天,几家人被围抄,甚至江上还发生了一场械斗,连船带人沉了不知凡几,又拖了多少人下水,几家数千万两银钱,竟失于一昼夜,保江两府自此通舟通船,之后通商也尽在眼前,你就不往深里想想,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,又与咱们爹有什么关联?”   崔仲浩感觉自己都不能呼吸了,他从疯传的张廉榷消息里,想当然的以为爹是仓惶逃回来的,他根本不敢问,看爹忙前忙后的张挪着往外撒钱,更坚定了同外界的猜测一般,认为爹在做着保命保族之举。   若大哥所言确为真,那他爹……那个被他认为没有任何本事,只会端着长辈样子摆弄的小辈们无任何发展前途的短视之人,竟……竟……他想的连连摇头,根本不敢信。   崔元逸拍了拍他的肩膀,轻叹一声,“去吧!趁爹还没起,去他房门前跪着,大哥只能帮你到这了。”   崔仲浩一把拉住了转头欲走的崔元逸,目露恳求,“大哥,你告诉我个实话,爹做的那些,会得到个什么结果?我岳父家那边又怎么……”   崔元逸闭了闭眼,拨开他紧拉扯的手,道,“江州府府台,一府之主,爹做得了九成,我留在那边只要补齐最后一成,这江州以后就是咱们父亲当家了,老二,一步之差,便将毁在你那岳父手上,还有你媳妇,一起被关在了那边,等天一亮,会全被移交至府城衙署监牢。”   崔仲浩脸上又青又紫,红白交错,身子晃动的险些站不住,一府之主,一府之主,他爹,那是他爹的位置,一府之主,那他们崔氏,将再也不是这穷沟渠里的崔氏了。   他脸现狰狞,攥的拳头发紧,狠声喃喃,“我叫过她要小心的,催着她去的岳父那边,没料还是迟了,我……我……”   他心口痛的简直想吐血,他明明是想用那笔钱,钱生钱的为家里填补填补,他知道最近家里花销大,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,他想为父亲分担分担,真心想帮到忙的。   没料尽然成了帮倒忙。   崔闾在崔元逸进府时,就得到了消息,一顿洗漱之后,仍不见人来,就打发了吴方去问,结果早食刚摆上,人就来了,紧跟其后的,是一脸颓丧,万分难过的老二,来了也不说话,咕咚一声就跪在了门前的石阶上,磕的膝盖都叫人替他疼。   崔元逸却脚步没停,一路走到他面前,拱手道,“爹,我回来了。”   崔闾望了望他身后沉默不言的老二,在桌对面比划了下,“早食没用吧?一起用些。”   两父子谁也没说话,沉默的用完了一餐,左右服侍的人也大气不敢喘,安静而秩序井然的侍候完两位主子,后又鱼贯而出,只留下吴方扶着腰刀守在门前,眼不转目不动的。   崔闾净了手后,这才在茶香四溢里,望着长子道,“出什么事了?一来就叫你弟弟跪这来?”   崔元逸捻着茶盖,深吸一口气方道,“出了点差错,儿子来跟爹讨个主意。”   崔闾望着面子更沉稳了的长子,点头道,“说来听听!”   崔元逸便娓娓道,“儿子从南沽口那边起获了一处藏金点,后经由毕大人上交到王将军处,又顺着那片晒盐场灶户的口,摸到了几个私盐贩子,都是三个县里的富户,儿子便将资料整理好后,交给了毕大人,毕大人联合王将军的奏本,一同送往京内……”   门外崔仲浩从大哥崔元逸开口时起,就有一种不真实感,他嘴里的那些人,都高远的从来摸不着靠不上,可现在从他大哥嘴里说来,跟随时能见就见,想说话便能说上的一样,而最让他震惊的是,他爹全程听的淡淡然,更理所应当的模样。   他有一种我是谁我在哪这是什么地方的恍惚感,真实的抽离身体,荡在空中的不得其法。   崔元逸的声音还在继续,“儿子筛了三遍,觉得当无问题后,才交的名册……可、到底百密一疏,竟是没能筛出孙家,叫他们一并被裹了进去,现一家子人被押在府内,今儿至多过午,便将移至府衙,二……二弟妹正巧回了娘家,也被误关了进去。”   崔闾瞭起眼帘看了他一眼,又偏头往二儿子脸上看,哼了一声,“你也不必揽责,按你办事的稳重心,若非他们藏的深,你定不可能漏了他们,也不必替你弟弟家描摹,他岳家的事情,该牵怪担责的,只能是他们夫妻,与你有什么相关?呵,怪不得你一回府,就去拎了他来跪着,倒是请罪的很及时……说吧,你媳妇回娘家做什么去了?”   最后一句,却是对着门外的老二说的。   崔仲浩垂着头,跪的双膝麻木,迅速抬眼看了一眼父兄后,才丧声丧气道,“儿子见家中近来耗费巨资,便想着让媳妇回去问问岳父,有什么生意好带一带我们,也不求发多少银钱的财,就想着能生些钱来贴补家用,可一问之下,才知道媳妇的钱已经到了岳家,儿见她表情不对,就叫她赶紧回去问问,结果这一去,人就没回来。”   他说的都是实话,因为真心被误解,声音里不免就带上了委屈,哽咽的差点流下泪来,又觉得有些丢人,忙将脑袋抵到了地上,不叫人看见他发红的眼睛。   崔元逸随后跟着点头,“儿子回来时第一时间就去问了,二弟没说谎,与二弟妹那边的说法一致。”   崔仲浩惊的抖了下肩膀,更不敢动了。   崔闾看着他们兄弟,问长子,“你二弟妹还说什么了?这是埋了几层皮,竟叫你也筛不出身份来?”   崔元逸便叹了口气,“盐角子,他们追入的是一种叫盐角子的汇票。”   私盐贩子为了降低风险和成本,将拿到手的海盐作成跟盐引一样的角子,让想参与其中的人家认购,一角为十,百角折九,千角折八,以此类推。   角子卖出去,除了有一张盘账表,根本没有具体人家手信,等私盐贩子将手中的货销出去,他们再拿这些角子来兑现银,凭角子说话,认角子不认人。   这就是他筛了几遍,都筛不出具体人家的原因。   府城秩序恢复,城门一敞开,各种小道消息乱飞,那些买了角子的人家,按捺不住心慌,便派了仆从张头张脑的往私盐贩子那边探,这一探,直接一抓一个准,孙家就是被这么抓住的。   但凡他们家能忍几天,不瞎打听,也捞不着他们。   崔元逸简直不知道怎么说,跟他爹一样的习惯,拿手指敲击着桌面,扣的跟人心中打鼓般,叹气,“二弟妹直接叫了我的名字,叫看押孙家的人来找我,也是……也是根本瞒不住人。”   这才是崔元逸最气的地方,但凡有点脑子,这时候就该把嘴闭上,而不是见着点关系就攀。   以他们和孙氏的关系,难不成事后知道了,还不搭把手帮一帮?这么叫破了他们的身份,真是跟靶子一样的,立在了所有关系人眼前。   动都不好动。   崔仲浩也听明白了话,脸色惨白,头抵着地不住的叩着,“爹,爹,孙氏……孙氏她不是有意的,她肯定不知道大哥和您在府城里的谋划,这才好心办了坏事,爹,大哥,您饶了她吧,看在孩子们的面上,请饶她一回!我们……我们真的不知道……”   崔闾看了看天色,又看了眼磕头不止的次子,崔元逸立即开口,“爹,儿子以为,二弟妹乃无心之失,二弟本心也非存恶,只时运不济,摊上了孙家那样的岳家,爹,如果咱们箭在弦上,所有的努力安排都做了,若功亏一篑就太可惜了,儿子觉得……不若将二弟他们两口子分出去……”分出去,总比逐出去的下场要好。   他怕他爹在这关节下,会舍了这个弟弟,毕竟之前就差点被逐出宗。   崔仲浩脸显绝望,身体都控制不住的颤抖了,喉咙里再也抑制不住颤音,呜咽出声,“爹,这真的是无心之失,求您不要把我们分出去……”   崔元逸又再次开口,“不分也行,那就给孙氏下封休书,彻底与孙家撇开关系。”   崔闾就看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,又果不其然的听见次子的哀求声,头都磕破了,声声泣血,“不,大哥,爹,孙氏无错,儿子不能休弃她,这些年都是她为儿子托底打算,儿子不能一遇上事,就起念休妻,这非君子之道,儿子宁愿……宁愿……”终究是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来。   头磕的咚咚响。   崔元逸就不说话了,拂着茶碗开始喝茶,崔闾眼皮嗖嗖直跳,几次想拿茶碗砸他,奈何这是他亲手教出来的长子,用这法子来前后围堵他,就起着先封了他怒急失言的后路,堵了他把老二一家子往死里罚的念头。   这么不惜引火烧身的,也是他作为长兄的手足相护之情了,崔闾看的懂,他也知道崔闾看懂了,就更加有恃无恐的挺直了腰,与老爷子眼对眼,脸对脸的僵持着。   崔闾咚的一声放了茶盏,冲着他怒道,“行了,这么唱念作打的,回头叫老二摆酒请你吃席吧!”   崔元逸立即弃了茶盖,扶着桌角就跪了下来,眉眼舒展,冲着崔闾笑道,“谢谢爹,非是儿子袒护二弟两口子,实在是他们本身无错,也是受牵累一方,您大人有大量,再容他们一次,回头带回来我让吴氏好好管教管教孙氏,禁她三年不许回娘家探亲,好不好?”   崔仲浩脑袋都懵了,晕头晕脑的被吴方搀起身,就听路过他身边的大哥道,“跟上,去府城。”   孙氏用老爷子给她的私房银子,买了好几万的盐角子,他没说透,可凭老爷子的精明,哪还猜不到呢?不过是虑着底下的孙子孙女,一时没下定决心而已,现叫他这么一扭一拐的,气也就散了,事后顶多罚点家法,不会真拿孙氏怎么样的。   崔仲浩扶着脑袋跟上车,缩在马车一角,大气都不敢喘,连他大哥递过来的帕子都没敢接,直到崔闾出声,“把脸擦干净了,一会儿进了府城还要见人,别叫人以为我崔氏的儿孙这么不济事,把精神打起来。”   一行人连连催马,终于赶在将近午时进了府城,结果,就在城门口处,见到了被绑成一溜,往府衙监牢里移交的私盐贩子们,孙氏一家老少全捆在其中,崔仲浩一眼瞧见了裹在人群里,踉跄着被推搡的差点摔倒的媳妇,急的差点要从车上跳下去。   还是崔元逸按住了他,一行人排着队的,往城门里进,那拴着的一群犯人全撵了往边上,贴墙根站着,得等他们的马车进去后,再行驱赶。   崔元逸递出了毕衡给的府令,那边城门卫拎着把大刀跑过来,一叠声的冲着马车里面叫,“是不是崔老爷到了?滙渠崔大老爷?”   崔闾掀了车帘露出脸来,微笑着点了点头,那城门卫瞬间脸上跟开了花般,连连鞠躬,“哎呀哎呀,可算是把您盼来了,毕大人都问了好几回了,您再不来,小的们都要跟着吃瓜落了。”   说着一回头,挥着手冲手下人道,“快快,来两个人把路障挪开,个不长眼的,没见着崔大老爷的车驾过来了么?还愣着干什么,快着点,把前面人疏散开,别堵着路了。”   崔闾等他声落后,才道,“不用这般麻烦,我们按序入内就好,不急这一时……”   说着,便示意长子给那城卫递了个荷包。   崔仲浩声气都不敢喘了,靠墙根站着的孙氏眼睛亮了后,又跟着灰暗欲躲,一副羞愤之色。   崔闾不动声色的往孙氏当家人那边看了看,尔后路障被移,他们的马车被以最快的速度放了行。   毕衡一脑袋冒烟的等来了崔闾,什么话都来不及说,张嘴就问,“你那亲家怎么回事?你想好折了么?”   崔闾按住了他焦躁伸来的胳膊,沉声道,“按律按章办就是了,我这边不枉法徇私。”   崔仲浩一听就急了,但肩膀立即被大哥崔元逸按住了,并用眼神示意他等一等。   果然,就又听他爹道,“他们家的族地和私田也不少,听闻你们主上一向主张分田到户,我那边目前正在落实,他们家那边,回头,我跟那孙老头谈谈,他若肯舍了家中田地,你们在量刑上,当有否能宽容一二?”   毕衡一拍手,回头就叫了手下道,“去把王将军和娄大人叫过来,正好……”   说着咬牙切齿道,“那些私盐贩子肯定名下都有田地,正好趁着这机会,全分了去,想要活命,就得把田全交出来。”   崔闾点头,笑的一脸和蔼,一副万事了结的样子。   崔仲浩头一次近距离,感受到了他爹的腹黑,两三句话的功夫,就将他老岳父家的底子全给起了,回头都用不着想,他岳母的眼泪指定能淹死人。   他其实没想到更深处,毕衡和王听澜他们谁不想利用这机会实话均田呢?可一想到之后的阻力,和民义,凭他们这些人,根本弹压不住,可崔闾表了态,就表示,他一但坐上江州府府台位后,第一项利民之策,就是土改。   位置决定思想,他真是摸准了上面的脉膊,江州府台位非他莫属。 第51章   盐角子的事情一捅出来,崔闾就知道自己的位子稳了。   前面说了,江州不以田亩见长,整个府城的百姓,有七成以上都是灶户,靠晒盐制盐来维持家用开销,真正地里刨食的普通农户,基本集中在滙渠,以及周边几个小县镇上。   而因着地域限制,这里的官场仕途,几无可容寒门出贵子的土壤,各县镇上的主官,虽都经了朝廷统一科举大考,可若没有一颗与本县乡绅同流合污的心,那张廉榷那样人的下场,就是他们可以想见的明天。   不与县上乡绅牵扯,连衙署内部人都不套交,摆出一副拒与人有利益往来的样子,偏偏又做不到真正的清正廉洁,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都得罪了,于是到最后,消失的都没有人在意。   想要在江州这片土地上,滋润又不受排挤的,在既能保证自身前途发展,又要有守住家人财富的终极目标里,平衡各方关系,套交官场派系,紧跟府城风向,就成了县镇主官每旬一次碰头会的主要议题。   晋升空间趋近于无,除非抛家舍业的往江对岸调,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从零开始从头再来呢?况且江对岸的官场拿的都是朝廷统一的定俸,他们这边可是有卤敬的,在俸禄之外的高额进项,比对岸夏冬两季的冰敬炭敬,整整高出近十倍的卤敬,取晒盐场上泌出来的卤子之意。   没有人能拒绝这份诱惑。   因此,江州官场,可以毫不夸张的说,当是整个大宁各州府里,最团结最人心齐整的一处。   新任府台上位,若没有能给予他们,与上届领导同等,或超出的福利待遇,恐怕想要真正握住这块地方,并顺利实施新政,响应大宁皇帝定制的所有律法,得至少有一段与各路地头蛇斗法的过程,这中间的行差踏错,都将决定江州今后的发展方向。   像前一次动荡那样,倒退几十年,整的江州税务暴跌,累及朝廷户部财库,还是恢复后几大家协理期间,与朝廷继续阳奉阴违,亦或走出合乎皇帝心意的另一条路?   就都在这一次主理江州府务的人选上了!   是以,没有绝对的自信,智商和手腕,近乎无人敢来接手这块烫手山芋,至少在没有整合乱象前,那些老奸巨滑的世家人手,也不会轻易往这里派人,如此空挡期,又需要一个与各方不相干的人,集合出上面所列的所有优点,人选范围面就已经很窄了。   毕衡只维持整顿一个府城,都耗了半多月,以及娄文宇带来的数千兵力支持,他都深感力所不及,若再换来个不通江州内情局势的,能再把刚稳定的局面给搅浑了也说不定,就更别提用最快的时间,把整个江州理顺,并迅速进入日常运转发展了。   府城百姓半月不事生产,有底薄的人家已经吃不住亏空,上街市淘换日常用品和米粮了,倒是因为崔闾那一晚的散财之举,暂时没引起银钱上的恐慌,但日常生活上的影响,已经渐渐让百姓们开始焦虑,守着家门无工可做,更虑上加虑,也就毕衡常年因愁百姓民生,知道什么能安抚他们的情绪,让娄文宇从保川府拉了几船米面来,按平抑价出售,这才算是基本稳住了人心,没生出大乱来。   可其他几个县镇呢?   与几大家联通的党羽要不要清?要不要查?怎么查,查到哪步?内里的百姓民生问题怎么安抚?   想想都头大,毕衡恨不能立刻将手上的府务交出去,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崔闾的官位,也在奏本里坚定的列出了推荐崔闾的理由。   抛开举贤不避亲一说,他更欣赏的是崔闾身上的那种,适应时局随时应变的手段和能力,只要他想做,就没有他不能做的。   是以,当崔闾抛出土改一事时,毕衡就立即修书一封,追着前头那张奏本,一起往京里送去了。   以他对当今和那位的了解,哪怕他们仍对崔闾的世家背景忧虑,但关于推进新策进程,有助土改实施的实际推动者,都有可宽忍退让的余地。   就算不能立刻以正江州府台位,也会给予代掌之权柄,但能将江州治理出实效,那这个代字就也可以去了。   当今和那位在用人之策上,都没有卸磨杀驴的癖好,是以,他才这样高兴的要立刻把王听澜和娄文宇找来,准备将目前形势分说清楚后,全往崔闾手上移交,真是一日都不想再多管这烂摊子事了。   崔闾被他请了座奉了茶,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了立在门边上的崔仲浩,崔元逸他认得,崔仲浩却是第一次见,不免奇道,“这就是你家次子?那个走盐贩子家的女婿?”   崔仲浩在大哥崔元逸的带领下,恭恭敬敬的给毕衡行礼,口中呐呐道,“是,学生崔仲浩,见过大人。”   毕衡上下打量了一番他,尔后毫不避讳的冲着崔闾道,“你这次子……倒是差了元逸一截,听这意思,身上也有功名?”   崔闾瞭了次子一眼,点头,“早年侥幸过了府试,背了个秀才身,一肚子锦绣文章,没个实际的,现今叫他在家管修宅院,亲历一番民生苦楚,如此,再若科考,倒也不至于落的一笔空中阁楼。”   崔仲浩脸臊的痛苦,躬身将头埋的越来越低,崔元逸上前见礼,顺势替他解了围,“毕伯伯,二弟与二弟妹夫妻情深,侄儿可否请示,容他去与二弟妹说说话,也好安抚一下她,不至于太过慌乱,再生事端。”   毕衡点头,却并不叫他领人去,而是冲着一旁自己的护卫道,“你带崔家二公子去看看,将孙氏一门单独隔出来,好让他们夫妻说说话。”实则也是放水,叫他们先通通气。   崔闾望了眼次子,沉声道,“与你岳父先知会一声,获罪可大可小,就问他是愿意继续与我崔府有联姻之利,亦或是偏贪一时利的,与我崔氏为敌,嗯,若其冥顽不灵,你可将为父与毕大人的交情告知,让其好好思量思量。”   倒是没说把自己将要得到的身份告诉给人,毕竟旨没到,一切都有变数。   崔仲浩点了点头,望了眼被留下来的大哥,转身就跟上了那带路的护卫。   毕衡将堂内的人都挥了出去,指着堂上的崔元逸叹道,“你养的好儿子,机智又果断,你都不能想到,他识破了怎样一桩秘谋,闾贤弟,你这是真后继有人啊!”   崔元逸在他说话时,便一步步退着站立在了崔闾身边,等毕衡话落,忙谦虚道,“毕伯伯谬赞了,那只是碰巧而已。”   崔闾扭头望了他一眼,转而对上毕衡的眼睛,疑惑道,“什么事?竟这样要紧?”   竟然还扯上了秘谋二字。   毕衡便拢着手遮挡住嘴唇道,“你绝对想不到,严修那老贼没死,还差点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,被偷出江州。”   崔闾眉头一跳,禁不住问道,“他没死?可我和雁儿清清楚楚听见的,纪百灵亲口说,她将严修砍了脑袋挂府门口上了。”   那火烧火燎的时刻,崔闾一边要忙着去通知江上水匪突袭之变,一边要应付赶来搅缠的纪臻,听说严修被砍了时,连转道去府台门口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。   因为,就纪百灵那时的精神状态,他不觉得她会拿这事骗他。   毕衡严肃的板着脸点头,“元逸不是被你派驻守在码头上么?纪臻她漏夜登船,非要立刻将纪百灵和秋三刀带出江州,元逸这孩子多留了个心眼,见他们抬了三副担架子上船,便跟驾船的舵手打了个招呼,等船行至江中心,船上飞来消息,说另一个被蒙了脸抬上船的,竟是奄奄一息的严修,人没死,就是被惊吓的失了语,神志混乱了。”   崔元逸从旁补充,“实是爹的脚伤受的冤,儿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对爹动的手,这才稍稍留意了一下,并没能想到,里面竟然裹了个严修。”   毕衡跟着道,“元逸机警,在发现那人是严修后,就派了箭舟去贴着江心,在那舵手的帮助下,又把人偷了回来,等船过了岸,那边才发现人没了,可惜没有元逸侄儿的渡船手令,她们也催不动人过来夺人,那老贼就落我们手上了。”   崔元逸道,“经过这些日子的治疗,他已经能开口说话了。”   崔闾挑眉,就听毕衡道,“纪百灵那日挥刀砍的确实是他,可他那个老管家,不顾生死的扑了过去,用一颗脑袋替了他,倒下的身子盖住了那老贼,外加纪百灵那时精神受挫,思维混乱,看刀上沾了血,有人头滚至脚下,也不拂开遮面的长头发看看,就令人将头挂上了梁,然后,就冲着你去炫耀她的战果了。”   崔元逸接过话头,轻声道,“据严修交待,纪臻将人拉回了严府,准备去找秋三刀说话,结果,在交叠的两具身体上,扒出了吓的失了声的严修,这时纪百灵都还没回过神来,呆呆的望着严修问他是谁?纪臻当时就叫人将他拿了,搂着纪百灵的身体说,她有办法替她脱罪了。”   毕衡神色复杂道,“北境那边,有一项专门针对精神病患宽免的条律,就是这类脑子不正常的人,若做出什么伤害他人的事,只要不涉及性命或极恶后果的,都可免于一死,只多会被关进一处院子,再不得出罢了。”   他一听就知道纪臻在打什么主意了,只要把严修带回去,证实纪百灵在砍人的那一瞬间,脑子错乱,精神失常,就纪百灵的罪责,她就能免罚了。   因为精神失常害了小姐妹,那就是无心之失,且就目前看来,并未造成大恶果,还间接收回了江州的管控权,如此一折抵,她简直可以顺利脱罪了。   至于秋三刀,纪臻那边也给了安抚,承诺只要渡过这一劫,就让两人成婚,如此一来,秋三刀的怨气也压住了,并还能帮纪百灵佐证。   若非精神失常,她又怎会伤了他?都是因为一而再的愧疚心,又受了幼王蛊的锥心之痛,才让她作出与行为相悖之事。   很明显的潜台词,我是不小心害了小姐妹的,但李雁却是用幼王蛊狠狠的报复回来了,她害她损了十年青春,老了十岁啊!   完美的就将伤害方的身份,转成了受害者,别说治罪,都有可能招来一顿同情安抚了。   毕衡拍桌后怕,“真要叫那两个女人把人偷出去了,我就惨了,她们没有一个想带老夫一同把责任踢了的,届时,我可成了替她们顶锅之人,哼,太可恶了,差点就叫她们得逞了。”   崔闾斜眼看他,意思不言而喻,直看的毕衡脸红,“知道了知道,回头老夫亲自给李雁道歉,敬茶摆宴,叫姑奶奶,行不行?”   崔元逸跟后头道,“严修要求保下他肚里的孩子,并且交由他独子抚养,如此,他便将几家在海上的盐运中转□□出来。”   老管家的舍命相护,到底还是打动了严修,又想到独子的身体赢弱,此生可能真就没有个孩子了,严修只能向现实妥协,决定生下肚子里的孩子。   而那几家人也不知道他还活着,眼线看见了吊在府门前的脑袋,又亲耳听见纪百灵大笑着喊出口的名字,如此,他们都还在负隅顽抗,都想用手中最后一道保障,谈个好价钱。   毕衡搓着手,靠近崔闾,“因为王将军跟纪臻的关系,这严修叫我们藏起来了,没告诉她跟武将军,闾卿啊,为兄是这么想的……”   崔元逸在码头那边,整合了缴获的海船,手上又有熟悉水道的漕运人,只要在不惹人眼的情况下,趁夜放几艘船出去。   毕衡挤挤眼睛,“为兄绝对不是贪没属于国库的缴银,只是闾贤弟,你知道为兄的,此生就一个理想,修渠引水,若早有银子,那工程早开了,你说,有如此好的优势,咱们私寐一点下来,也不多,就那盐运中转口里的存银,咱先拉一批藏着,好不好?”   别说他眼馋那处的银子,崔家的小五也眼馋着呢!   在知道爹和大哥二哥全去了府城后,他终于按捺不住心痒,叫了林力夫,撇开了崔柏源,带着从家里挑出来的,能与他性命相交的几个护院,一起把栓在浅滩处的船给开了出去。   目标直指那几处海航补给码头,也就是严修口中的盐运中转口。   退一万步讲,上面就算没有银钱,有海盐也行,盐比钱也就只差了一道手续而已。   崔季康带着人,雄赳赳气昂昂的又偷偷跑了。   誓要捷足先登! 第52章   到王听澜跟娄文宇进门,几人刚把能通气的通完,借喝茶的动作,掩了各人面色。   毕衡到底心虚,缓了几刻才敢迎上王、娄二人的眼神,他手里明明捏着王炸,却叫这二人陀螺似的忙了半拉月,关键是还没忙出成效来,虽有想提携崔闾,逼二人正视其能力的用意,只到底有些辜负当初在北境历练时,他们给予自己的照看,显出自己白眼狼的属性。   奈何此次筹谋,关乎他身后整个和州的发展前景,他除了看中崔闾的能力,还有江州这片搂金的能力,他占着这等天时地利,如果还要慢半拍的给那些后手的世家豪族让位,回头想起来,自己都得抽自己两巴掌。   江州局势已经被打散了,不管上意之前的打算是怎么的,都也拦不住会有人往这处伸手,只看朝廷这次能不能握住主动权罢了,这也是他在奏本里替崔闾备书的优势之一。   前次是中央派发一府之主,天降个主官与本地盘踞了百年的势力对打,在搞不清深浅上,败退让步情由可原,可这次他推的崔闾,优势之一就是其本人,整族都据江州百年有余,故交“遍地”,有能力有脑子,关键是他还有一颗顺意朝廷新政的心,如此样人,舍他其谁?   只要立住了他,那之后各方势力往这边伸手的前提,就是得经过他同意,上意常说水至清则无鱼,可里面到底游了几条鱼,一直都难以拿捏,毕衡深信,那些外鱼想进来吃食,就崔闾的能力,必定能摸的清清楚楚。   他清楚了,朝廷那边自然也清楚了,再想捉某些人的尾巴,就再用不着头疼了。   当然,有时候也有些认死理,不近人情,就比如,他刚提议的,先派遣先行船,去捞一笔财物私藏下来,结果人崔闾不干,非但不干,还批了他一句,“毕公,金钱迷人眼,望警惕,请自律。”   他要不了解他,以为他要过河拆桥。   哦,我刚力挺你上位,这会儿求你件顺手就能办的小事,你就搁这推三阻四的,还想不想今后官途顺遂了?况且,那官位还没真正落实下来呢!   但毕衡了解他,知道这纯粹就是个提醒,好意而婉转的叫他莫急,莫在此时行差踏错,落人口舌。   他叹了一声气,压了压崔闾的肩膀,确实,他有些被江州地面上起出来的金银,震撼到了,总想着若只薅其九牛一毛来,也够他整个和州上下一年的嚼用了,甚至还能发展发展民生工事,只到底会惹上些腥臊,于之后长远不利。   和州好不容易在他几十年的求告里,有了边关要塞,可往西通商淘金的大饼子,再不能又因为他的失利,而消失在皇帝堆积如山的案头。   大宁版图那样大,州府县镇那么多,每个主官都恨不能天天长在皇帝案上,他能把落了灰的和州提上岸,已经惹了多少人眼红,个个盯着他此次的功劳,就等着一步行差好撕巴了他。   不是真正的友人,又在这提官的关节点上,很大可能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监守自盗,那之后的事情,有了这个把柄,恐怕将失去控制。   毕衡擦了把额头上的汗,有些尴尬的冲崔元逸点了点头,示意他上前道,“去给两位大人倒茶,你自己也捡个地方坐。”   崔闾不同意是对的,只要把他推上去,自己很不必急于一时,他就是他摆在江州最大的财富。   想通这一节,毕衡也就收了心,不再纠结那几处盐运中转口里的东西,转而招呼起了王、娄二人。   有仆从服侍,却用崔元逸上前,也旨在告诉王、娄两位,这都是他此次入江州,为他们招揽的自己人。   王听澜和娄文宇被让了上座,在对上崔元逸时,脸色也是温和亲善的。   若非崔元逸,二人往京里的奏本都不知道怎么描画,好赖南沽口藏金点,和其他两处晒盐场,以及被查获的私盐贩子,贩卖私盐的手段等,都让二人挽了些颜面回来,有东西能交差了。   王听澜一伸手也道,“不用你伺候,崔大公子不用拘谨,坐吧!”   娄文宇近些日子常跟崔元逸套交,他在北境的教育体系下,也没有高人一等的自觉,因着年纪比崔元逸小了两岁,就很亲热的管崔元逸叫哥,挨着他坐下道,“元逸哥,我们将军问能不能每日多放两条船过去?保川府那边商贸繁荣,那商会的人都围了将军府好几日,要我们将军尽快把船道疏通完,好叫他们入江这边来,先把生意招子立起来。”   保川府本来就是好几州的交通枢纽,里面有一个大集,就是给各州商贾用来中转货品交易的,武弋鸣把关卡一关,不许人员进出,那滞留在内的商贾本来还焦急冒火,怕压在手中的货物损失了,结果江上就有船在往保川府这边飘了。   先是少量的粮油,都取的官家储备仓里的,再后头就开始有将军府僚属,带着人在市面上收购采买。   都是千年的狐狸,这风向还有谁不懂的?   整个保川府内的商贾全炸了锅,再也不要求放关卡叫他们出去了,鼓动商会代表往将军府去谈判,要求扩展船道,叫他们先近水楼台的过去捞一笔,若能趁机占几处铺子宅院,那真是海赚大了。   是以,武弋鸣脑袋天天抽疼,望着江上每日不过五艘的漕船,唉声叹气,他们这边多年的禁渔期,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船能过江入海了,几块不成样的小舢板,一溜用来勘察敌情的箭舟,管什么用?就问能管什么用?   运不了货物,站不住想要过去的人,蚂蚁搬家似的一趟趟来吧,又算不回成本,所以,就目前最划算便利的,就是租用漕船,有财大气粗的,甚至喊价要直接买。   不买不行,现造也来不及啊!   都想吃头一波利,就看谁的手脚更快了。   娄文宇近日的主要工作,就是跟着崔元逸,每天往漕船上看,眼神又不自觉的往海那边盯,他很清楚,保川府的商贾盯的何止一个江州?不过是想通过这个跳板,去盯海路。   崔元逸很谦逊,尽管被一个大官叫哥,脸上也没有自傲自得感,半曲着身体弯腰道,“娄大人,非是学生不同意,而是江州这块地上,本来存续的商贾人家,就是有数的,相信您也摸查出来了,就是受牵连倒上几家,但原有的商业模式,不说好吧,也保着江州百姓们的日常,学生也知道保川府那边定然良商有德,知道公平竞争,可若放任他们一涌而入,江州内里的商业模式,会崩溃的,就算后续得到重整,那这中间受到伤害的,必然会是全州百姓,他们经不起这样的商业倾覆,是以,请大人给他们一些适应时间,让他们逐渐接受外来商贾的冲击力,不至于惹出慌乱来。”   其实还有一点,就是崔闾要他紧缩漕船的最大目地,防窜保川府内各世家人脉往江州浸入的动作,这个特殊时期,宁可得罪人,不可给人钻空子。   娄文宇低声保证,“我懂你的意思,但我家将军用他性命担保,能保证放进来的商家背后,都是清白可靠,有根底可查的,你放心,江州之事咱们都清楚该防什么,上意摆在那,咱肯定不能徇私,但在这之间,稍微通容一二,元逸哥哎,你是不知道,这里面的人情事故……我家将军是真没折,不然也不会一天三封信的来,我也是没招啦!”   崔元逸听懂了,意思就是说,武弋鸣那边筛出了一批亲北境亲己方的商贾人家,想借着他的梯子来咬第一块肉。   两人声音也不低,王听澜埋头喝茶,其实耳朵也竖着在听,年纪到她这份上,身后多少都顾着些人情脉胳,万一哪天退了后,有个什么麻烦事,也能有个香火情可讲,这里面的弯弯绕,既是无奈,更是常情,也是人存于世不得不面对的世俗。   两人其实完全可以用官身压人,逼迫崔家这父子俩交出漕运统管权,可真如此干了,那这江州之事,无论商事发展,还是民生整顿,亦或重塑官衙,一切的一切,都将是竭泽而渔之举,没有人能预估秩序崩塌后的情况。   说白了,他们都是外来入侵者,虽有大宁这个统一的皇旗在,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,和原有生态体系,都已经形成了闭环,你可以一点点的从边角往内渗,温水煮青蛙改变它,但起猛火灼烫,跟直接颠覆重塑无异,朝廷上意追稳,一直求的是不伤民动财之上,能平和的接管到手。   他们已经把江州官体搅乱了,若此时再以强硬手段,征伐本地绅族原有财路势力,换谁都得跟他们玩命,那沉在江底的尸体,可刚刚打捞完,是已经不想有第二次的战事了。   漕运码头,现在就是整个江州的风向标,那些手握商铺宅院,和部分海运财道的,若发现他们对漕上人动手,那指定能惊的他们立刻联手反扑保命护财。   狡兔死走狗烹,也没有这么快烹的,多让人心寒胆颤呐!   那跟后面持观望态度的,谁还敢跟他们抛媚眼,求合作呢!   是以,他们只能跟人商量,并且官架子都不敢摆一点,不能让人有被逼迫,受居高临下之辱之感。   崔元逸将眼神投向了他爹,显然,这样的商谈已不止一次,他已经没话与娄文宇回了,再坚持下去,那就不是坚守原则,而是要得罪人了。   娄文宇他们也知道,最终能作主拍板的,是崔闾,他与崔元逸的套交,就是摆明了己方这边的态度,求合作求发展,求成一根绳上的蚂蚱。   崔闾捏着手上的茶盏,只问了一个问题,“纪大人在将人带走之前,可有透露过,小纪大人的精神问题?还有秋统领的伤势,我可记得,他说要与小纪大人不死不休的,他被接走时,对纪大人的态度如何?”   王听澜愣了一下,娄文宇则目露疑惑,毕衡却是抚着下颔,懂了崔闾的用意。   他是一点没放下过,要按死纪家的心呐!   也是,纪家若在这之后,仍能扎根在北境官体内,他这边实在是会过的稍显寝食难安了些,而且,听说他有意送第五子去北境谋发展,有纪府立在那里,很难保证他那小儿子,能在北境不受伤害和为难。   这是属于大家长的长远谋划,他只能用钦佩表示支持。   毕衡咳了一声,“秋统领那样爱重小纪大人,纪家若能说动秋家,合了二人婚事,那这两边的账当是可以了结的,毕竟,纪、秋两府也是老交情了,祖上都带着从龙之功,门当户对的。”   王听澜脸上尴尬一闪而过,为之前暗中庇护纪臻一举感到羞惭,但她也没回避崔闾的提问,而是诚恳道,“走前我去见过百……小纪,观她眼中神色,确有癫狂之症,想来是符合精神有异一说的,只回了北境后,还需医师评定,至于跟三刀的婚事,这个目前还说不好。”   崔闾目露失望,看向王听澜,“您二人来前,我细问过毕大人,他竟说北境里有一条免罪令,是专门针对精神症患的,王大人,纪家若执意让小纪大人患上这种病症,那是不是就表明,她此次江州之行,罪可解,祸可免,连罚也不用罚了?”   谈话的艺术,就在于随时得给己方留余地,明明是毕衡主动谈及的北境律法,以及严修存活一事,但到了崔闾这里,就转变了方位,成了是他主动询问,毕衡被动回答,如此,就能暂将严修的存在隐下,后面再视情况,要不要将之暴露出来,告诉王、娄二人,他的存在。   可以这么说,王、娄,其中包括武弋鸣在内,想不想尽快在江州之事上取得成效,就看他们对待纪家处置的态度上了,否则这个功,崔闾不会带他们分润一星半点。   就是联名具保他的恩情在,他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让步,让长子捏紧了漕船入江令,为的就是可以有随机应变,可商谈的资本在。   瞧,现在就是体现他手中资本的时候了。   崔仲浩默默的跟着护卫,回到了议事堂门口,但他没让护卫出声,自己站在门口,贴着边的,听着堂内一言一语,一举一动。   他发现,他爹竟然在这些高官显贵们面前,丝毫不怵,并显得那样游刃有余,而随着他爹的声音起落,那坐上的高官,脸色阴晴几变,眼神交叉来回,却无一人敢端着官架子,驳斥他爹这简直堪称以下犯上之举。   崔仲浩按着狂跳的心,眼神热切的盯向他爹,头一次生出,原来他爹竟有比县老爷,更魁伟高大的英姿气场,有比肩京畿大官的派头。   这就是他以往梦幻里的场景,不过都是作的自己有如此地位气势,和煊赫派头样,没有真实场景里的人,会是他爹,他那个活了四十多年,被他认为庸碌无为的父亲。   崔仲浩边看边恍惚,觉得一切都在做梦,他没有进府城,妻子没有因贩盐角子被抓,他还忙碌在家族里的俗物上。   “二人大人,非崔某咄咄逼人,而是这件事,关乎到我们今后的合作上,甘蔗没有两头甜,你们应当懂取舍之道,崔某其他事都可以让步,唯独这纪府,不看到她们得到应有的惩处,那与我与李雁姑娘而言,就是不公,若国法不公,又何谈以后在治理江州府务上?……私以为,新律里的这个精神免役免责条款,不妥,亦非常具有人为可操作空间,实不能让人理解与认可,若遇奸恶之人用此条款,你们当以什么标准鉴别?只要医者是人,人就有被买通之漏洞,这所谓的精神宽赦法,就不能用,且不合适宜,崔某愚见,真若有人患了此症,倒不如给予人道消亡的好,也免得他们长久遭遇苦痛……。”   在确定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地位后,崔闾也就有了强硬谈判的资本,与之前避而不谈,和连问责都显得逾矩样,形式立倒。   有了上桌吃饭的资本,他现在有的是底气,来通过自己的手段气势,逼亲纪方给出承诺,明确表态。   王听澜没料崔闾突然这样强硬,之前明明一副由他们作主的模样,现在一开口,竟就是要把人弄死正法的坚定。   可见,这不是他一时的兴起,而是一早就有的念头。   纪百灵是真把人得罪死了,连个转圜的余地都不留。   王听澜一时没了声,脸上也是为难样,娄文宇倒还好,没有太多顾虑和人情方面的考量,他们府和纪府可没过命交情,倒也犯不着为此与崔闾交恶,因而倒说了句公道话,“小纪大人行事确实欠妥,有罪自然当罚,无论精神有什么问题,该惩处的就该按律惩处。”   毕衡斜眼望向王听澜,从鼻孔里出气,“王将军,你一向为官清正,主上能叫你来寻李雁,可你进了江州后,都在做什么?有把李雁归拢翼下照料么?倒不如我闾贤弟上心。”   王听澜脸色变了,其实非是她不愿归拢李雁,实是那丫头对她充满防备,根本不叫她近身,她没法子,只得先与武弋鸣接手江州乱局,想着先将府城这边的事拢清了,归顺了,如此也不枉白来一趟江州,主上那边只交待她找到李雁,将人带回,现在人找到了,可因江州生变,她们都滞留在了这里,在知道李雁周身安全的情况下,她不免就疏忽了,没有亲自把人接到身边来的打算。   毕衡继续戳人肺管子,“因为李雁的身份敏感,你怕招人话柄,说有刻意巴结之意,可是王将军,有时候避嫌太过,也是一种错,主上能点了你来,就是因为你的身份合适,而你现在的作为,不够有失主上信重,回头……你要怎么向主上请罪?”   他自己为了请罪之事,急的一头白毛汗,现在猛然发现还有人竟然比他还倒霉,好好的差事叫她办的糟糕无比,一时间都有些幸灾乐祸了。   王听澜握紧了手,深吸一口气,眼神落在崔闾脸上,沉声问,“这是你的意思,还是李雁的意思?是一定要让小纪大人赔命么?”   崔闾轻轻拨动茶盖,拂去上面的茶沫,顿了一息功夫后,开口,“我想王将军理解错了,不是我们一定要她赔命,而是她在没有家世外力的干预下,应当按什么律处置,包括后来的纪臻纪大人,枉顾国法,包庇亲属,更欲行舞弊骗君之事,累罪相加,崔某就想问问,依北境一视同仁之政,她该论什么罪?以及整个纪氏教女无方,又该获什么罪?”   娄文宇听着直拿眼频频望向崔闾,这才体味出来,人家哪是要置纪百灵死罪啊,人家整体剑锋所指着的,是整个纪府,那话很明白了,纪府应该为此次江州之祸,担负教女无方之罪,无论纪百灵后面受了什么惩罚,纪府都别想用弃车保帅一招,保存实力。   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,同样的,一人生祸,全族连坐。   王听澜有些生怒,觉得崔闾有些挟功待报了,可多年行事准则,叫她冷静的思考了起来,觉得依前次与崔闾打交道的观察来看,若非事出有因,这人绝不会转变的这样强硬,中间肯定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情。   崔闾见王听澜没有发怒,而是低头思索了起来,便与毕衡对了个眼神,王听澜到底没有被人情往来裹挟,有自己公正处事的原则,肯低头,懂克制,亦能压制住自己的脾气,这对于一个高位者来说,就已经是个难得的好品质了。   毕衡冲外头护卫打了个手势,那人很快离开,崔闾对着王听澜道,“王将军,崔某希望您见完这个人后,能公正的对此次事件做个评判,对于纪府,对于我崔某人,对于李雁,都有一个公平公正的对待。”   王听澜点头,坐正身体后,将脊梁挺的直直的,“对不住,是我义气用事了,我答应你,若纪府正犯了你所有指控的罪名,我将如实禀告主上,并不掺入自己个人感情的,给予公正严明的建议。”   崔闾拱手,“王将军果然高义,巾帼不让须眉,如此,崔某便放心了。”   说完,就听见那离开的护卫回来了,身后一副担架上,担进来个人,却是腹胀如球似的严修,整个人看着似乎只剩了一口气在,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   王听澜和娄文宇惊的站了起来,指着他道,“这……这……这不是严修么?”   崔闾跟后头起身,慢慢踱到他们身边,点头,“是他,而且是差点被偷运出江州的证人。”   王听澜不解,毕衡就跟旁边一通说,什么欲用精神类病症脱罪说,什么欲用此人栽赃陷害说,什么欲独占他口中的海航线之说,反正,主打一个帮着崔闾钉死纪家罪状的事。   哪怕王听澜一开始不信,可随着毕衡说一句,严修跟着点一次头的样子,展现在眼前后,她也不得不相信,纪臻是真的辜负了她的信任,竟如此背后捅刀,差点让她也成了纪百灵脱罪的帮凶。   她脸色非常不好,都没意识到有了严修后,他们在江州的工作,将大幅度推进,那久寻不到的藏金点,与盐运中转口,也近在咫尺。   娄文宇倒是反应了过来,欣喜的上前把住严修的肩膀,连声发问,“严大人,那几家的事情你都知道吧?你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吧?他们推你出来当替罪羊,你就不想报复回去?严大人,只要你配合,本官保你……保你独子无忧……”   严修捧着肚子,头晕眼花的望着他,却根本不认识他,仰着脸找熟人,一眼定在了崔闾脸上,嗬嗬的从喉咙里发出气泡音,“崔……崔闾……崔闾……”   崔闾低头,对上他的眼睛,道,“崔某说到做到,决不食言,严大人,你没有第二条路可选,信我!”   严修闭了闭眼睛,点了点头,他不信不行,正如崔闾所说,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。   王听澜终于从被好友背刺的伤心中回神,眸色复杂的望着崔闾,终于将眼神落在了严修身上,话却是冲着崔闾说的,“本官答应你,主上面前,定不与她家讲半分私情,如实陈述纪家姑侄在江州所为,不参与你与她们尔后的所有争斗,本官以几十年的官声和人格担保,崔闾,你可满意?”   满意,当然满意。   崔闾知道她现在有些憋气,就也不出声的拱了拱手,接替严修的声音道,“他嘴里的东西,我这长子已经套的差不多了,几处藏金点,以及海运中转口位置也打听了出来,你们看安排些什么人,一起过去看看?”   娄文宇兴奋的眼睛发亮,摩拳擦掌,“崔先生,可否容我等回保川府商议商议?另外,这漕船之事……”   崔闾看了他一眼,提醒道,“旨未下,帝手未伸,你们先尝了头茬食,可合适?娄大人,非崔某不讲人情,而是这里面的事,手伸太长,会被剁的,你们最好还是往家里去信,看看家里意见吧!放心,在你们家里没回信之前,江上水路,我必不放进一个手,保你们不被人捷足先登。”   娄文宇跟王听澜对了一眼,双双点头,“那多谢崔先生了,我们立刻回去送信。”   崔闾拦了一下,道,“可以先让武将军那边拟人名了,反正一时半会都过不得江,他若被一直围着,事办不成,还容易得罪人,不如就让他先着手排查人选,做些动作出来安抚人心,好叫那些商贾知道,我们这边并非全无动作,给些希望人家……”   娄文宇听懂了,连忙冲着崔闾深深一辑,“多谢崔先生提点,很替我家将军解了燃眉之急,多谢!”   从报名登记,到排查背调各人身后势力,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理不清,而这个时间差,就是用来缓解武将军那边的压力的,好不叫他被人逼的太过,生出脑抽之举。   比如,再来一次舢板连桥。   话说完,事说定,一行人便要出了议厅,待看到缩在门边上的崔仲浩,崔闾才想起,还有那倒霉的亲家一事没解决呢!   忙冲着王、娄二人道,“两位大人,崔某想与我那掺了私盐股子的亲家说说话。”   二人很懂这里面的人情事故,忙摆了摆手道,“这事崔先生跟毕大人商量就好,私盐贩子归他审。”   毕衡呵呵上前,一副老好人样,揽着崔闾道,“走走,不就一个倒霉亲家么?不防事,你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。”   崔闾就冷哼了一声,斜眼刺他,“我说放了他们,你愿意?”   毕衡被噎了一下,讪讪的笑道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你别屈解啊!”   崔闾不甩他,冲着次子道,“带路,我去瞧瞧你岳父他们。”   孙氏一家人见过了女婿,才刚安了一会儿心,就迎见了崔大老爷过来,身后跟着毕总督,以及一溜执刀的护卫。   孙氏当家人,也就是老二的岳父立刻上前与崔闾见礼,“崔兄啊,这……这……您可要帮我们一帮,搭把手啊!”   崔闾也不寒暄,而是直接张嘴就问,“我家二儿媳那私房银子,是算借啊,还是算投?”   孙老爷愣了一下,他儿子,也就是孙氏的兄长,刚张嘴道,“她自己要挣那份钱,当然算……”   孙氏缩在娘跟嫂子身后,臊的脸都不敢抬,捂脸正哭,就听她爹孙老爷一巴掌抽了她大哥一嘴巴,“你胡咧咧什么?你妹妹那点私房银子能管什么用?当然算借,就是因为你一时不凑手,非要挪她那点银子用,没出息的东西,滚一边呆着去。”   崔闾目露赞赏,与孙老爷点头,“既如此,我这边就有数了,你放心在这住两天,等其他人交待了,就可以回去了。”   孙老爷看着替他压阵的毕衡,又想起女婿来时遮遮掩掩的口风,一时紧张的直咽口水,低声道,“他们几家恐怕会咬死了不肯说,亲家,咱们一家人也不说虚的,我给你透个底,角子汇钱,盐在海口,有盐有角子,东山不愁起,您能明白么?”   崔闾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,点点他,笑言,“孙老兄一向识时务,这次风向看的也不错,放心,你能信了我,我必不叫你吃亏,回头的处置章程,我让仲浩递给你,你看后没异议,签了字就可以带上家小回府了。”   孙老爷瞬间高兴了起来,只崔仲浩在替他肉疼,心道,我爹拟的章程,是要你家财呢!田啊地啊的,可看你到时候哭吧!   崔闾转身就去了另一套院子,内里关押的盐贩子人家,果然如孙老爷说的那样,咬死了一问三不知,再问是不知死活了。   滚刀肉样,叫人恨不能一刀子给刀了了事。   崔闾也不与他们纠缠,站门口就说了一句话,“海盐中转口,所有存盐即将封存为国有,你们手里的盐角子,呵,废纸一张,若抵死不坦白,不配合,那之后的总账,大家也别怪崔某不讲情面了,那几大当家的下场,各位当有所耳闻,再厉害的骨头都啃了,你们……?呵呵,负隅顽抗什么呢?当真以为崔某拿你们没法子可想了?哼!”   崔元逸从手里套出个册子,里面全是严修吐出来的线路情况,他也不高声宣读,就字字句句清晰缓慢的,将这些人的依仗,全给炸了出来。   两人都不知道,这边还在用海盐中转口里的东西,要挟这些私盐贩子,要他们手里的银子和地,结果,远在海上的另一端,他们的好儿子,好弟弟,已经带着他的船,登上了一处海盐中转口。   抄底抄了个结结实实,和这边的时间差卡的严丝合缝。   就很难说得清,是不是有监守自盗之嫌!   不大的孤岛,崔季康带着人来回碾了一遍,连住人的屋顶上,都压着晒好装袋的海盐,住里面的全都是瘦小干巴的罪民,瑟缩的躲墙根底下,望着脸越来越黑的崔季康。   林力夫来回搜了五六遍,气喘嘘嘘的跑来道,“没有,五少爷,这里除了盐,一角子金银都没有啊!”   崔季康摇头,“不可能,人之将死,保命的话不可能有假,要么有人先我们一步,把东西运走了,要么就是我们没找到,再找。”   林力夫只得认命的带人带去搜寻。   这处小岛连看守不足百人,有九成人都是干巴瘦的晒盐工,他们登岛后只打杀了几个看岛者,其他人就都跪了。   也是线路隐秘,就觉得没必要放太多武力在这里,临时中转,只要来接货时带足了人手就行,平时基本没人来,倒叫他们捡了漏。   崔季康不信邪,当然也不信自己运道背,领着人一寸地一寸地的敲,终于在盐场晒卤池底,起出了二十几箱金银,以及各种名贵宝石各两三箱。   这就导致什么了呢?   导致后头由崔元逸,娄文宇,以及非要跟着出海,看奇观的毕衡他们,一连扑了几处空,明明按着严修给的航线图找着的小岛中转口,结果发现,竟每每落人后的,被人抢先了一步,搞得颗粒无收,气翻了一船人。   而崔季康正享受着丰收的喜悦,完全不知道,他大哥正领着人,黑着脸跟后头苦追。   他美滋滋的躺在甲板上晒太阳,想着回去要怎么样找老爹要奖励,最好能将柏源哥换成元池哥,还有这林力夫,也深得他意。   就听林力夫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五少爷,前面好像有一艘海贼船,正朝我们这冲过来,我们要不要转道避一避?”   最后一处的藏金点,离东桑岛很近,林力夫的意思是先回去,将起获的东西搬下船,另寻了日子再来,但崔季康知道,回去后被他爹发现,他就再没有出来的可能了,因此,是执意要一并起出来带走,哪怕有可能遭遇东桑海寇,他可不带一点虚的。   “哪呢?我瞧瞧!”   崔季康一下子跳了起来,抢过林力夫的舶来长镜,定睛仔细一看,嘴里喃喃,“嘿,还真是,竟然敢主动挑衅我们,快,叫兄弟们拿上武器……”   林力夫急了,也不顾主仆上下了,一把拍上了他肩头,“五少爷,您仔细看看,那头船身子后头,还隐了至少四五艘小一些的海船,呈一字形行驶,骗人松懈,我们不是对手,人手不够,掉头,我们得赶紧撤退……”   崔季康在他的提醒下也看清了门道,大怒斥道,“好狡猾的东桑狗才,竟然敢这样诓他爷爷,快,叫他们掉头,快掉头!”   他也不是傻的,一看人手船只都不对等,撞上去就是送菜,何况他这船上可有好多宝贝,不跑是当财神给人送钱么?   跑,快跑!   于是,他们的船向立即调转,直往江州方向驶,后头贼船一见他们这识破了阴招,也立即加快的速度,直接亮出了整整六艘呈雁飞状的队形船,箭似的朝崔季康他们冲去。   眼看两方船只越跑越近,顺风已经能听见后头的贼船上,东桑人兴奋的挥舞着手臂尖叫了,崔季康脸显狠色,拔出配刀来,咬牙,“老子沉了这笔财,也不便宜他们。”   正打算叫林力夫等人,将银箱子抬了往海里投,就见远远的,又驶了一艘船过来。   由线及面,尤其在看到飘扬着东桑海贼的特有乌日旗后,那慢悠悠行驶而来的海船,嗖一下,如扇面展开般,刷的亮出了燕尾般的战斗队形。   却正是崔元逸等一行人。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9 ㈨ . c ó M 第53章   一连扑空了两处,排除航路图作假弄错之念,那剩下的只能是——有人先他们一步的将东西起走了。   果然,抓了岛上的晒盐工询问,得知与他们前后脚的来了一艘船,没有旗帆,不知道是哪方神圣,一来就掘地三尺,目标明确的知道这里有东西。   再要仔细问,却都一脸茫然的摇头,说不清长相,因为上来掘财物的人,都蒙了脸,只能从口音里听出,当是江州本地人。   崔元逸拧眉与娄文宇,和毕衡对视,心里皆暗自嘀咕,莫不是风声走漏,或有漏网的盐贩子等,提前一步取走了东西,来个消灭证物,为已被押者,从轻量刑或免罪的打算?   这些私盐贩子团结的过分了,倒叫人另眼相看?   盐角子对应着等数量的海盐,和已贩得的巨额银钱,眼下银钱分毫不剩,余存的海盐数当然也对不上发出去的盐角子,这一进一出间,证据链就闭不上环了,那盐贩子定罪量刑上,就有了可商榷的余地,再要达到崔闾想要的均田计,便没那么容易了,更别提那盐卤池子底下的藏金点,那薅的叫一个干干净净,除了留下钱箱子底部重重的拖拽痕迹,当真是一个铜板都没落下。   晒盐工们也是欲哭无泪,倒是给提供了一个信息,那临走前的一个主事人,夸下海口说等他再溜一圈,回来就把他们一起接回江州。   银角子一文没留下,空头支票倒开的蛮大,这些晒盐工们也不敢多问,只保佑他们走了再别回来就好。   而能吃私盐这口食的,都不是什么正经老实生意人,但有可松动一点的地方,就能叫他们拼了命的钻空子,若捷足先登的这一批人,真是与私盐贩子是一伙的,那这边的情况根本也瞒不住关在府城内的私盐贩子,想欺瞒欺诈上一波,都不能行。   但不管这抢先者是不是那漏网的同伙,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可想,只能尽快的追上去阻截一波,看能不能亡羊补牢。   崔元逸想到了还在府城,与那些私盐贩子周旋,等他这边消息的父亲,眉头皱的打结,与娄文宇跟毕衡商量后,决定往下一处再看看,而为了跟那不知名的捷足先登者比速度,他们直接弃了辎重繁多的大海船,全部人员都上了更为轻便的漕船,两海船人分登出八艘漕船,又以箭舟打头哨,务必要追上已经抢了先的那波狂徒。   为此,所有登上漕船的护卫帮众们,口粮饮水都只带了两日用的,所有人身上全都挂上了装满箭矢的箭囊,手持长弓与大刀,然后,崔元逸派了自己手下的漕运帮众,临时驾了箭船,回码头仓库里,运了一箱子手雷。   那是之前他清理仓库的时候,从仓库最低层的箱子里拔出来的,一问之下,才知,是前漕运五个当家高价从北境那边买来的,就为了以备不时之需,做保命的最后底牌,结果也没用上。   八艘漕船,在崔元逸满是隐怒的催动下,箭般的往下一个盐运中转口驶去,娄文宇和毕衡,都被安排在最后一艘船上,他们毕竟不擅水事,也怕船行过快,会犯了晕症,崔元逸尽管心里着急,却也不得不顾着点他们的感受,只叫最后那艘船吊着末尾远远的跟着就行。   如此,一行船如鱼蛇般呈一字形往下个地点冲去,结果,在路过一处空荡荡的岛屿时,先头派出去的箭舟回报,说有一艘行迹可疑的船只,在江州近水域跟东桑岛水域间晃荡,看水流痕迹,很有可能是从他们将要去的下一个盐运点过去的,不知道是不是那条抢了先的贼船!   不管是不是,在江州全部海船滞留驻船所的当口,能这么招摇往海上驶的大海船,肯定有问题。   崔元逸还不知道他那好五弟,已经成功掘了一处金穴的壮举,崔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也不好说这事,父子俩都以为那小子应当安分的呆在家里,招猫逗狗呢!   百密一疏,就差了一两句话的功夫,父子俩没通上气。   前船与后船用船旗通气,崔元逸将自己这头临时改变航道,往东桑岛水域去的消息,通过旗语告知给了尾船上了毕衡和娄文宇,然后便独站船头的,眯眼盯着越来越近的“贼船”。   果然是一艘旗杆上光秃秃的不明来历的海船,崔元逸竖起了手掌,他身后的漕运帮众们,和娄文宇借给他的保川府兵将们,皆都举弓搭箭,箭尖直指那越来越近的小黑点。   却见那船在晃悠悠的行驶过程中,陡然竟调了个头,然后就见船上人头攒动,船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飞快的与他们这边撞过来。   崔元逸立即高高将手掌张开,亦催动着自己所乘的头船加快速度,只要那贼船进入射程,立刻捏掌成拳,准备放箭,一举将其射成个刺猬。   眼见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,就听他身边一直没作声的陶小千跳了起来,他一把扑抱住了崔元逸将将落下来的胳膊,将其托回半举状态,眼急声高,“大少爷,那是五少爷,那登上船桅杆上,招手眺望的人是五少爷。”   他眼神好,又加之在府上时,与崔季康玩的来,对他的身形异常熟悉,只打眼就能分辨出他来,因此,也是他最先发现了那船上的人是谁的事。   崔元逸心惊之下,身体都忍不住颤了一下,声音拔高,“大家稍等,那船当是我们自己人的。”   弓弦拉满,箭将离弦,这一声之下,就有作战经验不丰富的漕运帮众,没经得住变故的,手抖出箭,好在是泄了些力道,那箭就擦着冲过来的船身过去了,倒是保川府的兵将们令行禁止的执行了崔元逸的命令,弓箭依然握的稳稳的。   崔季康嫌船头低矮看不清,直接就借云梯爬上了领航员望风独占的桅杆上,招了手的使劲冲着来船挥手,扯着嗓子叫嚷,让他特别安心的是,船帆上众旗里,有个大大的漕字旗,是以,在不确定来人是谁的情况下,他也敢这么大声求救。   那对向驶来的大船,在顿了一息之后,立刻放出了队形,并打出了旗语,是个叫他们让边避开的意思,崔季康登高望远,也终于在头船前的人影里,看清了来人,当时就吓的差点掉下桅杆。   妈吔,那是他大哥?他怎么出海了?是知道他不老实,专门出海来抓他的么?   念头急转,却不影响他坐高处观战,那追着他不放的东桑海贼,一见居然又冒了一列船队出来,简直不要太兴奋,乌拉拉的全站在甲板上举着刀咆哮,光着大膀子,单裤卷到腿根上,赤足跳大神似的。   崔季康呸了一声,“傻叉!”   然后,顺着桅杆溜下船甲板,头秃的开始想折,想怎么把自己出海这事圆过去,还有船仓里那一船的财物,可怎么解释才不至挨打挨骂!   那边在隔着两个船身的距离时,就已经交上了火,崔元逸这下子总算知道了,崔季康所乘船只为什么会没奔调头奔逃了,敢情是遇上了强盗,他那攒了一肚子的火,瞬时就有了去处,那高高抬起的手掌,立握成拳,竭声立喝,“放箭!”   强弓齐弩,在海面上下了一波箭雨,唰唰唰的全往对向驶来的东桑海贼船身上招呼了过去,那边当然也不甘示弱,也往他们这边射出一波箭雨,只武器显然没有保川府兵将们手上的精良,许多箭矢在半空就落进了海里。   崔元逸也不与他们隔着海水哇啦哇啦,让漕帮帮众们抬出手雷箱子,拉了引线直接往对面船上砸,不响也砸个声,只没两三息,那边就有船开始调头逃跑,这边则呈半扇型开始抄底,双方都近战都没带打的,就分出了胜负。   敢情就是欺他家小五船单兵薄,赶上前以多欺少呢!   崔元逸不免又怒上心头,指着前面奔逃的贼船冷冷道,“全打沉了,一个不留。”   他爹说了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那被当狗养着的东桑鸟民,难免有一日会反噬其主,索性等他接手江州后,是不会留着这个祸害的,现在既然叫他提前遇上了,那就打没一窝是一窝算了。   崔季康一见他家大哥如此勇猛,忙催着自己脚下的船,往离他最近的船撞去,并眼尖的在破损的船仓里,看见了装盐的袋子,当时眼珠子就转了过来。   猛然就扭了头,冲他大哥所在的头船大声叫道,“大哥,他们……他们是来抢我们海盐的,占了我们好几处存盐岛,弟弟是跟着他们后头,想摸清楚他们的据点,回头好禀了父亲,带人来抄底再抢回去的……”   崔元逸额头猛的一跳,在两人的船只将将靠近时,提了声音问道,“只抢了盐?”   崔季康刚要张嘴说是,结果,就见他大哥眯着眼睛,凉嗖嗖的望着他,他眼神一转,便看到了区别于漕运口的保川府兵将,当即将冲到口的话改了,“不只抢盐,还抢了许多许多的银钱……”   然后,就见他大哥的眉头一舒,眼神微亮,他立即知道这回答是走对了路,于是,更加快了后头的说词,“爹在家赏了弟弟一只舶来长镜,弟弟在后山那边用舶来长镜看风景的时候,远远的就见他们这船不安好心的来回晃荡,于是,才领了人追来看个究竟……真是万幸,叫弟弟当了回螳螂,保住了被他们搜出来的银箱子,只我这船太小了,盐袋子没顾上,叫他们抢了,他们还嫌不够,竟一路追杀我们,好悬叫他们给我们抄了,大哥来的刚刚好,不然弟弟可要交待在这里啦!”   说完,脸上流露出万幸的表情来,还夸张的拿手抚了抚胸口,他旁边的林力夫眼睛都瞪直了,埋着头一声也不敢吭。   实是崔季康这话,临时编的都圆不上,可那又怎样呢?他大哥自会帮他把话圆了。   他多了解他大哥啊?平时那么不苟言笑的一个人,脸上的表情就没这样生动过,能这样冲他明显的使出眼色的,必然是有什么打算在,且看他领着不属于自己手下的兵将,用脚指头想,也知道,府城那边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批财物的存在。   好可惜,崔季康有些懊恼。   好小子,不愧是看着他长大的弟弟,这机灵的,崔元逸长吁一口气,冲着崔季康安慰,“放心,今日定叫他们怎么把东西抢走的,再怎么把东西还回来。”   那准备以多胜少打劫一波的东桑贼们,怎么也没料到,不仅抢着把命送了,还替人背了一口黑锅,并且随着葬身鱼腹的结局,将锅背的异常严实。   崔元逸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,就没想留着这些人的性命,直接下令杀了个干净。   他家小五不仅不是捷足先登的贼,反而是守护这批财物的功臣,一切都是这些东桑海贼的错,竟然敢跑到他们的地盘上来撒野,简直死有余辜,罪无可赦。   等毕衡和娄文宇所乘的船只靠近前时,他这边已经把东桑船上的贼人全给灭了,海面上泅出来的水都是红色的,那贼船残破的飘荡在海面上,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。   崔季康小心的觑着他大哥的脸色,走过两船相连的舢板,垂着脑袋小声嗫嚅,“大哥,那个……我……嘿嘿!”   崔元逸斜睨他一眼,将他引给毕衡和娄文宇认识,末了嘉奖似的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,面带笑容,又咬着后槽牙夸道,“我这幼弟从小顽劣,但懂分寸知律法,是个嫉恶如仇之人,虽冒险了些,至少是将这些偷窃的贼人拖到了我们来,不然,这茫茫大海的,可上哪找那抢了先的狂徒呢?二位大人,你们说是不是?”   毕衡呵呵笑着,也上前拍了拍崔季康,接口道,“老夫就知道,虎父无犬子,闾贤弟的儿子,都是好样的,竟敢孤身拦海盗,不惜以身犯险,也要保我大宁财物不失,回头该给奖赏,必须给奖赏。”   娄文宇擦着额头上的汗,脸上还惨白着,也跟着附和,“是,是,这次多亏了崔五弟,不然咱们可要白忙一场了,太惊险了,晚一步就叫这些人得逞了,杀的好,都该杀!”   崔季康埋着头,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,这会儿倒是后悔没听林力夫的话了,早知道会有此一遭,就很该先回返放一批财物的,现在好了,竹篮打水一场空,回头还要面对老爷子,不知道要挨什么罚呢!   哎,这就是太贪心的结果。   他抬眼,欲哭无泪的冲自家大哥,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,“大哥,爹那边……”   崔元逸拍着他的肩膀,笑的一副兄友弟恭样,“爹那边自有大哥分说,你还是再仔细想想,这些追杀你的东桑贼们,还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点?比如……他们沿路经过的岛屿……”   崔季康福至心灵,想起了自己冒险去的最后一处藏金点,连忙点了脑袋,指着之前行进的方向道,“他们之前似乎有停靠过一处小岛,我本来想近前看看的,奈何叫他们发现了,这才被追的如此狼狈,现在想一想,那处地方,实在可疑,大哥要不要过去看看?”   崔元逸点了他一下,佯怒道,“这么重要的事,怎么现在才说?行了,回你自己的船上去,跟我们后头,咱们一起过去瞧瞧。”   都是人精,回头只要有时间,头脑冷静后,依娄文宇和毕衡的本事,定然能觉出小五话中的疑点,崔元逸现在要做的,就是用这起获的巨额钱财,让他们无暇去品这其中的错漏。   一切等回了江州,交由他们老爷子周旋就好。   至少大面上,他帮着维护住了,也算是有惊无险。   至于会不会被人怀疑,他们是在监守自盗,哼,这个时候,谁敢怀疑?没看娄文宇都装傻了么?   崔元逸更坚定的,要推他爹上位的决心了。 第54章   崔闾在归航落锚的淘金船上,看到夹在其中的小儿子时,本闲适平和的面容,立被微眯起的眼眸,镀上一层肃穆威赫之气,吓的崔季康差点从跳板上栽河里去,还是他身后的大哥崔元逸伸手捞了一把,才把人提溜着上了岸,登临码头。   他腿软的站不住,低着脑袋耸肩塌背,偏他大哥还要促狭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,语气调侃,“这会儿知道怕了,早干什么去了?”   这下好了,直叫他一个踉跄扑地上去了,然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,顺势往前爬行了几步,一把扑上去抱住了老爷子的腿,嘴里边嚎手边往眼睛上揉,一会儿就挤出来两滴泪,声震码头,“爹啊,儿子差点就见不着您啦!您定是与儿子心连着心,知道儿子有危险,就特叫了大哥来救我,嗷唔嗷唔~就差一点点,真就差一点点,儿子叫要叫那东桑海贼给杀了啊!可吓死我了,嗷!”   整个码头上来接船的人,都瞠目结舌的望向这处,看着不老小的男子跟他爹撒娇,崔元逸跟后头,脸上的促狭直接转成了惊愕,下一刻就想拿袖挡脸。   也是真没料到,这狗东西竟然为了逃避惩罚,敢这样豁出脸去,整的他爹都一脸错愕不及的模样,半晌才低了头,用犹疑的口气发问,“小五?崔季康?”   别是真的死海上了,回来个被夺了魂的假货吧?   崔季康一抬头,露出被揉搓的红通通的眼睛,嗷一嗓子还要继续,“爹啊~太……”太惨啦,儿子白忙一场还被抓现行啦!   然后,就在崔闾越来越危险的眼神下,悻悻的闭上了嘴,因为他看懂了他爹的眼神,“小子,演过了!”   跟后头下了船的毕衡和娄文宇见状,则笑出了声,毕衡更是上前一步亲切道,“原来刚在船上是硬撑呢?这见着爹果然不一样,知道有靠了,那股子后怕终于反回神来了,哈哈哈,我当你小子跟你大哥一样,很有种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呢!原是没遇着可诉屈的人,嗯,不错不错。”   也不知看出他哪不错了,反正是笑的一脸优容宽勉样,抄着手往崔闾跟前走了两步,宽袖遮手的竖了个大拇哥样,背着娄文宇笑的一脸了然。   崔闾挑眉,低头望了望这不省心的小儿子,只得与毕衡打了个眉眼官司,二人颇有些心照不宣。   还记得毕衡之前提议,他们自己先去搂一波银钱藏起来的事么?   崔小五这波行事,就被毕衡理解成了崔闾其实与他有共同的脑回路,只一个说了一个没说,然后说出来的就成了监守自盗,没说出来的就成了“意外之财”,崔家小五那领着他们去摸最后一处藏金点的熟门熟路样,叫毕衡根本不相信他是“首次”出海。   他给崔闾比大拇哥的意思,就意指钦佩他搞的这套暗度陈仓之举,心道,这崔闾私底下肯定是藏过一批了,搞不好他的那份都已经给他留了出来。   毕衡在回转的船上,就在反省自己,有些事可做不可说,尤其在他身边侍候的人,都是京里出来的后,一举一动都被纳入今上眼中,看着其实是没那么自由,他那些小心思,动念是人之常情,动手就是自掘坟墓,崔闾这不声不响的,反倒不招人眼,就可惜,这崔家小五运气不大好,若在遇上他们之前,就跟东桑海贼打上了,他们这边还能趁机报些战损,多截留些财物。   早知道,就不让娄文宇跟着了,如此,凭他们拖回来的那几条贼寇船只,报出一半战损也没人敢质疑真假。   崔闾眸光有些沉,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,毕衡经过那么多年的官场沉浮,心性多少还是受到了玷污,从前那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,无可避免的叫世俗逼成了为达目地,不择手段之徒。   从他能顺势而为的利用李雁起,就能看出,他这些年在官场上历练出来的魄力,已经能对受欺凌的弱小者做到熟视无睹的地步了,再也不是路遇卖柴翁,就起怜悯心,抬手就将人家的柴禾全包圆了的那个毕学士了。   可能连修渠引水这样的执念,都不再更多的是为他辖下的百姓,而只是为了完成他少时的梦想,和终年刻往碑文上的成就。   他变了,但他却执拗的,用着多年以来追求的目标,来标榜自己没变,依然是那个爱民如子的清官。   但和州的民是民,江州的民就不是民了?   他怎么能把打劫江州的钱财,想的那样理所当然?   崔闾太了解他了,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,自然也知道,他努力推自己上位的用意。   他想让江州不止成为朝廷的钱袋子,也能成为和州花销的取用之地,有他在,就没有和州贷银被打回的事发生。   崔闾的数次提醒、阻拦,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心中猜测,如今借着小五阴差阳错的掘财之举,倒叫他无比清晰的看懂了毕衡的内心。   他不再是个纯粹的友人了,待他的真心里,也用上了心计二字,或者是从他出手救出李雁开始,他就在心里评估出了自己的份量,然后借着旧情,套交出了他们之间的利益链,尔后,自然而然的,用从他这里,讨得李雁的谅解,再加上之后整顿江州之功,会有惊无险的从太上皇的雷霆之怒里,顺利脱身。   太明确了,那个大拇哥竖的又笃定又窃喜,却叫崔闾宛如受到锥心一击,面容直接黑沉阴郁,指掐掌心坚难忍耐。   没有什么比看清一颗糟污人心更坏,尤其这颗心从前还是那样的明亮,却也逃不脱那宦海沉浮的大染缸,浸染至灰暗,浊臭。   崔闾都要痛恨自己的心明眼亮了,人有时候脑子太清醒也不好,他都这么大年纪了,糊涂点其实没什么,然而偏偏时不我待,就根本不容他能稀里糊涂的当个富家翁。   这样一个友人,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他,比梦里在路人嘴边听见他“失足落水”客死异乡,也不知哪个更好!   崔闾很清楚,两人已经不可能再有似从前那样,发生争吵、书信决裂,然后再握手言和的流程了,再掺杂了利益交割后,友谊就不再是纯友谊了。   是他一直刻意的在回避着毕衡的改变,从他屡次提议监守自盗开始,他就该认清楚,眼前的这个毕衡,是一员封疆大吏,是一州之主,是总督,后尔才是他自己。   他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,但却希望自己的友人能经得起,是不是也太过可笑了?   于是,崔闾冲着对他暗比手势的毕衡露了个笑,是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笑,只若仔细看,就会发现,他的笑意其实不达眼底,带着精光计量,那曾是属于他对手的待遇。   “爹?”   崔元逸敏锐的发现了他爹不同于往日的笑意,有种骨缝里透凉意的感觉,就连抱大腿的崔季康都感受到了老爷子瞬间绷紧的肌肉,像蓄势待发,准备捕猎的猎者。   他被身旁大哥一把拽了起来,很有默契的双双退至老爷子身后,让出位置给大人们说话,就听他们老爷子用平淡又亲和的声音道,“犬子一向跳脱,没料这次竟然闯到海上去了,虽有惊无险,却到底会惹出些非议来,这样,清点财物这事,崔某就不参与了,回头你们把数目告诉我一声,也好叫我能有接下来与人谈判的底气,呵呵,也不是崔某偷懒,实在是家那边也诸多事情待解决,再加上这不听话的小子需要教训,一人精力有限,崔某就不逞强了,各位勿怪啊!”   不参与清点,也就表示,他不会拿这中间的过手费,报给他的数,和他们将要进上的数,可以有差,他这边只要跟私盐贩子达成了协议,稳定好江州局面,坐上被他们默认应允的位置,那他们索求的一根绳上的蚂蚱,也就成功闭环了。   这是他愿意被栓上绳子的诚意。   崔闾垂眼,绳子上有王听澜,有娄家,最重要的是有武氏子,都是后世史册上有名有姓,结局完满的人家,他跟他们栓在一起,应该、或许,也能求个完满?   仅管他对于他们现在的做法有些微词,可有事实根据的是,这几家都有子嗣流存到后世,光家谱都修了墙头高,是以,他跟着赌一个家繁叶茂应该不过分!   王听澜是后头赶来的。   码头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,那一箱箱金银从船下抬下来,将码头百坪的空地堵了个严严实实,直接落入了近日往江岸边上来瞧热闹的百姓眼中,两边的水道通畅,不止保川府的商贾百姓炸了天,江州街面上的人家,也跟着喧闹了起来,有活络的,已经开始寻摸门道,准备第一时间拿下入川路引,去江对岸吃第一波利。   江州没有什么特产,海盐算一个,剩下的就是各种海产品,其中以鱼胶鱼油鱼翅和九头鲍为贵,以往对面都偷偷以高价,从漕船走私,量少价高,叫他们看到了这一块的巨利,等两边码头一开放,都知道会在一波冲势之后跌入较常规的平稳价格,因此,他们抢的就是头茬利润,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的机会。   因此,漕运码头这边,从早到晚都有人来,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热闹,也因此吸引了一波做小生意的小摊贩们,推车挑担的来卖些零碎,敲敲打打的宛如集市。  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,从前的漕运码头,五十米外就禁止百姓来往了,执勤的帮众拿着大棒子,看着有鬼头鬼脑前来张望的,直接一招子下去,管他是头破血流,还是当场毙命呢!   反正就是不给人进。   但现在不了,自从换了新主,那拦人的刺木栅栏被搬走了,巡逻的帮众也不见了,头一茬逮了个从这过的卖货郎,在把人吓死和吓跑之间,他们选择了将人家挑的担子里的货包圆,几条漕船分下去,甚至都不够分的。   这下子,消息直入内城,再有见观望的百姓安全回归的情况后,那胆子大的摊贩们,就将小食摊子开了过去,几乎一去就空,次次卖没,整个码头长达五里的运货道上,挤满了来觅食瞧新鲜的帮众家属,拎着孩子带着老娘,手里个个捏着钱,敢有赖账的,没等苦主闹,就有巡逻的上前,一巴掌给耍横的人拍沟里去了。   江州码头规矩变了,风向瞬间传遍全府城,所有百姓们就都知道了,现管着码头的人家是哪户,姓甚叫什,并从巨大的改变中,体味出了新漕主的性情。   是个把人当人,把属下当亲人一般同样看重的性情中人,且给了明确的奋斗目标。   要给所有漕上人,在岸上盖房砌屋,并落实户口。   民户,可以一屋传三代,户户有田分,能举官可从商的普通民户,几乎所有漕上人都哭了,他们世代水上人,随水流的溪户,奢望不了一点的普通民户户籍,眼下就有人敢这样承诺给他们,告诉他们,可以拥有,并且以后不会再有所谓的溪户,就算以水为生,也不会有这种死了都不会有一捧土埋的贱户分等。   是以,崔元逸在接手漕运的这些日子,整个行事作风虽严厉,奖惩也不假容辞,却仍然有一大批拥拓者,其中以年长的,在漕运年轻人堆里有威严的长辈为主,他们坚定的支持着新漕主,那些跳脱的小年轻就也掀不出浪来。   崔闾去了已经被收拾出来,做了办公区的一处仓库休息,留王听澜几人在码头上接手银箱子,那跟着他们一同过来的几个漕运主事者,恭恭敬敬的冲着崔闾行礼,又对着崔元逸一辑,感激里带着激动。   那一夜的江岸大乱,上千户漕运人家都得了利,这才叫他们能安心的,在即使没有走货走骠的情况下,也能呆在船上休息,更别提最近两岸开始通船,所有人都知道,属于漕运人的好日子要到了。   崔闾听他们一一将近日发生的大小事说了一遍,其实有崔元逸在身边,他想要知道个什么事,问问就行,但这些毕竟是他挑出来的主事人,是需要给他们与自己套近乎的机会的,因此,倒也能体会他们迫不及待要表现的样子,末了,作请茶的手势,也算是给他们的汇报打了个底。   “你们说的我听明白了,是想说能不能在船上夹带私货,或也像岸上小食摊贩那样,弄些特色饮食沿河叫卖?”   那些主事们脸色微红,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?   只眼见着商机在前,实在是不忍看着银钱从指缝中溜走,当然也不敢私底下做,就为着新漕主给予他们这样好的待遇,他们也不能这样背刺他。   崔闾放下茶站笑道,“我当什么事呢?嗯,你们能自主想到发家挣钱之事,也比干等着我替你们想要好,我自然是愿意你们能利用天时地利的机会,能多多赚钱,毕竟,呵呵,以后在岸上生活上学什么的,都是一笔大开销,我懂你们的艰难,放心,这事准了,只一条你们得记住……”   说着,眼睛往周围紧紧盯着他的众人道,“咱们沿河做生意,不可仗地利欺人,回头我让犬子弄个纠察队来,若遇上讹人欺诈外乡人的,可是要狠狠重罚的。”   崔季康就站在一边,一副我看到了什么的样子。   只一眨眼,来回事的人就都退了,就听他老爹板了脸,声音也冷了八度,重重拍了个桌几,“老五,你给老子跪下!”   说完顿了一下,又冲后头的人道,“把林力夫押上来。” 第55章   从被大少爷堵海上抓了个现形后,林力夫就知道自己要挨罚了。   主子犯错,仆奴挨打,都是成例,林力夫也是没什么怨言,毕竟没有他的伙同,就靠着崔五是走不了海路的,而且不管抓没抓到现形,等回了府叫老爷子看到他们偷起回来的东西,也照样得挨顿罚,两个人都做好了回头趴床上养十天半个月伤的准备。   但对比那成山的财宝,挨顿打罚似乎也能忍受?林力夫跟崔五爷海上历险一回,很喜欢这个年轻身上透着莽劲,却性情疏阔的少年,知道挨罚之后,这位爷肯定不会亏待他,就前次起获的那堆财物,他都在老爷子的默许下,得了崔五一卷足有五千两的银票,他将之分润给出了力的手下人后,自己还落了近两千两,回头足以好好安顿他的姐姐和小侄女了。   他那小侄女叫李雁李大人养的极好,他姐姐被救回来后,李大人竟然没有强硬的跟人抢孩子,见着他姐姐那被折磨的快失去活下去的模样后,就把孩子还了回来,一点没有高位人视卑怯者的鄙夷,反还每天借着看孩子,去开解他姐姐,再有崔家几个媳妇的照应,他姐姐很快就重拾了活下去的勇气,现在在崔府里帮着几个孙小姐指点针线,竟然也被叫成了女先生。   他姐姐的绣活一向出色,被婆家苛待的日子里,都靠着私下卖的绣品过日子,指点几个孩子是绰绰有余的,后来被崔老爷知道了,就说等他们族学开了,叫他姐姐上族学里开课,专门教族里或县里有愿意来学的,完全不介意他姐姐曾被卖入那等肮脏地的过往。   至于他那在晒盐场的姐夫,如今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,他托了人往各处驻船所和晒盐场打听,都说可能是在动乱发生的那晚,要么落江要么掉进了盐卤池,反正是找不见了。   但讲心里话,他是松了口气的,因为姐夫在,就意味着他姐姐今后还得跟着他回婆家,一个护不住婆娘的男人,其实不如死了好,仅管又惹得他姐姐伤心了一回,可内里他是……嗯,一点不觉得惋惜的,反倒觉得留姐姐跟小侄女在滙渠安顿,是目前最好的选择。   因此,林力夫很感激崔老爷子,之前若还留了三分小心,现在则是彻底将自己看的跟吴方、陶小千他们一样了,他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成为崔府护院,是以,这回崔五叫他,是一叫他就跟着走了,只唯一误算的,是没料财没发到,还白忙一场。   这让俩人蔫了吧唧的,很不得劲,如此再挨起罚来,就显得那样的亏本。   血亏!   崔季康跟被押上堂的林力夫对了一眼,都从对方的眼里品出了懊悔,前者还更带了惭愧,毕竟人林力夫可尽到了提醒之责,是他贪心不听谏,才惹来了之后的祸事,如今更要累的对方替自己挨揍,那心里就更憋闷了。   崔闾高坐在上首,冷眼看着两人不知悔改的样子,没有私自出海可能会殒命的后怕,又或者会可能给他这边的计划带来什么变故的惊慌,完全一副把钱看的比命重的样子,深刻懊恼的神情里,竟只对于空手而归的丧气。  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,在林力夫的眼中,竟然看到了他想替小五背锅担责的义胆,果然,没等他质问,林力夫就先开了口,“老爷,五少爷是受属下怂恿,这才不顾自身安危,挺而走险的出了海,是属下贪财,头一回能得那么多银子的赏钱,就想着再得一笔,以后也好成家娶媳妇,五少爷是受了属下的蛊惑,他……”   崔闾冷声哼了一声,“老爷我还没到眼花心盲,任人哄骗的地步,你这样替他狡辩,怎么?是想用你这条命来投桃报李么?”   林力夫叫崔闾质问的噎住,唇干舌燥的不知道怎么办,一旁同样跪着的崔季康忙替他解了围,“爹,不怪林大哥,是我自己贪财,自打知道那几个地点后,就老睡不着觉,实在心痒痒,这才拉了他给儿子壮胆,他是受了儿子连累,再说,若不是他一早发现敌船,我恐怕就真要栽海里了,他救了儿子,加上上一次,救了两回了,爹,你生气要罚,罚我吧!”   崔闾点点头,面无表情道,“总算还知道抢着担责,既如此,那就遂了你所请,罚一罚,也省得人家说我教子不严,老大,你就在这看着,吴方,你亲自动手,一百八十棍,连着林力夫的一起,全加在他一个人身上,三天打完。”   说着起身,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走向门外,快穿过堂时,顿了一下,“林力夫就押在旁边替他数数,打一记报一数,务必要声高到让所有人都听见。”   林力夫愣住了,崔季康傻了,连崔元逸都怔的没来得及替这小子求情,一众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老爷子背着手走了。   几人大眼对小眼,自崔闾到了码头后,又跟在身边服侍的崔诚小心的上前,冲着崔元逸道,“大少爷,老爷去了隔壁歇息,说了要伴着板子和数数声……睡一觉。”   这能睡得着?   崔元逸瞪着崔季康,拿手指点着他的脑瓜子,咬牙道,“你就作吧!行了,大哥也帮不了你了,这顿打你就受着吧!来人,把夹凳抬上来。”   林力夫这会子总算反应过来了,老爷没打他,倒把他该的打全罚在了五少爷身上,这可怎么能行?他一下子挣脱了押着他的人手,扑到大少爷脚下急道,“大少爷,属下愿意替五少爷挨罚,您打我吧!所有刑罚全罚属下身上……也别分三天打了,今天,现在,就马上打,属下能受得住,属下贱命一条,愿替五少爷受了。”   崔季康瞪眼,拿肩膀将其顶开,啐他,“三天打完,爷只多多躺个一两月,全打你一人身上了,不死也瘫了,你想下半辈子赖我养啊?呸,美得你,快拉倒吧!”   然后跟要去慷慨赴死一般,仰脸冲他大哥道,“大哥也别容情,才一百八十棍,爹疼我,竟还叫分三天打,嘿嘿,来,弟弟受得住。”   崔元逸挑眉,那句“小傻子”差点脱口而出。   隔壁院里,崔诚则在劝崔闾,“老爷,五少爷再顽劣也不至……哎,那个,倒不如一气头打完,老奴看一百二十棍就足够他吃上教训了,老爷,一百八十棍分三顿打,五少爷他怕是要嚎死。”   崔季康却自己扒了外裤,只留内里的贴身衣物,还有力气催促,“快着些,打完了爷还要去内城逛逛呢!”   崔元逸眯眼突然笑了声,冲着执刑的吴方点点头,“打吧!让这小子好好长长记性。”   那边崔闾也在哼笑,“你心疼他?他闯祸时也就你没在,不然这罚也落不了你,可你见他有悔意么?这会儿指定觉得代人受刑正够英雄义气呢!”   一声板子拍肉声从隔壁传来,那不及防的痛呼立即噎了一半回喉咙,但很快在接下来的棍刑中破了功,打到第五十下的时候,那属于崔季康特有的嚎声已经震的人耳鸣,再加上旁边林力夫一声一声的数数声,每一声都预示着下一棍的到来,疼痛加这种心理精神压迫,扰的崔季康已经忘了打之前的豪言,被押在夹凳上不断挣扎,却又被人压住不让动,倒着气的,抖着嗓子问林力夫还有几下了,林力夫被押的半跪在旁边,也一头一脸的汗,脸色煞白道,“五少爷再忍忍,快了快了,就还剩了不到五下。”   崔闾在崔诚的伺候下,靠临窗的一张矮榻略倚了倚,在崔诚总是欲言又止的眼神下,只好道,“除了要给那小子一个教训,也是想要替他将林力夫收拢在身边,他马上要去北境了,家里的护院和族里跟着去的人,是忠心可靠,然,那都不够,他还缺一个愿意为他以命相搏,以身挡刀的异性兄弟,阿诚,离了江州,我手够不到更远处,他万一遇到性命之忧……”所以,他需要一个真心为他以命换命的贴身护卫。   他让林力夫在旁边看着季康挨打,并要他一棍一棍的数清楚记明白,他要让两人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刑罚下,建立联系,建立那种互相交托性命的友谊。   世人都知道,伤口撒盐的痛楚,别看一顿棍子才六十数,第一天可能连皮都破不了,但再放水再收力,皮下淤青是不可能免的,他还下令不许瞧医,生让他受着,等第二日午时,再拉到夹凳上上第二顿棍子。   崔季康总算是懂了他大哥那意味深长看傻冒的眼神,原来这刑罚竟是这样的用心险恶,头一天打肿的地方,第二天继续上刑,头一棍子下来,他就疼的差点厥过去,偏偏旁边林力夫要命的数数声,跟催命的符咒一般,数一声,他额头跳一下,数一声,他心跳就漏一拍,那种棍子落身上,结果才数出不到一半的声音,每每都如催命的魔咒一般,扰的他本来的七分疼,扩张成了十二分疼。   崔闾依然歇在隔壁,喝着茶道,“老子就要让他记着,这顿罚是怎么读数如年的过来的,下回再要犯错时,就知道思考了,等离了我跟前,又没有人约束,再闯祸可就不是挨顿打的事了。”   第二顿棍子挨完,崔季康是连地都下不了了,被林力夫背着回了客房,两人被关在一个院子里,不给叫医,不给仆奴,做饭喝水都得自己来,好在林力夫都会做,很是尽心尽力的照顾崔季康,那伤上加伤处已经破了皮,正往外渗着血,他烧了热水帮他擦洗,又狗狗碎碎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药粉来,低声道,“我叫人偷偷弄的金创药,五少爷忍忍。”   崔季康哼唧唧的趴着,这下子再没了先前的神气,唉声叹气,“我爹整治起人来可真狠呐!我可是他亲儿子……哎呀呀轻点轻点疼!”   到第三天,崔季康是被人从床上破扒拉出去的,嚎的三里地外都能听见他的惨叫声,“爹啊爹啊,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儿子吧!再打就要死了啊!”   林力夫也跪在夹凳旁,冲着监刑的崔元逸道,“大少爷,这最后一顿棍子,叫属下替五少爷吧?五少爷后背再打就真烂了,不能再用刑了。”   崔元逸也知道了他爹的打算,斜眼看着林力夫三日来焦急的惨白脸色,掀开崔季康的衣裳看了看,忍了心疼冷硬道,“晚了,吴方。”   吴方立刻持了棍子上前,崔季康现在看到他别提腿抖,整个身体都跟着抖,声音里带了哭腔,“吴叔,吴叔,您可下手轻点吧,把我打坏了你也心疼不是?回头我吴婶那边你可不好交待,轻点吧轻点吧,真受不住了,嗷~”   吴方一声没吭,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,一棍子打下去,不顾林力夫呆愣的样子,冷声道,“数数,一声也不许少。”   林力夫只得抖着嗓子开始数数,那崩裂的伤口开始越来越深,血越淌越多,伤垒伤的疼痛叠加,崔季康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,感觉后背不是自己的一样,不断倒换着气,呜昂呜昂的求饶,“我错了,我错了,爹,我错了,我下次不敢了。”   崔元逸移开了眼神,吴方手顿了一下,却是在催促已经不敢数数的林力夫继续数,终于,林力夫受不了了,一把扑到崔季康的身上,替他挡下了后面的棍子,声音劈了般的叫道,“剩下的我替他挨,挨完了我自去老爷那边请罪,大少爷,再打下去五少爷就废了,他可是您亲兄弟。”   吴方眼睛眯了眯,与崔元逸对了眼,然后棍子毫不停顿的一下一下落下来,尽数都落在了林力夫身上,而崔季康已经昏了过去,人事不知了。   准备好的医药一股脑的全送进了他们的客院,崔闾终于现身了,看着林力夫身上带着伤的照顾着小五,见了他还不停的替小五求情,并将之后没打完棍子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,抖着声音道,“属下以后再也不纵着五少爷胡闹了,属下……”   他是真没见过人这么打孩子的,可就算心里隐隐知道崔闾这样做,有什么用意在,这个时候也认了,毕竟崔季康是结结实实替了自己的那顿打的,这份恩他不能不认。   崔闾低头看着他,“那我希望你记得今天的话,林力夫,以后跟着小五,好好看着他,再若有任何想肆意妄为的,就想想今日。”   林力夫惨白着脸点头,真是气都不敢喘,再之后,他就被撤了码头这边的管事之职,彻底被分派给了崔季康。   码头这边的人也都听闻了这三天的动静,对他被革了管事位的事似也有了心理准备,怜悯同情先还有,等得知他被分到五少爷身边,立刻就开始羡慕起他们这种过命的交情,觉得他这波换的不亏。   漕上人爱自由不受拘束,那么多年贱藉分户下来,他们自衍生出一套自我安慰体系,对于弃漕转陆等行为,是鄙夷且不耻的,会认为是叛徒,是以哪怕穷死困死,也少有人能甘愿入大户人家为奴做仆,当流匪都比跟宅府人里头摇尾乞怜强。   崔闾需要林力夫呆在小儿子身边,却又不能让他被漕上人厌弃,于是,便选择在码头仓库的办公区施刑,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跟小五之间的情分,如此,他便不算自甘为奴,而是忠义所为。   毕衡期间得空过来看了一眼,对他的心狠手辣也是惊叹,但知道崔季康将要去北境的事情后,也就理解了崔闾的作法,然后隔日再来时,身边就跟来个武弋鸣。   现在江上每日都有船来回,武弋鸣将心腹设在几个关卡上,他自己则能够偶尔抽个身来往江州看看,这边码头起获大笔银箱的事,他也收到了娄文宇的传信,根本等不到具体数额出来,就赶过来看了,一群人连着清点了五天,正数倒数的复核了三遍,才终于眼圈发黑的抬了头,面面相觑着相顾无言。   这是一笔巨大到怎样的数额呢?   就是不算上几大家里清点出来的珍宝古玩等零碎物,光金银箱子里的总数,就超过了六千万两,黄白二物堆成了山,不是夸张词,是实体,是真如山那般堆满了码头上的所有仓库。   快马加鞭,快马加鞭的,几人联名上奏,派了人日夜看守,所有箱笼全贴上了封条,不敢错眼的盯着。   京里那边也是一阵沉默,当今看着手上的急报,突然就对江州那地方产生了好奇,他记得那地方不大,怎么竟然能产出这么多的金银?   海上贸易这么赚钱的么?   他又想到了太上皇在北境练水师的事,似乎他老人家也对海上有想法,只这么多年一直没见动静,眼下毕衡他们歪打正着,也不知道信传他老人家手上后,他会是个什么态度。   急报里,毕衡细致的说了崔闾,在处理私盐贩子上用的计策,逼着那些私盐贩子献出了手中的田地,目前全归拢在了衙署名下,只等新官上任后实施与北境一样的土改政策了。   当今看了之后暗暗点头,终于将早就写好的任命书发了出去。   于是,江州这边,在崔闾与孙氏的父亲,一起将失了田地的私盐贩子们送出门,正打算回去热壶小酒闲话时,毕衡那边就派了人来,叫他赶紧换身衣裳去接旨。   孙氏父亲恍如雷击,跟着后头到了衙署,然后就见着自家女婿神情激动的守在外头,一见着他们连话都说不全了,比划着手势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描述,还是他身边的崔元逸稳重,上前笑着冲他爹道,“恭喜父亲,皇家的天使正在堂内,父亲快进去指旨吧!” 第56章   大宁朝的天使团队,非以宫内,或者说皇帝身边信重的太监为首,而是由礼部、吏部为首,各出一位宣旨官员任正副宾,带上盖有御印、文殊阁内廷印、礼部尚书印、吏部尚书印,以及由官衣局出具的相应品秩的均码官服,和赏赐,并一队皇家御龙卫组成。   当然,这只是最基本配制,规格会根据官品进行调整,比如官衣局的均码官服,是为了压制朝上勋贵官员之间的攀比之风设置的,就甭管你家里多富贵有钱,晋了官身,就都得统一穿着,由官衣局用统一布料制作而成的官衣,包括上面的所有配饰,都不得用更贵重的东西来李代桃僵,但凡查到,就要你好看。   至于配发的官服合不合身,那就得根据你自己的身型找人去改,全一并多配三尺布令以增改,额外获荣恩的,会在宣旨时,多带一名官衣局的绣娘来,可以令其当场量身修订。   但一般三品以下的官员晋升,朝廷都不会外派天使团队来特意宣旨,只会由文殊阁盖发的升品令,经由吏部发出去,官衣局那边会随后将为其配制的官服打包,随驿站快马发走。   所有的敲锣打鼓,昭告乡邻,你要办你自己办,朝廷不会给你办,但要办,也得遵循规制办,越了奢靡浪费的底线,那这官也就别干了。   是以,大宁朝的官们,都很低调。   ( 重要 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 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, q i s h u 9 9 . c o m , q i s h u 6 6 . c o m, q i s h u 7 7 .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可低调也有低调的好处,这好处也是过了十几二十年才显出来的,民间百姓,惧官威者渐轻,没了这种无孔不入的尊卑摄入,减了宣扬官威的震慑场景,对于普通百姓而言,官就是人,普通人,没有神化成谁谁谁的代表,凭添一层不可亲近之色,让有冤的有胆诉,让有罪的只管告,说话都在堂上有了声量,而非早年杀威棒下无声悲控者。   太上皇无法改变封建王朝的尊卑统治,只要有世家勋贵们的存在,这种等级观念就会一直存在,他凭一己之力,能做到的,只有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浸淫,从小处往大了影响,好在一二十年后,效果也还行,至少百姓的声音能通过地方往中央渗了。   当今也深恨世家勋贵掣肘,可他比太上皇更为不自由的是,他自己本身就出自勋贵之家,在被压制的世家勋贵们眼里,他就是一个矛盾体,偶尔做些事情,就会被有心人按上既要又要的抨击,两方多年在朝堂上的拉据,让当今过的相当憋屈,同时也特别能理解,当年太上皇杀翻一群人的心理。   若有可能,他也想血洗朝上那些东西,特别是看到被他提拔晋升上来的寒门官员,被排挤的没处站的时候,就更有种要砍人的冲动。   晋江州滙渠举子崔闾为江州府台令的旨一下去,朝堂里立刻掀起了一阵风。   什么风?   嘲肆风!   嘲讽肆意讨论评判。   当今便在这样的压力下,给崔闾的封官旨,配了基本规制的团队后,又额外添了户部郎官一人,官衣局制服协领一人,内廷学士一人,以及他身边的内侍监一名,并除御龙卫外的御门卫千卫带队。   规格震动朝野,从出京开始,各家各门各派里的人,跟蜂巢出窝一般,纷纷往江州派人,打听这个滙渠举子崔闾是何方神圣,从哪冒出来的,又干了什么才会受到这般圣宠。   四品的府台而已,封三品官,就是封一品也绰绰有余了,如此天使团队,直令各方侧目。   就是毕衡他们一众守在江州的亲皇党,也被这阵仗吓懵了,直到天使团都过了江,进了江州衙署,那脑瓜子都还嗡嗡响的没能回神。   当今这个……这个抬举人的方式,到底存着什么想头,或者目地?   很快,他们就知道了。   户部那跟来的郎官,带着御门卫千卫,直接将漕运码头包了起来,并埋了脑袋一头扎进去,跟他们数银子时一毛一样的,连蹲了三天三夜,结了一本厚厚的奏本,八百里加急的送上了御案。   所有金银珠宝古董字玩,全部汇总之后,当今得到了近一亿银的内库填充。   是内库,皇帝私库,不是国库,不是各方派系能找各种名目“借、划”的国库银。   文殊阁众阁臣表示异意,六部尚书也表示抗议,当今斜眼也不与他们争执,将手中属于江州的奏本甩他们面前,指着上面清点收缴的海盐数,大方表示,这数万万斤海盐,就是国库银,变现之后他一分不取,并且今年的官俸和下发的福利银,都从这变现的海盐款上取。   现款全握在了当今手里,那被各世家大族握在手里的盐引,此时就成了涨跌幅最大的流通货币,皇帝要用江州海盐来冲击内地盐引市场,就得逼着他们自己内部调整,想要银钱流通,就必须对进来的海盐妥协,再别以垄断的盐引市场,来控制压榨百姓,同时来左右朝堂诸事。   他的内库有了钱,就像太上皇说的那样,再不用向任何势力妥协,然后东挪西凑的为民谋事,他有自己人,自己又有钱,能直接绕开那些老狐狸,并且让他们沾不到一丝油水。   他就是要馋死他们。   至于崔闾的背景,仅管他用了滙渠二字,可当今明白,他的世家备书瞒不过京里人,可那又怎么样呢?滙渠正在进行土改,包括整个江州,也将进入土改阶段,有崔闾在滙渠进行的一系列改制举措,那些世家勋贵就再不会将他吸纳为自己人。   当今这般大肆派出天使团队,就旨在向天下宣告,铁板一块的世家勋贵里,有人响应了他和太上皇的治国新策,而这个人,与京中清河崔氏乃一脉相承的世家掌权人。   京中清河崔氏,当今眼眸沉沉的看着御案上书写的几个大字,从宣崔元圭入宫询问时起,他就定了一条分裂京中世家的决策,而清河崔氏是整个世家体系内前端代表。   哼,他倒要看看,平时以他马首是瞻的一群人,这会子将是个什么调调!   崔元圭什么调调?   他这会儿直是身陷水深火热里,但有人质疑崔闾与其家族的联系,都恨不能搬出族谱来,叫所有人都看看他们百年前分宗的细则。   崔闾当初的隔山打牛之计,终于在这一刻奏了效,通过来宣旨的天使团队,他第一时间就看懂了当今的心思,一如他当时心里的预期那般,当今确实将他立成了天下世家的靶子。   这或许,也是推动他能成为江州府台的第一推动力。   巨额银钱是其一,竖立世家榜样,成为天下世家群体里的异类,牌坊一样的被当今竖起来,招人眼。   可他没有被人利用的愤怒,这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索求的自救之道,他尽可以承受来自各方世族的压力,他要在这些人当中,找到拨弄他家族生死的那只手。   崔闾挺直了身体,张着手臂,让官衣局绣娘帮他改衣,旁边官衣局协领笑眯眯的立在一边,嘴里向他宣示着皇恩,“陛下说崔大人这官封在年末,新年制衣要等到立春才够有,好在我们官衣局都备了同品的存量,稍微改动一下,并着冬季大氅一起发了,待来年再重新订制,崔大人若对细微处有要求,可与我们绣娘交代一二,回头局里备档,以后年年便如此规制了。”   这是真恩荣了。   崔闾忙半弯腰拱手,“吕大人客气,皇恩浩荡,下官这边没什么细处讲究,统一御制的官服已经很好了,真再不敢吹毛求疵。”   吕木绰笑的弥勒佛般,圆润的脸上满面慈容,听说他是当今的奶公公,被专门放在官衣局,用来盯着众官员群内的骄奢淫逸之风的,崔闾并不敢受他全礼。   礼部和吏部来宣指的官员,分别是李湖庭和林枫,都是当今从寒门举子里挑出来的,二人可能得到过当今的暗示,知道崔闾可以争取为自己人,来了之后都很客气,然后在接风宴里,被捧到手上的“江州风物册”子,给惊的差点失态。   崔闾当然不可能一来就贿赂他们,所谓风物册子,就是他们缴获的航海日志和海上水纹图,这东西只要到了胆肥的人手里,就是一本万利的淘金宝典,北境水师练了许多年,每年耗费的军饷,成了朝议每年争执的议题,六部世家掌控的位置里,每年都有人上本,要销掉这项费用,其真实目地,就是想让朝廷将水师解散,认为练来没什么用的废军。   李湖庭当时就红了眼,跟林枫头对头的仔细翻看,待看到航海日志上,有标注金银矿点的地方,激动的恨不能立马回京,可他们还有一项任务,就是得去滙渠县考察,实地去看看崔闾在那边的改革点。   于是,崔闾在走马上任后的第二天,就将人带去了自己的地盘,而府城这边,则暂且还由毕衡、王听澜他们,与户部官员交接,崔元逸照例被他留了下来,让他随侍在毕衡身边多看多学。   正卧床养伤的崔季康,在二哥带来的消息中,陷入了浑噩呆滞,待回过神来,跟鲤鱼打挺一般的跳下床,也顾不得身上的伤,跳着脚的叫道,“快,快快,去安排船来,嗷~”   他一时没忍住,叫伤扯了疼叫嚎了一下,林力夫刚端了药进来,忙来扶他,“五少爷,我的爷,你可少动弹吧!回头伤不得那么快好。”   崔季康立马拽着他,急眼道,“你快背我去找大哥,哎呀,别管药了,二哥,二哥,快去叫大哥来,就说我有重要事要说。”   他此时才知道,因为自己的乱来,差点坏了他爹的好事,怪不得他爹要这样打他,怪不得他大哥这次竟然没替他求情,怪不得一向疼他的吴叔也不手下留情,原来症结竟在这里,他差点就害的他爹丢了前途官位啊!   不行,他得将功补罪。   林力夫没法,只得转过身将人背起来,崔季康一面叫伤疼的直冒冷汗,一边还催促着他道,“得抢在那边仓库清点完之前,把矿点抢回来,否则就做不到献宝效果了。”   两人对视一眼,也是一脑袋白毛汗。   为的还是那处被标记好了地点的金矿,二人其实驾船去过了那处,只当时船上的银箱子实在多的装不下了,他们就想着另找时间再来,就算后头被打棍子,罚没了所有银箱子,两人都有默契的没将那处金矿招出来。   他们想的是,等这波登上江州的官走了,再带人去挖,如此挖出来的金矿,就是他们自己的了,不用带别人分。   可现在江州之主成了他们家老爷子,那这金矿……就可以做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了。   崔元逸很快就被拉了过来,与林力夫背上的五弟碰了个对脸,然后,就挑眉意外的听到了他这幼弟的献策。   新官上任三把火,他们做儿子的,理应替他们老爷子先烧一把。   崔季康还挺自信,昂着脑袋道,“趁那户部官的奏本还没送走,大哥,你去跟他说,叫他慢点送,咱们这还有个大礼献给陛下,嘿嘿,爹那边指定就不会恼我了。”   崔仲浩在旁干瞪眼,只觉得自己向被排斥在外了一般,大哥早知道爹的任官计划,五弟也知道往家里划拉金银,只剩了他一事无成,什么忙也帮不上,还差点让妻族拖累了家里。   崔元逸没注意到他低落的心情,只眯眼看着崔季康,在他充满自信的眼睛里,吩咐林力夫道,“送五爷回去休养,看住他不准他出门,尤其在江大人清点银钱之时,不许他出一步门。”   崔季康哈的一声疑惑非常,崔元逸拍了拍他的狗头,“你安心,爹那边的事情用不着你,再不许自作主张,否则……”   他危险的盯了幼弟一眼,冷冷道,“打断你的腿。”   傻子,这时候把金矿供出来,他们老爷子回头可拿什么治理江州呢?   火不是这样烧的!   那户部清点的官员,连个手掌大的玉雕摆件都登记上了册,明显是打着薅地坡三尺的心思,江州连府库里的银箱子都被抬了过来,这都摆明了上面没打算给衙署留治理费用的想法。   他爹等于接手个空的衙署,皇帝那边既要用他爹,又防着他爹,想用一个空城计,试试他爹的能力,所以,这个金矿不能这么献出去。   崔季康不懂官场道理,可崔元逸已经过了而立之年,他在崔闾的教导下,已经具备了一个合格家主的潜质。   他考虑的,要比两个弟弟更全面深邃。 第57章   离着滙渠还有三里地的时候,有眼睛尖的,就已经能影影绰绰看见官道两边有低头忙碌的徭工百姓了。   因近几日天气晴好,官道干爽好行,只跑马而过时会扬些灰尘起来,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,一阵风后视线并不受遮挡,只来往官道上干活的人,从早到晚仍不能避免灰头土脸的下场,远远的看着,倒是与别地的徭工无异,都破衣烂裳辛苦非常。   跟来巡察的吕木绰、李湖庭和林枫几人,远远的表情就肃了起来,让急驰的马车放缓了速度,开始沿途观察起了工事,和劳作中徭工们的神态。   崔闾陪在旁边,并不出声为他们讲解,那热火朝天的官道上,真正出入滙渠的车马并不多,基本都是来做活的百姓,用独轮车来回运送从云岩山临水滩处,凿出来的碎礁石块,少量的牛车上,蹲坐着赶车的,沿路给埋头干活的人发水食补给。   吕木绰坐在马车沿边,招手拍了一辆牛车,笑容温和的问道,“老丈,你们这征的徭工还发吃食呢?官衙可是有位好大人?”   那老丈一回头,首先就看见了车尾的崔闾,忙跳下牛车弯半了腰身,冲着崔闾行礼,“大老爷回来了?”   尔后才有空回吕木绰的话,道,“这位老爷,不是咱官衙有好大人,而是咱县有崔大老爷,这些是大老爷让发派的,不止吃食,还有工钱。”   吕木绰挑了下眉,崔闾冲着那人点头,“发的下晌茶?快到收工时辰了吧?”   现时的一般人家,都吃的两顿饭食,但崔闾体恤他们干体力活辛苦,便在午饭过后的两个时辰左右,再安排了一次加餐,发完之后半个时辰也就到了放工时间,是以,许多人都会把这个加餐揣回家给不能出工的老人孩子吃,故此,这修砌官道的活虽辛苦,却依然引发了城内百姓高涨的做工热潮。   这边的声响,让邻近干活的百姓抬了头,等看清了人后,便纷纷冲崔闾纳头就拜,脸上都带着十分的满足和高兴,有些人身上还背着奶娃娃,竟是束了发巾子的妇人,她手上不止有新发的茶食,她背上的孩子手上也有,看着崔闾的眼神更带了感激。   李湖庭伸了脑袋,与林枫对了个眼,意外而假意询问,“怎么还征了女人入徭?”   崔闾斜睨了他们二人一眼,点了几个目之所及的妇人,“家里男力少,饭不够吃,难得她们肯自力,不惧府城那边近年流出的所谓妇言容工等风气,知道自救,如此上进之人,我亦当成全她们,给予其挣钱的机会,活虽苦,至少温饱可得。”且有眼睛的都能看出,她们挥汗如雨的身体里,充满了对日子好过的期许,脸上虽被灰尘浸染,可累了一天的精神依然饱满,连背上的孩子都显有哭闹不止的,手里抓着茶食啃的那叫一个香甜。   那都是崔家几个儿媳亲自监督着做出来,特指了专门发派给带了孩子的,十龄童以下的孩子,只要出现在工地上,就都发。   崔闾早之前就交待了,孩子们吃不了多少,再来多少孩子也不必苛刻,更不许学那恶煞般的人去驱赶,叫他发现了,打一顿撵出崔家,是以,给孩子们的吃食,都是精粮制的,这就更加激发了妇人的行动力,令本还开展困难的妇协工作,瞬间就容易了起来。   孩子,是每一个母亲的软肋,只要将孩子的需求也算在成人的劳动报酬里,尔后再与她们普及家庭地位或权利等事,无论她们肯不肯听肯不肯做,这就是从入耳到入心的过程,怎么就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新政普及案例呢?   饭要一口口吃,事要一点点做嘛!   到少李雁的挫败感是没有了,最近干活(走家窜户)更有劲了,虽然不免有被某些人家里的男人轰出来,可更多的是愿意听她说话的女人了。   说着话,马车一点点的往前挪,沿路都有干活的百姓冲他们点头微笑,问崔闾好的声音此起彼伏,一声声的大老爷里,满含了重重感激,在这秋冬交接,农闲坐吃山空季,这一城的翻建修砌,并不会被人认为是压榨霸凌,而是可以令他们安稳度日的活头、奔头。   有奔头,日子就有希望,所以,马车上从京里来的几人,都看到了破衣烂裳下,百姓精神面貌的焕发。   崔闾声音清浅,“乡下人,衣能蔽体就好,新衣裳好料子的,一年可能也就做一两身,有的人家都是旧的叠旧的缝缝,习惯了,给衣裳总不如给钱实在。”   李湖庭和林枫都是寒门出身,二人最懂这里面的辛酸,乡里人家,谁出门干活肯穿好的呢?磨破了心疼,弄脏了也不想,倒不如穿身缝补的破衣服来的舒心,干活也不必有顾虑,因此,听了崔闾的话后,纷纷跟着点头,“是及、是及,崔大人是个体恤的。”   沿途三里地,不时就有从云岩山运碎礁石过来的独轮车,也有背大竹篓和赶牛骡车的,总之,所有能用的工具都用了,却一天也实际铺不了百米。   原因就是,崔闾要求将官道拓宽成了双马道,原来只单车能过,偶尔遇上需要交汇车时,就得看双方的身份实力人数了,人多马壮的那方自然有权利占道,人少势弱的那方,则要么卸车要么翻车,总之都免不了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摩擦来,且这都还是建立在滙渠偏僻少车马的时候,若以后商业繁茂了,这单行道就必然不够用了,因此,从决定修砌开始,崔氏就打的双马道的主意。   慢,也就只能慢慢修整了。   吕木绰看的比较仔细,一路行来,竟然能隔十过五人的,看见他们手里有精铁制器,铁锹铁铲不时可见,看来这修个官道的花费实在不菲,至少吃食用具上,都不是那等剥削人的。   他边看边点头。   崔闾随着他的注意力,也边走边解释,“早前府城那边控制的厉害,各县镇百姓们手里的精铁农具都甚少,官衙租赁的价钱定的极高,百姓人家基本用不起,是以,许多沿用的都还是木竹制农具石器,效率低不说,还颇费人力。”   说着叹息一声,“就大人们看到的这些,还是前不久从几大家库里缴获的,我这也假公济私了一回,求毕总督先紧着我这边用了,其他几个县里都没有,且数量也不够,回头还要请几位大人给崔某带个奏表上去,我们整个江州所缺农用铁器制具,可能要很大量,朝廷可千万不要有疑心呀!”   就算朝廷放开了农用铁器的管制,可大量购入仍是会被纠察暗访的,崔闾这也是提前打了个招呼,告诉几人,回头自己这边是会往北境那边大量进货的。  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,北境那边的百姓,在耕田劳作时,都基本人手一把小铁铲子,干活效率不仅大大提高,而且再也不会那么累人了,虽说铁器仍受朝廷管控,可农用这块上,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,江州这边确实在这块上吃了亏,报朝廷补足也是应有之义。   于是,崔闾便趁机说了,要将幼子派去北境,专门成立一个江州货物采购中心的事。   有这么个话匣子,一行人的气氛是越聊越投契,不说吕木绰本身就是北境人,就李湖庭和林枫二人,也都去北境进修过,很知道北境那地方有不少好物,别的州府或许已经进完了货,一些相对新鲜的事物也都有涉猎,只江州这片空白地,是真真切切的需要从头了解。   吕木绰一下子就热切了许多,跟崔闾聊的兴起,对北境风物侃侃而谈,“崔大人尽可派了小公子前往,那边不只农用铁具改良的好,还有许多便民设施,比如那铁皮煤火炉子,寒冬冒雪的,可省了出门打柴的辛苦,还有玻璃窗子,听说你们正在修建族学?那可得将学生上课的地方都装上,虽说价钱确实贵了些,可只要日光充足,一年到头省下来的烛火费,也尽够抵了这项开支,另外就是豆制品加工这块,也可派人去学了来,那边不禁技术外流,每家每户都有人教,随便找个人满排长队的铺子,交些银钱当学资,人家呀,指定不禁你学,届时你们江州这地面上,多出的小食摊子,是能养活不少人家的,本小利也行,活个一家三五口人是没问题的,若是还肯费些功夫和银子,就去北境官办司衙门,办个精工艺连锁专卖招牌,指个自家的可靠人,去学了制铁工艺来,在你们江州地界上也开一个,如此,之后就再不必隔江隔水的来回折腾了,你们自己就可以在本地自给自足。”   崔闾听的兴起,也与之聊的兴致非常,“哦?吕大人,您可别诓我,那什么精工艺连锁专卖招牌怎么办?需要多少银钱打点?或有什么具体要求?若真能一举办成,那回头我可得好好酬谢酬谢您呐!”   吕木绰笑的一脸褶子,抚着下颔处的少量胡须,道,“回头我给崔大人写封保荐信,您准备上三到十万两左右的入资费,再将您的官印盖上,使个衙门的办事员去就行,朝廷对各州府主理的这个招牌卡的不紧,严格来说,一州管一家,按规模大小收费,三万的是间小铺,五万的是间中铺,十万左右的是大铺,你这府里有银钱,仅可往大里投,每年只要往北境总铁器司交一成的利就行,至于一般普通商贾想要开,那限制可比各州府开的多了,陛下体恤百姓,允许放开民间铁制器使用,但也不是说一点不加管制的,只再不会草木皆兵到让百姓使都不敢使,用都不敢用的地步了。”   李湖庭和林枫在旁边听听头直点,崔闾也笑着拱手道谢,“那行,回头先派了下官的幼子去采购一批回来用着,等店铺专卖招牌下来后,我江州地界就能有自己的精工铁艺铺了,届时由总司供货,倒能省了许多麻烦事,甚好甚好啊!”   至于豆制品和铁皮煤火炉,还有玻璃窗台之类的,都登陆过江州,只依然没发展起来,豆制品还好些,毕竟方子不保密,有些人家仿出来只自己家做来尝尝,并没形成一条产业链。   主要还是油价没打下来,不如隔江保川府那样低廉,崔闾眼神闪烁,笑的一脸欣慰,两江通后的第一件事,应当是百姓人家在吃油上,不再受限了,听说那豆油廉价的很。   对此,李湖庭给了肯定回答,“崔大人倒无需自建油坊,如今川南油厂产量尽够三州百姓食用,再加上北境南郊的小油厂,您这一地的百姓吃油问题,很可以靠着那边一起定计划量,只半年汇一次钱款就行,就相当于之前松油一半的价钱,官府只要不加价的厉害,普通百姓是绝对吃得起的,且朝廷在这项上有抵扣政策,年用量超过多少,官府负担超出的部分,将从年税里兑比,不会叫衙门这边贴钱的。”   油盐这块,因为是百姓日常必须品,朝廷为施行平价化,一直就给了税补政策,豆油的出现,大大缩减了松油的买卖率,各地州府在这种薄利面前,倒没有太压制或阻碍朝廷施恩,只盐价一直久久不下,始终掌握在世家勋贵们手里,但随着江州的回归,这盐价不日也要进入平价阶段,几人其实都预料到了接下来的不太平,因此,对着崔闾这个新任州府之主,倒极进拉拢交好,算知无不言了。   崔闾也是被他们的坦诚给惊到了,真无一点保留的告诉他,怎么从北境淘货,走近渠道尽快治理江州,□□局面,算是非常贴心肺腑了。   江州潮湿,那铁皮煤火炉子其实是个好东西,奈何那炉子当中的煤球需要不时更换,是个损耗物,几大家家中女眷尊贵,嫌那煤球炉子烟熏眼睛,用了几次便弃了,可普通百姓是不惧那点烟熏的,唯一发愁的就是煤球供应链上,过一道江,价翻一倍,没点家底的人家,是真用不起。   吕木绰听后,便沉吟了一会儿,道,“那你们可以买煤土回来自己做,那东西不难做,确实很消耗,但老实说,冬天有那东西,能保着不老少的老弱幼小的命,咱北境那个天,自从有了这个东西后,甭管冬天再落多大的雪,也不可能有冻殍卧野了,虽是运途麻烦,但崔大人还是当为百姓着想啊!”   崔闾拱手受教,表情诚恳,“是,真是太感谢吕大人了,此番指点,真如救火甘霖,否则我这边将不知要走多少弯路,糜费多少时间呢!几位大人都是体恤爱民的好官,怪道如此受圣上重用,闾该当为榜样学之。”   几人纷纷避开他的行礼,并回拜拱手,“崔大人也不遑多让,这一项项利民措施,都干的特别好,虽百姓难免辛苦,可看他们脸上,就知待遇上没受亏累,这些都是崔大人的仁爱之心啊!”   官场么,当大家都互相捧着对方时,很多事情就好说好谈了。   崔闾趁机又说起了运力的问题。   江州使牛骡的多,但那也仅限富裕人家,就像他之前出门代步的,基本都是骡车,车属重要耕力,跑的也不如骡子快,一般只在乡间地里走动,马这战备储物,到他府上的,大价钱买到手的,都是三等退役马,而他前次驾驶的,在族人面前看起来很威风的马呢,其实也只是匹二等马,头等或一等马,他不是没资格买,而是根本买不到。   他要在县里开车站,那骡车是先前考量的主力军,那时不知道北境那边是个什么章程,也就没敢夸大口说一定能使得动马拉车这等狂言,如今既然气氛到了这里,他便也不客气的提了。   吕木绰倒意外他的举措,“马车站?崔大人,你怎会想到这个的?”   他不动声色的问,其实是北境的马车站也只是在北境内流通,其他州府的衙署再遵循朝廷推行的便民之策,也在运力这块上的投入不那么重视,认为创益不大,也怕人口流失,因此,基本少有筹建这个的。   古时的车马慢,慢的背后还有另一个用意,就是减少人口流通性,灾年兵祸更如此,各地都对本地人口卡的非常严,户籍管理这块上,不找人开路引根本出不了门,哪怕现今治理上已经很好了,但各州府在人口控制这块上,也依然遵循了前朝的旧例,就是不愿意放自己属地上的百姓轻易外出,特别是举家迁移的,失一户少多少口,来年统计出来的户籍数都算是政绩上的瑕疵,因此,交通便利这块上的推行上,一直都不太行。   他们是不会统计百姓名下是不是有自己的田地的,但劳力必须得留在自己的属地里,否则每年征徭役都成了头疼事,就属于需要基层垫底,知其重而轻其重的存在,当今和太上皇一直想改变,奈何双拳难敌四手,始终不奏效。   崔闾很坦陈,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,“我滙渠地物不丰,百姓蜗居于此,难有大发展,各家庭户的条件基本属于赤贫,比之其他几个县内百姓的生活水平,是算贫苦的了,这一来是之前县老爷懒怠政务的原因,另一个也是我等富户敝帚自珍,没有便民爱民的意识,此次遭了府城那一变后,我也是想通了,不能看着别县的百姓衣食无忧,到头来自己的乡民们却过的苦哈哈的,这修路盖屋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就是得让人走出去,流动起来,毕竟光靠接济也不是长久之计,我可以散尽家财为民谋福,别家却还是得传家过活的,我不能拉着别人同我一起吧?总要给找一条大家都能接受的路子,如此帮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。”   虽初衷浅白,但意义深远,已经与上意算是不谋而合了,吕木绰这下子更加满意了,脸上的笑怎么也压不住,托起崔闾的手感叹,“崔大人不愧是毕、王、武三位大人联名举荐的,这见识见解就是非同常人,您说的非常到位,救济只能保一时,帮忙开辟新思路才是真正的慧民之举,您放心,马的事情我这边给你办了,除了战备的青壮马,我尽量让人给大人准备七到十龄的中壮马,保证帮您把这个马车站开起来。”   崔闾很高兴,把着他的手很给人一种惺惺相惜感,但其实更让他高兴的是,有了吕木绰一而再的帮说话,他的小五去到北境后,就等于是靠上了最大的靠山,比明面上的武弋鸣更厉害。   吕木绰背后的可是皇帝啊!   如此,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到了崔氏祠堂,以及崔氏族学这边,祠堂这边的宗族事务处理中心,每天依然人来人往,断不完的家常锁事,和吵嘴,为丈量的土地多寡,缺一角一块边边都能吵翻天,把崔元池和崔长林几个人弄的天天脑仁疼。   崔氏族学正在加紧扩建宿舍,因为崔闾说了,五日一休沐,期间吃喝得全在族学内,内里招的先生已经基本到位,但各项增科依然缺少人才,不是每个人都对算学感兴趣的,另开设的木艺、工瓦匠造学科,也少有人报名,人都冲着能科考的正经学问去了。   但李湖庭和林枫却都对这些杂学表示了支持,听闻没有专业的师傅,便也当即表示,愿意给崔闾写保荐信,人才什么的,依然得去北境那边挖,开高薪不愁聘不到人。   李雁本来在崔宅里陪崔幼菱姐妹说话,正整理着人员名单,准备定个日子再开次茶话会,但这次的人员主力,都由年轻妇人,变成了在家中有更高话语权的婆婆类的,她正在给两姐妹说弊端,“自古婆婆搓磨媳妇,二位姐姐当深有体会,只是咱们这工作想顺利,也只能先捧着她们,得从她们入手,更正她们老派的,非要给媳妇立规矩的观念,倒要比规劝男子善待媳妇更紧要,一家子里,婆婆媳妇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,男人反而排其后了,这些日子咱们调访的人家里,哎,婆婆理所当然的成为指使媳妇干活的主力群体,媳妇遭婆婆痛骂的,比遭男人打骂的竟多的多,是以这次的茶会,咱们这样……这样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外头仆妇跑进门,脸上的表情欣喜又慌张,半边红半边白,跟调色盘似的,急喘的声都发不出来,只余了手指在比比划划,还是崔秀蓉安抚了人的情绪,这才盘问出一句话来,“大管家,大管家回来了,他叫……他叫少奶奶姑奶奶们赶紧换衣裳,抬香案,准备去祭祠。”   后头被惊动的两个媳妇子们也出来了,大家全都赶脚到了前厅,就见果然是崔诚回来了。   吴氏立刻上前,“诚伯,大爷呢?还有父亲他……”   崔诚忙冲着几人鞠躬,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,“大少爷很好,在府城那边帮老爷看着呢,二少爷、五少爷都在府城,等那边事忙的差不多了,就能回来了,二位少奶奶两位姑奶奶,咱们老爷当官了,老奴是赶回来通知几位的,快换了衣裳,祠堂那边要起香案了。”   按照前朝的惯例,这等大事,当全家集齐了,招集全族人一起摆香案祭祖,可现如今不提倡低调么,再说三位少爷不巧的都去了府城,没有过府门而不报的道理,是以,崔诚就想着,不管办不办宴,祖宗那边还是得第一时间给告知一声的,儿子们不在家,那下次等回来再祭一次就是了。   老爷子的大喜日子,不能就这么蒙着脑袋过去了。   他往前赶了一步,到了府里,便立刻招了仆从来开始准备东西,而崔闾一行人,都着的普通衣裳慢慢往城内逛,一路都没有人知道这一车子人其实都是大官,直至经过崔氏祠堂那边,就见着崔元池和崔长林他们,带着人激动的迎了上来,纷纷纳头就拜,声音都激动的颤了,“给族长(大爷、大伯爷)道喜,还请族长(大爷、大伯爷)入内,给祖宗们敬上一香。”   由于一路来谈的非常投契,吕木绰他们三人倒是都露出了理解宽容的笑来,拍着崔闾的肩膀道,“是该去敬告祖宗一声,崔大人如此出息,为族争取荣光,很该成功祖宗和族人们的骄傲和榜样啊!”   崔闾表示不敢,又对着崔诚发火,“谁许你如此干的?还不叫他们散了?”   却是所有人都笑嘻嘻的望着他,根本不怕他,崔诚更领着两个仆从上前,手里捧着的竟是已经改好了的官服,脸上笑的眉眼不见,“官衣局那绣娘手巧,老爷你们一路慢行慢走,她在马车里就将大小改好了,老爷,都到门口了,进去上一柱香吧!”   吕木绰等人也笑道,“正巧,我等也讨你们族里一杯水酒吃吃,大喜之事,合当庆贺一番的。”   崔闾摇头,表示无奈,“乡里老仆,没什么世面,也不懂什么规矩,您几位莫见怪,既如此,恕闾失陪了,回头定请几位尝尝乡里特物。”   听了消息赶来的族人已经又将祠堂围了里三层外三层,崔闾被崔诚带至办事处旁边的一间小房间内换官服,崔诚高兴的眉飞色舞,崔闾则显得镇静些,还有空批他,“倒也不急于这一时,怎地非要当着外人面火急火燎的大肆祭祖?”   崔诚帮着替他换官服,神情熠熠,“就是这样,才能叫他们看清楚我崔氏宗族的力量,老爷,老奴不知道您谋官的目地,可老奴了解你,再低调,在自己的地盘上,也是要亮一亮招牌的,族中多势利,分了地,您倒能用什么来辖制他们呢?这些天吵吵闹闹的,不就是在试探您的底线么?今天这个祖祭完,老奴保证,再不会有人敢在新立的办事处里拍桌子了。”   崔闾看了他一眼,点点他,没说话,却是默认了他的话。   确实,他本就没有过家祠堂而不入的道理,不论有无准备香案,或换了这身官服,他都会捧着新到手的官印,去祠堂里敬告一番的。   镇的,就是那帮子仍不太安分的族人。   以为得了田,从此无需依赖大宅而生,就可以与他呛鼻子瞪眼,挑战他的族长威信了?   作梦呐!   崔闾一身四品府台官衣帽的,出现在了众人人前,那本还喧闹的场景,突然就安静了下来。   祠堂门口的香案上,三牲已经摆好,敬告天地先祖的香烛也燃了起来,在燎瞭香烟中,就见挺直了脊背的崔闾,一步一步的走至蒲团前,举手接了三根香线,虔诚的对着祠堂前的香案拜了三拜,然后,开始在左右夹道的族人中间,往正堂坐满祖宗牌位的方向去。  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,一声也不敢出的看着他,若说从前只是对于族长之威的敬重,那现在冲着他身上的那身官服,就又多了一层神降的畏惧。   那是朝官啊,听说是真龙天子亲赐的大官。   很多人连县老爷的官品都数不明白的,这会儿愣生生被府台老爷这几个字,给摄的动都不敢动,更别提之前还妄图闹一波事的,这会儿感觉腿都软了。   怎么还当官了呢?听说以后这整个江州就是他们族长说了算了,我滴个乖乖,这族里就已经只手遮天了,以后还能遮到整个江州去,那他们还闹什么闹?人国法家法,随便一个都能按死自己。   立时,一个个都如鹌鹑似的,恨不能埋人堆里去。   崔闾却懒得看这些人一眼,直身举香一直走到祠堂内正堂上,对着上面成排的牌位恭敬的叩首敬香,“列祖列宗们,保佑我族香火旺盛,子嗣绵延,不求达官显贵,但求平安喜乐,不孝子孙闾诚心泣求祷告!”   待三叩首出了祠堂门后,崔诚领着家下众仆,崔元池、崔长林领着办事处的人手,吴氏、小秦氏,以及崔家两姐妹们,一齐噗通跪了下来,所有人均激动的望着他,“恭喜老爷(父亲)得封官位。”   他一身簇新的官服,帽翅在微风中震荡,露出的花白头发,显出岁月浸染后的睿智之力,叫人不敢直目相望,所有族人在这样的气氛里,不由就心生的敬服垂顺之意,跟着后头一起跪了下来,连着后头来的,顺着田间地头,延伸到劳作的佃农身上,都被这肃穆的气氛裹挟的不敢高声笑闹,觑着情况矮下了身体跪伏于地。   吕木绰三人对视一眼,这就是百年世家掌舵者的威仪么!   确实够震动。   没有大操大办,只简简单单祭个香而已,却已经比普通官员震撼百倍了。   崔闾冲他们谦逊拱手,“见笑了,族人重视礼仪,倒显得闾张狂了,几位大人莫怪!”   继尔才冲着还跪地不起的众人道,“都起吧!实不比如此,以前怎样,今后仍怎样,只再白叮嘱一句,日后出了滙渠,若有人敢仗着我的名头,做下欺凌弱小之事,那就不是单单一个族规可罚了,无论远亲近邻,犯事者,一律家规国法同刑,决没有容情之说,大家可都听明白了?”   众人垂头低眉声气也不敢喘,纷纷道,“听明白了。”   崔闾点头,严肃道,“不止要听明白,还得谨记,回去也转告家小,省得日后犯到我手里,怪我没提醒,行了,都回去吧!”   说完,也伸手做了个请字,“几位大人,走,闾带诸位去看看新开凿的水渠。” 第58章   后山水渠的进度还要更慢一点,根据地势正沿着旱地田梗挖水道,一米二的宽度,约两米的深浅,届时再以碎礁石奠基与嵌壁,如此,将得到一条宽一米,深约在一米五六左右的引流水道。   为了不使后期养护费力,减轻淤泥堵道,需要频繁清理的后果,规划时便宁愿在前期多费些工时,也要将近江口的这一段引流渠给修固妥帖。   渠与河不同,为使受水面能覆盖到全县近山的良田,整条沟渠是有多个分支呈放射状散出去的,因此,无须太宽太深,沿着山脚蜿蜒出去,网一样的将田分成一块一块的,交替错落,从上往下看,竟有呈梯田状的美感,等至丰收年,满坡碧绿,野趣嫣然。   从这里开始,所雇佣的徭工便全以青壮男子为主,上了年纪的老翁和老妪都在岸上做些清理水草乱石的工作,小孩子是禁止往这片来的,年轻妇人就更绕了这块走,因为要下水,许多人都是光了膀子的,人没靠近,就能听见吆喝声一片,那是凿礁石发力的声音。   崔闾他们一行人站在半山腰上俯瞰,就见着水中劳作的徭工们,各人腰上皆栓着根绳子,绳子的另一头纤绊在岸上,铁斧铁锥做不到人手一个,但十人一组里基本能分到一个,很是为凿石节省了不少力,竹编的筐子左右转一圈,装满了就扯嗓子冲岸上人喊一声,然后就见拉纤般的长队开始齐齐发力,嘿咻嘿咻的将装石筐子往上拉。   热火朝天。   整片江滩从杳无人烟,到如今的人来人往,不时有往这边送食水的队伍,临岸平坦处还架了锅子,专门熬姜茶供人饮用。   待遇无需多言,从每个卖力干活的徭工们脸上,就能看出他们对受到如此关照的感激感动,那边太阳将将要落,监工的崔长魁来回喊了好多遍,仍有站水里不肯回的,说是天未黑透,还能趁天光再干一点。   主家以诚待我,而我身无长物,只以力气报之,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。   崔长魁喊的嗓子都劈了,插着腰下了最后通牒,“再不上来归家的,明儿别来了,你们要害我被执事堂记过,我就先开了你们,大家一起散伙!”   这话说的特别娴熟,倒引出一片笑来,可见他这最后的杀招用了不止一次,但话至此,也预示着再不能拖延,于是,那稀稀拉拉还不肯上岸的,就也在一片笑闹里,淌着水往回走了。   残阳拖着最后一丝红晕消失了,半山腰上的大人们,迎着兜头而来的冷风,呼出一口气,声音里带着感慨和欣慰,“这是我去过的,除北境外的其他州府服徭场内,气氛最适宜轻快的,拉纤绳的号子都喊出了山歌声,真好,崔大人,您对治下的百姓,真好!”   人的舒适感是装不出来的,受压榨的百姓们脸上,所应当呈现出的表情,他们在其他地方都看过,并且有了辨识伪装和真实的经验,笑有假笑,可身体肌能的反应会应激出更加紧绷的防御姿态,那是整体气氛都会跟着陷入沉闷紧张的窒息状态。   没人有胆量敢在那样的场合里,有说有笑,有嗔怪有怒骂,鲜活的好似一副画。   鲜活,哪怕活累繁重直不起腰,可人的感情充沛,精神鲜活而饱满,手里提着新发的茶食,归家的步履一扫疲惫,左右交谈着对明天的憧憬和期望。   生活是如此的有盼头。   窥一地,而知全景,吕木绰在旁边连连抚须点头,李湖庭说完话后,跟林枫点头喟叹,三人对崔闾的观感都非常好。   这个具有世家背景的当家人,缩在这穷乡僻壤之地,身上竟难得没染上京畿里的那帮人,身上那种视百姓如低贱蝼蚁的高高在上感。   闭塞视听的古老家族,竟然少见的没能活成当地的土皇帝,这在三人心里实实造成了不小的意外感,等见过了所有的一切后,愈发的对崔闾亲近了起来。   这是真自己人,而非投其所好,为了讨陛下开心的投机者。   嗯,可以相交!   酒宴摆在大宅正堂,吴氏领着小秦氏,和两个姑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食,结果,叫崔诚赶回来全给撤了下去,只叫她们按从前的饭食,提一等的往桌上摆,那些后来由崔闾从库里,亲自提上来的参、鲍、鹿茸等贵重物,一个也不许上,整桌最值钱的,就是一道跑山老母鸡汤,放了山里的野菌菇提鲜,另一道清蒸江鱼充作荤腥也就是了。   吴氏忐忑,崔诚却老神在在,等迎了老爷和客人们进门,果真就在崔闾的脸上看到了满意的神色,宾主落座,对着一桌堪称简朴的饭食,倒都笑着夸了一番。   铺张浪费之风,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,崔闾既然要做大宁朝的官,有些规则就必须提前知道,崔诚作为他的老仆,又怎么能办错事?因此,这一顿的安排,算是给这一趟考察,落下了完美的一子。   崔闾提杯敬酒,脸现惭愧之色,“乡下地方,餐食简陋,都是些本地食材,加上家下媳妇们见识浅薄,也做不出个新鲜样,倒叫诸位大人笑话了。”   三人脸上俱都挂了温和的笑意,对崔闾道,“这就很好了,有鸡有鱼还有旁处吃不到的野蔬,我等非贪口腹之欲者,三餐温饱已比许多人幸运,可不敢弄所谓的珍馐,来辱了我等职责,哈哈哈,崔大人,你们家家风甚好,甚好!”   崔闾捏着杯子,一副被夸的无地自容样,给每个人又将杯子倒满,声音里带着懊悔,“我也是后来醒悟的,不瞒诸位,早大半年来,你们都见不到如今的我,那时啊……害,总之也是各种想不开,才造成了家下人等跟着我过的不开怀。”   他这副掏心置腹样,自然引得几人好奇,于是,话匣子打开,崔闾一脸往事不可追的模样,讲了自己各种节衣缩食,苛待族人的所谓节流之举,末了,抚着杯底伤怀道,“人之失所珍,方得挂怀追思之念,可亦为时晚矣,我自知往日过分简省,不止养得孩儿目光短浅,胸无大志,亦叫族中子弟没了出息想头,整族氛围低迷,求知欲近无,大宁开国几十年,竟是一官皆未考得,这固然是因了江州地域之差,可我作为一族之长,也是有失教导引领,所担责更大更重,固尔之后痛定思痛,决定从己身作出改变,再不守着祖产固步自封了,孩子们,族人们,很该有所建树发展,哪怕成不了为国为民的人才,可至少得有在自己的地方,创造好的生活条件,往更有奔头的日子过……”   这番话皆都是出自肺腑,哪怕崔闾在餐食上打了掩护,可真实的来自心底里的言语,仍是真切的打动了几人,望着他纷纷给予安慰肯定。   吕木绰深有感触,与他碰了一杯,道,“崔大人所思所虑,全然一副长辈心情,既担着全族重任,自是要为族中子弟谋前程出路的,你做的没错,从前简省也不算错,只时宜时易,有些事不得不变,不得不做,你能意识到并进行改正,就已经是家下人等,及族中诸人的幸事了,之后定会越来越好的。”   李湖庭和林枫也道,“崔大人以年过半百之龄,以身作则,为家小为族人作如此改变,已是不易,这操劳谋略亦万中无一,崔氏在您的带领之下,定然会找到新的发展方向,不会腐朽在这处偏僻地的,现今的一切,不就是机会和机遇么?崔大人至少已经把握住了啊!”   崔闾目露感激,又敬了一巡酒,这才将早思量好的獠牙给亮了出来,“听闻京畿清河崔氏势力甚大,说来也是同气连枝的族亲,闾不知他们现今家主是谁,今上又对其是个怎样的态度?哎,说来也是一桩家丑事……”   吕木绰放了杯子,与其余二人对视一眼,笑着问道,“哦,竟不知崔大人这个崔氏,还与京里的清河是本家?那你们有联系?”   崔闾苦笑着摇摇头,捏着酒杯目露微熏,喃喃道,“哪来的联系呢?人家压根不承认咱们曾连过宗,若非前不久我将叛族的堂亲从京里带回,我甚至不知道他家竟得了圣宠,我那陷了族中兄弟逃出滙渠的堂亲,竟自甘卑贱的上人家门上去认亲,结果被理作旁系打发了,呵呵,您说可笑不可笑?旁系?他们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,若真叫他们认成了,我这一门子族人和族产,可都成了他们的囊中物了。”   说的一股子咬牙切齿,特别是在说到旁系二字时,更目露凶光,定定的望着吕木绰,“吕大人,闾今日就跟您透个实话,我这一门子族人和祖辈们置下的祖产,闾宁肯全献了给陛下,也不给打心眼里蔑视,想暗地里通过小人手段,谋了去的那支族亲,我守着祖业,约束族人,不是留了给人作嫁衣的……呵呵……”   崔闾似笑非笑的斜睨着桌上诸人,“滙渠一地,往百年上数,都是跟随我们祖辈过来的亲人呐!若真有贵戚想凭威势倒逼我拱手相让,那我宁愿全用来造福乡里,以报这些年来他们跟随而来的衷心诚意,几位大人,你们过来看……”   说着,让崔诚将早就准备好的县内街巷改造图找了出来,指着上面画好的将要改造的地方,和细致的青砖小楼,整体布局统一,各屋相连规制风格一模一样,若真按图纸上造,得到的就是很规律的,错落有致,看着就整齐划一的建筑物。   非常具有后世的连排建筑风格。   吕木绰看的眼睛都直了,连李湖庭和林枫都讶异的走到了图纸前,细细的看了一遍,异口同声问道,“崔大人去过北境?”   崔闾眯着眼睛,带了微熏摇头,“闾未出过江州,这是前不久才画得的,是闾翻阅了祖上传下来的建筑图谱,觉得若是想为县民百姓做些实事,修建房屋最为实在,但总不能修的不如从前一般高矮拥挤的,如此,这才想到,干脆就直接统一风格,整体修的一个样,如此从官道往里看,能与其他县镇有个迥异的风格区分,旁人一来就能留下深刻印象,尔后再要发展商业什么的,应该会有不少的商贾愿意留下……”   他说着说着,就见几人目光灼灼的望着他,一时摸不着头脑,停了话音道,“几位大人这样看着闾做甚?难道觉得闾如此规划,是在异想天开?几位大人放心,作价的房屋,我定不会与县中百姓多要一文钱,包括我族中亲属修建房屋,我都没收钱,这是我代祖上恩赏给他们这些年的酬劳,当然,也有不给人妄图打劫的机会,呵呵,闾把钱花光了,总不能再引来觊觎之心了吧?哦,对,闾现在也是官身了,那边再要打主意,应当就没那么容易了,闾也有上奏本鸣冤的资格了?哦,呵呵呵呵!”   崔闾扶着旁边的崔诚,说到最后一副恍然大悟样,似没瞧见三位越听越一副憋笑样,然后,就听吕木绰道,“未料,在这山凹子里,竟然有与太上皇一样想法的人在,这……这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”   也没真是个什么来,但态度明显更亲切了许多。   李湖庭也跟着道,“崔大人,你这想法是真够超前的,有思想有深度,真的,可惜你晚遇上我们这些年,若早遇上了,你现在指定在京里当官。”   林枫也道,“崔大人得空,该去北境瞧瞧,您这建筑图画,真跟描着那边的统一风格画的一样,若非江州真没有别的渠道过江,我等真要怀疑你去借鉴过,真的是跟太上皇为凉州制作的城镇风格撞了个结实,嗯,结结实实!”   崔闾倚着崔诚的肩膀,显出不胜酒力的模样,迷瞪瞪道,“原来如此,怪不得你们会是这番神情,那可真是莫大的荣幸了,我这班门弄斧,可不敢同太上皇比肩,能窥其真传一二已是足矣,各位大人,闾今日很高兴,虽有些失礼,但能结识各位,仍打心眼里高兴,来,把酒热热,咱们继续。”   几人推杯换盏,一直喝到三更,方各自回了房休息。   崔诚扶着脚步踉跄的崔闾入了主院正房,房门一关,崔闾便直了身体,自己走到了桌边上倒了一杯热茶。   一番应酬,他所有的暗手都打好了,那梦没白做,至少有些“巧合”可以做到让人无迹可寻,机缘便也由此种下。   崔闾吐出一口浊气,鼻腔中全是酒味,垂眼对崔诚道,“给元逸去信,收紧江上往来船只……”   江州百废待新,是时候烧第一把火了。 第59章   保川府的兵力前后进了约三万五到江州,基本算是把江州府城给翻了个底朝天,原江州府府台严修的住处,几近被刮地三尺,那金作的书榭连着底下一片荷花塘,都被挖了个稀烂,严氏父子被秘密看押,家下人等全被羁进一处小院,每日只供一餐食水,没多久就将严家老底给吐了个干干净净,后相互印证盖手印画押,才终得了自由,各归各家。   江州这地界,看住了各处驻船所,关闭漕上通道,基本就能把人瓮中捉鳖样的拘禁在这里,是以,江州大牢里基本不关人,犯了事的女人全往东桑岛上送,犯了事的男人全往海上晒盐场里走,若遇上要掉脑袋的大奸大恶者,那也干脆的很,罪行勘合完后,直接上刀子。   菜市口那处刑场,就常有被拉去杀鸡儆猴的“奸恶之徒”,真亡命之徒反而会得到特赦,成为被蓄养在外的海寇,那之前江上一战的“海寇”们,就是此类人。   只有一种人会被关在大牢里遭受刑罚折磨,就是有人授意,故意叫受刑者不好死也不好活的,而这部分人十有八九都是骨头硬的不合群者,要么就是妨碍到了谁的倒霉蛋,总之,算是身上都背着屈的可怜人。   在处理了严修之后,大牢里那些人的案子,也就跟着翻了一遍,只因着江州无主,一些释罪手续需要由府台大人印才能走完,毕衡便没越俎代庖的处理这部分公案,得等到崔闾正式接手衙署后,才能由他签发释罪文书,恢复这部分人的声名荣誉,以布告的形式晓谕全州。   官场之道,但有时机,行邀买人心之举,实属正常,崔闾陪同几位大人巡视滙渠期间,便做好了江州衙署被毕衡梳理入正轨,抢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美誉首功。   能就近向天使一行人,展示行政能力,驳一个直通圣御的机会,那是多少官员翘首以盼的机会啊!   若他真当如此,便也合了这些年浸润官场的油滑之举,连着之前内心对其人品堕落的思忖,倒也做好了不意外之心。   心理建设好后的防御机制下,好像不管会出现什么结果,都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,至少崔闾做好了与之割袍断义的准备。   他给不出毕衡以为有的私藏,人心向背,必会招至毕衡猜忌他吃独食的疑心,二者思想不统一,迟早得有一场甩杯决裂的争议。   只在早晚!   可当他挥手送走了来宣旨的一行人,回到衙署,准备拾起一团乱麻的江州府务时,毕衡倒拎着几本册子,从后衙出来,招了手两人对坐着,头碰头的交接权责,这时崔闾才知道,毕衡竟止列了府务章程,将紧急需要做的事,一些重点要招见的人,以及近些日子抓获的,与那几家有牵扯的关系犯们,全都按轻重缓急的给上了册,推到他面前时,还挺谦虚的说自己能力不行,只能帮他到此云云。   明明他做了,他也指责不出他有越权之心,毕竟他身上还担着巡按之职,除堪税这块,也有便宜协理府务之责,只差一个愿不愿意伸手而已。   他放弃了在吕木绰这等天子近臣面前,表现的机会,也就是自愿放弃了向陛下展现能力的机会。   他待他的真心,并未因在宦海沉浮这个大染缸里浸润过,而变质,真诚一如往夕,带着一份期许,和终于同朝为官的喜悦,拍着他的肩膀,灌输着属于官场老油子的江湖经验。   他就像未曾察觉到崔闾的沉重般,用着轻松愉悦的口吻,与他交待自己整理出来的行事章程,并透着一股班门弄斧的羞惭,捻着一筷子蒸鱼腹上最嫩的肉,边往嘴里送边含含糊糊,“我也应该跟着他们一起乘船离开的。”   税银跟着清缴出来的巨额财物,被二十几条海船运过了江,户部郎官数夜眼未合的清点,精神早被巨额银钱提的振奋不已,登记造册后夜不停歇的催赶着御麟卫们,将箱笼全往船上搬,那边又派人来催促吕木绰他们,跟怕夜长梦多似的,一刻不能等的要回京。   连李雁这小姑娘犟着不愿走的事情,都暂搁了游说,只道等她想通了气性消了再回也行。   江州这一场变故,起因就是她被强纳为妾的事,因此,头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里,就绕不开她被纪百灵迫害的差点丢命的详细经过,吕木绰此来的另一个目地,就是想将人带回京,奈何这小姑娘现在谁也不信,坚持要在滙渠等她师傅。   吕木绰是皇帝心腹,自然也知道京里那头,也是想揪着李雁这根线头,与久未见面的太上皇重续人伦,可一边是足以改变京畿局势的巨额财物,一边是现身就要引得风声鹤唳的太上皇,他思来想去,便依着本心选择了前者,只再三叮嘱崔闾,但有瞧见李雁身边有陌生人出现,或者被她亲切称呼为师傅者,定要去信报予他知晓。   所有知情者,似乎都在下意识归避李雁师傅的真实身份,崔闾自然得懂规则的绕过这个疑问,少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讨怪者,于是,俩人私下换了名帖,约定好有事就以名帖联络。   一趟贴合心意的滙渠之行,让吕木绰将崔闾引为可结交之人,名贴这种东西可轻易不出的,跟着李湖庭和林枫二人,也留了自己独有印信的名贴下来,表示来日京中述职,崔闾可往他二人府中留宿,算是极有诚意的结交信号了。   一般官员在京中述职期,像张廉榷这等微末小官,无恒产者,都住的是大通铺官栈,来回一趟差旅费都得自己掏,这时候就看他们各人背后乡绅们的财力了,崔闾从前就在支撑这等小官们走过场的冤大头行列中,日后若上京投宿这几家府中,放出去的信号都是他背后有人惹不得的暗谕,无形中就是一种提升和保护。   他笑着接过了名帖,让崔诚用紫檀木匣子锁了起来,吕木绰的这张,会成为他儿子崔季康去北境的护身符。   一番唱念做打,这才初显了实质性回馈。   而毕衡则以府务未交割清楚为由留了下来,但他的巡按仪仗,包括那一百名御门卫,则都交由礼部李湖庭带回了京,身边只得他数名亲随跟着,待了结事务后,再快马加鞭的回京交差述职。   一开口,崔闾就知道他后面的意思了。   财动人心,久居京畿那样的繁华地里,也任然受不住这许多银钱的冲击,以人肉眼可见的兴奋,将所有能划拉走的财物,全部锁了箱装了船,这就是天使一行人等干出的事,连武弋鸣和王听澜都无了个大语,过手银钱竟然没分到一点辛苦费用,只吕木绰拢了唇,示意其回头上折子跟皇帝要去。   都是家里人,皇帝对他们这块一向大方,除了偶尔受朝臣掣肘,不好大肆偏袒,其余时间,北境一系的官员,日子都是好过的。   可武弋鸣就是想近水楼台,捞个财富自由,哪知道吕木绰和那户部郎官不讲武德,竟真不留一点甜头给他尝,拍拍屁股押着长长的车队就走了。   要不是王听澜拉着,他能干出卡闸勒索的大不敬之举来,总之,他之前想的所有美好事,比如给手下将士更换护甲刀兵,年末多发一月饷银,宰牛羊犒劳同袍等许诺,都随着回京的车队尾,一起成了泡沫。   论功行赏,他知道吕木绰留那句话的意思,可他就是等不得京里一道道程序下来的封赏,他没法向眼巴巴望着他的将士交待,整个人跟吞了苍蝇似的,堵了口郁气在胸口,不上不下。   因此,他拉进江州府城的兵,没有跟随天使一行人撤回保川,美其名曰尚有治安问题待解决,可与毕衡的政务未交接,焉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意?   二人皆不愿白劳一场。   朝廷封赏是朝廷封赏,私下里眛获的算辛苦费,既然吕木绰他们不讲武德,那他们也就敢跟新任江州府台大人,不讲武德。   交情是交情,钱财是钱财,这个得分清。   毕衡比武弋鸣好一点的是,他知道怎样切崔闾软肋,而且看样子是切中了。   从崔闾面露复杂之色起,毕衡就知道,接下来的谈话崩不了了。   就像崔闾了解他一样,他同样也了解崔闾,就算两人有二十年的空窗期,可在滙渠那样一个封闭地界,人性只要不经历大挫,是不可能有大变的。   他知道自己变了,功利心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,可天不假年,他觑着自己的身体情况,只能闷着头往前冲,就怕稍一停顿,所有事情都会变成遗憾带进土里。   为此,他甚至不惜以损坏自己在挚友心里的好印象,来达成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。   过程很无奈,亦或有可能陷入反目的痛苦,可明之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态,支撑着他必须一条道走到黑,但这个过程,他想尽量平和的,委婉的,延迟性的,给予双方一个思考包容的机会。   他不介意官场里有多少个政敌,但他绝对不想跟崔闾走到对立面,无论在情感或智商上,那都是一个可怕的结果。   跟崔闾比谋略算计,他自认是没那个能力的,就是要掐人软肋,凭的还是互相了解。   堂中的酒席,是衙署原部下们集体孝敬的,严修的倒台,带倒了户房和刑房两司人,其余部门基本未动,府经历更直接是崔闾的堂弟,这酒席便是打着崔榆的名头送上来的。   崔榆现在成了江州衙署内的红人,根据规避原则,他这个府经历是不能当了,但有崔闾在,提他从八品的经历,入七品的县令,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,江州辖内不能任亲,但一江之隔的保川府,想替他谋个缺,想来是不难的,因此,这提前的恭喜声已经送过了,有人眼红嫉妒,那也是没办法的事,谁叫人家命好呢!摊上个这样厉害的堂兄。   崔闾捻着几筷子菜,吃的不知滋味。   非是毕衡这一桩事情搅的他难以开怀,还有武弋鸣那边,也等着他点石成金,王听澜态度不明,但从她未带人离开的样子,想来也有些心思在里面的,毕竟守好李雁也是她的正经差事。   你看,他们各人都有留下来的正当借口,尽管把别有用心已经印在了脑门上,可如果不想反目,就得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码演到底,何况一早开始,崔闾就有意往他们中间靠,也接受了他们投递过来的橄榄枝,如今心愿达成(官位下来)了,就该到了他投桃报李的时候了。   如此,再回过头来看天使一行人的行止,就能够很明显的察觉出来自今上的“恶意”。   你的官是他们三人保的,在缴获的全部脏银被收归皇权后,你是选择先开源治理江州,还是选择先节流回报恩人?   但无论是开源还是节流,今上主打的一个冷眼旁观,就是看他在百姓和官派之间,会选择哪边。   被搜抄的几家子,跟严修府上一样,都是刮地三尺的模样,家小中的老弱被羁押在各自的府中看管,那些雇佣的扈从打手,全投进了牢里,而主犯们连同审讯出来的口供,则全都被带上了京。   整个江州地面上的存银,保守估计,都估计不出百万两,这还得算上挨家挨户榨一遍的结果,在民不聊生与民怨沸腾之间,今上稳坐钓鱼台的等着崔闾破局。   一番盘算与细究,反而显得毕衡的那点小心思不重要了。   都为了钱,谁也不比谁高贵。   崔闾撂了筷子,实在吃不下去,抬头喊了守在一旁的崔榆,“去把武将军和王将军请过来,就说我有话要说。”   毕衡见他面色难看,以为是自己逼迫太紧,思忖半刻,还是道,“若一时不凑手,缓些时日也成,我总不会怕你拖欠或赖账的。”却一个字也不提算了的话。   崔闾斜睨着眼睛吊着眉头,却是难得情绪外露的模样,直接喷的毕衡黑了脸,“我就是自己产银子,一日间也产不出够你们三方分的,这明显就是那位故意做下的坐山观虎斗之局,就等着你们跟我反目呢!还不凑手,我现在就是凑手,我也不敢立马拿出来。”   否则你就等着看我得个欺君之罪吧!   刮地三尺,他都还有余钱分脏,可见在这之前,他私眛了多少下来,十个人头都不够皇帝砍的。   那位虽然远在京畿,可挥斥方遒间布下的网眼,足以叫人瞻前顾后,步履维艰。   听说他是太上皇带大的,那真是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的高手,也就是身家底蕴太单薄了些,再叫他执政几十年,这朝廷指定就能随着他的心意翻腾了。   所差的也就时间问题。   崔闾在远隔滚滚浪涛的江州,感受到了来自上意的压力。   武弋鸣和王听澜前后脚的到了,见毕衡黑着脸坐在桌边,以为是两人谈崩了要一拍两散,不由敛了神色,与其一边坐的,表示他们的态度和立场。   崔闾冷笑一声,半点不给他们通气的时间,直接开门见山,“武将军何时将兵力撤出江州?若本官没记错,圣意可未裁定由你统辖江州防务,而我江州一地,历来军政皆由府堂统辖,可没有假手于人的前例在。”   王听澜目露惊诧的看向崔闾,显然没料到一来,就见到个如此锋芒毕露的府台大人,表情里竟然有种看错了人的懊恼。   武弋鸣也一样,显然被他这副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激怒了,当即拍了配刀,击出一阵铁器铮鸣声,惊得执守衙署内的全部差役无所适从,纷纷转了眼睛去看崔闾的表情。   崔闾瞠目大怒,一掌拍翻了桌面,席上的菜肴哗啦啦碎了一地,他身边的吴方不动声色的守住了厅门,崔诚也去了个眼色给崔榆,叫他带着衙差去将武弋鸣带来的人堵外面去,就打着一个我的地盘我作主的优势。   毕衡惊了一跳,忙要张口安抚两人,他黑脸不是冲着崔闾的,而是气自己的小心思,竟然也被利用在了拖拽崔闾治理江州的后腿上,当然,若崔闾没有察觉这里面的陷阱,回头他们跟着一起丢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!   他是后知后觉的惧怕的黑了脸。   武弋鸣气冲脑门顶,只觉威严受到了挑衅,本拍鞘作势威胁之意,变成了刀出三寸要砍人的架势,涨的脸红脖子粗吼的声震厅堂,“崔大人这是要过河拆桥?呵呵,好的很,非常好,来啊,你拆一个看看?”   崔闾却转脸看向了毕衡,嗤道,“你看见了?这就是那位给我出的难题,你现在告诉我,我手里该不该出现那笔你以为有的私藏?我说没有,你信么?他们信么?我说有,现在就坐地分脏,你们敢拿么?敢大刺刺的给手下人分赏么?呵,这官位上全是荆棘,换你们上去淌一淌?”   王听澜拉住了激动中的武弋鸣,娄文宇跟船回了保川府,他拉了很多府务,这边一消停,就立马被武弋鸣叫回去处理公务去了。   “崔大人,弋鸣他脾气冲,您宽恕些,只不过,您话里的意思还请说明白一些,我们……呃,都不太理解。”王听澜心凉归心凉,人还是能稳的住的,话音还能保持温和。   崔闾冷着脸,又问了一遍,“武将军这兵得扎在我江州几时?是不是拿不到辛苦钱,这兵就撤不走了?”   武弋鸣又要跳起来,横眉冷对,“本将军一片公心,是见你江州无兵可用,帮着替你安定州内百姓的,你怎可如此小人心的揣度于我?”   崔闾踹了一下腿边的椅子,喷的对方差点又要拔刀,“少说那些有的没的,我江州到底有没有兵,你心里清楚,用不着拿百姓说事,你就直接告诉我,你的兵什么时候撤出去?”   王听澜差点拉不住武弋鸣,就听他直着脖子嚷,“我要是就不撤呢?你能奈我何?”   崔闾拍了拍手掌,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,转脸看向毕衡,“你信了?这是能好言相劝的样子?”   作为皇帝的近支血亲,他怎么会不了解武弋鸣的性子?他就拿捏着武弋鸣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情,等着看他怎么把江州防务收回手呢!   给钱(辛苦费),武弋鸣撤兵,就证明他手里肯定有私藏,不给钱,武弋鸣不肯走,他收不回兵防,就证明他没能力治理江州,再有毕衡堵在这,好家伙,左右前后的路,都通通给你堵死。   毕衡的欠条可以打,武弋鸣连朝廷的封赏都等不得,他根本不可能收白条。   那给钱把他打发了?先收回兵防再说?那毕衡呢?他捏着欠条心里能舒服?凭我俩的关系,这钱该优先给我啊!或者说,你有能力给他,到我这怎么就没钱了呢?你是不是杀熟?   所以,说到底,这就成了一个端水的问题,更往深里究的用意,就是在用人情往来,倒逼出他手里,到底有没有藏私的原则性罪过。   是以,崔闾现在要做的,不是与他们把酒言欢,庆贺自己升官的喜悦,而就得摆出一副谈不拢就开干的架势,以兵防为切入点就正好。   说的是江州权责,谈的却是钱货两讫。   官场谈钱,总是要借事隐谕的,真那么直白急吼吼的把钱挂嘴边,倒落了下乘。   毕衡上前帮王听澜拉回了武弋鸣,面容复杂的看了一眼崔闾,却见他已经收了怒容,换了一副悠闲的姿态,叫人摆了茶台,准备煮茶自饮了。   一地碎屑好似不是他拍的般,全没有身处狼藉中的紧张感。   这就是他在王、武二人来之前,提前预设好的场景,然后一模一样的达成了。   崔闾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,“陛下既然已经把局做成了,我总要在这局里为自己讨个轻松愉快点的处事方式。”   他轻松愉快的点,就是不与人虚与委蛇,不赔酒卖笑的求人办事。   所以,他把本来要在几场酒席里,才能谈成的撤兵之事,用一场干戈叫人看清了形势,亮出了自己的爪牙。   这不仅仅是几场酒席,官场应酬的事,更重要的,是他亮出了自己的办事风格,以缩减时间成本的雷力手段,导正了官员酒桌谈政的不正之风。   掀桌子的目地就在此,他知道王听澜肯定会上本,会将他的行事,事无巨细的报给那位听,他就是要踩着那位的喜好,精准的将自己送上位,并坐稳官中。   谁说入了局的人,就一定会成为困兽?   善谋善断者,局与局之争,能在里面游刃有余的人,才是真高明。   崔闾摆好茶台,一伸手,“武将军,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了么?”   武弋鸣在毕衡的耳语下,终于冷静了下来,杵着刀和王听澜一齐坐到了茶台旁,那边碎了一地的狼藉,已经有仆从悄无声息的在打扫,吴方归位,崔诚隐身,堵门的衙差又变的客套礼貌。   崔闾道,“兵将辛苦,众所有目共睹。”   这一句话出来,明显平息了武弋鸣的怒气,毕衡跟王听澜陪坐一边,默不作声的端起了茶盏。   崔闾继续,“今上考量,你我同为一殿之臣,该当互勉互助,武将军,江州地薄物不丰,能有今天,全是靠海吃海的结果,如今翻覆,刮地也无油,倒逼分离,皆你我不愿,如此,仅一江之隔的我们,要成他人之想,刀兵相见么?您想与我隔江怒目么?”   武弋鸣动了动嘴唇,猛的灌了一盏茶,砰一声将茶杯掼在桌上,粗声粗气道,“那要怎么弄?我那些跟来的兄弟,总不能……总不能,我回去可怎么跟他们交待?”   崔闾与毕衡碰了一个对眼,笑着替他又斟了一杯茶,“我说了,江州靠海吃海,你我一江之隔的朝臣,万没有叫将军您喝风的下场,若愿听我一言,困可解,利……自然可得。”   几人的眼睛齐齐望来,崔闾两手一摊,调笑道,“别这样看着本官,真不可能凭空变出银钱来,也断没有私下藏匿财物的行为,欺君之罪本官可不敢干。”   毕衡已经被崔闾说服了,这一套组合拳下来,他脑子已经转不动了,只能干瞪着眼睛望向崔闾,干巴巴道,“怎么得?你也说了,你没有凭空变现的本事。”   崔闾眨了一下眼睛,又望了望外面的天气,道,“江州最近无雨,气温虽冷,可午时左右的阳光甚好,虽说每年秋冬季晒盐场会进入歇息季,可若强抢些日头,晒出些盐来卖……”   他话都不用说完,其他人就都领会了他的意思。   那存在各处驻船所的盐,以及海上各小岛上的晒盐场内,都有存盐,虽说皇帝下令封存入保川府盐库,可数目上并没有认真统计,比之运走的银钱箱笼,海盐数上的弹性,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。   这当然也全在皇帝的预料当中,盐同钱,他就在试崔闾敢不敢动盐政。   一个打着与世家勋贵背道而驰的老牌世家掌权人,不是稍微分出名下田地就能取信于人的,他还得有另外的加持。   动盐课、盐引、盐政,才算是真正的站到了世家勋贵们的对立面。   崔闾知道皇帝想要看到什么,那他就让他看到。   他捻着茶盏转动在手指间,声音浅淡,“各位可敢干否?”   武弋鸣就算再鲁莽,也知道盐课动之即死的严重性,一时间竟没敢吭声,连王听澜也屏了息,便只听毕衡道,“不能全倾销去海上?”   海上走一波,自然就财源滚滚了,何必要去触盐课的霉头?   崔闾瞟了他一眼,哼笑道,“那你去码头看看,运银钱箱笼过江的船只回来了没有?”   他的漕船一艘也没用,全征的是各驻船所里最好的海船,根本就没打算还回来,连着手艺好的船工,都被搂走了一批。   上意留给他的破局之法,仅止那么一条,就是要他去与人鱼死网破的。   崔闾望向武弋鸣,激他,“怕了?武将军,闾这里倒还有一计,或可解困。”   武弋鸣恼怒非常,拍桌想骂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骂,闷着一肚子气恨道,“你们文官整天计啊计的,有事说事,能整出东西来才算是你们的本事。”   崔闾望向东桑岛的方向,捏着茶盏道,“去把东桑岛打下来,从那里可以直接远洋,且我有理由怀疑,那边有几家子早早藏没的财物,这些年的频繁往来就是证据,武将军,他们的口供里,对那块地方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的态度,可有时候越这样越显得欲盖弥彰,吕大人一行人太少,没有能敏锐发现这一点的,回头等进了京,口供奏表呈给陛下后,依圣上的敏锐,当能发生隐匿在其中的异常,所以,这个先,将军抢否?”   武弋鸣蠢蠢欲动,扶着腰间配刀神色几变,在碰盐课与抢占东桑岛之间,他明显属意后者。   崔闾也不催促,而是将眼神落定在毕衡身上,定定的望着他,一副推心置腹的诚挚模样,“毕兄,你我相交三十年,可信否?”   毕衡咽了口唾沫,有种前面明知是坑,却不得不跳的感觉,“信,如果你都不能信,那这朝中我还能信谁?还有何人可信?”   崔闾点点头,感慨道,“多谢毕兄,毕兄放心,我既能与你剥白利害关系,就当也想与你荣辱与共,万不会有置你与死地的想法,毕兄,望你如以往一般的相信我。”   从将皇帝的步步为营,一点点解析给毕衡听时,崔闾就在心里告诉自己,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,让他们再为这几十年的友谊努力一下,人生短短,不能临到末了,一个知己也无了,那人生就真太没意思了。   所以,两人此时,都在努力的维持着彼此间的信誉问题。   崔闾道,“和州盐课受西北长廊辖制,一直居高且质量堪忧,就我所知,那边的私盐贩子都不爱去,一个是路太远,一个是西北都统治军严厉,每年杀冒的人头海了去,足够震慑人心,兄数次上奏朝廷,皆拿此人无法,他捏着往和州去的要道,通不通容的只他说了算,兄想弄死他的心,恐怕早起了吧?”   可千万不要以为西北那都统杀私盐贩子,是为国为民,他为的,只是掌握在世家勋贵手里的盐引利息,想要获巨利,就需要遏制私盐贩子们的横行。   这本来是好事,是政绩,可当与居高不下的官盐相较,尤其那黑心的官盐里还渗了诸多杂质相比,那被各地深恶痛绝的私盐贩子,竟显得可爱了起来,至少人家私盐贩子手里的盐,是那样雪白细腻,品质上乘。   毕衡被崔闾说的面露恨色,咬牙切齿的捏紧了拳头,“那狗杀才……”   崔闾垂眼,“整个西北长廊内的百姓,苦盐价久矣,毕兄,照那里的风气,你所设想的引流水渠,可要花多少银子来打通关系,又准备牺牲多少利益,来填补他们的狮子大开口?水通财,毕兄,你能坐视他们领受渔翁之利么?”   毕衡深吸一口气,抬眼望向崔闾,“不能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闾贤弟,我同意,你想怎么做?”   崔闾在几人脸上转过,手中的杯盏也在指间来回盘磨,所有人都以为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,会老瓶装新酒的撒在本地江州的土上。   他沉声吐出胸口浊气,抬眼望向几人,“东桑岛上,有足够我们远洋的海船,拿下他们,足以弥补我这边损失的缺口,武将军,你要敢干,近三年的海盐纯利,我让你四成,五年让三成,你自己挑。”   说着,才又转了眼睛与毕衡对视,“北境盐路打不通西北长廊,那是因为陛下担心挑起世家勋贵对立,发生早年太上皇时期的盐土之祸,但我江州若与西北长廊就盐课发生冲突,那只能算是商业上的不当竞争,陛下那边会很乐意坐山观虎斗,不会因为官职问题而倾向任一边,甚至,他应当会暗地里支应我们,毕兄,能不能改变和州百姓的吃盐问题,就看此一招的了。”   毕衡彻底消除了顾虑,眼睛直直的望着崔闾,“怎么做,还望贤弟教我。”   崔闾眼眸微厉,神光端肃,望着他道,“你以和州总督的身份,与我江州签订引盐计划,既然私盐道不通不顺且不法,那咱们就以官道对擂,便是打到朝廷上去,他们也不能说我这盐运合同是违法的,没有哪一条律令说我江州的盐不得往和州去卖的,他们世家勋贵们暗地里达成的默契,与我江州何干?哼,这一次,我便撕了这层窗户纸,叫他们认清大宁国土货币的统一购买力。”   谁敢当廷叫嚣你府的一两银只够买半斤盐,那肯定不是盐的问题,而是你们人为的贬低了银两的价值,那一直以来不被人提及的,偷取税课的问题,就将重新摆到台面上来说,如此,两相其害取其轻下,只西北一地的盐课战,便会被控制在他们两州内部解决。   凡事只要不牵扯到大层面上,圈定在一个范围内后,崔闾就有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,掀翻规则的勇气。   他握拳眸光闪闪,隐现惊人狠戾,“那些被锁在各处驻船所里的亡命之徒,也到了他们发挥最后价值的时候了,我将令他们成为押送盐车的保镖队,若遇任何阻拦,杀无赦!”   所以,若两州各为其主而生争斗,自然是逞凶斗狠者胜,那西北都统连着他手下的兵们,好吃好喝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,也该碰一回硬茬子了。   不知怎地,武弋鸣竟横生打了个颤,觉得心底有凉意在冒。   毕衡则手脚都在发抖,也不是怕的,就是这么多年受气后,对突来的翻盘之举,存了强烈的期待之心,硬是激动的。   他按着手抖,直直喊道,“上笔墨,写……本官马上就写购盐合同,以我和州总督的身份,近水楼台的为本州百姓谋一回福利,哈哈哈哈……”   这下子,看谁还敢挑他的不是,他可是正正好的坐观江州之变,若不趁此时为辖下百姓讨便宜,还怎么敢妄称清廉好官?  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势而为。   崔闾赞许的看了他一眼,没料这人竟然跟上了一回脑回路,反应亮了。   武弋鸣跟屁股上长了刺般坐不住,巴巴的问崔闾,“我这里要什么时候出兵?”   崔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挑眉,“出什么兵?你的兵不是已经出了么?”   他愣了一下,崔闾眯眼,“入驻我江州的几万兵,难道不是借本府用的?”   一副你怎么还要耍赖的样子。   武弋鸣在几双眼睛的瞪视下,摸着脑子哈哈哈大笑,“是、是是,是借给崔大人用的,崔大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,呵呵、呵呵!”   王听澜一封奏报,事无俱细的报了上去。   远在京畿的皇帝看后,拍案而起,背手在殿内来回游走,“好、好、好啊!”   据传,这一日,皇帝情绪几度起伏,看着信盏咬牙切齿,按理是吃不下饭的,结果,却在御膳摆上后,连吃了三碗米饭,胃口超级好,一时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。   崔闾开始在江州,紧锣密鼓的组织灶户加急晒盐制盐了,为能冲击整个西北长廊市面上的盐业,他必须得准备足够量的海盐,让人连价格战都打不动的地步。   两州共狙西北长廊线上的所有盐商户的行动,正在悄然进行中。   而武弋鸣,则聚拢了已经入驻江州的近三万五的兵力,开始为征伐东桑岛做准备,回头等打完了,他们自然会回撤回保川府。   驻江州防害到府台权责,擅专江州兵防了么?   没有的事。   两边近邻如兄弟,关系匪浅,好的很。   崔闾眼含微笑,旁边站着长子,坐正衙署中堂,开始正式接手处理江州府务。 第60章   江州府城内的百姓,足足被禁了近一月,头半拉月是家门都禁止出,后半拉月终于可以上街活动,采购日常所需了,却被告知府门不许出,有探亲访友的,一律请改日,并且派了重兵驻守城门,盘查的那叫一个严厉。   起先还有人不愤,欲联合乡里保长等,一起往衙署请府台大人作主,结果人没招集齐,就听闻府台大人没了,整个府宅都被抄了个底掉,再两三天过后,那在江州府城内作威作福了二三十年的九家子豪贾富绅,如之前盘据在江州近百年的五大家一样,被连根拔了,听说载着子孙逃跑的船只都被截了回来,举家老小一个没跑。   这下子,整个江州人人自危,家有余财,并与九家子偶有牵连的,也陷入噤若寒蝉中,关门闭户,日日祈祷那些入驻江州的大兵老爷们,能过自家门而不入。   后半旬被敲开家门带走的人家,都集中在内城富户居住区,不分白天黑夜的抓人,抓着了就绑成一串的拉走,并且再没见回来的。   一时间,那祈求满天神佛保佑的,更多了,对比明显的是外城,在解了禁出令后,外城没两日就恢复了活跃,百姓们在尝试着出门,并且没受到喝斥阻拦后,不出一个星期,那边的小市场就响起了各种买卖的吆喝声。   而内城,却始终死寂一片,平日里马疾车跑的街市上,只零星几个出门采买的仆奴,衣裳鲜亮点的老少爷们几乎不见,那红袖招子熄了火,茶食饼铺关了门,酒池肉林早不见了人。   全府城最热闹的地方,萧条如秋风扫落叶,连最皮实的孩童,都缩了肩膀知道溜着墙根走。   大气不敢喘,整个内城人都在等一个结果。   最终,九家子清算链上,只栓了三代内的姻亲,故交视参与度的问题判罪,余者有牵涉,但无大奸大恶之举的,都只以罚银了罪。   这就是崔闾坐镇衙署,替可怜的空空如也的府库,搂的第一桶金。   没办法,上下衙役,办事官小差吏,都到了发饷的日子,他总不能真自己掏,那就不是他的本事,而纯靠祖宗余荫了。   全府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,他若不拿出点手段来恩威并施,这后面的政事处理就该有人推三阻四,阳奉阴违了。   毕衡整理好的政务薄子帮了大忙,上面详细清理了九家子关系网,并且在后半月的清剿中,抓了不少人投进了牢内,吕木绰一行人只带走了首犯,从犯人等全都留了下来。   这笔隐形的财富,自然就是之后衙署重新运转的启动资金了,牢里不养闲人,那些被抓的,家里小有资产的,都派人去叫了家人带银子来赎,而那些没人赎的打手恶汉们,都全被押去了晒盐场,日夜加班加点的赶制海盐。   新府台第一次升堂,就是在将大牢里押着的关系犯们,全都处理了之后,开的。   当然,这里说的升堂,倒不是通常说的审理东家长西家短,张家死猫李家死狗一类的鸡鸣狗盗事,那有专门的司狱司处理,真正能到府台大人案头的案子,至少也得达到砍头流放的地步,一府之主的日常工作,更多的是协调辖下几个县的关系,总抓民事生产,处理属下同僚们的大小矛盾,以及整个州内非府台大人搞不定的大小事。   江州无主月余,辖下七个县,除了张廉榷以外的六个县令,早都惶然不安的等着新主上任,好投帖拜谒了。   崔闾便选在一个日头不错的天里,让人开了衙署中堂门,接了早都得到消息,于前一日夜便入了府城的六个县令入衙,于中正清和的匾额下,升了一次拜谒会,好安一安他们躁动不已的心。   之所以没有着手动他们,一是为了能够尽快令江州恢复秩序,二是想温水煮青蛙的,以最小的影响力来修理他们。   与严修那样的人,能眉来眼去把官做稳的人,可想而知的品性皆不大好,只这些人在每个县里经营多年,盘根错节的勾联了不少地痞流氓,当时府城内一团乱,毕衡手中也无人,没什么把握能一下子控制住所有人,便只得将这些人排除在清剿行列,做出一副牵连不到他们身上的宽宏大肚样。   果然,在府城祸乱频生的那半月,几个县里安安稳稳的没出什么事,这些见风驶舵者,期望着用迎合的姿态,来获得新上峰谅解和青睐,一个个带着厚厚的礼单,从中堂边上的偏门入内,把谦卑气短显了个淋漓尽致。   崔闾没有在府城另外置宅,衙署分前□□院,前院二进为办公处,中堂门能直进府台坐卧办公处,前庭大院由各司能部门组成,偏门一处小弄堂设的监牢,所有衙差全在廊下耳房内,后院是个小三进,该安置的是府台的家眷子女,但之前历任府台都嫌弃那里窄小,加之捞的银钱足够他们另购大宅居住,因此,整个衙署后院多年空置,被府学和经历司作主,改成了值房。   后毕衡在崔闾任命下来那日,将后院收了回来,令人打扫修缮干净后,自己挑了一间,又给崔闾留了正房最大的当做起居处,两个没有女眷拖累的老家伙,在忙完公务后,还能夜里小酌一杯,竟有了当年秉烛夜谈之感。   崔季康挨了一顿打,却万料想不到,前半个星期还沮丧哀叹的,趴在码头仓库改成的小院里养伤,后半个星期,人就被挪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衙署后院厢房,与陪在他身边的二哥崔仲浩一样,木愣愣的连门都不敢踏出去一步。   直到他们大哥,眼含笑的,一向稳重的人竟难得喜形于色的站他们面前,手臂划拉一圈的告诉他们,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了,可以随便逛随便看。   尽管后院地方不大,可拦不住这地方的特殊性,崔季康愣是让林力夫背着他,同二哥二嫂一起看了一圈,几人比划着要怎么布置,哪个房间给谁住,然后就,被帮忙往内抬东西的衙差给惊了一跳。   崔元逸却很淡定,微笑着让人将东西抬至偏房里存放,然后,让两个没见识的弟弟回房,但奈何这阵势实在太大,崔季康一颗早想见识他爹怎么当官的好奇心,被高高吊起,合着二哥两人,哀求的看着老大,让他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偷偷看一眼他们老爷子的威风时刻。   几十年父子,老爷子平常什么样,他们不稀奇,可一身官派样的老父亲,实在太令人想要瞻仰了,简直没法想像,那个在他们面前普通低调了许多年的父亲,在成为一府之主后,会有怎样的风姿威仪。   带着好奇与激动,几人跟着老大,绕过通往前院的罩屏,猫着腰的透过偏廊雕窗上的小孔,看向被成列衙差引进中堂的六位身着官服的县老爷。   他们家的老爷子,坐在中堂前的一把太师椅上,左侧站着崔诚,右侧站着执配刀的吴方,沿廊下两侧各有八名衙差值守,场面肃穆,气势凛然。   就听那六人齐齐执下官礼,弯腰拱手冲上首处的老爷子行礼下拜,“下官(杜子坤、王勤礼、于靖、赵元思、夏信然、钱策)拜见府尊,恭祝府尊得天大喜,惠合海内。”   崔闾坐靠着太师椅,双手自然的垂放在椅扶手上,等几人声音落后,方轻抬了下手臂,闲适淡然的示意道,“都坐,自家衙署内,不用拘礼。”   崔诚在他说完话后,半侧了身体挥手示意早备在一旁的侍从上茶。   一时间茶香燎燎,轻拂茶盏嘬水声相继响起,几位被请了坐的县老爷们,边喝茶掩饰紧张,边互相以眼神交流,大家都摸不太清眼前这位府台大人的脾性。   说他性情好吧,却全程坐着受礼没动,说他不好相处呢,那抬进后院的礼担子却都没退出来。   所以,他们这是打进了府尊的心里了没有?谁倒是先开个口打破沉默啊?   崔闾耳朵动了动,垂眼低头吹茶沫子的当口,眼神往侧边瞟了一下,冷冷的、凉飕飕的,一个斜睨眯眼的动作,配着陡然升起的威压,直直冲向偷窥之人,却在瞧见熟悉的几张脸后,又收回了那股子凌厉气质,皱了眉头,无奈的摇了摇头,眼眸余光瞟向崔元逸,一副怎也带头胡闹的架势。   但底下陪坐着,只敢搭了半扇屁股的各县令并不知道,只觉得府尊身上倾盖下来的威势,压的场中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,更别提有人敢开口打破气氛了。   完了,别不是礼太薄,府尊大人看不上,生气想着怎么拿捏他们吧?   几人捏着官袍袖口,眼对眼的互相示意,最后,还是坐在最前头的杜子坤站了起来,绕着几人走了一圈,从各人手中又接了一打厚厚的银票,连着他自己的,全摆在了一旁侍茶的茶盘上,并弯腰拱手连连赔笑,“府尊大人,听闻近日江州码头遭了匪寇,伤了不少百姓,下官们消息闭塞,却是知道的迟了,这一点子小心意,还望府尊大人不要嫌少。”   说完,还拿袖口抹了下额汗,整个人谦卑的不像是一县之主,反倒像他府台大人家下奴一样。   崔闾眉头皱了皱,垂眼看向递到眼前的茶盘,半晌,哼笑了一声,“几位大人……”   他一开口,令本就坐不住的几人,立刻齐身站了起来,拱手震声道,“请府尊大人示训!”   那边偷看的几人,特别是老二崔仲浩,整个人都痴了。   怪道人人都要当官,他便是在旁边看着,都有种与有荣焉感。   激动到呼吸困难,难以自抑。   崔季康则捂着嘴,一副后怕的表情,汗毛直竖的拍着林力夫,压低着声音道,“走,回去。”   天,他爹只打他一顿板子,真是太顾念父子亲情了,实在是比这些县老爷待遇好太多了。   崔元逸却就手掐着崔仲浩的人中,边掐边拖着他往后院走,“老二,呼吸,跟着我,呼~吸~呼~吸~……”   崔仲浩脸色憋涨的又红又紫,好不容易终于才将呼吸调整过来,却拽着崔元逸的袖子道,“大哥,大哥,弟弟求你件事……”   说着就跪了下来,扒着他的衣裳下摆,哀求道,“大哥,回头你跟爹说一说,叫弟弟也出仕吧!大哥,弟弟读了这么多年书,实在是不甘心一辈子蹉跎在族里,我保证,再不会有联合外人做有损家人的事了,大哥,你之前原谅我了,不如再拉弟弟一把,好不好?”   崔元逸脸沉了下来,“仲浩,你跪下,跪到爹进后院为止。” 第61章   孙氏都要气死了。   连着几个晚上,她都感觉到枕边人的那颗躁动攒着劲的心。   还住在码头边的客院时,她都白天见不到丈夫的人,大伯子关照他留下照顾小叔,他是一点没听进去,借口与大夫淘换方子,老往外头跑,别人顾忌着他的身份,有问必答,那一顿打听下来,天天激动的跟斗鸡似的,夜里睡觉作梦都是替老爷子吆喝叫好声,然后醒来,就会陷入长长的苦闷当中。   终于,这种苦闷在见识到了权柄在握后的老爷子,于众县令面前摆出的官仪架势下,冲破了他内心桎梏的家规,以极其渴望的姿态,以一母同胞的兄弟情份,冲着同胞兄长裹挟而去。   当场孙氏就要炸了,要不是有人比她快一步,指定她就顾不得父亲临归家时的叮嘱,定要上前与这眼高手低的男人撕巴撕巴。   是,往日那些眼高于顶,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县令老爷,此时是伏低于他们家老爷子脚下了,可那之前的惊险,与几家子豪绅家主斗智斗勇的过程,以及与朝廷大官们你来我往的周旋应酬,试问,有几人能在短短的时日内搞定?   这人要不是他们家老爷子,口口相传之下,指定叫人以为那是吹牛皮,亦或是戏说传奇,没见码头那些帮众们,在说起自家老爷子用一夜时间翻转江州局势时的,那种惊叹神异的语气么?多少人都把他当青天拜了,也因为老爷子的声望,令他们在码头上的行事出入,都受极了尊重羡慕,那是在滙渠里体会不到的仰望,走哪都是青眼有加,一副有父如此,子亦不会错的高度肯定。   孙氏想,只要家里人都规规矩矩的,安分的守着老爷子创下的余荫生活,那萦绕在周边的巴结赞美,就已经够崔氏子们昂首挺胸,腰板挺直,处处有方便门可开了。   毕竟,受人尊敬比受人排挤要好过多了,老爷子这颗大树,靠紧了能惠及至少三代人,只要安分,很难么?   可就有人觉得难,不想安分,想要自己上场去体验一把被追捧的热闹。   那比孙氏更早一步跳起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她小叔子,并且很精准的替她说出了心里话。   崔季康趴在林力夫的背上,一把将大哥崔元逸拉开,满脸鄙夷不高兴,“二哥自己几斤几两可有称过?爹那样的能耐,二哥问问自己能做到几分?换你过那惊魂一夜,你先问问自己,能不能在九门豪绅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?或就算能侥幸逃了,又是否有能翻盘反杀的能力?二哥,人有时候得有自知知明,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,且咱们大哥并不欠你,怎么你总逮着他欺负呢?我也受爹宠爱,你求他不如来求我,我说的话在爹跟前也挺有分量的。”   语气到最后,简直带上了满满的嘲讽。   孙氏听的在心里大呼过瘾,她要不是因为娘家犯了错,在丈夫面前气短,又有亲爹耳提面命的叫她这些日子乖顺些,早忍不住要跳出来破口大骂了。   好好的日子不过,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着他们回去,结果就因为这男人对府城名望的憧憬,害她到现在都归不了家,得守着他当一个懂事的贤妻。   活活把人郁闷死!   出仕有什么好?当官有什么紧要?老爷子坐在那里是够有威仪的,可你没瞧见他鬓角的斑驳白发,以及眉间抹不平的褶皱么?   那费心劳神,步步刀尖油锅,一不小心就遭人算计迫害的官位,凭你有几条命能坐啊?知道自己那好高骛远,心浮气燥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性子,有多让人不放心么?   老爷子不让你出仕是对的,不然就该换她夜夜揪心,日日难安了。   孙氏白眼简直翻上了天,抄着手就看着丈夫被小叔子怼的面色紫涨,偏又没个能反驳的词。   这遭了瘟的男人,怎么就叫她给摊上了?这一刻,孙氏简直羡慕死了大嫂和弟妹,瞧她这大伯子和小叔子的头脑多清明啊!   她这男人真是……孙氏顿了一下,到底没有全盘否定崔仲浩的人品,至少他对妻儿是尽了心的,对她也是回护忍让良多,虽总是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,但对家庭的付出和责任,没比另两兄弟少,就除了对仕途上的看不开。   能怎么办呢?到底是她几个孩子的爹,孙氏垂眼上前,想把人扶起来。   崔元逸并没有被幼弟回护的舒展心态,而是更加冷了面色,这回却是冲着崔季康的,“给你二哥道歉,他再有错,也轮不到你来羞辱训斥他,自有我与爹来教他,季康,为兄不许你如此藐视同胞手足,无视长幼尊卑,给你二哥道歉。”   他在府城历练月余,身上的气势当然见涨,此时拿出兄长威仪,倒立时唬的两个弟弟噤了声,崔季康也扶着林力夫落了地,垂着头尽管心里仍不愤,却是顺服的冲着跪地上的二哥道了歉,“对不起,我话重了,请二哥不要怪我,我以后……呃,尽管说委婉些。”   崔仲浩低垂着头,孙氏在旁边用力想将人拽起来,却感觉从他身上传来一股暗劲,竟是死活不愿意起身的样子。   孙氏疑惑,只得软了声音道,“二爷,我们先回屋。”   崔仲浩不动,崔季康一个白眼翻一半,又被老大的厉眼给撅了回去,干脆招了林力夫,自己扒他背上回了屋,临走前鼻腔里还重重的哼出一响鼻。   崔元逸沉着脸连连点头,连声道,“好好好,你要跪是吧?那就跪着吧!跪到爹进来看他怎么说。”   一门子兄弟闹了个不欢而散,孙氏走也不成,留也不想留,干脆蹲旁边软了声气问,“二爷,你给妾说说,你到底要干什么?”   问完忍了忍,实在没忍住,“早叫你跟我一起先回滙渠,你非要留在这里,看多了听多了自己又不甘心受不住,二爷,之前的罪过好容易揭过去了,你就当是为了我跟孩子们想想,跟我回滙渠吧!别闹了。”   崔仲浩转了头,眼神失望的看向她,有一种志向不被人了解的失落感,声音艰涩,“你难道就不想当官夫人么?你不是向来不愤大嫂么?她以后能当官夫人,你不能,你甘心?”   孙氏愣了一下,心神被他戳的动了一下,可瞬时又想到了之前的那场祸,差点被分家除名的威胁,忙稳住了心态摇头,“二爷,咱们得认命,以后家是大哥大嫂的,他们有能力持家,是我们及孩子们的福气,那些不该我们想的得的,就算了,别挣了,怎么过不是过呢?再说,有老爷子和大哥在,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,过的会比普通人好很多的,学会知足,给孩子们积点福不好么?”   崔仲浩很失望,非常失望,一把掀了她的拉扯,压着声音道,“你不懂我,真枉我一颗真心待你,你……”   孙氏也不是个作小伏低的性子,被崔仲浩掀了个屁股蹲,整个人坐到了地上,她呆了呆,跌的快爬的快,直接起身扭头就走,嘴里还恨恨道,“我是不懂你,那你找懂你的人吧!”   崔仲浩本来就郁结于心,此时见妻子一副不爱伺候的模样,立时就更气的身体发抖,捏着拳头低吼,“你瞧不起我,连你也瞧不起我。”   也就孙氏没听见,不然能扭回头来上手挠他,狗男人心思太重,动不动就曲解人意,不打一顿简直不能好了。   崔闾在前院那边,很快就知道了后院里的争执,他沉了脸,不动声色的仍与几位县令应酬,借谈话之机,虚虚实实的套一些各县镇内的治理情况,然后,终于亮出了今天叫他们几人来的目地。   他从手边的茶盘里,拿出一打之前从那些私盐贩子手里,收上来的赎身契纸,包括他那亲家孙家的田契在内,一共约有四五十张,覆盖着临近四个县的田亩地,加上府城抄获的那几家,也就是临近府城周边的土地,基本全握在了他的手里。   崔闾点着那叠契纸,声音不高不低,神态与之前一样的不疾不徐,“本府欲重新规划全州土地,那些收抄回衙署的田地,不会再往外发卖,而从查获的私盐贩子家里收回来的,也同样,我这里另外还有一份曾参与过走盐的名单,回头交予你们回各自的县里处置,本府只有一个要求,所有收归县府的土地,必须全交归本府处置,若有私下交易的,教本府查了,那可就……”   说着顿了一下,在几个表情谦卑的县令脸上转了一圈,沉吟道,“本府新官上任,望各位大人配合,毕竟有些火能不烧就不烧,整肃府务,清查贪腐,又或……呵,各位,本府希望能与尔等共赢互惠。”   包括杜子坤在内的几人全都弯了腰,附和着笑道,“是是是,府尊示训,下官等定谨守规矩,绝不做与府尊指示相悖之举,那几家的田地,待我等清丈收回后,定尽快送上。”   崔闾扯了下嘴角,用看似温和的声音又道,“不日本府将会下告示,我全州所有土地将重新进行丈量,除了收归衙署的,那还分散在各县乡绅富贾手里的,如若肯割爱,本府将以市价回收,诸位大人回去拟个章程,看看怎么说服那些手里捏着土地的乡绅们,本府购地有大用,但也绝没有仗势欺人明抢的意思,以衙署之名出资购买,许他们留下够全家老小吃喝嚼用的田亩……若像那几家子……呵,本府从不强人所难!”   几位县令鞠躬的腰都要戳到地上去了,额头冒汗。   那几家子被查出走私海盐的,回去之后就将以田契赎身的事情说了,现在乡里富绅哪家不知道?都知道,都在四处奔走,就怕被新上任的府尊抓着小辫子。   问江州靠海吃海的富裕人家,有哪家没私下走过盐?   没有,也就那几家子倒霉,被捉了个实在,当出头鸟给办了,现在各县镇里的富户人家,人人自危,他们来府城拜谒府台大人,各家都送了礼,要求一个准信。   眼下府台大人这意思,看来是要重点查办私盐这块了,几人弯着腰,小眼睛转的滴溜溜快,心里各有想头。   滙渠那边崔氏族里分田之事,并未瞒人,管中窥豹,他们觑着府台大人收田契归衙署的举动,不难推测出他想干什么。   全州土地重新分配,且按人头均分,这怕不是要激起手握大量土地的乡绅富户起义反抗?叫他们回去拟章程,焉知不是在考量他们。   能不能成为新府尊大人身边的红人,就看此举了。   几位大人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,出了衙署门,就找了一处尚算隐蔽的茶馆子碰面去了。   崔闾则起身回了后院,就见那院中间的路上,果然直挺挺的跪着一人。   “老二?这是犯了何错,竟叫你大哥如此罚你?”   崔元逸听见声音,从屋内出来,站到了崔闾身边,低头道,“爹,是儿子没有教导好弟弟,您忙了一天,也该累了,先回房休息休息。”   两人眼神碰了一下,崔闾点头,“嗯,你们兄弟的事,自己处理也好,只是也不要太过严苛,好好教,好好劝,莫伤了兄弟情谊。”   说着就想往屋内走,两人都想替崔仲浩留最后一层窗户纸,只要老爷子愿意装糊涂,这场纷争就能过去。   可崔仲浩是铁了心的,见老爷子竟然一副明知却不问的样子,一下子就急了,膝行两步急切道,“爹,儿子……儿子求您,求您允我出仕,求您了!儿子以后定会报答您的,儿子真的不想……”   崔闾脸色陡然阴沉,觑着眼凌厉的瞪向他,“崔仲浩,你可知你在说什么?”   孙氏听见响动,忙奔出房门,跪到了丈夫身边,想按住他,可惜她力气始终比不了男人,被崔仲浩再次挣脱,旁边扶着林力夫出了门的崔季康冷笑一声,站在门边上一步不动。   崔仲浩目露坚定,抬头与崔闾对上,“爹,只要您答应让儿子出仕,任何条件儿子都答应,绝不反悔。”   崔闾定定的看着他,胸口上下起伏,旁边的崔元逸担心的看着他,见老爷子一副被气到肝疼的样子,再望向豪不退让的二弟,当即怒上心头,上前一脚将其踹倒,“老二,你怎如此气爹,行如此大不孝之举?”   崔仲浩固执的仰着头,固执的坚持道,“我没有,我只是想为自己的理想争一争而已,大哥自己得到出仕的机会了,就不顾兄弟们的前途死活了?哼,你是童生我是秀才,论出仕的机会也该是我先得,我的要求并不过分,大哥总说兄弟一体,可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帮我?若我们家只能有一人能出仕,大哥又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弟弟?反正将来整个崔氏都是大哥的,我只要求个出仕的机会,为什么不可以?我也是父亲的儿子,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。”   崔季康好悬从林力夫的搀扶下跌倒,忍着一身疼到了大哥身边,甩了胳膊就要打人,却被崔元逸一把抱住,旁边也传来了老爷子的声音,“老五,你退下。”   然后,就见老爷子招了下手,身边崔诚忙让人搬了个椅子来,崔元逸扶着他坐正后,就同五弟站在了一旁,好几双眼睛盯着崔仲浩,院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。   半晌,就听崔闾道,“我没料你如此牛心左性,仲浩,你可想清楚了?真要为了出仕一事,与兄弟为父反目?”   崔仲浩眼眶泛红,连连摇头,“不是反目,儿子只是想求一个机会而已,爹,您是一府之主,给儿子安排一个前程为什么不可以?有什么困难么?儿子只是……只是想当官,为百姓做些事,实现自己的志向而已,怎么就是反目了?”   崔闾冷笑一声,捏了捏鼻梁,看了眼旁边涨红了脸,有些不知所措的孙氏,才又道,“可以……”   崔仲浩立时脸露狂喜,膝行前两步欲叩头,却叫崔闾喊住了,“但有个条件,你若答应了,为父就安排你出仕。”   崔仲浩以为是什么考验,很愉快的答应了,声音都亮了几分,“请爹示下。”   崔闾看着他,一字一句道,“我把你过继出去,族里有的是绝了户的族亲,你过继了,就与本家无关了,届时,我将看在几十年的父子亲情份上,给你一个重振家门的机会,你可愿意?”   孙氏脑子嗡的一声炸了,一下子扑到丈夫身边,扯着他连连摇头,“不许答应,你过继了,我们娘几个怎么办?崔仲浩,你敢答应,我就带着孩子们死给你看。”   崔仲浩眼中泛出难以置信的光来,望着上首处的亲爹,绝望道,“爹,爹啊,您、您怎如此狠心?非要断了儿子的想望么?过继?呵呵,过继?亲子变族亲,爹~您为什么这么讨厌我?为什么?”   旁边崔元逸在愣了一瞬后,忙低声劝道,“爹,二弟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,您把他交给我,儿子带回去关他几日,定然就想明白了,爹,过继之事兹事体大,不可啊!”   崔季康嘴巴动了动,最终也跟着道,“二哥虽然很讨人厌,但过继还是算了,爹,这惩罚太重了,况且还有济哥儿几个,一但他过出去了,您可就一下子少了三个孙儿孙女了。”   孙氏跪着叩头,眼泪掉的停不下来,“爹,他糊涂了,回去关他个一年半载的,媳妇跟您保证,一定看住了他,实在不行,叫他出家吧!”   狗男人,出了家我看你还怎么出仕。   崔仲浩环顾一周,发现没一个理解他,愿意支持他的,又见上首处的亲爹一直冷眼看他,一时悲从中来,吼的人耳朵打鸣,“过继就过继,我同意,随便爹给我过继到哪一户,只要能让儿子出仕,儿子愿意,愿意!”   孙氏扑上去撕扯他,嘴里哭喊,“我不愿意,济哥儿妍姐儿也不愿意,你给老娘闭嘴,闭嘴。”   院里很快扭打成一团,崔闾失望的扶椅而起,看向吴方道,“派队人,将他押回族里去,还关进祠堂里,若他仍不愿改口,就依了他的意思,给他挑一户人家过出去。”   一副再懒得理人的模样。   只脚步还没回到内室,就从前院跑了个仆奴进来,跪二门上喊道,“大人,大人,不好了,门前来了个大肚子男孩子,要告他继母,告他继母耽误了他驱虫。” 第62章   因为牵扯到了蛊虫之祸,知事那边接到报案,问清了事情因果后,跟经历崔榆商量了一下,决定去请了府尊来处理。   对于这种带着异族稳秘事的东西,若不是这次爆出来,并真切的发生了,基本说出口都要被人当神经病看待,可他们自己人当中就有中招的,并且有亲眼看过严修大了肚子的,因此,即便仍觉得此事不合常理,且透着荒诞诡异,却是再不敢掉以轻心,置之不理的。   之前由于水路不通,很多信息被封锁在江那边,等到武弋鸣、王听澜等人入了江州后,这些个被闭塞了多年视听的人,才知道,荆南圣蛊的拥有者,竟然就是大宁开国帝,现如今的太上皇,让想要跳脚质疑这是邪蛊巫术,想挑动民众恐慌,制造动乱的人,都无从发挥。   皇权至上,谁敢指着太上皇的鼻子说,他是用了邪门外道之术谋夺的皇位?便是心里想,嘴里也不敢说,何况太上皇这些年征伐冲杀,一次次的击敌于马下,可都万人目睹,晓谕全军的,他明明有如此神物,可却从未依赖过它们,只当养宠物般的养着,谁又敢指着他鼻子挑拨,连点个人爱好都要攻击,这得长了多大的胆子,敢拿脑袋硬碰硬啊?   是以,在清剿那九家及从案犯期间,虽有流言尘嚣,却在毕衡一张公示之下,全都偃旗息鼓的按下了骚乱,没能引发大范围的暴动,百姓畏皇权,也敬皇权,可当蛊虫这等可怕之物与皇权联系上之后,他们又会将之脑补成天赐神物,否则前朝那么多皇子,怎么就让太上皇抢得了天下呢?   虫肯定是个好虫,就跟猫狗生来软萌一样,主要得看饲养它的人是谁,前府台要不是觊觎人家姑娘年轻貌美,强抢了人家为妾,也引不得如此大动荡,因此,有因必有果,倒也不能无耻的将人之恶,强行按在没有嘴辩驳的宠物身上。   宠物发疯,全乃人为,若还要被行恶之人牵着鼻子走,以虫蛊为借口,行害人之事,那跟助纣为虐等同。   衙署门前的告示,叫老秀才们连日宣讲了多遍,又有衙差敲着锣的挨家挨户告知,现在全府城的人都知道,蛊虫不可怕,且普通人压根养不起,一窝娃子给一锅粥就能糊一顿肚饱,蛊虫那可是非珍贵药材不吃的,是以,根本不用担心那挑拨之人宣扬的随处可见论,放心,这东西宝贝着呢!能叫你们有生之年见一次,就够有幸的了,是余生吹牛皮都能引人羡慕的程度,还想天天见?可洗洗睡吧!没那么美的事发生。   物以稀为贵,只要把一样物什抬高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,那别说虫子,鬼也能变成叶公好龙那样人的追捧之物,害怕这等软弱情绪,会被虚荣心全部灌满,谈虫色变就转成了追热点的潮流事。   哪都有一帮子闲出屁的纨绔,来引领一座城的话题趋势,只要整成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缺憾心理,就肯定有人为了虚荣心而战胜恐惧,成为追捧赞美中的一员。   崔闾当时忙着码头的事,也没空给毕衡深度解释这番心理战术,只叫他出公示,然后找一帮子平时引领城内风流的纨绔来,那可怜的九家子门内的小纨绔们,听说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,立马硬着头皮,忍着发麻的内心,三五成群的,在那几日里作出一副欢腾样,硬生生的帮着毕衡将城内惶恐的气氛,给冲散化解了。   于是,当崔闾接过江州府权时,城内气氛已经趋于平和,百姓也不再谈虫色变,生活秩序基本恢复正常,没有能再以蛊祸挑起民乱的土壤。   百姓在连日的心理疏导下,变得更加理智,尤其王听澜借机将妇协部建立了起来,每条街巷里都设了妇委大娘,专管着门对门的口舌之争,并着对妇孺之政的宣讲,让更多的人知道了朝廷的新政律法,在许多失了劳力的灶户人家,尤其普及成功。   她们或许不能深度理解新政实施的必要性,但劳力的缺失,让灶户人家陷入的绝境,却因为妇协新政里的一条独立女户藉册的制度,而燃起了重新活下去的希望。   再不用担心因为家里没男人,而被族内将家产侵占分配出去,以及再强行安排她们嫁人的酸苦事发生了,有了女户,她们在这世上,也就有了可立足之地,有能与人说不的权利了。   王听澜在灶户群里开展工作,进行的非常顺利,外城的爷们几乎拦不住家里的娘们与她交往,更不敢轻触她身上的官威,如此一来一往,妇协初创的江州分部,比除了北境以外的任何一地,都做的成功,而内城里面,近日也陆续有妇人向妇协递了橄榄枝,邀王听澜带人去内城普法。   故此,在武弋鸣加紧练兵调船,忙的不可开交之际,她也没能闲着的,忙的数天不见人影。   这个来告状的男孩子,就是她在宣法中发现的,然后经过了解,决定应当帮他一把。   既为了让他有能替自己讨个公道的机会,也是想将这样一类新人种告知出去,她相信,像这个男孩子的遭遇,肯定还有。   她把人带到衙署门口,自己却没进去,只叫他去告,男孩子现在抓着她跟抓救命稻草般,从她眼里看见了鼓励可依赖的目光,于是,坚定的递出了状子。   而王听澜却扭头飞鸽,将这出现的第三性别发给了那个人。   那人还是如从前一般,行事步一算十,早在发现幼王蛊暴动时,就以非常严肃的口吻写信来,叫她定要在工作途中细细观察,无论当官属官作了多少弥补工作,都肯定会有例外发生,人性本善只是圣人用来教化民众的谏言,可事实上人性本恶才符合大部分人内心的阴暗面,但有时机,是会从恶的。   没有王听澜,这个男孩子大概率是不可能出来告发其母的,虽然是继母,也在子告父及其他长辈之大不孝行列罪里,若府城仍由严修主理,这男孩子怕是刚到衙署,就得先去滚一遍钉板,来杀一杀他的忤逆之心。   王听澜给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,并暗示性的告诉他,自己会成为他的靠山,但有上官敢不受或徇私的,她就一定会出面替他主持公道,这才叫这男孩子壮了胆子出头。   她奉上令,要全方面考察新任府台,这在北境被废止不用的子告父母及长辈,视以忤逆先杀威的惯例,在这位新府台大人治下,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,是不是也先上来就给一顿刑罚,唬以苦主生退却之心,好在年底汇总的案事薄上,以低案率搏得一个治理有方的政绩嘉奖。   朝廷年底述职考核薄上,各地刑民案也是作为一个评判标准,有些地方官为了政绩好看,对一些涉以家庭纠纷的案子,就一律以伦理纲常拒收拒判,如此来减少存量案率,但这显然与那位的施政方向不统一,尤其在下克上,卑制尊的反传统理念里,这简直是对他推行新政的抵触和不满,那位的追求一向不同常人,哪怕他们这些跟随者,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将百姓捏造成什么样,只知他经常鼓动俱有叛逆精神的百姓,上官衙击鼓鸣冤。   王听澜想,这里出现了如此热闹之事,又有子告母这样的忤逆案勾着,他就是再慢行,也该等不及了。   主上,您再不来,江州这地儿,可指不定该怎么野蛮发展,又要往哪个方向发展呢!   愁!   衙署后院的崔闾也愁,他先让仆从去将知事和府经历引到堂上去,叫他们将人领到堂下站着,并着重补了一句,“杀威棒先不要上,也别给人戴枷锁,就按正常案件循例进行就是了。”   那仆从愣了一下,点头哎了一声赶紧往前院跑,他来叫人时,那头的钉板和杀威棒已经准备好了,忤逆罪的重枷更摆在了堂前,那跟着后头被传唤来的案犯父亲和继母,及一众家人长辈们,都在堂下看着,尤其那继母脸上,都带上了幸灾乐祸的嘲笑,衙署门前,已经陆陆续续围满了人,都是包打听得到消息后,出去散了一圈回来后的结果,大家都等着看这稀奇。   实龄刚满十七岁的男孩子,满脸通红的立在堂下,惶惶然的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涨红了脸,手足无措,直到在围在人群里攒动的人头中,看见了张熟悉的脸,那竟然是换了身粗布衣裳,混在围观人堆子里的王听澜,见他眼神瞟过来,马上冲他坚定的点了点头。   慌张不安的男孩子,立马镇定了下来,似有了主心骨般,再次将被嘲讽的差点弯掉的腰,给挺直了起来,尽管面色仍因羞怯涨红,但眸光里闪烁的坚韧,再次绽放了出来。   崔闾便在这孩子调整好的心态里,从后衙里绕了出来,身上已经换了身常服,头上仅用一根檀木簪子挽了发,整个人的气质给人一种温和如邻家长者般的慈蔼,一眼望见孕相已显的男孩子,先入眼的并非是瞧稀罕事的神情,而是颇不赞同的看向两边,声带斥责之意,“搬张椅子给这孩子靠着,没见他身体不舒服么?”   男孩子很瘦弱,身体似竹杆似的,孕相一起,就跟烧响竹时的反应一样,热涨后在当中起个泡,一点点在火中膨胀,然后最终因受不住挤压,砰一声炮炸声响。   那肚子让人看了非常不适,除了他的年龄、性别,就是那一身清隽的气质,竟给人一种天物被暴殄的感觉。   这不该是个灶户家的孩子。   可状子上写的很清楚,他确实是外城一家灶户子。   堂后屏风处,被崔闾安排来旁听的崔元逸和崔仲浩,各分了一个小桌案坐着,上面摆好了纸墨。   这是崔闾给崔仲浩的考核,只要他能在此案中,作出令他满意的评判,他就作主给他一个机会,放他出仕,可若不能通过,那他之后的人生安排,就得听老子的,出族、出家或过继,都不能有任何异议。   为显公平公正,崔闾让长子也跟着一起陪考,以为堵崔仲浩的童生与秀才的不服之说,他相信这个长子的才能,并不愁他会跟不上他这个当爹的思路。   老五和担忧自家男人的孙氏,一起绕出了宅子,混到看热闹的人堆里,直击堂上第一现场,当然也被挺着孕肚的男孩子给惊到了。   非常清秀带有文气的男孩子,且言行举止印证了这一点。   崔闾坐在堂中,声音温和极了,“你叫什么名字?十几了?家里都有什么人?”   边问,眼神边落在了桌案上的状子上,然后再一抬眼,就对上了男孩子委屈愤懑,不甘难堪的眼眸,那表情里的小倔强更夹着屈辱的绝望。   崔闾心头一跳,不知怎的,竟觉察眼前之人,犹如一只濒临死亡的鹃鸟,他似在用一种泣血的方式,自绝以求公道。   若不能给他如心理预期的审判,他会死,若将害他之人判罪惩处,他也会死。   前者含冤,死是在以命抗争,后者是沉冤昭雪了,但随之而来的家庭压力,社会舆论,都将令他没有苟活的土壤,唯死能得清静。   他眼眸里的痛苦,是前后不见生路的悲观,他手抚着肚子的轻柔姿态,证明了孩子才不是致他无路可走的现象,让他无法立于世的,是世俗、人情,伦理纲常。   崔闾看向崔诚,轻声吩咐,“将熬给小五的养生药膳端一碗来给这孩子用点。”   尔后又转了眼来与男孩子对视,“堂审时间长,本府看你身体不太好,刚好我家小五最近伤了身,后厨一直炖着药膳,用的都是补身体的好材料,你先用一点垫垫胃,别紧张,不管事实如何,在未理清因果前,本府定不动你分毫。”   崔闾未到堂前来时,那杀威棒和重枷已经就了位,钉板也已经抬到了堂前,就在卫沂准备豁出命去滚上一滚时,那去请人的仆奴连滚带爬的从后衙扑过来,一把拉住了他,然后对着知事和府经历,将府台大人的话原样说了一遍。   卫沂红着眼睛,扶着椅子边跪了下来,“不才卫沂,宣和十二年过的童生试,后随母改嫁至赵家,母复生二女后难产而亡,父赵从海再续娶陈氏,陈氏以家中孩儿多,无银钱可供子读书为由,又挟两幼妹性命,逼……逼我自贱身契,入乡绅许家,给许家大少爷许泰清做书童伴读……”   说至此,已有眼泪流出,扶着椅子的手指不断蜷缩,忍了片刻咽下哽涩,“许大少爷待人宽容,允我作陪时继续研读,并不禁我翻阅他书房读物,甚至曾许诺待时机成熟,放我身契助我科考……”   他直接陷入了回忆,抖着唇垂下了头,声音飘乎,“我当他是正人君子,以诚相交,后许家老爷夫人欲为他娶妻纳美,他不愿,夫人多次探其口风,不知怎地就扯到了我身上,我被许家老爷打了一顿板子送回了家……那几日,我身不能动,他半夜翻窗而入,送药道歉,说想要聘我作契弟,我将之骂走后,就遭了继母囚禁,而正是那几日,听说内城爆了蛊祸,有大人派了衙差沿街喊话,叫人去衙前驱虫,可我出不去,我父赵从海伙同那个女人,拿铁链子栓了我,并以打杀两个幼妹作威胁,直等到驱虫期过完,才解了锁链,并收了许夫人一百两聘资,将我送去了许府……”   卫沂闭了闭眼,似再也说不下去,而旁边听的人,包括外面围观的百姓,都一个个直了耳朵,惊叹于这男孩子的经历竟然如此曲折。   九岁的童生,这赵从海是脑子坏掉了么?就算不是亲生的,可随母改嫁来的,就是你家孩儿了呀!好好培养,未尝不能带携家里飞上枝头。   当然,也有人看出了其中奥妙,双手击掌,“没有亲子,这卫沂的母亲只生了两个女儿,赵从海是为了有亲生子才娶的陈氏,就不知这陈氏有没有替他生下儿子。”   旁边有人插嘴,“那肯定是生了呗,要不然他能这样对前头那位带来的拖油瓶这样?连两个亲生女儿,都是说打杀就打杀的样子,后面肯定是生了儿子的。”   “嘘,别吵吵了,快听,这卫沂又说话了。”   卫沂忍过了那阵心酸,扶着隆起的肚腹,“我明确了自己的不情愿,许泰清也表示愿意等我想通,可他拒绝娶妻,连夫人安排给他的通房都不愿纳,我那继母就将张贴在府衙前的,关于蛊虫上身后的诸多奇异后果,送给了许夫人,这才有了一百两的聘资,我被抬进许家,当晚就被灌了……药,和许泰清圆了房……”   他惨白着脸叹息一声,“许泰清心愿达成,隔不几日,就去与夫人早就相好的姑娘见了面,我这才知道,一向对科考不怎么有兴致的人,在得知州府大变,会有利于一波学子向上求索的消息后,纷纷准备放手一搏,他起了心后,就知自己任性的后果,会有碍到他出仕之事,为了弥补,他便同意了夫人的提议,准备娶个常人眼里的贤妻摆在家里……”   崔闾看了眼知事,就见高学茂躬身小声道,“江州归宁,又空了许多位置出来,不少人就猜测,会在初冬加恩一次院试,以备来年春的乡会试。”   所以,那往年没什么晋升空间的江州地界,才会引得众学子跃跃欲试,大家都想趁此大好时机,在府城谋一个前途。   卫沂垂着头,脸上的神色有种奇异的复杂感,“我恨许泰清的两面三刀,就寻机去见了那姑娘,告诉她我跟许泰清的关系,果然,她退亲了,许夫人很生气,要将我打杀了,但有许泰清求情,我又被暂时送回了赵家,而许家于几日前,匆匆给许泰清抬了一房妾室。”   崔诚把给崔季康炖的药膳端了来,崔闾示意他给卫沂端去,卫沂动了动嘴唇,终究扛不住肚饿,扶着椅子慢慢的将一盅药膳给吃了。   屏风后头的崔仲浩已经听傻了,完全听不出这段官司的重点,他看向沉着脸写写画画的兄长,见他脸色漆黑一片,隐有怒气染上眉间,忽就觉得定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了,而兄长却悟出的道理在的,一时间,他竟急的额头开始冒汗,盯着小桌几上的笔墨努力使了劲的回想。   是什么呢?到底是什么呢?   子告母,又当堂述说其父的不是,而父亲竟然没将人拖出去滚钉板,打杀威棒,这不符合堂审规则,甚至还叫诚伯给上告者送药膳,更显得欲盖弥彰,父亲是一州主官,当以身作则,绝不可能在众人眼底下犯错,违背堂审秩序,所以,这都是障眼法,都是做来考验他的,就看他能不能看透看明白了。   大哥是那么个讲规矩礼仪的,他肯定是被这小子告父母的行为气到了,这奋笔疾书的样子,定然是在列举这小子的罪状。   自觉想明白的崔仲浩,顿觉豁然开朗,扶案提笔,也加入了起草判词中。   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父要子亡,子不得不亡,前为忠,后为孝,这个卫沂,哪怕有再多理由,也不当上堂来告父母亲长,子命归父,继父也是父,母为亲长,继母亦为母,他便是舍了这条命又怎样?何况只是将他送去作契弟,乡下风俗,古有成例,虽乃不可为外人道,可懂的都懂,怎么到他这里,就要委屈喊冤,甚至还敢上告?   大不孝,当诛!   崔仲浩一鼓作气,写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,叫旁边的崔元逸都侧目来望。   堂中又响起了卫沂的声音,许是有了饱腹之物,他身上的冷意被驱散,声音也逐渐恢复平静,“我被送回了赵家,眼看着许泰清纳了新人,便自觉与他恩断义绝,又得知漕船过江条件放宽,我偷偷用许泰清情浓时送我的东西,买了一个漕运帮众的许诺,可以偷偷的将我的两个妹妹一并带过江。”   崔元逸在后头顿了一下,他前不久才抓到几个收钱从江对面往里偷运人的漕船,没料他们江内部竟然有人想过江而去,看来回去还得严审那几个抓到的犯事者。   卫沂声音继续,“临行前一夜,我肚腹突然疼痛难忍,声音惊动了赵从海和陈氏,两个妹妹打的包裹,以及我准备好的东西被一并查获,终没能出得了家门,而不两日,我的肚子就鼓涨如气球,陈氏去请了大夫,在确定了我孕脉后,拿着脉案就去了许家,要许泰清出三千两银子来赎我……”   他说着惨笑了一声,灼灼目光望向崔闾,“许泰清已经确定了要参加院试,竟来信要我将胎堕了,陈氏见讹不来银子,就以我的两个妹妹作要挟,逼我亲自去许家找许泰清要钱,她明知我去了就有可能一尸两命,可她并不关心我的性命损伤,她只想讹来多多的银两,好为她的亲生子盖房造屋,以备将来娶妻之用,府尊大人,草民一人死不足惜,可我舍不下底下的两个妹妹,为了她们,我放弃了读书人的身份,为了她们,我忍了雌伏人下的屈辱,为了她们,我甚至能咽下男生孕相的讥笑嘲讽,为了她们……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,我不能让我的母亲,在地底下还要为了她拼命生下的孩儿担心,我答应了我的母亲,此生定以性命护着她们……可这世道,想活下去太难了,子唯父令的孝仪礼典之下,我竟逃不脱与这个毫无血缘关系之人的桎梏,他拿着家规律令,经易就能左右我和我妹妹的人生,我竟想不出任何办法能挣脱这种束缚,在陈氏万般刁难与逼迫下,我若想带着妹妹活下去,便只能来衙署求告,祈求府尊大人能给草民指一条活路,难道我除了听从长辈令,往明知是死的路上走,就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么?若真如此,那倒不如叫我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一起投了江,也好过我一去,她二人从此没了依靠,随着父母揉圆搓扁,终生凄凉。”   他明明考过了童生试,可以见官以学生自称,却因为被逼入贱契,而失了这份荣誉,卫沂恨的咬紧牙帮子,闭眼忍下眼中涩意,不想再被悲愤情绪左右,他今日是来求公道的,不是来祈求人家怜悯的。   读书人的铮铮傲骨,并不因契藉而失落掉。   这就是王听澜能说动他前来告母的因由,北境不以子告父母为罪,且失了依持的孩童,有慈善堂养活,他想用此行止,为他的两个妹妹,挣取最后一条保障,让王听澜看在他勇于出头的份上,在万一的不测里,能将他的两个妹妹带去北境生活。   所以,当他站在堂上时,就已经是个不畏死的心态了,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。   只可惜这肚腹里的孩子,没福气来这世上走一遭了,后尔又想想,不出生又或许是对他的保护,就他那口蜜腹剑的父亲,真生了出来,不定要遭受怎样的虐待,算了,就这世道,活着也是受罪,不如胎死腹中来的痛快。   卫沂负在心理的沉痛创伤,竟然随着倾诉而豁达了一些,好像除了王大人,就没有人肯认真听过他的委屈控诉,但现在又多了另一位大人,愿意认真的听他把话说完,并且全程未予质疑嘲讽之色。   高堂上的府尊大人,眼里竟然流露出了惋惜,一种透体而出的爱才好士之色,下一刻,卫沂便听见了一声有如天籁般的问询,“你可有信心,在恩科的院试中取得名次?”   嗡一声响动,卫沂久久无言,他瞪大了双眼,不可置信的看向上首处端坐着的府尊大人,脑中的嗡鸣声炸的他耳鼓生疼,他根本听不清府尊大人接下来的话,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,直到似是过了许久许久,周围才恢复正常,所有人的眼睛直直盯着他,从旁边传来一声催促,“你别发愣啊,府尊大人问你话呢?你有没有胆量以此身孕腹之相,去与那些曾嫌弃嘲笑你的人比拼?但夺名次,衙署亦或全州各县镇里,必有你的一席之地,便是不想任职江州府,府尊大人也能保你在别州拥有一官半职。”   这就等于直接告诉他,只要你敢应试,只要你能取得科考资格,那这个官你做定了。   保你扶摇直上!   这是什么样的底气?   这是崔闾揣度着那位的脾气秉性,而作出的预判。   能容女子与男人并肩,在知道蛊虫会造下这样的后果之下,又怎么可能会对受到牵连的男子,给予不公道待遇呢?那定然会有一个更优厚的检拔章程,而首例则会更加的优待。   新政新律新性别,需要榜样的威力来震慑宵小,提倡人道。   何况卫沂还拥有这样一个令人同情的曲折身世,所遭受的人和事都那样的抓马,极具经典示例范畴。   崔闾看着他挺直的脊梁里,所蕴含着的力量,就像绝壁下的小草,给一点甘霖就能唤发生机,而无论怎样的机遇,求生是本能,哪怕要将他的事例当作案典用,可对于已经遍体鳞伤的他来说,似乎已经算是诸多伤害里,最不触及精神的一种。   他这些事情,过了今日,将全城皆知,本来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,如今有了更好的活路出现,那被人背后嘴两遍,又似乎不再那么难以接受,且等时日长了,自然会有新的话题取代他,只要活着,一切都可以过去。   卫沂扶着椅子跪下,口干喉哑,“草民愿意一试。”   他现在无比庆幸,在知道逃不脱许泰清的手掌之后,利用那几日的温情时刻,求得了身契上的自由。   卫沂并不为许泰清的薄情而伤心,因为他也从没对许泰清用过情,他收了他许多赏赐,早就做好了带着妹妹玩消失的计划,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了些意外,没能做成而已,现在时来运转,竟叫他守到了崔府尊上位,有了可挣脱桎梏的机会。   王大人果然没有骗他,新府尊比之前的严大人更能体恤百姓,且懂换位思考。   卫沂在堂上受到的待遇,让被传唤来的赵家人感到心慌,数次想要抢断话头,却都遭到了左右两边衙差的制止,那竖起的杀威棒好像在警告他们,但敢有扰乱堂上秩序的举动,就不要怪他们杀威打人了。   是以,在整个卫沂述说期间,不仅赵家人不敢动,连之后赶来的许家人也没敢动,许泰清夹在人群里,冷眼看着一身傲骨的卫沂,咬牙喟叹,“果然是装的一副屈从样,若我不这么逼你一通,你还要演我到何时?卫沂,你的真心到底在哪里?这么多年,我竟从没捂热过你。”   要娶妻是假,纳进门的妾也是假,他在发现即使要了这个人后,也依然摸不到这个人的真心后,才越发的恨透了他的冷情,到底要怎么样,他才能看到他的心?   说恨他两面三刀,他自己未尝又不是一直在虚以尾蛇?找与他相亲那姑娘揭发他的丑恶嘴脸,没有他的放行,他能出得了许府?可结果呢?他以为的吃醋,竟是以他算计着离开许家收尾。   他成功了,他度着他的不忍心,终在他母亲的棍棒下捡回了命。   他怀孕,他纳妾,想着只要他肯软声求一句,哪怕只要站到他面前来,他就再不想法折他翼断他翅,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,可他宁肯冒死出逃,也不肯屈服于他。   许泰清垂了眼帘,捏紧了拳头,再也不因为算计的他因耽误驱虫,改变体质之事,而心生愧疚。   就这这样吧!   就让他顶着这副特殊体质,成为人群中的异类,这辈子都娶不了妻,成不了家,然后为他守节,养着他的血脉,一辈子摆脱不了他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。   科考?   行,咱们官场见!   许泰清最后看了一眼眼眸中焕发了异彩的卫沂,在许夫人担忧的眼神中,转身离开。   他要回去准备院试,准备跟这个当年被夫子天天挂在嘴边上夸讲的神童,以文会战,卫沂,当年学堂里我处处落你一筹,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为超越你而努力,你不知道,当你被送到我身边当书童时,我有多震惊欣喜,你从来不知道身后有个我在默默注视着你,可只有我在每日每夜煎熬的等着你能回头看到我,不是以书童的侍者身份,是以当年卫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少爷身份,看见我。   卫沂,是受当年被清算的五大家覆灭余波,而破了家的姻亲子,其母为掩他身份,不惜以贵女身份,下嫁灶户为妻,并承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屈辱,替那个粗鄙男人生下了两个女儿。   临死前要他发誓以命护持两个女儿长大,为的不是女儿,其实是他,是怕他在这样的环境里,被折磨的失了心气,折了傲骨,因为女人的直觉,叫卫母非常清楚,一但赵从海再娶,她的长子卫沂在赵家,必然不会有好日子过,为了不叫他毁于这样的生长环境,便只能以亡母遗命,来吊着他,命令他,必须忍受一切苦难的活着。   如此经年,在继父故意纵容继母欺凌迫害他之下,养成了卫沂冷心冷情的性格,除了两个妹妹,旁人再入不得心。   屏风后头,当崔闾一声“你可愿入院试一试”的话音一落,崔仲浩就知道不好,想涂了判词重改,却叫执刀一直守在一旁的吴方给制止了,他同时收走了他跟大哥的纸墨,半点不容他们毁改的机会。   崔仲浩脸色刷的一下煞白了起来,此时再转头看向大哥,却见他脸上竟然露出了欣喜样,眼神的落点,就在堂上的卫沂身上,显出一副赞赏之色。   他舔了舔嘴唇,声音艰涩道,“大哥,你是怎么看待他的?”   崔元逸扭头望向他,张口,“傲骨加身,文气逼人,且小小年纪便懂得隐忍,不惧不屈不退缩,但有时机,来日必成大器。”   崔仲浩震动,身体里的一股气突然泄了般,委顿的扶着小桌几,口中喃喃,“爹总说我不如大哥,我从来不服气,可现在我才发现,爹竟然说的是真的,大哥优我多矣!”   还要挣扎么?   可到底他只是不如大哥,又不是不如旁人,挣一挣有什么不对?   他也想成为父亲眼中的骄傲啊!   崔仲浩红了眼眶,悄悄从位子上离开,孙氏担心的跟在他身后,一声也不敢出。   崔元逸顿了顿,看了前堂一眼,也跟着离开。   “老二,为兄有话与你说。”   孙氏曲膝福了一礼后,匆匆离开。   崔仲浩回身望向兄长,惨然一笑,“大哥,爹看到我写的东西,定会讥讽训斥于我,我竟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了,我……我真是既没用,又可笑,夹在你跟小五之间,努力想做些事情来引得爹娘关注,可我总不得其法,总做出讨人厌的事情来,小五不亲我,想来也是这个原因,大哥,我真是太失败了。”   说完,竟哽咽了一下,场面直接凝固住了。   崔季康靠在林力夫肩膀上,咬着一载枣糕,含糊道,“二哥永远不知道自己身上缺的是什么,那是满身学识都掩盖不了心眼子,用外人身上也就算了,偏偏总爱用在自家人身上,烦死了,真诚有那么难么?当谁看不出他那满身的虚荣心一样,幸好济哥儿不像他,不然二房全得毁。”   林力夫不敢吭气,缩着肩膀当木头人。   崔季康拍了他一下,没好气道,“走,回去继续看老爷子升堂。”   堂上,终于论到了赵氏夫妻说话了,二人上来就喊屈,绝口不承认卫沂的指控。   陈氏呼天抢地,“大老爷啊,您一定不要相信这小浪荡子的话啊,他说的全不对,非是小妇人拦的他,实在是他那几日起不来床,错过了拔除蛊苗的机会,又自身不检点,叫个男人睡了,现在弄大了肚子,哎哟喂,我们赵家的脸都叫他丢完了,现在全镇人都在看我们家笑话,有个会生孩子的儿子,说出去连祖宗的棺材板都盖不住了,唔~他还恶人先告状,大人应该叫他滚钉板,打杀了事。”   崔闾冷笑一声,望着她,揶揄道,“哦?没成想,本府行事竟还需要你来比划,莫不如叫你坐上来断官司?”   那妇人噎了一下,立时停了假泣,再被两边的衙差一瞪,更吓的鹌鹑似的不敢动了。   赵从海小心的觑了眼崔闾的脸色,嗫嚅着声气道,“大老爷在上,草民对他们母子之事毫不知情,草民日日在晒盐场劳作,家里的事真的管不着,都由婆娘作主,草民从来不管内宅之事的。”   崔闾都要被他气笑了,一家之主,不管家事,就晒盐挣个家用,却连儿子的束脩都交不起,还搞得跟能挣万儿八千两似的,管三两间草房还能区分出内外宅,真要把人笑死。   他从桌案上的签筒里捡出一根签子摔地上,沉声道,“作为长辈,无护持子女之实,任由不贤妇欺凌迫害,作为丈夫,无教化内子之功,助长其嚣张歹毒气焰,作为子民,亦对世情起反教材之力,助同性情者行歪风邪气,来人,押下去,重打三十板。”   咚一声响,赵从海直接吓趴到了地下,被衙差架着胳膊如死狗般拖上了刑凳,没等人回过味来,就听噼里啪啦的板子声传了出来,后面跟着赵从海粗嗓门吼叫的求饶声。   卫沂坐在椅子上,身形动都未动,仰脸冷脸注视着陈氏,激得陈氏脑袋发热,照着他就抬起了手臂,但在下一刻就被两名衙差用杀威棒扣在了地上,尔后,被崔闾以藐视公堂罪,也拉下去打了板子。   夫妻两个不偏不倚,一人三十板。   打完了,拖上堂,才开始正经录口供。   陈氏,“一个拖油瓶,还不知道是他娘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,能卖了替我儿子换几间新房,是他的福气,哼,他以为自己真是文曲星下凡呢?呸,也就配给男人压。”   赵从海沉默半晌,终于抬眼看向了这个儿子,“你娘……一心求死,明明病的不严重,却因为不甘心替我生儿育女,非生死志,沂儿,你还记得前头几年,我也曾真心待过你的,可你娘不啊,她看不上我,又要用我的户籍册替你上户,呵,我能怎么办呢?娶到个天仙似的女人,还不让碰,在盐场遭了多少嘲讽讥笑?她根本不在乎我在人堆里的自尊心,那我又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?所以啊,我就将镇上最刻薄的女人娶回了家,然后随她折腾而已。”   卫沂垂眼看着他,看着自己曾也想真心待过的长辈,声音冷凝,“若我没记错,我娘借你的户籍册用,是给了你钱的,她把能带出来的所有钱物,全都给了你,是你没有尊守承诺,违背了当初的约定,这才有了赵菡和赵莓,是你害了她。”   当时答应的好好的,后来把人娶进门了,怎么就非要人履行妻子床弟之欢了?   卫沂现在看他一眼都嫌脏,撇开眼睛落向陈氏处,“你知道这个男人不是真心要娶你,所以你恨他,恨他你就来折磨我们,陈氏,你真悲哀,你可知道,他根本不在乎你生的是谁的孩子,他就是在利用你来迫害我们,好自己落个耳根子软的清白名声,绿帽子怎么了?他当不知道就可以算没有,谁敢硬给他戴?你偷了这么多年人,你敢到他跟前说么?不也还是照样得跟着他过日子?生的儿子可能还得给他养老送终,陈氏,你还觉得自己厉害么?”   他九岁就得了童生,懂事的比大多数孩童都早,对于大人间的纠葛,早看的透透的,若非势单力薄,他早要把人往死里弄了。   所以,他非常能理解他母亲求死的心情,并不为她为自己设的吊命之局而生气,正好,他也需要用两个妹妹来激励提醒自己。  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家庭纠纷,只一柱香的时间,就传遍了府城大小角落。   最终,以赵家两口子收监,等候宣判收尾落幕。   子告母?   当卫沂拿出一份由其母与赵从海签订的协议,证明二人的婚姻建立在户籍买卖上,而非正当婚嫁之实时,那牵扯的所谓父子名分就不成立了,既无父子关系,又何来子告母之说?   崔闾定定的看着跪在堂上的卫沂,听见他清浅的声音缓缓道来,“若府尊大人未能听完草民冤屈,而行仗打威行,那这份协议,将会随草民一同下葬,多谢大人给了草民自鉴的机会,草民……此生无以为报,定竭力考取功名,以为大人鞍前马后。”   府台大人说要让他考,谁还敢揪着他那几年为书童伺候人的经历不放?   卫沂知道机会难得,又加之他现在的特殊体质,可能也唯有眼前的府台大人,能不别眼相看他这异处了。   他后来经过打听,知道了眼前的府台大人,曾为江州蛊祸做过什么努力,是以,他能断定,没有任何一处地方,有呆在他身边的接受度更高。   崔闾看着卫沂,心道,真是后生可畏,他这是收了个什么样的妖孽呢!   罢了,好在品性不错,那因五大家倒台,而受到多方商贾狙击破了家的合作者,也过了清算期,或者本来上面也没打算清算这些小鱼小虾,只不过鱼池里总会有大鱼吃小鱼,这卫家失了靠山,被夹击攻破也在意料之中,总有新的高楼是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的么!   人堆里跟着瞧热闹的王听澜,悄悄的退了出去,眼中一片欣慰。   崔闾的的确确是符合北境选官资质的,希望主上也能满意他。   而回了内院里的兄弟二人,谈话也到了紧要处,崔仲浩声音不自觉的高了八度,“大哥,你莫要开玩笑,叫我跟着运盐车队走西北长廊线,您不如直接喊了西北都统来杀我。”   崔元逸眉头紧皱,耐心逐渐于无,“你要出仕,又向爹证明不了你的能力,为兄盼着你能靠此一行,在爹面前搏个彩头,好换一次出人投地的机会,再者,若你能得了和州总督毕大人的青眼,便是科考吊个车尾,他也能将你捞去和州上任,有爹这个大旗在,你的路远比别人宽,怎么就只一次冒险的担当也无?你这叫人怎么放心让你出仕?”   崔仲浩气急怒吼,“这不是冒险,这是送命,大哥就这么恨我么?我就算联合二叔诬陷过你,可也没想着要你命,你这建议,与公报私仇何异?干脆不如直接说要弄死我,也好过打着为我好的名头来……”   啪~!   崔仲浩的声音被一巴掌结结实实打断了。   崔元逸举着胳膊掌心发麻,眼里带着伤痛,“兄弟一场,你竟这般想为兄的么?为兄在你眼里,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人了?父亲说的没错,你现在就是牛心左性,是该关在祠堂里好好反省反省。”   他边点头边转了身要走,却在看清了身后人时,瞪大了眼睛。   崔闾手里正拿着他二人答的判文,在老二崔仲浩惊慌的眼神里,缓缓开口,“老大的提议很好,吴方,派两个人陪二少爷回滙渠收拾收拾,等运盐车队起程时,送他入队,务必全程看着二少爷,事事亲力亲为。” 第63章   崔闾没有再给瘫跪在地上的次子多余的眼神,只抬脚略过了他时,将他写的判词扔在他脸上,声音不带起伏,“父要子亡,子不得不亡,既然知道写,就该懂得做,老二,机会是要自己争取,而不是求人施舍,更没有以手足之情行勒索事实的道理,路就只此一条,你没有再挑拣的余地,否则……”   说着到底还是顿了一下,调整了心绪,“为父不介意大义灭亲!”   不是在梦里见识过他的冷心绝情,对兄弟手足毫无爱惜之意的模样了么?是什么叫他以为,可以用宽宥的态度,父慈子孝的温情,来感化和重新教导这个儿子?   只是希望他安分些,只是想剪了他的翅膀,不叫他有闯下大祸的时机和环境,却没料竟仍未能免于使他们兄弟起龃龉,竟给了他能指着长兄的鼻子,骂他别有用心的话来。   兄弟阋墙!   未到上一世的境地,却已提前显露了离心之势,他再没法用此时他还未铸成大错等宽免之词,来为他开脱。   此子心性却系生来凉薄,极为利己!   那一瞬间,崔闾彻底冷透了心,决定换种方法修理这个儿子,出继或关押已然压服不住他的一颗悖逆心,那就用残酷的现实教会他,什么是一家人,什么是兄弟手足。   若然还掰不回他的性子,那这儿子……不要也罢。   崔仲浩儿女都有两三个,长女更满了十一岁上,没料竟以二十八高龄,被父亲如此蔑视、怒斥,匍匐于地上时,面容压抑不住的扭曲,劈裂的声音足以宣泄出他心里的愤怒,“爹,您瞧不起我,您从来瞧不上我,为什么?我到底要怎么做,才能得到您的肯定和赞许?是要我死么?是不是我死了,您才会在看重的长子,和疼爱的幼子间,看一眼我这个平平无奇的次子?我只是想让您看见我,看看我并不比大哥和小五差而已,您为什么就从来不看我?我努力读书,以文会友搏彩名,只是想引起您的注意,我勾连二叔做下错事,初衷也只是想要告诉您知道,大哥没了您的支撑,也不过如此,我只是想叫您看看我而已啊!”   他一遍遍的以头怆地,声音几近低喃,“您为大哥打下了家族长盛的基业,为小五规划出去北境出人投地的机遇,怎么到了我这里,就只是叫我安守家宅,给大哥做牛做马?我也是您的儿子,我不是奴仆,我也想要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前程。”   可你为了前程可以不择手段!   崔闾磨着后槽牙咽下了这话,只冷眼总结道,“心术不正,无需再言,回去倒是可以好好想想,你到底错在哪了!”   其实他也没闹清,次子的性情是怎么养成的,对于三个儿子,他是承认除了长子特别教导外,对于另两个都一样的对待,因为无需他们承担家族重任,便都给予了他们自由发挥的余地,次子爱读书,爱以文会友,他处于那么个吝啬期,都专拨了银子给他办茶博会,幼子喜爱各种手工艺,他就放任他糟践银两拆东补西,反倒是长子,从小就遏制了天性,受他拘束控制,处处高要求,一点点大时就小大人的样子跟他身边学习理事了,崔闾甚至都不知道这个长子的爱好是什么,现在再往回想,似乎长子的童年也乏善可陈。   若说三个儿子,他最亏了谁,怎么也轮不到老二叫屈。   崔闾实在是懒得跟他辩驳,你读书到底是为了谁的这一命题。   一个人的抱怨心一起,便觉谁谁都对不起他,这种心理本身就进入了偏执的陷阱,再说干了口舌,也只会在他心里,更添了偏颇的私心。   无济于事!   当道理无法教导一个人时,那就让现实教会他做人。   崔闾挥了挥手,让旁边吴方将人拖走,旁边崔元逸数次动了动嘴唇,却终是没张口替他求情。   这个弟弟,确实不管不行了,再放任他如此下去,害人害己。   孙氏终于找着了空隙,小步走至崔闾跟前曲膝跪下,低头道,“爹,儿媳也有话想说。”   崔闾对于这个儿媳倒没什么意见,生儿育女照顾丈夫家庭,她这些年做的都好,也不像别人爱嚼舌根,并且,她有一项特质很得他欣慰,那就是永远知道银钱的重要性,任何事情都能看在银钱的面子上退一步,这就是个很务实的女人,嫁给老二真是委屈了。   孙氏垂着头,眼神迅速往丈夫脸上瞟了一眼,小声道,“爹,二爷去西北长廊线押送海盐,不知……不知儿媳是否能跟着去?”   崔闾眯眼,盯着孙氏,顿了一会儿才问,“你确定?老二那边我会放人照看他的,苦是必吃的,你跟去服侍似无必要,且家中孩儿不可失了照护,男人重要,孩儿也同样重要,你可想清楚了。”   孙氏不顾后背上灼灼盯着她的目光,她知道那是丈夫震动惊讶,甚至会有感激之意的目光,可这和她要去的真实目地不同。   她低声讷讷道,“家中孩儿有大嫂照护,媳妇并不担心,二爷身边有人照看,媳妇也不担心,爹,媳妇……”   说着,她捏着手中的帕子,紧张的咽了咽口水,“媳妇将前不久爹赐的银钱赔了个精光,本来那笔银钱是想翻一翻的给妍姐儿添妆用的,现在赔了,媳妇总要想办法再赚回来,既然爹看好那条盐道,那媳妇也愿意相信爹,想将手中现有的银子,兑些海盐……跟着去走一趟,济哥儿和蕊姐儿都跟着脚的大了,二爷又是个不知柴米的,媳妇总不能叫几个孩子的婚嫁太寒酸了。”   她说着将红透了的脸埋了下去,因为参与娘家贩卖私盐的事,她手里的盐角子都成了废纸,也压根就不敢跟公爹说,叫他徇私给自己兑出银钱来,跟丈夫提了一嘴,却叫他给撅了回来,看在他求公爹捞出她娘家以及她出来的份上,她也忍了他骂她市侩的话。   可人不市侩,她孩子的嫁娶银子上哪弄去?靠着府宅里的成例银子,那只能做个驴粪蛋子表面光的排场,揭出去是要被人笑死的程度,她不能叫三个孩子在婚嫁事上遭人指点,就算比不过长房大哥大嫂家的闺女小子,比对着小五家的,也不能太低了去。   虽然小五他还没有孩子,可眼见着去北境的事情已经成型,前程基础也已由老爷子打算好了,孙氏心里怎么能不急?她其实也觉得自家这一房是受了漠视,可她懂得委婉提醒,懂得示弱述可怜,更重要的是,她好像能摸到老爷子的脉络了。   几日的近距离观察和听讲,她隐隐有能判断出老爷子的喜好来。   就那种,我可以给,但你不能强要,而这个给呢,也不是直接摘果子那种,这中间得有一个努力得到的过程,用老爷子的思虑来想,就是从历练中得到。   她家二爷数次碰壁触怒老爷子的结果,倒叫她总结出了一条道,现在就是趁机验证的过程。   果然,在等了整整一刻钟后,她就听见了老爷子的天籁声,“你若不怕辛苦和危险,便去吧!……”   说着顿了一下,又道,“只兑海盐一事却是不可,此次是以两个州的名义互通商贸的,你出门既代表了我崔府,自己掏了盐来卖也属夹带私货,若然真想去掏换些银子,便另组了车队跟着,届时我让人多看顾你一些就是了。”   两州签订的引盐计划,目前还只是小范围人知道,等代表江州的运盐车队一开始组建,那闻腥而动的商贾们就该坐不住了,当然肯定也有人会和孙氏一样,想趁机夹带些私货跟去探一探路,崔闾的计划是,可以允许商贾们自行组队,允许他们跟在押送的盐车后头,一起往整个西北长廊线上开拓商路。   江对岸的人想要吃江州的盐利,江州的商贾也想去对面寻求商机,只要这条路能盘活,江州的市场也就活了,因此,崔闾是鼓励有人冒出头来找他谈的,却是怎么也没料到,第一个开口的,竟然会是他这二儿媳妇。   他目露欣慰,将跟队出去开拓市场的原则讲清了,后又有意指点道,“江州临海,有着别地所没有的丰富海产,不要只盯着盐利,起码近几年,盐利归官方所有,你可莫再犯糊涂了。”   孙氏一瞬间只感觉脑袋炸开了花,愣了两息后,忙一个匍匐就行了个大礼,声音都激动的抖了,“谢谢爹,谢谢爹愿意给媳妇这个机会,爹您请放心,一路上有媳妇看着,必叫二爷亲尝世道艰辛,人情冷暖。”   她赌对了,果然,老爷子其实很好说话,只要坦诚,只要把将要做的事情,坦诚的跟老爷子说一说,无论支持还是反对,老爷子都能给予她明确反馈,甚至还得到了意外指点,简直不能更惊喜了。   孙氏连连福身,脸上喜笑颜开,声音都轻快了许多,“媳妇不知轻重,叫爹笑话了,差点又要做出错事来,多谢爹指点,媳妇知道怎么做了,多谢爹!”   崔闾挑了下眉头,与愕然不已的长子对了个眼神,欣慰的点头道,“你心里明白就好,你是个好的,以后二房这个家交给你当,为父也能放心了,嗯,回去跟孩子们聚几天,等走时为父叫人通知你。”   孙氏顶着丈夫一脸你傻了吧的样子,连着又给老爷子叩了好几个头,然后从地上爬起来,喜不自胜的扯过吴方手里的人,一脸谦虚贤惠,“二爷快随妾身回屋,让妾身好好给你掰扯掰扯。”   这是二房的机会,她就是手拿把掐的,也得把这男人弄进押运队里去。   崔闾默了一下,与长子轻叹,“她倒是个敏锐的,不愧是孙家里出来的姑娘,对商贾事如此敏锐。”   崔元逸跟着点头,这是他刚与父亲在书房内讨论出来的惠民之政,没料转头就叫这孙氏歪打正着的撞上了。   崔闾摆摆手,“无防,她有那个心,总比固守后宅要好,虽说她对几个孩子的婚嫁担忧有些多余,至少这个母亲当的还算称职,想倒腾就让她倒腾去。”   他又不是从前那样了,孩子们的安排,他早就打好了腹稿,不会发生婚嫁寒酸之事。   崔元逸挠了挠脑袋,半晌,终是从袖袋里抽出一封信来,脸色有些发红,竟作了许久不曾出现的小儿姿态,半垂着脑袋道,“爹看了可莫要气恼,实是……实是吴氏她不知情,也怪儿子从没与她说过外面的事,这才闹了个大损失。”   崔闾边往内室走,边拆信来看,只见上面娟秀字迹写道,“大爷安,妾于府宅内盼归,几个孩儿亦如是,另妾有一事相告……”   崔元逸有种夫妻私密信叫人窥见的羞恼,可这事确实得跟老爷子通个气,他自己也瞒不下来。   崔闾一目十行,看完将信塞他怀里,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浊气来,一副简直不知该如何评说的模样,拿手点着他,咬牙,“你呀你呀,夫妻一体,好歹有些事也该与你媳妇通通气,再者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,男人家在外头干了什么,内宅里的女人就算不懂,也当叫她们听一耳朵,看看,这闹的?”   崔元逸跟后头替老爷子宽衣,临晚毕衡那边使了人来传话,说要请他吃夜酒,他这会换身衣裳就得去订好的酒楼,一天下来,竟然片刻不得休息。   什么事呢?   却是他那大儿媳吴氏,也想将手里的银子盘一盘,便托了娘家兄弟往别处打听,有没有田亩庄子要出售的,她比较保守,觉得二弟妹跟着娘家做生意有风险,不如就像崔氏祖上似的,盘地买宅子,盘多多的地,买多多的宅子,届时几个孩子分一分,稳赚不赔的固定资产。   结果,老爷子在府城这边准备大搞土改,她那边在与滙渠相邻的两个县,分别购得了百多亩田地,和一些分散零碎的小宅院。   崔闾在治理江州土改的计划表里,就有清仗土地后,夷平坐落在田间地头上,供人歇脚游玩的小宅院,尽量扩大江州可耕种的土地面积,那些平日里空置着,偶尔才来一队人马住三五日的房子,实没必要存在,全部清除后,估计能比原土地田亩多翻出一倍的空地来。   吴氏这一笔银子撒下去,跟血本无归无异,崔元逸收到信后,简直不知道怎么给她回信,好容易叫她手头宽裕了些,结果一眨眼就赔完了。   得哭死吧!   他头疼的只好到老爷子跟前来拿主意。   崔闾却从中看出了门道,笑了一声,叹道,“这是故意做的陷阱叫咱爷俩跳呢!”   吴氏早不买地买宅院的,怎么偏巧在他们把府州事情弄差不多后,就来信说了这事?她没从丈夫嘴里得到消息,可卖她田地宅院的人,一定知道府城这边的动向。   其实不难猜,就是之前那些被抓获的私盐贩子搞的鬼,他们为了性命,将家中田亩交了出来,可到底心里是不忿的,放归之后,应该是有人巧合得知了吴家到处打听宅院田地的事,然后就趁着两边的信息差,坑了吴氏一把,也顺带看看崔闾会对自家儿媳的私产,做什么处置。   早知道他们心存怨怼,必然要搞事,没料竟然借了他大儿媳妇的手,估计这会儿告他徇私枉法的状子都写得了。   崔闾拍了拍长子的肩膀,笑道,“无防,确实也怪不得她,谁叫咱们在族里分田的时候,也只说的是租赁之言,那些人定然打听过咱们滙渠的事情,早早晚晚的都会有人到我跟前来质疑的,整好趁着你媳妇这次的事情,一并把这后患给解了,叫她安心处理家事,回头为父替她把这笔银子补了。”   二儿媳那边把银子变成了盐角子,成了废纸,大儿媳这边买了田屋,眼看也是赔个底掉的结局,崔闾摇摇头,干脆从袖中抽出对牌,递给长子道,“你今儿个就回去一趟,找账房去支十万两银子出来,回头给你媳妇和老二媳妇各一半,叫她们再要有什么想法,只要不与为父这边冲突了,就直管去做,大胆的去做。”   崔元逸都愣了,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,这是真不怕媳妇们把家败了的。   正想着,就又听老爷子开口,“哦,还有老五媳妇,差点忘了她,也不能厚此薄彼了,也给她一份吧!”   崔闾心情挺不错的,来赴了毕衡的约,两人落坐后,毕衡挺好奇的凑上脸来,“今日怎地这么高兴?难道是因为那子告母的案子,竟审出个人才的事?”   “非也!”崔闾自斟自饮了一杯后,道,“我知道怎么忽悠……不是,是劝动那些个商贾加入车队,去西北长廊线打前锋了。”   光一车队押海盐的,虽然瞩目,却影响力不够,他必须得将车队拉扯到足够牵动整个朝廷目光的地步,才能达到敲山震虎的目地。   毕衡立即坐直了身体,“哦?快说来听听。”   崔闾呷了口下酒菜,笑道,“也是受我那二儿媳妇启发,毕衡,江州境内别的没有,除了盐就是许许多多的海产品,你们和州有么?整个西北长廊线上有么?甚或京里的大人们吃过活的海产品么?”   毕衡一拍大腿,连连扼腕,“哪能呢?和州那边连普通鱼鲜都没有,整个西北长廊线上,就没见过什么海货,至于京里,倒有贵勋之家花了高价买回去尝鲜,但也少的只能沾个筷子,想像你们这边吃个活呼的,那不可能。”   崔闾呵呵笑了一声,手指头敲着桌几面,一副胸有成竹样,指着毕衡道,“你真是守着金山不知道用,我问你,北境那边,是不是有一种调味包?”   毕衡点头,“那是咱们主上请他师傅,专门调配出来的豆腐佐料包啊!啧啧,别说,煮什么菜放一点点都好吃。”   崔闾点头,“烤肉撒上一点也好吃,毕兄啊,咱们这的江鱼海鱼,可是也能烤来吃的,以前没有调味料,撒一把子盐都鲜美的很,现在有了这些调味包,你想想,咱们把海鱼送他们手上去,他们还能不晓得怎么吃?”   说完一副老神在在样,就像专等着收银子一样的把握十足。   毕衡想了想,“可海鱼要怎么送人手上去?那离不得水,上岸就死,死了就不好吃了啊!”   崔闾点点他,眯眼,“太上皇的硝石制冰,叫你们忘到哪去了?”   毕衡愣了一下,猛一拍脑袋从坐位上站了起来,“你是说?你是说?能那样弄?可以?”   崔闾被他问的头连连直点,“可以,能弄,只要将海物封在冰块里,鲜美滋味不会有损,以及一些腌制成的海货,都可以以此做好保存,往更远的地方运,只要运力有保障,保证海运链畅通,这注财咱们指定拿住了。”   毕衡激动的直拍桌面,连连惊叹,“你是哪知道的主上会硝石制冰的?那还是他多年前弄来诈敌哄小儿的玩物,后来用的地方不多,也就渐渐被人忘记了。”   崔闾以酒盅掩了面色,垂眼专注的夹菜,似没接上他这问话似的,过了好一会儿才道,“回头得请你跟王将军那边商量商量,先叫她从北境那边搞一船硝石来,以及先订个五百包小调味料包,我让江州的厨娘先用这些东西准备些美食,招一招那些个还在观望的商贾,咱们把九十九步都做好了,我就不信,这剩最后一步出江州之行,还没有人去?”   物以稀为贵,江鱼海鲜物,在江州烂大街,可运到水少河流低的地方,就能以几十倍的价钱赢利,他就不相信,那些极会算账的家伙们能不动心。   为了打通官方驿站,好借用驿站内的马力,崔闾第一次以臣子的名义,给皇帝去了折子,把自己为江州打的第一桶金的方案,给呈了上去,海盐的赢利是官家的,海鲜质品的赢利属于江州百姓和商贾们的,有这么根胡萝卜吊着,全江州的积极性就更容易调动了。   王听澜是隔天听了崔闾的整个规划的,她没开口,只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崔闾后,一点头道,“行,我回头就去信给北境那边,叫他们将你要的东西运过来。”   于是,隔不几日,全江州的百姓,就都接到了衙署发布的告示,希望商贾踊跃参与盘活江州经济的前提下,也带携百姓生计,不可再以低廉的价格压榨他们,江州会组建一支护卫队,保护想要往和州和西北长廊那边去的商旅,无论是个人还是团队,只要报名,都可免费受到保护。   一日间,那些在水中长大的半大小子们,就游鱼似的往江海里扑腾,妇人们则加紧赶制海鲜腌货,晒盐场上劳作的灶工,更浑身带劲,一户一乡里,由各自的保长组织,在没有大商贾表态的时候,他们首先出动报了名,愿意拼死去赌一把。   地还没分,江州的百姓就觉得日子好像已经有了盼头,那些吃腻了的江鱼海王八,听说运过江就能卖大钱,又有府尊大人亲自发的布告,教大家腌制海产品时,码放的盐量由官衙提供,务必要保证海物的鲜美。   灶户晒盐制盐,却自己是没有用盐自由的,崔闾怕那些家贫的人家不舍得用盐,反坏了海产品的鲜美度,于是,特意下令,教他们怎么用盐保存海物。   一层盐一层海物,然后再用一层冰封冻,然后再有这深秋的气候加持,驿站的快马运送,别说和州、京畿,往更远的地方都能送。   也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,江州府城之内,百姓们身上的精神面貌,就发生了改变,而加紧赶制的海盐,也运到了码头就位,连同之后闻风而动的商贾们,开始日夜不歇的装船载货,准备往和州挺进。   毕衡守在码头,握着崔闾的手眼含热泪,“闾贤弟,咱们就此别过,兄会想你的。”   崔闾挥手,“毕兄保重,咱们来日方长!”   这一趟押运,本来毕衡是无需跟着走的,但他不放心,觉得有自己在,会令许多想趁火打劫的人心生退却,再者,他也想亲眼看看路线上,有哪些人敢对他们动手脚,好用小本本记下来告到皇帝那里去。   江州若非公务堆积,崔闾其实也想走一趟的。   挤在百姓堆里守着码头看热闹的人里,有一张熟面孔,却竟是卫沂,他远远的冲崔闾行了一礼后,便离开了,而不远处,许泰清面色阴郁,眼神直直的盯着卫沂,以及卫沂身后不远不近的两个人。   崔闾觉得那其中有一人甚是面熟,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。   他没注意,身边来送毕衡离开的武弋鸣,则脚尖朝外,正悄悄的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跟过去,脸上是激动狂热至颤抖的表情。 第64章   崔闾的记性一向很好,不说过目不忘,但能叫他留有印象的,就肯定是有其特殊性,值得被他刻意瞟过眼的。   他一路往内城衙署的方向走,一边还时不时的驻足往外城方向看,沿路送行的百姓三三两两也各自回了家,一个月的宽免政策推行,各项利民之计在规划之初,便使了人刻意往城内传播,以及将清查清空后的严修府宅,给重新修缮,改建成了一处百货商超。   本来这样的类百宝阁的卖场,最好开在外城处,相比对内城富裕人家而言,外城生活的百姓,对从北境引进的平价物需求更大,可因为内里同时还摆了精铁制品售卖柜台,说是不禁百姓使用,但在售卖规则上,亦有一条准则,那就是购买精铁制品时,需得拿着户籍册来登记,一户一套,比如锅铲剪子针,铁犁耙砍柴刀等物,都规定了一个户籍册上只限购一套的标准。   此时的江州百姓还处于新兴物品引进初期,思想尚处于紧张的观望开拓中,还没进步到似北境那边的人家一般,打破父母在不分家的传统,只为了多购一套限买用物。   整个百货商超的筹建,都是王听澜帮忙联系的,崔闾本来就想挂个百宝阁的牌匾,来替代原先的严府二字,结果,王听澜说了这个名字的由来,说是经由他们主上指点,这个名字更亲民,更容易让百姓放下心理负担,敢抬脚进门买东西。   那百宝阁一听就很贵,从来也不是普通百姓能踏足的地方,真挂了这样的匾额,怕是门可罗雀了。   崔闾一听,立马虚心改正,且照抄了北境那边的开业典礼送鸡蛋的流程,紧赶慢赶,在毕衡走前三天,将这个百货售卖场给开了起来。   那一日的人头攒动,真真是江州百年未见,内城里许多的富户,也摒弃了曾经限制外城百姓入内城的规定,挤在人群里往店里瞧稀罕。   那一整面墙的玻璃制品,那各种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水晶杯,比之瓷器的精美度来讲,就一个价格平易近人,已尽够了掏钱购买的理由。   窗户纸可以用玻璃替换?   买!   水晶杯琉璃盏配葡萄酒,贼拉漂亮,买!   要说这葡萄酒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发现的,还是严修那老贼会享受,那地窖里的藏酒堆的根本无处下脚,崔闾跟毕衡两个人带人清理了一个星期,然后从中扒拉出了两桶打着舶来品标识的液体,找了原宅中伺候的下人来问,才知道这竟是种能喝的东西。   两人土老帽似的开了一桶,结果竟品不出个什么滋味,总觉得这酒怕是坏掉了,根本不好喝,还是毕衡转了一下眼珠子,去找了武弋鸣来,那家伙只看了一眼,就说他认得这东西,小时候见家里长辈自己酿了喝过,但味道却没这个好。   他见崔闾和毕衡二人不待见这东西,就说自己要带回去送人,再过没两日,他就送了一套水晶杯来,说配着这酒特好看,摆着吸引人也行。   然后,这才有了水晶杯的销量。   原来这江州内城的富户人家,家家地窖里都有这种酒,只男子喝的少,是以城内酒楼不曾见,这种亮晶晶透光的杯子一面市,就直接虏获了富户太太们的心,买的那叫一个毫不手软,至于在别处售卖停滞的大块玻璃,在江州内城也属销冠,有从北境请来的安装工人,只要下单就赠送上门安装服务,那一日的订单,直接排到了年后。   毕衡此时,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江州内城富户的含金量,就算九家子龙头倒了台,也不过是内城总和的百分之一,那剩下的人家,也能吃下这巨额体量的商品。   就一种,你只管把东西摆台面上来卖,买不空就不能称之为江州富户的那种底气。   有钱,就非常的有钱。   当然,这些亲民的价格,只针对的是内城富户,外城的百姓对于玻璃这种易碎品,还是持非常谨慎且观望态度的,他们手里的银钱,更紧着实用耐用物,特别是精铁制品,以前是想买也买不着,现在只要备好银子,家家可购。   崔闾在码头空地上开辟了一处空置的仓库,做为专制煤球坊,并且,让漕运上的帮众们,抬着从北境运过来的铁皮煤炉子,在外城挨家挨户的宣传讲解用途和好处,然后,所消耗的煤球数,也定在了一个比柴禾更便宜的价格上,这是一项纯纯的利民计,崔闾没打算在这上面赚大钱,因此,所需支付收入,只要能平衡账目,不让衙署太亏本就行。   王听澜不止带来了煤炭,还带了开办煤球坊的细则,并真诚建议崔闾在招用工上,以倾向妇人为主,以及失去依持的孤儿们,一个可生存的场地。   压制煤球的工作相对轻松,比之晒盐卤盐更容易上手,王听澜在江州普及妇协新政,说干了嘴皮子,也不如一项实事来的有说服力,她没有过多的参与崔闾治理江州事务,但针对一些底层百姓的生存问题,仍未忍住将北境早前一些的成功案利,整理好了递给崔闾。   那都是太上皇曾亲自督促下来的利民之策,崔闾怎么可能反驳她?用了一个日夜看完了后,决定沿用已经成熟的创办案例,并主动提了要在外城设立慈善堂的事。   总要给孤寡幼童一个生存的地方,既有了煤球坊这个福利坊,再多个慈善堂也没什么,崔闾觉得以江州一地的经济,供养这些人完全可以。   因为他的配合,以及在治理民生方面的态度,让王听澜彻底将他纳入为自己人的范畴,并在毕衡助他打造百货商超时,特地回了一趟北境,给他拉了几个合作商户,以非常实惠的预售价,拿到了扣点,并且还是先出货,后给钱的那种。   崔闾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垫钱,尽管他的家产摆在那,尽管毕衡和王听澜二人都往滙渠去过,但因为滙渠整个县镇,都已经进入了大兴土木阶段,且一开始就讲了是由崔氏资助整个整改项目,如此,二人便默契的没有提钱一字。   抄了十来家子人的财产,以及后来缴获的金砖银块,超一个亿的金额都被拉入了皇帝私库,两人是看着崔闾从头行事到尾的,思忖着他不可能有私藏的机会和可能,因此,在开办煤球坊,和百货商超之事上,二人主动跟崔闾提了赊贷之事,当然,在那之前,二人也相继去了奏表,去请了皇帝的示意。   皇帝正密切关注着西北长廊线上的动静呢,见着二人替崔闾如此出谋划策,又一想自己派人刮地三尺,不留民生发展专项资金的行为,一时喷了口茶,在二人的折子上通通以朱笔批了个可字。   算了,也不能太把人当牛马使了,考验人也不能太苛刻,借别人的手施恩,也算是他对此次收入库的财富,一点点的回馈,希望那人知道他干的事后,别来信骂他周扒皮。   皇帝摸着鼻子,亲自去信给北境的本家姑姑,让她在那边给江州商事上的发展,予以一些方便,抬一抬手,如此,在供给江州的精铁制品数量上,北境那边给了比超其他州府三倍的量。   尔后,武弋鸣又将已经守在保川府的,亲北境商贾代表,集拢了一批,按照崔闾给的章程,还是以保川府这个集货交易地,当场兑货记账的方式,收纳入百货商超柜台,也就是售货方不入江州,但货可过江的方式,抢先打响商家招牌。   崔闾当时是这样说的,因为江州内外城枕待整改,两边商铺抄出来的目前都收归衙署所有,往外是暂时不会卖的,租呢,又因为衙署没有这块的管事人,暂时也弄不来,干脆就先不开,统一进行修缮,然后就以一家百货商超作为试点,各家商品反正都贴了招牌,不怕百姓们用的好了不知道商号名称,等他这边将商铺重新整理出来,再开个售房拍卖会。   都是行商的老行家,那些商贾们一听,就知道崔闾在打什么主意,只彼时都被武弋鸣聚在将军府前院,崔闾也抽空坐船过了江来,亲自与他们分说,如此诚意,哪怕打的主意有那么一些鬼精的,这些商贾们也不好跳脚的嘲讽甩袖。   崔闾一招坐地起价的示意,也就达成了。   想要一拥而上,趁机抄底买盘子抢先机,也得看看他愿不愿意,本来倒也不会这么与商贾们锱铢必较,可皇帝那边太不厚道,刮的江州地界,除了空出来的铺面还能生点钱,其他什么也没留下,他一个光杆子府台,总不能坐吃山空吧?总得想尽了法的钱生钱吧?   只要把百货商超开出了名,让里面的贴牌商户在百姓们中间混个响,之后,那些抄出来的,收归衙署所有的商铺,就可以抬价往外卖了,比如原来的一间三门脸的商铺,挂牌卖,还得被人挑捡,说是犯事者财产不吉利等话来压价,等他把江州市场盘活了,嘿嘿,压价?不存在的,他说多少就多少,你不买,自有人愿意买,纯看一个手快有手慢无的过程。   聚在将军府的商贾们,头一次与崔闾打交道,就深深体会了这人的奸滑,等到后面租船过江涉海,需要抢购船票时,就又见识到了这人的搂钱能力,早一日与晚一日的过江船票,差额还要随着江水的潮汐起伏来定,真真是动辄都是钱,行步呼吸都靠钱,你舍不得,自然有舍得的抢先。   江州作为出口海贸的跳板,在出动百余辆运盐车,和浩浩荡荡跟着一起往西北长廊线上做生意的车队们一起,进入了全大宁商贾们的眼内,几乎嗅觉灵敏的,都知道这格局意味着什么。   也就在保川府驻定的商贾们,不情不愿的交出货物,人不跟,只看贴了各家招子的货首入江州的当口,各州各府得到消息闻到味的商贾们,已经快马加鞭的启程往保川府赶了。   崔闾眼眸闪闪,微笑在衙署内摆棋,与毕衡相视一笑,十家争地,哪有百家举牌来的妙?想抬价,自然得有人,越多的人越能把价抬起来,江州之地,以后无论内外城,都得寸土寸金,想打量他不懂商贾事的贱卖?那不可能。   毕衡是得到了崔闾许诺的,商超利润百分之四十,铺面拍卖百分之十的利润后,才心满意足的离开的,总算没有跟着白忙一场,至于王听澜,煤球坊和慈善堂,就是给她的诚意。   武弋鸣终于挑好了上船往东桑岛上去的将士,从崔闾手上借调了所有能出海的船只,连着后勤补给,一起驻停在沿江码头,准备择个吉日良辰,启航出发。   也就是这当口,他竟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脸熟的人,跟做梦似的,根本控制不住的就跟了上去。   而崔闾在拥挤的人群里,逆着人流的往回走,他直觉那人肯定重要,虽想不起来,却不妨碍他找上去瞧瞧。   百姓们听说百货商超里,今日来了一批耐磨的麻布,最重要的是,价钱十分便宜,还有买赠活动。   从江州九家子被捕被抄,到后头牵连的一批人家被清剿之后,江州换了新府台,江州开始推行北境新政,江州开始大跨步搞经济,努力盘活萧条的市场民生,也就两个月左右,内外院的百姓们,已经感觉到了天上地下的区别。   内城的富户,再也不会捏着鼻子嫌弃他们身上有味,脚上有泥的话了,敢这么指着他们鼻子嫌弃的,不许他们在内城街道上走的,都被请去了衙署大牢喝茶,出来后面无血色,个个夹起尾巴来做人,此后,内城的街道上,挑担子卖杂货,敲鼓沿街兜售手工艺品的,渐渐多了起来,等百货商超门市一开,内城灯火直能亮到二更天,宵禁已经不存在了,用江州新府台的话来讲,各驻船所一关,漕上船只落了锚,整个江州就是个封闭的独立场所,还宵什么禁?这整个地方都是禁,插翅难飞又难进的。   是以,府城内外的百姓,在用过晚膳以后,又多了一项饭后运动,就是上街市上去淘换淘换,像这种只在早晚有的买赠活动,更符合他们的作息。   白天上工,晚上消闲,完美!   因为要抢着赶制一批海盐运走,江州城内的灶户们,几乎能上工的都上了,连家里的女人都自告奋勇的去做烧卤的活了,不为什么江州荣誉,没那么大的觉悟,为的只有那比往日在九家子人手下干活,高出十倍的加工钱。   崔闾给灶户们,开出了比以往历史都高的劳工费,用的就是关押在牢里的那批,受牵连却不至被锁走的富户赎身银子,一个工时开出了高达一贯钱的劳工费,一家子去两三口人,能干出以往一个季度的工钱,若非晒盐场有大夫看场子,那些身子弱的,身上带着点烧的,恐怕都得往里进,大家都怕错过了这个工。   而手里有钱了,饭后也就有了逛街的动力,再加上最近各种货品促销,价钱确实公道便宜,一家子老小扯上两匹粗布,尽够穿身新的出门了,搁谁都高兴,见了给予他们如此好生活好盼头的崔大人,都得给鞠躬叩头让道的,因此,尽管崔闾是逆着人流走的,也没人去挤他挨擦他,纷纷给他让了一条道出来。   他很快就到了外城那条,眼瞧着那面熟之人消失的地方。   吴方被他派去跟着运盐车队,顺道护着老二两口子去了,长子见滙渠无人主理,便主动提了回府看场,他此时身边跟着的是陶小千。   两人转了几个街道,都没有找见他要找的人。   而此时,在与他们隔了三条街的一个院子里,武弋鸣正扯着幺鸡的胳膊叫,“师傅,您怎么悄摸摸就过江了?怎么都没人来告诉我?哎呀呀,师傅,您可有收到我的信?主上呢?这俩人是谁?”   幺鸡叫他扯的烦,甩着胳膊极力想要撇开他,一手拍着他的脑袋,“你给老子放手,像什么样子,再给老子的衣裳扯坏了,撒……手!”   武弋鸣嘿嘿笑着退了一步,眼睛直直盯着俩不说话的年轻男女,男的一身非凡气度,虽穿着普通,可通身透着股不可言说的威严,最重要的是,那双眼睛,含着的笑里透着一股子揶揄,偏又偶现凌厉之色,很不容人直视感,就总有种似曾相识样,可他不敢瞎猜。   而那女孩,他盯着看了又看,只见她笑眯眯的上前来摸他大脑袋,声音脆嫩,“大侄子,你不认得我啦?”   大侄子?   能这么叫他的,也就只有那个小不丁点大的嫚嫚小姨。   轰隆隆一声响,晴天霹雳,他瞪的牛大的眼睛,在她和那年轻男子身上转了几转,才噗通一下子扑跪到了地上,抖着声音道,“属属属……侄侄侄孙儿见过皇爷爷,拜见皇姑姑。”   凌嫚嘻嘻笑着蹲到他面前,歪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道,“吓着啦?别怕,我这只是刚刚恢复了一丁点,五哥说我以后还会长高的,嘿嘿,以后你可不能再随便把我举起来咯!”   他额头冒汗,不敢抬头,只感觉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有种割人心脾之感,多年未见,这皇爷爷身上的威势,更叫人难以望其项背。   太可怕了!   武弋鸣只感觉后背上的衣裳都湿透了,杵着配刀的手也有些滑溜,真真是好半晌,他才听见上首处传来一道堪称温和的声音,“起吧!”   他好奇又不敢问,怎么皇爷爷的面貌又变了?上次明明还是二十啷当岁的模样,这次就三十出头,且肤色还黑了不少,身形是一如既往的高大,就那头发,怎么变成卷的了?   凌湙摇头,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,“怎么还跟小时候那样傻?真白长了年纪。”   武弋鸣摸着脑门傻笑,想亲近又不大敢,他一向挺怕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爷爷的,不止他怕,他那远在京里当皇帝的叔叔也怕,他全家都怕这人。   凌湙点点他道,“在这里不要叫破我真实身份,我现在用的本家名,叫宁正壅,你师傅用回了本名,郭滠,只你嫚嫚小姨随你叫,没事,弋鸣,给我说说江州的情况,还有,小雁儿那边怎么样?去瞧过么?”   武弋鸣呆了一下,老实道,“哈?您没叫我去瞧她啊?您不是去信叫的王大人去瞧么?我那个……没瞧。”   幺鸡大白眼子直接翻上了天,一脚就踢了过来,“你个傻小子,看你王姨去瞧,不知道跟着往上贴啊?你这样以后可怎么接任武氏宗族家主位子?笨死你得了!”   凌湙也是无奈了,望着这小子的实诚样,也没阻止幺鸡踢他,跟着点头,“多踢两脚,怎么跟小时候一样,一点不会来事呢?蠢死你算了。”   凌嫚撸起袖子道,“我来我来,这小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,我来试试他。”   武弋鸣急忙忙举刀来挡,不挡不行,这小姨下手没轻重,真要顾着身份不挡着,他真能断胳膊断腿,他马上就要出海了,这个时候可不能受伤,千万不能受伤。   抱着这样的信念,愣是活生生接了这小姨好几拳,砸的他龇牙咧嘴的不断求饶,“我错了,我错了,皇爷爷,我看了,之前看过了,李雁很好,她现在在滙渠那边,听王姨说她在那边过的非常快乐,都不想离开了,皇爷爷要担心她,就去滙渠找她吧!”   别管多难得能见的人,他这会子只想把人支开。   太痛了,身上肯定青紫一片了。   凌湙哼笑了一声,一整个万事在握的样子,点着他的脑袋道,“回头找个借口,把我们安排到你的船上去。”   至于那个崔闾,他自有办法去会会他。   卫沂扶着肚子在院门边上问,“恩人,你们打架了?”   而崔闾正转过一条街望向了这边,看见卫沂挑了眉,提声道,“前面可是卫沂?” 第65章   月前的案子引动了全府城人的关注,卫沂的模样也落进了有心人的眼中,那些家里有些一直遭受着冷漠忽视的男孩子,心事重重的开始避着与人接触,可此时人的婚姻大事,终究是掌握在一家主母手中的,说与他们配个怎样的人,那是连个不字也没地方喊。   抱着撞大运和瞧稀罕的心思,那半个月里突然被配婚的男孩子,竟然多达二三十个,最小的竟然只有十三岁,被个猎奇的老土财买回了家。   后经调查,庶子、拖油瓶,以及继母手下讨生活的,基本囊括了所有第三性者,只有少数的几个,是当时不将布告当回事的纨绔子,等他们在自个肚脐眼上,看见第三性的类宫砂似的红痣时,已经晚了。   李雁之前就跟崔闾说过,体质一旦改变,是无法逆转的,过了拔虫期,就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新的身体构造,除非一辈子不碰人,或碰到个本身就造不了娃的,否则就这体质,近乎百发百中。   卫沂来告后的第二日,崔闾就派了人去滙渠,问李雁可有补救措施,至少得想个法子,减少孕体承重力,这肚子扛上十几个月,比女人育娃期生生长出好几个月,实在是个残酷事,尤其是对卫沂这样的人来说,看着更加不落忍。   奈何李雁那边也没有好办法,只能叫孕体好好补充营养,并不用担心前期胎儿过大,而控制饮食,只在临近生产前的两个月,增加运动量,以图生产时的力气损耗,随附来了一张助产图,画的潦草的很,细节方面更模模糊糊,只白嘱咐一句,生了就知道了。   一副过来人对未经历者的渣语录,若非知道李雁是真说不清楚,崔闾都要以为,这是被哪家的恶婆婆附身了。   崔闾无语,捏着这张孕期注意事项,看着面容尚算平静的卫沂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   落胎的风险远比生产的风险大,崔闾也是没法与这事设身处地,只能尽量的帮他将心结抹去,好让他有一个舒心安稳的生产环境。   按照卫沂本人的意愿,以及他揣度着亡母的遗愿,崔闾替他为其母与赵从海办了和离,允了他将其母坟墓迁出赵家的意愿,至此,卫沂彻底与赵家没了关联,当然也就不存在亲子关系,但他的两个妹妹却是赵家的,加上赵从海咬死了不愿与两个女儿脱手的意愿,这一场官司便没能带出那两个娃儿来,使得卫沂有些闷闷不乐和心焦。   事情的转机,却就在那个被卖给老土财的男孩子身上,他因未成年人,体质未到成熟期,便是经了那事,也一时孕不出胎脉,那老土财不懂,以为自己花钱买了个骗子,便将人绑了送回,还大张旗鼓的把那家人羞辱了一通,那男孩子的嫡母面上无光,气的当场剥了他的衣服,指着他肚脐眼上的红痣,嘲讽那老土财不能行,说他膝下儿女搞不好都是被人绿来的,这下子两家彻底打上了手,被巡街的衙差按着锁了带回了衙署。   此事的影响非常恶劣,那男孩子满脸生无可恋,光着上半身被人指指点点,进了堂后趁着衙差不注意,就撞了石鼓,一脑门的浆子淌了一地,吓的他那嫡母当场就晕了,而那老土财却浑不在意的呸了声,骂他废物。   彼时崔闾正忙的一个头两个大,商超的整改待开业,签订的海盐数量待点待运,那边从北境大量赊欠回来的快销品货物,以及与保川府众商贾就代销这块上的返点问题的拉扯,叫他近乎半个月没能睡个囫囵觉,每天一睁眼就全是事,件件都得他拿注意,再加上码头和驻船所那边调运海船,支持武弋鸣准备出海的计划,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。   就这忙的脚打后脑的样子,那前头堂上竟然还闹出了人命,他一路从码头骑了马赶回衙署,那边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,全部衙差都张着手臂,阻挡着不断往前挤,要看清现场的瞧热闹人群,场面那叫一个喧嚣凌乱。   他一声怒斥,当时就让围观的百姓禁了声,齐齐给他让了条路出来,直通往府堂门前的石鼓旁,那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小男孩子,横躺在那里,无衣遮无人护。   崔闾这把年纪了,平日再怎么严厉横气,心里的那块属于老人家的柔软,还是生发了出来,平日与家里儿孙不得聚,看着年幼的孩童便心生喜爱顾惜,这事若放在他年轻二十来岁那会,或许只多愕然叹息一把,可放在他现在这心情境地,那满腔子愤怒和痛惜,只冲的他眼睛发疼,脑中嗡嗡。   他长孙崔沣今年也十三岁,可比地上这男孩看着壮实许多,也高出许多,这瘦小的男孩子都没长到他腰高,就再也没了明天,还去的这般惨烈。   当场,他就发令,将那男孩子的嫡母和父亲,抓起来打板子,甭管是真晕假晕,都拖刑凳子上,扒了衣裳打。   既然不懂得给这般大的男孩子留体面,那他们的体面也别要了,包括那个老土财,看着比他都老十岁的模样,竟然还这么不知羞的为老不尊的害人,都脱了裤子,押在府门前行刑。   尔后,他开始下令,让户房的书吏书办们,带着执杀威棒的衙差,挨家挨户的开始登记,临检那些身上有第三性标识的男孩男子,只要身上带有这些性征,全部另登户籍册,并且以充没家资的严令,警告那些人家的父母当家人,再若有随意安置这些孩子的事情发生,衙署那边绝不容情,全家送丟海外晒盐场劳作。   他将这些登记在册的第三性人,全部另立了户籍册,并且向其所在的家族下告示,其至成年时期,每旬会有专门人上家暗访,并定期宣召入衙署问话,等至成年可婚配时,其婚姻自主权归衙署,家人可从旁递人选作参考,但有令衙署方和男孩方不满意者,都可否决不要。   全府城最后清查出了二百八十几个这样的男孩子,崔闾干脆直接将这些人纳入衙署保护范围,并规定了他们的婚姻归属权归衙署主官所有,再不得以私下交易买卖等事,令这些人暴露在那些猎奇者的变态手里。   想要与他们合婚,或者本身就想以聘契弟,胜过娶妻者,就拿出正确的姿态,上衙署来。   民间的契结风气他禁不住,也没法禁这种人之选择不同的各取所需,但第三性征者的婚姻,草创期就不能马虎,必须得把规则给立清楚了,严令刑止,才能够将这股由赵从海夫妻与许夫人间,引发的私聘事件等歪风邪气给压住。   为此,他还重新传唤了赵从海夫妻,与许泰清母子,并派人找来了人证,证明当日卫沂是被许夫人给遣返归的家。   遣返,就等于自动解除了契结之事,私聘也就不再成立,许泰清还想挣扎,说那只是权宜之计,一时之气,并非想要真的与卫沂了结,说他本人是愿意继续这种契结关系的。   卫沂却冷漠未评,只将手中牵着的两个妹妹紧紧护着,对于许泰清投来的眼神,半点未给回应。   孩子他可以生,他认了,但孩子他爹,他却可以不要,崔大人说了,他可以另立户头,等考了功名后,更无需担忧许家。   如此,崔闾以此事造成的恶劣后果为由,重新给赵从海夫妻定了罪,不仅发往晒盐场劳作半年的惩处,赵从海的两个女儿,从此交由卫沂抚养,免得他们夫妻的歪心邪思教坏了孩子,而许夫人和许泰清,则罚令在卫沂孕子期间,不得靠近其住处百米,但有发现始人告发者,便要押往衙署大堂门口,脱衣打板子。   许夫人拉着许泰清,当场掩面逃回家,自此再不肯往有卫沂所在的地方凑,也禁止了许泰清要往卫宅找人的打算。   打板子就够丢人了,脱了衣裳打,干脆死了算了。   这里不免得提一句,那撞鼓而亡的男孩子嫡母,回了家就被夫家以,家外衣裳不整,有失妇德为由给休回了娘家,而娘家亦嫌弃她丢人,将其送至府城外的庵堂剃了发,至于那男孩子的父亲,则被其族除了名,整个家妻离子散。   如此,卫沂得到了久违的平静,带着两个妹妹,搬到了外城离码头处最近的一所宅子里,购房的银子,是崔闾罚的许家赔偿,整整让许夫人掏了三万两出来,且说明这只是养胎的前期费用,后期生产以及养孩子的钱,衙署这边会一并派专人做了表来报销,必得让这些人知道,碰了不该碰的人后,要付出怎样的代价。   有钱的尽可以来试试,不叫你倾家荡产,他就不姓崔。   这般发了狠的惩治一通,城内有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家,才逐渐安稳了下来,那纵容孩子被耽误的父母及族内长辈们,纷纷被衙署派的胥吏摁着头皮训了一顿,再不敢起高价邀买稀奇人的心。   是以,崔闾在卫沂心里,也是个青天大老爷恩人般的存在。   “大人?大人怎的走到了这处?”卫沂被崔闾隔着条街问话,忙转了身子冲着他远远的行礼,并提高了声音回道。   崔闾抬脚直接朝着人走过来,边走边道,“看见个脸熟的人,转眼就不见了,所以回头来找找,这是你新买的宅子?挺不错的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卫沂点头,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,“是托了崔经历的福,找着了靠近码头的这处,白日开一间门脸,给人代写几笔信件,倒也能赚得几文钱。”   说着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眼神温软,“总不能坐吃山空,真靠着那些钱过日子,正好也不费神,还能边看书边守着摊位,甚为一举两得。”   崔闾笑着点头,望向他的肚腹,“你这是江州头一例,咱们这也没个懂的人,雁儿那丫头也年轻,不晓得怎么弄,你不要怨怪她,她也是受了这事的牵扯,自觉也没面目见你,于是就没来,但她托了人给你捎了些东西,都是她自己学着做的一些小儿衣物,回头我让人送来,你以后若出了仕,在官场上见了她,可莫要与她置气啊!”   李雁在滙渠那边也是不安心,人家一个好好的男孩子,现在弄出这副模样,怎么说都是受了她的连累,本来是想着到人跟前好好道个歉,可崔闾也不忍心叫她一个受害者,再经历与牵连者互相对眼的不堪回想,两人都是蛊灾事件当中的受难人,若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,因此,他去信,叫李雁给这边做些东西,就当是赔礼了,如此与卫沂分说,也是想让他不至于对李雁有意见。   真要见,也得等孩子落了地,孕体忘了那番苦楚再见,否则就现在这副模样,加之周围人的异样眼神,真见上了,很难不生怨怼之心,徒曾尴尬与烦恼罢了。   卫沂笑的一脸坦荡,仰脸与崔闾对视,笑的露了个一侧酒窝,崔闾心道,难怪那许泰清对他念念不忘,这男孩子属实招人了些,幸好他这边捏住了许泰清的软肋,警告他,若再纠缠人,就革去他府试的资格,这才叫他不敢再来打扰人家。   崔闾笑着朝他摆摆手,“你回吧!别在外面久站。”   卫沂点头,对那些过路的人投过来的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,似已经习惯,扶着肚腹伸手道,“大人有事先忙,学生就不多打扰了。”   他恢复了原籍贯,曾经的功名也就还回来了,并且还得了府尊大人提携,恩允了府试的资格,这让许多持异议者都闭了嘴,及至衙署后头严查第三性人,更让那些意图以此为攻击点的人闭了嘴,江州地面上,府尊最大,真用这事惹了府尊大人厌,后面绝对没有好果子吃,因此,他现在的生活堪称平静又富足,只要不去在意那些注视过来的目光,一切生活照旧。   卫沂看的非常开明,一点自怨自艾的影子都没有。   崔闾点头,笑着与他将将错身而过,却不想他身旁的门却开了,从内里站出三个人来,头前一人三十来岁,通身贵气,一身玄黑劲装长袍,腰覆束玉带,上悬一柄缠了皮封的宝剑,一副走江湖的做派,可举手投足间又有着上位者的睥睨之姿,气场相当邪门,叫人猜测不出他到底是走四方的番帮,还是哪户出门游历的贵主。   紧跟着他后头探出头来的,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,机灵的眼睛在崔闾身上打量了一圈,然后眼神落在卫沂身上,笑的露了两个酒窝,声音轻快,“小沂沂,你回来了啊?两个妹妹没事吧?”   卫沂笑的眯起了眼,显然对这个小姑娘好感十足,点头道,“吃坏了肚子,在鲁神婆那里熬了药,吃完就回家睡了,不防事!”   那小姑娘立马扬起了眉,很心大的道,“那下次再吃我弄的东西,就准不会再有事了,我五哥说,人身体起了耐受力后,就有抵御病魔的威力了,等我帮你两个妹子调养好,她们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病歪歪的了,嘿嘿!”   正说的开心,就见头上长出一只大粗手来,一掌罩的她连眼睛都一起遮了起来,声音也在她头顶上扬起,“别瞎弄了,你那东西我吃了都受不住,回头再给人两个小娃吃伤了,小心五爷罚你。”   那小姑娘不忿的连连拍打头上的大掌,声音尖了三个度,“别动我头发,快把你的手拿开,不然我削你了。”   那手立马讪讪的缩了回去,小姑娘则气哼哼的忙着梳理头发,小眼刀子飞的直把那大掌的主人,切八块似的,一副凶恶样,再没有面对卫沂时的笑脸,而成了一副龇牙裂嘴的凶蛮样。   这时,那一直没出声的男子开口了,他眼睛直直落在崔闾身上,踏出门的身影陡然拔高,竟比崔闾整整高出一个头来。   崔闾吓了一跳,他自己本身就是个鹤立鸡群的存在,平常从没觉得自己矮,可对比眼前这个年轻男子,光那身高比着人站时,就压迫感十足了,更别提那宽厚的肩背,真感觉似山般伟岸。   那人面上隐隐带笑,眼神温和的望向崔闾,拱手作了个辑,声音浑厚,“崔府尊?听卫沂小兄弟说起过你,果然是个体恤爱民的好官,嗯,也很体恤下属。”   刚才他在院里听见了崔闾与卫沂的谈话,自然也清楚了他口中雁儿是谁,听音知意,便晓得王听澜信中所传不假,这确实是个真心爱护李雁的长辈,处处为她操心着想,连与人相交这等小事,也顾及到了,不可谓不诚心了。   崔闾后脚跟直往后退出去两步多,才堪堪将视线与其持平,忙也拱手回了一礼,道,“这都是本官份内事,卫沂遭遇此无妄之灾,本身错不在他,好在心性豁达,没被烦事扰了心绪,性情可见一斑,本府爱惜人才,能在职责之内抻一把手,自然是要帮的。”   卫沂见两人这般辑来辑去的站着说话,不由笑着开口介绍,“崔大人,这是学生的几位恩人,目前赁在学生家里。”   崔闾疑惑,就听卫沂叹气摊手,“总有些宵小趁夜不备时来闯门的,那时已过三更夜半了,幸得恩公搭救,才免使我兄妹三人被人灭口,只那几个闯门的,却是都跑了个干净,这才没法去报官的。”   那年轻男子适时插话,“也是巧合而已,顺道搭把手,倒叫小兄弟赁房少收了几两银,呵呵!”   他一开口,就又将崔闾的注意力引了过去,竟忘了这中间的不合理处。   比如,夜半三更,这几人是怎么过的江,还在城内乱逛,再比如,看这几人一副身手不错的模样,怎么几个宵小却抓不住,等等,都忘了思考。   崔闾眯起眼睛落定在男子脸上,总感觉莫明的熟悉感,可他确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人,而且这人身上的气概,根本不可能让见过他的人忘记。   还是那个小姑娘开了口,一句,“郭滠,我咬死你!”   晴天霹雳,崔闾瞬间就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。   小姑娘的嘶吼,引得那男子回头,伸手从后头揪出又一个大块头来,声音带着无奈,“你老动她头发做什么?长了这些年才长了这点长,再叫你时不时的揪一揪,难怪她要急,再要惹她,爷也不替你兜着,让你挨她咬去。”   那大块头也跟山似的壮实,叫男子揪着动都不动弹,对上小姑娘怒斥的眼神,讪讪的摸着脑袋,“我就逗逗她,咋愣不经逗呢!”   他年纪看着至少五十上,可对着年轻男子,却露出一副不属于长者的顺服,神情憨厚似顽童,眼神闪烁带着被捉现形的懊恼,一副捉了也还敢的泼皮样。   这样一队组合,本不该引人关注,贵主加上一对男女仆,走番帮闯湖海标配。   可错就错在,这大块头的名字,简直如雷灌耳般,令观摩过后世史册的崔闾,不得不提足了眼力精神的朝他望来。   大宁开国六位护国将军排名前三的历史名人,郭滠,郭将军啊!   凌嫚若是叫幺鸡,崔闾还要想一想这小名对应的谁,不至于一瞬间识破他们,毕竟幺鸡二字是缀在郭滠大名后头的小字注解,就是当朝,幺鸡二字也比郭滠更广为人知。   也就趁着男子回头的一瞬间,崔闾就收了脸上眼眸中的震惊,忙敛了惊异神色,强迫自己恢复平常行为举止,再抬起头来,就又成了行事规矩淡定的崔府尊了。   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州的崔闾,不应该认识太上皇等人,也不应该对太上皇身边的亲近臣子,有过分的了解,所以,他必须保持平常心,不能露出异相。   那男子调停了两个手下人的矛盾,转了头来笑着自我介绍,“在下宁正壅,这是我的护卫郭滠,我小妹凌嫚,听闻江州风物宜人,最近又解了船禁,这才领了二人来看看,望崔大人莫怪我等私贿船票之举,也莫要去找卖与我等船票之人的罪责,一切都是我等拿刀架着那人出票的,呵呵,还望崔大人通融些。”   崔闾捏紧了拳,抬头拱手自然道,“原来是宁先生,相逢既是有缘,本府又怎会怪罪?放心,再过些许时日,江船就不禁带人了,你们一行人倒也不至于要牵连那船家坐牢罚罪,本府倒也没有那么严苛,呵呵!”   野史有言:太上皇身有异蛊,百岁高龄亦如青壮时。   如此,他现在的这副面容,倒也能解释为何会这般年轻了,原来野史传闻竟是真的。   崔闾感觉自己后背都泅湿了,极力维持着脸上表情跟人含蓄打交道,偏这太上皇谈兴非常浓厚,竟要与他并肩而行,边走边问,“崔大人这是要去找谁?可需要我帮忙?别的不敢说,我这护卫找人还算在行,有他在,应能帮到大人。”   幺鸡正扭了头往院中看,那猫在院落一角的武弋鸣正朝他挥手,他亦朝武弋鸣投去了爱莫能助的眼神。   开玩笑,主上要跟船出海,他还巴不得跟着去玩一趟呢!叫他冒死谏言,阻拦主上做事,不纯纯找抽么?他才不干。   嘿,出海多好玩啊!这些年大宁各处都跑遍了,本来也该轮到往江州来了,结果,就收到了王听澜的传信。   这不刚好赶巧了么!   幺鸡大掌背在身后摆了摆,意思是叫武弋鸣赶紧趁机走人,别搁着招人眼,坏了他们主上的好事,脚步却未停的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。   崔闾那个汗啊,感觉后背肩颈都僵硬了,一种陡然偶遇历史名人的心情,又有一种时空割裂的错愕感,全然没顾及到上下君臣的区别,他整个思维都沉浸在,眼前这年轻人竟然就是太上皇的惊诧中,然后再一转念,掐指一算,妈的,这太上皇明明比他还年长,怎的还能如此血脉喷张,极具男人魅力时刻。   这一瞬间,他似乎明白了纪百灵发疯的原因了,就眼前这男人,无论外形条件,还是身份地位,换哪个女人看到,都忍不住想要靠一靠,叫他纳入怀里抱一抱,并视为此生唯一。   可惜,终其一生,这太上皇都是个光棍。   这样一想,崔闾的内心似乎又平静了些,至少,他有儿有孙,有享天伦之乐。   男人么,置之生死之外的,无外乎金钱、地位、女人、儿孙,抛开人生理想来讲,崔闾似乎又觉得眼前这太上皇也没比自己强上多少,连后世之人都在猜测,当他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去之后,他的人生是否孤寂之说。   嗯,他是人,不是神,既是君,可现在不是在隐姓埋名么?   好一番七想八想,才叫崔闾终于将内心的震动给彻底平定了下来,再与身边人交谈时,就从容了许多,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恢复了正常,手脚的温度也开始回温,边走边道,“可能也是看错了,刚找了一路,才正巧看着卫沂,算了,不找了,衙署那边还有许多事未做,本府还得回去干活,呵呵!”   赶紧脱身,回去再好好想想后面怎么弄。   然而,人太上皇不这么想,一副对内城的百货商超很感兴趣的模样,又冲着崔闾问道,“听闻崔大人有对江州土地进行土改的计划,不知可有章程了?哦,崔大人莫怪,实在是宁某行途多处,涉及州府甚多,每见那些佃农劳作一季,却余不下什么粮食供自家嚼用,还得出门寻小工弥补家用,内心十分之同情感慨,刚同卫沂聊过一回,从他那得知江州土改之事,一时没忍住,倒是失礼了,抱歉!”   崔闾哪敢受他礼啊,借着整理衣冠的举动,侧身避了一避,等彻底整理好了心绪后,才笑着谦辞,“哪里是本府的功绩呢?章程倒是现成的,从设立百货商超,到开办煤球坊,都照抄的北境成熟体系,连这土改之策,也抄的当今太上皇在北境的成功案例,且通过经验丰富的王听澜王大人举荐,找了不少当年帮着太上皇改革作试点的老胥吏们,怎么分怎么改,都有熟例,本府不过做个本地的推手,助他们调解调解当地富绅百姓的矛盾而已,要归功,也得归于隐世的太上皇身上,本府可不敢居功啊!”   可不是么?   若连现成的作业都抄不好,不得证明他这个府台当的有多失职,且无能呢?   崔闾拿捏着府台身份,半分也不敢太与人自谦,免得招人怀疑。   与一个刚认识的人,就你啊我的失了府台气度,回头就得招人多想,何况太上皇这么个被后世人称呼为妖孽的存在,他根本半分神都不敢分,百来步的距离,走出了一辈子的长度。   毕衡那老货,也不知道有没有故意帮着太上皇一行人隐瞒行踪,也不给他提前漏个消息,叫他心理有个准备,这么猛然遇上,若非崔闾把持得住,早跪地上去了。   回头崔闾就按了该给毕衡的那份抽成,并去信给人狠狠骂了一通。   你大爷的,这就是口口声声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?竟然如此坑他!   崔闾气哼哼的回了衙署,并不知道,他走后,定住脚步久久未动的太上皇,眼眸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,并与身边束了神情举止的幺鸡道,“他识破了我的身份,奇怪了,他是怎么认定的呢?我这模样,该没几个人见过才对!”   幺鸡蒙了一下,哈了一声,“他认出我们了?没有啊!我看他表现挺正常的,还与主上有来有往的谈笑,挺有胆子的。”   说不得到底有多少人,在主上这身威势下,战战兢兢不敢抬眼说话了,崔闾这表现,其实很令他青眼相看了。   凌湙无奈的撇了他一眼,曲指拍了下他的大脑壳,“你这脑瓜子,一辈子也没见开窍,改日叫我打开研究研究,看里面到底长了坨什么玩意!”   说完,又摸了摸下巴,有些玩味道,“算了,他既然要与我们演,那咱们就陪他一起演,反正本来也不该这么早就被揭破身份,嗯,得记着等后面问问他,到底是怎么识破我的,真奇了!”   幺鸡嘴巴动了动,咽下了那句:是谁先演的人,人家才不敢不陪你演的,主上真是年纪越大越促狭了。   崔闾那边,一回了府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,连崔诚都被关在了外头。   他桌案上,正是他从四处搜罗来的朝廷邸报,上面有着现时官场的派系分布,朝堂格局。   上面有几个人名被他勾了出来,那是后世有名有姓的人物,权臣奸臣,以及诤臣,根据目前的居官位置,正划了一张晋升表,由下推上的绘出一副京畿官网脉络图。   清河崔氏,一直都在这张脉络图之上,虽未有高官能流传后世,可整族氏姓是公认的高贵门第,毋庸置疑的千年不倒翁世家。   崔闾看着自己经过旁敲侧击,才理清的官场关系表,突然就将之全部撕毁焚之,他不能在自己的书房内,留下任何与京畿人脉网的任何痕迹,太上皇以及郭将军,都是身带万人无可匹敌之功夫者,他不能确定自己这些东西,会不会被他们暗中摸查到,不如干脆全毁了,一切清理的干干净净。   他就是个连江州都没出过的本地乡绅,什么朝廷格局,官员派系分布,统统不知道,也不懂,是的,他应该连官场规则都半通不通。   太上皇定然就是为着李雁来的,那么,他下一步应该就会往滙渠去,至于什么时候去,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到得李雁身边,都还未知,崔闾对着重新铺好的纸张,提笔一时为了难。   他该怎么委婉的提醒长子,有这么个重要之人会到滙渠呢?   太上皇既然隐了名入江州,就必然不会叫李雁在人前喊他作师傅,那简直跟穿帮无异,所以,李雁那边,会看在这些时日的照顾之情,给一些暗示或提醒么?   崔闾摸着手腕上的珠串,竟然难得踌躇了起来,要不然,还是他找机会回滙渠一趟?   守株待兔?会不会太刻意了一些?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0 2 . c o m   夜上柳梢,他却不知,太上皇一行人已经入了内城,随着人流往百货商超里面进了。   贵人提议来往内城一探,崔闾作为江州府台,自然得尽一尽地主之宜,于是,点头约了个时间,说要在内城请他们吃饭。   凌墁是个不知愁的,举着个纸风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,只有幺鸡紧紧跟在凌湙身边,不断的追问,“主上,您倒是说说,是怎么发现崔大人识破了我们身份的事?”   凌湙笑着摇了摇头,眼睛往人群里注视着跑跳的堂妹,半晌悠然开口,“因为他啊,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。”   对着刚刚认识的陌生人,太过客气礼遇,这很不符合他目前的身份啊!   礼贤下士也得分人,他见过太多的世家乡绅,几乎本能的会生出高人一等的狂性来,再有官帽子身份的加持,哪怕再装的平易近人,也不会真的与个刚认识之人折节相交,那姿态总要摆的倨傲一些,狂悖一些。   崔闾从头到尾的没有,并且,举手投足间都保持了一种步调,一种很机械的应酬之势。   他自己恐怕都没发现,这种应酬之举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,是多么的突兀。   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演的很好,可他忘了当时双方的身份,一个官,一个民,还是个偷渡过江的贼民,作为官员,姿态再温和谦虚,也不能那么过分低姿态了。   种种反常,都印证了一个事实,就是他看破了自己的身份,却在极力掩饰来不及压下的震惊,从而疏忽了维护这种反差。   太上皇嘴角含笑,真是好久没有遇上这么个有意思的人了。   乱而不自知,且对自己的行为,有种莫明的自信,嗯,跟他早年做事一样,自以为的分寸拿捏感,实事上,遇上心细之人,还是能窥出一丝破绽的。   王听澜也没说,这年近半百的老爷子居然这么有趣。   这评价,若叫那些因为崔闾含恨被抓,破了家的几人听见,可能都得齐齐撞死。   有趣?哪有趣了?有毒吧?你们这些肚腹内揣着八百个心眼子的人,才会对臭味相投之人说出有趣二字。   日后简直不能直视有趣这两个字了。   崔闾守在百货商超门口,拧眉正思忖着酒席疏漏处,旁边渡来个身材魁梧之人,却竟是武弋鸣。   这家伙是来巧遇太上皇一行人的。   崔闾看到他,又看见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一行人,电光火石间,他突然反应了过来。   自己的身份,武弋鸣的身份,都不该是这种姿态,与才认识了没几个时辰的人相交才对。   他可能漏陷了。   问题是,对方没有戳穿他,而武弋鸣已经扶着腰刀,一副耀武扬威的表情,去碰瓷了。   “大胆,看见本将军来了,怎么不让道?”   崔闾扭脸,不想看他这番拙劣的表演,就又听武弋鸣高声嚷嚷,“来人,把这几人抓到船上去,叫他们下船当船工,给本将军赔罪。”   幺鸡差点没跌死,瞪眼望着这蠢徒弟。   凌湙却含着笑的到了崔闾面前,拱手,“崔大人,久等了。”   崔闾张了张嘴,又张了张嘴,最终抬手回道,“宁先生想要从哪处看起?”   得,这位想演,他陪吧! 第66章   原江州府台,严修的府宅被重新翻修过,摘了门头上严府的匾额,掀了许多不合规制的装饰,又将门前的禁步阶给砍了重做成宽脸台阶,中间可过行人,两边可担重物的滑坡,亦可停驻长途远来的独轮车,装载货物,那高高的门槛是直接卸了,整个大门洞开,一眼能见内里的拥挤人潮。   崔闾也是后来才体味出来,有些人即便不买东西,也要来逛上一逛的原由。   那严府门前原先是不许平常百姓过的,两百米内设了禁步标识,一百米内有衙差执守,五十米内就得下马步行,整个府宅门脸往外延伸出来的长阶,足以治他个大不敬之罪。   汉白玉砌,七阶王储步台,加上狮虎浮雕,崔闾简直不知道以前的巡按大人,是怎么忍下他这等狂悖行止的,包括毕衡在内,好像都没对这种越制行为多给眼神,现在回头再想想,可能就等着拿这些把柄,在秋后算账期,好直接算掉他脑袋。   天狂有雨,人狂有祸,现在这等情景,可不就是他迟来的报应了么!   包括那九家子的府宅,高门阔脸以及完全超制的装饰规格,都在预示着平地起高楼后,等着楼塌的结局。   崔闾在翻修严府时,当然也一并将那九家子门前越制的东西,全给一股脑的扒了重装,那有些敲下来的贵重物,在毕衡离开的时候,全当做临别礼送给了他,随他怎么去变现,好耐也都是很值钱的玩意呢!   如此这般一通整改后,那往日只可远观的大官宅邸,就变得平易近人了起来,尤其在解了门前百米禁声令后,那一通往来的人群里,时不时的发出惊叹兴奋之声,连走路的脚步都跟着快了几分,一副要先人一步的赶进去参观闲逛之举。   长见识,甭管以前多么的让人望而生怯,甚至遇到严大人心情不好,溜墙根走都觉得人碍眼,要被波及拖下去打一顿的禁地,此时此刻,都成了千人踏万人踩的平常地,连新府台崔大人都说了,买不买东西都没关系,来看看,来走走,就当散心了。   于是,那些被赶至外城的平民百姓们,可算逮着了机会,来踩一踩、踏一踏这以往连眼角余光都不敢瞟的地方,带着孩子婆媳,通通往里凑的开拓眼界,品评下曾经的官邸,然后在白日里上工时,闲聊打屁都有了可说笑的谈资。   里里外外,前厅后宅,那严修搁哪睡觉的,搁哪出恭的,哟嚯,那马桶竟然还描了金线,贴了金箔!   奢侈,太奢侈!   小姐的绣楼?哦,严大人家没有闺女,只有一个少爷,那后头诸多厢房里住着的?……妾啊,啧啧,狭小、逼仄,看来有钱人家的妾不都是穿金戴银的,连个住的地方都这待遇,可怜,以后家里就是穷死,也不能叫闺女给人做妾去,不当人啊,自己住那么大的地方,给妾住鸟笼?畜生,怪不得要抓起来砍头。   哎哟那花,哎哟那树,还有那凉亭,亭下水里还有锦鲤鱼,这官老爷可真会享受,假山怪石都造的意趣横生,怪好看的呐!   不买东西,光进门看个新奇,就够吸引人流了,何况经过改建,那前厅大堂以及两侧厢房,都摆满了各种从北境运过来的新奇物,保川府商贾忍痛赞助的亲民价生活用品,以及抄手游廊上,各种手帕香巾香囊等手工艺品,孩子们看了走不动道,挑挑捡捡,终是花个十几二十文。   后宅开辟出来的卖场就更不得了,直接给各种小食摊子爆火的机会,往常只卖早点的,这会儿也顾不得休息了,赶紧租了场地来摆夜宵,新从北境引进的炸豆腐干,各种耐存放的豆制品试吃摊,以及平民百姓们以往连见都没见过的纯米酒酿,哎哟,那白花花的是米哎,来一碗,兑点糯米丸子,撒点红豆腌果子干,带着婆娘孩子找块风景好的花树底下一坐,那体感,也跟自己是这座大宅的主人似的,有种乐不思蜀的归属感。   等扶着肚子出了门,才知道那特意在两边做出来的滑坡是干嘛用的了,空着手进去,满载而归的出门来,东西搁不下手,可不得叫了独轮车顺着滑坡上来接么?那一辆辆排着队等叫车的推手,服务态度那叫一个殷勤,前前后后帮忙把东西往车上挂,完了还问您家孩子要坐么?没事,我推得动,加两三文钱坐个小人省得抱了。   一晚上跑几个来回,挣的不比白工少,那叫一个劲杠杠的精神。   至于人多忙而不乱的问题,那自有官吏带着衙差来回巡视的功劳,以及从府门前开始搞起来的限流道,一边只许进,一边只许出,从进门右走,尔后往右首处拐沿抄手游廊,往东西厢房,再到前厅正堂,至于后院那处,穿花拂柳后自有规矩在,然后在逛完一圈,消费一路后,再从左侧门边出来,至门前书吏的案前,凭购物单据上的红戳戳,兑满赠礼物。   所有经营管理规章制度,都照抄的北境最大商超店,王听澜为了她的妇协部能在江州站稳脚跟,可谓是尽心尽力的帮着崔闾将这块业务抬上桌,一举解决了目前衙署财政上的赤字问题。   开业小半月,可谓日进斗金。   崔闾当然也投桃报李,在衙署前院办公地,特辟了一处单门院落,作为新部门妇协部的办公点,给足了来求助的妇人安全感,让她们可以尽情的将委屈和所需要帮助的事情,说出口,且不用担心被人听了去。   为此,他还专门招了面容温和,性情敦厚的女衙差,让她们跟着王听澜身边学习,毕竟她不会久留在江州,待妇协部走上正轨,也是要回北境去的,因此,为了不至于在她走后让妇协部成虚设,经由崔闾点头,她开设招募条件,严选考核,又经过带班指导,最终替新部门暂时敲定了六名办事员。   知事董成功,这会儿算是切身体会了什么叫真正的成功,这卖场商超怪不拉几的名字,立起来时还挺蒙圈的,等真正开起来后,他就懂了这其间的门道,跟着目前还在府经历位上的崔榆,两人忙前忙后落实小细节,崔闾只抓大面上的管理,比如进货渠道的谈判,与北境那边的官方联系,但落实到位的小细则,就得由他二人去做,每天那叫一个脚不沾地,忙的天天睡班房,家中婆媳差点以为他们开小差去了呢!   等到每日收益打的算盘冒烟,轮班的衙差领了丰厚的工钱回家,这下子,整个衙署内所有的胥吏书办们,再也不抱怨干活辛苦了。   崔闾上位两个月,那是把人真当驴使,没办法,所有事都挤在了一起,他连原班衙署人马都没怎么动,小错的罚了一顿板子,大错的才撵走,为的就是接下来的忙碌日,好有人用。   但用人也讲究方式方法,你不能既要马跑,还不给马吃草,在这方面,崔闾就比严修大方,至少他是真不会动人家辛苦干活赚的费用,并且还视工作时辰付加班费和奖金,一整个月忙下来,衙署内从上到下的月俸加奖金直接翻三倍,抬出银箱子来发钱时,直砸的人眼冒金光。   激动的!   这之后,别说躲懒不干活了,连喝口水都嫌浪费时间,腰间挂个壶,边忙边补充,忙的眼圈泛黑,都舍不得调休回家睡觉,及至后来又新招了人,这种连轴转的情况才好了些,大家也终于能转换着休息,然后可以自己带着钱和家小来逛商超了。   就有劲,就日子能让人明显的感觉到好过了,尤其新府台身上,没有那种拒人千里的倨傲感,顶面撞个不认识的衙差,都还能温和的叫人别慌,有事说事,没事点个头再走,感觉有被尊重到呢!   他们喜欢现任府尊,很荣幸能在这样懂得体恤下属的人手上干活。   因此,当崔闾出现在商超门口时,跟他点头打招呼的胥吏书办衙差们个个精神抖擞,终于到了他们能直接为府尊服务的时候了,那热情的,从踏上台阶时起,就起了声浪,“府尊来了,快,那谁?赶紧,地上纸屑灰啊的,快清理了,让小吃摊子那边留好最佳观赏位,还有那些货台,紧赶着把台面上的空位补上,别让府尊来一趟挑不着合心意的东西,都快着些!”   传进耳里的声音,随着人流当然也进了旁边人的耳,崔闾尴尬的挠了挠脸,在那人的揶揄眼神下,无奈的冲门口值守的衙差摆手,还得严肃起模样,板起脸阻止,“本府就随便来看看,你们忙你们的,无需如此紧张,也不必惊扰百姓,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致。”   可两边前后随他们一起往里进的百姓们,已经看见了他,也听见了胥吏书办们的吩咐,不待别人说,便自发的往两边让了,没有嘟囔不情愿的,个个脸上带笑,乐呵呵的冲崔闾打招呼,“大人也来逛夜市?听说今日夜市进了新品,大人可要抢得头一份?呵呵呵!”   崔闾笑着冲驻足让道的百姓点头,一边伸手无奈的请身边人往里走,“百姓淳朴,宁先生莫怪嫌他们不懂规矩,都是非常敦厚的普通人家,走,里面请!”   凌湙一手扶着剑柄,一手抄起崔闾胳膊笑道,“崔府尊治下有方,不仅得衙署众人爱戴,还能令百姓自发让道,如今晚不是宁某突发行至,怕都要以为这一切,都是崔府尊做来哄人看的呢!”   崔闾眼角微抽,吸一口气望回去与其对视,“宁先生这话说的,你若是崔某上锋,临时来此抽查,那崔某倒是真得打点一番,做个样子哄先生开心了,只平常招朋待友而已,倒也不必兴师动众,劳烦下属百姓陪我作戏,演给人瞧。”   凌湙先是愣了一下,后尔放声大笑,挑起的眉眼满是深意,“崔府尊很直接啊,倒叫无职无权的宁某汗颜了,您请,注意脚下!”   崔闾腹诽:你是无职无权,可你有身份啊!亮出来,能吓死我这一地的人。   许是想通了某些关节,又有武弋鸣这个大破绽戳着,崔闾心态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,连话里带刺的胆子都起来了。   反正只要你一天不自揭身份,我这就当不知道。   揣着这种各自都心知肚明的心事,两人在表面上,反而看着相处起来更轻松了,一个不知者不罪,一个刻意拉近距离做近一步观察了解,前者一副光棍样,不怕人研究的姿态,后者则玩味于这人在制度上的接受度,完全与他在各地见过的富绅官员不同,对待引进北境特产,以及接纳新律新政的积极性,怎么看都跟百年世家教养出来的继承人思想违和。   如此封闭的江州,民风民意和世俗人情这块上,他二十年前就领教过了其顽疾,故步自封的厉害,且非常的排斥外来人和事。   这崔闾,是怎么能凭着一己之力,撬动的整个江州大变样的呢?   凌湙咂巴下了嘴,他把江州当蛊养了二十年,就等着北境水师开出来打个漂亮战,好收了这块地,作为与保川府这个举国物流集散地一般的,成为支撑北境,威慑京师诸派系的颈上悬刀。   崔闾的异军突起,属实打乱了他的计划,让这只养了八成熟的蛊,提前暴露在了那些奸滑世家勋贵们的眼里,在他往江州来时,各方线报就已经汇总了世家勋贵名单,想往江州伸手的,果然不出所料的多,尤其在那巨额的财物进了皇帝私库后,就更如一子落湖般,搅的平静的湖面起了波。   凌湙在入江州之前,对这个搅乱了他计划的人,是抱着万分挑剔的姿态来的,哪怕王听澜数次传书,写了这人的种种事迹,都不能动摇他对这人的成见。   一个受封建传统教育体系下长成的大家族长,有没有可能是借机,也就是借着毕衡那家伙的手,渔翁得利?   可毕衡发给皇帝的信,之后又都转到他手上看了,那里面确实没有属于这个崔闾的一点私心,好像所有局势,都是在一种不得已的情况下做成的,他反而是被裹挟着往前推到了这步的不得已方,连官都是自己人这边联名帮他求的。   这魅力属实有点大啊!   可若剥除魅力点,那这崔闾的心思,可就深的足以令人挑战了。   凌湙眼神闪了闪,把着人的胳膊笑的一脸真诚。   既然这条道想不通,那就换个思路再想,把事情扳回到本来的面目,也就是说,在自己久未露面期间,可以肯定的是身边无人泄漏行踪消息,那这人是凭着什么信息,肯定了自己的身份?   搞清了这个,前面一切想不通的事情,当有可解之处!   崔闾极力忽视那一眼眼瞟过来的目光,知道自己应该是暴露了不该知情的事,而引起了这位的怀疑,史料上注明的其人八百个心眼子的事情,所若言非虚,那此时,自己但敢擅动,之前一切的努力,怕都将化为乌有。   这是个非常不好糊弄的上位者,虽然史评人说他是整个大宁建国期间,行政最开明,其人最磊落光明的尊者,但真实相处起来,怕没几个人能轻松应对,当然,他身边的郭将军除外,那就是个缺心眼的欧皇,不是碰到太上皇这样的人,就郭将军这脑袋瓜子,只配给人当沙包,做顶缸顶锅的肉盾。   崔闾心中郁结,长久智株在握感,到碰见身边人时起,就陷入了一种窒闷的沉寂,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束缚住了一般,伸不开手,张不开脚,无法畅快呼吸。   这人在身边的存在感太强烈了,压迫的人感觉既渺小又软弱,崔闾真是很不喜欢这种感受,如千丝万缕般缠的他浑身不得劲。   他必须强迫自己摆脱这种精神压迫,就算不能掌握主动权,也绝不能像被锁进蜘蛛网里的虫一般,成为猎食者手中的玩物。   二人间的无声拉扯,随着逐渐消失的身影将入人群,身后却传来一把子迷惑又茫然的声音,“别走啊!到底要不要上船啊?”   幺鸡拽着凌嫚,直接绕过了他,临错身而过时,似不解气般的,伸手就拍了他一个脑瓜崩,“你直接拿个喇叭,叫破我们身份得了,没见主上那边要抹人脖子的眼神了么?你完了。”   崔闾却驻足回了身,趁机抽回了自己的胳膊,含着一抹笑,问,“宁先生对海船也有兴致?如此倒也不必以船工的身份上去,本府相信武将军会有更好的位置,给予到先生一行人。”   凌湙背着手,以身高优势,看清了他眼神中的戏谑意味,一时亦心情甚好道,“是有打算上去瞧一瞧,多年前宁某曾偶得一张水纹图,上有观测大师推演过的矿脉点,这许多年来,也不知被人发现没有,此次机会难得,倒是想去找上一找,就不知,崔府尊可有其他想法?”   崔闾扭头仰脸,才将将对上他的眼睛,一时竟有些哑然,四面水域上的所有矿脉点,这些年早被几家子人踩点开出了不少,再往远处去,却是另一片更加凶险的水域,那是之前大海船未涉足过的地方,但在后世,那片水域后的陆地,就是被眼前人带船攻克,收归成大宁版图所有。   所以,他说的去找上一找,绝对不是简单的找,那有可能会填上数万人的性命,以及千百万的财资,而当今,正好有了这笔钱。   崔闾脑仁突突跳,感觉有额汗在往下淌,真是半点不能活,与这人打个交道,能送命。   “宁先生还要不要逛里面的货柜了?不逛的话,本府就回了。”   他江州漕上帮众,擅水者众,他绝对不能就这么交出去,哪怕是为了后世所提的大世界一统,他也不愿将那些活生生的人命往未知的海域里填。   那些漕上人都没过几年好日子,凭什么要成为上位者成功路上的踏脚石?别跟他提那劳什子国家大义,他眼睛里能看到的,只是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。   便是开疆辟土之主来要人,也不行,起码最近几年不可以。   他努力算计着到了今日,为的是家小平安,而那些人如今肯听他指令,叫东不往西的言听计从,为的也是家小安康,他做不出过河拆桥之举。   崔闾很生气,心里也非常失望,不等身边人出声,抬起脚来就往回走,路过武弋鸣时,突然顿住了脚步,“将军不是说这些人冲撞了你么?那还等在这里干什么?”   武弋鸣脑子差点转不过弯来,下意识啊了一声,就又听崔闾突然扭头,望向左右衙差,“都愣着干什么?武将军被人冲撞了,你们去帮他把冲撞他的人拿住,嗯,先送到衙署监牢里呆一晚上,明儿给武将军送船上去。”   态度,这就是他给那位的态度。   崔闾说完直接就走了,留下武弋鸣一脸懵逼的看着围上来的衙差,赶忙上前张着手阻挡,“误会,误会,本将军没有被人冲撞……”   但那些衙差都是崔闾的拥拓,哪会听他指派?举着杀威棒,就将凌湙幺鸡等三人,给请进了衙署监牢,凌嫚因为是女孩,给单独隔开锁了。   幺鸡差点儿要跳脚反抗,却被凌湙按住了肩膀,好在监牢里很干净,两人相对而坐,还能有碗干净的水来喝,幺鸡干了碗后,才抹了嘴问,“他发什么疯?不是和主上相谈甚欢么?”   怎么一下子翻脸不认人了?   凌湙也悠悠然的喝了碗水,发现水竟然是温的,便眸光熠熠的笑了,“果然,他心里并不惧我。”   他就是故意考验他的,以信报上王听澜和毕衡描述其心性上的敏锐力,洞察力,他就是故意将话说的那么耐人寻味,若能有人跟上他的思绪,并瞬间秒懂了他的意思……!   凌湙捋了下箭袖上的铜铆钉,“他非常了解我,并坚定的认为,我不可能滥杀无辜,如此,便是得罪于我,也断不会有杀身之祸,幺鸡,他知道我的野心,可我那野心从未与外人道过,他是如何知道,并且在我如此模糊的暗示下,仍能猜中?”   那片海域外的陆地,有丰富的石油储备,是他早就替大宁瞄好的能源仓,早早晚晚总有一日,他是准备去拿下来的,可不是现在,而且,他连幺鸡都没有告诉过,可崔闾却一听就懂了。   值得欣慰的是,这个人不是个阿谀奉承,为官不仁者,竟然敢为了辖下百姓,在明知他的身份情况下,为公然顶撞得罪他。   这至少,让凌湙起了杀机的心里,又按捺了下来,或许,将来可以把他发展成支撑他远航的后勤部长,只在这之前,他得把这人的底细给查出来。   凌湙点着碗里的清水,在桌几上写了个“查”字,声音淡淡似对空气说道,“小心点,别暴露了。”   “是。”轻手轻脚,来无影去无踪的。   幺鸡似是已经习惯了,咕噜了一句,“秋扎图越来越鬼魅了。”   就可惜,家里出了那么个玩意,便是有他这个主上的贴身影卫带携着,也难教子孙成器,幸亏他与主上一样不曾成婚,否则得有操不完的心。   而回了府的崔闾,此时心跳如鼓,他闭着眼睛,一字一句的回想着那人的言词,终于,他确定了一件事情。   他终于搞清了自己家族被灭的原因了。   那片被后世扼腕,最终只差一步未能收入囊中的陆地,后来建起了一个全球首富区,而那个区,以一种能燃的油原料为起锚点,拿捏着所有需要此类燃油的国家咽喉。   太上皇要的不是那片地,不,不是的,太上皇要的是那块地,以及那块地底下的能源燃料。   他家呢?   在这片江州地界上,只有他的家族拥有的那片土地被掘了个底朝天,联合太上皇把江州一地当蛊养了二十年之久的事想,崔闾简直心惊肉跳,当时差点就崩不住了。   他家后山那片地底里,绝对是有太上皇想要的东西。   那下旨灭了他家族的人,或许就不存在什么仇人陷害之说,或许只是因为他家怀璧其罪了。   崔闾身体发颤,手扶着桌案边上,突然目露凶光,俯身一挥长臂,就将桌案上的所有东西,都给扫到了地上,惊的门外的崔诚慌忙推门欲进,却陡然被一声厉喝吓了回去。   “出去,守好门,不许任何人靠近。”   什么千古名君,什么万世之主,屁,全都是既得利益者美化过的用词,上位者就是上位者,什么视百姓如子民般亲厚善待,全都是假的,假的。   他为了一己之私,万世之功,就可以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,远航出海征伐异陆,后世之人再歌颂传唱,也没有亲见血流漂杵来的震撼人心,反正死的都是岁月长河里的百姓将士,他们上下嘴皮子一动,有什么紧要?紧要的是,那个站在万人之上的人,会流芳百世,让慕强者仰望,让所有人只记得住他。   凭什么?凭什么他的家人族亲,以及整个江州,要为他的累世之功买单,成为奠基石下的累累白骨?   蛊灾绝嗣,让江州人口减损倒退,擅水者十不存一,进而打乱了他的远航计划,然后呢?   然后拥有那样稀缺能源的地主家,就成了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,哈,哈哈,竟然是这样的因果,竟然是这样……!   崔闾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头一次不顾形象仪态的,将内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,全砸了,砸的那叫一个一片狼藉,气喘吁吁。   这官,老子不当了!   江州府台,就是个笑话,崔闾抬起通红的眼睛,望着挂在墙上的江州周边水域图,目光定在东桑岛上。   武弋鸣要去打东桑岛,那收归的东桑岛必定得有人去治理,他干脆带着全家老小搬过去得了,那片地谁爱要谁要,反正他不要了。   崔闾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,路过歪倒的凳子仍觉得碍眼,一脚蹬开才觉得舒心解气,从来注意形象的老爷子,这会跟要吃人的恶鬼似的,恨恨的想,干脆一碗药把那好大喜功的太上皇毒死算了。   凌湙却在牢里听着秋扎图观察回来后的回话,半晌才隐带笑意道,“急了?竟然把自己的书房砸了?啧,这气性有些大啊!”   具体为什么急他不知道,但他敢肯定,这里面确有自己的原因在。   这个崔闾,真是处处透着迷。   查,必须彻底清查。   凌湙道,“你悄悄去滙渠跑一趟,祖上三代包括近亲族支,全部深挖一遍。”   幺鸡则扶着栅栏往外探头,扯着喉咙叫,“老子饿了,快给老子弄只烧鸡来。”   旁边牢房里的凌嫚叹一口气,从随身的袋子里往外掏东西,“别叫了,早知道你不耐饿,给,我之前在夜市上买的。”   凌湙坐在桌几边敲了敲,大马金刀,“拿来!”   崔诚那边也在用食物安抚老爷子,崔闾发泄一通,抚着自己的肚腹,接过递到眼前的汤羹一饮而尽,抹了抹嘴后,声音轻喃似有气无力,“送去了么?”   “送了一整锅新熬的海鲜粥,老爷放心,牢里那边都打点好了,不会叫他们受苦的。”   崔闾眼睛发直,扶着膝盖摇摇晃晃,“我先去睡一会儿,今天休息,任何人来找皆不见。”   崔诚弯腰,有些心疼道,“是,老爷好好休息,最近清减了许多,老奴吩咐,让灶上吊些药膳备着。”   崔闾挥挥手,示意他下去。   牢里,幺鸡闻着厨下送上来的海鲜粥,眯眼猛嗅,“香,鲜,哎哟,没料煮个粥还能煮出这花样,这边人可真会吃,主上,快来尝尝,嫚儿嫚儿,过来,别装了,那栅栏拦不住你。”   凌嫚哎了一声,果然两手一提一扯,栅栏门就从中断裂了一根,她人瘦小,一滑溜就过来了。   凌湙手上被塞了一碗新鲜热呼的海鲜粥,笑着摇头,“慢点喝,一大锅呢!”   这崔闾,到底还懂点事。   说着,将粥递到了嘴边。 第67章   翌日直至午时,崔闾的房门才将将打开,担忧了一夜寸步未离开的崔诚,忙带着小厮上前,弯腰扶着崔闾,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和,“老爷饿了么?灶上温着参荣鱼翅粥,小火吊了一晚上,口感正适时,要上一盅么?”   崔闾就着小厮的手洗漱,拿了巾子细细擦面,鬓角脖颈处更用温帕子缚了一会儿,直感觉脑子终于醒过了神,思维清晰,眉眼恢复如常,这才掀下失了温的帕子,重新沾水搓手,边搓边轻声应答,“嗯,上一盅来吧!”   崔诚立即哎了一声,颠着脚亲自往厨下去了,只临去前,将早备好的茶水端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,崔闾的习惯,醒后必得先饮一杯温茶润喉,清嗓子。   等小厮将洗漱用具撤下去,屋中便只得他一个了,这时,崔闾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从刚起床时的慵懒状态里,过渡到外人眼里的精明干练大老爷武装下,一日精力开始高度集中期。   恢复了常态,理智也就跟着回来了,特别是一觉醒了之后,那爆棚的燥郁情绪,也跟着消减,端起温茶润口时,也顺带理起了眼前局势。   自从做了那个梦后,他一向不吝以最恶的心思揣度人,因为没有准确方向,便瞧着哪个位重钱权者,都像是要搞破他家族的推手,连最初与毕衡接上头时,都还起过防范之心。   他太急了,便瞧着谁都像恶人,极致整个江州在握,才有种我命由我不由天感,可这种感受,在遇到至今天下最尊贵之人,那种仰天不能极的防备心理,彻底主控了他的神经,叫他瞬间陷入草木皆兵状。   人太上皇或许不是那个意思,他所有的反应,都建立在梦里那场奇遇里,提前窥得了“天机”,可万一太上皇现在还没起征伐海上的心思呢?或许只是人家初初草拟的一个未来计划呢?他这般大的反应,就跟人家已经将事情做了似的,提前审判了人家的功过。   崔闾抚额,理智回笼后,他不得不承认,论心计城府,他不及太上皇多矣。   现在可怎么弄呢?他竟是把太上皇给弄牢里去了。   且依着太上皇那网状的心眼子,他指定要怀疑自己了,搞不好这会儿他的人已经往滙渠去了。   正思忖着要怎么把这一截漏洞给糊弄过去,那头崔诚已经捧着托盘从外头进来,身后跟着目前担任衙差班头的陶小千。   大宅那边并脱不了人,吴方跟着老二夫妻走了,目前府宅守卫暂由副队钱鑫管理,虽说对这个儿子挺失望的,可到底也不能真的无视其生命,更何况还有二儿媳跟着,她这次的表现倒挺令他刮目相看的,从允了她可以参与一股生意起,她就开始联络各路供货商,不仅带着娘家兄弟,连两房妯娌那边,也带携出一份干股,叫她们只出银子等分利,从出发时起,几乎隔两天就借着驿站往家送信,倒叫崔闾知道了不少盐队运输过程中的曲折事。   果然,从车队进入西北长廊线开始,那一波波打着各路名号,来抽头的地霸路匪就来了,听说毕衡日日难以合眼,雪花似的拜帖投出去,却反馈者寥寥,大家都在观望,都在等着看那一路的盐台道的反应。   崔闾敛目,觉得毕衡还是太小心了,行事过于谨慎,反倒失了气势,会被人瞧轻,反打一波下马威。   似这种本来就与钱挂钩的商贾争斗,涉及利润巨大到朝廷都顾忌的地步,他一出招时,就不该想着还能有和谈的可能,换他作为押车官,是不会与人先礼后兵的,直接以强硬之姿撕开这等表面平静,先把水搅浑了再来摸鱼,也比被人先下了面子再用强,来的更提气。   毕衡打头这一战,估计要吃亏。   陶小千觑着崔闾将一盅粥吃完,才拱了手开口,“大人,前衙那边,武将军已经等了您半日,瞧着似有紧要事相商,若非属下等拦着,怕早闯进后院了,只目前属下们也拦不住了,武将军叫了人,将衙署大门堵了,嚷嚷着说您再不现身,他就……”   在崔闾瞥过来的眼神中,陶小千躬身道,“……他就拆了我们衙署大门……”   那就是个混不吝的兵痞子,陶小千能阻他半日,已是极限,再若阻下去,那真要拆家。   从滙渠出来时,陶小千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活泼,但经一次海战,又与漕运帮众,以及保川府那头过来的官兵们,打了两个多月的交道后,整个人便脱胎换骨般的成熟沉稳了起来。   崔诚在旁描补,“老爷休息后,武将军来了好几趟,后来就干脆坐等在前衙不肯走了,小千也是尽力了。”   崔闾点头表示知道了,声音听不出喜怒来,冲着陶小千道,“你回前衙去,就说本府刚起,还在用膳,态度慢怠高傲些,拿捏着点语气,把他激出气来,然后作势拦上一拦也就是了。”   陶小千摸了把脑袋,崔诚在旁轻拍了他一下,将他推走,“别动真格的啊!略拦一拦就把人放进来。”   武弋鸣的急迫态度,倒是解决了崔闾的难题,他摆好了茶盘,一副消闲之姿,坐等鱼上钩。   前衙那边果然没拦住人,叫他带人冲进了后院,结果以为的府台大人休息之说,果然就是用来阻挡他的搪塞之词,人家正煮茶品茗,好不悠哉呢!   顿时间,武弋鸣就气冒了烟,上前就要掀了崔闾的茶盘,好在陶小千跟后头及时赶来了,刀也不敢拔,棍也不好使,干脆张臂从后头一把将人抱住,边抱边将人拖离开自家大人面前,嘴里还不断道歉,“对不住,得罪了,冷静啊武将军,冷静。”   崔闾闲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,对陶小千道,“不得无礼,还不快放开。”   说着又似自言自语,“本府这套茶具乃祖传古物,武将军便是打碎了,也应当能赔,没事,全当一起听个响了,回头将账单送到武将军府上就是。”   武弋鸣的将军府空的能跑马,否则也不能对着被拉空的江州码头仓库瞪眼跺脚,然后只能听从崔闾的提议,去打东桑夺船抢钱,一套祖传的古朴茶具,听起来就很贵,叫他霎时就不敢再动,并远远的站离茶盘边,免得有被人栽赃讹钱之嫌。   崔闾轻哼一声,自顾自斟茶自饮,半点没有要开口质问他,强闯内院是怎么个意思的话。   好歹也是一府之主,哪怕强闯者是个将军,也该问一声罪责才对,武官闯文官府邸,在京里可是要被逮着参本的,你倒是问一问啊!   问了他不就好借此话头,引出因他入监的几人,不过是误会一场,该放就放的话术了么?   你倒是问啊!   那怕回头参我一本呢!   武弋鸣也是苦逼,他接受到了主上叫他不得擅动的眼神,可他师傅却一副等你小子来捞的自信,他要不做点什么,闹点动静响声,回头就得接受他师傅的暴揍,所以,这个衙,他不得不来闯一闯。   但要人的借口,却一时半会没想出来,此时又不免气结于娄文宇的缺席,当然也不能怪人家,他滞留在江州久不归,保川府总要有人坐镇,娄文宇也是实在分身乏术,忙不到他这边。   崔闾似不见他的窘迫踌躇,态度温和的闲闲发问,“武将军这般急切寻我,是有什么事?或者,武将军是特意赶来问询……”   武弋鸣眼巴巴的盯着他喝茶的动作,就见崔闾眼神一闪,开口道,“武将军是担心昨晚冲撞了你的人,被本府……”   他大喘气的顿了一下,欣赏着武弋鸣紧张绷紧的肩背,和攥着腰刀青筋毕露的手,语气轻缓闲适,“被本府网开一面,放出监牢?”   然后,不等武弋鸣给出反应,就紧接着道,“武将军放心,他们并非本府友人,不过昨日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,本府绝不会因为与他们同行一场,就放任他们对将军不敬,是以,这监牢他们蹲定了,唔,至少得蹲个十天半月,才能叫他们记住武将军的威仪,保证下次他们见着武将军的脸,就远远的绕开,再不敢轻慢冲撞。”   武弋鸣在崔闾说话时,几次蠢蠢欲动的想张嘴,奈何崔闾就不给他机会出声,直等他将话说完后,才笑眯眯的抬眼望向他,似在等一个“同流合污”的赞许之意。   很有一种,我们既是同僚又是同盟,但有人敢对你不敬,哪怕受指摘也要顶住压力力挺你的义气,一副是不是很够意思的意味眼色。   堵得武弋鸣心头发苦,舔着嘴唇来回磨缠,终于,还是异常艰难的,非常气弱的出了声,“那什么,崔大人,其实您大概、约莫是误会了,那个……他们,我,呃……”   崔闾耐心十足,也不催促,终于,等到了武弋鸣一咬牙心一横的遮掩之词,“他们是我认识的人,过江看我来着,昨晚我就是想与他们开个玩笑,并非是真的冲撞了我,崔大人,都是误会,您把人放了吧!”   可怜他扯个谎汗都要流下来了,主上不准他暴露他们的身份,想来想去,只能用认识二字来糊弄糊弄,可到底从内心里觉得,对主上不够尊敬,有堕了主上威仪之罪,显出一副心虚之感。   崔闾讶然直起了腰身,惊道,“原来竟是将军熟人啊?怪道他们能轻易踏入江州呢?武将军,你这事可干的不地道,熟人来探看你,怎地还给人开这种玩笑,竟开到监牢里去了,真是罪过,快,来人,随本府陪同武将军一起,去把人接出来。”   说着又似安抚他道,“武将军放心,本府先前说了个小小的谎言,对于那几人虽不是友人,倒底也有一路陪同参观之义,故尔在入夜时分,是嘱咐了家奴给其准备了夜宵,没有过分苛待,呵呵,这不怕将军怪罪本府不与您一条心么?这才没敢说招待夜宵之事,如今看来,倒是没有弄巧成拙了,幸事幸事啊!”   他一副感慨庆幸样,演的那叫一个不着痕迹,让武弋鸣一下子撇了那股异样感,感激的连连拱手,“没有弄巧成拙,没有弄巧成拙,哎呀,崔大人还是做事周到,处处周全,武某佩服,感谢,多谢哈!”   太好了,以他师傅每日的消耗,夜宵是不能断的,有了崔大人的照拂,想来他师傅那边,当不会因为断食而心生暴躁了,他这顿锤总算是逃过去了。   武弋鸣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。   崔闾落他身后半步,笑的眸中深意连连。   二人直往前衙旁的偏院去,衙署监牢就设在那边,此时刚过午时,牢中放饭不久,守在监牢门前的衙差们,三三两两的,正捏着鼻子躲门边上来透气,见着崔闾一行人过来,忙齐唰唰束手来迎,一个个低声下拜,“见过府尊,这大午下的,您怎到这肮脏地了?大人想要提谁,只管叫卑下们捉了往前堂去就是,这里可进不得。”   崔闾板起脸来,故意提了声音道,“衙署之地,哪处是本府不能踏足的?你们当着值,不在牢内看管,怎地一个个偷闲歇在外头?回头自去找刑房领板子,各仗五下。”   那说话的衙差一脸苦相,抬眼望向崔闾欲言又止,武弋鸣心里咯噔一下,拨开崔闾急声发问,“你这阿臜货,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不能说的,难道昨晚进去的人,有什么不好不成?”   崔闾心头也跟着一紧,他借着武弋鸣的由头,好自然的将昨晚之事过渡过去,就算是亡羊补牢,至少形势上,指在身份未破之时,己方好不至于落处下风,毕竟他也不想那么生硬的,自打嘴巴的把人放出来,用武弋鸣作伐子,颇有种掩耳盗铃之感,但自己至少不会再深陷被动之中了。   那衙差见两位大人误会了,忙急的连连摇手,指着牢里道,“大人若不嫌弃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就见牢门整个从内里被人拔起,里面跳出来一个小姑娘,捂着鼻子一连串干呕,直跑到院内空旷处,才仰了脖子大口呼吸,边吸气边跳脚,“臭死我啦!个死幺鸡,简直太讨厌了。”   喊完才发现院内的好几双眼睛正盯着她,一瞬间,她就又恢复成了一个无害的小女孩,捏着嗓子道,“你们在这里多久啦?”   武弋鸣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,无语道,“在你拔门而出时,就在了。”   崔闾假装没听见这小姑娘刚才的喊声,背对着她望向牢门处,冲着那仍躬着身的衙差道,“你声音大些,刚说什么了?”   那衙差只得接着将话说完,“……大人不嫌里面臭味难闻,就……”   然后,从牢门处又闪现出一个身影,却正是太上皇凌湙,此时也是一副忍耐样,只不像跑出门的凌嫚拿袖子捂鼻而已,单脚踏出门槛时,见着门外的崔闾和武弋鸣,还能维持风度威仪的点点头,轻声吩咐,“去找个大夫来,里面……嗯,我那护卫闹了肚子。”   武弋鸣有些茫然,举起脚便往牢里进,然后兜头就被一股子臭味给熏了出来,耳边传来了他师傅捂着肚子哼哼声,“哎哟,老子要拉死了,这什么海鲜粥的,是不是叫人下了药啊?可怎么他们俩没事,就老子一人有事啊?”   崔闾隔着窗子听见里面的声音,一时间与出得门来的太上皇面面相觑,眨着眼睛虚虚辩解,“本府……没下毒。”   虽然是想来的,可一想到太上皇身上那能解百毒的王蛊,他根本连试都懒得试。   别偷鸡不成蚀把米,提前超度了全家才好,是以,之前那恶狠狠的想法,终究没实施。   凌湙却对着他那闪动的眼睛,微微点着头笑了,声音松快,“我相你,粥没问题,只是我那护卫对海鲜可能不大耐受,又贪嘴吃多了,这才引动了腹鼓雷鸣……”白话就是,窜稀。   一时间,崔闾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同情了,脸上肌肉抽动,冲着旁边一衙差道,“还不快去找个大夫来?”   那衙差跟得了特赦般,哎一声垫着脚就跑了。   武弋鸣期期艾艾的隔着窗子向里面喊话,“那个……您还好吧?要更衣么?我给您寻身干净衣裳来?”   里面倾刻间就传来一把爆怒声,“滚,老子没拉裤兜子,里面有恭桶的。”   武弋鸣跟没长心眼子一样,嘀咕道,“可衣裳上肯定沾了臭啊!”   叫里面的人噼里啪啦又一顿的拉肚子声给遮盖了,崔闾抿着嘴,想笑又不敢笑,脸上的表情就跟抽抽了似的,眼角都跟着抖动。   凌湙已经站到了院子当中,显然也是受不了这股味,对着崔闾那抽动个不停的脸颊,揶揄道,“崔府尊小小扳回一城,心情似是不错,怎地贵脚踏贱地,到这来了?”   崔闾立刻整理了表情,来到他面前作揖,“宁先生莫怪,原是我误会了,今早武将军就到了衙署来分说,已经教本府清楚了您与他之间的关系,先前因着您几位登陆江州有违府令,便教我提了些小心,怕混入了某些不明势力,现已弄清您几位竟是被武将军带进的江州,这才打消了顾虑,赶紧来给诸位赔罪了,顺便请您赏脸一道用个晚膳。”   凌湙眯眼,定定的瞧着他,据秋扎图探来的情况,这人昨夜里可不是这样子的,没料一夜醒来,竟又恢复了原态,真是很强大的心理素质了。   那边武弋鸣一边听着牢里的声音,一边听着这边的谈话,及至崔闾提到他的名字,才扭了脸来憨憨一笑,邀功似的冲着凌湙道,“先生不要担心,崔大人已经看在我的面子上,不追究昨晚之事了,以后先生尽可以在江州横着走,嘿嘿!”   凌湙移开目光,只觉他此时的神情特别蠢钝,被人拿了作伐子,当挡箭牌都不知道,他还在想着,依昨夜这人发的一通火来看,今日指不定要找什么由头来与他释冰呢,结果,竟是这小子主动投上去,给人利用了,个大傻子。   大夫很快就来了,鼻子上戴着面罩,武弋鸣也拿了一个戴脸上,跟着大夫往牢里去,崔闾感叹,“武将军对你那护卫倒是好的很,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关系。”   凌湙在旁边谈谈道,“小时候指点过他几日,我那护卫脑子不好,身手却是一等一的,教这小子几手,就被他给讹上了,处处以其徒自居。”   崔闾长长吟哦了一声,扭头望向凌湙,“那宁先生呢?有这样的贴身护卫跟随,身份定然不同凡响,就不知是京里哪户高门家的贵人?”   凌湙低头与他对视,半晌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崔府尊如此玲珑剔透的心思,有些话还是莫要问的那样清楚,宁某现在就是一闲散游侠而已,天为被地为床,走哪算哪。”   崔闾侧脸呵了一声,明显一副不信的样子,这窗户纸也就差一阵风来吹了,但显然,太上皇不想叫这阵风来,非要与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演一演。   经过昨晚的情绪波动后,崔闾已经给自己制定了另一套策略,来应对眼前这个几乎不可撼动之人。   他大逆不道的想,人人惧你如虎,见你没有不腿软欲跪的,那我就偏不复这种常态,不要演么?可以,那就演吧!看谁演得过谁!   崔闾心一横眼一闭,鼓足了气概道,“武将军在本府面前极为推崇宁先生,夸赞宁先生文武双全,乃天下第一盖世英雄……”   凌湙几乎在他一开口时,就知道这话绝不是出自武弋鸣之口,不由挑了眉驻足等着他下文,就听眼前这江州新任府台大人道,“本府主理江州日浅,许多事物忙忙乱乱理不清,宁先生既有如此大才,不如就接下衙署门前的聘书,给本府做一些时日的幕僚吧!嗯,宁先生请放心,月俸定不负你毕生所学。”  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,抬了脚卷了袖子也入了牢内,留下一副落荒而逃的背影。   崔闾只觉自己怕是疯了,根本也不看回头去看太上皇的脸色,狂悖过后就是一背的冷汗和急促的心跳,只好借着探病的姿势,冲出这片被太上皇身上乍起的威势所笼罩的地方,免得像其他衙差似的,瑟瑟发抖的缩着脖子动也不敢动。   他不能在这个人面前丢丑,是以哪怕是后怕,也得跑到他威慑力罩不到的地方后怕。   呕!   崔闾捂着鼻子差点窒息,内里接二连三的传来武弋鸣和老大夫的作呕声,他听着里面奄奄一息的郭将军呻、、吟,突然就乐了。   虽然太上皇没吃坏肚子窜稀,可他那一身威不可侵的气势,到底是受到了波及,想来是实在忍不了这样的臭味,这才没阻止那个小姑娘破门而出。   哈哈哈,人吃五谷杂粮,这太上皇也闻不了臭嘛!   崔闾一想到之前太上皇也捂着鼻子忍耐着臭味的模样,就越心情大好。   该,就该臭死你!   哈哈哈哈!   他扶着没了门的门框子,笑的打跌,旁边悠悠传来一道声音,“这么高兴?崔府尊怕不是在惋惜,宁某怎没受此灾难吧?”   崔闾摆手,憋的脸色通红,他笑当然也不可能这样明目张胆,全忍在肚腹内笑,被人这么一点明出来,再也憋不住的扑哧扑哧出声,赶紧扭了头往外走,边走边道,“本府想起来前堂还有不少府务要处理,这边就交给宁先生和武将军了,若需要什么贵重药材补身,只管到前堂来找我,告辞。”   凌湙面对着转变如此快的崔闾,眼眸微深,这人的一切行止,在自己面前竟然随意了起来,完全没了昨晚与自己相处时的紧绷感。   给人的感觉,像是豁出去全副的身家性命一般。   难不成自己爱砍世家勋贵的脑袋,竟叫他得知了去,然后发现摆脱不得,不想挣扎了?   这是不是也太消极了?   不得不说,凌湙有些真相了,崔闾不是知道他爱砍世家勋贵脑袋的性子,而是提前预知了自己家下人的结局,目前属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阶段。   他努力的在调整着与太上皇之间的相处之道,力图能在以后的接触中,触摸到太上皇那隐秘的心思,从而趋利避害。   说到底,他还是在为家族前途性命努力,是不能轻易就放弃求生意志的。   梦不能白做,人不能白遇,既然都到了眼跟前,若然还搏不出个生机来,那就是他无能了。   崔闾坐进了前堂办差厅,望着堆积如山的府务,思绪却是漂漂浮浮的不能落定,太上皇会给他亲近自己的机会么?   只不多会儿,董知事就从外面走了进来,身后跟着崔榆,以及拎着长剑椅门望向他的太上皇。   董知事抹着汗,崔榆亦卷了袖子擦汗,两人忙的深秋还一身汗味,可见府务之多之繁忙了,觑着崔闾的神色,委婉的再次提及招聘幕僚的事。   崔闾望着光倚着半边门,就遮挡的半下午的阳光都弱了几分的太上皇,缓缓开口,“介绍一下,这位宁先生,以后就是我们府特聘的幕僚了。”   幕僚数量贵精不在多,这是崔闾对董知事和堂弟崔榆的解释,待两人与太上皇行过礼,互通过姓名后,崔闾便挥手冲着三人道,“都去忙吧!先将土改的丈量方案提交上来,再着人去按着籍册,将符合分田标准的百姓,一个乡里一个集镇的招集起来,宣讲告示。”   凌湙杵着长剑剑柄顶端,眸光深邃,半晌,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字来,“好。”   崔闾心跳如鼓,举起的手挥动时,自己都感觉到了僵硬,凭本能的维持着自身仪表。   凌湙轻笑一声,提起剑柄将之悬在腰间,走动时发出铁器争鸣般的响动,利落又干脆,“嫚儿,走,干活了。”   整个办差厅瞬间空了下来,只崔闾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以不正常的速度跳动,那鼓燥的响动,震的他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,只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不断来回的在震动,“他答应了,他许了我的近距离接触,竟然……竟然……”   崔闾喃喃出声,“我是疯了么?我一定是疯了,竟然敢叫他替我办差,日后就算是掉了脑袋,似乎也不冤?”   正呢喃着,一抬眼,就被门前的高影给吓了一跳,却是去而复返的太上皇倚门而立,脸上表情带着几分严肃,张嘴就道,“忘了说,弋鸣出海之战,我得跟上去瞧瞧,东桑岛,早在收入囊中的规划内,倒没料你与我想到了一处,嗯,此战必须赢。”   崔闾张了张嘴,跟着念了一遍,“此战必须赢!”   竟是突然热血了起来,难怪后世之人传颂起眼前人时,那战神称号永不堕呢!   够狂! 第68章   董知事和崔榆是真不知道眼前人身份的,崔闾说是新招的府幕僚,那他们就真敢把人当壮丁使,半点不带客气的,将近日堆积在案牍上的公务,全给堆到了人家面前的书案上,尽管觑着那大马金刀,往案桌旁一坐,身侧还站着个脸圆圆气鼓鼓的小丫头,一副看着就不好惹的模样,可也吓不退他们急于分摊公务的决心。   谁对着这一摊子事都得黑脸,何况人家招进门,连口水还没喝上,就要干活,没尥蹶子走人就不错了,被个小丫头瞪几眼就瞪几眼吧!只要这大马金刀的爷肯接手帮忙干活就行。   董知事呵呵笑的一脸解脱,边伸手做着请干活的姿势,边脚打后脑勺的要出门,临走前对着整理户籍册的崔榆道,“崔经历,户房那边的书吏已经等在办公房了,您可以去侧门边上坐个车,呵,来回也方便,我这边可以腿着去,城门那边有牛车带我去乡里长那边,晚间若赶不及,我就明儿再回,府尊要的资料,至多明儿午时就能得,您若遇着他,可得替兄弟分辨一二呀!”   崔榆从书案上抬头,冲着他挥手笑道,“我们盘查户籍,用不着乘车,你把车驾走,省得去了乡里,还得劳烦乡里长给你找牛车代步,挨家挨户的仗记土地,晚上能回就回,免得嫂子在家担心,呵呵,府尊大人那里,若有问起,自有我替你描功,去吧去吧!”   这就是现实,自从江州府台换了他堂兄坐后,原衙署内的同僚们,再与他说话打交道时,就又客气又谦逊又讨好,想着法的予他方便,这董知事从前与他不咸不淡的相处,现在就开始事事以他为先了。   崔榆心中清楚,他是想再进一步,接了他的府经历位子,与他相处好了,得他这个原主推荐,当能有更大把握升官。   此等心思亦算人之常情,并不令他反感,且董知事人还算周全,这么多年相处下来,除了有点墙头草,办事做人方面,与之前的严修相比,又高出一筹来,升府经历的年岁和资历,目前属他最符合,崔榆深知,若没有意外,他当是能上的。   一旁的凌湙听见二人对话,眉头微动,出声询问道,“崔经历与崔府尊……?”   崔榆转过身来,笑着与他道,“巧幸与之同族,府尊大人乃我堂兄。”   凌湙挑眉,悠悠道,“若我没记错,朝廷官律里有一条……”   崔榆忙急急的摆手解释,“非是府尊大人徇私,在用人一事上有违律令,实在是衙署这边之前的变故,摘掉了一部分人的职务,这才造成府内事务堆积无人做的局面,我现在属于人在职不在,等人手到位,我就得调离衙署了,先生,我们府尊是个最推崇今上新政之人,他的手下,不会有任人唯亲之事发生,是我先任了府经历,未料想同族堂兄会有如此天降之喜,否则我早当请辞或请调了,先生还望莫要误会了。”   大宁开国任官制,是废了籍贯制约制度,让许多不愿背景离乡的官员,能够就近在籍贯地任职,凭自身才能说话,但这并不表示,在如此的制度下,可以明目张胆的扶持本家亲族,于是,就有了另一条避亲令。   也就是说,一府主副官,其下门生故旧,在选用上,不得以其本族亲人为先,若遇同衙亲族者,要么调离要么让下位者自动请辞。   大多数人,会替同族亲人另谋高就,没有说自己得高位,而不顾族亲前途死活的,如此,崔榆的下一步路,会被安排出江州任职,崔闾那边已经与娄文宇打了招呼,等他这边人手到位后,保川府那边就会下正式任职文书,调他去保川府辖下一县镇,任县令。   而因着这个制度,本来打算今年参加府试的崔元逸,就不能考了。   当然,他若非要考,也能考,那府试主官就不能是他老子崔闾,得上报朝廷,请礼部下派一官员来作主考官,然后,如此取出来的门生,便不算是崔闾的门生,在他如此缺人用的情况下,显然,这一科的府试主持,是不能让的,如此一来,只能委屈崔元逸再等三年了。   崔季康先前生他二哥崔仲浩的气,就是因为,他都想到了他们家老爷子目前行事的艰难,正待急招门生支应的当口,老二却只顾着自己所谓的人生理想,而他们老大是从头到尾没提过这一茬,默默扣下了书本,又回到了从前的位置,帮着老爷子管理家族诸事,如此高下立显,便不得怪他完全站队老大方,讨厌老二一方了。   崔榆在衙署呆了这些年,很清楚一个不甚会招是非的事,因此,哪怕眼前这人看着温和无害的,他也立刻严正表情,肃着声音的将崔闾在任人这块上的细则,给一一分说清楚,绝不让人有对崔闾在公务处理上的任何可指摘之处。   严防死守有人以此为攻击点,来陷害他堂哥,实在不行,他宁可不当官,也得保住他堂哥的官位。   崔榆非常清楚,一族里出个一府之主意味着什么,是他这辈子都摸不到的门槛,也是许许多多人一辈子都不能望其的项背,如此,就更显得崔闾如今的成就有多重要了。   清河崔氏盛名远播,长久不衰,他当然也想望着他们博陵崔氏,有朝一日能站在世家巅峰上。   凌湙倒是没想在这上面揪崔闾的小辫子,他只是借着话头,引出自己真正想问的,“令兄才干无双,想必隐世那些年,在族中也有如此雷霆之风?”   崔榆面上一顿,眼中迅速闪过尴尬之色,拱手低头道,“兄长行事一向谨慎,那些年不使族人大张其鼓,必有其深意在,是我等庸碌之辈不能了解的。”   一副全然以兄长为马首是瞻的样子,且对凌湙这样的打探已生不悦之意。   凌湙见好就收,随手翻动着面前案桌上的卷轴,手在动,脑子里的念头却也在转动,一个人生前半场都敬小慎微的人,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他会如此高调的现身人前?这与他从王听澜处收到的基本信息,有着截然相反的论调,其中定然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的变故,且最重要的是,清河崔氏那边,似为了与这门崔姓撇清关系,已经令人抄录了百年前分宗的家谱,晒于一次众世家聚会上。   一个拥有百年世家基底的宗族,没有一个能令人信服的原因,贸然投诚,总不令人那么敢信,敢用啊!   已经在刀切世家勋贵领域里吃过了闷亏的人,再遇着有如此背景之人,哪怕再自信豁达,也不免会心生犹疑,而不敢接纳,反复考验,探查才是正常的。   他总觉得崔闾的行止里,透着一种焦切,跟……像是那些努力在与时间赛跑的人一般,感觉有什么事在前面等着他,而他必须在到达那个节点之前,做好什么事,这或许也能往他突然改变的人生规划有关联。   崔闾……用近乎断绝后路的方式,在向皇族卖好,而在如今世家勋贵仍手握天下大半资源的局势下,似乎并不应该。   一个出色的家族掌舵者,不应该如此毅然决然的倒戈向另一方,世家生存的普世价值观,左右逢圆是一个,诸事留后路是另一个,他们总不可能将鸡蛋全往一个篮子里放,而崔闾如此孤注一掷的向皇族投诚,他就那么相信依皇族目前的治理方针,定能收拾了那些世家勋贵?   他哪来的信心呢?   凌湙自己现在都被那些盘根错节的大世家勋贵们,搅扰的烦不胜烦,有时候气急起来,恨不得直接放出荆南蛊军,直接灭了那些人,可那太有伤天和,他终没突破人性底线。   战争死人,与持蛊凌虐人的性质终究不同。   他自己都不能确定,在有生之年,能否将那些吃尽天下利益的世家勋贵给灭了,这崔闾又到底是从哪来的信心?   正拧眉想的出神,旁边一眼眼刺来的目光却实在令人不能忽视,一瞥眼,竟是邻桌的崔榆似有话说,凌湙坐直了身体,露出自以为很亲和的微笑,“崔经历有话说?”   崔榆嘴唇动了动,吐出一句道,“先生做事,一向是如此磨叽么?”   那么多案牍事,不快着些翻阅整理,分门别类分轻重缓急的处理,竟坐在这发呆?幕僚月俸想白嫖?   就算是他堂兄亲自招进门的,也不能在工作的时候偷奸耍滑。   凌湙:……   他旁边立着不曾动弹的凌嫚,则惊奇的瞪大了眼,仿似在说,这人好狗胆,竟然敢监工他五哥干活!   崔榆尤嫌不够,声音嗡嗡的传来,“先生既能被我府尊亲自招来,想必身怀大才,既如此,亦当知晓目前江州诸事正枕待弦上,是以,当前是没有时间与你接风摆宴的,望先生莫要以此为介怀,而……嗯,出工不出力!”   枉费了我堂兄的信重,哼!   凌湙:……   崔榆,榆木的榆吧!   凌嫚眼神都渐往怜悯处转了,只觉这人前途暗淡,约莫是没什么发展前途了,眼光太差了,都看不出她五哥身上的王霸之气天龙之姿么!   她待要上前开口,却被凌湙伸手拦了一下,就听凌湙道,“来前,崔府尊可是与我说了,只叫我负责土改一事,却不知崔经历将与之无关等公务,全推予我来做,是何解?这本来就不该是我干的活吧?”   他说完微顿,在崔榆涨红的脸色下,再次缓缓开口,点着桌案上的卷轴,“我若没记错,各地衙署幕僚只做参政谋划之事,偶尔基于主官宽仁,才会接手一些实事性公务,是以按理,我是无需要与这些公务打交道的,只所以肯接土改一事,乃是因为崔府尊诚恳相邀,而我亦想为江州百姓做些事,出于公心,才沾了这手俗务。”   哪家的幕僚都是闲来喝喝茶浇浇花出出主意而已,没有被这么当牛马使的,崔闾借机使唤他,可不代表别人也能冲着他搞职场霸凌,欺负“新人”。   凌湙说完,浑身的气势就起来了,骇的崔榆讷讷不能言,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一声来,此时他才发现,是自己错估了这个新来的幕僚实力,把他当普通书办使唤了。   这下子尴尬了,回头可怎么对堂兄交待呢?说他一来就把人得罪了?   不是,这人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呢?叫他做点事而已,新入得衙署参与办公,不得表现表现?怎么就跟炸了毛的狐狸般,一张嘴全是刺。   他不懂这其实是职场打工人的本能反应,哪怕过了这许多年,凌湙仍极为讨厌不得已伪装社蓄的那几年,真是处处被所谓的职场前辈塞活,塞各种本不属于自己的活。   崔榆叫他噎的半晌没声,正懊恼间,门扉处传来了响声,有人从外面进来了,他忙收拾好表情望过去,就见王听澜在前,武弋鸣在后,两人步履匆匆,一前一后的正往里进,然而不等他起身打招呼,就见走在前头的王听澜也不知怎地,脚底打滑,噗通一下跪地上去了,后面武弋鸣愣了一下,连拉带拽道,“王姨,摔坏了没有?快起来,叫崔经历看笑话了。”   王听澜接受到提醒,这才定眼往崔榆脸上看,边从地上爬起来,边自圆其说道,“最近四处奔波,委实忙坏了,腿脚一时打颤,又加之这地如此干净滑溜,呵呵,倒在崔经历面前失礼了,抱歉啊!”   以她和武弋鸣的官位,当是无需理会崔榆这等小官的,奈何他姓崔呢!有崔闾搁那竖着,就跟投鼠忌器般,倒不好随意把人打发了,免得引人怀疑,坏了主上行踪。   崔榆已经绕着桌子过来了,边走边拱手,客气非常道,“两位大人到下官这来,可是有什么紧要事?若然紧急,派个人来支会一声就行,可无须两位大人亲自前来,太怠慢了!”   与对凌湙的态度不同,对这两人,崔榆是非常恭敬的,毕竟以后自己是要去保川府做官的,又加之崔闾对这二人亦非常礼遇,使他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两人地位尊崇,更加值得被优待。   官场中人,再怎么平易近人,说话办事凭的也还是实力,有实力,才能情绪稳定的宽仁宽己。   王听澜被他拉着客套,心里其实很烦了,可这办公房是崔榆主场,她来这里只能是找他,而不该是连面都未见过的宁先生。   说来也是郁闷,她都不知道主上什么时候竟已经悄悄入了江州,由于近日一直在忙着妇协部的事,衙署这边就来的少,加之自己暂住的地方离的远,有时两三日才来衙署交接一下文书,再与崔府台就手中进行的事项说道说道,平时内城她是不逛的,至于新开的商超,也是一点想逛的欲望都没有,北境那边已经逛腻了,而这边的货品尚未及至北境那边的丰富,实在也吸引不了她,如此,她已有两日没往衙署办公房来了。   若非武弋鸣派人给她传话,她恐怕还要晚上一日才能得知主上一行人的行踪,王听澜立即便丢了手中的工作,一路骑马狂奔而来。   距离她上次面见主上,已经又过了有六年八个月之久,不止她,北境那边一众老部属们,都张头竖耳的等着主上音讯。   王听澜眼睛有些湿润,眼角余光,只能羡慕的瞥见武弋鸣颠着脚上前,跟只烦人的苍蝇似的,围着主上说话,且声音还不低,“师傅已经被移至偏院客院休息了,大夫说以后少碰海物类食品,他约莫这辈子都食不得江州的海类丰物,正趴榻上生气呢!”   凌湙边听边点头,没有吱声的意思,武弋鸣只得又道,“您怎么……怎么想起来给他当幕僚了?这是不是不大好啊?”   您要想换个职位体验生活,到我麾下来呗!我罩你。   武弋鸣眨巴着牛眼,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,叫凌湙看了直摇头,趁着崔榆被王听澜绊在另一边说话,于是低声道,“平日没事别往我跟前来,叫你王姨也是,省得打眼,还有,我这幕僚身份还有用,你要擅作主张跟崔府台调了我走,小心我抽你,行了,叫上你王姨一道回吧!”   就这样,王听澜一句话都没跟主上说到,就被武弋鸣给连拉带拽的弄走了,崔榆蒙头蒙脑的看着这来去匆匆的两人,后知后觉道,“咦?那他们俩是干嘛来了?”   王听澜说的几个事,随便派个人来就能搞得定,她自己却是没必要跑这一趟的,就更别提武弋鸣了,连话都没与他说上,两人似乎只是为了来而来,至于目地……崔榆将眼神往凌湙处瞟,却见他正笑着冲他点头,“武将军真是热心肠,听说我被聘做府幕僚,竟是觉得屈了我,要去找崔府尊讨说法,替我讨个一官半职呢!”   说完似笑非笑道,“……他似是觉得崔经历的位置不错,暂且适合我游历时暂代。”   崔榆到底不是崔闾,竟有些扛不住凌湙的气势,加之之前被他就职责范围的事务怼了一道,现在就很有些气短,又有武弋鸣走前刻意的拜托他,照顾这个亲戚,他这才知道人家不惧不讨好的底气在哪。   原来,竟是有武将军作背书。   他咽下了经历一职,已有人选的话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蒙头干活,竟全没在意到办公房中,已经悄摸摸少了一人。   凌嫚跟着王听澜后头,二人绕到一处僻静地,这才收了在外人面前的拘谨,尤其凌嫚,一下子跳到王听澜背上,从后头搂着她,亲切无比道,“我回来了,姐姐,高不高兴?惊不惊喜?嘿嘿嘿嘿!”   王听澜回身抱着她,很仔细的上下打量,看了一遍又一遍,声音哽咽道,“高兴,姐姐很高兴,主上是将你身上的尸蛊都除尽了么?你以后就能跟正常人一样长高长大,能成亲,能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?”   凌嫚点头又摇头,声音清脆,“那不重要,本来我也不在意身体问题,是五哥非要让我跟正常孩童一样成长,费了那老大的力,又花了好长的时间,才帮我把尸蛊全拔除了,但我好像除了身高在缓慢增长,其他地方并没改变,葵水也没有,身材也还是干瘪单薄的样子,反正除了这个,都跟以前一样。”   王听澜心疼的摸了摸她,很欣慰道,“已经很不错了,至少你现在说话利索,也能听懂我说话的意思了,以前可没这么伶俐,大家都还以为,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小蛊娃了。”   凌嫚挨着她,摇晃着她的胳膊,感慨道,“多谢大家了,这么多年一直这么看顾我,我在父母那边的浅薄亲缘,都被你们给补全了,五哥说的对,这世上不是每个父母都会无条件的爱孩子的,但总有心软的神灵会眷顾我,你们是,五哥也是,我是个很幸运的娃呢!”   当年凌家全家被流放,最可怜的莫过于她这个当时只有四岁的女童,其他的堂姐妹身边,都有亲娘照顾,她只能跌跌撞撞的跟在嫡母身边,生怕一觉醒来就被抛弃了。   后来呢?嫡母被祖母利用,也死在了流放地,她一下子成了凌家里的孤女,有长辈等于没长辈,孤零零的守在嫡母的坟头边上,她堂姐不忍心,偷偷在耳朵边教她,叫她去接触当时已经成了势的五哥,求他庇护,凌嫚人小,可心灵干净,她觉得人和人的感情不能总这么利用来利用去的,五哥本来就不是凌家子,人家也是受了冤枉牵连,才到了边城那恶地求生,她不能成为他的拖累,于是,自己去找了当时从荆南来北境筹办医署的师傅,以身养蛊的条件,成为她师傅的练蛊尸娃。   那年她五岁,被她师傅锁在练尸房里的铁箱子里,每天承受着上千只蛊虫的啃噬,在理智即将消失时,是五哥的强烈呼唤声,拉回了她仅存的一丝神智,让她成了所有尸蛊娃的特例,一个拥有自主行动力的蛊僵娃娃。   她终于如愿成了五哥的小跟班,可以上哪都跟着,五哥也常常自责于当年一个看顾不到,只顾着搅浑京畿的局势,而忽略了她,给她造成了如此不可逆转的伤害,后来在平定天下,又将皇位让了武家小侄儿坐了后,他开始带着她满天下找药,又与左师傅等人,研究除蛊方法,二十几的实验下来,才终于一点点的替她将身上的尸蛊拔掉了,只是伤害仍在,她没有正常女孩子的特性,除了葵水,还有……嗯,胸前平平。   凌嫚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,如果不是五哥坚持,她根本不想长大,因为长大了就不能坐在五哥的胳膊,和幺鸡的肩膀上了,她得自己走路,非常不好。   王听澜却很高兴于她现在的大姑娘模样,摸着她的脑袋高兴,“你不是一直眼馋那些漂亮的衣裙么?回头姐姐亲自给你做,还有梳头,梳个漂亮的双丫髻,钗啊环的都戴上,肯定好看。”   凌嫚摸摸脑袋,似又想起了什么,鼓着包子脸道,“都怪幺鸡,老爱揪我头发,不然我头发肯定比现在更多,五哥都没办法让我的头发长快,这一点长足足养了十年,太难长了嗷!想变美,打扮的漂亮也很难嗷!”   王听澜摸摸她的脸,感叹的直抹眼睛,“姐姐这辈子能看见这样的你,真是毫无遗憾了,你以后,要好好的啊!遇事可不能再冲动了,那蛊虫往身上引,多少大人都怕死,就你主动找罪受,真是后悔补救都来不及,以后可不能这样了。”   凌嫚嘿嘿笑着点头,眼中没有一点阴霾,摇着王听澜的胳膊道,“别说我了姐姐,说说你吧?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呢?韩大哥放弃啦?他不追你了?”   王听澜拍了她一下,笑嗔,“不许瞎说,我跟他没可能的,这辈子我只能做他的嫂嫂。”   两人头碰头说话,完全没注意到身侧镂空的雕花墙窗外,有人影路过。   崔闾当然不是有意要听壁角的,只是刚好路过,又加之两人头碰头说的投入,以为这处壁角安全,却不知这后头有条近道,可以抄了直通到他的办公处,他每次往前堂来寻人,或要出府去办事,不耐烦绕那长长的抄手游廊,就会走这条近道。   在将太上皇安排了个幕僚职位后,他一个人又在办公房里静坐了许久,然后,唤了崔诚来,未免落下笔墨等实证,他只叫崔诚附耳过来,用极轻的声音嘱咐他,叫他立刻马上回一趟滙渠,避着点人的,找到他长子崔元逸,让他在看顾族学和大宅的修缮,以及镇里各地方工程时,找个借口,领着府内执近三代伺职的部曲铜牌护卫,去他们家名下所有的田间地头去找找,无论用什么工具,尽量避着点人的,深挖一挖,看看能不能将那叫石油的燃料,给提前掘出来。   他想过了,与其等着不知道什么人的,上门来以莫须有罪名抢夺他家财产,实则剑指那片土地的行为发生,不如就他自己先人一步的开挖,不管挖不挖得出来,他得用行动告诉那些弄鬼的人,别虚晃事实真相,他什么都知道。   滙渠那边的水渠,已经沿着原本规划的走水线路,挖出了成效,目前正使了人往渠壁上贴碎礁石加持渠沟的坚实度,而分田到户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得了田亩的人家,有急迫的已经开始翻田沤肥,准备来年春的耕种了。   族学经过两个多月的修缮,除了后加盖的藏书阁未完工,其他地方基本都收拾好了,由崔元池主持新生迎新工作,带着从各县镇聘请来的秀才,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举人一起,给新入学的学生讲解学堂规矩,以及各门新增课业的对口择优计划。   因为担心许多人对新增的算学,匠艺等科目,持另眼观看态度,崔闾给了族学招新中最吸引人的一个条件,就是学习这些冷门学科的学生,将来自学堂毕业后,由衙署这边统一安排工作,保其不会有学而无用的结果发生,就衙署的工房和户房,都承诺了会有名额给到优秀毕业者。   只此一条优厚入学政策,就帮着新增的几门所谓“不务正业”的学科,打开了局面,成为开学时最热门的报名处之一。   另有就是通往滙渠的官道,终于在初冬头一天全部完工,目前来往府城的一路上,再也不会颠簸,如坐崩崩床了,崔元逸在官道通车的当天,给崔闾来了一封信,告诉他,那边的沿街商铺,也都修缮收拾好了,可以往外租或卖了。   崔闾来前堂,就是找专门负责改建收缴的,那九家大宅,以及名下商铺的事,挡在保川府的商贾越聚越多,再挡下去,恐要得罪原先支援他货品物资的头一批人,他得先把这部分人放进来,叫他们尝第一口鲜。   忙起来的时间就过的特别快,等他再想起来还有太上皇这么个人时,时间已经过了近三刻钟,忙借着来前堂处理公务的,想绕到崔榆这边来看看太上皇状态。   他非常期待的能看见太上皇埋头替他干活的样子。   然后,就一不小心,听见了这两人的谈话。   原来那圆脸小姑娘的身世竟这般凄苦,其本身也是受了大罪的可怜人,竟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郁结和不快,可见太上皇将她保护的多好。   念及此,崔闾又加快了些脚步,想尽快去看看土改的章程出来了没有。   却不想,在门口,就被他堂弟崔榆拦了下来,上头一句话就是,“大哥,那幕僚不行,弟弟看着他不像个好人呐!您知道么?刚刚王、武两位大人来过了,以为我看不出来似的,就非常刻意的来找他的,他们之间肯定有猫腻,大哥,快赶了他走,咱们重新招个得用的。”   崔闾:……   崔闾缓慢抬头,与坐在门里的人视线对上,看着堂弟脸上严肃的表情,突然有些迟疑,“才多大时辰?你与他就闹了矛盾?”   门里埋首公务堆里的人,抬起头来,似笑非笑的朝他望来,点了点他手边小山高似的书册卷轴等物,崔闾突然有些回过了味来,惊讶道,“你们给他派了多少活啊?”   一时间,竟有点不敢与门内人的眼睛对上。   那人却已经扬了声音,在门内坐的八风不动弹的,冲他招手叫道,“崔府尊,除了土改需要用到宁某,兵防之事可有需求?宁某亦可效劳,比如练兵……宁某自认才能尚可,很愿倾力相助!”   崔闾抬手轻拍了拍堂弟的胳膊,夸道,“做的好。”   精力这么旺盛,能做请多做。 第69章   一桌席面三个座,就摆在后院不大丁点的凉亭内,四周用帷幔遮了三面挡风,亭角一处摆了个茶吊,取意红泥小火炉之雅趣,然而内里炖煮的却是姜枣雪梨汤,在这深秋将入冬之季,却是取暖润喉两不误。   凌湙一身窄袖长袍,身上披了件暗绣描金的玄黑大氅,踏着夜色将起时分,来赴一场明显不太怀好意的接风宴,小牛皮长靴踩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上,两边的花草已进入枯萎期,只有一点子夹杂在其中的松针树,仍挺直着腰杆生发绿意,斑驳参差的花树,显出近日才有被好好打理的痕迹,一院子刚移植过来的松柏树下,新翻的土壤,显示着这里重又有了新主人眷顾的事实。   堂堂衙署后院,被当员工宿舍久矣,住的乱七八糟的房间,和没什么人在意的庭院布局,都在有了新主人之后,重新夺回了属于它的尊严,尽管空气里仍带着泥土翻新后的腥气,但来年的繁花似锦,似已经有了实质性展现,终究一处好的宅邸,是需要有人气呵护的。   环佩叮当,刀击长鞘,行动间,束腰的玉扣与长剑柄端的尾穗遥相击掌,与落后他几步的幺鸡一道,用身上的铁玉器鸣音,向亭内准备待客之人,通报了有客至的消息。   半掩的帷幔上,露出一只劲瘦大掌,将将掀至一人高处,便有一颀长的身影显现出来,宽袖儒士袍,只一枝紫檀木钗将头发全裹挟进了文士巾内,与一身精干,头戴金镶白玉冠的客人,竟恰分了两种风格,武者与文士的鲜明对比。   而玄黑大氅之内,是一身石青,与掀帘而出之人身着的靛蓝,又分裂出了两种迥异的风格,明明二人皆不是风吹就倒的文弱之士,但经此二色的渲染,竟硬生出了些许墨染的风华,尤其在年龄的加持下,一切显露于外的风霜之色,都成了锦上添花的精华气。   凌湙站定脚步,与阶上探出身来之人相视而笑,好似白日的机锋不曾有,好似二人神交如经年老友,他个头本就较常人高的多,此刻站定,给了阶上之人与之平视的尊重,宽伟的肩背似挡住了笼罩而来的夜色,将这一片方寸之地衬的光华明亮。   似有如泰山扛鼎之气概般,带着隐匿的非凡气魄,冲破黑夜迈入明亮的宴饮之地,平心而又气和,亦收了之前咄咄逼人的试探之意。   太上皇龙章凤姿,千古无人可比。   崔闾下意识想拢袖行礼,然而在腰刚预备下弯之际,一只长手就托住了他,后尔传来的声音隐含戏谑之意,“府尊如此礼贤下士,宁某再自视才高,亦不敢托大受大人之礼啊!”   一语惊醒梦中人,崔闾立即懊恼的抽回手,重又将腰板挺直,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后,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,“宁先生辛苦,这接风宴虽是操办的迟了些,却未减本府万分心诚,请里面座!”   都怪这厮太过风仪,一路夜朗星稀相伴,害他差点搞错了现在双方的位置,主公与幕僚,明明该是自己站的主家位,这被一托一举之间,形势立倒,显出他沐猴而冠的局促行止。   纵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关系,可现在不是演么?演不像可就是能力问题了。   崔闾醒了神,迅速拿回了主控权,引着人往席位上走,而他身后,则是一脸紧张绷着心绪的武弋鸣,在太上皇伸手之前,他差点失声跟着一起下拜行礼口呼万岁。   好在是被太上皇及时打断了,但那股紧张之气却冲往胸腹之间,顿时他便控制不住的打起了嗝,“嗝、嗝……嗝~”一声声的吸引了人目光,齐齐朝他望过来。   武弋鸣涨红着脸,一时脑抽,竟拿手指着两人哈哈大乐,“您二位这模样,好叫不知情的人以为,嗝,以为……嗝,崔大人是幕僚,太……嗝,宁先生是主家呢!呵呵~呵呵!”   场面忽然就冷了下去,似有冰凉之意在席间流转,他呵呵着呵呵着,方觉气氛不对,后知后觉的闭了嘴,尴尬的拿眼神往自家师傅那边瞟,无声的喊他救命。   哪怕事实真相确如他所说,该是太上皇居上,崔闾居下,可就目前的情势而言,这种真相还远没到该揭晓的时候。   太上皇远游在外多年,朝中诸臣,以及世家勋贵们,刚松了紧绷在心间的弦,好容易朝局恢复稳定,在没有大把握之前,他的行踪,是不能宣之于众的。   朝事不清,天下动荡,是太上皇和当今最不愿看到的,他们的顾忌是天下百姓,而这恰巧,也成了那些人拿捏他们的把柄,但凡大宁皇朝最尊贵的两个人,也似前朝皇族那般,不将百姓当回事,随意践踏奴役,或许也就没有现今僵持的局面了,可终究,太上皇仍是那个以民为本的君上,屈一人而利天下,他忍得住这口气。   崔闾忽然就觉得心中的郁气散了,觑着武弋鸣鸵鸟似的缩肩塌背样,忽然就觉得自己也并非处于劣局,至少他现在拿到了表面上的主控牌,甭管二人气势高低,该谁上谁下,他反正在这一局里,就该稳居上。   再不似幕僚的主上,也得给不似主家的臣下让个位,除非……呵呵,眼前这位现在就掀牌不玩了。   只要他敢掀,自己就敢纳头觐拜,并大摆仪仗迎驾。   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,先前一直窝在心里的郁结,便是壮胆指派其干活也不能消减的心理负担,瞬间清的一干二净,崔闾腰直了,脊背挺了,连步履也从容了,引着太上皇到了席间,然后在主客位之间,毫不客气的坐了主位。   再也没了先前的顾虑,以及瞻前顾后的情绪了,嘿嘿,武弋鸣当居首功。   崔闾招手,像是不曾看见武弋鸣被他师傅瞪了之后的磕碜样般,对着剩下的唯一席位道,“武将军,请入席。”   幺鸡既没亮明身份,就只是宁先生的护卫而已,而护卫在这种场合是不能上桌的,他得按照规矩,跟伺候在一旁的崔诚一样,站在帷帘外的阶上。   想起刚刚阶上把臂的无声较量,崔闾一副不管他人死活样的,再次催促武弋鸣,“武将军?愣着干什么,请坐啊!”   武弋鸣再没料到,这席间摆的座次,竟然没有他师傅的,被崔闾连声催促,催的额汗都下来了,眼睛在他师傅跟太上皇之间望,心中却是在呐喊:求求了,给个提示,现在他可怎么弄?   没有师傅站着,徒弟坐席的规矩。   如此僵持了几息,还是太上皇看这孩子可怜,终于大发慈悲道,“武将军请坐,既是崔府尊为我办的接风宴,理当听他安排。”   幺鸡这才反应过来,这一桌子酒菜竟与他无关,空腹几日只靠白粥提气的人,简直不能忍,竖了眉毛就要与崔闾呛声。   真好几十年没人敢这么慢待他了,好酒好菜无所谓,他这些年把天下珍馐吃了个遍,重要的是态度,论年纪和身份,他怎么也该得个位坐。   就凭什么不让我坐席?你这是哪来的待客之道?况且不是因为你,老子能拉肚子闹笑话的一股郁气直冲脑门。   一连几问全在腹内,憋的他面含怒色,跟要掀桌砸场子一样,旁边崔诚觑着崔闾眼色上前,笑呵呵道,“郭护卫是吧?我们老爷得知您大病初愈,有些东西仍需得忌口,因此,特吩咐了老奴,为您另准备了饮食,请跟我来。”   却是将人引到了阶下鹅卵石地,那里摆了张小杌桌几子,上面有三两只已经装满美食的碗碟,竟是提前令人准备好的江鲜,和一盅带着药材味的海参炖粟米粥。   幺鸡没敢动,他现在看到鱼啊虾的就心颤,发誓再也不碰了。   崔诚却是很有耐心且周到的跟他解释,告诉他这些江鲜与海味的区别,且经了一次腹泄后,一般人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尴尬事了,不信的话,旁边就有大夫留的止泄药,大不了用完再饮上一碗就是了。   江州风味特色就是江鲜海物,大肉的消耗与制作上,是及不上江对岸那边的各州府的,因此,早有专门应对肚腹不适应者的汤药,总归喝着药吃着江鲜海物,总有能让肚腹耐适的一日。   幺鸡大开眼界,一副居然还能这样的表情,浑然忘了他没坐席的事。   本来他也不是个多讲究的人,从小就好养活,只不过这许多年,跟着太上皇翻了身,处处受人尊敬礼遇,导致他现在脾性变得有些横,如无人压制,是真能跳脚搅事的,但他有一点好,也是太上皇这些年愿意带着他的原因,就是无论怒火有多高炽,他手里的刀都不轻易出鞘,他的战力明明可以令他横扫一切,可因为儿时的际遇,教他始终对手无寸铁之人,心怀怜悯,对贫苦百姓感同身受,他早年得的赏赐,在与太上皇微服期间,都陆续接济给了人,于是,他现在的光景,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。   用凌嫚的话说,他好在没有娶妻生子,不然就这副慷慨如散财童子般的手脚,非得把老婆孩子饿死。   每每此刻,幺鸡都只是收了嬉笑,陪在一旁沉默听着,而眼里纵容着小姑娘拿他取乐的行为,泄露了他心里的一丝波澜。   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尸蛊娃娃,随着年轮一圈圈划过,使他们从兄妹,长成了外人眼里的祖孙,那份心酸,恐怕也只有最了解他的太上皇知道了。   凌湙其实是心疼这位老兄弟的,他不似自己,有着二世为人的透彻,早早跳脱出情爱牢笼,从心上是享受独身主义的,这个纯本土古人选择不婚,却乃无奈之举。   两人一桌上吃饭,得是没外人在场,但凡凌湙要与什么人谈事,幺鸡是不大愿意肯陪坐的,用他的话说,那满桌子的心眼子有碍食欲,他生气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有被区别对待了,凌湙了解他,见崔闾虽然明摆着要给他摆脸,却没忘了给幺鸡另备席面,因此,便是坐了客座,也没觉得自己有被怠慢了,反而觉得这样的崔大人,才是个生动鲜活的真实人。   往前几日相处,崔闾的各种别扭心态,虽然他极力伪装的好,可对人性感知力一向极为敏锐的太上皇,仍通过他时不时泄露的小微表情动作,摸出了一些门道。   这人应当是对自己有大所求的,当然,只要得知他真实身份的,很难从心里遏制住向他求索的心思,可这个崔大人不同,他的那种求索,似与钱财官无关,很隐秘,很小心的在朝他试探触角,跟大夫号脉一般,他现在的一切行为举止,都在号他脉,然后再决定求不求的问题。   也就是说,这人还给自己备了另一条道不同不为谋的退路,在世家勋贵场里举了叛旗的人,又哪来的第三条路可选?   崔闾孤注一掷的决断里,有一条连他也看不透的第三选择,大宁土地之上,除了他,他还能投谁?   凌湙眸光闪动,解了大氅和配剑,冲着始终不敢坐实屁股位的武弋鸣道,“或者武将军自觉与我那护卫更有共同话题?若然不觉堕了身份,便自挑一种你舒服的宴饮方式,去那小桌杌几上,陪我那护卫喝两盅?”   武弋鸣跟得了特赦似的,立马从位子上起了身,那种如坐针毡之感,让他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两人面前,端起面前的酒盅就走,生怕走慢一步,就又要叫崔闾给留下来。   他可不似这崔大人“无知者无畏”,他太清楚秋后算账的厉害了,每回都要在这些小节上吃亏挨板子,等太上皇和他师傅的身份揭晓,哼哼,武弋鸣走前怜悯的望了崔闾一眼,有种提前为他哀悼的喜感。   崔闾端着神色眯眼,亦回了他一个看不懂的怜悯之色,直到落坐,武弋鸣还在回味那个眼神的意思,一时间颇觉惊奇。   他怜悯他?他居然还来怜悯他?我看你才该是最要被怜悯的那个吧!贵人戳到你面前了都不知道,还敢如此颐指气使的,又是指挥贵人干活,又是抢坐贵人尊位,哼,你这身府台官帽,怕不能有晋升的机会的,哦,不对,能保住就算你走运。   “师……哦,郭师傅,来喝一杯,先用酒将胃暖了,后头再吃这些江鲜海物,就不容易闹肚腹了,嘿嘿,我的经验之谈,你得信我。”   说着,就将提出去的酒给幺鸡满上,两人杯对杯的开始拼酒。   他说的也不纯是劝酒之言,既要准备往东桑岛去,有些人文关怀是要照顾到的,当然在将士之中,也有海产品不耐受的,一吃就拉,也有当时不拉,隔上几个时辰再拉的,总归是对这种食物不大适应,可船行海上,大多食物难保存,吃鱼鲜就成了主要食物来源,不把这毛病治好,他是不敢全力出军的,因此,近几日,他就摸索出了以毒攻毒之法,让那些对海物不耐受的将士,全扎堆吃饭,只在饭前必得让他们每人喝一盅。   打仗当然不能喝酒,可军中海量人占九成,这一两盅的小酒风一吹就散了,用来治这拉稀之症倒是好用,比喝止滞药来的实际,毕竟船上可没有人专门熬煮汤药,酒缸却是可以搬了就走的。   凌湙看了一眼,笑着没说话,他那时代海鲜兑酒,神仙难有,可在江州这块吃米都得算计着吃的地方,酿酒似乎奢侈了些,普通百姓完全是吃出了抗体,习惯了。   至于崔闾这等手握巨资的乡绅豪财,家里当然有酒类储藏地,就跟严修府里有一地窖的酒一样,他的酒喝起来是不会心疼费粮食的,因此,也练出了海量之姿。   席上备了两种酒,一种是水路通后,从北境那边运过来的高度烧白,还是凌湙三十年前为打凉羌,凛冬寒苦为将士们提炼出来的暖身物,比之别地的普通酒水,烈了不止十倍,量浅的人一杯就要倒。   另一种就是从严修府里抄出来的舶来洋葡萄酒,装在近日风靡富人区的琉璃盏里,被亭内烛火一照,真是看的人心醉又美,但崔闾却是碰都不爱碰,整壶都摆在对面人够手能得的地方。   武弋鸣当时看见此种酒时的一句无心之言,叫崔闾记在了心里,是以在备席的时候,特意吩咐了崔诚,备上了这种酒。   果然,对面之人对此酒更情有独衷,醇香精酿的烧白竟受了冷落,只有崔闾一如既往的爱它。   喝酒见人品,嗯,他两个人喝不到一起去。   崔闾独斟独饮,一时间与对面之人竟似形成了楚河汉界,谁也没先开口,一顿哐哐的先炫光了整壶酒。   他却是不知,对面凌湙今晚挑了洋葡萄酒,并非是从心里喜爱,而只是唤起了他久未记起的前世,一种借物思乡之情,虽然那个乡想起来也没什么好思的,都无亲无挂的一身轻,可毕竟是关联着自己的来处,看见这舶来洋酒,竟有一种久见乡俚的亲切感。   混迹国外雇佣军圈,卧底各方势力交织地时,每执行一次生死任务时,他都会和身边的同伴碰上一瓶劣制洋酒,他其实更喜欢喝自己家乡的白酒,可为了彻底弱化掉自己的来处,他连喜好口味都不敢有,只为能让自己与周围人融合的更彻底,混同成一个出处一种来历。   凌湙执着琉璃盏,将之举至自己眼前,透光望着红稠的液体,抻着一条胳膊望向邻坐之人,吐出一口酒气,“这酒得配着煎牛排,饮用时得提前倒出来醒好,若有冰镇则口感更醇,崔府尊试试?”   如此精致的吃法,只在他嘴上过过而已,实际上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,有时候连劣制红酒都没钱购买,就跟灰姑娘梦想里的温暖壁橱,这红酒配牛排,也只是他于困顿之际,安慰自己的精神记语。   为什么要如此执着的打地主分土地?哪怕明知现行的政策,与实际社会进程相违背,很有可能到头来功亏一篑,枉费了他打下来的江山,可他仍旧头铁而强势的,想要与整个世勋圈对抗。   他就是吃够了流离失所的苦楚,很知道家无恒产时的那种漂泊无依感,若身有依伴,谁又肯抛家舍业,寻求那不安定的刺激?   他那时代的房价为什么年年节节高?因为人的潜意识里是没有安全感的,只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盘,在身心俱疲时可以躲进去舔舐伤口,那是从心的需求,人类的必须品。   可这得建立在土地国有的基础上,分与民众一起享用,而不是全都掌握在权贵世家们的手里,成为他们汲取暴利的途径。   他想先替百姓们求个安身立命之所,哪怕遇灾年荒祸,只要地在家在,这空旷的土地上,就不会有十屋九无人的情况发生,用地绑住了人,才会有人为地为家的奉献之举,建设不止是建一栋建筑,建的也是人心,只有安定的人心,才会衍生出人口的发展,人口多了,劳动力自然就上去了,后尔再带动消费,商业也就有能腾飞的土壤,等等等等诸多念头,都从脑中晃动而过,逐渐汇聚成如今的现实。   人终究不是神,哪怕他带了重生的挂,也依然对现今的局势,充满了功业未成的遗憾,哪怕再表现的自信,都无法摆脱受社会进程而束缚住的手脚,受天道拘役。   凌湙借着酒力,将土改后的环环相扣之利弊一一道来,倾吐着这些年微服探访的结果,手尖轻扣着桌面,声带冷寂凉薄,“百姓苦,世道苦,我不能说凭此一朝就能改变社会大环境,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做,总要有人站出来当先驱,我当初……没有料到形成规制的宗族地方制,会有那么大的反噬力,竟有能与……至尊位抗衡的实力……”敢与皇权相抵,那是动了多少人的蛋糕啊!   所以那个哑巴亏,是吃的结结实实。   崔闾垂眼,捏着酒杯与他对饮,二人大盏对小盅的碰了几个来回,他才咂摸着嘴,轻声道,“有没有可能是,时机不成熟呢?”   刚登位,皇权都未集中,你就急于大刀阔斧的搞改革,以为天下人奉你为主,你就能为所欲为,当然,当了皇帝后,是有为所欲为的资本,可这个为所欲为的前提,是得保证不能侵害那些拥护你的人的利益啊!   凌湙眸光闪烁,笑的一脸了然,“我知道,我后来知道了,是因为我一路走来,太一帆风顺了,没有对手,你懂么?所有人都在我的鼓掌之间,就那种掌握了一切的感觉,然而,事实上是,那暗底里的旋涡一直都在暗暗涌动,只待我站到了曾经支持我的人的对立面,让那些心存犹疑的,举棋不定的,观望左右逢源的,终于扭成了一股绳,成为了我的最大阻力。”   真是可笑,人往往只有撞了南墙后,才懂得总结过往得失,可总有一部分人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,他哪怕总结了过往,看清楚了其中利害,也学不会放弃。   而此次江州之行,最大的惊喜,莫过于眼前之人,做成了他之前极力推行的土改大计。   他这几日,将汇总到衙署案头的田地房契,全部过了一遍手,比对着江州地舆图,按契索地,以区块的方式,竟标得了大半的土地归属,全都是眼前人利用清查九家之势时,连带手捞出来的成果。   再一细问,才知这些主动交出田地与闲置房契之人,竟有八成是为着之后的海运便利,买一个正规的登船行商身份。   那被抓获的私盐贩子们的下场,给了后来那些人警示,在主动交与罚没一无所得之间,显然前者更符合利益等价交换。   崔闾用一条还未启航的海运商路,开出了一个巨大天价,让那些手捏大量财富之人,为此饼自愿疯狂买单。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玖 ㈨ . C ǒ m   再也没有九家子垄断之说了,且由官府出面具保,他们完全可以以合法身份,吃下海利这块蛋糕。   凌湙甚至要忍不住试探,他是不是也与自己一样的来路,否则前几十年平平无奇之人,怎么能有这般大的改变,和超出时代理念的商业图谋。   海上贸易,那些朝上的老古板们,恨不能禁了所有舶来品,别说开港口,连沿江沿海的百姓,都给迁了个干干净净。   所以,他这先进理念是从哪里起来的?   崔闾被人这么灼灼盯视,硬稳了心神,牢牢将手中酒杯端的丁点不摇不撒,还能伸长了手臂的与人碰一个,“以点及面,只要江州做成功了,以后自然有各地效仿,不急。”   一场酒宴,他本带着极强的防备心,与试探性的反将计,结果,没料太上皇一来就借酒交心,弄的崔闾也不得不调整了姿态,与之唠了一场肺腑之言,再回神时,又哪里再好起为难之意?   交浅言深,可当对面之人是个那样尊贵的身份时,这种谈话状态,又显得多少有些受宠若惊,崔闾又不是真头铁之人,若有能与太上皇套出真交情的途径,总比犟着脑袋,一门心思与之玩心计强,虽然之后也不能避免心计较量,可至少今晚的酒,得喝出一点真情谊来。   不知不觉,两人就将桌上的酒给喝空了,而外面鹅卵石地上,早已经躺尸了两个人,崔诚边指挥着下仆将人往客房里扶,边伺候着端茶送水,让喝的醉熏熏的两人擦洗醒神,那吊了一晚上的姜枣雪梨汤,终于端上了桌。   崔闾扶桌叹息,扼腕情势的走向,竟不以自己意志为先,全背离了他设宴的初衷,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?   凌湙抻着额头捏揉,望之对面之人满脸严肃,不由噗一声笑了出来,伸长手臂隔桌拍上其肩膀,“崔府尊?酒大伤身,以后可莫要与人如此痛饮,看吧,有些事过了时机,就再做不得了,你之后可不能再以不顺眼不顺心之歪思,图吾免费劳役,呵呵,聘资记得翻倍,本……咳,本人可从不做带薪工作的事。”   崔闾叫他拍的差点钻桌子底下去,一挥手打开他胳膊,却突然愣住了,眼睛与其一双笑眼对上,不由也跟着松了心绪,接口回道,“聘资自然得给,但先生记得交赁屋费用,毕竟我这前衙后院里的房间有限,可不是什么人都给免费住的,除非……”   到底没能忍住刺他一下,“除非有身份尊贵之人,给本府下令免除一切用度之话,否则,太上皇来了也得给我交过船桥费。”   凌湙愣了一下,瞬间哈哈哈笑出声,大掌击在桌面上,发出砰砰的响声,又拿手指着崔闾,道,“好胆量,行,这过船桥费我交了,哈哈哈哈哈!”   月夜悄然而过,天际泛了白鳞光,朝霞将将露出一抹红,衬的二人背影逐渐高大。   “天要亮了,崔府尊还要休息么?”   “不睡了,还有许多府务未理。”   “那行,本幕僚愿舍命相陪?”   “倒也不用舍命,办公房内有休息处。”   “……喂,我的意思是,加班要算加班费的。”   “加班是何解?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么?宁先生,前个才说自己才能卓越,愿多干活多做事的。”   “崔府尊怎么尽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话记?我说的兵防二字叫你吃了?”   由点及面的土改风暴潮,在两人达成的默契里,以雷霆之势,再次挑动了众世家勋贵们的神经。   京畿朝堂一片震动,诛杀博陵崔氏之局正式开展。   车轮滚滚的历史进程里,博陵崔氏终究再一次以奇诡之姿,进入大众眼帘,上次是怀壁其罪,这次却是政治方向的选择上,终究是要过一过这道砍的。   崔闾很平静的,接受了成为众矢之的的结果。 第70章   江州局势牵动了整个大宁朝廷官方关注,尤其皇帝内库进了那样一大笔财物,当运银箱子的马车和护卫左右的御麟卫,一道入京往皇城去时,各朝臣世家勋贵的府邸,都得到了耳目线报,当日夜各府宅内书房亮起的灯火,足以看出每个得了消息的人,内心有多不平静。   保川府左右连州带县,经营的铁桶一般,叫他们无法插足,太上皇和当今,将他们起势之地牢牢的掌握在手里,那是一丁点机会都不给世家勋贵们留的,别说想将产业置过去,用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手段,收拢起那边的土地,连商贾之事的开展都在那边不能行。   想像从前那样,联合相熟之人,来一场欺行霸市之商业恶性竞争,搞垮当地商事规模,从而将物价权定在手里的拢财手法,在保川府那一片地的管辖范围内,是不可能的。   刚露出点苗头,就被以扰乱市场罪,给连人带货的驱逐出了府,并连着背后的靠山一起,进入了所谓的征信黑名单,再换头换脸的重新来过,也难逃被查处清理的后果。   江州涉海,早在前朝就有舶来船只往来其间,历朝但有番王就封,江州都是必争之地,钱袋子谁不爱?   海物丰饶,百姓属性单一,各门路的探子过水路都头秃,想扎根几代人在那里搞暗门,那是不可能的事,查什么都一查一个准,如此在地方事务上的管理,就非常简单了,再如何奴役驱使,都不会有其他势力从中挑拨,闹出一场人为的揭竿起义事件,再压榨都掀不起民反之祸,简直是圈地获利的最佳理想之地,只要不把人搞死绝了,这里就是个予取予求的天然狩猎场。   可这样一个地方,被保川府以及其蛮横之姿,挡的严严实实没有可染指的可能,自此舶来品在大宁成了稀有物,早年存下的品类,以绝版之姿连跳各种珍稀古玩涨幅排行榜榜首。   这对于生平以拢财之乐为人生理想的各大世家勋贵来说,简直跟钱从指缝里流过而不可得一样的心痛,望江州而兴叹之事常于各大聚会里,成为话题榜前三,说起发财之道,就总忍不住提及江州,提及那块一本万利之地。   后来,各大世家勋贵们见上本参保川府独断江州事无果后,就开始私下里联系各地方豪门乡绅,将所有近江近海口的百姓全部驱离原驻地,软封了大宁渔业发展,想以此来倒逼太上皇和当今,把江州这个海岸跳板放出来。   大宁版图内,所有的近江近海口,其价值和收获的利润,都不及江州一地的零头,可这是相对豪绅们来讲的,对于普通百姓而言,靠水吃水,哪怕利薄,也是他们依赖的生存之地,被这么陡然的驱离,当然哀民满地,哭声震天。   他们满以为能如此要挟到太上皇和当今,却哪知那些年的太上皇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,当年荆北云川等地大旱,灾民背景离乡求生,到了荆南道通往北境路上时,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,让所有人高兴的连夜返乡,而那些失去了生存依托的沿江沿海百姓,则填补了因大旱损失的人口,被当今派了大军,一路护送进了荆北云川等地安置,并就地驻军收拾了掌控那一地的豪绅。   一场阴谋算计消弭于无形,还赔了个己方党羽及势力版图,至此,那些暗手才消停了下来,改为背地里关注,寻机准备再来。   哪知这个机一等就许多年,叫个江州本地乡绅给破解了,再一看,嗬~自己人,博陵崔氏,等再一深入了解,嘿呸~哪儿来的脑残,居然甘愿做亲皇党的狗,简直丢尽了他们世家勋贵们的体面和尊贵。   北境保川一地的官们,全都是京畿高官们眼里的亲皇党。   清河崔氏的门槛,瞬间叫来访者给踏平了,那些有底蕴的世家,拿出世家谱翻一翻,就都知道了崔闾这一支的出处,不找清河崔氏算账找谁?   然后,清河崔氏现在的当家人崔元圭,就将与博陵崔氏的分宗细则表给拎了出来,严正声明其本家族人,与江州那边有近百年再无干涉,并且甚为有理的解释之一就是,如果江州那边与他这边有来往,怎么这些年他家的触角却伸不进江州?两边若真为一伙的,他早该靠着江州那支族人打下了江州海岸口,还会有当今和太上皇什么事?   那些上门来讨伐的世家掌权人低头一思忖,是的呢!说的确实有道理,两边若真有联系,江州那块肉,清河崔氏不可能不去咬一口,如此,崔元圭才把自己摘出来,又如往日般与那些同盟亲厚起来了,甚至为了表态与崔闾这支绝无可能暗通款曲,还在献策献计上多有建树,每回聚会都能提出一项针对那边的阴谋,挖坑埋土之事很是不遗余力。   崔闾当然是收不到这些内部隐秘信息的,他现在的信息来源只有朝廷邸报,且因为江州地理原因,这邸报每送到他手上时,都已经过了时效,属于滞后信息了,想就着上面的资讯一窥朝局动向,往往会因为信息延迟,而生出些许偏颇。   比如朝廷上的官员名单,总隔三差五的变动一回,六部小官倒无所谓,重要的是一些重臣大佬们,监察院史里有一名人称刺头的言官,几乎天天参本,上至皇帝,下至工部门前的一条狗,他都参,然后,在皇帝往内库拉了巨额银子后,也毫不意外的参了一本,直指皇帝未以百姓为重,私自敛财的行为,有害百官争相效仿啥的,直接惹怒了当今,于是,终于他把自己的官帽子给作没了,甚至皇帝为了折其傲骨,也不将他赶出京畿,而是直接贬成了京畿城门吏,让他看大门去了。   邸报到崔闾手中时,离这言官上任城门吏已有五日之久,政事敏感度随着日渐了解的当朝局势在提升,崔闾已经能透过微薄表象,去切一切京畿局势了。   他直觉这个监察院的言官,不应该会是这个下场,城门吏?有傲气的言官,敢于参遍满朝官员的一个文人,这得是多大的折辱?按史册记载的烈性言官而言,他应当在皇帝旨意下来时,就撞个柱子碰个金殿上的砖,这才符合他的人物性情。   这么平静的卷了铺盖,去守城门?   可能是他对着手中的邸报看了太久,引至一旁埋头测算土地实际,与实用之差,以及董知事前日提交过来的户籍真实在册人口数,比对着人均田亩数实际分到户的数量,正算的一脑门平方田顷,后干脆停下来准备喝口水时,瞥见了旁边眉头紧锁的人。   他自两人喝酒夜谈后,便不打招呼的,自作主张的将办公地点给定在了崔闾的桌子旁边,两人各据一个窗棱格子,一个总揽全府事务,一个只针对土改一计整日规划,江州府城地舆图上都被他标满了墨线,每一块地都记熟在了心上。   想着也是时候去实地看看了,于是,便在喝完了一盅茶后起了身,伸展肩背边踱步到了崔闾桌旁,就见他正低着头盯着一份过了期的邸报看的认真,折起的一角显示他对此条信息尤为关注。   凌湙道,“崔府尊?我这地舆图贴标描线的已经做好了,若不然咱们去地头上实际看看?”   崔闾在高大背影投下来的时候,就知道有人过来了,只是没抬头而已,到这人主动开口,才懒懒的接口,“本府今日有些不适,宁先生赶时间,不若自己带了人去?”   前头说了,武弋鸣那边要去东桑岛的事,船和兵都已经就位,就等着风向和吉时,准备下船开动了,可能也就近两日的事。   凌湙要跟着去,手头上的事毕竟关乎土改政策的执行力和完成度问题,他想做的完美,就不放心交给旁人,在打下手的崔榆和董知事间,竟找不到个能暂时接手的,至于崔闾,人家一副不愿抢他功劳的避嫌样,除了必要的针对分到田亩的灶户税率征收问题,其余每个人头该得多少地等事情,都全然交给了凌湙搞。   很有当甩手掌柜的嫌疑!   凌湙磨牙,喊他去做实地监测的目地,自然是想在他不在江州的这段时间,由崔闾这个府台大人亲自主理,监工具体分田事宜。   为此,也只能明知他话里有坑,还往下接了。   凌湙:“崔府尊为什么事烦恼?不若说予宁某人听听?一人计短二人计长,或许能有可解之道?”   崔闾眼神悠悠的瞟过来,一副可是你自己说的模样,然后施施然从坐位上起身,伸长手臂也抻了一下坐的僵硬的肩背,声音不紧不慢道,“坐久了是真腰酸背痛的,是得出门走一走转一转了,宁先生,那咱们走着?”   凌湙眯眼,拿手指点着他,一副有被拿捏到的无奈样子,“崔府尊这身上不适的毛病,改日得找人瞧瞧,不然耽误了公务,可就不美了。”   两人打着嘴上机锋,脚步却没停的出了门,一路走到衙署大门边时,就见那边幺鸡已经牵着两匹马等在那边了。   他这些日子,也没跟着凌湙身边,而是随武弋鸣练水军去了,看见那些与他同样一吃鱼虾等海物类的东西,就拉的一脸痛苦样的将士,心里的那点介怀立马就没了,再也没有无法面对徒弟之感。   拉肚子的又不只有他,这么多人都对江鲜海物有反应,就证明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,就是那些鱼虾的问题。   凌湙牵了自己的马,却将幺鸡的马也牵了过来,然后冲着幺鸡道,“你坐船回一趟保川府,找娄文宇要一份土地管理条例,以及文件袋里的登记表格来。”   保川府那边的民生俗务,全都是娄文宇主抓的,靠武弋鸣这家伙,早把百姓弄的三餐不继了,两人一文一武,倒也相辅相成,搭档的不错。   幺鸡点点头,粗声嗡气道,“那我今晚就不回江州了,明儿一早再给主上把东西带回来。”   说完又顿了顿,低声问道,“我能把嫚嫚带走么?她守在这边也无聊的紧。”   凌湙点头,“去吧!那不急着要,你好好带嫚嫚在保川府转转,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哄哄她。”   小丫头在这里没有玩伴,王听澜也没多余时间陪她,在把江州逛完了后,就整日缩在房里睡觉,凌湙说她正在长身体,需要充足的睡眠补充,幺鸡已经好几日没见她了。   得到了应允,他哎一声就驮着身上的大刀跑了,除了他自己的趁手兵器,属于凌湙的那把也在他身上,凌湙让他随便挂在哪都行,只他不同意,天天背着双刀到处跑。   等看不见他人影了,凌湙才转过头来,将自己的马缰绳递给了崔闾,“我这马性子温和,且极听号令,你坐上去放心,不会出意外的。”   崔闾挑眉接过他递过来的马缰绳,望向能跟太上皇一起记入史册的名马荆棘,点头半点不带迟疑道,“我不担心会发生意外,你这马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,它若能叫我意外了,换其他马来也一样能叫我意外,行了,走吧!”   于是,凌湙去骑了幺鸡的马,两人没带衙差小厮的跟随在侧,一路风驰往府城最西边跑去。   直到了一片低矮的,且分散四处的居住区,看见有百姓在田间地头上忙碌的身影后,两人才拉了马缰绳停下。   这时,崔闾才将邸报上自己觉得违和的内容说了出来,声音里带着犹疑和不确定,“那位耿大人,是故意激怒陛下的吧?可他图什么呢?”   好好的官当腻了么?   凌湙惊讶的看向他,对其的敏锐度有了新的认识,简直跟自己不相上下呀!   “也许是图个纯臣的好名声?毕竟敢于顶撞皇权,不一向是言官们青史留名的捷径么?”   崔闾摇头不同意,“丢了官帽,什么名声都没用,不会有人记得他的。”   凌湙笑了笑,轻声低语道,“那你说,那些在金殿之上撞柱而亡的监察御史们,图什么?”   崔闾张了张嘴,他说不出来,邸报里能获取的信息太少了,他能凭直觉觉得这个耿大人有问题,已经是他足以敏锐的结果,再要更多的洞析朝事,还需要更多的一手消息源。   可他没有,于是,他将目光放在了眼前这个人身上,这人肯定有专门的消息渠道,只从没叫自己发现过。   凌湙凉凉的哼了一声,“以公挟私,图有御史言官的名号,却是半点风骨都不曾有,这种人,就应该赐他一杯鸩酒,以绝心存侥幸之人的后路。”   崔闾却觉得他话里有话,似在刻意说反话般的引导他,相信那登上邸报上的内容。   可惜崔闾没那么容易上当,再次道,“城门吏卑贱,却是替陛下守的京畿门户,一般都是亲信执掌的九门都督印,能把人放在亲信手里的,会是个被皇帝厌弃之人?”   他能想到的,旁人也能想到,所以,都不清楚皇帝弄这么个人蹲在城门处干什么。   旁边接着又传来一道幽幽声,“那位耿大人,是开武十六年的进士。”   崔闾瞪大了双眼,扭头与身旁之人对视。   大宁开武十六年,正是太上皇退位前一年,也就是说,这个耿大人应当是眼前人的门生,天子门生,近臣,亦有可能是太上皇死党。   当今是最力挺太上皇的人,按常理来讲,是不可能将太上皇留下的人弄走的,还以如此打脸的方式,除非此举另有深意。   身旁人没再出声,将两匹马散了任它们闲逛,已经养熟了的爱驹,是不需要再往树上栓的。   崔闾揣着满脑子的思绪,跟在太上皇身边,看他在对每一个遇到的百姓温和细声的询问,有关于土改的想法,以及对于征税方面的意见,这块地方原属于严修府上的,他被抓了后,地契什么的都自然被抄进了衙署,而佃了严府上土地耕种的百姓,原还要担心官府会派人来收了他们的地,结果等来等去的,却悚然得知,新上任的府台大人,竟然想将这些地免费分给他们。   免费?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?   于是,这些日子以来,有胆子大的前往衙署找人打听,打听来打听去的,就传到了凌湙的耳朵里,然后才有了这场私下查看调研之举。   董知事之前领着人来仗量过土地,当时说的是府台大人体恤百姓,准备将收缴上来的田地,免费给他们种,是以各家在数人头的时候,恨不能连孕妇肚子里的孩子都给算上,后来董知事发了火,这才让喧闹的现场安静下来,然后登记造册表上,这才录上了一家一户里壮劳力的名字。   壮劳力,以前都特定指男子,可董知事录人时,竟然把正当年的女人也给录上去了,这下子猜测声又扬了起来,大家心里隐隐期盼着什么,却又实在不敢那样异想天开,这会子遇上似官员样的大老爷,可不得停下来问一问么?   “真的要给女人分田?还是自留田?这……这,大人这不合规矩吧?”   凌湙望向驻足与他说话的那位老者,年龄应该与他差不多大,但在对方眼里,自己应当正值壮年期,是以恭敬里又有一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忧虑,总之是不大信任他能办成事的样子。   崔闾在旁边接过话来,表情里透着一派温和,像是已经收拾好了紊乱的心绪,他道,“老丈,你家里也有女人吧?难道你不想家里多得一些地?”   那老农扛着日前新从衙署户科门下的农事官处,赊买来的精铁铁铲,脸上尴尬一闪而过,顿了顿终是没忍住,“若是地多了,都可以往男人头上分嘛!女人自己都养不活,给她们地干啥?”   江州开市,北境那边往这里支持的铁器成船拉,但总有一些买不起精铁工具的,于是崔闾就让户科管这块的,找人往乡里各处传话,说衙署那边可以赊账,分期付款将东西买回家,且不加利子。   这下子,北境那边运来的铁制器具,有一船卖一船,狠狠将农用器具这方面的空白给填上了。   这老农的话如此难听,那是因为所谓的自留田,是一种记录在户籍册上的私产,哪怕女孩嫁人了,这私产也是想捏手里就捏手里,想给谁种就谁种,万一过不好和离,这到手的田就得飞,如此,才有了老农的自私言论。   女人跟着男人吃喝就是了,要什么私田给什么保障?不是助长她们气性,敢跟男人对着来么?   甭管他家有没有女眷,都改变不了女人没了男人活不了的古旧思想,是以,这种超常规的改革,让他们欣喜不了一点,因为妇协部的成立,王听澜四处普及妇女权益法的事情,都已经狠狠触动了这群男人的内心,看着欲发蠢蠢欲动准备跳脚讲诉女人不顶事的老农,崔闾忽然觉得,可能古来人对男子都太优待了,导致女人的利益稍微有点起色,就有男人开始跳脚,觉得女人不配。   可是配不配的,不是你说了算,也不是我这个当官的说了算,真正能说了算的,已经黑脸了。   董知事做事很贴心,他丈量土地的时候,把那一地的人数分了男女册,上头用粗细箭头,列写了所有人头浑同一起分田,各人所得数,与只有男人参与分田的各人所得数,当然是前者的分配,有害到男人的利益,到手的田亩数会比后者的分配方式,每人至少少三分之一亩田。   他这么记录的时候,可能是当闲话聊天的与那边的乡里长说过,于是这话就一加二三的传了出来,传到后来,就变成了女人要跟男人抢田,没有女人参与分配,男人能得至少翻出一倍多的田亩数。   这还了得?于是,近日的乡里镇上,都在议论着女人参与分田之事,王听澜的工作也跟着受到了阻碍,连家中闺女多的,都不接受这种分配方式,因为一但分到个人头上,被记入户籍册的自留田,家里是落不着的,嫁人时得全部带去夫家,那跟剜肉一般,简直要心痛死,家里儿子多的,那也高兴不起来,因为这意味着女孩的身价银子会水涨船高,以前百姓花个三五两银子,就能娶个媳妇回家,现在有了自留田的加持,那姑娘的父母怎么可能轻易放人?不得要个多多的聘礼才许嫁啊?   婚姻市场都跟着乱了,若遇着心狠的娘家,扣着姑娘不给嫁,好家伙,得出现多少光棍汉呢!   总之,推行土改之事,上层这边已经全都接受并有被成功说服,没料到了百姓这边,却意外的遭到了反对,他们倒也不是反对土改整个推行政策,而只是希望能将属于姑娘的头上的自留田,归入家庭户,主打一个女孩子就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话。   百姓们的眼界,就门前那一亩三分地的事,田是根本,而根本如此重要之物,怎么能落女孩儿的手里?平常给她们买个头绳,就算是家里的宠爱了,说出去都是掌上明珠般的待遇,分田给她们?那不是削薄了儿子们的利益?使不得使不得,头摇的拨浪鼓般的反对。   听说为了这田,已经有议好了亲的姑娘家起反悔之意的,六礼都过了,那边说突然不给嫁了,能为了啥?哪怕被人戳脊梁骨骂,也没有即将分到姑娘头上的田地香,以前把姑娘早早嫁出去,是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,现在看着马上分到头上的田地,恨不能姑娘一辈子不嫁人。   王听澜近日提了立女户的事,大概就是察觉到了这股歪风,想用釜底抽薪的方式,让那些扣着姑娘婚嫁事的自私父母醒醒,别那么鼠目寸光的害了闺女一辈子。   凌湙今日出门来查探,就是想亲身体会一下王听澜报上来的,所谓民意汹涌,到底是怎么个汹涌法,结果,不大一会儿的功夫,身边就围满了各年龄段的男子,七嘴八舌的阐述着这个田到底要怎么分的意见。   也是近日江州门户大开的原因,各种惠民之举施行开来后,连百姓的胆子都给养肥了许多,以往就绝不会有百姓围着衙署官员分说自己意见的场景,现在围着说一说提一提,只要不发生推搡动手之事,就不会有衙署老爷轻易抓人的事发生,有了这种认知后,再遇上下乡来公干的官吏,便没有以前那么胆怯害怕了。   崔闾叫人围的寸步难行,那些人盯着他手中的笔,非得叫他将他们提的意见记上,回头好呈给他们江州最大的官,府台大人看,让府台大人一定要重视起这股汹涌的民意,再三妥帖的重新考虑女人们参与分田的事。   直到回了衙署,凌湙的脸都是黑的,女人的生产力也是不容小觑的,拉女子参与分地,也是想要拉出这股生产力,促进整个大环境向上的整体水平,结果,这些男人只盯着自己头上的利益。   就整得太上皇特别寒心,真的,特别寒心。   崔闾在旁边欲言又止,他之前在族里搞土改的时候,虽然只是以租赁的方式将地给了族人,但在女人分田这块上,没有像太上皇这样,完全单刀直入的将问题具象化,他依托的是自己身为一族之长,这许多年来的亲身体感,直觉让他将女人的利益,弱化进了家庭内部,而太上皇此举,则是从家庭内部就将女人分割出去了。   就很有一种步子迈太大,兜不住之感,好事也做的民怨四起,变成了谁都不理解他的愤怒,当然,或许也有江州田地本来就少的原因,反正目前弄的两边都不开心。   凌湙闷气,喝干了一壶茶后,突然捡起了之前城门吏的事,提点了一直为此思索,时不时说着话就陷入了沉默里的崔闾,道,“开武十一年,整个检察院都在以清河崔氏一派的官员手里,那一年也是因为流民安置问题,动到了一些世家手里的土地,朝廷想僻一处地方,分田发地让流民们能安心落户从事生产,结果,就惹的朝议纷飞,当庭就有一监察御史撞了柱子,后不治而亡,京中坊市上,立即掀起了一股新皇逼死臣工的流言……”   可后来经过深挖,他才知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自杀事件,那个御史背后站着世家子们,他们需要他用生命,来诬陷当时在百姓们眼里,名望人气都极高的太上皇,想以此一石二鸟。   似想起了过往不愉快之事,凌湙连声音也低沉了许多,“那时上面才意识到言官之重,并决心往里安插自己的人手,于是,取了一些新科进士放进去,只可惜,除了耿御史,其他人都没留下来。”   崔闾静静听着,这些都是他不曾知道的朝堂硝烟,虽不见血,却处处刀锋相见。   凌湙敛目,垂眼继续道,“城门吏虽位卑,在那些高贵人眼里,是贱藉之辈人才干的事,可那也是最能探查到各府动向的职位,普通的小吏没有受过朝堂争斗的洗礼,也认不得来往各世家勋贵府邸的人物系别,想要靠蛛丝马迹提前获知各府的动向,推敲他们相互之间关联的门第网,就必须得有一个有眼识之人蹲在那里,没有比这些年参遍了满朝文武官员的御史更合适,他的政治眼光,会替……他过滤掉九成无用消息,并提前凭蛛丝马迹,获知那些人的下一步动向,好叫今上能有所准备,不至于每回都在朝堂对擂中,处于下风局。”   当今孤掌难鸣是事实,那些人欺的就是他无人可用。   凌湙叹气,到底是他留下了个烂摊子,叫那孩子匆忙上阵,如今真是举步唯艰,日日殚精竭虑的,连往内库里捞点钱,都要受百官参本指责。   一个没把钱花在修园子,建墓园,耽于自己享受事上的君主,凭什么要受到如此苛待?扑风捉影般的臆测着帝王,往后即将开展的骄奢淫逸般的生活?论骄奢淫逸,谁能比得过那些世家勋贵呢!   真是个颠倒黑白的说词,叫人怎么能不气,怎么能不起杀心?   凌湙习惯性的去摸腰间上的佩剑,他的趁手兵器是刀,斩马刀,可现在却时时佩柄剑,还是所谓的文人君子剑,为的便是在他怒急时,提醒自己,按捺杀意。   崔闾敏锐的感知到了太上皇的怒意,忙立刻拱手出声,打断他深陷回忆里的不良情绪,“多谢宁先生为我解惑,江州离朝堂甚远,如此,今后若再有令我不解之迷,还望宁先生不吝赐教,切勿敝帚自珍啊!”   凌湙瞟了他一眼,哼了一声,终是收敛了脾性,点着他道,“你倒是很会用人,怎如此肯定我会为你分解朝堂局势?嗤,宁某是该了你的么?”   崔闾轻咳,哈哈打马虎眼道,“这不是近水楼台么!”   两人心知肚明,相视而笑,郁气倒是一扫而空。   可不就是近水楼台么!   再没有任何人比眼前这位更了解当朝的局势了,并且手中还有朝堂动态第一手的信息门路,崔闾当然眼馋,此时不蹭个信息差,都对不起他现在这么个便利条件。   正气氛轻松着,那头前堂处就传来了一阵骚动,有衙差焦急的声音从前面传来,跟着就是凌嫚的声音,尖厉里带着哭音,“去叫大夫,快点去叫大夫。”   王听澜一身血的被人抬了回来,人整个昏昏沉沉,却还紧紧拉着凌嫚的手,嘴里无意识道,“别哭,别动手,别杀人,姐姐没事,没事,回去找主上。” 第71章   王听澜今日去的是南城,南城破败且逼仄,民房低矮无序,搭建的人车难行,有些地方想过就得侧着身子挪过,各种动物粪便,以及人为造就的脏物,全摊在狭长的烂泥地上,人脚踩上去,连隔夜饭都得吐出来。   但这里,却住着将近小两万人口,老人孩子占了近一半,青壮闲汉约有三分之一,剩下的全是大龄妇人以及卡在婚嫁之龄的姑娘,一个全州府最贫穷脏乱差的地方,也是鳏夫和老光棍最多的地方,这里的姑娘是不允许外嫁的,基本全在内部消化,且是以亲换亲的那种嫁娶法。   崔闾上任之初,并腾不出手来整治这块地方,东西二城,以及他就任的衙署所在的北城,分豪绅、富绅,与平民,内城以衙署所在的北城门正中心为起点,绕西往东为半圆内的地方,都属于生存条件很好的富裕区,便是佃着严修土地耕种的佃农,实际上的生活也强过府城以外的县镇百姓,而外城则与小部分西城接壤,与南城共用一条饮水渠,再往东连接近码头处,形成南北两个半圆,也就所谓的内外城区分。   仿如南北两个天堑,当内城人声鼎沸的商超,汇聚了整个府城人来购物时,南城门这块地方,却似被遗忘了般,天未暗灯便熄了,整个区域陷入安静的死寂中,偶有一两声嘈杂的怒骂哭泣声,都似见惯了般,无人理会,什么内城逛夜市,商超购物优惠等翻天覆地的改变,都映射不透这里,生活在这里的人,依然麻木的过着从前的日子。   整个南城门里生活着的人,之前都有一个共同身份,便是罪民家属,比如偷鸡摸狗又够不上诛连的犯徒,其家人就会被剥夺居住条件的优越地,全家赶至南城门里自生自灭,后来从东西城也流过来了一些人,却要么是灶户家里失了劳力,被排挤出圈的孤儿寡母,要么就干脆就是遭逢突变,躲这里来自暴自弃的,总归是,南城门这片地方,尚没有受到江州变革后的任何惠利。   这里的人似是被府城内的官老爷给遗弃了一般,另三个门是不许踏足的,连最脏最累的倒夜香的活计,他们也没资格做,唯一生存所需的来源,是从另三个门倒出来的泔水和垃圾,捡食废弃之物,便成了他们每日的循环,人生前景近乎断绝。   九家倾覆之夜,江上船仗正酣,那落水的将士和匪寇,那样的在水中挣扎战斗至力竭,沿岸的漕运帮众,有力出力,哪怕是为了崔闾当时喊出口的赏银呢?好歹他们拼着命的参与了,要么捞人要么补刀,总归是没有干瞪眼看着。   但这最靠近码头处的南城人,根本叫不动,哪怕崔闾当时喊的身价银子足够高,捞一人而足以富全家,也依然喊不动这些人来帮忙,就只晓得抄着手看热闹,并伸长了脖子指着落汤鸡似的码头帮众哈哈大笑。   如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,着实叫人恨的牙痒痒,甚至他们哈哈笑的声音里,竟充满了落井下石之意,对着殊死奋战的将士嘘声一片,对着贼寇打气加鼓励,一股子我过的不如意,别人凭什么要如意的泄愤心理,将府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,包括各家里美名在外的女孩儿,全都给播报了一遍,大有只要成功打上岸,金银美女样样有的意思。   一时竟分不清,这是敌方喊来助威的亲友团,还是我方辖下庇护着的子民了,等事后再深入一了解,还真有那些因罪被罚入了贼寇窝的家属亲朋。   他们在本州府治下过不好,亲人被罚入海岛晒盐场也生还无望,寥寥的几个因凶恶不怕死的劲头,被选入海寇窝,偶尔因做好了差事,得已通过奖惩通道,往家将赏钱捎回,那就是这两头终身不得见的亲人,唯一的寄托了。   九家子掌舵者,要拿捏着这些被挑选出来,替他们卖命的罪者,手里自然得捏着他们最在意的东西,并且给了他们最后的生存价值导向,也就是只要对他们的命令言听计从,让驾船往哪打,就将刀指向哪,而事成之后的奖赏,就是可以将所得的财物奖赏,通过他们特意开通的邮寄渠道,捎带给在府城挤兑下生存困难的家人。   如此,南城里的这波人,才能在如此恶劣又无任何生活来源的日子里,吊着一口气的生存繁衍,但这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堕懒风气,却是不是从何时蔓延了开来。   奋斗是不可能奋斗的,这吊日子,能活就活,不能活就拉倒,有今日没明日,就图一个嘴上乐喝,身体力行改善生活?那不是他们的风格,哎?就摆,就烂,有本事你们把整个南城给屠了。   厌世之人恨不能拉所有人一起去死!   就着这份过节,崔闾上任之后,便无视了这块地方,他倒要看看,南城门这块地的几个乡里长,会对着日渐兴旺的江州府城,生不生得出奋起之心,会不会为了这块地上的百姓,来主动与前往各城门县镇做调查了解的胥吏接触。   他掌管过一族事务,对于这类人的心理那是一摸一个准,就一副牵着不走,打着倒退的逆反心理,明明是为着对方好的心思,到了人家眼里,就得跪着求着,好像没有他们的配合,就做不成事的那种恶心心理。   笑死,我出钱出力的改善的是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利益,结果倒成了我是为名为利,需要用你们搏名声一样的那种互利关系,倒贴也不带这么倒贴的,老子的钱撒进海里,也不带你们玩。   南城门里的这些人,就跟他族里那少数几个二百五族人一样,以为自己糜烂下去,就能以独树一炽的姿态,成为最后被跪求着上轿的稀罕人,然后可以从他这里讹到,相比其他族人扶持金的几倍多的利益。   说到底,也是一种博弈心理。   一方以为他图名,一方就以此做要挟,好坐地起价,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拆迁谈赔偿款的时候,懂分寸的,拿到心理价位上的数额,也就搬离了,指望靠拆迁一举成就亿万富翁的,永远不会对所提赔偿款项满意,于是,钉子户也就产生了。   崔闾开在内城的商超,说了不禁止任何人出入,废止了从前外城人不得踏足内城的禁令,结果就这样一个对于外城百姓而言如此欣喜的消息,传到南城门那块,竟然无波无澜的过去了,爆火的商超开了一个月,南城门那块的百姓,无一人前往,他派在那边蹲守的衙差,闲出屁的去聊骚那里面的孩子,想哄着人踏出南城,结果叫乡里长唆使个疯汉子给咬了一口,正正好在腮帮子上留了个大血牙印,回衙秉告时,简直一脑门火大,要不是大人耳提面命,不许动手,他那刀就真的忍不住了。   没见有人这么堕落的,东西两城都有一条道可以于南城相望的,结果,那两城来往的百姓,个个手拿肩扛的往家里搬东西,每天热火朝天的干活挣银子置家伙什,换谁不得跟着一起奋斗啊?   偏南城门这块上的人,就不,就能忍得住诱惑,管孩子在家哭闹,老婆娘子低声哀求,那里面当家做主的男人,把着道路口,严防死守的不让出,就要把自己日子过成异类,过的人弃鬼厌。   崔闾也来火,给了那个被咬了脸的衙差病假,冷笑着吩咐所有胥吏衙差,再不许往那边去,他们想堕落就堕落,想烂就烂着,他才不会出面去与他们谈,揣着如此心思之恶毒之人,不配得到他的怜悯与接济。   这些人永远不明白,一个上位者想要搏名声,永远是不必去向下讨好的,就像钉子户的房子非要坚持不肯拆,那规划者完全可以绕开他,就让他遗世独立,独门独户,索群寡居,成全他的独立与冒险。   上位者的眼睛只会盯着上位者,有钱什么买不到?他可以让全府城百分之八十之人夸他好,甚至为他立长生排位,那么这余下的一成人再到处说他的不是,说他沽名钓誉,也只会成为上位者眼中的刺头毒瘤,与无法教化的愚民。   想用一副烂泥地里的身子,来要挟心存善念者,那是最最愚蠢的方式。   就像他陪太上皇去西城察访,对着那些贪心不足的男人,其实也可以用冷处理的方法,晾一晾他们,等他们自己受不住了主动来谈,如此,主动权就会一直被他们牢牢抓在手里。   可谁叫他遇上个真正从心里体恤百姓的太上皇呢?人家是真一门心思做实事,一颗搞阴谋诡计的心全怼在朝堂上了,对着“淳朴”或被生活逼迫偶尔想岔了路的子民,那是真宽容,真能忍。   崔闾要不是陪着他去的西城,就那些为了多分土地,而将女子贬的一无事处之人,根本不可能给好脸色,对着那胡搅蛮缠之人,直接能以杀威棒震之。   他也是忍了又忍的,才将那股子怒气压下去,凉凉的眼神一直从西城回到衙署办公堂,才勉强收了回去。   太上皇的龙兴之地在北境,他所有的一举一动,北境百姓都有目共睹,并给予了他非常正向的反馈与支持,偶尔一两个刺头,也会被其亲族镇压下去,他的那些惠民之举,是直接呈现在那一地的百姓眼前的,所以,他的号令与指向,那一地的百姓无有不从无有不应。   可其他州府不是,包括江州在内的所有百姓,只是知道天下换了姓,未尝有亲身体会过太上皇的与民同甘共苦的过往,也没有直接参与过他的那些惠民之举,听的各种小道消息,就跟听传奇似的,根本无法感同身受。   还有一点就是,北境普及了四五十年的教育,那里几乎人人识字懂算术,从那里出去的掌柜伙计,根本不愁活干。   可大宁天下,又有多少个州府能做到人人识字呢?   愚民愚的不就是未开化的思想么?可他们上哪去识字呢?没有条件让他们理解太上皇的土改理念,而太上皇目前也是做不到全天下普及文化知识,那些掌握着大量书库的勋贵世族,从根本上就要断绝百姓的自我意识,对于推行文化普及,全都嗤之以鼻,连所谓的大儒,也在跟天子算账,说读书所需的花费,不是平民百姓能承担得起的,再说,让百姓全都上学识字去了,谁给他们的田地浇水施肥,谁帮他们做工干活,那户部税收又从哪里来?   他们把户籍制度分的那么细,匠藉、工藉、乐藉、军户、灶户,以及水上船户,为的,不就是遏制民众意识的觉醒么?这些被分出来的所谓贱藉,三代内都被拒在考场之外,那剩下的普通农户,再因田地失去生活来源,靠着佃地过活,就算有资格进学,又哪里真的有那个经济实力供养呢?   所谓的耕读之家,得是经过至少三代人的积累,才能举全家之力供出一个孩子,如此限制苛刻的进学之路,非以天道酬勤来涵盖的,有时候还得靠着老天帮忙,及全家人的齐心携力。   这就导致太上皇对这些子民们,很是心存愧疚,以为自己登鼎之后,就能一展抱负,推行许许多多的惠民之政,让天下百姓都能在他这一代人的手里,不说致富,至少能得个温饱,脱离被奴役的命运,然后教育一视同仁,可惜种种理念出师未捷,如今便只能硬灌输,然后用自己巨大的忍耐力,去容忍质疑与不理解他的子民,想着尽量能以更温和的方式,教这些人跟着自己的脚步走,有北境一地的先例在,他难到会挖坑给自己的子民吃?   可沉淀了上千年的封建教条,不是靠嘴说靠宽忍,就能说服和改变的,崔闾在梦里看过他的一些所谓的心路笔记,说是野史,可现在想来,其实都有迹可寻。   人总是在吃亏以后长记性,太上皇的忍耐力,也会在亲近人受损伤甚至危及性命之后告馨,那野史上有记一则杀民事件,录的是宣和三十二年后的某日,说太上皇与百姓拔刀相向,怒斩一镇百姓近百人,后被不要命的史学官添上一笔暴戾辣评,但正史记录里,却没有这一则事件的任何描述。   崔闾却是透过那不知真假的心路笔记,旁测了一下自己身处其位的憋闷郁结,然后再以太上皇视角揣测之,其实不难联想到他情绪崩溃的点。   他又不是真的神,本来就以杀伐起家,对敌从不讲柔情,为了彻底杜绝北境的外族之扰,他甚至欲将整个凉羌灭族,要不是人家跑的快,直接逃去了俄尼楚,恐怕这世上早没有凉羌一族的存在了。   这样一个人,能忍住手里的刀,不砍向那些怎么也说不通的封建老顽固,十几二十年的奔走在大宁朝州府各地,心性忍性耐心已经非常人不可得,上位者的身份从来没有蒙蔽过其双眼,也从来没有想将手里的刀,对准那些跳脚与他对着干的愚民百姓,换谁来都得赞一个圣人言。   可人哪有不崩溃的点?只没戳到痛处而已。   无论正史是否记载过太上皇的失态之举,但作为人来讲,尤其是近距离与太上皇相处了这些日子的崔闾来讲,他是信野史里那一段的记载的。   有些无法教化的愚民,那些守着封建教条不思变,为着一己之利谋私的乡绅里长,其实杀了反而好,留着只会让盲从者继续盲从,让煽动者继续盈利,杀之而后快,才是当局决断的该有手段。   施政者太仁慈了,反而会成为得寸进尺者的把柄。   忍无可忍,无需再忍,在这一点上,崔闾其实很能与太上皇共情,对着那些怎么也教化不了的,不如直接送他们去见阎王来的好,要头疼也请阎王去头疼,来日去了地底下,打官司都没带怕的,换谁来也指责不了他。   只不过这离太上皇举刀向民还有十二年之久,这时的太上皇仍然坚信着愚民可教,私利者可引导的信念,对着那群胡搅蛮缠者,仍保持着无知者可谅解的心态,毕竟在普及教育这块上,他自觉有亏,如今亲力亲为,被一些口水溅到,也只认为这是改革路上必经的磨难。   回衙署的一路上,崔闾都没在他脸上看到挫败感,除了疲累,眼神依然坚定,大有一日说不通,明儿再来的越挫越勇气。   讲真,他越是近距离的与他接触,就越佩服他的那份宽忍度和气性,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此与民讲道理的,尤其是上位者,他们手里的权利,就是最好的道理,哪怕指鹿为马,也多的是人附和,可只有太上皇做到了融入百姓堆里,切身的为他们着想。   王听澜的意外受伤,带出了崔闾在南城门上的处置手法,他不似太上皇般怀柔,也没有多大的忍耐度,心里记着那夜江州之变的怒意,又在之后彻底了解过那片地上的百姓生活态度后,才决定了如此冷处理的晾着那边,就让他们干看着其他三个城的百姓,过上经济腾飞的好生活,就让他们自己生出想爬出烂泥地的心思,而不是他带着全衙署的官吏,去求着拽着他们往前奔。   自己都不努力的求生求发展,他凭什么要带着属下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?阎王不救该死的鬼,烂死就烂死。   他甚至为了不让太上皇注意到这片区,在太上皇将办公地点搬到了他桌边时,就收了有关于南城门处的所有资料,想着等再抻他们一月半月的,就该差不多了。   土改的资料占据了太上皇的所有心神,加之他要抢时间跟着武弋鸣出海,于整个府城的具体治理情况,也只能看着每日的汇报了解,崔闾的案头只要不出现南城区,他不可能有机会注意到那里。   崔闾起初只是想治一治那里的堕落厌世风气,等与太上皇接触了几日后,就越发的不想叫太上皇知道有这处地方,想着等他跟船出了海后,他再腾出手来整治那块。   无他,哪怕没有英雄情节,他也不愿意见到这样一个,被后世奉为英主的男人,在拥有无上地位和权利后,去受那种阿臜气,去与那些教化不开的老顽固们苦口婆心,他着实心疼他的口水,觉得他这样的人,再要怎么纡尊降贵,也不该将时间和态度,浪费在这等人这等事上,他无法接受梦里的那个被人称颂的英伟男子,在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面前,温声温气,却还得不到一点正向反馈,可能甚至需要他一而再的浪费口水,浪费脚力,去与他们讲道理,周旋怎么帮他们改善生活的事。   那太可怕了,除了会有损他脑子里的后世评价,还会直接满足了那些人拿腔拿调拿乔的心理。   看,你堂堂府台大人,不是终究撑不住了,要来求我们给面子,跟上你的治理规划么?   太上皇目前的身份,是衙署幕僚,他出面,等于崔闾出面,这必然要与前期崔闾的冷处理方式相违背,然后导致他前期的施压,功亏一篑。   可凡事总有个意外,他只管看住了太上皇,却没料到王听澜那边会往南城门去,且身边竟然没有侍卫跟随,看情况似乎只得那个叫凌嫚的小丫头。   崔闾第一时间喊了崔诚去拿舶来神液,王听澜一头一脸的污垢,伤口处必然是遭了污渍浸染,就算是喊了大夫来,在清理完伤口之后,也得找那种能抗感染的药物来,再没有比那舶来神液更好的东西了。   凌嫚被太上皇叫到一边问话去了,崔闾却找了抬人回来的衙差了解情况。   那衙差煞白着一张脸,又是气又是恼,跺着脚道,“哎呀,卑下提醒过王大人了呀,让她务必离南城门那块远着些,没事不要过去,她明明前些时日都听了的,行踪都只在其他几个门里,就一个没注意,一个没注意,卑下们就错眼不见的叫王大人踏进了南城门。”   那边凌嫚抽抽噎噎,在太上皇的安抚下才平衡了情绪,捂着脸低低道,“姐姐说,她发现了一处地方,有可能是崔大人为瞒过五哥或者我们这边人的眼,将一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关押看管,不叫他们到我们眼前来喊冤申诉,又说那南城门口常有衙差在那处值班看管,带太多人不好进,就我们俩趁人不备时进去,做个暗访……”   她说完就又开始流眼泪,手颤抖着想往腰囊袋里摸,那里有一柄防身短刀,若她当时没有犹豫,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当着她的面,伤到王姐姐。   凌嫚懊恼的捶头,声音带着恨意杀气,“五哥,那个地方的女孩子太惨了,真的人间地狱般,我跟姐姐只不过想带她们离开那里,就被前后冒出的上百个人拦住了,他们不让那些女孩子跟我们走,也不让我们走,说既然来了,不给他们留个后就不准离开。”   说完她自己都被气笑了,实际上,当时她就给气笑了,一脚将那大放厥词之人,给踢粘在了脏到吐的墙角根上。   长这么大,真没遇见这么不要命的。   可是,下一瞬,她的脸上就显露出了一股扭曲之色,牙齿咬的嘎巴响,手不由自主的又开始去摸腰间的刀。   崔闾那边已经问完了衙差嘴里的话,踱着步的到了太上皇身边,看着这小姑娘的面色,闲闲问了一句,“是不是被背刺了?内心受到了伤害吧?”   凌嫚叫他问的差点跳脚,嘴巴却不能控制的反问出声,“你怎么知道?你当时在场?”   凌湙拍了拍她的脑袋,“不得无礼,他那时跟我在一起。”   凌嫚呼吸一顿,不由抽道,“我踢飞了那人之后,后背上不防遭人重重一撞,踉跄着脚的没来得及站稳,就被那些人与王姐姐分开了,而那撞我之人,竟是之前我们要带着离开的所有女孩子里的一个,她瞪着我,说我踢死了她的哥哥。”   明明没有,她收着力的,只是踢晕了而已,谁叫他嘴贱呢!   崔闾就跟看书时喜欢在书页旁留旁白一样的,再次幽幽开口,“你心里很受伤,觉得那些被救的姑娘简直不可理喻,竟然会为了折磨奴役她们的人,冲你出手,朝你发火,你不能理解她们的意图,倒是想离开呢还是不想离开,觉得自己干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,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所谓善举。”   凌嫚瞪大眼,望着崔闾,再扭头望向她五哥,上次这么当她肚子里蛔虫的人,是她五哥,一语道破了她看清幺鸡的内心,而装傻不回应的事。   她能怎么办呢?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僵尸娃娃,哪怕现在身体开始重新生长了,本身底子已经是坏了的,就跟破布娃娃换了新衣裳一样,表面看着是光鲜亮丽的,内里实则千疮百孔,这样的她,怎么能去祸害一个如此诚实,有大好前途的男子。   所以,她只能装傻,装不懂幺鸡的一片深情。   凌湙无奈,转向崔闾道,“你别逗她了,想来你是很清楚那片区的情况的,说说吧!”   崔闾抄着手笑了一声,“宁先生不防等王大人醒了之后问她吧!或许,还能以治下无方,让武将军代你向上参我一本。”   王听澜的做事手法,不外乎怕他欺上瞒下,做出欺君罔上之事。   可换种思路,这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呢?她始终对自己的世家身份介怀,哪怕联名保举过他,也时时在履行一种监测他为官是否清正严明的责任,怕自己保举错人,怕太上皇受他蒙蔽,又或者,怕江州这个除北境以外的妇协试点,会失败成为全国笑料,她的内心根本不信任他。   泥人也有脾气,崔闾再有意与帝党交好,也不能一味的忍气吞声,任由她这般左试右探。   是以,他故意拿话刺太上皇,一脸的阴阳怪气。   他实在是被王听澜的行为伤到了,觉得她在侮辱他的智商。   那南城门又不是块巴掌大的地方,能往里塞上小两万人的片区,她每日间来回路过,定然有见过人影在里面活动的,有什么问题不能直接当面的来问?要她这样子的,单枪匹马的带个小姑娘去搞暗访。   不搞笑呢么!   他要真想欺上瞒下,根本不会让她看到南城片区有人活动。   太想当然了!   崔闾撂完话转身就走,只走前将崔诚拿过来的舶来神液一把塞进了太上皇手里,很大力的道,“拿着,别回头又指责我见死不救。”   谁还没有个脾气了?   凌湙捏着药瓶,与愕然呆愣的凌嫚面面相觑。   好家伙,这是冲着我发火了?   这么理直气壮,看来那片区的问题,应与他无关。   正想着,董知事便抱着高到能遮到他头顶的案宗资料,到了他面前,声音不带好气道,“府尊大人叫我给你送的,有关于南城门那边的实际情况,前后历任府尊大人对那片区的处理方法,宁先生慢慢看吧!”   说完,也不等凌湙接话,直接将那些卷宗,给丢到了旁边的桌案上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态度之差,再次让凌嫚瞪圆了眼睛。   因为凌湙之前开玩笑,说崔闾聘他做幕僚太大才小用,至少得给他个府经历的职,结果,这话叫董知事听了去,此后,再对上太上皇其人,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。   他在衙署蹲了大半辈子,好不容易等府经历的窝挪了出来,却横插一人想来抢,这怎么行?   所以,好脸色是必须没有的。   崔闾就是故意派他来送资料的,就是要让这太上皇知道,没了尊贵身份的遮掩,该受的白眼和气一点不会少,自己掂量着办。   太上皇凌湙被这胆子越发横的崔府台,也给撅的没处讲理,只得埋头翻看起了有关南城门的记录。   崔闾那边却在问董知事,“宁先生什么态度?有没有对你送去的卷宗……呃,有什么说法?”   董知事谦卑的躬着身,一脸板正严肃,“府尊如此器重他,将南城之事交予他,他能有什么说法?属下觉得,他该感恩戴德才对,能得府尊如此重用,是他的福气与运气……”   崔闾忙打断他,挥手叫他下去,真是越说越有掉脑袋的架势,再说下去,诛九族都够了。   算了,正愁没有机会点醒那位,南城门那里的问题,若能提前叫那位意识到自己行事上的过分优容,有会纵容人的贪念,或许也能改变十二年后的那场祸事。   崔闾背着手,哼着小曲往后院休息去了。 第72章   王听澜的年纪摆在那里,受一次伤损耗的元气,哪怕她这些年习武不断,也还是不能与年轻时候比,当夜大夫瞧过之后,起了一次烧,果然是需要用到舶来神液,后尔断断续续在昏醒之间挣扎了两日,才终于脱离了危险。   人却是瘦了一大圈,亦瞬间苍老了下去,让一直陪护在旁边的凌嫚焦心不已,几乎在心里发了毒誓,若她王姐姐真有不测,就是拼着被她五哥打一顿,或者再重新给扎回没有神智的尸蛊娃娃,她也定要将整个南城门给夷平了。   幺鸡本来还想带她去保川府玩一玩,结果遇上这种事,只得自己赶脚去了保川府,去将主上要的东西取来,然后也倍着凌嫚一起守在王听澜的房间门口。   武弋鸣那边也得了消息,当时就调了一队兵,去将南城门那一片给控制了起来,并且抓了几个直接导致王听澜受伤的罪魁祸首,等人给押进了衙署大牢,那边凌嫚抽空去看了一眼,发现里面竟然就有当时推的她差点栽倒的那个女孩。   两人隔着牢门栅栏,那女孩被凌嫚瞪着看的直往一个男人背后缩,却正是她那嘴巴贱的哥哥,此时正一脸无所谓的望过来,张嘴或许还想贱一下,结果一条剩了半截的血淋淋的舌头先伸了出来,或许还指望能吓一吓凌嫚,结果,却迎来个看死人样的目光,没被惊吓到不说,脸上竟然露了笑,张口直接道,“谁割的?干的漂亮!”   旁边带她进来的狱吏躬着腰道,“是武将军身边的副将令人割的,这人嘴巴跟吃了屎一样,一路污秽之言,实在叫人难以容忍,秦副将就让我们狱吏中擅使刑的鬼抄手,剪了他一截舌头下来,不过姑娘放心,那鬼抄手留着分寸,没剪太多,虽会影响说话,但问个口供什么的,还是能大着舌头慢慢说来的。”   只是再别想,跟蹦豆子一样的连着句的往外冒词了,感觉整个牢里都清静了不少。   凌嫚高兴的眼睛都亮了,直接叫来了鬼抄手,问他怎么剪舌头,才能不至使人说不来话,还能令人感受到极致的施刑痛楚,以后再叫她遇上这等嘴贱之徒,人杀不得,嘴巴总能剪得。   那边凌湙也拿到了武弋鸣问出来的口供,就只一页纸,说了怎么用那些女孩子引王听澜和凌嫚上当,又怎么利用当时情势分开了两人。   王听澜日日在城里来回,便是再无心打听,城里来了个女性大官的事,也传开了,并且随着妇协部的成立,这位大官具体是做什么的,已经人尽皆知。   这些人就是利用了这个消息,在发现闯入南城门的人,竟然是这位女性大官时,就起了捉弄心理,一开始他们的主意或许都没打到凌嫚身上,可已经长开的凌嫚,有着一副令人看着就高兴的小苹果脸,眼中透着的明快开朗,是他们在周围女孩子的脸上,不曾见到的自信大方。   牢里的那个女孩,被凌嫚叫人按着,说要拿她来练刀,看看刚刚从鬼抄手那里学来的技术行不行,那女孩骇的面无人色,扭头想找她哥哥求救,结果,发现跟她一起被抓来的亲人朋友以及邻居们,没有一个人肯出声,全都眼神平静的望着她。   大有一副,你直管去死,我们看着就好,回头会给你收尸的意思。   那女孩吓的崩溃大哭,又努力仰起头来望着凌嫚求饶,“不是我要骗你的,是他们说你的模样太干净了,眼睛像水洗过一样的透彻,脸也好看漂亮,说要把你留在南城门里,看看你能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,也能保留现在的样子,呜,大人大人,不要剪我舌头,剪了我就嫁不到好人了,会被我爹娘送去给老鳏夫当暖床丫头的,求你了!”   凌嫚顿了一下,不可思议道,“就因为这?”   那女孩头直点,眼泪一直流,凌嫚张了张嘴,突然就觉得那一地的百姓,其实活着也创造不出她五哥所讲的什么社会价值,就因为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女孩子,突然闯入了他们圈定的地盘,然后就被以如此荒谬的理由,意图侵害,预谋磨灭她身上的所有,令他们嫉妒的东西。   这简直是一种从心上的坏与恶,根子里就有的恶劣基因。   凌嫚无趣的收了刀,摆手让人放开了那个女孩,看着她的眼睛道,“知道我们进去后,为什么选了你带路,然后去联系那些想离开的女孩么?”   然后不等那女孩开口,接着继续道,“是因为你的眼睛,你的眼睛告诉我,你很向往外面的世界,你看到我们的第一眼,不是警惕不是回避,而是期待,那一刻的你,从心里有在期待我们的到来,盼着我们来,是不是?你摸着自己的心问,是不是一直在期盼着我们来?”   那女孩低下头不敢吭声,眼泪一直流的非常汹涌,更不敢扭头去看身后的哥哥,她生来就是要拿去帮哥哥换媳妇的。   凌嫚道,“你看看你身后的这些所谓的亲人朋友,在你要被施刑时,可有起过一丝要为你求情之念,你在他们眼里,根本一文不值。”   已经被狱吏松了禁锢的女孩,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。   残忍的现实告诉她,哪怕她言听计从,哪怕她乖顺肯干,哪怕她助纣为虐,在生死一线之时,任不能避免被抛弃的下场。   她在家人亲朋的眼里,是真的一文不值,连换亲这等事,也不是非她不可,因为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,大不了她哥多等两年,到时候一样换。   凌嫚没有理会她的哭声,抬脚就回了王听澜处,望着昏睡的显露苍老的王姐姐,一时竟不知道她坚持的人生理念,到底有没有意义,值不值得她如此奉献。   明明她们都是战场上冲杀过的,取敌首级如砍瓜切菜,结果,自收了兵刃之后,行事越发的受拘束,处处要受人气,为了所谓的改革,不止要与那些世家勋贵周旋,还要跟无知少教化的百姓苦口婆心,脾气好愿意听的还好说,脾气不好不讲理的敢拿扫帚撵人,她真是再没预料到,她们两个能冲锋杀敌的人,竟然会栽在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手里。   她五哥自从退位微服之后,变得真是太慈眉善目了,她还是喜欢当年那个敢骑着马,在千军万马当中横扫一切的狂悖战王,就是后来在京畿里坐皇帝,也有敢跟满朝堂官员亮刀兵的气魄,现在这日子,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憋屈了,但只有这一次,叫她起了杀意。   凌湙不知何时悄悄到了她身后,有幺鸡这个耳报神,凌湙对这姑娘在牢里的举动一清二楚,此刻自然察觉到了她内心里的隐怒波动,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。   上次因为崔闾的关系,两人在办公房内并未说上话,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,看着两人没什么交集,私下里却是已经拜过君臣之礼了。   崔闾将南城门的资料送来给他,却叫他有了与王听澜明面上的对话机会,在王听澜醒后第一时间,他就来看过了她,因此,也自然知道了她跟凌嫚分开后发生的事。   那些人拿住了王听澜最在意的点,用一屋子女孩的命,要挟王听澜不许她将妇协权益,推行进南城门这片区里来,否则,他们就把这些女孩子一个个投江里去,宁愿打光棍,也不许叫,女孩们有爬到他们头上的一日。   王听澜叫他们的话险些气死,心里又担心着不见人影的凌嫚,口吻就失了往日的温和,哪知道就激怒了那些人,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被绑起来的女孩子,一个个的真给丢江里去了,她一着急,就动了武,但依然记着没有拔刀,只拳脚与那些人来回,然而到底双拳难敌四手,被几人联合从后背偷袭,用一把砍柴刀伤了身,接着就被一拥而上的人围着给拳打脚踢的打了一顿,等凌嫚摆脱纠缠找到她时,她已经半陷入了昏迷,口鼻内全是血沫,但她始终记着主上说过的话,不许对手无寸铁之人拔刀,因此,她哪怕在那样的境地里,也紧紧的拉住了暴怒中的凌嫚,阻止了她要杀人的冲动。   凌湙声音有些阴沉,望着昏睡里的王听澜,他跟凌嫚一样,私底下都是管王听澜叫姐姐的,这也是他当年跟着流放队,入北境后救的第一个女子。   她拜他为主,一跟就跟了一辈子,当年他实在分身乏术,在边城既要搞练兵,又要搞民生,在女性发展安置这块上,就显得力不从心,或者也不是力不从心,就是他身为男子的身份,有些事做起来总会被人曲解,没有人理解他,为什么一定要为女子发声。   他又不是女子,干什么总去干涉女子之事?声音多了,便有流言,说是为以后长大了婚配准备的,毕竟边城那个地方,能出什么好女子?现在培养培养,等他成年了,选起人来才不至于磕碜。   后来王听澜来了,他看着她消沉无生志的样子,便郑重将此事交予了她,除了想用烦忙的事务,来占据她空荡荡的心,好不叫她总是陷入胡思乱想中,另外就是她的性别福利,可以以重用她的信号,来让那些总是揣测他用意的人闭嘴。   王听澜一直身体力行的,在执行他的命令,而随着他地盘的扩张,她只用更加繁忙的身影,默默的支持他,并从不喊一声苦累,和工作中受到的委屈伤害。   凌湙道,“嫚儿,你应该知道,你王姐姐,虽是千户之女,可人生的波折一点不比普通女子少,她受到的苦楚与伤害,这些年虽说是淡忘了,可到底心里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坎。”   凌嫚沉默了,当年王听澜被救回边城时的样子,她不太记得了,但却知道,这是个与她一样没有家的大姐姐。   北境登城千户之女,却因为当年凉州大将的好色之意,以其父兄之命,强纳了她为妾,迫使她与未婚夫解除婚约,她本以为这辈子没有指望了,在凉州那个逼仄的大将府宅后院,过的生不如死,后来,凌湙来了,用绝对的碾压之姿,揭发并坐实了凉州大将通敌卖国之罪,她登时就从那个后院里挣脱了出来。   因为凌湙,那个凉州大将府里的所有女眷,免于没入教司坊的命运,在那场诛连九族的大罪里保得了一命,她也得以归家,然而命运并没有眷顾她,父兄在登城城破时,就已经被她那个所谓的丈夫杀了,她也被与其勾结的凉羌骑兵抓了,准备带回他们的王庭当女奴,在小凉山后头的月牙湖休整那夜,在她差点被当众猥亵羞辱之际,她那未婚夫拼死来救她。   可那几千的凉羌骑兵,却像招猫逗狗一样的,圈着马儿的,用一柄柄弯刀,将她那未婚夫划的遍体鳞伤,那一夜的鲜血流的可真多啊!   王听澜似在睡梦里也睡不安稳一般的,额头上满是汗珠,苍白的唇上沾着干裂开后往外渗的血丝,凌嫚轻轻的用湿帕子沾了水替她擦试,却似听她低低的在喊一个人的名字。   凌湙叹息,“你王姐姐眼睁睁的看着她未婚夫,被敌骑凌虐而死,她这辈子是过不去那个坎的,所以,她致力于筹建妇协部这事上,她总是异于常人的热心,也非常能容忍那些人的挑衅,因为她不想再让那些受苦的受压迫的姑娘,与她一般,失去家人,失去挚爱,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,她想用自己的能力,尽可能的帮到那些女子,嫚儿,王姐姐年轻的时候,脾气也不是这般好的,遇到冲她吹口哨调戏之人,一棍子打的人哭爹喊娘都是有的。”   只不过后来他成了皇帝,被那些大世家勋贵联合抹黑,动不动就谣传他杀人如麻,推行个新政,总有各种刁难等着他,王听澜不愿用强硬手段再去推行妇协工作,其中一部分原因,就是为了他的名声,她害怕太强硬的手段,会再为太上皇招来误解与污名。   在查阅南城门那片区的资料,和历任府台对那边的处置方法时,凌湙终于明白,崔闾说话为什么会那么阴阳怪气了。   那片区的人,何止烂泥扶不上墙呢?根本是每一口呼吸,都在污染空气。   凌湙眼眸微眯,脸色深沉,定定注视着睡梦里也不安稳的王听澜,低声道,“王姐姐,当年是我来迟了一步,叫你与赵大哥天人永别,如今这般年岁,我又怎能看着你受如此折辱,而无动于衷,仍坚持与人为善?呵,我真是……真是一叶障目,竟那么自欺欺人的过了这许多年,不是深知人心黑暗,深知自己退一步而叫别人进十步的道理么?难道就因为他们是百姓,平民,手无寸铁,我就……”   那口供之上,字字书写着那些人踩踏王听澜时,肆意鄙夷的嘲弄,辱骂她一个老女人,就算身居高位,就算有皇上撑腰,不也一样得被人吐口水踩脸,一样的没人要没人娶,骂她如此着力于替女人挣取所谓的权益,定然是嫉妒人家有人要有人娶,要让所有女人都跟她一样,都变得没有男人要的扭曲心理。   他深吸一口气,按着凌嫚的肩膀,“照顾好你王姐姐,外面的消息一个也不许传给她听。”   我非佛,亦不修道,有些时候,该拿刀还是得拿刀来解决。   他边走边解了腰间的佩剑,旁边幺鸡紧紧的跟着他,一把子接过了他抛过来的镶金嵌玉的长剑,“把我的刀给我。”   幺鸡眼神大亮,哎了一声,麻利的解了背上的一把大刀,利索的递了过去,声音里带着喜悦,“主上,您终于想通啦!”   太好了,这劳什子破剑,终于可以拿去典了买烧鸡吃了。   凌湙边大跨步往后院里走,边指使幺鸡道,“去叫武弋鸣来,让他调两个千户营去南城,将所有上至六十……六十六,下至十岁上的男丁,全部捆了,敢有反抗者……立斩不赦。”   幺鸡大声应是,扭头跟生怕凌湙会反悔似的,跑的那叫一溜烟,瞬间就看不见人了。   凌湙却一路直直进了后院,崔闾正拢着袖子,在亭中置了小吊炉子煮茶,手里摆着一摞信件,脚边上是成箱笼的衣裳和吃食。   “你倒是悠闲,竟然还煮起茶来了!”   崔闾抬头,脸上是来不及抹去的一片欣慰之色,望向龙行虎步而来的太上皇,眉眼竟然难得平和温暖,“那是,本府又不像宁先生你,家中竟生一些不着调的子孙,本府家里的孩子们,个个……咳,大半都是好的,特别是我家的长子,呵呵呵,颇得我之真传呀!”   凌湙知道他在说什么事,这是又拿话来刺他了。   他站住了脚步,望着亭中坐姿闲适的崔闾,挑眉道,“崔府尊的胆气,是越来越壮了,可有个词叫秋后算账,崔府尊还是莫要太飘的好。”   崔闾一点也不在意,弹着手中的信件道,“看看,冬至而已,我家孩子们给我准备的东西,多贴心呐!”   说完拿眼斜睨着太上皇,声音凉凉道,“小雁儿那边可等着个公道的处置呢!也真是奇怪了,那秋统领和纪大人也回去这般久了,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个结论下来?”   接着弯腰从箱笼里往外扒拉,翻出了一双鞋子,拍了拍,声音里带着做作的喜悦,“哎呀,这孩子,本来就不大会针线,听说死命着着林娘子学了几个月,呵呵,怪有心的,还晓得给我这个老头子做一双鞋捎来,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姑娘啊!”   凌湙本不想搭理他,可又实在不能忍他这副洋洋得意,在他面前故意卖弄的样子,提步进了凉亭后,大掌一伸就将鞋子给夺到了自己的手上,举到眼前翻来翻去的看了又看,内心当然挺不是滋味的,当面上还得装作不在意,看完又塞回崔闾手里,“就一双鞋子而已,值当你这么炫耀么?又不是你家的闺女,回头她指定会给……”我补上的。   崔闾斜着眼,一脸你说啊,你怎么不说了,哼哼直乐,“就因为不是我家的闺女,才叫本府高兴,这说明什么啊?这说明本府的一片真心公理,叫这小丫头感受到了,看进了眼里,她这才会如此回以真心,投桃报李,虽礼轻,但情义重啊,咽,回头我就去信问问她,肯不肯给本府当闺女,反正我家院子多房子大,再养一个闺女完全够住,以后若要结婚嫁人,嫁妆我都给她提双倍,这孩子,太叫人心疼了,哎!”   凌湙看他表演,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,只在崔闾说到最后时,顿了一下,终于是正了神色,道,“北境那边……已经将两人看押了起来,放心,会给那孩子一个交待的。”   纪家那边近些日子不断派人到保川府来,通过娄文宇那边给自己传信,希望能得到自己的宽赦手令,但凌湙一律都叫娄文宇挡了回去,并去信给了武帅府,让那边严加看管二人,特别是纪百灵,不许纪家人与她有任何接触,至少秋三刀,凌湙也是一脸头疼。   他叔叔秋扎图一直在自己身边,当然也知道了这个侄儿干的蠢事,却始终一句开口替他求情的话都没说,而且,送信来的人告诉他,秋三刀现在非常危险,因为孕子时受了纪百灵一刀扎腹,导致他身体里的孕囊破损,胎子很有可能已经落去了身体旁处,如今每日卧床不起,连大夫都不敢帮他下药,种种描述,都跟宫外孕一般,有着一尸两命的征兆。   凌湙简直无法想像,那样的两个孩子,小时也看着都还好的模样,怎么长大了就变了性情?连秋扎图也无法解释,他们秋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逆子,所以干脆闭嘴一口情都不求了。   李雁那边自然是得知了他的到来,本来是按捺不住要到府城来见他的,是他去了信,叫她安心呆在滙渠,等这边事了,他才好借口找她,往滙渠去实地看看。   没料竟是让崔闾在他面前装了一波,凌湙斜睨向他,暗忖,“李雁那孩子定然也给他准备了,回头他那边指定有一份,哼,当谁没有似的,且叫你得意去吧!”   两人扯了一通闲篇,才终于将话题转向了正事,凌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,冲着崔闾拱了拱手,声音真诚,“多谢!”   多谢你用南城门之事,来点醒陷入迷障中的我,或许两人在西城那里查访时,这人就已经起了心思,只不好说,也没有由头提。   崔闾眨眼,装不懂,“不谢,啊不是,宁先生要谢本府个什么?”   凌湙不搭理他,点着桌几道,“我已令武将军带了两营人去南城门,崔府尊是不是得现身一下?看后面怎么个处理法?”   崔闾意外,装震惊道,“调了两营人?宁先生这是要开杀戒啊?”   凌湙拿手指点点他,“再装就过了,崔闾,你说说你原本的想法,是准备怎么处置那片区里的百姓的?”   崔闾这才收了玩笑色,正经危坐,与其对视,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,半晌,竟齐齐出声,“充船役苦力。”   凌湙顿了一下,与崔闾眼对眼的定定对视,忽尔笑着拍了一下桌几,震的上面的茶盘砰砰跳。   二人竟不谋而合了。   只不过崔闾是想将那些人,给充进漕运船下,让他们去做船工挑夫,逼迫他们自食其力。   而凌湙这边,却是直接绑了往准备出发去东桑岛的海船上带,一场海战下来,能活出几成人来,全靠他们各人运气。   既然说服教育无法感化他们,那就直接提头见吧!想争命想活的,哼,自己看着办!   二人举杯相碰,滋溜一口吸了茶,互相做了个请的姿势,“去南城看看?”   走着! 第73章   南城门片区这会子已经甚嚣尘上了,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将这块地方,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,哪怕有执武将兵挡在前面,威严肃穆杀气凛凛,也吓不退为看热闹坚持不走的百姓。   不让靠近,那我登高总行了吧?   于是,周围地势稍微高点的地方站的全是人,有二层小楼的地方,上面也挤满了人头,实在不行,堆人墙挨个轮着看,反正这热闹不可能不看。   真真是太好了,府台大人终于忍不了这些垃圾了,天天臭气熏天,路过那一片时,人都得摒住呼吸,否则呛一鼻子臭味,能恶心半宿,太脏乱差了。  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,半分未觉官府有恃强凌弱,乱杀无辜之感,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将兵们,竟有觉可爱亲切之感,多正义凛然呐!真是一群可敬的人呐!站的松柏一样的笔直,竟然连鼻子都不捂,表情更动都不带动的,军纪严明,意志坚定,不愧是保川府的兵。   反而在见到里面有奔逃反抗,抓挠踢打,嘴里喷着污言秽语的人,最后被士兵们一刀拍晕了拖走,半分不容情面时,竟都纷纷鼓掌拍手称快。   该,早就应该这么收拾他们了,一群通匪通贼,不知道内里藏了多少龌龊人和事的贱民。   这便是整个南城人的处境,是连本地同胞,都瞧不起容不下的存在。   南城门位置虽偏,地势低洼,又常年受江水浸浊,屋潮青苔满布,换谁其实都瞧不上这块地方,当然也不会眼红居住在这里的人,可到底这也是府城,再地势不好,再条件简陋,这里也是府城,是其他乡镇里很多上府城来讨生活的人,花钱都买不到的屋契房源。   衙署户房档案里,对南城门片区的房地契管理这块上,明确的标注了不通买卖的勾划,简直与城中狱无异。   但是给这么一帮不思进取,不知道好好打理房屋以及周围居住环境的贱民住,真也是其他几个门的百姓,所不能理解的,把这些人随便赶到哪处的晒盐场不就好了么?强制做活,还有地睡,让出这片区的地,不知要翻盖多少新房小楼,能减轻其他几个门里百姓的居住情况,简直不知该有多棒。   只这心思在以前是不敢想的,也就最近江州码头陆续开放了,进了许多外地商贾,有思想灵活的,便打起了府城地契的主意,看着内外城的地势,当然首选内城,可僧多粥少,也有资本雄厚之差,那些资金链薄一点的,便将目光打量在了外城上,南城门这处不免就有被人问起,然后,当地的百姓们便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摆手摇头。   衙署户房那边,近一月以来,不知接了多少牙人的申表,说有许多外地来的商贾,想联合出资盘下南城门片区的开发权,也无须衙署自己出力劳神,只要这边允许,办了房屋地契转让手续,他们就自然有人有钱,并会全心全意的将这块地方搞好,甚至能搞成府城外普通百姓商贸休闲集散地。   内城有内城的消费标准,外城也当有外城的生活区域,就比如那百货商超,内城有,外城也不能厚此薄彼,也应当有,毕竟普通百姓的生活范围都在外城,每日劳累到家,若能就近购买生活所需,谁还愿意大老远的跑内城去呢?费脚力不说,还要多掏一份运力。   然后,附加的一份内城商超整改计划表,全篇看下来,只有一个意思,内城自有内城的消费力,不应当为了迁就外城百姓的购买力,而平衡物价,降低一些本可以高价售出的好物。   说到底,就是有钱人的钱,就该往狠了死死赚,不用替他们节省,太低的物价,反而会让他们觉得货品不好,配不上他们,富人圈的攀比,一向以价值多寡论,而不是所谓的性价比,性价比是外城人该有的经营模式,反正,商贾之战,最忌稳,稳了谁也挣不着钱。   曾经有钱,并且一直在有钱人行列的崔闾:怪不得老子跟崔诚两个人出门买东西,总会买出两样价来,东西明明都一样一样的,每回都是老子的贵,所以后来,他就不再坚持自己买东西去了,全都交给了崔诚,放给下面人去买。   本来是怕采买这块叫人弄出油水来,他自己就想捏着这块亲力亲为,结果自己买的反而贵,他当时还纳了闷了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   此时,一口崔锣锅轻轻的碎了!(吝啬期崔老爷的外号)   那些卖他东西的买卖人,一看他来就提价,因为知道他有钱,肯定是不在意那点小钱钱的,怪不得那时候崔诚的脸上,总是欲言又止的,约莫就是想提醒,又怕伤了老爷面子与尊严的样子。   无意中知道了真相的崔闾脸黢黑黢黑的,好个奸商,看他回了滙渠怎么整顿这些奸商。   好家伙,可真是好家伙,原来这奸滑的生意经,从一开始就对有钱人这么的不友好。   作为曾经一文钱要掰两半花的吝啬鬼,这真相简直该遭雷劈,当时崔闾就不好了,直接扔了这份计划表,并恨恨的表示,老子有钱,也不当这冤大头,有钱人才不像你们说的那么蠢。   结果,这份计划表,不知怎地,被夹在一卷案宗里,给送到了太上皇手里,他看着南城门那块地的实际情况,又看到了那份计划表,以为是崔闾特意令人夹带来给他看的,一时竟颇觉有志同道合感,这不就是商业CBD么?   真是好超前的经营理念,这个崔闾,有点东西!   活这么几十年,从来以地为生,一门生意都没做过的崔闾表示,这是误会,真误会!否则他也不能对这上面,那样直白的坑有钱人的钱那么生气,他再博览群书,知识面广,也没有一天真正站在有钱人的立场上,去赚有钱人的钱,他就很朴实的抠啊!   但到底,那份计划表都是人家真心诚意,想与他这个应当具备有钱人思维的大老爷分享的,虽未细致罗列细则,可经营理念确实可以,因此,崔闾在生过那头气后,又想着捡回来重新品品,结果却怎么也找不见了,正想着回头再令人让下头再送一份上来,最好是拿下地后所有的开发项目细则。   两人也没骑马,一路腿着往南城门走,中间与之擦肩而过的百姓,纷纷驻足行礼,神情轻松坦然,街两边的孩童连跑带跳,后头追着各家的大人仆从,以衣着能区分内外城的孩子,此时却竟能玩做一堆,内外城的交界处,正在逐渐模糊,住两边上的人家关系,是最能看出这种改变的,再没有对个视线都彼此嫌弃互唾的情形发生了。   短短数月而已,江州府城内的风气,正在翻天覆地的速度在改变,这从衙署差役和各门子胥吏书办出门,遇到普通百姓时的态度就能判断的出,官威的具像化,正在由外而内的伸缩收敛。   崔闾扶了一把撞到腿上来的孩童,那孩子的母亲先是束手紧张的立着,等看大老爷没有拿孩子撒火的样子,忙展了笑脸过来接人,福身冲崔闾请安,抱着孩子还教孩子给大人叩头,敬意多而惧意少,神情里满满的是日子好起来后的舒坦,和对带来改变之人的感激。   旁边凌湙静静站着,看崔闾习惯性的从袖兜里掏酥糖,可能人年纪大了,就好口甜食,连他也不例外,过段日子不吃口甜的,就总感觉心理不得劲,这崔闾也是,袖兜里总备着酥糖,每每两人在办公房里埋头办公,过不会儿,就能听见他的茶碗响动,以及腮帮子鼓涨。   偏偏就他这么个吃法,身形竟然没膨胀,肚腩也没有,整个人还是精干干的,虽不似他练武的肌肉身型,但腰肩比的身体线条,是不输年轻人的。   用他那年代的话来说,这是个风姿卓越的小老头,或者就这年纪,根本也论不上称老头,人家在他那年代,叫风华正貌的中年帅大叔。   凌湙叫自己发散的思维逗笑了,低头瞄了瞄自己,点了点头,嗯,自己也不错,身材保持的一向很好,肌肉线条完美,肱二头肌有力,最重要的男人腹肌,他有八块。   嘿嘿,这崔闾指定是没有,都不见他动弹的,坐着办公一坐就一天,能保持现在的模样,纯属先天条件优越,这么一想来,一对比,那自己也应当算在风华正貌的中年帅大叔以内的。   回头得督促幺鸡去,叫他少吃点烧鸡,也就现在能动能跳,还能保持身型,别以后老了动不了了,身形大变反弹,成了个一身肥肉的糟老头,那嫚儿是指定不能许他的。   那边崔闾已经将酥糖递了出去,慈爱的看着嗦手指的小男娃娃,摸了摸他的脑袋。   有了这个插曲,两人自然而然的聊起了家里的情形,崔闾边走边叹,“我家里的孙孙们,也有几个如他般大小的,正调皮的时候,仆妇们整天跟着,有时候都扶不住的往坑里跌,哎,真是好久没见他们了。”   凌湙没有小孩,但他有视为亲子的侄儿,也就是当今。   他想着当今小时候的模样,一时道,“我家孩子倒没见有调皮的时候,一点点大就帮着府里理事了,那时候我冲锋在前,我那义兄也不是个掌家理事的好手,一摊子事就只能丢给那孩子,身边跟着一众幕僚帮衬,倒也跌跌撞撞的过来了。”   崔闾眯眼,似有不服,“我家长孙也少有调皮的时候,虽没有接触过府务之内的家族事,但书却读的好,小小年纪沉稳老练,看着有不输我当年年少时的风采,来日定然也如他爹他祖父我一般的优秀。”   凌湙斜斜瞄了他一眼,没接话,因为他想到了已故的义兄,那样个英武钢铁般的汉子,没料草原塞上一阵风寒,出征时旌旗烈烈,凯旋时却迎来的是漫天白幡。   他再没料到,说好了喝庆功酒的人,回来竟然青头白脸,自己独去领了断魂汤。   崔闾明显的感受到旁边人的心情低落,恰巧南城门在望,已经能看到里外三层的人头在攒动了,并且不时能听见最里处有声音穿透出来,“那边,兵大人,左,往左,那小子往左墙根下的狗洞去了。”   却是骑在小二层楼上的围观者,在给抓人的将兵当耳目,播报那些反抗拒捕的南城人。   如果忽略那嘈杂尖厉的哭喊声,以及一声声救命凄厉的求饶声,这副现场,跟军民蹴鞠同乐一般,竟意外的和谐。   月余时间,百姓们在与每日巡逻的差兵,面对面的遭遇过几次后,再没有从前那般的惧怕心理了。   衙署大门前的公示牌上说了,只要心里没鬼,傥荡胸怀之人,很不必因为与官兵遇上而心生胆怯,官兵又不都是凶神恶煞的,在对自己地盘上的百姓,只要不犯法不犯规,他们是不会无理抓人,再凭喜好迁怒人的,但有遇上这种人,只管去衙署那边敲鼓告发,一但查证属实,那无理作恶的官兵,就得扒了官衣打板子,然后剥夺其职权。   打这之后,百姓们再与官兵差役们面面对,真就少了扭头就跑的底气,及至现在,都能搭上话了。   “那边,那边的柴禾堆里还有一个,兵大人,对,你,就你斜后方那堆柴禾里。”   凌湙望着嘈杂一片的南城门,想起了之前看到的计划表,对崔闾道,“江州历任府台,只把那些犯事的家属往这里迁,允其繁衍生息,却捏着房地契,一为让这些人日日生恐,怕被漂泊无依,二也为拿捏他们手里的那些水鬼,令其死心踏地的为他们卖命,三呢?整个南城门的地不通买卖,任由腐烂污染空气,他们一直就不对这块地方有任何安排或想法?”   崔闾随着他的话,也在深想,当时他查阅资料时也很奇怪,整个南城门的地,都归的衙署,住在这里的百姓,是真只有居住权,而不具备拥有者的地位,而且这个事吧,似乎整个府城的人都知道,不然,不会有商贾会打这片地的主意发生,且还要往衙署递计划表商谈买卖事宜。   这些百姓手里若真捏着房地契,怕早趁此机遇卖了跑路了。   凌湙接着又道,“你令人递来的改建和重新规划南城门的计划表,做的很不错,里面的想法确实可以试试,尤其平价商贸这块上,如能在外城建起来,价格应当会被他们压的更低,这样得实惠的,就会是外城一地的百姓,可以考虑!”   崔闾愣了一下,暗忖:原来我找不着的计划表,竟然到了你那里,且还挺赞同上面的重建规划的。   幸亏,他在生过气后,头脑转过弯来了,回头就催着让他们再将更详细的那份,再提早交上来。   二人排众而入,两边人先还不让道,嘴里骂骂咧咧,“别挤了,别往里挤了,没地儿站了,真没地儿站了。”   等回神意识到来者何人时,立刻唰唰的空出一条道,声音都矮了八个度,“大人,大人里面请,那个,先把面罩子戴上,不然实在难以呼吸,里面都抓的差不多了,只有三五个顽强不肯束手就擒的,不过您放心,马上就好,一定马上解决。”   那头一直在现场压阵的武弋鸣,看见了两人,立马扶着腰刀跑了过来,一来,就见着了凌湙腰上挂着的长刀,当场就刹了脚,差点膝软的跪地上去。   妈耶,这斩神刀怎么出场了?不是一直被他师傅背着收着么?怪不得叫他带人来把这处围了呢!   崔闾不解的看向离他二人远远的,就开始刹脚的武将军,主动上前询问,“现在是怎么个情况?这里面的哭声似太凄厉了些,有伤人命么?”   他只知道太上皇手里的刀是把传世的名刀宝刀,可只有武弋鸣等一众北境人知道,这把刀代表着什么,它曾随太上皇斩杀过凉羌王族上千众,前后四任凉王羌主都死在了这把刀下,杀的凉羌二族再也不敢宣立王族之主,只以小头目流浪草原,但有哪处的风,传来二族又立了谁为王谁为主的话,这把刀都会带着雷霆之力杀将出去。   实是一把饮人血会自鸣的凶刃,光拔出刀时的锋利之气,都能割的人肌肤出血,发尾断裂,没有人能轻触其锋,连他师傅背着这把刀时,也得用厚厚的牛皮卷起来,才敢往身上背。   凌湙手掌轻握着刀柄,轻轻的敲了一下,刀鞘发出的金属鸣音,震醒了武弋鸣,于是,他立刻又往前小跑了几步,到得二人面前,做出一副乐呵呵的模样,摸着大脑袋道,“本将军办事,二位放心,都叫小的们捏着分寸呢!肯定不能伤着性命的。”   却是边说边扇口鼻,表情隐忍,抱怨道,“就是这气味实在难闻,里面的狭长小道也忒多了,七拐八绕的,要不是有骑楼上的百姓义举,还真有可能漏出去几个,真真的奸滑狡诈。”   崔闾皱眉望向内里,努力忽视着鼻尖处漫过来的刺鼻气味,冲着武弋鸣道,“里面的妇孺呢?可叫人好好安抚了?”   武弋鸣面上的表情顿了一顿,接着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,叫凌湙捕捉到了,于是沉声疑问,“怎么?”   崔闾也望了过来,就听武弋鸣并指发誓,“本将军用性命保证,我们的人绝没有伤到里面的妇孺一丁点的,连手指头都没碰过,是……是那些人见逃不过,就拿家里的妇孺做质,叫咱们放他们一马,本将军当然不能同意,结果,那几个丧心病狂的家伙,就把自己家的妇孺给抹了脖子,还……还不止一家。”   真大有他活不了,就带着一家人一起死的意思。   可在抓人之前,他就让手下人喊了喇叭,说明了上海船当劳役帮工的事,并且点明了这是府台命令,谁也不准违逆的话。   这些人不听啊!集体如炸锅的鱼一般,反弹的厉害,于是,他只能动用武力逮捕。   凌湙厉眼扫过去,武弋鸣额上的汗出的更多了,腰不自觉的想要弯下去,可又想着自己现在的身份,只能硬挺着顶着这样的眼神立着,祈求有人能打破这种时刻。   崔闾不负他所望的,开了口,“那些被挟持的妇孺们,就没有反抗的?一个也没有跑出来的?”   武弋鸣想了想摇头,“没见有跑出来的,但反抗肯定是有反抗的,且基本都是为了孩子,以身挡住了攻击,让孩子跑的,只有几户,是妇人孩童实在太瘦弱了,一个没逃掉的。”   崔闾深吸一口气,与凌湙对视了一眼,然后心一定道,“告诉里面抓人的将士,遇如此心狠以妻儿作挟之徒,一律当场斩杀,不用给他们留上船挣命的机会。”   他们的计划,只针对那些可以改造之人,像这些连自己家人都不顾者,要之无用。   武弋鸣愣了一下,然后发现旁边的太上皇在点头附和,于是立马道,“行,我立即让人往里传令。”   但崔闾接着又道,“让传令的将士再加一句,若肯乖乖跟船出海,接受改造,等他归来之际,府城以及周边各县镇的一角,必有其家小的一处落脚地,且是带房地契的那种安置法,视功绩高低安排。”   武弋鸣这下子实实在在怔住了,这奖赏属实实惠得人心,连周围看热闹的百姓,都跟着哗然了起来,纷纷交头接耳,甚至有胆子肥的,直接抻长脖子问崔闾,“大人,大人,是谁都可以上船挣功绩么?您看小的行不行?小的不怕死不怕累,就怕回家没屋睡,那牛棚小的是一日也住不下了,大人,小的也愿意跟船出海拼一把。”   他一喊完,附和声竟然还不少。   这哪里是惩罚啊?这分明就是白给,要是这样,他们愿意代替南城人去遭这个罪。   那南城内的百姓,先还哭声震天,等传令兵将话一声声沿着街巷往里传过时,哭声渐止,不时的有疑问发出,然后就是低低的啜泣声。   崔闾与凌湙就守在街巷口,内里抓捕人将兵们,将捆了一溜的男丁们,全沿街角路牙子上挂,一个个基本头脸肿胀青紫,再之后,开始有妇孺老妪,拿砍柴刀的,拿蝇结的,甚至拿撕成一条条的床单破衣,捆着人,边哭边把人往外送。   “金儿啊,你乖乖的听话,去跟着海船走一趟,那是保川府的将军带队的大船,不会有事的,你挺过了这一回,以后咱家在府城就是有根了,等你有了儿子,那挣来的房地契,就也有了传承,咱们家也就能一代代的传下去了,乖,别怕,去吧!”   尽管声音哽咽,但把人推出巷子口的动作,却不带半分迟疑,那被家里平时大气不敢喘,声音都不敢出的女人,打了个错手不及的男人们,一脸懵的看到了怼到面前来的刀,这才晃然回过神来,他竟是被家里的女人们联手卖了。   买家就是这府城里最大的官。   待要跳脚暴力像往常一样抽打回去,却被来接应的将士一把按到了地上,然后就听见了一声冷斥,“别动,再乱动削了你喂鱼。”   南城门内懦弱不懂反击的女人们,被一纸房地契,激出了奋勇雄起的心,啜泣着,湿红着眼睛,颤抖着双手,三五个联合起来的,将躲藏起来的男人,从地窖,从锅台下的坑里,甚至从粪坑里拖了出来,推出南城门巷子口。   别躲了,挣家产去。 第74章   最后清点出来的南城青壮三千不到,五十至六十六间的约一千二三,十到十三岁的男童竟然达了三千五,点名册递上来的时候,崔闾和凌湙都惊了。   若连不足月的男童一起算,这整个南城门内,光男性数量就占了整个片区的三分之二,女性人口除开老妪和未长成的闺女,正当育龄的女子满打满算,可能也就两千左右。   怪不得问询笔录上,四十五岁往上的男人,基本全光棍,只零星几个与乡里长交好的人家,能有妻子在侧。   崔闾注意到问询笔录上这样一句话,因为男多女少,婚配之龄间的差距往往在七八岁到二十左右,那些换亲的人家在得了儿子之后,特别是年纪在四十左右,又无任何经济来源的男人,便会将妻子再次换出去,而换这种身份的妇人回来的人家,其目地就很直白了,生儿子,得抢在女人还能生时,让她生。   凌湙在旁边看着看着,就脱口而出一个词来,典妻。   崔闾一瞬间就理解了,确实跟一处地的恶习很像。   江州是一个又封闭又开放处,封闭的是对岸新政新律普及不进这里,如此这里的豪绅富户们家中的女子,沿袭的还是最古旧的女德仪止,男人们也尊守着最古旧的封建礼教,将女子附属为自己的私产、颜面,既不许抛头露面,也当然更不可能拿出来与人换,送妾倒是很流行,但也不是奔着操心别人子嗣去的。   真有这样的想法,朋友都没得做,怎地?你是笑话谁不能生呢?送个妾来羞辱人。   而开放呢?   是因为江州一面对海,船从海上过,一趟趟下来,自然会带些外岛他族的习性回来,就比如这□□生子之事,原本就是东桑岛那个没教化的野人地,他们不通礼,没有乐,更不知耻,一切社会活动,都基于动物本能,繁衍子嗣是他们睁眼闭眼日日想的事,就根本不把女人当人,一个男人用其生出了儿子,就换另一个男人来,一直得生到女人再生不出为止。   此等寡廉鲜耻之背德行径,曾为江州府城一阵子的笑料,崔闾当时还在滙渠那边窝着,等笑料吹他耳里时,又过了好几年,当时心里也是鄙夷唾弃的很,觉得那边人真似不开智的禽兽似的,脸面尊严等为何物,可能都不知道,实在是礼乐崩坏且无任何可教化价值之地。   谁也没料,此等风气,竟会在南城门内盛行。   换亲之说,已然叫人替内里女孩惋惜了,可她们身处此地,无法脱离,对此等不公之事,若想活命,就只能接受,长此下来,倒也成了惯例,其他几个城门的百姓,说起来倒也接受良好,毕竟换亲也是亲,也属正当婚娶事。   结果呢?换亲底下还埋着另一层,更不为外人道的典妻生子之事。   崔闾一下子就理解了王听澜的心情,她想查自己是真,这倒能说明她对人对己的要求,都一视同仁的严苛,是不允许自己人这边有藏污纳垢之行径的,与其日后叫人检举揭发出来,不如她自己查实了举报,错也就错在他们内部人识人不清,用人不查上,倒不会连累的主上一起挨嘲,亦能得个大公无私之说。   我们连自己人都隔三差五的查,往后查个别党别派的贪官污吏,还有什么人敢跳脚说我们没资格没公理心?   崔闾接受了太上皇来替王听澜的分说之词,可能也是怕他心存疙瘩,以后与王听澜共事,心里不痛快。   他接受,但心里有没有疙瘩,痛不痛快的另说,这完全是看在太上皇亲自纡尊降贵的,来替她解释的份上,想着到底也曾保举过自己,怕自己掉链子拖后腿,也属正当,那气性怎么说呢?下去了一半多。   而另一小丁点儿,则在看到换亲之下还埋着雷后,彻底平了。   不怪王听澜,她本身就是搞妇人工作的,打听到南城门这片区,竟然还有换亲这等糟污女子之事,自然肯定忍不了,等深入南城门内部后,再调查出典妻生子这等乱人伦遭天谴之事,那一颗心指定是炸了的,她本身武艺是不差的,怎么就不肯对诓骗她的妇人出手呢?因为她同情她们,因为她知道,这些女人定然身不由己,她们没有选择,她们无法反抗。   恶俗,必需铲除!   崔闾将问询笔录塞给凌湙,与他讲了东桑岛上这种生息繁衍法,末了沉声道,“此次武将军领兵,先生作为为随军幕僚,还请不要心慈手软呀!”   这位对百姓之事,过分优容了些,也不知道对外邦百姓们,是不是也要优容?别回头只砍些幕府执事类的头头脑脑,然后将收到手的小岛也归入自己翼下,行教化之责,认为那边的百姓也有可改造之处,费人费力费精神,何必呢?自己整的大宁版图内的百姓都教化不完,可别再发散闲心好意,去教化别邦异族了。   这一次没有蛊灾影响绝嗣之事,自然也没了可教东桑岛人登陆抢掠之机,太上皇心里的震怒或涉及不到外族侵扰一方上,对着那些恶事未达者,万一起了怜悯心……那可真是犹如吞只苍蝇般叫人难以舒坦了。   是以,招呼还是提前打上的好。   他不知道太上皇真正的过往,自然也就不知道,太上皇可以对任何地区内的子民优容,唯独对着那一地的子民,不会给予任何赦免优待。   别说有伤天和,有伤天命他都不带手软的。   至于典妻之恶俗,到底是由哪边发源起来的,既然崔闾心里已然认定了是由东桑岛那边传的,那就当是了。   凌湙拿着那些问询笔录,眯眼回之以深沉表情,“崔府尊还请放心,宁某必将督促武将军,对那一地的主事百姓,一视同仁,必不让其再有此等恶俗之事发生。”   崔闾却低着头,在那些被捆着沿街角边蹲着的男子眼前晃,皱眉疑惑,“雁儿那蛊虫爆了满城飞,怎么南城人一个也没有?”   凌湙在旁边接话,“那小王蛊不食浊血。”   人家一身通体玉色,这等脏污之地,那小东西根本不会往这头来,连他身上的王蛊现在都躁动的很,显然是已经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了,要走。   崔闾愣了一下,他一直以为蛊虫会与别的蛇虫鼠蚁一般,喜阴暗喜潮湿喜脏乱,原来不是,后尔再一想,是了,李雁那小王蛊养身喝的都是人心头血,当是通身血液最干净处的源头了,怪不得这里的男子一个也没中招,原来是被嫌弃了。   啧啧,连只虫儿都嫌弃不肯靠近的人,那得脏成什么样?   只是这样一来,崔闾顿一顿,似不经易道,“也不知道雁儿那小宝贝,能不能在东桑岛上使一使,不会也嫌弃那边人脏,种不上可生育的蛊吧?”   他这念头一动,旁边凌湙就跟着懂了,尔后就乐了,大乐。   这缺德冒烟的老爷子,怎么那么得他胃口呢?   别说,你还别说,他跟着去一趟的目地,还真有这打算。   江州出了第三性人,他就知道雁儿那王蛊是养成了,真真的是在出海前,想去找雁儿,再催生些虫宝出来,也不用怕雁儿那只会因为上次的伤害催不出来,这不是有他呢么?   他身上的这只老宝贝,自有办法帮那小东西早熟一把。   东桑岛民的生育之职,以后交由男人来承担,三年抱两,五年抱双,那应当、或许,可能就没有时间再来琢磨上船当海盗,登上别人的地盘抢东西掳女人了吧?   两人眼神交汇,揣着心知肚明的心思,直溜达到了那群年龄在十到十三岁之间的男童们面前。   便是重男轻女的生下了他们,这些男孩子也没有被善待,一个个养的面黄肌瘦,腰背佝偻,神色畏缩又行止粗鄙,年纪不大,眼眸却已现沧桑,而身上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气,早磨灭的干干净净,污浊之色已悄然爬上了眉梢。   崔闾招手叫来了负责登记名单的书吏,问道,“这些男孩子们,有可母亲前来认领的?”   那书吏躬着腰,恭敬答道,“基本没有,卑职在每个人名旁边都勾了一笔,有母亲在侧的不到十分之一,大多数都随父祖生活。”   这就是换亲底下最大的隐患,女人只是用来生孩子,至于生出来的教养之责,她们没权利参与,及至再被典卖出去,便彻底斩断了那一份的母子情,导致这些男孩子在残缺的家庭中长大,最后都会沿袭父祖辈的恶俗,一代代的将迫害女性之举继承下去。   从婴幼儿时期起,就种下了对女性不尊重的鄙夷之念,潜意识的祸根随着年龄增长,终成一把刺向女子的弯刀。   凌湙看着这些男孩子皱眉,捆上船做船工劳役太小,放归回家又已快到成人之龄,总归卡在教化与惩处之间,恍然间,他便懂了未成年人犯罪在量刑处罚上的为难了,真是重了轻了都不得劲。   崔闾却显然没他这层顾虑,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?他确实在梦里见过这条律令,只能说后世之人还是太讲人文理念了,给了太多未成年人所谓的优待,纵的他们不知人生艰难,社会险恶。   他毫不犹豫道,“把十二到十三岁的分出来,回头让码头卞管事来把人带走,一天三顿管饱不管好,每日除开睡觉休息的时间,全部上码头帮着装卸货物去,想吃好穿暖,就靠计件改善,一件计一文,不论大小都只记一文。”   那记录着书吏愣了一下,现在码头帮众那边,装卸货计件方式,早都按轻重大小算了,且最小件都在三文上,大件重货直接十文起跳,一日下来的工钱,足抵一家老小花用,还能存上点周转银子。   看来这些个小子,确实是不用善待了,且有了统一的记件标准,那些重物大件货品,怕都得归他们来抬扛搬了,这苦是吃定了。   凌湙却从中体味出了崔闾的用意,人是最受不得比对的,有了一文钱就会想两文钱,有一口饱饭,就会想肉汤,这些个男孩子,可能一开始还能继续沿袭祖辈的惫懒理念,等看到左右周围人,拿到工钱后吃香喝辣,穿好穿暖,那心防迟早得破,都是半大小子,虽瘦但力气在,只要心里起了伏动不平,想活好的动力也就有了。   说一千道一万,任何的苦口婆心的劝导教化,都不如用现实生存法则,来碾压冲撞洗礼,年纪都不大,只要不是彻底没救的,经此一途,当应有所改变和长进。   接着就又听崔闾道,“把十到十一岁的,全部送去煤球坊,待遇条件与码头这边一样,管饱不管好,并且让管事的在分饭之时,令吃的好些的工友们,将他们包围起来,管闻不管尝,一滴汤汁子也别漏给他们,哼,想活的像个人,就得自己挣。”   凌湙眸光闪烁,他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如此处置这些男孩子,只到底他心里的宽容度,是经过后世教养的,再哀其不幸,也总会念着深入骨髓的未成年人的宽松政策,总归是下不去狠手去惩治的,就如北境内的一些犯了错的未成年人,会被统一关进一处圈起来的高墙里,派老学究们去天天用学识去轰炸他们。   在他的理念里,劝学堪比十大酷刑之一,他那年代不是有一则非常流行的梗么?如何将朝气蓬勃的少年人,一秒惩治成暮鼓晨钟的老年人?   给他发十套卷子,指定那轻盈的脚步就变沉重了。   而崔闾的体罚,虽看着不人道,却可能真会比他的文教更具有明显的教化影响,嗯,回头得去信北境那边,将高墙里关着做思想教育的少年犯们,全都赶到边城那边去种树植草去。   再尔后,就到了那些六十至六十六年龄层的老男人堆里,这些人根本已经没了教化的意义,思维早已固定成型,且顽固,甚至南城人的生态环境,都是由他们主导推动着一代代相传下来的。   因此,崔闾看了一眼后,直接吩咐一旁的胥吏,“全部送到晒盐场去,不论生死,无需特殊关照,能不能活下来,看各人命硬不硬吧!”   出海的船毕竟是要去打战的,弄这么一批坏骨头上去,万一联合手的把船凿了,这账也不知道该算谁的,因此,说到底,这送上船之人,还得由他手上过一糟。   一来二去的,真正能登船的南城人,共计三千出头一点点,这下子可把躲在一旁,努力侧耳听着崔闾下断词的妇人们给急到了。   没有登船的机会,可怎么能挣着家产?   于是,在一阵骚动后,就有个年纪挺大的老妪被推了出来,眼睛也不敢抬,只盯着脚底下,刚要开口说话就先跪下了,颤颤危危道,“大老爷,我们家老头子一把子力气,且今年刚到六十,打人死劲的疼,他、他有力气,力气挺大的,叫他上船去吧!”   她越说声音越小,身体也越发的抖如筛糠,特别是在她说话时,一道刺向她的目光,更让她吓的瑟瑟发抖,崔闾顺着那道目光追过去,却在人堆里,发现正是这处的一个乡里长,正涨怒瞠目的瞪着这处,目光简直要吃人。   他垂眼打量着这个老妪,问她,“你家里还有什么人?你家老头子是哪个?”   老妪不敢抬头,只拿手斜斜往一个方向指去,却正是那个乡里长处,声音更低若蚊蝇,“家里全是小子,没有姑娘了。”   至此,声气一下子哽咽了起来,眼眶瞬间泛红,撑着地上的胳膊软的扒到了地上,“……姑娘……姑娘都叫溺死在了粪池里。”   这许是埋在她心里多年的隐痛,如今不防泄露了出来,一时竟忍止不住,悲泣的直不起身。   她后头的许多妇人女孩,瞬间都忍不住的捂了嘴,压抑的哭泣声逐渐蔓延开来,影响着周围人的心绪。   崔闾弯腰扶起老妪,想了想,还是拒绝了她,但在她脸露失望之色时,又疑道,“你想让他上船挣家产,是为了谁呢?”   儿孙那边的认亲人里,没有这个老妪,她又无女傍身,求这房产准备给谁?   老妪依然不敢以眼神与崔闾直视,而是低着头,顿了好一会儿后,才哑声道,“老身偷偷藏活了一个孙女,想,想替她挣个南城门的户籍。”   有房才有户,她那侥幸活下来的孙女儿,一直都是寄在好姐妹家的,她因为是乡里长的女人,年轻时免于被典换的命运,可一直生育带来的苦果,就是她明明只有四十出头,看着却比她家六十的老头子还要苍老,而她那好姐妹,这一生的苦楚用缸来装都装不下,被典出去四五次,所生儿女连她自己都算不明白,孙女儿生下来被她那老头子按常规给溺进了粪桶,准备往南城门专门用来掩埋女童尸骸的粪池里倒。   她终归是存着一份奢望,趁人不备时,去将孙女儿捞了起来,却是这孩子命大,呛了一口气的活了下来,如今也八岁了。   她扭头冲着一处墙角招了招手,一个女娃娃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,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人时,心都不由的化了,尽管瘦弱似不足月的早产儿,可黑眸里的纯真稚色,显示她被保护的很好,连叫人的声音都软软的,“祖母,你别哭哦!妞妞吹吹。”   其他人家的女娃娃,可以看着数量的给予活着的机会,比如要对比着家中的男娃娃数量留着,毕竟是要养着换亲的,可乡里长家里的女娃娃,没有存活的必要,只要乡里长想,他家的儿孙可以在所有南城人的家里,随意挑捡女孩进门,因此,也就无需再浪费口粮养活姑娘了。   因此,乡里长家里,没有女孩子,只有媳妇子。   待那女娃娃依在老妪身旁时,就见了一妇人捂了嘴朦胧着眼睛,冲了过来,一把抢过来女娃娃捧着脸看,又将眼神落在老妪身上,泣声悲道,“娘,这是……这是?是真的?”   老妪叹息一声,点着头道,“是的,是那个孩子。”   年轻妇人哇一声抱着女娃嚎啕大哭,她也不在认领男孩的母亲名单中,对于自己生养的儿子们,显然也是怨恨多于母爱,她没有办法逼自己,去接受那种,可以跟着父亲一起对她挥拳相向的逆子,所以,她在书吏喊对号母子名单时,退缩了。   哭声再次引动了那边妇人们的集体哀泣,围观的百姓从集体群嘲奚落,到最后的默不吱声,都只静静的看着她们,有泪浅的也跟着一起抹起了眼睛,真是再没料到,这南城门里的女人,竟然过的是这种日子。   崔闾望着悲痛中的妇人们,缓缓开口,“前日,王大人在你们南城门内受伤,如今还趟在床上无法动弹,本府尽管很同情你们,可你们助纣为虐之事是真,不管是不是被逼迫的无奈之举,错却是已经造成了,王大人一片公心,亦是真诚的怜悯你们,想要帮助你们的,你们但凡有偷偷打听过,就该知道她的具体职务是干什么的,因此,对于你们最后的安置问题,本府想来,是需要与王大人那边再商讨合计一下的,但在这之前,能不能取得王大人的原谅,却是你们自己的事情,内外城的禁步令早已解除,你们随时可以前往衙署去叩请她的原谅,若王大人肯出来见你们,那之后的安排,你们尽可以听她的,本府以官身保证,王大人那边,定会为你们谋一个最好的未来,并且依然会不计前嫌的帮助你们,你们也请尽可能的相信她,同为女人,她与你们的心是一样的。”   说着眼角余光瞟到了身旁人,不禁又加了一句,“太上皇与当今,设立妇协部的初衷,就是想要彻底改善本朝历代以前,对于女子的诸多束缚,用王大人这样的女子当官,也是为了给你们做表率,他在用实际政策告诉你们,女子只要有能力有才干本领者,举官举业都可以,是无需再依附男人来生存于世的,女学女户在北境那边已然是个成熟的体系,假以时日,定也会传承大宁各州府,而我们江州,正踩在了这道风口上,如何做,该怎么改变,要如何乘着这股东风逆天改命,全只在你们的一念之间,包括所有在此围观的其他妇人们,你们也一样可以回去好好想想,在对待王大人来做你们的思想工作时,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,都回去仔细想想,本府可以保证,再没有任何一朝,任何一个时间段,能比得上现时的机遇了,毕竟,如太上皇和当今这样的明主,千百年来才出一个的英豪呐!”   没办法,人在官场混,清高不能当饭吃,该奉承还是得奉承。   崔闾说的一本正经,可旁边的凌湙却差点站不住,脚尖磨来磨去的难以安定,以往都是臣下们在折子里拍马屁,他看着也没甚实感,看完也不当真,直接朱笔批完就算,可崔闾这样当众往海了夸的,真没体验过,脸皮薄一些的,指定得红通通。   哎呀,这崔府尊也真是的,夸人竟然也夸的这么真诚,要不是他与他这几日的相处体验,怕要信了他的吹棒,但不可否认,这一大段听起来似肺腑之言的夸夸之词,委实取悦到了凌湙,觉得夸的对又不对,反正中间那段确实是说中了他立女学女户的用意,并且理解的很深刻。   那犹如实质的目光,刺的崔闾差点也老脸一红,实在是这当面拍马屁的行为,也叫他难以为情,这老大的年岁,没料也要为官场规则折腰。   哎,都是为了生存! 第75章   南城门的安置改建工作,瞬间越等,成为几项待处理府务中的首位。   西城土改事务,被自然而然的搁置了。   崔闾不提那边,凌湙在查阅南城门历史资料时,意识到的自身问题,终于在亲至南城门后,决定接受对方隐藏的好意和劝谏,以短暂冷处理的方式,晾一晾那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百姓们。   他从前做事果决而狠戾,几乎是不容人有商量探讨的余地,除了因为自身问题,另就是,他从心底里,就不认为有谁能比他更有能力,把事情做好做完美。   两世为人的基础上,他可能就没有打心里依赖人的习惯,无论前世或今生,都是他一个人在单打独斗,身边的伙伴们来来去去死生别离,他连做为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,都还是在这一世里慢慢修复的。   他前世的原生家庭,和今生的原生家庭,没有成为他依靠的大山,小小年纪,他就知道,在喜爱精美的玩具,和粗糙的裹腹物之间,该怎么选择,前者是裹着砒霜的糖,后者才是贫穷底层人,就手能够得着的东西。   空中楼阁很美,仙气飘飘望之艳羡,可终究拥有者皆非常人,最后再换来一句,那不过都是虚妄之物,以来安慰自己弱小不够格的自尊心。   仙人在天上嘲讽,卑微如蝼蚁的凡人愚昧无知,而眼界短浅亦或就是受了天道蒙蔽的凡人,亦在质疑天上仙人的存在,认为那都是古人编来骗小孩的玩意。   凌湙心境上的开阔,是他在武学造诣上了最高巅峰后,由他心头血蕴养着的荆南王蛊提点的。   那时他束缚于沉冗的朝务,与封建守旧派,和自己带领的改革创新派之间,日日累犊,不眠不休,只觉四处皆敌,腹背受制,然后手捏刀柄,却发现敌皆不在明处,且个个手捻世间大道,圣人之训,反欲来教导他如何为君,怎样当皇。   他在龙兴之地北境,习惯了说一不二,指哪打哪,可没料甫一入京登高位,那些个也习惯了对皇权指指点点的守旧派,竟然雪花似的呈上奏表,指责他太独断专行,不能体恤臣民之心。   凌湙那时只觉气血上涌,说他不体谅臣工,他认,天天民脂民膏享用奢华生活的一群囊虫,他没办法体谅,可带上百姓的名头一起来指责他,就太无耻了,满天下最没资格拿百姓说事的一群人,却捏着道德经义来教他,企图将他也驯化成与他们一样的同类人。   那是一段叫人至今想起来,都要磨刀霍霍的过往,他的万般才智,终不敌满朝的群狼伺虎,在让幺鸡和已经转为了他暗门影卫的秋扎图,调进三万刀营亲兵,准备血洗京畿各大世家之际,他一直豢养在心头上的王蛊,破开了他心境上被遮蔽的阴霾,告诉他此间世事的真谛。  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朝纲,将平稳的世道再次推入乱世横流中的大血洗,消弭无形,他也于隔日的朝会上,在众多虎视眈眈的注目下,宣布了禅位旨意。   此间天地,因缘际会者众,他侥幸得已入此间历练,满身杀伐,血流漂杵,在登鼎入至高尊位时,便以功震煞,命祸相低,再要造杀孽,便是为新建的大宁王朝,埋下与前朝覆灭的一样祸根,或不满百年,或不足三代,乱世会再临。   王蛊携天意示警,换个别人或许早嗤之以鼻,可本身来历就蹊跷的凌湙,却在沉思过后,选择了相信,若退一步能换得此间百姓安宁度日,休养生息,换他义兄武氏一门长长久久,他便也可以放下斩马刀。   他注定是没有后嗣之人,却不能凭一己之念,将义兄武氏一门推至险境,大宁皇朝往后皆姓武,他既将人推了上去,也当给人垫一个善始善终的基石。   在北境军务政事一把抓的太上皇,在卸了肩上重负后,终年于民间游历,与皇城之人事,再无交集瓜葛,从前放不下的责任,和殚精竭力生怕辜负百姓期望的进取心,都在日渐被新的皇权覆盖后,一点点的消无,他开始学着放手,学着弱化自己的存在,隐匿行踪,终其一生,都发誓不再现身人前,渐渐成为所有人口中的传说。   而事实上,他在属于自己的平行线里,确实做到了弱化,和隐匿之举,终其一身没有再干涉过皇权事务,往后的许多年里,传出来的利好的惠民之举,到底有多少是经他手推行出来的,都众说纷纭无法证实。   两个人其实并不知道,按照本来的历史进程,他们是没有交集的,或者说,就不曾生长在一条平行线上。   是崔闾从梦醒之后,就不曾将他所生活的这个时间点,真的当成梦中所述的那本传记体戏文来演,他从心以为并坚定的认为,他所生活的时间空间都是真实存在的,并且拼尽全力的,在自救的道路上,挣扎求存,为自己为家人努力搏生机。   尔后,才有了戏文里,只被当做旁白的一处,也是唯一一处,暗谕了太上皇对于被灭门炮灰的关注,只有短短几个字“地有油?原来如此”……而已,再往后,便是别人的故事,别人的主场,连太上皇都只存在于别人的嘴里,而始终未见真身。   两条平行线,若以崔闾梦中所示,他为戏中人,而太上皇则为戏幕主体支撑者,有他才有戏,也就是说,以太上皇为主体的平行线为真实,而崔闾所在的为虚拟,二者本没有,也不应当有可能的,有一丁点的交集机会。   太上皇是被他硬生生扯进来的。   或者是他从开启自救模式时起,就一直在往能主宰他命运的皇权上靠,京里那位若比喻成固定地点的npc,那太上皇就是困难模式下的移动npc。   他本来只想靠自己的聪明才智,刷个简单模式,解除一下自己家的危机而已,结果,欧气爆表,直接把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太上皇影分身给刷出来了,于是,本来一个简单的民生规划发展问题,又添加了替太上皇去除,被世家勋贵弄出来的心理枷锁等附加值增益行止,难度直接升了一个等。   在他看来的刻意言行,都剑指一个目地,就是想替自己家族,多挣一份保障。   但当戏幕主体,开始参与由他为蓝本的传记体戏文,其演变的过程也就渐渐从虚拟,开始一点点往真实转变,于是,崔闾这个本为戏中人的虚拟人物,开始一点点的拥有属于他的平行线,连带着他的整个这一方空间,都因为他,开始从二维往三维转。   他渐渐不再作梦,而梦里的一切也在逐渐淡化,那些曾经看到的,感受到的,从中学到的,都已经成为不可撼动的记忆,存进了他的脑子里,只有他自己知道,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奇遇。   然后,在太上皇这个主体的带动下,他对所生存的空间时间,更生出了不容人质疑的真实感,他所在的记传体戏文,终究在这样的影响下,自主生成了另一条平行时空线。   本为戏文里连名字都模糊不清,只以滙渠崔氏称之的一介炮灰,崔闾崔大老爷,硬是生生的凭一己之力,生成了属于自己的角色卡,所以,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,他能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主体太上皇之间,形成磁场相吸的强强联手感,又何尝不是对他能力身份的认可?   尤其,同行线上的那个,被世家勋贵连手制衡的,举步维艰的太上皇,在他这里寻到了本源生机,一身杀孽之气被提前压制,十二年之后的伤民事件被无声化解,于是,作为戏幕主体人的太上皇,有时间开始心平气和的,清理与王蛊有关的所有事,包括李雁的那只育母蛊,都叫他开始深思起了,自己所在时间空间上的合理性。   万事存在必有其规律与合理性,神鬼之道信则有不信则无,巫蛊之事也同理,他信因果循环,也信天道使然,对于自己可以保持年轻的秘事,除了亲近人知晓,外人只是道听途说。   如此种种,在这个脱离了原来戏文的平行时空中,以他为蓝本,却实际在以崔闾为主体的运转之下,他得已觑着天道意识刚生成的空隙,以蛊身为引,成就他的杀神体。   太上皇,从未改变过向世家勋贵举刀的想法,他霸道的认定着,只有灭了这些掌握着国家大部分资源的世家勋贵,才有能推行他前世所在家乡的政策土壤。   在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太上皇,被遏制的没能做成的事,在这个刚生成的别时空平行线上,却可以依托着新成主体人的崔闾,做成他折戟沉沙之壮业。   二人心灵上的契合度,更加速了此方天地平行线的生成,天雷昭昭,大雨滂沱,一方小天地终得成型,并且以比同源平行线上的时间快一步的,进入了下一个阶段。   海伐东桑,在后世论坛讨论的话题里,还有至少一甲子时间,但在新生成的同频时间线里,已经被提上了征程,那被赋予了神圣职责的巫王蛊,在保人青春永驻的功能上,不止帮助出了第三性人,又或许在遥远的将来,会促生出后世人所期待的,另一个人类发展方向,玄修魔武道。   但不管世事会怎么发展,在为人处事,行为准则的衡量标准上,都异常合拍的两个人,目前都尚在初步了解接触的过程中,似这等当面夸人夸尬了天际之举,总归是要经历几回的,毕竟人只有在相处过程中,才能互相摸透心性喜好呀!   闲篇扯回头,再回来看待西城那帮缠磨人的玩意,太上皇于是一扭头,就上了出海的战船,将后续之事,交还给了江州此处实际官方掌理人。   他现在的身份只是衙署幕僚,在南城人的处置上,他理会了越俎代庖之尬,于西城人之土改政事上,便也学会了分寸二字。   江州是大宁的江州,不是他太上皇凌湙的江州,就似从前满殿臣工,上本参他独断专行一样,适时的放开手,也是对忠心投效之人的忠恳认定。   皇帝那边从江州挖走的银子,超出了他预知中的数目,也实在是所有人都神化了他的认知面,哪里知道他退出皇权中心时,交到皇帝手上的所有权利相关中,是包括了他曾经的暗网消息中心,没有人与他细说具体清点走的账目问题,他又哪里知道,皇帝信中所述,发了一柱小财中的小财两字,到底有多少!   知道真相后的太上皇,终于能理解了崔闾对着他时不时的阴阳怪气感,是打从何来的了,联系着大本营那头出来的两个不孝子,再与崔闾面对面时,一股子受逆子连累的羞耻感,让他赫然有些直不起腰。   害,这叫什么事?   人家说打了小的,来了老的,怪不得一开始接触崔闾时,他那防备心重的,可能时时在等着老的来胡搅蛮缠呢!   丢人,反正太上皇是张不开嘴,替京里那位哭穷,尽管那孩子的内库里确实穷,可把一地衙署搜刮个干干净净之举,也确实有些不厚道。   太上皇叹气,算了,反正武弋鸣征伐东桑岛,本来就打着捞一柱财的想法,到时候他看看能不能替这可怜的,上任就库里空空的倒霉崔府尊,截留一点钱财回来做补偿。   南城人的安置问题,房屋建筑重新规划问题,以及那一片地的发展方向,总归不可能真的交由想要以拢财为目地的商贾手里,他与崔闾就整个南城门那片区的改造事项,达成了统一意见。   也就是,城区开发必须掌握在衙署手里,但有钱的,想要寻机在此发展商业的商贾们,可以集资认购待改建中的新产房源,两人说到此处时,脑中俱都冒出了个期房字眼,眯眼互相确认,相视而笑。   痛快!   尴尬过后的蜜里调油期,就是对方说什么,另一方总能跟上,对方想什么,另一方也总能意会到,不是知己胜似知己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  而人心,便在这样的碰撞里,一点点倾斜,崔闾什么都没说,就让太上皇自觉的想要补偿他,船没出海,就已经想好了让武弋鸣将战利品分成比,直接对半开。   也就是说,战损武弋鸣自己负,战利品得给崔闾分一半。   太上皇的承诺,是那样的实际又实用,临上船时与崔闾道,“南城清理工作尚需不少的时日,也不用太赶,一边清理,一边开招商认购会,等那些大商贾的资金到位,前期施工改建工程也就有可周转的钱了,回头等我从那边回来,后期工程所需花费,也就不必再靠卖南城土地契获得,衙署户房里,也当有自己的收入来源。”   税科大头被朝廷抽取大半,各地衙署实际上都有自己的经济开支,这部分账目,是允许各府主官微动手脚的,凌湙是真诚的想要消弥,由王听澜暗访之举,来伤害到的某人内心拘谨小心,怕他因为顾虑,而搭上自己的私房。   他再痛恨贪官污吏,也没有让手底下人花钱做官的癖好,如此提点,就是在告诉崔闾,他接受了他为自己人的事实,从前不会再有任何不信任的所谓暗访私查之事。   王听澜听幺鸡转述了崔闾在南城门处说的话,待身体稍微能动后,就亲自去了崔闾的办公处,进行了一场真诚的道歉会晤,说了自己会有此举的意图,以及事后被太上皇点醒之举,非常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,又在众衙署官办们面前,给崔闾倒茶赔礼。   人家态度做到这份上,崔闾也不能太拿乔,再说他本来的气性,都在处理南城人的事务上,全部已经化解消弥,在接了王听澜的道歉茶后,两人握手言和,承认以后有任何疑问,都要当面理清问询,再不做如此伤人分裂之举。   此为他在官场上的一大进步,高兴之余,当然也得回请给予他充分肯定的某人,二人见面拱手还未开口,就听某人抢先开口连摆手,“不许尬夸,有事说事。”   崔闾扶着桌几哈哈大笑,笑的几欲直不起腰身来,对面某人也一脸无奈的挠了挠下巴,心道,再叫你当面尬夸一顿子,回头上了船,万一脚指把船板抠破了可咋弄?   一顿酒喝出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风味,既是同盟酒,又是践行酒,但这次武弋鸣学乖了,再不肯受邀参席,宁愿抱着酒壶与他师傅躲船仓里喝,也不来参与这二人的机锋。   风和日丽的早上,从江州发往东桑岛的战船,扬起了船帆,甲板上的太上皇软甲上身,手持长刀,与送行的崔闾上下相望,挥手。   凯旋之语不必说,一个小小的东桑岛而已,武弋鸣冲锋,太上皇压阵,崔闾实在不能想像会出什么意外,能陷进这两位,且那日的酒桌上,人太上皇明确说了以后不许他再尬吹,行吧!不吹就不吹。   等船影渐小,逐渐看不清船上人的表情后,崔闾拢手佛袖,招出了一列早就准备好的漕帮壮汉,让他们冲着远去的船只高声嘶吼,“我大宁武皇神功盖世,战神附体,战无不胜,此去江海顺风顺水顺财神~”   顺财神之声随风传出老远,哪怕隔着茫茫江水,也能看见船甲板上的人,身形趔趄,扶拦回眸眺望。   崔闾一下子眯眼乐弯了腰,尬吹这种事,一回生二回熟,做成习惯了后,似乎、也许,就不那么感到脸红丢人了。   哈哈哈哈哈!   他这副闷声发笑,憋红了脸的样子,叫刚走到近前来的小儿子和长子不明所以,皆驻足迟疑望来,连声音都略显惊恐,“爹?您怎地了?”   崔闾连忙摆手,举袖遮眼悄摸摸抹了抹眼角,待再来看时,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威严。   长子崔元逸拱手行礼,“父亲,家中那边暂时未见有异,儿子会再继续盯着的。”   他说的当然是在族田里挖石油的事情,但这事小儿子不知道,因此摸着脑袋有些茫然。   今天也是幺儿准备出发去北境的日子,养伤加收拾东西,及至今日,到了要分别的时候,滙渠全家老小,一齐进了府城,赶在太上皇上船之前,匆匆拜了一面。   太上皇小小出了点血。   谁让崔闾膝下儿孙众多呢?这长辈见面总得给点什么,且甭管身份高低,只要没明说,他就只当普通友人介绍了,于是,在太上皇揶揄的眼神中,他抄着手,示意低下年纪小的孩子们全部叩头,伸出小手,硬要。   年纪大些的,如长子幺儿这等的,还稍微含蓄些,推辞一下就在老爹的眼神示意下,收了赏。   嘿嘿,主打一个不白见,不然干嘛挑这个时候,把全家老小拖府城里来?就要混个脸熟亲密度,日后混北境那块地时,有倚仗!   孩子们是不知道这个宁伯伯具体什么来历的,看着他那过分年轻的面容,在沉默了一息之后,也只能硬着头皮跪下以晚辈礼相见。   崔季康小夫妻二人,已经整装待发,随行的还有崔柏源夫妻,林力夫作为护卫长,带着其姐和小侄女一同前往,而令人意外的是崔榆,被凌湙托人一封荐信,给弄到了北境武帅府,做了司户主薄,位同普通州府县令。   崔闾知道,这是太上皇在用实权职位,买他心安,是打量他对幺儿去北境处境上的担忧,而作出的首次徇私让步,连王听澜知道后都惊讶的瞪直了眼,因为在太上皇此前的人生中,就没有过这样,为底下人开口的先例在。   有崔榆在武帅府司户所任职,崔季康也就不是纯纯的外来户,再有当地不长眼的地头蛇,想要来打压碰瓷,就得掂量掂量他背后的人脉势力了,包括此前从吕木绰处得到的名贴,等等等等,都是崔闾这个老父亲,替远出家门的儿子作的打算。   崔闾望着与几个妯娌手拉手,依依惜别惜的眼眶红红的小儿媳,又望着一脸不舍跟在他身边的小儿子,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,轻声交待,“那边不比家里,闯了祸自有你大哥和为父替你兜底,季康,出门在外,切记横行,有理无需怕,遇无理者亦无需让,不惹事亦无需怕事,爹在这边虽鞭长莫及,但人生老友倒有二三,皆锁于匣内交予了你,非到关键时刻不许用,岂知人情用一分便少一分,能留一份守到救命处,亦不枉费了爹为你作的各种打算,出门在外,万事全得靠你自己,若遇实分拿不定主意的,可与你三叔商议,切忌莽撞,切勿上了外人套,最后,女人身少沾,你有媳妇,外面那些个……咳,不许招家里去惹你媳妇伤心,叫我知道了,定派人打断你的腿。”   本来气氛还伤感着,结果这话说的,叫崔季康脸都绿了,觑着自己大哥和一旁两个嫂嫂的脸色,涨的面色青紫,直着脖子小声抗议,“爹,您说什么呢?看叫嫂嫂们笑的,还有大哥,最近桃花运可旺可旺了,各县镇富绅家的姑娘,都来滙渠偶遇他,嫂子都气了好几回呢!哼,您还是操行操心他吧!”   崔元逸没料火会往他身上燎,一时瞠目,抬手就想拍他弟,叫崔季康机灵躲了,还做着搞怪鬼脸,倒一时缓解了分别的悲伤,一行人边说边往漕船上走,那边已经将东西装船,跟随去的府中护卫和挑选出来的族亲家奴,全都在码头边上等着,见他们一行人往这边来了,忙齐齐跪了下来,场面肃穆威严。   崔闾自己没感觉,可他一走过来,眼神只那么轻轻从各人面上划过,一股子不容人反抗的威严气势,就撅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,不自觉的矮下身体,拜服于地,文丝不敢动。   数月治理江州,处理府务逐渐的得心应手,让他整个人比之从前,更具有威仪,未言一句语,就已经令人心头收紧,并生不出任何如往日,在滙渠般的直视之举。   崔闾沉声开口,“此次挑了你们随五少爷出门,定也是信尔之人品行止,同为一族,出门在外,必得守望相助,任何时候任何理由,有敢胆作出叛主叛族之事的,其在本州的家小亲人,同受诛连,定惩不怠,尔等,可有听清楚明白了?”   跪于码头船甲之上的,众亲、族小、仆奴、护卫们,震声齐齐出声回应,“属下(奴婢、小的)们,谨尊大老爷教诲,定铭记在心,不敢愈矩,越雷池半步。”   崔季康忍泪与父兄挥别,走前别别扭扭的与大哥崔元逸道,“等二哥回家,你替我告诉他,参股的那份银子,无论赚多赚少,都是我赠与他的,叫他以后莫要惹爹生气,趁着江州势好,多挣银子少生事,回头我俩还是好兄弟。”   叫崔元逸伸手拍了他一脑袋,笑斥一声“滚吧你!”,就将人给轰走了。   剩下的两父子,直在码头等到看不清船只上的人影后,才转身往衙署方向走,崔闾听着长子在耳边轻声将近日,借由扩建水渠之事,在各处田间地头挖坑之举,一一道来,除了碎石泥土,挖深入近五六米深的坑底里,都没有崔闾说的那种似棕黑色粘稠物,这不仅让崔元逸心生疑窦,不知道他爹是打哪听来的传言,竟会觉得他们家族地里,会有此等奇物。   见都没见过,可别叫人给忽悠了吧!   崔闾沉思,也不好解释,只道,“无防,回头可以继续深挖,一块地没有,那就再换一块地挖,总会挖出来的。”   崔元逸欲言又止,再挖下去,恐要叫人生疑了,且翻了年就要春耕,这地一块块的挖成那样,分到地的族人心里指定要不开怀的,回头说起来,不知道怎样有损他爹的官声呢!   崔闾瞭了他一眼,就知道他内心所想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宽慰道,“不用担心爹的名声,地是咱们自己家的,分出去再收回来,也没说不可以,或者以银子补偿,总归不叫他们有所指摘就是,当然,若觉得我们分田赠银之举,属正理该当的,就立马将实惠全部收回,我们家行善施德可以,但也不能做别人眼里的冤大头。”   崔元逸点头,“是,儿子知道了。”   两人行至衙署大门前一条街上,就见整个衙署大门前围了汪汪一群人,站在大门高阶上的胥吏书办们,被围上来的百姓急的满头满脸汗,那七嘴八舌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,“说好了分地的,怎么量过以后就没人去了?大老爷怎么能骗人?我们要地,南城人都快有房了,我们分个地这么磨叽,你们是怎么办事的?先来后到懂不懂,明明是我们西城人先量的地。”   却是西城那边的人,终于坐不住的跑上衙署来闹了。 第76章   南城门清理工作,目前正在紧张的进行着。   府尊大人亲临现场处理公务,也是江州历任父母官没有过的,不止被处理的人懵逼,那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,后来也跟着炸锅。   本来就只想看场热闹,回头蹲墙角闲聊天打屁时好有话题吹,结果,看着看着府尊大人来了,再听着听着,好家伙,府尊大人当场办公了,那处理起从里面被逮出来的不老实头们,那叫一个手起刀落,处置的半分犹豫不带的,且叫人怎么听,都没觉得有处分过重,或惩治太严之感,及至后头甚至叫人觉得,还可以判的更重些。   这些杀千刀的,心怎么那么狠?亲生骨肉啊,下手也是毫不手软。   本来围观的人就多,等四周消息一发散,那全城有闲的都撒丫子往南城门这处跑,连内城富绅宅子里,也有派了家丁老仆往南城门来打探消息的。   接连好几日,南城门被圈起来的那块地上,都有来往驻足,然后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的百姓,语气已经从一开始的鄙夷不屑,转成了羡慕眼红了。   里面的女人是走了什么狗屎运?   竟能得府尊大人亲自关怀,且当着全城百姓的面,给了她们承诺,开女户、分地、分房,只要她们有勇气踏出南城门一步,这些惠民之策,就全都先紧着她们这边开。   那乡里长家的老妪带着自己的儿媳妇,和被她偷救条命回来的孙女儿,领着接近二百来名妇人女孩,赤脚步行至衙署大门口,冲着里面养伤的王听澜叩头请罪,声音悲泣,满心疲惫,诉说着这些年来,因反抗被打死的女人人数,因性别被溺死的女婴惨事,然后,终于说出了溺婴池的存在。   这么多年溺毙的女婴,被由各种虐待弄死的女孩们,都叫那些男人给丢进了溺婴池,一处散发着腐臭,令人闻之闭气的粪坑。   一处臭到足以掩盖尸体腐烂味道的地方,也是那些路过南城边上的百姓们,日常能闻到的气味,那不是一般的脏乱到极致后散发的,而是孩子们的尸骸味啊!   跟着去到衙署门前去观望的百姓,听到如此骇人听闻之事,当时就有人禁不住呕了起来。   我靠,怪不得那味道沾了一身之后,怎么也洗不掉,好几天鼻子失灵的闻不了其他味,原来……原来……狗日的,天杀的,这是溺了多少女孩进去啊!   算了算了,出生在这种地方的女人,不是走了狗屎运,怕不是捅了哪处霉窝,八辈子倒了血霉落生在南城,不是遇到如青天大老爷般的崔府尊,怕是得等里面的女人死绝了,才能引起外人注意。   太惨了,真的太惨了!   王听澜被人扶着走了出来,听着那老妪字字泣血,看向那些埋头低伏着哭到起不来身的女人们,一时间也跟着红了眼眶,连旁边本来还气哼哼,拦着不叫她出门的凌嫚,此时也红了眼。   原来,这些女人,竟是在那样的境地里,日日受折磨的苟活着么?怪道会身不由己的被人控制,因为不听话的后果,就是进溺粪池啊!   王听澜拍着凌嫚的手,轻声道,“去把老嬷扶起来。”   凌嫚抿了抿嘴,顿了一下,还是弯腰去扶了。   她本来是要跟着五哥上船的,可这边王姐姐受了伤,身边也没个亲近人照顾,于是,她选择留下,目送了幺鸡跟着五哥一起登船走了。   那老妪坚持不肯起,带着身后的女人们,实实的给王听澜磕了十个响头,这才跪坐在地上说话,“大人,那……池子里的孩子们,能不能给她们置一处安息地啊?”   那些生前不被善待,死后亦没有得到好的收殓方式的孩子们,能不能有一个干净的转生机会啊?   她一开口,身后跪坐着的女人们,又再一次的俯身痛哭,捂着胸□□生生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肉,痛苦的身体都跟着抽搐,包括老妪在内,她们每一个人,都有至少一到三个闺女,被溺在那里,几乎每日夜间,都有女人偷偷过去,给生辰在当天的孩子烧纸线,或一些她们替孩子做的小衣裳小鞋子,然后回家若不幸被发现,必然还要遭一顿毒打。   这样的日子,当然有女人不想过受不了的要寻死的,然而,活下来的懵懂稚儿,却成了要挟她们的工具,跟根绳子一样的栓着她们,叫人生死不能。   王听澜看着一地哀痛不已的女人们,红着眼睛答应了,“好,本官定会替她们择一处风水好地,好好的葬了她们,让她们来生可以投个好人家。”   事情报到崔闾这里,崔闾也是一场唏嘘,让人去云台寺请了高僧,于隔日大敲云板做足七日的法事,为那些生错了人家的孩子们超度,那一阵子满城的香火纸钱,烟冲云霄。   起挖溺婴池的那日,为免围观的百姓众多,发生踩踏事件,崔闾出动了整个城的衙差守卫,将南城门那处各条道口挡了起来,然后,将暂时锁在码头仓库里的,十至十三岁,六十至六十六岁,没有跟船出海的大小男人们,全又都拉回了南城。   他要让他们亲手,将溺毙在里面的女孩尸骸,给一块块的捡出来,并且不许借助任何工具的,赤脚趟进去捞拾。   那些被赶至粪坑边的南城男子,一个个脸色都变了,先还不愿意,梗着脖子一副任杀任剐,就别想让我去捡尸骸的无赖样子,结果,等眼睁睁看着一个梗着脖子的年轻刺头,被一刀削掉耳朵,鲜血淌了一颈子后,立马就服软了。   崔闾一点都不掼着人,吩咐左右看守他们的衙差护卫,但看有摸鱼偷懒的,不用请示,直接削耳朵剁手脚,谁要是不服喊屈,也不用来请示,直接削成人彘,叫他们真正体会一把,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,那时候应该就能懂屈服的真正含义了。   王听澜撑着病体,带着凌嫚在南城守了足足五日,那从粪坑里清理出来的尸骸,才算真正捡完,清洗干净后,铺在殓尸的麻布上,整整铺了三条街出来,请了狱房和刑房的十来名经验老道的衙差来,直直拼凑出来近六百具完整尸骨,有些小小的骨头拢手里只有一丁点,轻飘飘的,叫人不忍细数,细看,而因年代久远,那些已经拼不成一具完整尸骸的,光小小头骨,就数了近千,白渗渗的眼眶洞里,似诉说着没能看见这世间风光的委屈。   那几日夜里,其他三个城门内的百姓,连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的,生怕惊醒了这些冤死的亡灵,真是不看不知道,一数吓一跳,一个南城门而已,里面竟然埋藏了数千具女子尸骸,那些人到底是怎么能睡觉的?怎么就不怕报应呢?   这下子,不止云台寺的高僧们念经烧香,替亡魂超度了,有条件的人家,自发的开始摆路祭,香烛纸钱,出一份各自心意的,送一送那些可怜的孩子们。   太惨了,以后投胎,可一定要把眼睛瞪大了投。   那些负责烧纸钱的人,边烧边低低念,真诚交待自己的人生经验,什么男孩子太多的人家,一看就不能投,家徒四壁的也别投,老婆生孩子,男人还死外面吹牛皮的,也不能投,林林总总嘱咐了许多许多。   看着那些铺了满地的小小尸骨们,几乎没有人能不落泪,那几日连夜逛商超的人都少了,就在南城事务没处理完成之前,全城百姓都感觉心情低落,没什么劲一样的等着衙署那边,会有什么说法。   崔闾看着报上来的数据,真是杀了那些人的心都有,特别是那些六十到六十六间的男人,听说捡完了尸骸回码头仓库,还能喝上两碗薄粥,反倒是那些年纪不大的男孩子们,冲击力度显然极大,好些个回去别说粥了,连水都喝不下,一开口就吐,吐的胆汁子都出来了,等终于消停了后,那呆直的眼神,也说明了这事在心灵上的震动,怕都要成一生的阴影了。   南城门内部情形,属历史遗留问题,许多人家悄摸摸的就断了根,为尸骸寻亲的事,也就不了了之,一是实在太多了,二也是没那个技术一一比对,后来干脆一合计,在江边能够眺望京畿皇城方向的地方,给砌了一座塔,名字就很简单粗暴,一目了然,就叫姑娘塔。   将所有尸骸全部焚烧后,装在一个大紫檀棺内,放在塔顶层最高的阁楼上,长明灯日夜不熄,也祈祷着皇城龙气,能听见她们的祝祷,往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头上罩一罩,好叫她们下辈子有个好人生。   云台寺的高僧当时还来普法,说一般能放塔顶层上的东西,都指代有名望之人,比如国师圣僧名尼的舍利子等,这些孩子是可怜,但超度超度,实在不忍,在寺里给点长明灯也行,专门砌了塔来放,似是太折了她们的寿或福。   这话说的,崔闾当时就没太给情面,问那高僧,就那些孩子出生就被溺死的模样,她们倒是哪来的寿或福呢?现在专门砌了这高塔,为的就是替她们命里本没有的东西,向皇城方向上的贵人求呢!不摆高点,那雨露能沾着?   说完大笔一挥,又让施工队那边再加高两层,就得砌到云端上去,借贵人贵气,让那些孩子们好投胎,投好胎。   户房那边管府账的先生,期期艾艾的上前,手上捏着府库册子,告诉崔闾,“大人,咱们账上没现银了。”   做法事的那帮高僧可不是免费的,点着香烛烧的纸钱当然也不是,包括万一劝说成功,将孩子们的骨灰交到寺里保管,再点长明灯之类的,那更是一花一大笔,且长明灯一点,是不能灭的,以后年年的香油钱……崔闾哼一声,打量他不懂呢?   砌塔存骨灰,是一锤子买卖,便是那长明灯的香油钱,也不会比往寺里添的多,这当然不是故意为了省钱,就是崔闾小心眼子犯了,想起亡妻去世那会,长子想上府城来请云台寺的高僧去滙渠做道场,结果因为出寺坐台的银钱没谈拢,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的,请了他们后山里挂单的一对僧徒,场面有些冷清,很是伤害了他几个儿子的内心,到这会儿子,他家孩子们上府城来,都一步没迈过云台寺的大门,要不是没有其他家寺门可供挑选,这云台寺的僧众不一定能接下这场法事。   崔闾可不能承认,那会子是自己给的钱少请不动人,他那会再吝啬,给亡妻做法事的钱可没苛扣,比着他们后山那对僧徒的价钱,多出了三倍,在他看来很够了。   僧人总是念慈悲,向施主化缘也总说随缘随缘,怎么到了他这儿,就明码标价了?他不认为是自己钱少了,就认为肯定是人家嫌弃他们滙渠偏,不愿意劳累前往,如此,哪怕现在他当了江州府台,也一步都没踏过云台寺。   那僧人倒是挺能稳得住,被崔闾阴阳怪气了一把后,也不恼,念了口佛号便走了,当然,崔闾也就不知道,那些年高僧的出场价格,已经被九家子人及其周围亲属们,给哄抬到了怎样一个天价,他给的那比普通僧徒高三倍多的请出寺银两,真的只是当时请他们出场价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,用当时他们看寺门的小沙弥的话说,都不够请他们寺里的扫地僧的钱呢!   崔闾没注意过这些与府务不相干的细节,直等账房将七日道场的花用给递上来,才咂舌于这用度,居然高的这样离谱,当即就把申报的那些香油纸钱花费给勾掉了一半,包括给僧众的辛苦费,和所谓的车马费。   这倒不是报复了,而是他真心觉得给的太多了,哪怕他现在不吝啬了,也受不了请一次僧众出门做个法事,居然要花上万两白银那么高的费用,加上连日点的香烛唱经费,共计足有五万八千多两,一行人连大带小统共不足二十人,干了七天活,给这么多,当他冤大头薅呢?   那帐房被他态度弄的一惊一乍的,直小声劝道,“佛家不可轻慢,不可轻慢,府尊三思,三思啊!”   崔闾斜了他一眼,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来,“你不说账上没钱了么?没钱不想着节省,叫本府这会儿上哪给你变钱去?”   赊了人家的东西,到了结算期限,赚得的银钱,与人分出利来后,又自然的投入了下一轮的进货循环,局面已打开,再与人赊欠货物来卖,可就不像话了,自然是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再加上太上皇他们出海,总要备些仪程送上船去,吃的用的哪样不要钱?于是,他们府库内的现银流动,近日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。   当然,等商铺招商会一开,他就又会变成个有钱的府台大人了,但那钱目前也有了一个去处,就是南城建设开发上,那些大商贾出一半,他这边代表衙署出一半,日后收益,他们能坐收至少百分之六十到七十之间的纯盈利,但那也得到明年才能见到成效,现在都是投入期,哪哪都需要用到现银,于是,可怜他就只能拆东墙补西墙,有好几次,都差点忍不住,想将自己家后山洞里藏着的金子拿出来,奈何理智告诉他,暂时还不能动。   他得把自己的分量再在太上皇心里,焊死几分,届时若叫他察觉自己曾动过的一点小手脚,亦有能分说讨情的机会。   情分么!攒着攒着就多了,用着用着就深了,崔闾暗忖,再忍忍。   也不知道毕衡那边怎么样了,老家伙自从出了江州后,信是一次比一次稍的迟了,他这边要不是时不时的,能接到吴方传信,都不知道他们这会儿走到哪了。   他可等着收盐款呢!敢在这重重保障下,还给他把生意做赔了,回头他提着刀就能杀到和州去。   哼!   想起长子回滙渠时那心疼的模样,老爷子一颗因没钱而不爽的心,又慰贴了,尤其他那乖长孙上来了,说是留在府城里陪他住些日时,老爷子嘴上不说,心里可高兴了,吩咐崔诚找了好些从严修府里头抄的稀罕舶来品,给他孙子送去,也不像从前那样催人念书了,天天让人陪着他去商超逛,看中什么买什么,建设开发府城的钱没有,买些小玩意哄孙子玩的钱还是有的。   嗯,这老爷子宠起孩子来,也是不得了,大有把人往纨绔里送的意思,还很有贪污受贿,供孩子挥霍的潜质。   好在崔沣从小受父祖教养,本身性子也不跳脱,再有崔诚的长孙崔执,也是一个小古板,两小古板站一起,愣没在商超里逗留超过半柱香,就一个对眼的回衙署后院去了。   妈耶,咋那么多人?挤死了,算了,还是等人少的时候再去吧!   然后,他们骤然发现,那商超里面,就没有一日人少的,什么时候人都多的挤不下,根本不可能有人少稀疏,空气清新的时候,于是,一直到要回滙渠过小年,都没完整的逛过一次商超。   老爷子也没能得空闲陪大孙子,他手头一堆的事情,这边刚因为没钱给姑娘塔多加盖两层,而伤脑筋,那头被关在监牢里的西城乡里长,说是后悔了,想通了,不闹了,请大老爷放他们归家,以后大老爷想怎么说怎么说,地想怎么分怎么分,他们再不敢叨逼叨了。   崔闾直接让来报的狱头,给他们带话,牢里日子清静,叫他们再多住两日,回头等他空闲了,再来与他们谈心。   笑死人了,那日在衙署门前怎么闹的?忘了?   崔闾眉头都不带跳的,他可不是太上皇,分田分地还要与人协商,好声好气的商量个什么章程,当然,不是说有章程不好,但经过衙署那么多书办胥吏,共同制定出来的章程,只要上官不存徇私枉法的心,那集众多才能人谋出来的章程,就指定比一帮眼里只有自己利益的泥腿子强。   做什么事情,总有一方平一方不平的,他当着一府之长,能做的,是尽量端平,若有人非要以自己心里的天称,来衡量平不平的问题,那这个事情就无解,闹到明年底后年底,事情都不定能办完。   他哪有那么多时间与他们扯皮?   既然不能好好说,那就牢里见,于是,那日围堵衙署大门的百姓,崔闾直接以府台门前无理喧哗之罪,抓了几个领头的,一起丢进了牢里。 宝 书 网 w w w . b a o s h u 6 . c o m   这还没完,隔日,他就派了胥吏书办,带着户藉文书,以及之前调查出来的一些乡里情势,包括八卦流言什么的,往西城挨家挨户搞访谈去了。   主体访谈内容是什么呢?   更换乡里长。   就目前乡里长因心里的私欲,假公济私的,不能真正的为族邻谋福利之事,现考虑经由衙署出面,组织大家伙以公平投票的方式,重新选任一名合格的乡里长出来为大家服务。   家人们,这个时机可要抓住呀!   家人们,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有能力的上,受百姓拥护的上,看着亲切有学识,能一心为民的上,全都可以参选,不计名投票,也不用担心会得罪谁,最后谁票数高就是谁。   主打一个凭人气实力上位。   这法子,怎么说呢?当然不可能是在衙署里,中规中矩干了大半辈子的胥吏书办们想出来的。   崔闾熬夜写了一个选拔流程表,让人送去给了董知事,哦,现在是董经历了。   他如愿接到了崔榆的空位,现在办事走路都带风,拿到府尊大人墨迹还未干的选拔流程表,当时就招了人出门了。   就甭管这上面的选拔机制多新鲜,且未见有人用过的新奇样子,反正是府尊大人亲自写的,指定就错不了,就算错了,也肯定是他没办好,反正,现在就是一个特别积极的干事态度。   整个西城百姓,都被集中了起来,然后,被告知乡里长要换人做的消息。   轰一声,如小石子投入湖中般,百姓们交头接耳商量了起来,而那乡里长的家里人,则面无血色的坐到了地上,以为被抓进牢里的人没了呢!   以往,每个城门或镇上的乡里长,都是当地家庭条件最好的人当,家族人口多也是一个硬性指标,也不需要什么才能,年纪上来了,家族人口,生活稍微好点的,就是百姓嘴里说的声望人了,依老卖老的能在胥吏书办面前说上两句话的,有所谓的情面的,就会被推举出来当百姓代表,或者说嘴替,替嘴笨拙舌,又不敢与官府打交道的人说说话。   及至后头慢慢就演变成了,一个世袭制的非官方代表,老的教小的怎么与官府打交道,有样学样的,也就有了所谓的传承,而官府这边下乡镇办事的人呢?许多人嫌麻烦,嫌与泥腿子说话掉价,干脆就将事情直接分派给这些百姓代表,由他们代表着出面协助办理,两边有来有往的,这种身份上的肯定,就像是过了官府明路一般的,在百姓们中间,也有了威严。   实际上官府这边,乡里长是没有编的,也不领官府俸禄,他们协助办事的吏员干活,除了能在吏员面前刷个脸熟,在乡里乡亲们面前,也有了所谓的官府门路,接一些人情往来,给家里人讨一些福利,都很便宜,又非常有面。   几十年乡里长一干,他们家也就成了当地的小乡绅富户,家当什么的自然也就挣出来了。   无利不起早,要真都义务帮忙,谁愿意呢!   现在这个要更换乡里长的消息一出,那些有心思的就活动开了,又是不记名投票,且说了连投三日,看总票数,当日夜里,那西城各条小街巷子里,都是垫着脚走路窜门的。   崔闾早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了,只叫董经历派人盯着,看哪户最活跃,又与原来的乡里长家什么关系,然后再看他们集中矛头指向,最后被排挤最狠的那个,指定就是有百姓基础,却没什么话语权的人了,乡里长就在那后面几个人里选就行了。   而为钱发愁的账房,隔不两日又来找了崔闾,只这回不拉着脸了,而是笑眯眯的跟崔闾说了一个好消息。   怎么的呢?   原来,是内城有富户家女眷,听说了建姑娘塔的用意,想着寄存在云台寺吃香油的亲眷,其中也有些是早夭的孩子,就派人来问,能不能在最高的二层塔房里,给她们的孩子也留一处地方,她们愿意出钱,那最高位置,自然是留给南城里那些可怜的孩子的,可后两三层,她们想租下来为亡者祈福。   崔闾眉尖微动,那账房以为他不同意,忙赶手赶脚的递上了起建姑娘塔的费用,以及那些富贵奶奶太太们认捐的银两,足足有三十万两,且全部都是现结的银票。   呃……倒也,不是不可以,反正下层空着也是空着,是不是?且后面还要请人打扫,守塔,管理长明灯,等等琐碎杂事。   账房先生再加砝码:那些贵妇人说了,只要大老爷同意,每年的香油她们出,守塔的仆奴费用她们给,至于洒扫修缮等琐碎事,一概用不着大老爷操心,她们指定派人管理的好好的。   能够把早夭的孩子,和家中亡者,送到有官府备案筹建的地方,跟着一道蹭龙气福运,花多少钱都愿意,都舍得。   能当一府之长的大老爷,本身就是具有大福气之人,他建的塔,哪怕叫姑娘塔,也是个福运汇集的宝地,当然得抢破头的来了。   崔闾也没抻可怜的账房先生多久,看着他那半秃的脑袋,点了头,“行。”   这个行字刚说完,账房先生一溜烟的就跑了,嘴里的恭维词都没念完,只听着声音远远的飘了出去,“府尊大人体恤爱民,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,便是天上菩萨见了,都要给府尊大人降些福祉,好保佑大人长长久久身体健康。”   崔闾跟后头笑骂了一句,“可叫满天神佛,先保佑保佑本府发大财吧!”   真是受够了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,最后再念叨一句,那毕衡老货走哪了?他那几千斤海盐可销了多少出去?怎么不记着给他送车银子回来呢?   刚想转回身往办公房里走,就又见那已经跑远了的账房先生,扶着腰跑的上窜下跳的回来了,边喘气边拿手指着府门外头,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,“大人、府尊,那……那,南城那边,哦哟妈呀……神佛显灵了喂!”   崔闾发财了,是真发财了。   大财!   三十年前被太上皇打没了影的,怎么也找不见的五大家子藏宝库,在南城门溺婴池底,被挖出来了。 第77章   整个南城门再次成为喧嚣之地。   那激动的直打摆子的账房,一路跟在崔闾身后到了南城,然后就窜没了影,等崔闾后脚赶到被挖开的溺婴池前,就见他一点不嫌脏臭的,整个人扑到了还沾着泥和不少腐臭物的箱笼上,亲切的眼泪花直冒,嘴里直呼,“天呐~发财了发财了,我们府库终于不再是空荡荡的连老鼠都不来的地方了,嗷!”   就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,全都一脸懵逼状,那一铲子挖破了箱笼,将金砖银宝撒了一地的衙差上前来,沾了满脸泥的嘿嘿只剩了傻笑,给崔闾叩头都叩的乱七八糟,指着坑地下傻乐,龇着大白牙道,“大人,大人,银子,金子,底下全都是,全都是。”   是的,整个南城地底下,似一个墓穴般的,塞了满满当当的财物,金铸的等身人偶,手拿金铸的刀枪斧钺,金砖铺地,打造的金玉罗汉床,满眼望去,黄澄澄一片。   想来置这处藏宝地的人,是个极爱黄澄之色者,好巧,崔闾从出生到现在,也最爱这种黄澄之色,耀眼的感觉在上面躺一躺,都能幸福的冒泡。   金钱的滋味,原来这就是扑面而来的金钱味,晓是崔闾本身并不差钱,也叫这场面给熏的醉了。   臭味?不存在的,都是金钱的香氛气。   这头重脚轻的感觉,绝不是给臭的,正想钱想的发疯,差点动老本的人,一下子神轻气爽了起来,感觉腰杆子又粗又硬,时间要是赶得急,他能发动驻船所的工匠,连夜开工,再给太上皇海伐的船队,造几艘战艇过去。   老子有钱了,本府现在就要财大气粗。   哼嚯哈嘿!   崔闾狠狠稳住了心神,努力绷住了老是想往嘴两边跑的嘴角,端着沉着大气派的,一挥手,直接将几个驻船所里的海防兵全给调来了。   本衙的差役府兵,围了最里一层,后调上来的海防兵,将近南城外围百米处,全围的密密实实,人畜难过,围观的百姓们,再也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,就是爬的再高,眼神再好的人来,也甭想说清里面到底挖了多少东西出来。   这是崔闾在接手江州后,第一次动用海防兵力。   要不怎么说江州府台,可以做成土皇帝样的存在呢?   自有江州形成气候起,这里的军政府务,都集中在一人手里,五大家时期最明显,那是可以单挑前朝皇权的存在,即至后来被灭,分裂出九个小股势力,这才因为利益问题没得统一,暂不敢与大宁皇族硬碰硬,现在换了崔闾来做这个江州第一人,兵防之事,便抓了瞎,没人跟他说要怎么弄,上意也未有任何指示,说不好到底他能不能染指,染指后又会不会被罗织罪名,按个不臣之心。   反正,到目前为止,没说法,连太上皇到了江州后,也没对江州兵防有任何指示,搞得崔闾也不好主动问,显得他对军务大权多眼馋似的。   别的地方军务政事体系,都是分开的,州府尹等文官,就只管文事,武备部另有一套系统,应对各地军事管理,前朝历代都遵循着武永远受制于文的常例,可到了大宁朝,本身开国帝就是以军武起家,他是没有受制于文臣这个习惯的,为此多与朝上各方拉扯,终成文武相辅两套系统。   这里的文武相辅,就不是历朝历代那样的,只以嘴上说着文贵武重,实际却做着重文轻武之事了,有太上皇在的那几十年,大宁朝的武官是极为好做的,军务不再受制于文臣,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晋升制,且有能直达天听的专属通道,再不必受只会纸上谈兵之人的鸟气,终于昂首挺胸的,体会到了军功受到满朝表彰的荣耀了。   太上皇是非常不能容忍,文官抄着手,对武官的辛苦给予阴阳怪气说的,但有叫他知道有此类人,要么弃之不用,要么就是找个由头,给罚到军营里去亲身体会一番,他的朝堂之上,没有武官要向同阶的文官让射一步之地,还得先拱手下拜的规矩。   文官,要么文武兼备,能做到对武事指导言之有物,要么就学会闭嘴,做好自己职权范围内的政务事。   许是被他来时的那个时空里,武官受文臣压制,前线打战,后朝掣肘,陷忠良绝地之历史教训深深伤害到了,在太上皇的朝堂之上,但有人敢拿武将说事,还没有个确凿证据,只扑风捉影参着给人添堵的,都一律予以脱官衣廷仗之刑。   他没有冒杀功臣的癖好,也无惧兵权在握的武将,终他一朝,武将们都很安定,反而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工们,总要与他对线,分出个子丑寅卯。   民间早前流言太上皇重武轻文,鄙视弄文之人,以来败坏他在文人间的名望,可实际上,这种情况放在朝堂之上,就像一对父母手里养了两个孩子,一个听话,指哪打哪,一个老是跳着脚的撕扯闹事,管谁都知道心往哪处偏。   太上皇就在朝堂上明说了,他就是以武起家的,兵武就是他的底气,国事家事天下事,没有一样是靠嘴说出个道理来的,他不可能因为登上了皇位,就要遵循文人们所谓的罢兵以文治天下的荒谬谏言,仁义之主,亦或是德备操守之评语,都得等他死了后再议,没有叫他人还活着,就得为了这些虚妄的身后名声,顾忌这顾忌那的,听人摆弄。   所以,就不要老是上本,来规范他应该怎么做,怎么说,怎么行卧得体的,来当好一个帝王了,天下是他打的,没有叫一地俯首的臣子,来教他如何为君。   一个保持了自我的君主,一群非要依循教导新主如何为君的臣子,就没有互相看对眼的时候,再加上利益冲突,自我的君主更没有可能将兵武轻置,朝堂波荡可想而知。   在一个如此介意武事兵权的人面前,崔闾时刻警醒着自己,不要越过对方雷池,哪怕现在皇帝换了人做,可谁叫太上皇的威慑力还在震着四方,满朝堂曾经被他怼的颜面尽失的文臣,现在也不敢过分苛责新君,睁只眼闭只眼的,默认了文武并重的事实。   可只有崔闾看到过后世史记,文臣的反扑是那样的猛烈而残忍,可以说是用草蛇灰线之法,于三朝之后,又把文武并重的天称,给拉回了历史原位,武将的鲁直终究搞不过文臣的各种谋略,在先后强力扶持过他们的两代帝王薨逝后,终究没能守住曾经能分庭抗礼的局势,退回到了武卑境地。   而真正能堪破此局的人,还隔着百年才能降生,那个汇集太上皇武力才智的后武小太子,直接把皇族变成了国家荣誉的象征,彻底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格局打破,保证了后世政局再如何变换震动,武氏皇族都永远是这个国家政体发言人的存在。   千年世家被打破,但是千年皇族却流传了下来,也是个非常牛掰的狠人,据说年幼时还当过一阵子的废太子,后来是被人哭着求着归了位的。   崔闾回忆起这一段时,表情是真微妙的,几次都忍不住怀疑,那小太子会不会就是眼前这身怀王蛊,可以改变容颜不老的太上皇,杀个回马枪重新来整治这世间的了。   作个梦,又经过后世论坛洗礼的崔老爷子,颅脑内活动很是异于常人,别人不敢想的事,不敢瞎发散思维乱动的心思,他就常于夜深人静时独自揣摩,有时候都觉得自己魔怔了,想的飞天遁地睡不着。   害,这叫什么事!   约莫还是夜太长,一个人孤独寂寞冷了些,太上皇的船也不知到没到东桑,那东桑岛上也不知到底有没有钱,别他把人忽悠过去打上一通,结果毛都没得,那回头武弋鸣能把他的新衙给砸咯滴。   东桑鸟,哦不,东桑岛,你可给本府争气着些,多长几座金山银矿,好叫我们武将军开心开心,叫太上皇也高兴高兴,回头对本府调用兵防之事,也能既往不咎,不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越权不轨的评语。   哦米豆腐,漫天神佛,各路菩萨道长,崔闾一连串的心念转过,等看清从地底下起出来的,源源不断的箱笼财物,各色珍宝玩器,异邦风格的大人头金银币,好像是能吊在房顶上当装饰的金铸烛台,亮晶晶可以折射出七彩光芒的透明宝石,好家伙,再去保川府叫兵来的底气都有了。   也不知是皇帝有意还是无意的,下旨晋升崔闾官位的时候,一个字没提兵防的话,也没给江州天降个管理武备的总参都慰来。   若像信任毕衡那般的,则会在和州府台这等实官后头,追个总督这样的荣誉衔,也就是形式上默许了,他有便宜动用武备的权利,总揽一府军务之责,就算朝廷有下派的总参都慰监军,这个总督衔,也能令他有灵活用兵之权。   可他没有,江州府台没有后缀,如此衙下属官们,便只能称呼他为府尊,而不能叫他为总督大人,这个称呼一听,就知道他没有武事涉用权,纯纯的文政官吏,再加上之前皇帝一气拉走了江州地面上,所有能流通的现银之举,放外人眼里,崔闾这个江州府台,跟后娘养的一般,很受小夹板气。   但那又怎么样呢?   爹不疼娘不爱,他有财气。   世家排挤文武不靠,他有财气。   地少人多,破事贼繁,还没有同僚吱应,但他有财气。   嘿,你就说你气不气。   隔岸的娄文宇都被惊动了,乘船直接跑过了江,一脚扎进南城门,就舍不得走了。   妈呀,这崔闾属实应该是命中带财运的,皇帝将将才拉走了一批,没料转眼他就又从地底下起出了一批,看着似乎不比之前拉走的少。   靠,这叫什么事?   这叫之前每日穷忙,为了给自家军备打造铁甲,穿暖吃好,一个钱掰两个花的人,可怎么想?   娄文宇嫉妒的眼睛都红了,妈蛋,见者有份,他家将军不在,他反正是见着了,必须不能走,赖也得赖在江州,等着分一杯羹,至于保川府的府务,没事,不就隔一条江么?天天划船把案犊送过来就是了,反正他不走。   南城里的那些上了年纪的人,被统一叫到了一处院内,先由董经历带着人审一遍,过一道筛子,等崔闾把溺婴池底里的东西彻底过一遍数后,再来接着筛后笔录,做最后突审工作。   他就不信,这些整日里生活在此处的人,会对这溺婴池底的东西,完全不知情。   年轻一辈的或有可狡辩处,但年纪大点的人,谁也别想企图再隐瞒下去,必要查个底掉,看看到底怎么回事。   最后直差点将整个南城地底给挖空,才终于彻底将地底下的东西,给全部起了出来,从午晌一直挖到第三日日头升起,中间过的两个长夜,也是丁点不歇的换人挖,整个南城门那一片,火把燃了足足两个大夜,从地底里掏出的淤泥,都差点把临近的河道口给堵了,最后是喊了码头帮众们,以及临时雇佣的外城区百姓一起,才将清出来的泥土,给运到了离江岸稍远的一处空地上摆着,回头或许还得再填回去,从保川府往江这边看,就像工蚁排成队似的,在沿着一条固定线路来来回回搬运东西,等夜间火龙一起,更引得保川府临近江边的人家驻足观望。   也就一江之隔,这边挖出了个藏宝库的消息,直接飞了出去,娄文宇倒还讲点武德,自己乘船过了江后,就让保川府的兵守住了各条道口,也禁了往江州这边来的船只,而崔闾直接下令停了漕船,在南城宝藏未全部起出来之前,一条船不许往这边运人。   江州五大家,其中有三家子里沾着前面三个朝代的皇亲,甚至其中一家直接是前朝五皇子外家,曾趁太上皇凌湙忙着收复其他州府之时,拥立五皇子登位,在江州另立小朝廷,想与大宁分江而治。   这样的存在,可以想见当时攻打江州的难度,到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,若非江州兵源实在不济,让后来两军对垒时,征无可征,逼的当时的江州官方,以高额赏银,雇佣海贼东桑匪寇,来冒充江州兵,与大宁军对阵,恐该更早两年就被太上皇打下来了。   崔闾现在都还记得,那时强行征兵的惊恐时段,因为打到后头,男丁几无可征,各镇上被强行拉走的百姓人家,日日哀啼,有钱的乡绅富户,只能以钱消灾,勉强护住了家人不免充军,而他们崔氏,当然也不可避免的出了点血,他记得很清楚,一个人头五十两银子,征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。   他那时刚好在可征岁数里,他大伯母抱着他,逼族长夫人拿钱给他买人头,而他大堂兄那时已经病入膏肓,医不可治,更添了他生来就克兄的流言,族长夫人不肯掏他这份钱,他大伯母就抱着他,拿了根绳子,说要吊死在族长大宅门前的梁上。   后来江州五大家兵败被灭,那些被强行拉走的百姓,回了一半人归家,崔闾那时才知道,灭了江州小朝廷的新皇,没有将怒火迁至参战的百姓身上,他匆匆带人过了江,没做任何扰民之举的,单把五大家族内的头头脑脑给拎到了江上,杀了喂鱼后,又匆匆领着兵走了。   这就是他后来,明显察觉出大伯母在崔固的亲事上,走了极端后,仍予以维护的原由,他无法用所谓的理性公义,去伤大伯母的心,何况崔固那亲事,确实是被他自己糟蹋了,得罪了大伯母的娘家不说,自己费心娶回家的女人,还不侍公婆。   他大伯母咽气的时候,都还不肯原谅崔固,因为崔固,他大伯母被娘家拒之门外,原本说好了配给崔固的姑娘,因为崔固私通了个外面的女人,教人笑话的投了环,如此矛盾加剧之下,才叫他大伯母宁愿认个通房之子做长孙,也绝不肯认那个女人生的当嫡孙。   而在他的立场上,气死了婆母的崔固夫妻,无论做什么,都该连同那个私混来的奸生子一起滚出崔家,哪怕后来崔固硬是给那女人和儿子正了名份,在崔闾这里,也是没有任何名分的东西。   他不承认,或者说,在他大伯母被这二人气死后,崔氏族里就没了这二人的立足地,找个由头撵出去,也是早晚之举。   大伯母之于他而言,便如亲母无异,每每想起大伯母最后时日的不安生,担心自己死后娘家无人肯来奔丧的样子,他都在心里恨不得将那两人削成人棍,如现今这般圈在家庙里关着,已经是极大的优待了。   崔榆为什么宁肯认他,也不认崔固这个亲大哥?   因为当年,是他和崔榆两个人,执了亲子的孝仪,去大伯母的娘家报的丧,后他又以一族之长的身份,跪请了大伯母的嫡亲大哥,让娘家这头的嫡亲侄儿侄女们,亲至崔府,送了大伯母最后一程,全了大伯母人生在世最后的颜面。   一个女人,生前有娘家送嫁,死时有娘家哭丧,哪怕中间人生段过的再不如意,最后在世人眼里,都是有始有终有福祉的。   许是忆起了从前,崔闾心里有些沉闷,问起三十年前那场来去匆匆的战事时,也显得没什么精神。   娄文宇陪在一旁,帮着做清点工作,有些前朝禁物,崔闾这边肯定是不能留的,他刚好帮着清点归拢,届时是需要往皇帝案头上报一报,看怎么处理这些违禁品的。   听崔闾将疑惑问出,便抬起数钱数到眼抽筋脑袋,晕乎乎的道,“太上皇那时,正发兵征云合西线呢!”   茳云线通往和州一片的西部区,沙匪猖獗,占着整个西部区的水源地,逼的和州那一片的百姓民不聊生,前朝压根不管的一处搭钱管理的破落地,那是太上皇登基后,发动的最大一次规模的用兵,征调了北境骑兵十二万,还抽了各州府的驻军共计三十万,在朝堂文官集体反对的声浪里,坚持亲征。   所以,他是抽空打的江州,打完之后,就交给了后头人善后,所以江州后来的局面,说不好是他的疏忽,还是后头人不给力造成的,反正等他将西部水源地从沙匪手中抢回来之后,江州局势已经自主成型了。   他一个人是真掰不成八瓣用。   崔闾现在听着娄文宇轻声说着那时候的境况,都有种替太上皇心累之感,就是盘子开的太大,身后又无人可用,完了自己还喜欢亲力亲为,把自己忙成了个陀螺,最后还不得好的典型吃力落不着好的家伙。   他倒是怎么一个人撑下来的呢?   后来有传言,说是五大家留了一个宝库,但太上皇走前似乎没时间深挖,只带走了各家浮面上的财物,那也是一笔不菲的巨财,接手五大家重新形成新局面的九家子人,有人信有人不信,但都没有人证实这个传言的真实性,找了好几年吧,后来也就放弃了。   所以,这处藏宝库,是怎么藏下来的呢?   崔闾和娄文宇,跟着前面举着火把引路的衙差,往地底下探去。   坑洞越挖越深,上面的臭泥腐物被清理后,地底下倒是没什么异味,除了潮湿,周围竟然能看出当年斧凿的痕迹,这说明这一处的藏宝地,就不是临时起意弄的,必得经过严密布置,才能这么的掩人耳目,叫所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找不见。   这么在地底下逛了一圈,看着很像是一处未完工的墓地,但又没见任何规制,也不知道原先是想给谁准备的,两人也没看出个名堂来,再加上地底下的空气实在不好,没多久,两人就准备回地面上去了。   “大人……?”   那引路的衙差在一道土墙面前叫道,火把也被他凑近了墙根上,他声音再着犹疑,“大人,这里好像是一道门……”   “大人~大人~府尊大人~您听见我的声音的么?大人~”   地底下回声,拉长了人的声音,从上方传下来的尤其荡漾,声音都变形了,却能从语气里听出谁是谁,那声音还在叫,“大人,府尊大人,您快上来,卑职问出个大秘密,您快上来~快上来~上来~来~……”   娄文宇幽暗的眼神直往崔闾眼上看,那意思简直像在说,这呆货是哪个?不知道派个人下来叫么?至于趴洞口上喊,跟喊魂似的。   崔闾也是一脑袋毛,先是到了那衙差跟前,拿手在他指的地方敲了敲,果然就有沉闷空荡声从里面反震回来,应该后头有一处不小的空间,那衙差又拿随身的配刀刮了刮,便露出了一道锈迹满满的精铁雕花门,兽耳衔珠,弄的还挺讲究。   “砸么大人?我们的人都带了家伙什。”那衙差满眼期待的问。   娄文宇上前摸了摸,与崔闾对视一眼后,由崔闾发话,“你们在这守着,先别动,待本府上去听听董经历,从那些人嘴里问出什么了。”   董经历正守在洞口边上,搓着手来回急步踱着,一见崔闾冒了头,忙上前亲自将人扶了出来,然后跟对暗号似的,欲贴着耳的跟崔闾咬耳朵禀告,叫崔闾让了一下,拍了一下他胳膊,沉声道,“有什么话直说,娄大人不是外人。”   娄文宇嘿嘿笑着跟后头冒了头,一点不避嫌,脸上写满好奇。   董经历脸上尴尬了一瞬,但立马正色躬身道,“是,府尊。”   秘密,确实是个大秘密。   那前朝的五皇子,死前藏了个有孕的女人在南城地底,按那供述的老者所言,那女子后来确实是生了个儿子,后头被人接走了,至于给谁家养了,又养到哪里去了,却是不知。   这地底的财物,就是留给那个孩子东山再起用的。   董经历轻声道,“卑职再三问过了,那老者确实讲不出更多的细节了,但有一点肯定的是,这江州地底的宝库,据说有五处,涉及了三个前朝皇族的起事资本,据说每一朝皇族最后倾覆时,都会送一笔财物到江州母族这边存放,以求后世子孙有能达者,可以凭此东山再起。”   崔闾和娄文宇一齐心跳如鼓:……五处~   那底地下的精铁门后头,应该就是那女人生孩子时的起居室了。   嘿,也不知道那能通到谁家去?   溺婴池那边肯定是没进出口的,那有进出口的地方,就只能在门那边。   哦哟~这藏宝地真是越挖越有意思了,要不等太上皇回来再挖?可是,禁不住他们现在心里痒痒,怎么办呢?   挖不挖? 第78章   崔闾回了衙署后院先梳洗了一番,连日的疲惫令他眉头带上倦色,旁边侍候的崔诚捧着一碗黄芪炖煮的老母鸡汤,撇了上面的浮油,点着一两根泛着青绿叶的蕹菜,跟旁边笑眯眯奉承道,“沣少爷见老爷连日忙碌,很是心疼老爷辛苦,今儿一早就去码头上守着了,新鲜从船上过来的蕹菜苗,焯了水下汤一点不涩口,说冬日见着这青绿生气盎然色啊,老爷心情肯定好,定会多多用上两碗的,老爷,孩子的心意,可不好辜负啊!”   崔诚跟了崔闾大半辈子,先是帮着带大了崔元逸,后又看顾大了崔沣,自己的儿孙都没花多少时间陪护,一颗心是真跟着崔闾转,俩人名为主仆,实则情意堪比兄弟,私下里说话便比在外头随意,一涉及少爷、孙少爷的,崔诚语气里就更多了两分亲切,带着瞧自家儿孙般的骄傲和自豪。   大少爷和长孙少爷,都是他亲手扶着学的走路,崔闾那时候学老夫子那套,父不抱子的言论,明明心里想的很,就拉不下脸上手抱,崔诚就觑着没人的时候,故意将大少爷引着往老爷子跟前走,大少爷那时候路还走不稳当,跌跌撞撞的往前扑,终是三回能有两回恰巧扑到老爷的胳膊弯里。   到了长孙少爷,隔代亲的言论又出来了,这回老爷子不叫人跟后头当托了,觑着没外人在的时候,便会主动上手抱一抱长孙少爷,但也只到长孙少爷三岁半开始记事后,就也不再抱了,说怕孩子太亲近自己,以后不好教导,于是,在长孙少爷的记忆里,祖父是严厉的,只在他学业有进步的时候可亲近。   崔诚这么提一嘴,也是在提醒崔闾,别忙的忘了衙署后院,还有个专门上府城来陪他的大孙子,除了前几日祖孙还能一道吃个早膳,后头这小半月竟然没陪过孩子一天,午晚膳压根不见人,闹的孩子也跟着没味口,整日关在后院里看书,也不出门逛街,连南城门发现那样大的热闹事,也没见他说想要去看看。   老爷子把大孙子给冷落啦!   崔闾这才一拍脑门,记起自己这衙署后院里头,还有个专门来陪伴自己的大孙子,倒也不是故意的,而是自己自从进了府城后,就一直只有自己和崔诚两个人,儿子们来来去去,也留不到身边多久,毕竟家业全在滙渠,那边得有人主事,儿媳妇们也不好说离了家,特意来照顾老公公,好说不好听呢!   而一般这样的情况,要么就是老爷子续弦,要么为图省事,直接抬一房妾室回来照顾起居,可崔闾哪有这个心?   从梦中醒来后,就一直绷着根弦的找机遇,破局,想替家族改一改命,出了滙渠后的每一天,都跟踩着刀尖上似的,一颗心始终悬着,哪怕太上皇目前看着没什么危险性,可他一直记着他的本性,狮子打盹,不是因为他真睡着了,而是他没有认真在捕猎。   老爷子每日都在警醒自己,不要因为对方目前好亲近,看着说话做事很有结交之意,可别忘了君心难测,一发火抬手间就能灭人族的存在,他一点都不敢放松,刻意又得不那么刻意的与之攀附,来往。   心累,加上忙碌,回到后院连话都不想说,自然也就想不起来找大孙子说话聊天了。   但崔诚这话说的也太肉麻了,叫老爷子不由抬眼微眯,斥道,“可快别瞎传话了,沣儿才说不出这话来,指定是你这老货自己编的,看看,鸡皮疙瘩起来没?”   崔诚躬身嘿嘿笑了两声,将托盘往前递了递,还是劝道,“老爷也顾惜着自己些,听说那洞里味道不好,回头熏着了,还得累沣少爷照顾和担忧的,他近日一直在后院里背书,就等老爷抽查呢!”   崔闾叹息,接过碗道,“那孩子心气也高,跟他爹一样,总想给我挣脸,这指定是听着什么流言了?”   崔诚不说话,也就默认了有人在崔闾顾不到的背后,去他家儿孙面前嚼舌根了。   崔元逸今年是不能考的,崔闾是平地起高楼,一下子打了江州所有读书人一个措手不及,有些自持才高的人,难免要不忿,读书人么,总仗着刑不上大夫讨嘴上便宜,觑着崔闾新官上任,肯定不敢跟读书人撕巴,就什么话都没顾忌的传,反正法不责众,他还能把过嘴瘾的书生全抓起来不成?   可崔元逸不能考,崔沣却能。   原来的计划,是崔闾想推儿子上位,叫他凭科考入仕,一步步往上爬,用个四五六年的,再有银钱开道,总能爬个差不多的高位,好给家族挣一把保护伞,孙子年纪小,可以再等两年进考场。   可世事就这么难料,最后上位,还一下子上了高位的,是崔闾他自己,这把子,就把儿子给杵那了,今年科考,崔闾指定是取不了属于自己的门生,今年不考,就给了那些嚼舌根的话添了实锤,说崔氏就是凭谄媚上的位,实则子弟没学识,连考场都不敢进之类的屁话。   崔沣人小,可他也不是个怂的,自然被这话气到了,小小个人,心里拿定了主意,见父亲回了滙渠开始重新掌理族务家事,自己就立刻更努力的捡起了书本,决定参考来年的县试。   来年他也就才十四岁,他祖父和父亲,都是快成亲的时候,才去考个秀才回来撑门面,他要十四岁考个秀才回来,看羞不死那些敢舞到他面前来的,那些长舌头书生。   哼!   打量谁不会读书啊!   于是,进了府城也不出门玩,除了人多太拥挤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就是,他想以最好的名次,最小的年纪,把那些人的脸打歪,通通打肿。   憋着这口气的,整日的也就不出门了。   这都是有崔执那个小耳报神来说的,说沣少爷看书一看看半夜,早时天不亮又起来看,也劝不动,无奈,只能找了自家爷爷来拿主意。   于是,崔诚就告诉他,让他在沣少爷面前念叨老爷子没味口吃饭,想吃新鲜菜的话,又提了一嘴码头那边,日日有从北境暖棚出产,快运来的新鲜蔬果。   祖孙俩这么一合计,终于,小的出门了,老的心情也好了。   崔闾一碗汤羹下去,心里确实慰贴了不少,笑着指指崔诚,“你用心了,回头自己也去用一碗,年纪也不小了,好好养护着些,老爷身边习惯了你,也用不得旁人,嗯,崔执那头你放心,先叫他跟着沣儿后头多念几年书,等年纪到了,就放了他的藉,也叫他下场去闯一闯,阿诚,大宁新律,奴者脱藉参考不用等三代了,崔执的前程我记着呢!”   崔诚一下子就给崔闾跪下了,声音也跟着哽了起来,连声哎道,“谢老爷大恩,哎,老奴这就叫小执过来给老爷磕头,哎、哎,真好,那小子真有福气,嘿!”   崔闾摇头,看着崔诚高兴的找不着北的样子,笑着起身拍拍他,“走,去看看那两个小子,听说连商超都不爱逛,那里的东西就一样也没看中?”   崔诚垫着脚跟后头,边走边道,“哪是没看中呢?是根本没进得去,听我家小子说,沣少爷是受不住姑娘小媳妇的眼神,给瞧害臊了跑回来的,老爷,宅子那头上门说亲的可要把门槛给踏破了,大少奶奶一律给推出了门,只说沣少爷的婚事自有老爷您作主,这可把一众媒子给急坏了,偏又没人敢来扰您,就天天的上门继续去堵大少奶奶和大少爷了,我们家大孙少爷,现在可是全江州高门贵府里最看好的乘龙快婿,许多姑娘抢着嫁呢!”   等他来年考中秀才,恐怕保川府的高门,都得往这边递相亲贴子,小小年纪的崔沣,是现在江州大热门女婿第一人选。   这话确实取悦了崔闾,当年为了保持低调,龟缩一隅,他给几个儿女挑的婚事,都是矮子堆里拔高个,其实心里都不怎么满意,家门挑不上,只能挑人品,好在目前都过的挺好,生的孩子们也个个听话,全家不着调的就一个老二,约莫是自己从胎里就长歪掉的。   想起昨夜里才收到的二儿媳来信,崔闾心情又过山车般不好了起来,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不爽的气声出来,也好,从此老二应该就能彻底安生了。   没了腿的人,又能怎么蹦跶呢!   孙氏还是果决的,性情里虽有着孙家生意人的奸滑,可轻重远近分的清,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选择,动起手也毫不含糊。   想着那封随信而来的,自请下堂的休书,崔闾挑眉,这儿媳妇以往确实窝在老宅浪费了,小心思一套一套的,以退为进,将自己不得已斩断丈夫双腿的苦衷,没费一个字的全讲了个清楚,哪怕他心里有一点点的不舒服,也叫她这一封自请下堂书,给弄熄了火。   比起一府之主的儿子,给冒充劫道马匪的私盐贩子下跪求饶,那还是叫他断了腿求不了的好。   比起一府之主的儿子,谄媚的要代表老父亲,以一文钱一斤的白菜价,将手中海盐全部抛出,以搏一个所谓的合作,实际保命的屈辱协议,那还是叫他断了腿出不了门的好。   怪不得毕衡都不给自己写信了,原来是叫他这好儿子,给下了药,拉的去了半条命,根本提不起笔来写信给他告状。   要不是孙氏这个枕边人发现的早,那押运海盐的车队,真有可能全部被老二带沟里去。   崔闾看到信时都给气乐了,真没料他这儿子还有这本事,刚进入西北长廊,就为自己谋了个前程,还是西北都统亲自给安排的,督盐司户。   毕衡口述,让孙氏代写的信上,语气都能听出气到发抖的模样,督盐司户,督的是私盐贩子,打击的是百姓吃廉价盐的门路,实际早成了官方摆设,官盐利薄,私盐利厚,这个督字,早成了空谈。   结果,他崔仲浩,跟捡着便宜了似的,高高兴兴接了官,然后一转头,就将他们一行人,当私盐贩子给打了,好嘛,敢情督的就是他们这一道的,拿他们给自己铺路呢!   关注着整个西北长廊线上的京中大佬,都被崔仲浩这一骚操作给惊呆了,然后就是一阵爆笑拍桌。   哪来的倒霉小子?简直是上天派来襄助他们,扳倒毕总督和那狗屁往皇党倒戈的崔氏家主吧?   想做官啊?京中有皇帝看着,不好运作,地方官只要不是一州一府之长,底下官随便做,于是,崔仲浩一下子就当了西北盐道盐科给事中。   皇帝私下里给毕衡写信,满纸骂的那叫一个口沫横飞,说朕在宫里都跟着你一道丢脸,上朝顶着满堂大臣们揶揄的眼神,全在明明白白的看他笑话,整顿西北盐道,竟然整出了个天大的笑话,问这崔仲浩是哪冒出来的傻叉?敢紧弄死了,别放出来丢人。   孙氏全副身家的银子,都押在了这次的货上,连着两个妯娌,和娘家嫂子们的,丈夫这一顿操作猛如虎,让跟着盐队蹭保护的商家们,全都差点赔了个底掉,平日再好说话的人,都急赤白脸的来找她了,统统不听周旋话,就要一个结果,是不是他们的货,被她男人当人情送了?   海货论车卖,一千两银子的货,被崔仲浩许给西北长廊线上的商贾,只收五十两过手费,你直接说白送得了,把那些随队的商贾气的直接破口大骂,也顾不得他身份了,什么玩意?你脑袋被驴踢了吧?   崔仲浩还挺振振有词的在那逼逼,说什么这些海货在江州遍地都是,根本不值钱,他作为州府家的公子,征用一下他们的货物,给自己找个门路怎么了?回去江州自有他家老爷子买单,他们应该感到幸运,而不是这么小家子气的来找他吵闹。   孙氏眼前一阵阵发黑,实在想不通,这天天睡一起的人,是怎么疯魔的!   毕衡也是被皇帝一封信骂醒了,再不能因为崔仲浩是老友的儿子,而再纵容了,撑着病体爬起身,指挥着押送海盐的,那些特意被崔闾放进车队里的盐场灶户刺头,去与西北都统抢盐车夺盐道,不能再在西北长廊线上停留了,必须快点出了这地。   那已经被崔仲浩送了人的盐车,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再被夺回来?两方人马当然撞到了一起,厮杀起来自然什么也顾不得了,连带着后头蹭车队的商贾们,也一起跟着遭殃。   战斗打到了后来,通通杀红了眼,孙氏护着车队,也没能侥幸脱身,她不顾自身安危的,高声祈求崔仲浩带着他身后的西北盐道的人,帮他们自己人一把,结果惹得那都统大笑,一刀拍在崔仲浩骑着的马上,叫马儿吓疯球了般的跑进战斗圈里,然后被那些杀红了眼的商贾护卫,跟保护毕衡的和州亲卫,以及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灶户刺头们,一起砍下马来。   马儿驮着崔仲浩疯跑了数十圈,崔仲浩半截身体拖地,腿吊在马蹬上,等孙氏找到他时,人已经剩了半口气,腿至小腿骨那块上的肉,全被马蹬子磨没了。   孙氏亲手砍下了那双废腿,拖着半截身体的崔仲浩回了临时驻扎地。   讲真,找到人时,她心里甚至在祈祷,人没气了多好。   崔仲浩用一双腿脚,体验了一把官场的黑暗,这才知道,自己在江州是受到了亲爹多大的庇护。   可惜迟了,他残疾了,从此就是个没了腿的废人,而那身叫他耀武扬威的官袍,早成了破布条,被孙氏挂在他的床头上,日日嘲讽他,讥笑他。   毕衡来信骂他怎么养的儿子,竟然教出个这样的蠢货,害他们一行人,差点阴沟里翻船,好悬拖着半条命的出了西北长廊,货也丢了三分之一,跟队的商贾气的说下次再不来了。   崔闾气的洋洋撒撒一长篇,也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,道是:走前我就与你说过,此子眼高手低容易走偏,叫你看着点管着点,老子才不信他那拉肚子药你吃了不知道,你不给他机会出去当饵,那西北都统怎么可能上勾?我好好的儿子,就算蠢了点,也没得叫人祸害成残疾的道理,你给老子等着,这事不算完!   没有个好说头,你个老东西,永远别想再踏进江州一步。   他的儿子他清楚,蠢是蠢,但胆子还没这么大,明知道他老子是站哪边的,还要与他对着干,他懂得亲疏,因此,能说通他如此犯蠢,引敌上勾,好被一网打尽的,只有可能是毕衡。   就算他儿子真的脑子有病,突然疯魔做出如此蠢事,他也不信毕衡没动一丝手脚,全然无辜样。   只能说,计划可能是放线吊鱼,引蛇出洞,结果局势他没掌控住,叫崔仲浩这傻子真入了人家的局,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。   为什么如此肯定呢?   因为皇帝的申饬,只在毕衡的口述里提过,崔闾这边半点消息都没得,按理子不教父之过,皇帝没理由不来申饬他,而后头事情了结后,皇帝也没有下旨处置崔仲浩,这个令他被满朝臣工嘲笑了几天的罪魁祸首,跟把他遗忘了似的,不符合秋后算账的流程。   如此,再往前推导,崔仲浩是怎么有机会认识的西北都统?没有人引荐,他一个只有秀子功名的人,是怎么见到二品高官的?   再回头理一理毕衡的身份,就很简单了,他的身份总够令西北都统请他吃席,而席间带一个友人之子共同赴宴,是不是很正当?   崔闾眼眸沉沉,他是说过,让毕衡找个机会,让次子吃吃苦头,可没叫他把人给造成残废,还害得他们夫妻离心,日子后头还怎么过?   到现在,他也没收到次子的只言片语,孙氏的信上看不出什么,只基本陈述了路上发生的事情,和她作为妻子砍断丈夫双腿的无奈和愧疚,至于真实内情,看来她并不清楚。   信是崔闾从南城门地底下的洞里爬出来后,送到的,摆在他的书房内,看完后他就回去补觉了,但也没眯瞪着,脑子里一直在就信上内容转着圈,前后左右细细推演了一遍,才终于有八九分的确定了自己心中猜测。   毕衡确实是拿他儿子当饵放了,然后可能套没设好,叫那西北都统黄飞鹏将计就计了一把,他丫的没法跟自己交差,可能一把泻药他自己又给加了一把,完了就说自己快被他儿子药死了,嗯,很好的折抵方式。   崔闾有时候真的很不想去窥探人心,可奈何有些人做事,顾头不顾腚,总能叫他轻易看出破绽。   连起获那么大批财物的好心情,都不能弥补老友这种欺瞒行为,带来的心梗。   崔诚陪在身边,很殷勤的招呼着自己孙子,忙着给这爷孙俩腾地方说话,收拾书桌,又端了茶盘和果子,上面都是近日府城内时新的花样,水路通后,百姓桌上的吃食也跟着翻新,海货的样数终于可以减一减了。   崔闾看着在自己面前显得有些拘谨的长孙,笑着招手,“过来,祖父问你话。”   崔沣绷着脸,努力挺直了腰杆子走到崔闾面前来,抬眼望着面前威严日盛的祖父,比那时在家里更有气势了,哪怕衣裳仍穿的和在家时一样,也没着官服什么的,但就让他感觉,祖父身上的气势变了。   他抿着嘴,等待着祖父训话。   却没料祖父却拉着他,叫他坐在他腿上,像诚爷爷跟他说的小时候的场景般,半搂着他,摸着他脑袋轻声慈爱的问他,“来府城住的惯么?听说你日日勤恳念书,准备来年下场?傻小子,咱们家不惧人言,管谁在你耳边上念叨,你就叫他到祖父跟前来说,看祖父不碾死他,嗯,碾不死,也能怼死。”   崔沣整个人都麻了,青竹似的身板挺直的像棵松,动也不敢动,脸色爆红,耳尖尖都红滴血了,呆呆的仰脸望着崔闾,眼睛瞪的溜圆。   他祖父说啥了?   完了,他耳朵不好使了,竟然一个字也没听清楚。   哦,对,碾死,碾死谁?怼人,怼谁?   他这反应,叫一旁的崔诚低头闷笑,不得已提醒崔闾,“老爷,您吓到沣少爷了。”   崔闾也发现了,一时怔了怔,忽尔大乐,揽着孙子笑的眼泪花直冒,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,“没事,别怕,祖父是好久没与我儿亲近了,一时情不自禁,沣儿吓着了?嗯,以后习惯习惯就好了。”   说着摸了摸他的头,叹息,“小小年纪的,别整日关房里看书,也出去走走,若嫌江州人多眼杂,回头我让人陪你过江去保川府玩玩去,或者,等你五叔在北境站稳了脚跟,你也可以去北境开开眼界,总之别关成个呆书生,我们家呀,还暂时轮不着你操心,家族荣耀,府宅事业什么的,自有祖父和你爹呢!你这年纪,就该四处多走走看看,别太拘着自己了。”   崔沣看书的眼睛本来就熬的红红的,这会儿听见祖父这样说,一时没忍住,把头埋进了祖父宽厚的怀里,细长的手臂也不自觉的搂上了祖父的颈项,沉闷的声音带着哽塞黯然,“可是孙儿想帮祖父和父亲减轻负担,要是孙儿能快点长大就好了,祖父,孙儿不想再看到您再给累病了。”   不管外人怎么评价崔闾前半生的为人处事,是不是有吝啬亏待其家人,但在崔沣心里,他一直是受祖父优待的,祖父严厉,却没克扣过他,所以,那半年看到祖父人事不知的躺在床上,他心里是真正焦急害怕的。   崔闾抱着他,像小时候哄睡那般,往他内室里走,声音温和轻缓,“好,那我们沣儿就快点长大,回头就跟在祖父身边,帮着祖父做事,接手家业,当一个振兴家族的中梁抵柱。”   崔沣靠着轻轻点头,小脑袋禁不住的往一边歪,显然是困意上来了,之前只不过一直在硬撑。   崔闾将人放在床榻上,吩咐一旁守着的崔执,“你陪着沣少爷睡一会,回头可不许纵着少爷这么点灯熬油了,不然叫你爷爷扣你肉菜。”   崔执已经从自己爷爷那边,得知了自己往后的出路,人早就激动晕了,冲着崔闾就叩头,一连声的保证,“老爷放心,我晓得了,一定劝着沣少爷出门走走,不点灯看书。”   说完顿了一下,道,“沣少爷前个说,要在院里挖个地窖,也学北境那边弄个温室种菜,这样老爷冬日就随时有菜吃了,不用等船专门来回送。”   江州地少,府城的大部分田地都种的粮食,菜果之类的非常少,每年只夏秋两季能吃些丰富的菜蔬,余下两季都吃的腌菜,吃的人嘴巴起泡也没法子。   崔沣有这份心,叫崔闾很是欣慰,同样拍了拍崔执的脑袋,“无需你等劳神,回头老爷自己叫人弄,等沣少爷醒了,你只管与他说,好好在府城逛逛。”   是以,等娄文宇在前衙客房里休息好了,来寻崔闾,就见崔闾正在翻看新鲜果蔬储藏法,以及温棚种菜法。   娄文宇摸不着头脑,上前问,“崔府尊,今日不准备开挖那扇精铁门了?”   崔闾头也不抬,声音幽幽,“挖什么挖?娄大人,崔某爱财,可也知道事分缓急,您放着更重要的事不查,就专注着那铁门后的东西了?”   娄文宇叫他问懵了,一脑袋问号,就见崔闾终于抬起了头来,无奈道,“事泄前朝余孽,不管门后头有什么,现在我们都不能动,否则后头开出什么来,咱们谁都没法说清楚,娄大人,您现在的关注点,不应当在挖出来的财物上,而是前朝余孽,前朝皇五子那个漏网的妾和子上。”   他也想打开铁门,瞧瞧后头有什么啊?   可与前朝余孽牵扯有关的事情,敏感又紧要,已经不是他们二人能独立开干的事了,这事必须得往京中报一报,等待皇帝指示。   娄文宇这才反应过来,就说他怎么总觉得哪里漏了一个关键点,是了,他得往京里递八百里加急的折子,要让皇帝知道,他们查到前朝余孽的消息,却不想着上报,而眼里只盯着财物,呵呵,那后果……!   崔闾摇头,从桌案上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折子,“娄大人看一下,若没什么问题,就请盖上武将军的州府印,递上去吧!”   他才不会独自递,既然娄文宇非要来分一杯羹,那这在关于前朝余孽的浑水,也必须淌,万一有个什么责的,也有人分担一二。   娄文宇眼角抽搐,看了看没什么问题,只在起获财物的数量上看了好几眼,最终没说话的点了头,“行,那我回去盖印。”   一个宝库,只有起获的违禁品不能留外,崔闾上报给皇帝的实数上,并没有真的如实禀告,截了三分之二下来,娄文宇心知肚明,自己这边只要在折子上盖上印戳,保川府就能得另一个三分之一。   就地分脏这事,害,皇帝未必不清楚,可他上次已经拉走了一批,这回可再张不开口了,崔闾捏着这个分寸,很自然的,就替自己的府库挣到了一笔入账,直把那账房先生高兴坏了,接连几日走路带风,连王听澜来找他商量,跟他划点银子,安置南城门那批妇人时,他也没挂脸,而是在请示过崔闾之后,很痛快的批了条子,把安置费用给了王听澜。   崔闾的眼睛,却盯着南城地底下的那部分空间,思索着是填了,还是开发个什么用途,好废物利用,那么大的空间,人工挖也需要耗许多人力工费,填了怪浪费的,尤其江州地面种植区少的情况下。   他孙子说挖地窖做暖房种菜的思路,倒是给了他启发,不知道能不能在下面开辟培育果蔬类的作物,回头得找些经验老道的老农下去看看土质去。   想的入神,董经历来了,手里捏了个厚厚的册子,躬身向崔闾请安,“大人,卑职整理了近五十年内,六个县镇里,不曾有过任何买卖,转手或大变动的区域,其中……”   崔闾抬头,就听董经历一脸为难,挠着侧脸上的鬓角,硬着头皮道,“其中,滙渠县也占其一。”   他们家族上百年没挪过窝,崔闾早就有了心理准备,闻言倒没异样的点头,“知道了,还有其他几处我瞧瞧。” 第79章   江州一共七个县,但实际上真按大宁州府县镇规格来划分的话,江州只是个有四县规模的小府,跟毕衡的和州相比,足少了一多半的管辖地,跟保川府的人口密度比,自然也比不上,它就占了一个地理位置原因,小而重要,又能搂钱,整一个聚宝盆的存在。   董经历整理出来的六个县镇里,五十年内未有任何变化的地点,除开一个他的家族地滙渠,剩下的五个县,分别是从朔、临水、代节、桃连和长留。   崔闾对照着江州地舆图,将几个县与府城之间用墨线连起来,其中代节县和滙渠地处最偏最远,两县相邻,彼此之间县里有个什么动静,基本都知道,跟滙渠一样,崔闾对代节县,要比其他县了解的多。   两县多年为灌溉水渠打架的事,上次见面代节县的县令杜子坤,还给他道了歉。   滙渠县县令是没了,奈何崔闾是个比县令更强大的存在,杜子坤往年就知道他,还曾感叹张廉榷运道好,竟是遇了如此贵人相助,没料经年摇身一变,这人竟成了他的上官,也是世事难料了,如此也只能低头认怂。   而临水和从朔与江对岸的禹县遥遥相望,似一块长腰子型的,挡着江州府城不被江对岸瞭望台观察觊觎,之前起获的九家子第一批藏金点,就在临水靠江的碱地里,从朔倒还要再里面一点,没有藏金点,但其中一家驻船所就设在那块,原先应该是遥平越家的地盘。   桃连是几县中最大的一处,内设两处驻船所,分属衡水蒋家和建康冯家,长留则是被另几个小的家族把持着,有一处驻船所,和一处藏金点。   蒋家和冯家的藏金点,都不在桃连,这两家贼鬼的将家族大半资产,都转移去了东桑,然后他们出事时,东桑岛民反噬,杀了他们派在那边守产业的人,夺了财物之后,准备离岛去别的地方藏匿,尔后,就被崔老五和林力夫半道给劫了。   滙渠后山里的那些金银箱笼,就是蒋家和冯家的大半身家,还有一小半,就是后来崔老五准备去起回来,结果,叫他哥和保川府的兵给渔翁得利了。   当然,此时还没几人知道崔老五劫的那批财物,就是蒋家和冯家的,蒋老爷和冯家主被御差提进了京,两人心里此时估计还在庆幸,又或心里在偷着乐,以为两家的子孙能接手到那些银钱。   武弋鸣带兵去打东桑岛的前提就是,那两家的藏金点就在上面,保底不会打白工,崔闾那时只想将这占地不肯走,非要讹他一笔银子的家伙忽悠走,于是当然肯定不可能的,把蒋冯两家的财物,其实已经被他家小五横插一脚给夺了的事实告知,反正东桑岛再穷,刮地三尺总能刮出些银子来的,至于多少全看他运气了。   基本整个江州,都被他们当时翻遍了,连只有一万多人口的乐丰县,都叫摸寻了一遍,几乎可能肯定没有漏网之鱼,所以,那传说中的五处宝库,到底是怎么掩人耳目的,藏了这么多年的?   旁边董经历欲言又止,崔闾见了后拧眉,“怎么?有话说?”   董经历搓着手,犹豫片刻道,“卑职也不知道对不对,以前也没觉得不对,但现在仔细想想,似乎还真有不对。”   他在衙署任职时间,比崔榆还长,有些事确实要比崔闾清楚,可这话说了一串,尽是对和不对了,真一个有用的字眼没说。   崔闾睨了他一眼,敲了敲桌几,“董经历但说无防,便有错漏之处,本府不予责怪便是了。”   董经历立即拱手应了一声是,然后小声道,“咱们江州因为地少的原因,之前几大家把持时,就一直鼓动百姓施行水葬,滙渠那边地多,又加之偏僻还少受些查检,但别的几个县可都有专门人盯着的,只要遇上不听令敢选择土葬的,就会被挖出来一把火焚了,那几家子人为了以身作则,自己家亲眷去后都当众举行的水葬。”   这个规矩崔闾知道,那时他堂兄身故,族长大伯亲自过了一趟府城,再后来,滙渠那边就没人管墓葬规矩的事了,导致他竟是忘了其他地方的不同。   他心中一动,却是记起了堂兄丧仪那几日,来往于大宅的车马似乎异常多的情况了,只那时他因为被疑克死兄长的流言,受到大宅驱逐,并不许他最后送堂兄一程,被远远的送到了云岩山上的家庙里关了起来,站在山顶上,他那时对来往如梭的吊唁车马,还暗忖族长大伯的交友人脉,平日也不见与人来往,没料大宅治丧竟来了那许多人,可再之后的几年,那曾出现过的车马,却再没见过影子,到他接任族长位,入住族长大宅,对着递到手上的亲友账谱时,还曾疑惑过。   没见有谁家亲友,关系处着处着,就突然一个说法都没了的就断了联系的,但那时,他自己也懒得维系由大伯结交下来的人脉,便没问没找过,如今想来,却处处透出蹊跷了。   董经历既特意提起了水葬,崔闾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,便抬眼疑问的望了过去,“难道这其中还有猫腻?”   董经历拢着嘴唇小声道,“当然有啊大人,那当众做的都是糊弄无知百姓的,那几家子人早派了水鬼潜在水里,等水葬的竹筏入了水,就从底下托着一路往他们指定的水域漂,然后再趁夜运回江州,各家都有自己的族地,他们的家族墓地,就在族地内。”   也就是说,他们不许百姓土葬,满江州的挖墓穴埋棺,自己家人却选择葬在族地里,不是江州习俗问题,那就是江州地里真有什么,是怕无意中被百姓挖出来的。   崔闾疑道,“董经历如何得知?或有亲眼看见过他们族地里的墓群?”   董经历摇头摆手,“那我哪有资格去到他们的隐秘地呢?没有,都是卑职自己想的,当然,也不是卑职没事瞎想瞎编造的,而是之前卑职处理过一对违令掘墓穴埋棺的父子,二人先后溺死在了水里,住处也被一把火烧个精光,周围邻居都说他们是得罪了土地公婆,抢了二老的供奉,这才得了报应死掉的。”   事实是,那父子二人是被人强行灌了酒,扔进了水里,被动溺死的,而当时还是知事的董成功,总觉得有些子不对劲,就去义庄看了看,发现那父子二人的衣着,特别不符合当时两人经济条件下,能够穿得起的。   现在想想,定是那对父子掘出了什么,不然不会叫人给灭了口。   崔闾眯眼,“那你可记得,那二人掘墓穴的具体地点?”   董经历脑袋直点,眼睛直冒光,“知道,卑职来前特意去翻了当时的记录,上面记着那对父子犯事的地点,大人,就在乐丰县。”   崔闾坐在办公桌后拧眉思索,他总觉得自己或还遗漏了什么,总感觉有些事情对不上。   正好董经历也是衙署老人,在江州多年,知道的事情远比他多,于是,崔闾往旁边的椅子上指了指,道,“先不急,董经历,有些事情,本府现在想来,似有些理不清,现说与你听听,你给本府理一理。”   董经历一副受重任的样子,忙拱手谦虚,“府尊大人知微见著,卑职才疏学浅,只能给府尊大人做参考,却是不敢擅专理事的。”   崔闾摆手,不再与他扯客套,直接道,“九家覆灭那几日,我们满江州府城的找他们的藏金点,后来到底只翻了两处出来,后经审问,蒋老爷和冯老爷都说自家的财物早转移出江州了,连越家也是如此,后来娄大人确实也带人从外岛上起出了些银子,数目因为太可观了,以至于我们都没怀疑其中有什么蹊跷,现在想来,找出的藏金点都不足九处,每家均摊约一千万两不到的样子,再加上各家抄出来的古玩珍品之类的,当时竟然没觉得不对,董经历,你觉得呢?”   董经历纠结了一下下,到底小声道,“据卑职所知,他们每家一年的海上纯利润,都在六到八百万两,这么多年,就算生活奢靡,花费无度,也不至于每家就剩了一千万两流通银在外头……”   所以,他们当时都没意识到,这中间各家的存银有差。   每家各出一千万两,就把他们的眼睛给蒙蔽了。   江州事涉前朝三个皇族,若每个皇族在灭亡之际,都往这拉一批财物,哪怕只是当时国库的十分之一,那也绝对是一笔庞大到无法想像的财富,且前后还来了三批,再加上这些年海贸的不断运转,哪怕天天躺金山上吃喝,也不可花完。   那他们的银子呢?明明五大家已经被灭了,他们为什么还要延续五大家的习惯,不许百姓在江州进行土葬,依然选择将每年的纯利润中的一半,填进地下宝库,又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,埋了掩人耳目的,所谓藏金点。   除非,除非五大家的灭亡,就是推动了这九家子冒头,平分江州局势的契机。   九家子人要承这个情分,必然就得答应些什么要求,才能令五大家甘心情愿的,为他们作嫁衣裳,扶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掌控江州,重新分解江州局势。   怪不得太上皇也就一转身的功夫,再回头,九家子已经崛起,重新对江州进行了分配。   那供述的老者说,有前朝皇嗣存世,那五大家必然不会甘心赴死,可为了皇族有重来的一日,他们必定得给存世的遗孤找条活路,那九家子,很有可能,就是因为接纳了这个烫手山芋,才有可能,得到五大家的暗里相助。   百足之虫,死而未僵,残余势力,扶持出个新局面,来迷惑新朝,也未可知。   两人抽丝剥茧,逐渐靠近真相。   崔闾望向董经历,吩咐他道,“悄悄的领了人去查九家子前后二十年,家中人口增长情况,特别是在五大家覆灭前后的那段时间,看看那九家子里面,有谁的家里,突然多出……比如妾、义子女,亦或故人亲眷之类的,重点查九家子来往期间,家中女眷身边都有跟着哪些似主非主,似奴非奴之人。”   董经历也跟着紧张起来,束手而立强自镇定道,“是,卑职定不负重托,府尊放心,此时定不叫第三人知晓。”   说着,又迟疑了一下,问道,“那乐丰县那边……”   乐丰县实际人口,都没有府城一个城区内的人多,之所以设了县,据说是前五大家有一年开春日宴,起的玩笑话。   说是,谁敢举着巴掌大的箭靶子,叫蒙了眼的人盲射,倘若不死,就答应他一个条件,完了,一个不怕死的家伙,真举着箭靶子赌成功了,于是,他说要当县令。   可那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,且坑里填的都是各家的熟人亲朋,实在挪不出位置来给他,于是,只能从最大的桃连县边角处,僻出一个镇来升等成县,满足了这人做县令的要求,乐丰县就这么玩笑般的建制了。   因为人口少,地也不丰,那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,基本瞒不过人,董经历没将它列进五十年不动区内,是因为它几乎年年动,人口流动,土地买卖,要比其他县频繁的多,一手两手的,乐丰县内就没有坐大坐强的存在,像崔氏那样独霸一个县的家族,在乐丰县也是没有的。   但就那么巧的,董经历因为早年一桩父子溺亡案,关注过它。   崔闾扣着手指沉吟,“夏信然什么来历?”   乐丰县县令夏信然,当然就不是那举箭靶子赌命要官的人了,是后头通过科举下派过去的官,一切看着合情合理。   董经历立马递上夏信然的生平,非常简单的一页纸,哪年进的学,哪年派的官,包括家小几口,产业几何,都记的清楚明白。   没什么问题,才是最大的问题。   两人对视一眼,同时在桌几上沾了茶水写道,“夏朝。”   夏信然,夏朝,两百多年前的前王朝,夏姓又不是个多生僻的姓,便谁也没曾将他往夏朝余孽上联系。   举一反三,崔闾跟董经历两人,又在桌几上沾了茶水又写了另两个名字,“赵元思、张廉榷。”   赵元思,或者应当说叫赵思元,元昭皇族。   张廉榷,詹联阙,柳州阙氏,鲜人出贡给夏朝的贵女后裔。   这三人有明显的前朝印迹,而离他们最近的一朝,大徵朝,亡国才几十年,若有后人存世,想来还得继续潜伏,且不到他们化名冒头的时候。   崔闾默然,他作为了解张廉榷过往的人,自然知道他的交友圈里,有乐丰县令这一号人,但也从没有将两人往那方向向想过,现在想来,张廉榷一心想往皇城里钻营之举,也可以理解了。   剩下的几个县令,目前还看不大出异常,但有了那三人的前车之鉴,崔闾现在也不敢肯定,他们的身份完全可靠。   娄文宇紧赶慢赶的发了秘报折子后,又回到了衙署这边,崔闾见他来,直接将自己和董经历分析的结果,说给了他知道,末了无奈道,“咱们可能打草惊蛇了。”   南城地底的东西一起出来,哪怕没有老者的供述,那周边的几个县镇,也很快会得到消息,且他们当时压根也没阻止百姓围观,若那三人真如他们猜测的,具有那般隐秘的身份,恐怕现在都该起了防备心,或有所准备了。   娄文宇也是头大,挖宝的喜悦也没有这些消息来的震惊,显然已经不是他们几人能兜得住的事情了。   他抬眼望向崔闾,“那崔府尊准备怎么办?咱们就干等着?”   崔闾拧眉,想了想还是道,“张家那边不用担心,张廉榷已死,其家小未必清楚他的事情,现在麻烦的是,怎么稳住夏信然和赵元思。”   赵元思在长留,长留有一处驻船所,一处藏金点,当时之所以没有动他,是因为他检举有功,主动带着毕衡他们找到了藏金点。   在娄文宇来之前,被派出去查看几个县镇动静的衙差,快马加鞭的回来了,一脚奔到了崔闾的办公厅门前拱手回秉,“府尊,乐丰县令今日午时左右,说出门访友,卑下顺着车轱辘方向追去,确定他是往长留县去了。”   崔闾立刻站了起来,“他可有带家眷同往?”   那衙差低头回道,“听他门下家仆说,带了最小的少爷,说是与长留县令家的孩儿同龄,带去让两个小儿结交一番。”   娄文宇终于闻出不对味了,“他们这是准备跑了?”   崔闾拍了一下桌子,沉声道,“还真有可能,娄大人,驻船所的兵,前日刚被我抽出来看守南城门那处,长留驻船所那边……”正空虚无人,也无船。   因为保川府不再是江州防备的关键处,江上海上的匪寇在被瓮中捉鳖了一场后,余者全逃去了东桑岛,江州目前应当是全线最安全的时间段,在清理了一波驻船所内良莠不齐者后,留下的基本是一些青壮背景干净的。   谁也没料南城门一铲子下去,竟然挖出个这样劲爆的信息,驻船所那边本来留的人就不多,再被崔闾这么一抽调,就只剩下不到十人左右看管什么都没有的仓库了。   娄文宇也一阵子失语,保川府的兵,或者说,能上船作战的兵,都叫武弋鸣带走了,剩下的全是船上水训不过关者,叫他们陆上作战可行,叫他们登船恐怕得要命。   崔闾背着手,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,平稳了一番心绪以后,镇定道,“没事,别急,咱们先不能乱了手脚,现在只是猜测他们要跑,假设我们这边暗兵不动,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呢?”   董经历在旁边小声道,“可是府城内传言宝库有五处的消息,已经走漏了,还有关于前朝余孽的事情,都满城风雨了。”   娄文宇张了张嘴,小声道,“早知道当时把围观的百姓驱走了,唉!”   崔闾停住了脚步,眼睛望向暗沉的天空,“董经历,立即着人去张贴告示,就说前朝余孽消息为有心人搅乱浑水捏造的,至于五处宝库的流言,也派人压一压,不管怎样,咱们得做个受流言困扰的头疼样出来,为稳定人心,教百姓恢复正常生活,即日起,南城门那块进行拆改工程,向周遭县镇招募劳工。”   先恢复日常生产,再按常理进行整改规划,让一切看起来,都跟流言没什么关系或受什么影响,他这个府台,包括衙署内所有官员胥吏,都该干嘛干嘛,必保没有任何大惊小怪的异动。   崔闾深吸口气,再起声吩咐,“让各处驻船所的兵,各归各位,不必特意吩咐他们怎么做,叫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,董经历,要一切如常,你懂么?”   要让惊疑之人,在自认为已经危险的环境里,放下戒心,唯一的办法,就是恢复他身周从前的安定因子,给他一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心理暗示。   驻船所明面上的船都走了,可崔闾不敢赌他们私下里有没有船,宝库都能藏的那般严实,私下里再藏一艘逃命船,似乎也很合理。   他想了想,为以防万一,招手叫了陶小千上前,“你去码头跑一趟,让老茂悄悄放两艘箭舟,往长留驻船所去看着,别靠近,就远远的看着就行。”   万一他们铁了心要跑,他这边至少得知道他们跑走的方向,等太上皇他们打完了东桑岛回来,也好有个话回,有个方向追。   等陶小千大跨步离开后,崔闾一转身,就见着两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家伙。   娄文宇咽了咽口水,搓着手道,“那个,反正乐丰县县令不在,咱们是不是……”先去瞧瞧?   董经历没出声,但那眼神也一样,心里对自己的猜测很是痒痒,很是想去亲自证实一番。   崔闾摇头叹息,“乐丰先不急,本府得先回一趟滙渠。”   他得去翻一翻当年堂兄过身时,上门来随礼的吊唁名册,若真有他心里猜测的那几家,那他们崔氏灭门的原因,似乎就不止是地底下埋了东西那么简单了。   嘶!   崔闾有些牙疼,内心有些上火,总感觉自己这一顿操作,反而把家族往火坑里又推进了几分。   娄文宇立即道,“那崔府尊能不能,先给本官支应些银钱,那个,冬至将至,总要给将士们准备些好的吃食什么的,我这手里实在是……不过崔府尊放心,这算是借的,等我家将军凯旋……”   崔闾摆了摆手,大方道,“可以,刚好本府也觉得近日大家都很辛苦,不若衙署各人皆多发一月饷银,以示酬劳,保川府那边娄大人自己作主,银子去账房那边先兑着。”   娄文宇立即高兴的眉毛都扬了起来,点着头,“哎,多谢崔府尊,回头我一定在我家将军面前,替崔府尊多说说好话,包括那……宁先生面前,也定然替崔府尊美言的。”   崔闾扯着一嘴笑,与其拱手,“好说好说,娄大人请。”   他现在就想立即回滙渠,花点钱先把人哄走,至于顺手给手下人多发钱的事,也早在心里盘算过,自己吃肉,也总得叫人跟着喝口汤,这满衙署的人才会诚心跟着他干呐!   董经历颠着脚就去跟人传达了这个好消息,到崔闾收拾一番,领着崔诚和崔沣出府时,每遇着个人,都能迎来一张大笑脸,给他请好声不断,个个走路带风。   一个月饷银不多,但两个月的加一起,就很够看了,崔府尊果然大方,不跟人玩虚的,这样的大人,他们喜欢,希望以后能月月遇着这等好事。   而崔闾打着回族里过节的名头,往滙渠去了。 第80章   滙渠的变化可谓一日千里。  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奔入滙渠地界,就能明显分辨出两截全然不同的官道风貌,连接府城的这一段路,有一条岔道口是往代节去的,以往赶路往府城去的百姓,是不会转到这条道上走的,哪怕路还近一些,可因为太烂又太窄,他们宁愿多绕远一点,从桃连过,也不走滙渠的方向。   现在却是不了,从滙渠的官道,修到近府城和代节的交界处,搭着两边分岔线的人家,便全都改走了这条道,路宽能过车不说,还不用交借道税,妥妥的惠民之举。   崔闾在车中看到来来往往行走其上的百姓,还有赶牛骡车和小独轮的,平整的官道居然有不少人匆匆赶赶,看方向似乎都在往滙渠去,旁边崔诚笑着提醒道,“老爷,您忘了,近两日大少爷把镇上集市开起来了,跟咱们府城商超一样,在搞开业活动呢!”   哦,对,前两日长子来信,说镇上沿街的店铺都修缮好了,镇里乡绅保长就找他说想将镇里市集搞起来,他们各家都有门脸店铺,这次响应崔氏号召,跟着一起做了统一整改,本来也是想一齐努力,将镇上市集搞起来,形成自己周边的商业模式。   以往因为路途和地理位置原因,滙渠商贸形如空置,百姓采购物品,得往代节县上的市集去,家门口的小商小户,只能做些零散生意吊着口气,其实是没有什么商业规模一说的,崔氏不参与商贾事,整个镇上物竞不流通,县里市面上的人流就一直半死不活。   可自从崔闾开始修缮沿街两边店铺,参与官道维护,甚至给全县百姓花费巨资,开凿灌溉水渠,重新对各条街巷小道规划排水口与污水井,一切就都变了。   路上的泥淋没有了,道上的积水和污渍派了专人管理,给了孤寡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,有了专门收夜香的小队,集起来的污物全沤进了污水井,让侍田的老农专管着沤肥事项,等水渠开闸日,各家人可以按着田亩所需,花三到五文左右的费用,去兑些肥水灌田。   崔氏宗族一放开县里田亩的租赁限制,不仅崔氏族人得了实惠,各家都按人头分得了地,镇里百姓也沾了光,分到了一些边角靠山的地,虽不如崔氏族人分的田位置好,可在灌溉水渠的规划线路一出来,又有了肥水灌田之利,即便田地位置偏些,也没了耕种辛苦的顾虑,不用大老远的担水,不用满山遍野的去捡拾人畜粪便,自己沤肥,就只管埋头种庄稼就是了,惹得年纪大的老农直直感叹,感叹他们下一辈人的运气好,竟然能得如此便宜的种田之事,换他们来,一人种个百来亩都再不会嫌辛苦之类的话,且这都还在铁爬犁等农具,还没运进滙渠的时候说的,等崔元逸先其他县一步的,将耕田犁地的农具带进县镇,便是再懒惰的汉子,也不好意思再嫌种地辛苦之类的躲懒话术了。   人家崔老爷恨不得把米给你们端上桌了,哦,就叫你们动手煮一下,这还敢嫌累?不等旁人喷,家里的老婆孩子都急到能上手锤人。   赶紧干活去吧!不许再懒了。   官道修好了,商铺整改了,田地上的人头攒动起来了,连小孩子们都有了去处,那崔氏族学收蒙龄儿童,四岁能离了大人手的,会抢饭碗吃饭的,都要,且至八岁前的这段日子,只管带张嘴去就行了,免费给人养孩子,还管教认字算学。   这就跟啥?自己只管生,崔氏宗族一家管养,消息放出来的时候,当天族学报名处,连两岁刚断奶的娃都来了,手里捧着碗,努力扒饭用事实告诉招生办的人,他们会吃饭了,年龄不要卡太死,他们在家,大人也不是时刻看着的,所以,可以求个学上否?   把管着这一摊子事的李雁萌死,后来派了专门的妇人考察这些孩子,真不哭不闹的,能听懂大人话的,收就收了吧!   因为之前生活贫苦,真一家生很多个孩子的人家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多,依然男多女少,且一开始来报名的都是男娃,等说女娃一样要的时候,这才渐渐有人家肯将女孩送来了,崔闾收到李雁做的汇表,上面上男女比例,达到了惊人的二十比一,李雁很忧心,在汇表中说了很多男女比例不平衡的隐患,这之后,也才有了学龄前的小童班。   本来崔闾的族学,只是想招年龄到达启蒙阶段的,可被李雁这么一道汇表总结,崔闾这才增开了小童班,目地当然是为了提升女婴的存活率,让那些生了女孩的人家,可以放心留下养,养个两三年,就有崔氏族学收去养了,这等好事,没有人家不答应的,等到府城溺婴池一事闹的满城沸腾,崔闾更觉这一步棋走的甚对。   等太上皇从海上回来,不管自己设小童班的目地是什么,有溺婴池的事一对比,都再不会有人质疑他有作秀媚上的言论。   崔闾可是真金白银的砸出去的,因为人数太多,族学招不下,最后是跟几个富户乡绅一起,增设了几个分部,比如,在某户人家的族学招牌旁边,再竖一个牌子,上书“崔氏族学小童班几几分部”,然后每月汇总花费,到崔氏账房那边报领,并有专人负责每日抽查。   这不像修路挖凿水渠,属一笔有预算的开销,学一办起来,就是持续性烧钱的门面,哪天崔氏不干了,不止好事变坏,还有可能被尝到甜头的百姓埋怨,都是能够预料的不可控后果,常理的善事范围里,这种有可能吃力讨不着好的事情,都少有人做,可崔闾既然做了,就没有想要虎头蛇尾,除非崔氏真有一日被灭门了,否则这学堂是指定要开下去的。   至于开销,先前是想着把祖宅银子全花掉,花的一文不剩再说,后来事赶事,钱堆着钱的,这项开销反而已经不成负担了,因为李雁的汇表给了他新思路,之前藏在后山里的银箱子,一直不知道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,兑在正常流水中花出去,有了小童班的规划后,不用崔闾说,崔元逸也知道那批钱该怎么提出来洗一遍入库了。   回头无论东桑岛那边打出什么来,想查蒋冯两家藏金的去处,都没有证据能证明与崔氏有关,想要查账,也尽管来查,崔元逸已经借着族学的动作,将账抹平,做的滴水不漏。   主打一个老父亲只管往前冲,儿子在后面跟着善后的安心感。   人在官场,无论与上锋的关系再如何亲密交好,若能不留把柄,最好是不留的,人心不易测,好的时候,觉得你情非得已,有错属百密一疏,不好的时候,就会觉得你阴险狡诈,心存不诡,总之,与人相处,别太考验人性。   崔闾哪怕想坦白呢?也不是这个时候,卡在前朝余孽正翻出篇的当口,家中本来就有十个库的东西,讲不出具体来历,祖上传到他这一代的东西,有些他自己都不清楚,打着前朝皇家赏赐标识的,更沉了灰的填在库底,那是只能带进墓里的随葬物了。   本来是无惧人言之事,毕竟知道他家来历的,深想一想就能够理清个中关系,最怕的是恶意攀扯,尤其在流言喧嚣时,他一笔绘不出两个崔字,无论上任族长干了什么,他这个接任的知不知晓,但有牵扯上,都是个百口莫辩的局面。   长子在大后方的稳扎稳打,多少叫老父亲心怀宽慰,总算是弥补了次子的闹心事,一脚踏进府门,望着迎上前来的长子,笑的眼角都跟着舒坦开了。   滙渠县县令还没有就位,倒不是人选问题,府学里头的教谕完全有资格顶上,可崔闾之前在面会几位县令之后,就存了并县撤制之想,小小江州完全不需要弄如此多的官衙,尤其乐丰和从朔,前者完全可以并入长留,后者则与临水融合,留五个建制衙就够了。   长子被滙渠乡绅推出来领头做市集之事,崔闾能理解他们的示好,确实也没有比崔元逸更合适的人选了,既是他这个府台长子,又是一力承担了整个滙渠改建之事的实际经办人。   崔闾只牵了个头,人就去了府城,后头的事基本全是崔元逸在主持,他忙,他的长子也忙,两父子只能从信里各自述一述身周事宜,信通的虽勤,到底没有面对面说事来的有亲近感。   老爷子突然回府,还是不打招呼的突然回转,在请过安道完好后,崔元逸便摒退了众人,连儿子都没顾看上两眼,就打发人去了后宅。   几个月的独挡一面,崔元逸如今越来越有族长威势了,尤其在本宅和县里,在崔闾不在的这段日子里,就他独自支撑,决断,应付着接踵而来的大小事务,家事族务一手抓,在外人眼里,他是完全继承了老族长的行事作风,已经是个说一不二的一族主事人了。   人果然还是需要历练的,崔闾在他这个年纪,已经当了十年族长,且由于少时的经历,更不与人有半分容情,崔元逸相对是在安逸的环境里长大的,有些人情上的往来,还抹不太开情面,早前显出的优柔寡断,就呈现在与亲族中的人情事故上,这几个月理事中,应当叫他体会了人私欲里的得寸进尺面,如今看着做事举止,便少了从前的温吞,更符合崔闾对他早前的期望了。   太敦厚温吞的性子,是当不了一族之长的,不说要冷酷无情,至少也得有让人在开口前,掂量掂量有些要求有些话,能不能提,能不能说的威严,震慑力有时候能让人省一半力,免于被事事搅扰,心累死的风险。   崔闾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长子,拍了拍他的肩膀,夸了句,“不错,为父心甚慰!”   再焦急的心,也比不上看见长子有所成,行止俱成规范,来的安定宽慰。   崔元逸在老父亲面前,终是卸下了严肃面具,一张脸上竟显了赧然来,拱手也笑道,“父亲教的好,儿子终于懂了父亲从前的教诲了。”   族事家事,以及镇上整改的人情往来,各种突发事件,和随之而来的各方嗡嗡声,崔元逸终是体会了当一个领导者的不易,想起老爷子主理着一州府务,那等劳累,必然是自己的数十倍,不由更加钦佩敬服了。   崔闾摆手,指着一旁的椅子道,“坐,咱们父子说说话。”   崔元逸依言坐下,等崔诚领着人笑呵呵的上了茶后,他方才道,“儿子觑着父亲繁忙,有些事便先斩后奏了,好在一切都办的很顺当,如今县上商贸日渐兴盛,不仅吸引了周遭的村庄百姓,还将隔壁代节县上的百姓,也吸引了过来,近些日子市集生意非常好,官道上的车马也日渐增多,连路边的茶水摊子,都跟着摆了起来,很是热闹。”   说到后头,他脸上也是带了感慨。   因为府台长子的身份,他现在出门所遇皆是笑脸,办个事说个话,都是称赞附和,办集市也是,这么大的摊子,他一点经验也没有,从店铺安排,各家人手,到进货渠道,基本只要他想到的,都有人去做,并办好了递给他,他一时没想到的,也有人悄摸摸的提醒,替他描补到位,与其说是他的能力强了,不如说,是因为他身后父亲的地位高了。   崔元逸感叹着跟父亲说了心中所想,抚着膝头道,“论集市规模,代节县早于滙渠许多年,各镇上买卖货物的小商小贩们,从前都是往那边去的,可儿子这边一说要开集,杜县令那边就递了全套的章程过来,甚至还指点儿子去府城码头,揽一些别县镇都没有的独有货源,而码头那边,一见是儿子要,也是连价都不讲的,全先仅着儿子挑,其他县镇的货品倒都退了一步,连价钱也给的比别人低,这才叫儿子办的这个集市,能以低廉的价格吸引到人来,父亲,儿子自觉也没多少长进和办事能力,有今日的局面,全赖父亲的功劳。”   崔闾笑着听他说完,轻轻撂了茶盏道,“怎么会没有长进?办好一件事的因素,固然需要各方人脉网的支持,可若你没有能力,分辨不出好赖人,以及递到面前的到底是坑,还是利,那即便有父亲在前面撑着,你也办不出如此的大好局面,学会用人,学会掌舵,能看准一件事的可行度,往往要比亲力亲为更难,前者需要的是大局观,后者只要付出些辛苦而已,你不是老二和老五,做事只管眼前,凭喜好,元逸,为父之前一直教你,要把眼光放长,往大面上看,一屋一瓦一块地,只会局限住你,你的位置要求你必须站的高看的远,为父的一切资源,就是为托举你向上的,不用觉得依靠为父做成的事,不是凭自己本事做成的而感到忐忑,能把资源用好,也是一种本事,多的是不会用,或用成事倍功半的纨绔二傻子呢!你呀,书生气还是浓了些。”   觉得靠老子成事,有点丢人,想凭自己本事做,却发现周遭人看他的眼神,都透着不理解的疑惑,说白了就是,想凭本事证明自己能力,却突然发现没有那个环境让他证明,给郁闷住了。   崔元逸叫老爷子说笑了,感叹,“也是,儿子总不能与纨绔二傻子比,虽觉得一切依靠父亲成事,有些惭愧,但偶尔察觉周围人的眼光,又觉得自己矫情的叫人嫉妒,那些人可巴不得父亲给他们做爹呢!儿子这是不是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?”   崔闾捧着茶盏哈哈哈笑,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,不住点头,“那是,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给老子当儿子的,你这心思要说出去,可叫人背地里说你不知好歹吧!”   所以,想摆脱父荫成事的二世子们,全都透着点矫情的傻冒气,有梯子不登,叫那些没梯子的怎么想?恨不能锤死换他们上好吧!   厅里的笑声传到外头,叫守门的崔诚也跟着咧了嘴,等看见崔元池带了几个人,捧了一摞的账本,和经年人情往来册,忙上前拱手笑着道,“池少爷,老爷在厅里等着呢!您随老奴进去吧!”   崔元池忙让了半个身位,直道不敢受诚伯的礼,然后这才敛了眉眼,跟后头往厅里去,到得厅前,听见里面父子二人的说笑声,眼中不免露出羡艳之色,声音倒还稳得住,“大伯,您派人要的东西,元池领人送来了。”   崔闾抬眼,冲着厅门处点头,“嗯,进来说话。”   崔元池现在总揽宗族事务处理中心,崔柏源跟了小五走,留下的崔长林和崔长槐也各有领头事务,崔元逸后尔又在族里挑了几个得用的,目前整族人事干员这块上,就基本全都是小一辈的年轻人了,老一党的被彻底排挤出宗族事务,可给气的不轻,但目前年轻人势盛,他们也就只能暗地里跺脚不服而已。   崔元逸起身换了一处坐,将左首位让给了崔元池,二人关系挺好,都是同辈的堂兄弟,倒也没谦让,互相请了一回坐也就坐下了。   崔元池冲着崔闾道,“大伯,您要的急,侄儿便先挑了几册过来,更早年份的后面还有些,一会儿再派人去取来。”   崔闾点点头,接了他递来的一册厚厚的账薄,人情往来册比较多,捧了一托盘过来,就放在一边的桌几上。   二人都不知道他要翻这些陈年旧账的用意,崔闾也不欲叫二人跟着忧心,便道,“我有些事需要查验清楚,暂且不接待来访宾客,族里那边元池照常安抚就是,遇上蛮不讲理的,直管按族规惩治,元逸总揽族务,现在又担着县镇集贸运转之事,近日可能有顾不到族务上的,元池这边多担着些,族里那些嚼舌头的,再若弹压不服,等过两日,你给他们带到我面前来嚼,哼,我多日不在族里,他们倒是敢卖了老,竟可着你们折腾了,放心,我这边都知道。”   崔元逸和崔元池立马起身,敬服的垂首听训,都一脸的激动,实在是那些老一辈的族中叔伯,折腾起人来太过分了些,没有老爷子在,他们可不得翻天?有些时候,确实也不得不请老爷子出面,压打一翻那些人的气焰的。   崔闾让两人下去了,自己低头翻起了账薄和册子。   都是上一任族长在任期间,收请宴饮的人员名单,以及府中当时的花费,还有一部分大头,就是他堂兄去逝时的记录,没有什么规律的记着当时的吊唁人名姓,以及后头上了账的礼单。   崔闾垂眼一页页翻过,然后在中后部分的页面上,看到了他猜疑中的人名,夏信然、赵元思,以及一个很意外的人,王勤礼,临水县县令。   对照着三人的名字,他又翻到了礼单上对应的人名,一连串的物品名称,看着并没什么出格的,都是很常规的吊唁礼盒,有补品有玉石摆件,亦或直接上的银票。   崔诚悄悄走上前,低声道,“老爷,常老来了。”   常老是当年他大伯生前的管家,在老族长去世,大宅易主后,他便带着释奴文书去官府记了档,回自己乡里养老去了,年纪要比崔闾大二十来岁,虽然身份有别,却是可以尊称一声常老的。   人进了厅后,颤颤巍巍的冲着崔闾行了个礼,崔诚亲自扶着他入了座,两人经年未见,倒是一番感慨,常老眯眼看向崔诚,点头,“小诚倒是越发老练了,很有大宅管家的模样了。”   崔诚笑呵呵的给他递茶,声音亲切,“那是,常老记性真好,这是还记得我那时的莽撞样呢!”   两人就呵呵的笑,一副忆及前景时光的模样,却是谁都没提,那时崔诚老是替崔闾挨板子的事。 奇_ 书_ 网_w_w _w_._q_i_ s_ h_u_9 _9_ ._ c_ o _m   崔闾对常老淡淡的,等两人寒叙完,才单刀直入道,“老族长当年与那几个大人,有多少交情?怎么从前不见他们有往来?”   常老怔了一下,费力的拧眉想了想,“没有交情,老奴在老族长身边几十年,没见过几位大人与大宅有人情往来,当年大少爷病重,老族长听说有一种神液能救命,就去求了临水王大人。”   他声音里透着怅然,情绪倒很稳定,“王大人给了老族长一瓶,却依然没能救回大少爷,后来……”   他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,顿了很长一段时间,才又开口,“老族长给大少爷随葬了很多很多东西,几乎把他在大宅攒下的都给大少爷陪送进了墓里……来吊唁的宾客随的礼,也填了不少进去,大少爷……唉~!”   这就是当时崔闾接手大宅后的窘况,一个空的府宅,账上几乎没什么流动银钱,他以为是大伯受祖训影响,也是抠搜的在过日子,账上没钱属正常,却没料,实情竟是这样。   怪不得他没在府库内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,原来是都随葬了。   常老声音越来越唏嘘,人老了思绪不集中,说过的话重又说了一遍,尔后似才想起了不一样,又嘟囔道,“夏大人和赵大人也是怪人,吊唁礼单里竟然送了两副美人图,说是大少爷未娶亲,到底人生有些不美,放两副美人图,也叫他在下面寂廖时排宣排宣。”   差点把老族长气死,但族长太太却哭着给收下了,挑随葬品的时候,到底给挑了进去。   说到这里,常老声音又顿了一下,歪着脑袋想了想,晃然道,“好像还有两个执画的童子,夏、赵两位大人说是侍画童儿,到时可作陪葬用,但族长太太最后没忍心,把那两个孩子送……送……” 第81章   云岩山,崔氏家庙。   山底下的崔氏宗祠,是用来禁闭不孝子孙的,那这半山腰上的崔氏家庙,便是用来看管犯事妇人的。   崔闾还记得那时候他刑克堂兄的流言,传至喧嚣时,族长太太便要将他关进祠堂,以祖荫消煞,后被他大伯母呛出其用心险恶,想以此断了崔闾承继族长位的可能,一个进过宗祠关过禁闭的孩子,哪怕他再有多名正言顺,这辈子都没了继承上位的可能。   两个女人在祠堂门口差点打起来,后是大堂兄拖着病体,来阻止了族长太太的发疯,两方各退一步的,他被关进了半山腰上的家庙里。   那时候他还未娶亲,正卡在成年的当口,关家庙偏院似也能说得过去,如此,三不五时的,他便要被送来“静一静心”。   常老说到家庙的时候,便闭了嘴,他人是老了,也偶尔犯糊涂,但做奴仆的警觉性,提醒他,这一段的过往最好还是不提的好。   于是,便绕开了崔闾遭受不公的那一段说,“太太令人将两个小童儿,分别送给了静慧和正明,老奴送人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,这才知道,那两个小儿竟是兄妹,一个叫扶如,一个叫扶凉。”   崔闾听见侍画童儿作陪葬用时,便疑了一下,因为古来作陪葬用的,规矩都是一双童男童女,待听常老后头的解释后,便知自己所猜不错。   只是这两个名字,崔闾听着竟然耳熟,一时拧了眉细想,为免弄错,他还向旁边的崔诚问了一遍,“这个扶如,是崔固家的那个么?”   崔诚倾身耳语道,“是,二房大太太的闺名,确实叫这个。”   扶如送给了静慧师傅,自此在家庙中住了下来,扶凉去给正明当小厮,跟着他一起守祠堂大门,每遇祠堂祭祀之日,他都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裳,埋低了头的跟在正明后头,帮着扫尘点香烛之类的。   崔闾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两个人,因为本族的崔姓,在那场大迁徙中损失惨重,到得滙渠时,为与当地乡绅抢夺地盘,便发展了部曲亲卫,以赐姓之恩典,纳入族内,单开了旁系别支,以壮大崔氏势力,在祠堂别院内,是有专门一个祠堂,专门就祭祀的这一支人,如此,过去几十年,这些人又有亲朋故旧来投,为把人留下来壮大声势(占地为王),崔氏当时的族长,便允许这些人在周边佃地生活,后头所生儿女,若有看着好的,便也会挑了进族中培养,做伺候用。   所以,崔氏族地之内,不全都是姓崔的。   而族长大宅的设立,就是为了保证崔氏宗族不乱根,无论后头赐姓崔氏之人有多优秀,或是人数盖过了正源本枝崔氏血脉,这一部分崔姓人,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参与族长继承制的。   常老眼神复杂道,“那扶如长的玉雪伶俐,扶凉也似道家仙童,太太……起了怜悯心,到底没害了两人,也算是替大少爷积了阴德了。”   崔闾脸色沉沉,撩了眼常老,到底是存了多年的怨愤,如今被勾起,却终是没忍住,“她的怜悯心倒是都给了外人,怎么到本老爷头上,却一点没有了?”   常老面上一僵,抿了唇懊恼,可能是大意于自己一时不察,竟是将崔闾经年的不平勾了出来。   崔闾冷笑,“你也不必想词替她描摩,或者说,替我那族长大伯描摩,没有他的允许,太太怎么敢一而再的对我下手?毁我声誉,甚至想断了我继承大宅的可能。”   所以,他到现在,都没改口叫过族长太太一声大伯母,他心里的大伯母,就只有崔固和崔榆的母亲。   常老见他发怒,忙扶着椅子挪跪到了地上,一双浑浊的老眼,不由滴下泪来,似是想起了经年旧事,终又忍不住的替旧主辩驳,“老爷,老太爷从大少爷去后,就知道自己错了,所以才不顾长老们的反对,一意将你接回了大宅,他是真的后悔了,闾少爷,太太她也是爱子心切,一时迷障了,后头那几年,不是对您挺好的么?为此……为此……”   说着一咬牙,终吐了个了不得的秘事来。   那扶如,一早是为崔闾准备的。   因为大宅的硬性继承制,崔闾自然而然的,会在大少爷去后,回归大宅,可因为那荒唐的克兄流言,族长太太对他非常抗拒,便将眼神定在了同样拥有继承权的崔固身上。   只要崔闾出事,或德行有亏,或私德败坏,他都将永无可能回归大宅。   常老涩声一字一顿的缓缓道,“太太说不动族长改换继承人选,便将眼光落在了越来越美艳的扶如身上。”   崔闾并不为他话所动,冷眼看他为旧主辩驳。   他从不认为一介后宅妇人能翻天,之所以能闹的家宅不宁,其身后定然有一个想让她当嘴替闹事的男人,他那个大伯,本身并没有才能,若非他父母兄长突染时疫过身,且轮不到他来入主族长大宅。   崔闾望着常老,冷冷道,“他不愿更换继承人选,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更名正言顺,而是他怕下到地下,没法向我祖父,父母交待,还有大堂兄的遗言,他也不想让儿子死后不安。”   常老面露尴尬,没料崔闾揭死人短,竟也揭的这样毫不留情。   他顿了一下道,“太太暗地里安排了扶如去搭讪你,又一边为你挑选嫡妻人选,想拿住你在嫡妻进门前,置外室以败德的把柄。”   结果扶如搭错了,把崔固当成了崔闾。   两人正脸截然不同的气质,可崔氏男人的高大挺拔却是一脉相承的,族长太太只让扶如看过崔闾的侧影,又隔着松柏青木,扶如并不认得崔闾。   这就是崔固母亲,后来与族长太太不共戴天的真正由来。   一个你越是不想让崔闾回归大宅,一个就越要以宗族礼法,压的长老们集体闭嘴,最终在族长的默许,又或者说认命之下,让崔闾归了位。   崔固耿耿于怀的,便是当年族长太太暗地里,许了他下一任的族长位,而搭错了人的扶如,只能将幽怨闷在心里,日日接受着婆母讽刺挑剔的眼神,然后,还得装做什么事都没有的伺候男人,更对着比崔固俊逸丰神了许多的崔闾,暗咬碎了银牙。   崔闾是不知道这里面的事的,听常老说来,不由诧异的挑了眉。   怪不得在他的婚期选择上,大伯母和族长太太出现了巨烈的分歧。   大伯母的意思是,订了人家,就尽快成婚,大宅人丁凋零,急需开枝散叶,人家姑娘年纪也不小,没有必要再等两年,而族长太太却说,怕耽误了他的学业,恐成婚后耽于夫妻之乐不思进取。   他那时心中不屑,崔氏祖训都叫低调做事,族中子弟就没有出仕当大官的,他的学业一直就读的半调子,尤其在外人眼里,他时不时的就上家庙静心,谈学业简直跟笑话一样。   那时候他还不懂大伯母的深意,只以为大伯母又是为了他,习惯性的与族长太太呛声,于是,转头就去考了个秀才,将成绩甩在族长大伯面前,这才在十八岁那年,顺利娶了妻。   若然再等两年,搞不好真能叫太太得逞,等到扶如长成来坏他名誉,但这似乎也没能让太太死心,还是按计划安排了扶如来勾搭人,只阴差阳错,叫她搭错了。   一场交谈,却始终没有牵扯到前朝余孽什么事,常老是真一点不知道内幕,说完了经年往事,便由崔诚送出了门。   崔闾后脚便带着人到了家庙,他往年是这里的常客,静慧师傅待他倒比旁人热情些,笑着请了茶,“大老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?不是在府城当大官了么?”   对于崔闾突变的行事作风,族里亦有流言纷纷,奈何族长威势太盛,又加之后头分地修渠诸多好处实惠的,便渐渐没人再提所谓的祖训之事了,但静慧师傅与崔闾的熟识度,话里带着些揶揄,倒显出暗藏的一份关心来了。   崔闾与之见了礼,态度倒是比旁人面前温和了许多,望着静慧压在帽内的苍苍白发,不禁关心了两句,“师傅近日身体如何?我让吴氏每月送的补品,和请平安脉的大夫,可都按时来了?”   静慧师傅笑着点点头,一脸和煦道,“你那大儿媳是个周到人,补品每周都有送,大夫一月来两回,费心了。”   她不是崔氏族内的妇人,是早年流落到此的姑子,见这里人少安静,便一直住到了如今,也替崔氏教导些犯了错的妇人,和行为走偏了路的姑娘们。   崔闾点点头,捻着茶盏,终是张嘴道,“静慧师傅,可知道扶如的来历?”   静慧身体有些干瘦,坐姿却一如既往的挺直,她没有被贸然问话的惊诧,而是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,叹息道,“从大老爷就任府城开始,我就在数着日子,猜大老爷会什么时候来找,没料却是如此快啊!”   崔氏避世而居,除了祖上世代簪缨,搬来江州时确有底蕴,另就是州府内,在滙渠建制成县后,就暗里形成了一则规定,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的,将手伸往滙渠,以势欺之,或夺其家财,江州府城内的豪族,也不许有人到其地盘上,扣拿索要,整个滙渠像是被江州隐藏了一般,没有外力来打破的情况下,滙渠崔氏,会如此这般的再往下延续百年。   与此作为回报的,是崔氏要养护一些不能在江州,明面上存在的一些人,这些人的身份,崔氏不必知道,只需要在接收后,平常的养在族内,婚丧嫁娶都如族人一般待就好。   所以,崔氏这么多年,即便不出高官,也没什么人敢来打秋风,说的是整族人行事低调,其实也有江州府城那边刻意的降低了滙渠的存在感。   崔闾捏着茶盏的手指有些痉挛,敛眉默默的听着静慧道,“我们这些人的身份,从来不能与外人道,有时候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很恍惚,为什么要如此偷生苟活?可是没办法,大老爷,不是我们要活,而是他们要我们活,我们根本身不由己。”   说着顿了一下,“扶如和扶凉,都是……元昭皇族,而我,我的本名叫夏靖柔,是夏王族遗孤后嗣。”   所以,整个崔氏,就是庇护他们这些人的一把伞。   崔氏老族长,为了在江州站稳脚跟,便与最早一批的江州高官豪绅们,约定了此项隐秘事,用崔氏百年底蕴,为这些存活下来的前朝遗孤,洗换身份,改弦易张。   静慧,夏靖柔平静的眼眸看向已经处于震惊中的崔闾,轻声道,“博陵崔氏与夏朝,元照皇族,都曾联过姻。”   五雷轰顶。   崔闾一下子就理顺了一件事。   为什么那九家子会欣然前往江州码头赴约?   因为他们以为崔闾暗地里,跟他们是一伙的。   可事实上就是,崔闾什么都不知道,他接手族长大宅时,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隐晦秘事,他父母兄长去的猝然,也没来得及交待他什么话,而族长大伯亦有可能在接任之后,才被人告知,有这么一项暗中约定。   怪不得夏信然、赵元思和王勤礼,在与大宅无任何来往时,竟会往大宅送吊唁礼。   崔闾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动了,他抵着额骨闭眼,等一阵子头晕过后,才忍着头疼抬眼问静慧,“所以你们,到底有多少人生活在崔氏族内?”   静慧歉然的看着他,眼眸透着这些年平静生活的安然,或也有到了天命之年的淡漠,“二十八人。”   她是这二十八人的实际管理者,包括后来的扶如和扶凉,其实都是送到她手上来养的。   崔闾深吸了一口气,终抬眼与她对视,“所以,那十个库的东西,不是我们崔氏族产,而是你们给予的补偿?”   静慧沉默了一下,点头道,“当年崔氏本想在荆南驻扎,奈何那边太排外了,且深林之内的蛮人不讲武德,收了崔氏族长送的礼物,却不愿履行协议,用蛊虫逼的崔氏族长只能放弃大部分家财,带着余部再次进行迁徙,到入了江州之后,所余家财其实已经不多了。”   且过江涉水,那些书籍木拓本印章之类的名贵物品,都根本带不过来,如果不是江州本地豪族相帮,崔氏也是过不了江的。   那任的博陵崔氏族长,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氏族就这样消亡?但有一个族人在,他都不可能放弃这个荣誉了千百年的姓氏,于是,在用完了手中所有银钱,置下一片产业之后,为了能在江州站稳脚跟,他向江州豪绅递过来的橄榄枝妥协了。   为示诚意,他让自己的儿子,娶了一个元昭皇族的女儿,只是约定此女所诞之子,不承崔氏族长位,于是,崔氏大宅就这般立了起来。   也就是说,能承接族长之位的宗子身上,必须不能沾有任何前朝王族血脉,但其余旁系崔氏族人里,却混杂了这些前朝后人血。   崔闾的心都凉了,若非一直以来的仪态支撑着他,恐怕这时候,他整个人都要倒向椅背上了。   祖宗们真的是……给后世子孙留了好大一个难题。   静慧望着崔闾脸上一片的煞白色,有些不忍心,但有些话还是得说的,她便又轻轻开口,“族长一支,总是会将幼子留出来与我们通婚,按常例,你的妻子人选,该是夏王后人,也就是……扶如。”   是的,她本来就是选来给你做妻子的,可谁料大宅接二连三的出事,导致上下承继人都没有能续上的,最后不得已,才只能挑了崔固。   可扶如自从见过了崔闾,心里就始终不甘心,不能平,静慧让她安分的与崔固过日子,可她太难过了,哪怕顶着崔闾厌恶的目光,也要跳到他面前寻找存在感,至终再次被送回家庙后,这才心如死灰的安静了下来。   静慧望着崔闾,扶着椅子起身,直直的来到他面前,然后跪了下去,“对不住啊!只是我们,也实在无处可藏,这些年为了掩饰身份,东家住一阵,西家住一阵,总没有能安定的时候,您可能不知道,那种想死也不能死的感觉,其实不止我,还有我身边的这些孩子,都不是想要这么过的,王朝都被灭了这么多年,早该翻篇了,可总有人惦记着从前,不愿认清现实,直至崔氏入驻了江州,以长久的氏族延续为条件,换得了我们的一息之地,您不知道,每个被选来崔氏族里洗换身份的孩子,都是我们精心挑选来的,愿意过平淡日子,不起野心之辈,我们很愿意安分的,以平常人的身份过活,如果……如果,我是说如果,大老爷不是突然拔升高官位,可能我们会再如此的十年百年的过下去,都不会有现在的起底日。”   从南城藏宝库被挖出来起,一切都如脱了缰的野马,根本不受控制了。   崔闾喃喃低语,“怪不得崔氏祖训,不许以书谋高位,原是怕泄底啊!”   九家子人被崔闾一把子给送走后,在县里的夏信然就给静慧来了信,叫她带着孩子们尽快离开,可静慧没有,她比他们更了解崔闾,知道这个崔氏族长的品德手腕,跑是跑不了的,倒不如坦白来的更好,所以,她一早就没打算再隐瞒下去。   崔闾看着跪在面前的静慧,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,他能说是祖上的决策错了么?可若没有这个庇护王朝遗孤的条件在,就崔氏当年的处境,怕早被本地士族乡绅排挤消亡了,连荆南那样一个小蛮夷之地,都差点没挺过来,崔氏当年的情况怕是比族谱上记载的更加艰难惊险。   可那道坎是挺过来了,到他这里呢?   他要怎么办?   原来以为只是微有牵扯,没料事实竟然比想像中更可怕,非牵扯,而是窝藏,还一窝窝了个二三十人之多。   二三十人嫁娶再繁衍,崔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弄了。   静慧跪趴在地上,声音里也带上了凄凉悲伤,“大老爷,这些年我们如何生活的,与人如何交往的,您其实都知道是不是?否则不可能一点也没怀疑过我们,但凡我们有异动或不轨之心,以您的洞察力和手腕,不可能一直没注意到,所以大老爷,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,是真心愿意抛弃过去的身份,只是想在这世上谋求一个存身之地而已,什么皇朝荣耀,王族血脉,都早过眼云烟了,我们现在就是平常百姓,除了姓氏一无所有,便是那些埋在地底的财物,也不由我们支配,真的,我们没有办法选择出生,但若有来生,我们宁愿胎死腹中,也绝不愿如此的,被人以身份挟持,惶惶终日。”   崔闾扶着膝头,弯腰将静慧扶起来,声音不由也带了些哑音,叹道,“你该早与我坦白的,如此我也……”   也什么呢?   从做了那个梦开始,他就回不了头了,好像冥冥之中,就有一只推手,推着他去亲手引爆这个雷。   似乎真应了他在那个论坛里看到过的一句话:炮灰终只能是炮灰,无论怎么扑腾,试图逆天改命,都会有一只手来扳正被炮灰扭改的命运,回归最初的剧情点上。   所以,梦里没有被触发的雷区,在他以为改变了家族命运后,突然一下子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样子,跳了出来。   崔氏在那个剧本里,只是一个炮灰,一个炮灰。   崔闾从没觉得命运如此不公,可现在,他却觉得命运如此可笑,他那么努力的想要拉拔家人族亲们,想要挣扎出被炮灰的泥潭,结果呢?现在告诉他,别挣扎了,反正都是死。   许是他脸上的笑容太可怖了,崔诚在旁边担忧的看着他,静慧也不敢再说话,只匍匐着身体不愿起身,祈求的声音里透出哀伤,“若大老爷必须要给上面人一个交待,就请大老爷将我绑了去吧!我老了,什么都可以往身上揽,可那些孩子们都是可怜的,他们真的……真的只是想求一个安稳的栖身地而已,请大老爷不要拿他们邀功,如今海线已通,请大老爷给他们一条活路,放他们出海自寻生路吧!”   崔闾稳了稳心神,敛目望向静慧,“夏信然他们决定出海了?”   静慧顿了一下,点头又摇头,“他们在等消息,他们……也拿不准大老爷的心思。”   实在是被崔闾一转手,就将九家子人连根拔起的姿态搞懵了,根本不知道如今的崔氏是怎么个意思,是要翻脸掀盘不玩了么?怎么动起自己人来了?   可从上次衙署拜过官,升堂见面聊过后,他们的心又一时归了原位,隐约似乎能猜测到,有些东西,眼前这个崔府台可能自己都不清楚,但这个事吧,它也不是个能张嘴说的。   崔闾默了一瞬,终是问出了心中疑惑,“你们守着如此巨财,有想过反么?”   静慧身体僵了一下,笑着摇了摇头,“大老爷,大徵那五皇子举旗反了的,可结果呢?”   不照样被打沉了?   崔闾懂了,四十年前那五皇子反大宁的背后,有夏朝和元昭皇族的暗中推手,想混水摸鱼试探一把的,结果呢?   想来是尝到了不自量力的后果,所以,后来又一齐偃旗息鼓了。   最后一个问题,崔闾问道,“那地底下,到底埋了多少东西?”   静慧以额触地,没什么迟疑道,“三个皇族的宝库,以及撤入江州时期,正统皇嗣们的陵寝。”   所以,别说多少东西,应该说,江州地底全是东西。   钱比人还多!   崔闾一时失语,突然有一种钱和命都绑在一起的吊诡感。   还发展什么商业,搞什么经济民生?   掘了那些前朝宝库,买他一江州人的命都够了。  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背着手转圈,脑子里高速运转,要怎么样,才能从太上皇手里把自己和这些人的命买下来。   静慧有一句话说对了,前朝早已翻篇,要能反不会等到现在,估计早年撤入江州的人,肠子都悔青了,没料财宝带上了,也运过江了,结果,兵源征不上,江州小属地根本生不出许多人。   崔闾驻了脚,想起梦里后世人对太上皇的评语,想来,以他的强大自信,应该是不惧前朝余孽存在的,如此,自己这边似乎还没到真正的绝境。   “静慧,你去信告诉夏信然他们,本府在衙署正堂等他们,若想彻底洗掉前朝余孽身份,你就叫他们到江州府来。” 第82章   冬至大如年。   哪怕有十万火急的事情,冬至这天也是官休衙闭公事暂缓行的。   崔闾既说了要回祖宅过冬至,就没有刚回一日夜就往回转的,本来地底挖出宝库,当是个振奋人心的好事,哪怕关联着前朝余孽,但与他们后头的就任者,当牵扯不到身上一点,只不过按着规矩,报予皇帝知晓,等一等上意示下罢了。   官中流程,也便成了崔闾的缓兵之计,叫他得以利用这个空挡回滙渠一查究竟,但若行事匆匆,来去皆透着一副大祸临头样,那当时与他一道参谋的董经历,和后头跟着一起推敲上意指示的娄文宇,就该要起疑了。   静慧的坦白,让崔闾彻底死了侥幸心,已知前朝余孽党的帽子戴的实实的,想脱都有人证物证的情况下,他再表现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于事无补,还惹人疑。   如此,该过节过节,该祭祖祭祖。   虽然这祖宗确实坑了点,可初心却是为了整族血脉的延续,崔闾作为血脉延续的受益者,他能怎么办?跑祠堂里去指着供桌上一溜的祖宗牌位骂?   没那个道理。   况他作为一族族长,若将他置于整族存亡中,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期,或没有比当时更好的交换条件了。   一如他现在的刀尖行走,所求亦是整族血脉的安隅。   江州动荡的这几十上百年,滙渠的安稳是事实,江州府城及周围几个县,前后换了多少豪绅势力分布区,可在滙渠一事上,他们遵守了当年约定,没有人往这边伸手,虽然也确实因为穷的有格调,没能引起旁人的觊觎心,可到底滙渠是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,在整个江州人的眼里,形成了没有价值侵占的固有印象,这才是滙渠能一直避居于世的真相。   他或许还应当感谢老祖宗的睿智,在当年那个凭世家谱系说话的年代,能忍住权欲倾心,不参与任一项钱权分割,只图能安省过日子,这才免了后头被洗牌的危险,不然,就当年五大家的强劲风头,他们崔氏或有可能随同一起的,被太上皇一把夷平了,哪还能轮到他现在垂死挣扎呢!   冬至供桌香案,摆在祠堂前的四方天井内,旁边侍香燃烛的是下一任族长继承者,崔元逸,而他后头跟着观摩学习的崔沣,祖孙三代,对着宗祠牌位敬香叩首,而大部分共同参与祭祀的族人,则只能跪在二阶门外叩首,出了五服却依靠着族田过活的,则都聚在祠堂门外的空地上,随着内堂呼拜声,规规矩矩,气氛肃严的跟着祭拜。   供桌之上的鲢鱼被灌了酒,甩着鲜活的鱼尾在供盘上挣扎,作为供品中的吉祥物,它被允许酒醒之后放归江上,带着子嗣告慰先祖家门烟火连(鲢)绵不绝之意,继续向水而生。   祠堂门边跪着洗道的,是正明和扶凉,二人一直负责着祠堂的维护工作,崔固被允许从被关押的厢房出来,与同样被关的次子崔颂舟一起,跪在二阶门外。   供桌在祠堂里敬过先祖之后,会被抬至大门空旷处接冬,一路出二阶门往外时,崔闾眼光扫过扶凉和崔颂舟,之前不知道二人的甥舅关系,现在看着,眉眼间倒确实有那么几分像。   扶凉约莫是收到了静慧的消息,在崔闾眼光落在他身上时,更谦卑的匍匐于地,头抵着青石板面,动也不动的默默承受着来自崔氏族长的威压。   崔闾带着儿孙略过他,径直往祠堂门外去,接冬的供桌一路承受着香火,和周围族人的祭拜,最后被放置于晴朗的天地间,燎燎香烛烟火直冲天际,近千赶回族里参与祭拜的族人,冲着一个方向口呼祖宗保佑,我族长兴之语。   整个祠堂门前,庄严肃穆,喧嚣皆闭,再混不吝的不孝子孙们,此时都歇了闹事的心,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,崔氏大宅的兴起,短短数月在老爷子身上发生的变化,都在教他们一个乖,跟着大宅有肉吃,敢背刺大宅不分时候瞎闹的,崔固一家子就是榜样。   被关了两个多月的崔固,神色彻底萎靡,崔闾若还只在族里混,他还有能伙同族老跳一跳的可能,可崔闾现在混进了府城,还一跃成了州府之主,消息传至族内时,他便再也提不起心来斗了。   斗什么呢?   没法斗。   他现在反而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死亡了,就他挑拨族长大宅内部关系的行为,以及私底下曾经败坏族长德行之事,若被翻出来追究严惩,灌他一碗药,都没人替他说话。   那曾被他百般嫌弃的长子崔柏源,如今反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,听说被派在小五身边做事,也深受族长信重,不知怎地,崔固竟期盼起了他的前程,万一有能求得恩典的时候,他希望能被长子接回家颐养天年。   祠堂阴暗潮湿,哪怕常年有人打扫、祭拜,内里都透着股腐朽的陈旧味,一到夜晚更鬼气森森,灯烛也驱不散围攻而来的森冷阴暗,再呆下去,他要疯。   算了,不闹了,闹不动了,他认命了。   望着从眼前飘过的袍脚,和纤尘不染的皂靴,因为祭祖的隆重要求,就是穿上最具身份象征的吉事袍服,向祖宗祷告日子兴旺生活富足,往年崔闾都是一身褚墨长袍,只多腰间多两串古玉束封,便是袖口袍角,也只青竹松柏等花样来回翻着穿,可今年却不同了,当绯色袍角从眼前一晃而过时,那来自官派的威严感,直接压的人喘不上来气,而象征其身份的银鱼袋,更如天堑鸿沟般,彻底将其中一方贬入了泥里。   身份威势上的天壤之别,彻底叫崔固认清了两人差距,已经不是他能闹上族长位能追得上的了。   既生瑜,何生亮!   崔固伏低着身体,深觉自己是如此的生不逢时,竟叫他的生命里,出现如此越不过的鸿沟。   太悲催了!   冬至宴席摆在前厅正堂内,哪怕崔闾再为余孽烦忧,但节气里该有的仪式,还得进行,白日祭过祖后,自己家人便要聚一起用个团圆饭,也是这许多日子以来,他跟子女们聚少离多的补偿,一家人等他换了常服后,才笑着济济一堂的围桌而坐,惧于他满身威严,而不敢亲近的几个小子,也在他换出家常穿戴后,才敢拥上前扒着祖父的腿问东问西。   小姑娘文静些,由最大的崔欣妍领着,将各人画的消寒图,送到祖父跟前,请他添第一笔,等八十一瓣染完了,则冬止春来。   吴氏带着人,将小火煨了一日的丹参老母鸡汤,给每桌上了一盅,老爷子是单独的小碗盅,带着保温罐一齐上到了他面前,孩子们被哄着归了位,桌上菜品全部上齐,一家子人不分大小的同时举杯,敬告祖宗,祝福长辈,期许自己,训导晚辈。   除了小五两口子,老二两口子也不在,长辈这桌,便是老大两口子,带着归家的两个妹妹,以及已经在大宅厮混成孩子头的李雁,一起陪着百忙之中,才抽空回家的老爷子,也不分男女座了,围着一起说说笑笑。   孩子们倒是够多了,老大家四个,老二家三个,长女两个,次女一个,除了最小的芷然还需要奶嬷嬷喂,其他的基本都能自己吃了,兄弟姊妹们团在一起,叽叽喳喳非要比对着谁的消寒图画的好看,祖父给谁添的一笔最好。   其乐融融。   翻过年,孩子们都要跟着长一岁,给长孙说亲的已经快将大宅门槛踏平了,瞄上长孙女欣妍的也不少,她虽然没有个着调的爹,可她亲祖父和亲堂兄堂伯这层关系,就够她有资格在婚姻市场里挑了,后头陆陆续续长起来的欣雅和崔济,都是不两年就将成人的。   稚女幼儿,如松柏树下的嫩芽,尚没有历经风雨的能力,仍需要依靠父祖荫盖,来给予其生长壮大的力量,但凡大树倾覆,尔又将漂零何处,又或将夭折在哪里的犄角旮旯里,譬如那些前朝余孽,求平稳却不得。   崔闾垂眼,望着杯中晃荡开的酒酿,是儿媳孙氏在出发去北曲长廊线时,提早就酿上的,酒度刚好,甜中带辣,老人孩子都能小饮上一口,吴氏还用此酒酿做了个汤,蛋清酒糟煮的小汤圆,端上桌就被孩子们各分抢了一碗,数着各人碗里的小汤圆比手气大小。   喧闹而温馨。   “爹,儿子祝您身体健康,松鹤延年,官途顺畅,一路鸿运!”   崔元逸笑着起身,捧着酒盅,后头领着儿子、侄儿们一起,来给老爷子敬酒,孩子们有样学样,一起高声跟后头学话,“孙儿祝祖父……”。   崔闾捻着酒盅,抬眼对上长子目光,再顺其下看见了排成一溜的小子们,笑了。   一开始的与天挣命,为的不就是眼前的家小,孩子们么?就算情况有变又如何?在已知前方是死路的情况下,他都没退缩的,一直在想办法自救,而现如今的境地,哪怕不比之前好,可自身地位的提升,就是他再次振奋的勇气,没有任何人任何事,可以让他退缩,再难如登天,刀山火海他都淌。   就为了眼前的孩子,他的孩子,如此优秀的长子、长孙,那样稚嫩没有抵御外界风险的女儿姑娘们,疲惫、沮丧,亦或从心头升起的无力感,都在这一刻全都被驱散了个干干净净。   崔闾提起酒盅,笑的眼中神采翼翼,光华映了满脸,春风正盛,与长子碰杯之后,又慈爱的与上前的孙儿孙女们,一个个碰杯,接收着他们腼腆中带着亲近的祝祷,连最小的芷然都摇晃着小胳膊,举着撒了一路的小酒盅,来与他碰杯。   所以,他没有任何理由退却。   神来杀神,佛来弑佛,魔挡除魔就是,大不了落得跟梦中结局一样,至少再不会有憋屈不甘感了。   他就不信了,开卷考试,他还能考不过一帮子闭卷的。   老爷子直将一壶酒给饮了个尽,胸中郁气舒解个干净,被长子扶回房中时,还有闲心老而不尊,“你才三十,为父在你这个年纪,还在生孩子,你可不能偷懒,今晚无需你伺候,回去找你媳妇生孩子去,崔诚,崔诚,给老爷把压箱子的宝画拿出来,一会儿送到大少爷房里去,嗯,明年……”   崔元逸臊的脸上通红,被崔诚脸上的揶揄弄的站不住脚,放下老父亲后,一溜烟的就跑出了房,可没两息,人又回来了,涨红着脸道,“诚伯把东西给我,就不劳你亲自去送了。”   已经除衣躺上榻的崔闾,在锦帐中大笑,摆手道,“拿给他拿给他,哈哈哈,跟爹这臊什么臊的,去去,好好跟着画上学。”   扑哧一声,笑出了男人都懂的风味。   害,酒后胡言,一朝失态,隔日一大早,崔闾就登车回了府城,旁边崔诚闷笑的直抖肩膀。   老脸丢尽!   跟儿子两人暂时也别见面了,尴尬。   只在走前,他还是去提了扶凉来问话,就着一口凉风,他知道了那两副随葬的美人图是什么了。   堂兄弱冠,未及娶亲,便亡故,从心而论,若能不掘他墓,崔闾也是不愿去惊扰他的。   夏信然不是一个人来的,他旁边跟着不请自到的赵元思,两人在衙署坐了大半日,终于等回了过完冬至,往回转的府台大人崔闾。   他从入了衙署大门起,就能感觉到有一至两道目光,始终在围着他转,旁边的赵元思偶尔假借说话之机,替他挡一挡那刺目的目光,两人茶都喝的堵心,没滋没味的。   从上次与崔闾拜会过后,二人或者他们这样人的几个出生一致者,就一直在等崔闾私下招唤,实在是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章程,到底这江州还能不能留了也不知道,就像头上悬着柄剑一样,当南城地下宝库被掘出来后,那颗心终是死了裂了,几人赶紧收拾了东西,挑了家中最有培养潜质的子孙,随时准备抛家舍业,再次逃亡。   尽力了,真的尽力了,祖辈留给他们的身份,辗转许多年东家讨一口饭,西家化名住上一阵子,从来没有个固定居所,长到能够娶亲的年纪,也没有好人家肯许,直到又过了十来年,才寻着机遇洗白上位,成了有名有姓的小县镇属官。   其实他们当这个官,也是战战兢兢,生怕哪天被翻了老底,全家被杀,可是没办法,身份搁这摆着,有人不许他们全身而退,需要在必要的时候,拿他们的身份作伐子,当然,也为着他们手里的东西。   江州明面上需要有人把持,而他们祖辈的财物都埋在脚下,没有人约束着百姓们乱挖乱造,指不得早被掘的到处是坑和盗墓穴了,他们是大势力下掩藏的完卵,也是那些人所期待的火种,可是没有人来问他们愿不愿意,当然也是因为他们本身,从出生开始,就没得选择。   崔氏族地的安稳日子,反而是他们仅能争取的一线自由了,哪怕自己没机会被选中去那里改换门庭,可对于那一方偏僻地而言,是他们仅能利用手中的一点权利,为同命相伶者做的最后一点保护了。   滙渠县里翻天覆地的改变,何尝不是牵动着他们的心?都想知道这一辈的崔氏族长到底怎么个意思,结果消息发到张廉榷手上,却只得了冷冷三个字的回复,“不知道”。   再后来,张廉榷就不见了。   崔闾坐在上首位,等二人与他见了礼后,这才端了茶,沉吟了良久后,问了这两日心里的存疑问题,“张廉榷当年是故意带有目地的,与我相交的,是不是?”   从翻出张廉榷的身份起,崔闾就一直在回忆两人结识的过程,以及后来的相处,越回忆,疑点就越多,终于不得不承认,自己原以为的,交到心灵契合的完美知己,其实是人家精心按照自己的喜好,故意来迎合的。   夏信然与赵元思对了一眼,无奈点头道,“是,当年他没有通过考核,身份不能翻正,一辈子是要被安排在祖墓底下,做守墓人的,可他不愿意……”   赵元思接过话来,“他打听到你欲参加府试,便偷偷用这些年从墓砖上抠下来的金屑,打点了你的一个族弟,买了你的日常喜好,守在你常来往的过路口……”然后顺理成章的结交,并相谈甚欢。   崔闾闭眼,那个族弟不用猜就知道是谁。   夏信然继续道,“因为有了你的保举,甚至还愿意出钱资助他,叫遗老会只能捏着鼻子替他翻正身份,允了他正名出仕,焕生重活。”   赵元思点头,望向崔闾道,“我们一度以为,大人是属意张廉榷入遗老会的。”   那么鼎力的支持他,甚至还想助张廉榷入京就官,重拓祖上荣光,叫遗老会那帮人心喜不已,以为博陵崔氏这一代的家主,也是个有雄心壮志之人。   却不料,转头,这个雄心壮志之士,就将九家子掌舵人给背刺走了,到现在遗老会内还在就崔氏可不可信争执,若非静慧那边稳住了,崔闾这边在爆雷之初,就该有人来取他命了。   崔闾一阵沉默,有心算无心,若非他提前看透了张廉榷的本性,恐怕真有可能成为他登青云路的踏脚石,回头若被查出个什么来,自己指定是洗不清的,如今却是一了百了,那张廉榷再也掀不起浪来了。   厅内小小静默了一瞬,崔闾打起精神来,再次看向夏信然,“静慧与我用性命保证了,说你们这一辈的人,都只是想好好的过平静生活,许多人非常反感遗老会的安排,但为了洗白身份,不用一辈子生活在墓底暗无天日,就只是在假意遵从遗老会,迎合面上官方行止,是也不是?”   夏信然点头,苍白的脸上带上了岁月侵蚀的痕迹,哪怕这许多年养尊处优,可因为心思重,并没能养出富贵尊荣气,反而身上带着暮沉之气,他道,“遗老会每年会从各家皇遗子里,挑选合适的人,送入江州明面上的乡绅富户家里,或当养子,或当仆奴,亦或……借腹传宗,我们大部分人就是这么来的,包括崔氏子也被借过种。”   遗老会为了延续所谓的尊贵血脉,一开始是不许让皇遗子们与外通婚的,可后来发现交叉繁衍出生的孩子,多有智力问题,别说通过考核送明面上,伺机替祖上翻盘,连守个墓门,都不知道去抠门上的贴金白玉做花销。   赵元思一脸嫌恶的补上,“有许多孩子出生便带缺陷,那溺婴池里,不止有女婴,还有许多出生便被抛弃的残婴男童,皇遗族物竞天择,比外面的百姓人家更残酷,那帮老不死的……”   话音叫夏信然给截了,他扭曲着脸撇向一边,努力平复着心绪,好几十年了,他早就想这么骂那帮遗老会的人了。   怎么还不死?怎么还不肯死?   崔闾点头,从二人的态度里,基本确信了静慧的说法,皇遗族们传到现在,已经没有多少人想要恢复祖上所谓的荣誉地位了,能好好的生活在阳光底下,不东躲西藏,连个正常嫁娶都没有的活着,形如傀儡死尸。   他们就想拥有个正常人的生活,而已啊!   夏信然目露凄然,望向崔闾,张了张嘴,轻声道,“我其实见过你,小时候有一次,我偷偷跑去了靖柔姑姑那里,你可能记不得我了,我……”   他说着添了添唇,“我去给你送过果子。”   说的应该就是崔闾被关家庙的那段时间,可惜崔闾确实对他没印象。   夏信然低头,崔闾不知道,他那时有多羡慕他,哪怕被关在家庙里,那也是带着阳光的小院子,不像他,出生就在暗无天日的墓底,如果不努力读书,学不会察言观色,揣摩人心,通不过考核,他一辈子就只能沦为守墓人,将永远看不见阳光。   木扶如姐姐,就是靠着他对崔闾的描述,带着成为崔氏次子之妻的期望,从一个病弱到路都走不了的娇美人,到身体能承受男子搓揉的健康美人,才有机会走出遗老会的掌控,成为有资格孕养皇遗子嗣者。   崔颂舟,是他们试探崔氏的一步棋,按往年规矩,他这样血脉的孩子,是要被送进地墓的。   赵元思目光炯炯的望向崔闾,“你想不想知道,当年你家那场时疫是怎么来的?崔大人,崔府尊,你既然破了祖训出仕高位,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危机是不是?你们崔氏一族看似平安无漾,可实则一直踩在刀尖上,与前皇遗族早就扯不开了,你肯定是知道了什么,所以才一手断了江州早前的局势,自己抓住了主动权,现在遗老会那边正在惊疑不定,靖柔姐则一直在哄骗他们,崔大人,我们的时机就只在这一刻,错过了,江州地底可就再也翻不出什么了。”   崔闾捏着茶提的手瞬间攥紧,抬眼注视着赵元思,“我家的那场时疫果然是人为,你们派人动的手?”   赵元思摆手,“不是我们,是遗老会的人。”   夏信然在旁补充,“地下墓扩充,挖到了滙渠,想要从你们崔氏祖坟过,当时的崔氏族长,哦,也就是你父亲,不同意,说不能惊忧祖先陵寝,遗老会对于你父亲的行止多有不满,觉得这些年的庇护,让崔氏长大了心,决定要给崔氏一点教训,结果没料一个轻重没掌握好,叫崔氏大宅差点覆灭,最后竟只活了你一个。”   崔闾半晌无声,他疑心过时疫的由来,可直到他继承大宅,也没什么证据证明是人为的,一切看着都是意外,刚才他那么问,其实也有诈话的意图,没料竟真诈出了真相。   他眼眶泛红,心头发恨,定定的看着二人,腮帮子紧了松,松了紧,咬的牙齿咯咯响,显然是气到了极致,声音更似从喉咙底下挤出的般,“整个遗老会还有多少人?为什么说错过了这个时候,江州地底再无东西可翻?”   赵元思抢在夏信然之前道,“遗老会由十二人组成,但他们手里有十二队死士,分守江州墓地十二个门,其中有九个门通往驻船所,有一个门是经过你们崔氏祖陵的,哦,你之前的那个族长,以借道过陵的条件,换了瓶神液救子,剩下的两个门,一个就在南城地底,一个在我那边,但有惊变,他们就会令人打开千斤鼎,放江水淹陵。”   所以,南城底那道精铁门其实不是门,而是放闸引水的千斤鼎,倘若当时崔闾不拦那么一下,那现在整个南城地底,就是一片汪洋。   所谓的皇族遗嗣之流言,为的就是引急功近利者,去贸然开门。   那水淹城门底的场面,连人带物一齐将会被冲刷的干干净净。   崔闾深吸一口气,脸上突然泛出了一丝凉凉的笑来,极为阴薄,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,头直不住的轻点,越点越频,“好、好、非常好,你们遗族是真做事缜密,把所有人都玩的团团转是吧?”   时疫,他的父母家人,几十年了,才叫他知道真相。   崔闾扶着桌几起身,猛然觉得头晕目眩,在崔诚担忧的目光下,站稳了身体,目露凶色,“水淹城底,毁尸灭迹?哼、呵呵,呵呵……来人……”   他不知道,此时在回航的海船上,太上皇面前正跪着一个人,那人正捧着胸口上的刀伤,义正言辞的告发着他的杀官之举。   那人胡须盖了满脸,却仍能辩出眉眼上的书生气,哪怕叫东桑的气候祸害的面糙身壮,也依然掩盖不住他一腔的大宁口音,他跪在甲板上,指着左胸上长长的刀疤,“那小子一刀戳进我心头,却没料我这人生来心就长在右边,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命,被路过的海船带到了东桑岛上……”   而衙署这边,娄文宇和董经历冲进来,齐声盯着崔闾,“怎么了?大人请示下!”   崔闾望向娄文宇,拱手问他,“娄大人能调出多少保川军来?崔闾想错你们的保川军一用,放心,所有在此行动中出力的,本府保证,他们此回冬日差费兵器换新,一切费用,都由本府承担,事后还另给每人百两银子的差腿费。”   娄文宇瞪着崔闾,一拍手就道,“崔大人这话说哪去了?你等着,我马上去调兵来。”   他以为终于要掘地底了,高兴的没等崔闾后头的话出来,转头就跑了。   发财了,发财了,这一铲子下去,他们保川府的兵三年都饿不着了。 第83章   江州城里,因为南城门地下宝库的事情,一直就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,百姓们被挑起了心,不乏就有聪明的,顺着南城地脉往周边探寻。   董经历最近几日,就在为了弹压躁动的百姓,连节都没过好,天天派了衙差往四城巡逻,牢里已经抓了几个不听禁令,趁夜偷摸在地里挖坑的百姓,尤以西城那帮家伙为最。   新民选出来的乡里长到底威信不够,让那被放出监牢的前乡里长一顿找茬,颇有些看管不住那些搅事的刺头,如今西城内部正在新旧掰手腕,董经历遵从崔闾示下,偶尔帮着拉一拉偏架,帮着新乡里长站稳脚跟。   之前因为忌惮流言兴起,一会打草惊蛇,二要惹得朝廷震动,会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,直接天降个监察组来接管江州,加上崔闾自己当时心里也在嘀咕,自家的地底到底有石油还是藏宝库,他对之前的推测,又起了犹疑,但无可否认的是,这两样东西都异常的招人垂涎,一样宝就能灭全家了,两样宝来灭他全族,似乎换正常掠夺者而言,顺理又正当。   与此种种心念间,便想着提前回族里安排一下,做好应对可能而来的调查组的私心,于是用了个稍微冠免堂皇的理由,稳住了董经历和娄文宇。   向皇帝递秘报,而非正式朝章,打的就是娄文宇自觉跟皇帝是一伙,而非跟朝臣是一伙的心理战,要的就是藏宝库咱们自己人得,而不是说一举闹的满朝皆知,让那些总是占着圣人言,拿道德高义绑架人的玩意,来分一杯羹。   崔闾跟北境这些官们相处久了,就基本摸清了他们的心理活动,皇帝是他们家的,朝臣总爱跟皇帝唱反调,而皇帝为了□□,不得不受着那些人的鸟气,连正大光明给他们拨军需费用,都要找许多许多条理由,才能从户部撬点银子出来,那可怜的小皇帝(当然现在已经不小了,只登基的时候小),为了占住那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,全都是因为要护着他们这些别人眼里所谓的新贵,也有要延续太上皇的治国理念,不被那些扎根皇城几百年的家伙们,以固有的思想条律,再带回前朝前前朝亦或更古旧的利己方针里。   那可怜的皇帝,现在是以一己之力抗着满朝压力,举步维艰的推行着太上皇国策,以及培养自己人手,他需要时间和大量的金钱支持,所以,作为家里人,他们自觉的以给皇帝减轻负担为己任,但有与朝堂牵扯上的事,定然是要先一步的秘告给皇帝知晓,然后再看皇帝的意思,是需要拿朝上议呢,还是自己人这边就默默给消化了。   崔闾就觑着娄文宇和王听澜两人的心思,以一副我也是咱们自己人的贴心之举,让这件本该轰动朝野的大事件,成了个目前秘而不宣的状态。   等他去滙渠,基本弄清了全部状况后,那一丝想要提前做好后手,好应对皇帝亲信盘查的心理,彻底死了。   根本没有办法撇清,从崔氏签下协议,接纳前朝皇族遗嗣开始,这就是一个死局,区别只是早死晚死而已。   且就他窥得的这冰山一角而言,哪怕是皇帝,怕也包不住这么大个事,一个藏宝库,或还能给自己人消化了,可一个州的地底下全都藏有前朝余孽的活动痕迹,那是非举兵清剿而不能行的。   而一但动兵,左右关联着的北曲长廊线,和通往京畿的茳州官道,马上就能知晓,八百里加急报上京,满朝堂不肖一刻,也就该惊动了。   娄文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,可王听澜近日在安置南城妇人的过程中,却闻到了一丝躁动味,她身体刚养好,人还虚弱着,由凌嫚陪着结束了当天的工作后,见衙署冬至节后正常开了工,便提脚往这边来了,于是,刚巧就撞见了要回去调兵的娄文宇,以及跟后头追人的陶小千。   陶小千插着腰提着一口气,终于拦住了娄文宇,一脸无奈道,“娄大人,我们大人话还没说完呢!您快回去,事没说清楚,您不能走。”   兴奋的跟身上打了鸡血的娄文宇,腿脚捣腾的那是贼快,一点不像他日常的文质彬彬样,被陶小千叫住,才尴尬的摸了摸脑袋,在王听澜的疑问下,拢着嘴一脸神秘的告诉她,“崔大人说要调兵来开宝库,我这不是一时激动……嘿嘿!”   五个宝库,想想就激动。   王听澜却拧了眉拍了他一把,“等一会再去调兵,跟我先去找崔大人了解清楚再说。”   她毕竟是跟过战役的,严肃时身上散发的刚毅威严,不输男儿,这些年虽专管妇协部,可经了朝堂几十年的洗礼,有些政治嗅觉却是娄文宇这些后辈比不了的,她直觉这江州地底下不简单。   待二人回了前堂议事厅后,夏信然和赵元思已经离开了。   崔闾拧眉坐在上首位,心里在揣摩着后头事情的步骤,他必须得保证,在大爆炸事件里,自己仍握有江州行事主控权,而不会被朝上诸多势力黑手,用疑犯自辩的理由,一杆子连同他在内的,夺了江州全数官员的帽子。   掌控江州的几个月里,各方势力的眼线当然有侵入,不过隔着江,又隔着一个保川府,他们的消息总会泄后往外送,当他发现南城地底下有东西时,又已经第一时间,让娄文宇封锁了江两岸,和保川府各闸口,想来这一时半会,消息还没那么快出去。  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嘴太上皇的警觉心了,他行军打仗期间,但有鸟雀鸽子类的东西飞过头顶,就专派了一队射鸟骑手,专门盯着上空警戒,搞得北境出来的兵将们,也习惯性的盯着上空,片羽也别想从他们眼前飞过,所以,保川与江州这边的信息网,从一开始就掐断了空中通信这一可能。   崔闾现在就是要赶在满朝震动之前,先下手为强。   王听澜跟着娄文宇前来之举,并不在崔闾意料之外,她这些日子在为南城妇孺安置住所,保不齐就有知道一些边角料的妇孺,会因为感谢她而透些什么,或许在她心里,自己压着消息,又禁令百姓行为之举,已经惹了她怀疑。   但经过上一次贸然入南城之事后,王听澜也学会了沟通和尊重他,没有再背着他私下行事,或做一些再次叫人寒心之举。   上一次当着太上皇的面,对他诚恳道歉之举,看来很有用。   几人重新见过礼后,崔闾开门见山,冲着娄文宇道,“娄大人,我说的调兵,不是说要开掘宝库而调兵,是有一件十万火急之事,需要保川府的兵来以命相搏。”   所以,他开那么高的奖赏,不是单纯请人来干体力活的。   王听澜按住了娄文宇惊诧欲开口的询问声,自己开了口,“崔大人,本官希望你不要有所隐瞒的,将你知道的事情,毫无保留的告诉我们。”   崔闾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垂眼顿了好一会儿,才叹息道,“王将军,非是本官不以诚相待,而是有些事情,本官其实也知道的不清楚。”   说着眼神幽幽黯然,“南城牵扯上了前朝余孽,本官忝为江州府台,又身具世家谱系,本就每日悬心办公,深怕一个行为不当,又惹了……咳咳,算了算了,那些伤情分的话便不提了,总之,本官这颗心,从决定向着陛下起,就没有想要藏私的,恨只恨没有办法让本官对着你们刨白表明心迹,但有一点沾惹嫌迹事宜,便要胆颤心惊,恐受质疑,也是本官行事过于小心拘谨了。”   也就太上皇不在,否则崔闾指定不能这么演,奈何有些事,能做不能说,说了就是把柄,做了带携出来的后患,能描补,甚至能黑白颠倒,成为洗刷自己嫌疑的助力。   崔闾目前,就处在这种两难境地里,既不能在二人面前留下话柄,一副好像自己事事清楚的样子,又得时刻保证自己的主控权不丢,然后才能图行动中,先人一步的查漏补缺之事。   这就是救火队员第一线的重要性。   王听澜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,脸上一时露了尴尬,暗道幸好此回自己没有再自作主张私下调查,瞧把人质疑的连正常府务都办的束手束脚,再开口时,声音不免带上了歉意,“崔大人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,咱们都是替陛下办事的,有些话说开了,下回就知道章程了,该如何办就如何办,再有人敢拿你的背景说事,有咱们在旁边分说,相信大人品行,便任谁都不能再乱扣帽子。”   崔闾立即起身,冲着王听澜拱手揖拜一礼,声音竟带上了哑意,显是被感动到了,“多谢王将军,有您这话打底,崔某便是替陛下上刀山下火海,亦心甘情愿,便是将满天下士族都得罪光了,亦不带怕的,愿只愿崔某这一腔投效之心,没被曲解辜负。”   王听澜忙也站起来,拱手回揖道,“太……咳,宁先生出海之前,对崔大人的评价极高,本官也是深有感触,崔大人实不必如此,咱们共事这许多日子,为人处事早互相清楚了,来日方长,崔大人。”   崔闾诧异的挑了眉,是真诧异而非假装道,“原来宁先生私下里,竟对着大人如此评价过我?”   旁边娄文宇也惊讶的挑了眉,开始认真的上下打量起了崔闾,能让那位开口说好的,想来该再没有问题了,怪不得王姨对他的态度有这样大的转变。   一番你来我往,终于说到了正题上,崔闾有了先前的打底,这会儿再说起来,就显得一副从容样,对着王听澜道,“这地底下确有五处宝库,但不能说是秘宝,那前朝余孽的事情半真半假,就本官调查到的事情,是有专门一波人看守这五处宝库的。”   他怎么可能一下子把地下墓城,和前朝遗老会的事情全招了呢?   招了,还怎么能显出他的无辜,和被迫掀了老底的委屈?   招了,如此严重之事,这两人必不肯动手的,如此,他怎么能以重就轻的,让他们替自己证明,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冤枉人?   招了,这后头的大戏,可没法演!   只有在无意当中,叫他们发现,自己这一心喊捉贼的人,竟捉到了自己家,然后才会在他到底是检举有功,还是自投罗网中,选择相信他确实是被人设计陷害的倒霉蛋,再有之前他们一口一个“自己人、咱们”等话语的备书,崔闾有把握让他们投自己确属“检举有功”的一票。   因为按常规逻辑来讲,换了谁在知道自己家就陷在这个雷里时,想的都是先把自己摘出去,再清查,没有一脑袋懵的先突突查个底掉,然后直直牵扯到自己家头上时,再来撇清的,那不是蠢萌,那就是蠢。   能当官的,能掌握一族命运的,怎么可能蠢?   但是,在必要之时,都可以选择蠢萌,尤其在上位者眼里,那些精明的大佬偶尔犯个蠢,还反倒更能驳得信重。   似严嵩在嘉靖帝面前那样,常以老糊涂装傻卖痴,可谁又敢真的把当他蠢货待?君心被他拿捏的稳稳的。   崔闾现在就是要把自己往无辜上演,他越表现的无辜样,待大雷爆出来后,才会显出他毫不知情的“蠢”样,也才能把自己摘出来。   自掘坟墓,换个人来掘,那可能真是死路,换到崔闾来掘,那就是绝处逢生的机遇,所以,他的一番唱念作打,为的就是接下来的控场机遇。   如此,倒不免要庆幸太上皇的出海之行了。   他轻描淡写的掩下了地下墓城的事,只说是有一帮人在看守宝库,且极为穷凶极恶,俱都为前朝死士,不说武力值有多高,但那不要命的拼劲,就不容人大意,如此,要娄文宇调兵的目地也就清楚了。   围杀!   夏信然和赵元思临走之前,给了他一副地下墓城的地图,上面清晰的标注了十二个千斤鼎的方位,有一条地道确实通往滙渠崔氏祖陵,看的崔闾当时眉头就直跳。   但这副图却不能给王听澜和娄文宇看,崔闾就着前次与董经历推测过的说法,指了五处存疑之地,对着王听澜和娄文宇道,“为验这几处地底是不是有宝库一说,本官已令人对外散播谣言,若那些地方真有死守宝库之人,必然是要急着派人阻止的,本官需要娄大人的兵乔装成信了谣言的百姓,拿上铁锹铲子之类的家伙什,去这些地方挖掘,若有可疑之人上前阻止,或者说一些似是而非之言,娄大人不用怀疑,直管令人将这些上前来的全捉了就是,若遇下意识反抗的,那必定就是咱们摸对门了,顺着严刑拷打,必有所得。”   一番安排,叫两人连连点头,不得不承认,在用计一途上,崔闾的这招引蛇出洞,能省出他们盲目寻找好些时候。   崔闾垂眼,他指的这五处,经夏信然和赵元思证实,只有其中的临水和桃连县地底有千斤鼎,而有千斤鼎的地方就有死士看守,但遇有人攻入地下墓城,他们便会在特殊的笛音操控下,打开控制千斤鼎的锁链,放水淹城。   他无法预料进入地下墓城的兵将能否安全撤出,所以,尽可能的将守墓之人说的极为凶恶,以此来提醒娄文宇不要大意这次行动。   王听澜理会了崔闾的意思,也颇为认同崔闾对那些人的描述,能守着宝库一代代往下传的人,论心性和忍耐力,必是常人不能比的,手段残忍当是必有之义,否则无法镇守和坚持这许多年,确实得加倍重视和小心些。   娄文宇叫二人的严肃态度,弄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,起身抱拳道,“是,我会与带队的将领交待的,必不能阴沟里翻了船。”   别财没挖到,把命给丢了。   崔闾手指轻扣桌几,想了想,终究还是提了一句,“咱们目前也弄不清守护宝库的有多少人,娄大人最好还是叮嘱带队的将领一句,穷寇莫追。”   只要不入地下墓城,当能免于地面伤亡人数,说到底,他也担不起因贻误军机而造成的人员损失,那太上皇是个极为爱护将士的,回头若是发现他故意隐瞒了地下墓城的事情,由此造成的所有伤亡人数,定会全往他头上怪。   投鼠忌器,说的也相当于他现在的情况,既要保证借调的兵将没有大的伤亡人数,还要保证把蛇往他下好的笼子里赶。   两全其美难为,但有时候又不免寄期望于执行者,能听懂他的暗示,换一个大家都好的局面。   娄文宇也不知领没领会他的意思,只点头道,“行,我会交待下去的。”   王听澜也扶刀而立,跟着道,“崔大人放心,此次行动本官亦会跟随,定不叫人有冒失行动就是。”   她倒是听懂了崔闾的担忧,却只以为是文官的过于小心,兵武之人,性命皆在任务之外,兵未行,先忧命,不是个能入行伍之人,文官有时候还是太悲悯了些。   崔闾目送二人离开,垂眼又独坐了好一会儿,知道接下来的硬仗,关乎他以及整个崔氏家族的命运,能不能从这潭沼泽中挣脱出来,就看接下来的行动了。   夏信然和赵元思,回到自己的县上,按照崔闾交待的,令人在县里放出风声,说江州地底有好几处巨大的藏宝库,目前南城门地底下已经挖出了一处,其他县里据说也有。   流言喧嚣,就为了引百姓私下挖掘。   遗老会的人定然会被惊动,可如此庞大的百姓基础,他们没有能力阻止,就必然会招集已经翻正身份之人,回归地下墓城,崔闾的意思就是,要他们联合愿意推翻遗老会之人,一齐给他作内应,将最终被逼至无路可退的遗老会,往他设好的笼子里引。   二人对崔闾的设网之处都存了疑虑,按正常人的逻辑,该远远的将祸患引至与自己毫无牵扯之地,但崔闾的作法,却让二人迷惑了,引往滙渠,这是什么招数?   但不管什么招数,此举却是让二人放了心,不用担心己方一帮人,有被人利用过后,过河拆桥之举,因为崔闾自己就置身河里,他要捞自己,必然就不能不捞他们,如此,大家就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,不用担心谁有异心,谁存私念。   崔诚在旁忧心道,“老爷这是破釜沉舟么?不然,不然老奴先回一趟滙渠,将孙少爷带出来?”   好歹作个两手准备啊!   崔闾摇头,捏着鼻梁道,“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再说,沣儿一动,有心之人就该不安了。”   他要用到夏信然和赵元思他们,就不能叫他们看出,他有为自己家留后手的准备,只有这样,只能以这种决然的方式,来跟命运硬抗一把。   娄文宇很快便调了五百兵进入江州,五个百户长,分列五队,领了任务后,分别赶往五个地点,崔闾想了想,还是又提点了一句,“临水和桃连两处地形复杂,占地也广,反倒是乐丰、从朔和长留一马平川,基本无需太多人铺出去。”   王听澜再次看了眼崔闾,对着五个百户长道,“临水和桃连派三个梯队进去,其余三个县,我带人走一趟乐丰,从朔和长留各去一队,切记,万一地底真起出东西来了,不要因贪误事,崔府尊允了你们的辛苦费,是算在此次行动奖赏之外的,若有谁因被金钱迷了眼而耽误了行动,军法招呼。”   五个百户长领着人听令,娄文宇却觉得崔闾今日行事过分小心了些,不大像他平时的模样,不由出声替他们保川府的兵说道,“崔大人放心,咱们虽然过的拮据了些,但纪律严明,不会因贪误事的,咱们将士们眼皮子没那么浅。”   崔闾看了他一眼,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,不浅,是因为没见过金银堆成山的模样,你当时在南城门地底下时的模样,倒是忘记了么!   算了,一而再的提示,已尽够了他的责任,刻意的他自己都觉得已经招了疑,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,若真栽在了江州地底,可再怪不着他。 奇! 书!网!w!w !w!.!q!i!s!u !w!a !n !g!.!c!co m   于是,江州府城一夜之间,就吹遍了一则流言,地底下的宝库遍地是,根本不止五处,搞不好自己家宅的地底下,就有。   这下子,全江州人跟疯了一样的,董经历再也阻止不了人家躲自己家里挖掘一事,报到崔闾处,就见崔府尊怅然叹息,一句财帛动人心,便挥手叫他不用管了,挖吧,谁家宅子里挖到的东西算谁的,祖上荫德,官署管不了。   董经历眼睛都瞪直了,说要这样的话,那他也回家去挖宝去了,崔闾笑呵呵还祝福他,祝福他能撞大运挖到。   码头上的帮众们,被他分派到各县散播流言,兼暗中查探各驻船所的异动,他们每个人都是水中好手,这次接了崔闾的重托,各分了九个队的,欲顺着驻船所的秘密通道,先潜入地下墓城。   这是崔闾手上最大的一副底牌,从收服漕运码头时起,这些人就相当于他的私兵,平时负责监管江上人流,替他收集一些暗道消息,遇重要事时,也是他能动用的最不引人注目的一股势力,那不能叫王听澜和娄文宇知道的,有关于千斤鼎的真相,却是能够告诉他们的。   比明面上的保川府兵,更具有奇兵效果。   现在,就等遗老会的人跳出来了。   回航的海船上,张廉榷并不认得太上皇,当然也不知道江州府台已经叫崔闾坐了,他只看着船上幡旗上的“武”字,又听周围人管武弋鸣叫将军,便只当这是朝廷派来的兵。   他倒是能猜,按着当时严修的情况,怕是已经被毕巡按给拿了交给朝廷了,海船能打上东桑,那九家子人怕也没落着好,他作为当地的小县令,受蒙蔽听从上锋差遣,没什么不对,反倒是冒杀官员的崔氏子,当被治个死罪,以儆效尤。   太上皇坐的是先缱船,武弋鸣拿下了东桑岛后,由当地人指点,找到了两座金山,和一处藏量非常丰富的银矿。   张廉榷完全是自己找上来的,说自己是大宁江州府滙渠县令,被人害了才沦落至此,求他将他带回去。   太上皇在东桑地面上转了一圈,被武力镇压后的东桑简直乏善可陈,他让武弋鸣直接将刚成就的幕府势力,全部斩杀,平民按男女分列,全部押往金银矿进行开采劳作,一把火焚了他们自创的语言文字,从早年发往东桑的大宁罪民中间,挑了识字的,教他们大宁官话。   武弋鸣不解其意,但照做。   太上皇便带着张廉榷,先坐了船回返。   在船上听张廉榷告崔闾的刁状,当消遣,玩味的顺着他的话连连点头,“是该杀!” 第84章   江州百姓的日常,好像突然转进了一个奇怪的拐点。   往年冬至期,佃了田地的人家,此时都在忙着翻地晒田沤肥,为来年春耕作准备,没有资格佃地的灶户,在晒盐场也进入半休憩的状态里,只能回家抠脚,等着十天半月一次的轮换烧卤日。   冬天日头短,一天的晒盐量不够几锅烧的,晒盐区里便用不了那样多的灶户,又不愿白开工钱养人,每年的这个时节,也是灶户日子最难熬的,江不能下,海不能捞,全靠着夏日旺季辛苦攒下的余钱过活,一个冬耗一年本,如此往复,灶户想要积攒余财发家脱贫,那是不可能的,一辈辈人只能这么靠着盐场苟活。   而江上漕船因为与对岸不通,在鱼不肥虾不跳的时节里,日子也是过的紧巴巴,整个江州的冬日是萧条又冷清,连猫猫狗狗都懒得动弹,人为了节省力气口粮,一天一顿的守在家门口抓跳蚤,毫无生气活力。   日子过的没有盼头,一代代的只能这么干熬着,熬到死,还没有土埋,往水里一撂,人的一生啊,就没了。   生活的转机是怎么来的呢?   后来有经历全程之人,给子孙辈们总结了。   是自一个从滙渠上来的崔老爷开始,一步步的,莫明其妙的,就把江州以往的苦难日子倾覆了。   从计抓九门当家人开始,一切都跟脱了轨般,头上的天突然亮了,出门不用打赤脚,一天三顿,顿顿管饱,然后,江州成了人人向往的发家致富地。   倒也不全赖的江州海路发达,那想要致富,也得需要本钱,能叫人人向往的,是一夜爆富,且是无本买卖,纯靠欧气的爆发户。   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欧皇,带着把铲子就来掘金,也不用担心会被抓,只要带着户籍薄子去衙署登个记,就会有专门的管理处,给你带到一处挖掘点,什么费用都不用交,自给自足,然后呢,在你挖掘出的东西里,扣下百分之四十,作为占地管理费,真正的凭运气挣钱。   但这门财路的前身,却始自于一则不可说的流言,整个江州百姓,都陷在这种诡秘的氛围里,又胆颤又渴望,还有种随时掉脑袋的刺激感。   那可相当于灭九族的风险啊!   咱就说,哪个朝代也没有能容忍前朝前前朝余孽好活的土壤,逮到就势必要砍头的存在,江州百姓那段时间,活的那叫一个刀尖跳舞,刺激大了。   崔闾也是受刺激的一员。   他的种种安排,为的就是逼迫一直隐身的遗老会现身。   你们老是躲地底下,我纵有万般计策,抓不着人也白搭,三五个连环套下去,就为的逼人跳出来对决,大家真刀真枪的拼一场,鹿死谁手全凭本事。   然后呢,遗老会确实跳出来了,但他们不是贸然跳的。   一夜之间,就跟所有人知道地底下有东西一样的,遗老会也放了个让大多数人都迷茫惊惶的流言。   整个江州面上生活的百姓,有一个算一个,都是前朝遗民,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,都带有前朝贵族血脉,之所以后来生活的如此困苦,是因为你们祖上在跟来江州后,都犯了错被贬下去的。  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衙署户籍册,可以翻查百多年前,江州本地人口数,再对比后来某一时期暴增人口数,那就是后来的遗民,瞬间涌进江州这个不毛之地的证明。   我~勒个~豆!   所有百姓都被这个流言震惊了。   这还嫌不够,遗老会的流言还在继续炸。   你们以为江州地底的东西是什么?一个个挖的这样欢快,以为能掘到宝藏?   那地底下埋的,就是你们的祖宗,因为江州地太少了,不够人埋的,几代下去实在没地方了,这才叫你们这些后世子孙,牺牲小我,以孝敬礼仪的不惊动祖先的,换以水葬成全祖陵安逸。   挖,挖,尽早挖到你们自己的祖坟里去,到时候,看你们家祖宗夜里不托梦里,来捶死你们这些不孝子孙。   一连串的重磅消息,直接把整个江州百姓带沟里去了,谁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,但挖祖坟这个事,确实叫停了不少人,财帛再动人心,可也不能动到祖坟上去,万一,咱就说万一,真就挖到了自己家的祖坟,那不得以死谢罪啊!   崔闾联合夏信然、赵元思以及临水王勤礼一道,鼓动百姓四处挖掘宝库,逼乱遗老会阵脚的意图,直接被他们反击的流言给震停了。   百姓们的热情跟头上被浇了盆凉水般,一方面被地底下埋的其实是自己祖宗的说法,唬到了,一方面又被前朝前前朝遗民的身世,给吓死了,所有人都躲家里不敢出门,看着那些从保川府进入江州的兵将们,怎么看怎么觉得,他们是皇帝派来清剿他们的。   完了,整个江州要被屠民了,他们没有享受到祖宗身份带来的好处,却要继承祖宗身份带来的杀戮,他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!   一时间,江州百姓人心惶惶,难过的整个天空都阴暗了,感觉没有活路可走,瑟瑟发抖的等着官兵来把他们抓到江边杀了喂鱼。   这可把王听澜和娄文宇气的不行,连凌嫚都跟着黑了脸,流言传来传去肯定会变味,变到后来,就成了新朝大宁皇帝最爱砍人头,是与太上皇一脉相承的暴戾。   他们可都还记得,几十年前太上皇过江,拎了五大家族的人,到江上宰了喂鱼的场景,那血染了半个江面,几日不散,腥红都与天边的彩霞媲美了。   太残忍了!   难不成他们也要得此下场,步此后尘?   不行,太不公平了,凭什么享不到身份的红利,却要受身世诛连?如此坑后辈子孙的祖宗,谁爱认谁认,反正我家户籍薄上没有祖籍来历。   舆论的反转,有时候就是一股风的事,也不用崔闾故意煽动,只叫人挨个问一声,“祖宗要知道你们被自己仇人,欺负的几代都卑如蝼蚁,你们说,他们是会气活过来跳脚骂你们呢?还是再气死一回灰飞烟灭?什么同气连枝的贵姓?在贬谪你们入泥里时,你们就已经是仇人了,而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,所以,江州的子民们,拿起你们手中的锹铲,跟那些把你们贬的一文不值的遗老们干吧!挖了他们的地陵,替祖宗们报仇雪恨。”   看,人嘴两张皮,你会鼓动,我也会说,端看谁的信众更多了。   崔闾一张告示,派了衙差敲锣四门宣读,主打一个替太上皇宣扬德政宽民美名,分地啊、户籍统一制啊、给孤老孤童办的慈善堂啊、普及全民知识教育啊,重中之重的是,对于所谓前朝前前朝遗民的解释,就咱们华夏几千年文明史,能活到现在的,祖上哪家不得出个有本事的,光宗耀祖的,能带着子孙后辈躲过千百年战争的,否则那么多断子绝孙的,怎么你们家还有人在呢?就跟潮起潮落一样,祖辈们的荣耀,是照拂子孙传承的明灯,能活到现在还有名有姓的,指定祖上差不了,那如果这么算的话,这每朝的建立,得杀多少受祖荫照拂活下来的人啊?那些个曾经跪过前朝前前朝皇帝的子民,照流言那么个算法,不都得归进遗民一类?干脆大家都为前朝前前朝尽忠,一起死了算了,或许还能赚个忠君报国的美名。   嚯、嚯、嚯嚯,谁呀?脸怎么那么大啊?前朝皇帝,前前朝的皇帝,谁认得他们啊?活着的时候,没有爱民如子,怎么死了子民披麻戴孝不算,竟然还要跟着一起殉葬?疯了是吧?一朝天子一朝臣,今朝不认旧朝人,圣人训懂不懂?懂不懂!   百姓意识的翻盘,早在江州与保川府通船后,就有了苗头,商超的开启,里面各种花样繁多的商品,宵禁的废止,让百姓享受到了自由的空气,又加之西城进入土改阶段掀起的风浪,让人意识到土改一事并非衙署说来玩的真惠民之策,一切的一切,在崔闾执掌江州的几个月里,都用行动向百姓证明了自己的信用度。   而遗老会呢?   凭一张嘴,确实也鼓动起了百姓的惊惧心,可人冷静下来后,是会思考的,道理宣扬出去,方方面面以事实说话,府台大人更以名誉担保,不会有朝廷官员来以此荒谬的理由,抓人杀人,皇帝爱民如子,太上皇更是推行惠民策的先驱,他差点为了你们跟世家勋贵开干,否则你们谁见过有皇帝不当,当太上皇的?   哈?想想,都用脑子想想!   遗老会的信誉度,根本支撑不了这场舆论战,输的一塌糊涂,慌张要往回撤渗进百姓堆里,散播流言者,结果,叫早派人跟上去的崔闾,一声令下,全部按倒。   推到府城中心的广场上,拿刀架着脖子,逼着说出了曾与遗老会有过牵扯的人家,基本都是小富乡绅家,拿着人家的银子,帮忙养一两个遗族孩子,至于养大了送哪去了,他们也不知道,又或舍出一两个女儿,嫁给遗族贵子,换取些好处,总归都是利益交换。   百姓哗然,这才知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,竟然还有这样一群人存在,那地底下的就不只有宝藏了啊!   有脑子转的快的,立马知道该怎么干了。   至于那些被指认出来的富户乡绅,则哭着向府台大人说了这些年的交易,无非就是替那些不好说身份的遗族孩子们,提供一个身份翻正契机,拿的都是等价交换的银钱,否则江州这里的经济根本盘不活,早没有小族小绅们的存身之处了。   把崔闾都给听乐了,这些个要钱不要命的,行,既然这么爱钱,那就掏钱卖命吧!   当年怎么收钱的,现在就怎么吐出来,他保证等遗老会的人都揪出来后,对于他们这些从犯们,给予最宽容的处罚,若检举有功,甚至不处罚,他们大宁皇帝和太上皇,不搞诛连那套,很是仁义爱民。   王听澜几人对于崔闾三句不离替太上皇宣扬圣名的行为,表示深度认可,那被遗老会气的发黑的脸上,也恢复了平静,只带人再次往几处县里寻踪探迹时,更仔细警醒了许多,跟意识到被愚弄的百姓们一起,地毯式的搜寻了过去,终于按着崔闾计划的那样,搜到了临水和桃连两处藏有千斤鼎的地方。   但与此同时,他失去了夏信然和赵元思的音讯,那一直守在临水县的王勤礼,秘密来见了他一面,告诉他,两人被遗老会招回了地下墓城,按往常例行公务的时间,该两日就回的期限,现在却不见二人归来,怕是被遗老会扣住了。   王勤礼不是遗族,他是夏信然为地下墓城发展的下线,就像那些帮养遗族子弟的小乡绅富户一样,王勤礼的作用,也是拿钱办事,替别人养孩子,当然,他若愿意,遗老会很乐意送一个地下墓城的女子给他,这样生下来的孩子,隶属遗族子,又是他自己的血脉,养起来就不会有替别人养孩子的闹心感了。   只在后来相处中,王勤礼完全倾倒向夏信然他们一派,认为遗老会的存在完全属历史毒瘤,若有能力,定要连根拔起,如今倒向崔闾这边,实属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。   他的来信,让崔闾推测出遗老会的穷途末路,否则就已经翻正身份,有了大用的遗族子,一般不会轻易动的,想来乐丰和长留两县百姓的参与挖掘宝库行为,叫遗老会对二人起了疑,并生出了大不满,押回地下墓城审讯,则正中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。   引导走投无路的遗老会,往滙渠去。   夏、赵二人经营多年,如今希望在即,便拼着最后一口气,终于在严刑拷打之下,供出了一切事端的主使者,滙渠崔闾。   遗老会的人先还不肯信,可当崔闾带人到了临水和桃连,找到了两处千斤鼎的所在地,并亲自督战着,引了保川府的兵,将这两处守卫的死士杀了干净,然后将尸首吊在了驻船所的望气塔楼上。   那套着脖颈的吊环,将他们精心培养的死士,呈现在所有贱民眼前,血顺着身体直滴到脚下泥里,泅出腥红一片,场景被传回地下墓城后,那十二个遗老会成员,俱都抖着胡须,恨不能吃了崔闾。   被拷打的不成人形的夏信然吐着血沫子,龇着一口被血浸湿的牙道,“你们用时疫瘟死了他父母兄长,连他怀了孕的嫂子都没能逃过,他那样精明个人,查出来是早晚的事,不然,你以为张廉榷是怎么死的?咳咳咳……”   旁边的赵元思喘着粗气接过话来,“张廉榷那蠢货,以为自己利用了人家翻正身份,却不知道,人家也在利用他查当年族长大宅时疫的来源,咳,否则就凭扶如姐的美艳,哪个男人能不动心?他早就知道扶如姐的身份了,你们却还在作梦利用人家的不知情,继续让人履行祖上协议,靖柔姐那边早就暴露了。”   一切都在人家的股掌之中,就等着个合适的机会,一锅来端了你们。   遗老会的人惊疑不定,还待迟疑着等查验结果,然而,接下来崔闾的做法,却彻底让他们抛弃了侥幸心理。   崔闾让漕运帮众们,先娄文宇他们人一步的找到了千斤鼎的位置,然后在百姓群情喧嚣中,引出了守地墓入口的死士,保川府的两个百户长,领着人与之鏖战,被对方不要命的打法连杀数人,其中牵连百姓惨死亦不下十余人,等王听澜带人赶到,这才堪堪以人多之势压住了那群死士。   来给崔闾报信之人说至此时,崔闾便知道王听澜和娄文宇他们这种打法不行,对付死士不能以擒为先,可能太上皇对于敌阵的要求,是先擒后杀,中间可能有审问一环,但在崔闾这边,他是不需要这些死士口供的,擒之无用。   于是,他直接跟着来报信的人,先到了临水那处,见一群百户长领着士兵与之对战,由于顾忌着对方的性命,战的非常束手束脚,他站在战阵之外,并不与之攀谈,而是直接招了衙差,上了弩弓,直接射杀。   等到了桃连那处也一样,王听澜等人正将几名死士团团围困住,意图劝说其丢兵投降,但崔闾懒得与他们掰扯,直接让衙差架了弩弓一顿射之。   两处死士一个活口没留,全部被吊在了驻船所的望气塔楼上。   这一果断决绝的处置方式,终于让地下墓城的遗老们相信,崔闾早就是有预谋的,做好了剿灭他们,为父母家人报仇的想法,再没有可商谈转圜的余地。   而王听澜和娄文宇则惊诧于崔闾的行事方式,对他竟然为衙差配备弩弓的做法感到惊疑,想说太上皇对于这种被驯化出来的死士,一向是能逮不杀,因为存了收归己用,反杀回世家勋贵的想法,这种已经驯化成功出师的死士,能省了他们很多时间成本,收服一个都是收获。   但崔闾却不能解释自己灭口的意图,在夏信然和赵元思失去消息后,他便知道计已成,那群遗老会的人,一定会往滙渠地底转移的。   果然,不日王勤礼就传来消息,说他被叫地下墓城去问了话,论及何处可掩人耳目的躲过一劫时,他以灯下黑的理由,将人指向了滙渠。   因为崔闾指的五处宝库地址,最后只掘出了两处,看着就像盲目撞大运一般,乱糟糟不像是知道全部事情的样子,这又让遗老会的人产生了侥幸心理,十二处千斤鼎,失了两处并不为惧,暂时还没到背水一战的时候,但有一线生机,他们也是想挣扎一下的,如此,去滙渠,捏着崔氏祖坟,找崔闾谈判,就成了他们目前的缓兵之计。   这当然也是崔闾想让他们主动选择的计谋,就夏信然提供的地下墓城图纸来看,整个江州地底已经被凿的四通八达,几个县下都有可通的暗道,一但水淹城底,很难不保证地面坍塌,引发江水灌城之患,如此,他们便不能真的把人逼到退无可退,拉所有人陪葬的地步。   地面上的百姓自发组成的挖掘队,在有人刻意的引导下,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找宝库,那临水和桃连的两处,自然归了王听澜和娄文宇接手,调进来的将士立即转变身份,当起了挖掘工,陈封上百年的宝库,在一片哇哇声中,重现了天日。   崔闾没有时间管此处,派了董经历全程跟随,又以当地百姓冬日无处谋生为由,替他们挣取了参与宝库的清理工作,如此安抚了浮动非常的人心。   他借口余孽未全部抓获的由头,再次请娄文宇调了一千兵入江州,这次娄文宇再不敢掉以轻心了,很痛快的又调了一千人来,因为自己要看着宝库的挖掘工作,便拜托了王听澜和凌嫚,领着这支军跟崔闾满江州各县的抓人。   一场轰轰烈烈的清剿余孽活动,看着毫无章法的四处奔波,然后被各处冒头的“热心人”,渐渐指向了滙渠。   王听澜看着各处呈上来的热心举报,终将眼神落在了崔闾身上,一脸为难,“崔大人,这个滙渠,咱们恐怕得去一趟。”   凌嫚在旁边眨着眼睛跟着附和,“是得去一趟,五哥说过的,清者自清。”   崔闾拱手,一脸的慷慨赴义,“确实,崔某清者自清,王将军最好将娄大人邀来一起去,也好多个人为崔某作证。”   凌嫚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,点头对王听澜道,“他不心虚哎!那些消息搞不好真是余孽放出来引我们自相猜忌的。”   崔闾杀了那边的两处死士,近些日子他身边就不时会有人来暗杀他,凌嫚被王听澜派来近身保护他,对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都面熟了,很清楚这人弄鬼的几率不大。   王听澜点头,让人叫了正被宝库里的东西,晃花了眼的娄文宇来,说余孽线索直指崔闾祖宅那边,他们需要跟去看一看情况。   这种大事,娄文宇也不能推辞,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工作,跟着大部队,一起往滙渠县里赶。   漕运帮众那边,拿着夏信然手绘的地下墓城图纸,找到了关押他们的地牢,放了人出来后,就跟着还有行动能力的赵元思,一起将另几处被锁着的人全放了出来。   整个地下墓城里生活着近两万余人,加了分布在地面上已经翻正身份的,共约达三万众,遗老会去滙渠,挑了近千身强体壮身手好的,其余人全部被赶至平常祭祀祈福的神台周围静坐,除了失去的临水和桃连两处千斤鼎闸口,还余十座门可引江水倒灌,他们将人聚在神台周围,打着万一事败,全员一起被水淹死的想法。   夏信然被赵元思背着,看见了自己的家人,和一直生活在地底的姐姐妹妹,招着手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出去。   今日一过,他们就能堂堂正正的生活在地面了,有阳光的屋子住,有自然风可以吹,最重要的是,他们不用再当阴沟里的老鼠了。   守另十道千斤鼎的死士欲阻止他们,夏信然便拿出了崔闾给他写的特赦手令,告诉他们,若肯投效崔府尊,这地底便再也不用住了。   有人质疑崔闾的手令真假,因为那几十具死士的尸首,还吊在驻船所的塔楼上,夏信然含着满嘴的血沫,说了杀一敬百的典故,怪只怪那些人运气不好,若他们仍坚持死守,那下场将会同那些人一样,该怎么选择,自己决定。   这边僵持不下,那边崔闾正带着王听澜一行人,入了滙渠,那样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官兵,执武煊赫的直直往崔氏族地处去。   一路上毫无异样的百姓,出行交往仍然正常的左邻右里,处处透着滙渠与往日一般的平常样,且看不出有人往这来的痕迹,不免叫王听澜和娄文宇心里存疑,心道或许那各处汇总来的消息,确实是假的。   看来他们之间的塑料同僚情谊,也被人拿来利用了,搞得二人面显懊恼跟尴尬。   崔闾却在旁边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,伸手一路将人往族地里请,大队的官兵在传言来的消息地址上逗留查探,却都一无所获的样子。   大宅那边崔元逸带着人匆匆赶来,一脸惊疑的上前与几位大人见礼后,询问的眼神望向自家老爷子,崔闾面露安抚之色,拍着他的胳膊还在道,“无事,就是府城余孽闹的沸沸扬扬的,有传言咱们滙渠老宅这边,也是余孽窝藏据点之一,这不,为父为证清白,就带着几位大人一同来查看了?放心,无事……”   话音未完全落地,那走在族地周围,正三三两两散开来,拿着兵武往土地里戳着装样寻找的人,突然有十好几个齐齐从眼前消失,一叠声的哎哟妈呀声,从塌陷处传来,惹的就站在旁边的王听澜和娄文宇赶忙跑过去查看,这一看,便齐齐失了声。   这块族田底下,竟真是空的。   崔元逸隐晦的与自家老爷子对视了一眼,前阵子自己偷摸带人到处挖的坑,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。   崔闾在王听澜和娄文宇的眼前,大惊失色,手足冰凉的上前,失声道,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家的族地底下,竟然……竟然……不,这不可能……”   而半刻钟前,跟着张廉榷,决定往当初他遇害的地方走一趟的太上皇,此时正站在了刚修建好的水渠放水口旁边,挑着眉头问张廉榷,“这里就是崔氏的族地范围?”   张廉榷点头,又疑惑,“之前可没这条水渠。”   太上皇不置可否,扶着腰间大刀顺着水渠延伸的方向继续往前走,想先看看崔闾管理的家族产业,听说是给族人们全分了田,看着翻耕好的土地,想来是得了土地的族人,已经准备好了来年的春耕事宜,怕是得了地后,就高兴的忙了起来。   他边走边点头,正绕过一幢建筑物后墙,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,从前方传来,“本府竟是不知,我家族地底下,竟然真成了窝藏余孽处,这是怎么回事?王将军,娄大人,你们可要给本府作证,这真不是我知情不报啊!”   娄文宇已经傻了,来来回回在坑周转悠,看着掉进坑底的士兵努力往上爬,然后摸着脑袋跟王听澜咬耳朵,“王姨,他说的应当是真话吧?应当没有人在明知道自家地底有问题,还敢带人来查的吧?”   王听澜也犹疑不定道,“应当……是真话吧?”   是啊,这很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啊!   “你们在干什么?什么窝藏余孽,什么知情不报?”   太上皇的声音一出来,直吓的所有人一个机灵,齐齐转身往他现身处看,却见处于祠堂旁的阴暗墙根下,正站着一身材高大之人,扶着腰上的刀,拧了眉头,一步步的走到明亮处,露出了一张充满威严的眉眼。   娄文宇嗷一嗓子,一个跟斗就翻身后坑里去了,王听澜下意识想跪,只有旁边凌嫚奔跳着跑上前,高兴的拉着人道,“五哥,你怎么到这里来了?不对,你们打完回航了?这么快啊?”   崔闾定了定神,上前刚准备拱手,又觉得好像不太合适,忙清了清嗓子,背着一只手到身后遮掩尴尬,“宁先生怎么上这来了?看来武将军旗开得胜,你们已经拿下了东桑岛?”   凌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,露出个似笑非笑来,边点头说话,边往前走,“武将军尚有事务需留在岛上解决,我这边反正无事,便提了一人先回程了,崔府尊,你不防看看这人是谁?”   说着,往背阴处的墙角招了招手,从身后处走出来两个士兵,手上押着一个满脸胡须之徒,那模样,不正是张廉榷是谁?   张廉榷都懵了,崔府尊是谁?这个被武将军尊为宁先生的人,刚才叫的谁?   崔闾,崔府尊?   咕咚一声,张廉榷直接跪下了。 第85章   崔闾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。   倒也不是吓的,一个张廉榷还吓不着他。   是太上皇,确切的说,是太上皇那脸上的笑,给人一种看穿了裤衩子感,很无所遁形的凉意。   崔闾收拾好绷紧的弦,以一种外人看来非常闲适的姿态,慢慢踱步至跪倒在地的张廉榷面前,只以眼风轻扫出一股惊诧,尔后抄手拢袖置于腹前,松散着一身筋骨,摆出异常平淡的表情,不疾不徐的冲着太上皇道,“宁先生怎地转道滙渠来了?”   慌个屁,他只要不敢暴露真身,这里就是老子的主场。   本府最大!!!   有了这个认知,崔闾一口精气神瞬时提起,肩背挺拔如松,因为办的公差,而穿戴齐整的官袍,以及正四品的雁羽展角纱帽,在日头正盛的冬季暖阳下,泛着凛然不可仰视之威严,逼得左近将兵,甚至连刚刚从塌陷处爬上来的娄文宇,都有些不敢直视其面容,突感其体表周遭,正往外蔓延出一股惊心夺魄之战意,似一头慵懒的虎狮,终于提起了捕食的兴趣。   王听澜紧随其后,正想着该以什么姿态与太上皇打个招呼呢,就惊讶的抬眼定在了崔闾身上,一股子异常熟悉的雄雄战火,竟从一介文官的体表透出,与她之前所识之人,全然不同的风格,倒跟那正前方端着温和眉眼之人,每次举刀向敌时的气质有了本源相似度。   太上皇说,那是对敌人的尊重。   可崔闾面前的敌人……王听澜垂眼落定在跪地上的张廉榷身上,暗忖:这货……怕不够格吧?   张廉榷的去向,崔闾之前可是有交待过,用的当然是意外之说,有毕衡替他作证,当时王听澜和武弋鸣并不在意这个严修拥拓者,便没意外致亡,人也得跟着一起被押送进京。   现在这人出现在这里,又是被太上皇亲自提来的,那意外之说就有可能不是了,但一个微末小县令,似不当有这么大能量,让一府府台竖起浑身防御?   王听澜又顺着前方崔闾的眼神,落定在与他们正向对面而立着的太上皇身上,额头突然跳了两下,有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感。   难不成这个崔府台,猜到了太上皇的真实身份?   她拧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,眼角余光,突然瞥见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,却正是许久不见的李雁,其人正捏手捏脚的躲在祠堂旁边的廊檐柱子后,正紧张的咬着唇,满脸纠结的注视着这边。   王听澜转了脚尖,一步步移到了李雁面前,轻轻拍了一下她,在她吓的要惊叫出声时,一把捂了她的嘴,压低着声音问她,“你是不是把主上的身份暴露了?”   李雁惊慌摇头,不停的眨着眼睛,示意王听澜将捂着她嘴的手移开,然后才喘着大气边拍胸口边说话道,“没有,上次去府城都是偷偷见的师傅,崔伯什么都不知道,完了,我没料他跟师傅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,回头他要知道师傅的真实身份,会不会怪我没提前说啊?万一……万一师傅要不高兴崔伯伯的傲慢态度,下旨革他官,可怎么好啊?”   整一副左右为难住的模样,急的不行。   王听澜却是松了口气,拍了拍她道,“那没事了,主上不是小心眼子人,而且我看崔大人的态度也不是傲慢,就……”   怎么说?如临大敌样。   当然,谁遇到主上这样的,恐怕下意识都会提起精神,认真应对,毕竟不是谁都能顶得住主上这样人的考验,哪怕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幕僚,可幕僚的真心投效,也需要强有力的主公以意志手腕征服,在互相观察期里,如此谨慎对待,应属上下从属间的互掰手腕行为?   就跟主上那时候,要收服齐先生他们为己用时一样,也得时时展现自己的威信能力,崔闾现在应当也是如此情形。   王听澜觉得自己想的不错,只可惜……她略微同情的看了眼崔闾,心道:你怕是白费功夫了,我们主上可不是好征服的,回头有你拜的时候。   崔闾可还没她想的那么长远,他提起的全副心神,都在想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应对,本来如果只有王听澜和娄文宇的话,就算两人事后有所怀疑,可有一句话叫时过境迁,过了这个场子再来找嫌疑,他可是不会认的,难就难在当时当场。   他做好了一切后手,也摸清了王和娄的行为方式,只要逻辑能圆得上,再用一些旁杂事务扰其视线,依这两人疏松的条理推演,绝不可能在他的缜密计划里,找出一点漏洞。   方方面面,只要过了这个时候,他都能给堵的严严实实,并有了一套自恰说辞。  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,太上皇不在。   他倒没有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的爱好,自掌大宅时起,他就没有让自己处过低位,哪怕拿钱哄着张廉榷时,也多是为己用的心理,一种凌驾于其上的控制心态,待后来发现其人不可交时,则更多了一层准备送佛的考量。   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,从来不存有失败的后果,哪怕一时的失误,也有可补救的措施,总归就是,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。   可这种自信,一对上眼前这个,被后世夸赞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开国帝王时,就有种后颈梁上的软肉,其实已经在对方口中的危机感,哪怕前后左右,他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没圆好没顾及到的,但那种来自灵魂上的压迫感,仍叫他下意识竖起战意,全神戒备。   这种给人棋逢对手感,是崔闾没有遇到过的,哪怕是毕衡,都没能给他一种走刀尖的紧张心态,当然,或许也有他,提前预知了太上皇真实身份的原因,心理上天然就怯了一步?   不,非怯,而是重视,一种必须提起全副心神应对的尊重感,他的家人,他的子孙,他的身后无路可退,所有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,他必须顶在前头。   崔闾挺直腰身,正眼落定在面前人的脸上,一副等其回话的上位者姿态,闹的更后头的娄文宇都战战兢兢的,替他捏一把汗。   天老爷,你可知道你对面的人是谁哦!摆这么大的官架子。   然而,被一身官威秀到的可不是对面的凌湙,而是跪地上的张廉榷,他突然激动的欲爬起身,扯着嗓门叫,“你怎么可能坐上府尊之位?你之前连个官身都没有,你是怎么做上府尊之位的?对,对,你有钱,你肯定花钱了吧?哈哈,我就知道,你……”   他赤红着眼睛,喷张着满脸胡须,躬着身体要往前扑,去勾拽崔闾身上的绯红官袍,一副要扯下来裹自己身上的恶狠狠模样,却不料从身后踹来一只脚,一把踢的他往侧边扎了下去,然后,就听轰隆隆地陷坍塌声,又再次传来,连着张廉榷的整个人就消失在了眼前。   凌湙施施然收回脚,对着前后两处大坑挑眉,“府尊大人的问题,回头连着这货一道问了,现在却还是先解决眼前事要紧。”   他说着,脚下突然一个用力,整个人就提气跃上了半空,手里还拽着不及反应过来的崔闾,然后在所有人都未回神时,冲着身后一队刚从船上跟过来的大兵道,“脚下地底。”   话音刚落,那本看着夯实的田地里,突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刀尖,像海上的巨齿鲨般,一张嘴就要将人咬撕成碎片的惊惧感,周围有避退不及时的,就被这从地底长出的刀尖串中了腿脚,一时间惊叫声连连,呼痛疾奔者惶惶。   王听澜不及再与李雁说话,拔了刀就冲上前助阵,却被太上皇塞来的人挡住了手脚,“把崔大人带到安全处呆着,这里不用你。”   说完,整个人又如箭弦般飞了出去,带着他从船上带出来的人手,对着地上长出来的刀尖位置,走钢丝般来回格挡,一阵戳刺回击,伴着地底下不时传出的闷哼声,以及回抽上来的刀身沾血的痕迹来看,地底伤亡人数肯定不轻。   娄文宇焦急的催促着他调来的一千保川府兵将,“快,快去帮忙,要叫先生受一点损失,等将军回来,全部军法处置。”   凌湙离军几十年,每五年一次的新旧兵淘换,眼前这些应属他亲军的兵们,只闻其名,其实并认不得他。   好在武弋鸣的威信足够,有娄文宇这般催促着,这一千保川府的兵们,立刻跟着一起投入了战斗,一分二的,一边从外围照顾着凌湙这边的战斗,一边绕回到先前的坍塌处,撬开了一块巨石挡板,果然是一处地洞口。   凌湙仗着身手上下飞窜,他的斩马刀本就巨长,一刀下去,刀刀见血,那份悍勇直接刺激的他身边的将兵更加热血,终于仗着人多力足,将这块被戳成筛子样的田地,给震陷了下去,这次就不止轰隆一声巨响了,而是带出一片的哀吟声,并伴着飞溅出的血液,露出了地底下的真容。   崔闾心惊肉跳被赶上前来的长子扶着,刚才要不是太上皇出手够快,他恐怕要被地底下的刀给戳成筛子,那突然凌空腾起的晕眩,差点让他失色出声。   也是之前第一块地坍塌时,引动了刚迁移至此的遗老会警觉,他们派人前来查探,却并不是他们自己人挖的地道处,正待再静观其变时,就从气道孔里看见了地面上人的活动区,正离着他们头顶距离不远处,若打个错手不及,当能一举灭了将他们逼至此的崔氏族长。   两方人马的打斗,自然惊动了周围的崔氏族人,崔闾回了神之后,测着祠堂和这边的位置,突然攥紧了长子的手疾声道,“快去,快让祠堂里的人撤出来,快!”   王听澜竖着刀听从凌湙的吩咐,守在崔闾身边,见此忙道,“李雁,快把人从祠堂里轰出来,那边有危险。”   李雁一下子就从祠堂檐下的廊柱后跳了出来,扯着嗓门叫,“房子要塌啦!快跑啊!”   连着喊了十几声,从里面陆陆续续的跑出了十来人,全是宗祠执事堂的人,然后在大家还来不及互相问情况的时候,崔氏树立了上百年的祠堂,就在所有人的眼前,直接没进了地底,轰一声炸出冲天烟尘。   崔闾腿一软,就带着长子跪了下去,脸上惨白一片,嘴唇来回阖动了好几下,才挤出一句话来,“家门不幸,终是累及先人了。”   而周围同是崔姓的族人们,则是齐齐跪了一地,有年长的直接痛哭出声,拍着膝盖捶着脚下的土地,“这是怎么回事啊?我崔氏宗祠,百年基业,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   简直跟降天罚没什么两样了。   崔闾眶红着眼,强迫自己站起身,一步步的走到塌方的祠堂前,站在烟尘扑满脸的地方,与地底下同样扑了一脸灰的人面面相觑,却正是他欲逼现身的遗老会一帮人。   “钱鑫、小千,叫部曲,全部杀光。”   他们崔氏部曲虽只剩了不多的人数,可对付眼前这些遗老遗旧,绰绰有余。   旁边的陶小千,和跟着崔元逸过来的副队长钱串子,忙拱手齐声应答,“属下听令!”   不等旁边王听澜出声,就见两人招了手,混在围观的崔氏族人堆里的大宅护卫曲众,一个个抽了配刀,就往塌方处跳,伴随着手起刀落声,那些发号施令习惯了的遗老们,全都哀嚎着倒在了血泊里。   因为想要一举置崔闾于死地,这些遗老们连身边的死士都派到了那边地底,身边留的一二死卫,寡不敌众的被钱鑫和陶小千带人砍瓜切菜般的,给一顿削了个干净。   崔闾冷冷的站在塌方边沿,看着那边混在烟尘土石里的竹简,应当就是夏信然他们说的遗族子的名录了。   他往长子的脸上看了一眼,崔元逸领会到了意思,借着半副袖子遮掩的王听澜视线,往坑底里甩下了一道火折子。   那祠堂里常年点灯燃烛,坍塌成一堆瓦砾后,自然有灯油浸了出来,被迎风就着的火折子一引,那小火苗就见风就长了起来,就着阴晒了多年的祠堂旧木,一下子就烧了起来。   陶小千他们在火起之前,就一个个跳了上来,余下些想活命的遗老和他们带来的护卫随从,都被他们拿着刀警戒的守在坑边,上来一个就砍一个的全推回了地底,当火熊熊燃烧起来后,那蠕动的人形开始四处攀爬挣扎,王听澜不忍的欲开口,想说他们罪也不致要被火焚而死,然而,看着崔闾那冷酷的模样,终是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。   世家传承,以祖宗祠堂为最,现在一着倾覆,在一族之长面前,她也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,只头一回认认真真的意识到了,眼前之人的狠辣心硬,似比正常武官更有过之而不及。   崔闾望着焚之一炬的宗族祠堂,表现在脸上的悲痛,其实并不达心底。   这本就是之前计划内的一环,当夏信然和赵元思将完整的地下墓城图纸给他时,他就知道,自家这祠堂非得烧一次,才能将这百年牵扯不开的旧事,一把消掉,只有尘归尘土归土后,才可能彻底将他们身上,已经套牢的标签给洗掉。   所以,他从一开始的站位,就是故意的,崔元逸带来的钱鑫,就为的是能在刀口下来救他,只不过惊变一刻前,被武力更高的太上皇捷足先登了。   他以身涉险的目地,自然是为了钓这些遗老们身边的死士,有夏信然他们替自己拉的仇恨值,他相信,只要有机会,就肯定会有人要来取他命。   他赢了。   崔闾站在能将人烤熟的大坑面前,垂眼转动着一门门心思,想着如此毁尸灭迹之下,是否还有其他遗漏处,又该以怎么样的说词,来取信提前归来的太上皇。   凌湙却是提着一个血葫芦似的人近了前,望着面前被焚了个干净的崔氏宗祠,顿了顿道,“挺可惜的,多好的古建筑啊!”   崔闾转眼,看着他手里奄奄一息的人道,“你倒是好心,这人还值得救么?”   凌湙把人丢在脚边,挑了眉道,“顺手的事,再说,有些事还得需要他证明。”   张廉榷已近痴傻,也不知道疼似的,瘫在了地上,脸上身上跟被凌迟了一样的,没一处好肉。   崔闾拱手冲凌湙道,“刚刚多谢了,没料先生的功夫如此之高,竟能洞察先机的,感知到了地底下的动静。”   凌湙又露出了那副似笑非笑样,昂然挺直着身体,受了他这一礼,“不谢,只崔府尊艺高人胆大而已……”   说着顿了顿,“那样的危险之境,崔府尊日后还是莫要涉险的好,你家护卫的身手,怕不及能救得下你。”   崔闾假装听不懂的扯了扯嘴角,“人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的?只要性命无虞,于国于家有功的,本府应不能避。”   两人打的哑迷,旁人听的云里雾里。   凌湙跟后头叹息道,“一把火烧了啊!真好。”   崔闾没出声,只在心里道:确实好! 第86章   没有功夫寒暄,因为箭已在弦上。   但太上皇的配合,多少是令他意外的。   没有任何质疑,或者阻滞的,看着他在他面前毁尸灭迹。   崔闾一时间,竟突然词穷了。   那些准备用来与王听澜和娄文宇周旋之语,竟突然的说不出了口,尤其对上太上皇望过来的灼灼目光,崔闾撇了脸,竟不敢与之对视。   死了一群遗老会的人,并不代表不能从其他知情人口中问出实情,那么庞大的遗民基础,他怎么可能做到灭尽人口,能行得通的,就是以替他们谋求合法的新身份,换一个替他脱身的方式。   互惠互利!   有夏信然他们担保,有九门当家人被一把送出江州的投名状在,给他身上按一个自己人的帽子,也很合乎情理,如此一来,有一个自己人坐镇江州最高位,翻正了身份的所有遗族子们,当能更心安的生活在地面之上,而不用担心随时可能被掀起的秋后算账。   所以,他这样一个“内应”就非常有存在的必要了。   而王听澜和娄文宇面前,凭他之前的种种作为,和摆尽了无辜立场者的模样,在自家地底无论掘出什么来,都只会让二人往他是被栽赃陷害上想,也就达到了他想要的检举有功一说。   很顺利的安排,却被突然出现的太上皇打了个措手不及。   待他强自镇定的按照计划实施完,却恍然未能体会到最后一节闭环的愉悦,那种不容易被人窥得的高明窃喜,似乎在这个人面前变得无所遁形。   他目光是那样的澄澈清明,一点都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精练,以及在阴暗诡谲里翻了几层浪,还对人保有的一颗诚意仁心。   崔闾恍然明白了,那些跟着他的死忠将士和臣民,为什么要顶着千难万险的支持他,跟随他,死亦不能挡的忠诚于他。   因为他似乎也是一个认定了谁,就敢捧出一颗诚心,与之相交之人,并且没有半点瞻前顾后样,认为这人可交,他就不存疑的交。   真诚到让人自惭形秽!   崔闾再张不开嘴,用托词来敷衍他。   狡猾的狐狸,碰上真诚的猎人,忽有一种若我皮毛有用,剥给你也行的想法。   太危险了!   崔闾暗自提了气,干脆闭口不言。   我不欲欺哄你,是以我皆默认你所想,但有任何施为,我都接下,无非殊死一搏而已。   其实,早从踏出滙渠时开始,崔闾早就做好了与各方黑手殊死一搏的准备,太上皇这张明牌,压力最大,却也最好打,至少在这之前,崔闾认为最好打。   无非就是互演,皆不涉及真心,看谁更道高一筹罢了。   可谁想这太上皇不按常理出牌,非要跟他玩真诚局,真心换真心,这崔闾就瞎了。   他前次的真心还在地上躺着呢!那像是被凌迟过的人,应当就是辜负真心的下场,他并不敢再轻易涉足,与人交换那玩意。   崔闾的躲闪,却只换了太上皇理解似的微笑,伸长手臂轻轻拍了拍他,“崔府尊先着手处置善后事宜,咱们有话后头说,不急。”   他不急有人急,那瘫在地上倒回一口气的人,诈尸般弹起身,扒着旁边王听澜的袍角,嘶心裂肺,“他……杀人灭口,抓他,同党、余孽……”   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,让崔闾捕捉到了太上皇眼里的笑,电光火石之间,他终于理清了,从与太上皇见面时,就起的怪异感。   不是他感觉错了,而是这人从踏上滙渠地界起,就通晓了所有事,待见他后面一系列的手段后,连其中细节都想必一起补足了。   怪不得从见面时起,就老是露出一副似笑非笑来,那不止有他下令诛杀朝廷官员的明细,更有挖出他老底的了然。   他什么都知道。   却在配合自己演。   看着跟个蛆虫般,在地上蠕动着的张廉榷,崔闾忽然就明白了此人要被留着的目地了。   毫无半点意外,竟然觉得非常合理,就太上皇的手腕心思,拿住人套个话,似乎简单又正常。   张廉榷在他手里都走不过几个回合,更遑论在太上皇手里,怕心里那点东西,早被套的干干净净。   真蠢啊!   这种蠢人,是怎么敢一门心思的,想往京畿官场里钻的啊?被人卖了,还倒帮人数钱的玩意!   崔闾嗤一声扭脸甩袖,“本府还有事,王将军自便,宁先生若肯搭把手,本府感激不尽。”   既然什么都知道了,那也不用避了,来吧!一起看看吧!   凌湙啪嗒一声,将刀归了鞘,眼神示意王听澜将人拖下去,老部属的默契,就是主上一个眼神,她就知道怎么做,抽了一块帕子就把人嘴给堵上了。   可闭嘴别哼哼了,这里没人听你说话。   张廉榷瞪大了双眼,拿手在仍然冒着烟的坑里比划,呜呜呜的表示自己有重要情况要说,又用手指着远去的崔闾背影,呜呜呜的表达着自己要告发人的意愿。   王听澜招手,喊来了两个士兵,“拖下去,要是还不肯消停,就打晕。”   两个士兵都没把人拖太远,就嫌挣扎着不肯动的人麻烦,当着王听澜的面,就一个手刀将人砍晕菜了。   嗯,耳根清静了!   娄文宇拍着身上的土蹭上前来,小声问,“王姨,那个……什么意思?”   我怎么总觉着不对味呢?   主上那笑,他抹了把胳膊上的汗毛,觉得腿还有点软,一定是刚才跌坑里摔坏了,他得找个地方坐坐。   王听澜张目远眺着走远的两个人,张嘴道,“以后,对崔大人尊敬着些,主上看重他了。”   那就是说,以后就不能跟他强拿硬要了,当自己人,就得有商有量,人家若硬不给,他可没道理强求了。   娄文宇恹恹的嗯了声,“知道了。”   大不了我跪下求他呗!为了我保川府底下的兵,不丢人。   他眼珠子转了转,招了招手将李雁拽到眼前来,问她,“崔大人待你大方不?你要个什么东西,他给不?”   李雁瞥了他一眼,蹲下道,“我崔伯是除了我师傅外,对我最好的,我要什么当然都会给的,就算他不在家,家里的兄长和姐姐都待我极好,哎,我都不想走了。”   师傅来了,她恐怕呆不了多少日子了。   娄文宇听了她的话沉吟了一下,握了握拳头,一脸豁出去般,“崔伯是吧?行,以后他就是我亲伯伯了。”   江州太有钱了,这地底下不知道埋了多少,他扒上个这么有钱的邻居,管人家叫声伯伯丢什么人?给他一半的开采权,他能管人家叫爷爷。   王听澜摇头,这小没出息的,跟他爷爷娄俊才一个样,异常的能屈能伸。   而看似闲庭信步的两个人,此时也在就着李雁开场,也算是就身份上的一个正式性的互通。   凌湙主动打破沉默,对着崔闾道,“小雁儿那事,多谢你了,前次见面,看着与寻常无异,今日再看,却是发现比在我面前活泼多了,想来她在这边过的很好。”   祠堂塌陷之时,那提着裙角,扯着嗓门嚷的二里地外都能听见的模样,可一点没有在他面前时,拘谨的蚊子哼哼声。   崔闾提了口气,又缓缓吐出后,才似平常般的道,“只是顺手而已,小姑娘不知人心险恶,错信了人,经此一劫,日后当所有成长,你……便不能带在身边教养,也该派个信得过的人护着,她身揣那样的特殊蛊物,有心人但要出手,可知后果如何?”   凌湙顿了一下,倒没有被他话里的隐带指责之意惹恼,而是点头承认道,“是我疏忽了,本该待她成年前来接走她的,后来因事耽搁了大半年,没料就出了意外。”   早半年,王蛊未长成,便是被人觊觎,也不得如此快的下手,等他赶回头接人时,自然能将这恶念压制的不敢再生。   崔闾不置可否的哼了声,往前再走两步后才又道,“几十年物是人非,你便再信任那边,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……”   说着顿住了脚步,“祖上余荫遮蔽下的孩子们,没有感受过那个真切的打拼时期,他们或许并不如你想像的那样,甘于平凡,甘于与底层百姓同频,就如我来讲,我做了高位,自然是想给予我的儿孙们,同样的高位,一代传一代,积攒着能使家族长存的资本,这就是世家起源之初,你的理念是好的,可没有适合生长的土壤也白搭。”   当跟随你建功立业的老臣们一个个离开了,那些后长起来的子孙们,也已经踩着老一辈的肩膀,成为了新一代的人上人,所以你推行的所谓人人平等,才会被各世家抵制、嘲笑,并暗中以各种手段破坏阻止。   这不是一个好的话题,尤其一方还是个确凿的世家掌权人,站的立场,所思所想,从根本上就与凌湙相反,而其所执的理念,显然也同京畿里的那些人一样。   凌湙没说话,陪着又继续走了一小段,半晌后才道,“那你为什么在江州大搞土改,推行新政,甚至从张廉榷的嘴里,听说在你接任江州府台之前,就已经在滙渠搞试点了,那时候两岸都未通船,信息想来也是不通的,你又从何得知江对岸的新政,并愿意为之尝试?”   他果然是从张廉榷的嘴里,知道了他不少事,连前后行事反差,想来都了解过了。   崔闾抬眼,扭身看了眼因为田地坍塌,赶来围观的族人,和祠堂那边的坑周,跪着哭嚎的前任族长们。   他望向太上皇,满脸诚挚,“因为我没得选择。”   任何得到那样警示的人,都会思变,且必须思变。   凌湙顿了一下,轻声道,“所以,你心里并不是认同我,而是不得不选择我?”   崔闾背手而立,用手指着越来越多往这边围拢的族人,和远近一片田地,眼神悠远、怅然叹息,“我族历经百余年迁徙至此,所求不过为族人谋一存身之地,此片田地,亦是由我族人辛苦开垦,才由荒田变肥地,若无祖上积攒,庇佑,若无实力维护修缮,那今日你所见的,依然会是一处人丁凋零,地荒人少的偏僻地,而这些活生生人,恐早被年年的苛捐杂税,征的十屋九空,有宗族才有他们的繁衍生息,我虽不敢保证,每一个宗族都会如我族般,给予所有族人最基本的生活保障,但所谓世家,千百年来讲究的是一个人丁兴旺,且,世家要脸,面子比命大,这就给了三餐不济的族亲们,一个活命的机会,你懂么?不会有任何一个世家大族,会让吃不饱饭的族人求到门上来。”   会由族老会,平衡族人的生活矛盾,但有哪家世族闹的连族人都养不起的地步,那恐怕离分宗散谱也不远了。   便是他取缔了族老会,也必须得另置一个专门管理族人生活的办事处,这就是世家繁衍的一个重要标志,族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。   至于有人说,将穷困潦倒的族人关起来,或打死什么的,呵呵,唇亡齿寒,你打死了一家,还能打死十家?但有一家死里逃生,这一族也就完了,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世家宗族与之交往,或联姻。   世家是所有剥削机制里,保存人性最高处,换任何一个皇权,全由皇子贵女掌控之地,那里面生活的百姓,又由谁能替他们撑起一片天?指望那些贵人的良心?笑话!   崔闾没有经历过北境的草创期,可他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世界,也不是人人平等的,依然是有钱的越有钱,没钱的越没钱,那些年轻的父母挣命般辛苦存钱,为的也不是让自己的孩子与平常人平等,不也都是存了盼儿女成龙成凤的想法么?   所以,你怎么能强令世家们散尽家财族产,归于一穷二白境地?那他们先辈人的努力,是为了什么?为了让后世子孙去吃生活的苦?   这话也就只有趁太上皇,还没对外亮明身份时说了,换了以后,崔闾再不会吐一个字。   或也有之前太上皇的态度原因,让崔闾觉得不说点掏心窝子的话,有些无法对那番真诚交待,不管两人之后能不能成为交心挚友,起码从这次交谈里,先能评估出一二。   太上皇若因他这番言论生气了,崔闾心里或也能松口气,不用再纠结如何回应他的诚心相交问题,若是没有生气,那崔闾就要头疼接下来与这人的相处之道了。   所以,待他把心里的观点说完之后,竟然久违的起了忐忑之心,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的,直接闷头往前走。   太上皇却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,觉得自己先前的揣测,有可能错了方向,这人不是跟自己一个来处的地方人,可如果不是一个来处,又为什么会有如此超前的理念?并且在江州处理府务时,就让他有种心意相合感,导致他觉得与此人异常投缘。   等从张廉榷嘴里,掏出他前后几十年的变化,又有那半年的昏迷期,作为穿越第一人,太上皇简直高兴疯了,这才连金银矿都等不及挖的,拎上张廉榷就坐了船往回返。   滙渠的变化,凿渠、铺路、引水灌溉、发展商业集会,种种现象,都让他相信,眼前的这个崔闾,八成是个魂穿来的小子。   能那么无障碍的接受他的治国理念,定然是与他曾经长在一方红旗下的人,否则,无法解释这老旧了大半辈子的世家族长,怎么可能在昏迷大半年后,一朝变幻了行事风格。   可他方才的话,明显是不赞同之意,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无奈之举,这是什么意思?   太上皇一抬头,却见前面闷头疾走之人也不看路,眼看就要跨进坍塌的地坑里去了,忙一个箭步上前,就将人拉了回来,嗓门不自觉提高,“你不想活了么?这老胳膊老腿的,摔下去丢你半条命。”   崔闾一张脸煞白,对着深坑恨恨倒了两口气,才缓过神来,扶着太上皇的手勉强站稳,这才道,“多谢!是我大意了。”   太上皇摇头,与他并肩站在坑洞边上,看旁边正组织人往下面开掘的崔元逸,旁边跟着与之年龄相仿的娄文宇,两人一个指挥族人,一个指挥士兵,将埋在里面的尸体先清理出来,然后顺着打开的地墓口,派人往里探,除了一些碎石板子,和灭掉的火把,并没清理出什么财物之类的,娄文宇脸上挂满了失望。   崔闾站旁边看了一会儿,就先前的北境后辈子孙的话头,轻声开口,“我并不是说,你属下的后辈都不成器的意思,只是举个例子叫你知道,人跟人是不一样的,或许我说的世家发展之道,也存了偏颇,不是每个世族都跟我们一样的管理方式,剥削是本质,从古至今,你得承认,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着剥削阶级,你做不到打倒一切,因为你自己的大后方,如今也有这样的人,或许你没见过那纪百灵大人来江州时的样子。”   高头大马,煊赫非常,内城闹市纵马奔腾,她又何时当自己是个平常人了?   凌湙叫他说的沉默了,离开北境太久,确实那里的风气,已经不如早几十年前好了,底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们,在他眼皮子底下个个都好,没料到了旁人面前,却是一个个昂着脑袋,眼睛朝上。   教育的普及,只是让他们认了字,却没能真正领会他的意图,这是最让人颓然的地方。   纪百灵被他的一句不予赦免,激的爬上了墙门楼,当着满城百姓的面,跳了下去,落了个脖子以下全瘫的结局。   而秋扎图的那个侄儿,看着也将是个一尸两命的下场,除非他强令李雁回去救他,可李雁的委屈又该怎么讨?因为没死,就活该白受一回?   凌湙自觉张不开这个口,连日夜跟在他身边的秋扎图,也没见他试图与李雁套过亲近,想来也是知道“救人”这话说不出口。   两家孩子的命运,让北境内近日起了不少喧嚣,甚有流言说他太过苛责,对有从龙之功的臣子后辈,太不容情。   呵,他真是消失的太久了,久到那些人忘了刀悬颈的滋味。   崔闾若早遇着凌湙十来年,就他前面的话,就够凌湙跟他翻脸的了,可十来年的奔波,和现实给予的沉重打击,凌湙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执拗,不容人半句质疑的了,现实告诉他,推行他所谓的理想政策,确实任重道远,且发展滋养的土壤,还没养肥。   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。   他以为崔闾是上天,派来帮助他的同志呢!   凌湙似不死心,深吸一口气再问,“你不赞同我,又不得不选择我,总要有个理由吧?”   摊牌了,不装了,我看你如何再跟我扯?   不然,如何叫他相信,这是个纯靠自悟开窍的古人?   古人要都有这思想觉悟,他还愁个啥?   崔闾又感受到了那股,投在身上的灼灼目光,不得不硬着头皮扯,“我族祠堂毁于一旦,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?”   理由?什么理由?   哦,说我做个梦,梦到自己家被灭族了,然后还不知道仇人是谁,到现在盲猜,还盲猜到了你头上。   这理由站得住么?这话能说么?   崔闾闷哼道,“祖业兴盛,祠堂为祖辈们的见证者,现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,连族谱都要重录,那些曾经反对我的族老们,恐怕要跳出来又有话说了,您这么聪明,想不到因为什么?”   凌湙顿了一下,猛然扭头盯向他,眯眼严肃道,“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?什么重录?”   崔闾皱眉,回瞪向他,“族谱,都搁祠堂里受香火供奉呢!烧了自然得重录。”   凌湙猛然击了一下掌,脸上骤然绽放了个大大的笑容,眉飞色舞,“我想到怎么重创那些大世家了,崔闾,我懂你刚才说的意思,但有一句话我也要告诉你,有些事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我来到这个世上必须要完成的使命,我知道世家不好掌握,所以我从没有试图掌控过他们,我只是想要他们手里的一部分资源而已,我也知道他们祖辈们奋斗下来的东西,不可能轻易交出来,但是,当少数人侵占了大部分人的生存空间时,这就是不对的,我现在也不会天真的图人人平等了,就以我现在的能力而言,希望能在有生之年,为此间百姓争取更广大富足的生存空间,你懂么?至少,得给他们个立足之地吧?”   连田都没有,想做生意的原始积累又哪里来?总要让他们有吃饱饭的地方。   崔闾心头有些触动,张了张嘴,声音有些哑意,“所以,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,那些受皇族忌惮的遗老遗少?”   凌湙愣了一下,扶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。   他先前抽刀帮着击杀地底下的死士时,王听澜就跟在身边,将这些人的底细顺道说了,然后,又略说了说崔闾近日在江州府城,不遗余力替他宣扬美德之事,叫他好一阵乐。   待到崔氏祠堂在他面前坍塌起火之后,他也便明白了崔闾想要做的事。   确实是在毁尸灭迹,又或者说是在,借机向他表明真诚的投靠之心,如此,也才有了之前,他自以为是的种种误解。   真是一个好大的误会啊!   凌湙笑的停不下来,用力拍着崔闾的肩膀,边笑边道,“你不是在府城让人宣扬过了么?能活到现在还有名有姓的人家,祖上非富即贵,否则不能经过年年的天灾人祸,还有命传宗接代的,要说遗民,那我们人人皆遗民,还是上古某神灵的遗民,都是同胞,有什么需要介意的?而且,江州突然多出这几万人口,想来于经济发展这块,当有重用,崔府尊任重而道远啊!”   崔闾叫他笑的很是沉默,只好强行转移话题,“你说你想到什么办法了?”   凌湙神秘的眨了下眼睛,觑着左右无人,凑到他耳朵边上说,“看你这么在意祖宗祠堂,那想来其他家族的族长们,也是一样的,你说,我要是偷偷派人去各地,在看起来有历史的宗祠里放一把火……”   崔闾倒吸一口气:……这是不是太缺了?   凌湙脸上恢复正经颜色,轻声道,“朝廷科举选拔上来的寒门官员,根本没法在六部和文殊阁内占稳一席地,他们凭着手中的资源,能轻易的将一个寒窗苦读的士子,挤去不毛之地,使得皇帝无人可用无官可差,崔闾,你既选择跟了我,又亲手烧了自家的祠堂表明心志,那以后就不能反悔了,我要带着你一家一家的烧过去,烧了他们的传承和傲慢。”   所以,哪怕你不是跟我来自同一个时空,就冲你是第一个向我递橄榄枝的世家族长,我也得把你立起来当招子。   放心,朕会保护你的!   崔闾与他两两相望,撩起官袍就要跪,却叫眼前人一把给提溜了起来,压着声音道,“不许跪,不许见礼,不许叫尊称,暴了我的身份,之前说好的东西,全白算。”   “咳咳~哦,本府刚刚……是在拍袍角上的灰而已,宁先生要不要下地墓去看看?”   行吧,道明身份也没用,他还得陪着继续演。   凌湙一脸赞许的表情,抬脚往已经清理出来的一条地墓口走去,“听说你家地藏丰富,不知宁某可有幸一观?”   崔闾伸手做了个请字,眼角透出呵呵两个词。   装,想打我家地藏的主意,请直说!   总归与之前,想花钱买命的打算,差不离。   算了,反正花得起。 第87章   崔氏宗祠的坍塌,引来了几乎全滙渠县的百姓,族田周围三三两两聚集成堆的人,对着被官兵围起来的地方议论纷纷,而之前被崔闾架空废置的族老们,则如预料般聚集了一帮族人,仰天嚎哭着跪在消失的祠堂原址旁,句句在指责着现任族长胡乱花销大宅族产,终惹了祖宗们的震怒,以如此决然的方式来警告他。   理由如此站不住脚,让周围本来还在伤心的族人,纷纷止了悲痛,愕然的扭脸来望着他们。   崔闾连脚后跟都没停,摆手让崔元逸去处理了。   就总有些人爱把旁人当傻子,以为还能像从前一样将人忽悠的团团转,他大把花钱的这几个月里,族里每家都得了实惠,孩子上学不花钱,还能省下家里的两顿口粮,地分了出去,连农具都是宗祠办统一购买,低价租赁,确保每户都有能力借用,就更别提灌溉水渠了,那是集了周围几个庄子的劳力,一起齐心协力开凿出来的。   日子明明比从前好过了许多,当冬至来临的时候,由大少爷组织县上富绅搞的集贸,运来了一种铁皮煤炉子,族里家家户户都给发了一个,只需要花上少少的十来文钱,配些煤球,就能在屋里暖暖和和的烧水做饭,连柴都不用砍了。   而县里有些买不起的人家,大少爷那边也跟富户们开的钱庄打了招呼,开了一个叫扶贫贷的资助项目,由崔氏大宅担保,给那些因一时不凑手而拿不出钱来的人家,贷些银钱购买过冬必须品,近些日子大宅前门的步阶底下,来来回回都有人去叩头感恩,现在崔姓人家走出门去,那叫一个腰杆挺直,处处受优待,招羡慕,谁不承了大宅这份慷慨啊?   族老们这哭的什么意思?   祠堂塌了后明明是内里的长明灯引起的火灾,怎么叫他们一哭,竟全成了族长一家的罪过?   族长不就是因为花钱,给县里修路、凿渠,改善百姓居住环境,然后将地分出来给族人耕种,才得了皇帝夸赞,做了州府大官么?   那是整个族里上百年来,最大的官,祖宗有灵应该高兴,便是祠堂坍塌,也肯定是因为嫌地方太小,不够气派,配不上现在的地位,想提醒族长重新花钱给整个大的,才干脆自己燃了一把火烧掉的。   祖宗们就是脾气大了点,见到族长回了族里过于激动,才一不小心给动静整大了,实则是说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,该给祖宗们换个高堂阔院子住了。   崔元逸压根不用跟这些倚老卖老的族老们纠缠,就自动有人站到了他身边帮腔,几个月的银钱撒出去,连人的思想都盘活了,一些平时有意无意放出去的说辞,经过整合融汇,又反哺回了他们身上,所有的溢美都在引导着族人,自发在为大宅找措词规避责难。   父亲说过,人心靠德汇之,而汇通惠,以为实惠,总以利趋,总以利往,无需满嘴道德文章,现实点,然后你会发现,所有的巧舌如簧,在现实面前,不堪一击。   那哭天抢地,以为能鼓动族人一起来指责族长之人,渐渐的哭不下去了,崔元逸在旁谦和有礼的询问他们,“若然各位觉得,你们自家的先辈在祠堂里受了委屈,不如趁这次重修祠堂,录族谱之际,将各位的祖宗请回自己家?分门别祭,各自安好?”   我爹都不掼着你们,我做儿子的怎么能拆老子台?既然你们哭诉大宅叫自家的祖宗受了委屈,就请接回自家里去,自行祭拜,百年传承,确实也到了再分宗的时候,那些已经出了五服的祖宗,就该由各自的儿孙接回去,重新砌了祠堂独吃香火,省得挤在一个供桌上,跟前后辈们分享食禄。   大族有大族的繁衍机制,分宗也是必然规律,一定时期的尾大不掉,也会拖累嫡枝发展,是以,大宗分小宗,旁枝宗衍就是这么来的,遇困难时期仍可以互相帮助,但在祭祀和宗务处理这块上,就不再参杂在一起了。   也就滙渠这边,各方面的发展陷入停滞,加上大宅那边也低调的谨守藏拙祖训,这才一忍忍了这许多年,没有动过庞大的族群基数,换清河那边,凡出了五服的,早一刀切的给移出嫡系宗祠,另置香火堂去了。   这些族老安逸的,恐怕都忘了嫡宗传承规则,还以为能靠从前的遗风,拿捏大宅呢!   从他们对年幼,突然失去家人的崔闾,隐瞒了有关于前朝余孽抚养协议时起,他们在崔闾面前,就失去了倚老卖老的资格,若然崔闾心更狠一点,直接将他们每家里曾经出过的,与遗族通婚留下的孩子点出来,够他们除族除姓都可以了。   只是那样,也就不符合崔闾答应夏信然他们的,要将遗族之事全部抹平的承诺了,他们很该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候,搭上崔闾与太上皇默契平账的心理,没有做出深挖夷九族的,一般统治者之举。   呵,不知感恩!   崔元逸收到他爹厚厚一封手书,述清了这些年来的前因后果,字里行间未有一字说难过委屈,可每个字都在告诉他,他爹那时候过的有多艰难不公,他从来不知道他爹成年前的事,没有人说过,好像被人刻意封存了一样。   现在他知道了,有着那样的过去,再怎么过分刁难族老会,与苛刻曾对他爹不闻不问的族人,都不为过,可气的是,那时候他不知道,还在心里觉得他爹行事太过分了些。   若非他爹需要他在族里安排一些事情,打配合,恐怕,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陈年旧事,崔元逸那晚捧着手书哭的不能自已,暗恨自已从前因为,自觉与父亲在行事上的分歧,疏远不亲近之举。   换了他来,把钱藏到死,带进棺材里,都不拿出来带族人花销,他爹现在能这么慷慨无私,可见本性就是豁达善良的,之前的种种,都是被冷漠的族老会和族人们伤害到了,逼的承受了这么多年的恶名,还间接连累到了他的母亲。   崔元逸现在看着以往,还一直心安理得受自已尊重着的族老们,就非常想上前去薅了他们假惺惺的脸皮,要是小五在就好了,以他的脾气,就族老们带人往这一跪开始哭时起,就敢一抬脚的,把人往还冒着烟的坑里踹。   小五,大哥想你!   啼哭不止的族老们,带着他们左右的拥拓,被崔元逸一句分宗另立的话,吓的齐齐止声,有突然被惊吓到的,错愕不及之下,竟突突打起了嗝,一声声打的人心慌气短,叫忍不了的三叔公,一把拍的差点翻身后坑里去,“你他娘的能不能停?滚边儿去。”   尔后急促的爬起身,吹胡子瞪眼指着崔元逸,“你……你怎么敢说这样败枝散叶的话?你个不孝子,谁叫你说的?你有什么资格敢做这样大的决断?”   崔元逸昂首挺胸,没了从前的谦恭温逊,眼眸冷凝,“凭我是崔氏宗子,凭我能接任我爹的族长之位,您说我有没有资格?”   周遭哑然无声,猛然间发现,这个一向看起来比族长温和,好说话的大少爷,竖起满身尖刺时,也有了代族长的威严威势。   是了,他本来就是宗子,大宅里的嫡长子,不能因为人家脾气好,就理所当然的以为,他比其父好欺好哄好骗。   子肖父,本就不该把他当软柿子捏。   远远的,崔闾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来,他一直认为长子的心性过于绵软,处理家宅族务,总透出优柔寡断之感,后头渐渐放手让他参与陈年旧事的描补善后,没料竟有如此成长。   旁边的凌湙,观测到崔闾眼中的慰藉,不由笑着开口,“你生了个好儿子,假以时日,必有所成。”   崔闾扭脸与其对视,遂连眼角的纹路都展平了,道,“贵人吉言,吾儿此生定有所成。”   可见在一个老父亲的眼里,儿子终将是其一生的软肋。   崔闾放心将后续事宜交给了儿子,自已则带着太上皇,从大宅书房里的密道,进了地下墓城。   祠堂那边的地底塌陷后,顺着打开的地墓口,能一直蜿蜒走到他家的库房前,比较难堪的是,他一直以为藏的很好的,会受人觊觎的十个库的东西,在遗族遗老们的眼里,竟然不足以令他们伸手盗挖,借道而过时,竟然都懒得挖一铲子来看一眼,夏信然把图纸给他时,甚至还特意指给他看了,他家大宅底下的十个库周边被挖成了筛子,但每道墓墙的厚度,都能保证十个库的安全,不会有轻易被人凿穿的可能。   问就是,那些遗老们的傲慢,令他们即便生活在地底,也不允许自已真的堕落成阴沟里的老鼠,真来撬人家祖上的积累,当然,最大的可能是,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家的东西,因为在离他家十个库的百米外,为比阔般的,那些遗老也弄了十个库的东西,且据夏信然证实,那里面的东西,件件前朝皇廷珍品,价值是其他县底的数倍。   就暗戳戳的在跟崔氏攀比呗!   崔闾不动声色的将地墓图纸送到了长子手中,崔元逸立即领会了老父亲的心思,每日夜里安排家丁护卫,就着自家地库的范围,往遗族地库那边挖掘,到听见祠堂那边坍塌的响动时,他立即吩咐地底下的家丁们,将只剩了一层泥面的地库墙打通,然后令守在一边的护卫们,将遗老派驻在地库边上的遗族守卫们,统统杀了拖走,血迹用泥土淹盖上后,彻底将自家的,与对方的连了起来。   嗯,也就百多米的距离,一点没有强行侵占了对方财物的痕迹,前后共二十个库,都是他家的。   崔元逸继承了他家老爷子的心思,既然都在他家大宅地底下,打着最危险的地方,就是最安全的地方,那他们也同样的可以用,存在于他家地底的东西,皆归他家所有的理由,抢占那份财物。   崔闾父母兄长家人的性命,不是杀了那些遗老会的人,能一笔勾消的,这多出来的十个库的东西,就当补偿了,而夏信然他们,也将会在后续接踵而来的盘问里,闭口抹消掉这处地库的存在,只会说滙渠地底下的通道,是遗老们留的最后一处逃生门。   地库阴暗,但却不潮湿,甬道两边每隔两米处,都有挂壁吸湿的炭篮子,家丁们将地底清理的很干净,燃的松油里加了香料,新鲜的血味也被遮的闻不出,人走在其间,呼吸顺畅且不憋闷,踏着从云岩山山壁凿下来的青石地板面,回声能穿透出老远,带着古旧历史的沉淀味。   凌湙前后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,才对崔闾道,“你们族里当年能修出如此规模的地库,想来能工巧匠不少,就不知有没有通机关鲁学的?”   崔闾在前领路,闻言顿了一下道,“有鲁工学书目,但精工事的却没了。”   之前族里连书都不欲叫人多读,就怕读多了心野想出仕,所有关于一技之长的书籍,全都收在地底,那些祖辈传下来的手艺,经多年口传遗漏,如今能称得上精通的,几乎没有,若然之前他家小五想学机关鸟的制作工艺,却怎么也找不着人呢!   祖上把这方面的人才,都硬生生的给折在了平庸无为的治下。   崔闾暗叹,领头继续往前走,声音在空旷的地底震的回荡,“族学那边经过扩建,细分出了许多科目,我将沉在地底的许多旧藉工农书册,都挪去了那边的藏书阁,日后所有想精研的学生,都可以借阅,并且后头会陆续从江对岸,延请老匠艺工者进来讲学。”   凌湙跟上前与他并肩,一脸惊讶,又忍不住开始上下打量他,实在想不通他的这翻新思潮是哪来的,反正与他遇见的旧世族古人极为不同。   他出声发问,“为何?族学里不念致仕通官之书册,你却在鼓励族人去学这等,嗯,在那些老学究们眼里,被誉为奇淫巧技的贱业?”   时人以书为通天门,能念得起书的,没有不想出仕当官发财的,真少有大家长会把工藉书本,放在自家学堂里,若发现有孩子正经书不念,却翻看那等歪门书藉,打一顿都是轻的,更别提支持了。   崔闾眼也不眨的直往地库的方向走,他现在要领太上皇去的地方,就是遗族们的所藏之处,先坐实了那里的东西之后,再返回头来看自家的,如此,才能显出名正言顺来,但因为他也是头一次来这边,地下又被遗老们安排人挖的四通八达,他怕走错了,一直就在盯着长子令人给他留的记号走。   感受到旁边太上皇还在等他回话,他张嘴不假思索道,“天下执业无贵贱,精者皆贵,且非人人都擅长念书,那些于科举书上无天份的,难道要一辈子死磕书本?那他们的父母妻儿靠什么生存?是以,我是不支持念书念到耄耋之龄的,至多三五年,就能看出自已的长处了,不能经科举之道的,趁早转了行当,学一门技艺,既能养家小,又能在不断的精研里,达到别人不能及的高度,成为某一行当的能达者,如此这般,自已有了立身之本,也能惠及世上百业,令农工商都有可发展前途……”   他话没说完,胳膊就被太上皇抓住了,吓的他心中一跳,以为儿子派人给他留的暗记,叫太上皇发现了,幸亏地下阴暗,便有松油火把,也把人脸上照的明明灭灭,不能瞧太清楚脸色。   崔闾:“……宁先生?”   深怕急促的心跳声太大泄了底,崔闾不得不出声弄出响动。   却见太上皇瞠目望着他,神情里竟带了些激荡,声音亦拔高了许多,“崔闾,你这番言论是你自己想的,还是……还是……”   凌湙简直想不管不顾的问出那句,“你是不是与我一样,来自红旗下?”   但终究,理智让他改了问句,“你是受过谁的影响,竟然与当下的教育理念,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分歧?崔闾,你可知道,就刚才那番话,说出去,是要受到正统文人千夫所指的,他们会集体批判你,将你孤立出文人圈,并会指责你不堪为一族之长的。”   崔闾怔了一下,攸尔笑出了声,假装放松的拍了拍太上皇的手臂,抽出自己的胳膊,并狠松了一口气的道,“我本就不是正经考上去的官,在他们看来,我就是靠取巧得了恩典,又有依附北境官员在前的举动,于他们圈子来讲,本就不配入列,文人圈?他们嫌我不配,我还不乐意进呢!一帮子道貌岸然的家伙,天天子曰之乎的。”   这话说到了凌湙心里,又再次跟上了崔闾往前走的步调,歪头眼神翼翼,“极对极对,我就不耐烦与他们之乎者也的说话,好像比着谁念书多似的,神烦!”   崔闾脚一下子踏空了一步,腿一软就要跌跟头,好悬叫太上皇一把拽住了,但眼前,也出现了一排铜铁铸就的地库门。   凌湙还在旁边道,“我看你需要补……呃,骨头汤,你需要喝骨头汤补点东西,不然走路老是要摔可不行,人老了骨头脆,跌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   崔闾却怔神的望着他,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问,“你那个……神烦,是什么意思?”   凌湙哦了一声,不在意道,“就是非常烦,很烦,特别烦的意思。”   崔闾眼前的论坛体,跟过筛子似的一道道刷:烦、神烦,老子现在神特么烦!   他就是再不与外头的文人圈接触,也知道这神烦两个字,不会是现在的流行语,他初初看到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时,还起过向神赔罪之想。   怎么能嫌神仙烦呢?神仙是需要敬着的呀!怎么能嫌烦?   崔闾脑子有些乱,眼神来来回回在太上皇脸上转,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问,难道就凭人家顺嘴说的两个字,就也质疑人家有与他一样的经历?   可之前被太上皇那样追问,运用他推行新政之想时的场景,再次从脑中过一遍时,崔闾忽而觉得自己仿佛漏过了什么。   他那时怕自己的奇遇被人看穿,急着想要转移话题,却错过了当时太上皇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,现在回想起来,太上皇似乎是在隐晦的,向自己打听新思维理念的由来,包括刚才的激动之处,都显然引起了太上皇的注意。   崔闾心中有了一个非常,异常胆大包天的想法。   可是,这可能么?他要试探一下么?   正当他暗自纠结时,却见太上皇已经就手摸上了铜铁门,并用力往里推了开来,吱呀一声响,门里一片金色透过缝隙闪了出来。   凌湙自己都惊了,扭头望向崔闾,“你们家的地库都不带锁的么?”竟然一推就开了。   崔闾愕然,强自镇定道,“这里除了我,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,一点钱而已,且用不着锁。”   凌湙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,夸道,“够豪!请府台大人涨月奉,谢谢!”   崔闾绷着脸,往前几步,与他一同合力,将铜铁门推开,里面一层层的架子上,整整齐齐码着的,全是黄橙橙的金砖,地面,四周的墙壁,全是,全都是。   珍品?   夏信然说,都是前朝内库珍品。   他以为……呃,算了,金砖怎么能不算珍品?   太上皇呛出一口口水,忽然觉得,他根本不用费力的去打倒世家勋贵了,拿着这些金子,去跟他们比拼商业价格战,能一举搞到他们家业崩盘破产。   他扭头望向崔闾,非常期待的问道,“另外十九个库里,都是黄金?”   崔闾哪知道?他又没去过。   因此,故作高深道,“你猜?”   太上皇转了转眼珠子,陡然露出一抹谄媚之色,上前揽住了崔闾的肩膀,“崔闾啊,宁某家大业大,实在过的艰难,日子那个苦啊!” 第88章   遗族遗老们在崔氏大宅底下的十个库里,有三个库里,铺的上下全是黄金,两人的眸色从库里逛出来时,都染的满满的金灿色,就看什么都是扎眼的金光黄,连甬道旁的泥墙上,都感觉里面渗了金。   二人谁也不吱声,但脑里都冒了同一种想法,难怪前面三个朝会亡了呢!就这搜刮能力,几百上千年的黄金储量,起码叫他们刮了一半走,又不用来发展民生,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下,死了都要抱着睡的架势,亡国简直太正常了。   三个黄金库里面,都分别有一口黄金棺,看那用黄金铸的灵位,居然是前任遗老会成员,想来是觉得反正都是死在地底下,埋别处不如埋宝库,活着守,死了继续守,主打一个兢兢业业,坚守不渝。   到得下一个库门前时,崔闾竟然狠狠深吸了一口气,太上皇也是看三个库的黄金,给自己看沉默了,可能是想到了自己这些年奔波各地,查看民生后的感悟,这满满财富背后,是好几百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,普通百姓们的苦难写照。   这里多豪气,那裹挟其上的百姓血泪就有多厚,之前叫财富晃花眼的心,终于一点点归于平静。   他望着与他一同陷入沉默的崔闾,叹息一口气道,“开吧!”   崔闾这才伸出手来,打开了第四个宝库,入眼的,却不再是黄橙橙闪瞎人眼的金光,而是真正的珠光宝气。   这一库里面,竟全是珍珠玉石,乘在紫檀木箱子里,往外透着莹润夺目的柔白光晕。   就是说,江州靠海,怎么可能一颗珍珠看不见呢?原来都藏在了这里。   孩童拳头大的东珠,装箱装了半面墙,海里的珠子就更多了,五颜六色,个个晶莹圆润。   凌湙在旁边看的眼冒圈圈,拿起一个小儿拳头大的粉色珠子,左看右看,看不出这是什么玩意,他不懂这个,但却知道,能被收藏在这里的东西,绝对不会是凡品。   他但凡有个妃子,就肯定有机会见识到珠宝的多样性,会有源源不断的媚上者,为讨他枕边风,而给他枕边人送奇珍异宝的。   可惜他没有,于是乎,在他这大直男的认知里,体现金钱价值的东西,除了金银玉翠,连古玩字画都不具备叫他流口水的资格。   古玩字画在他看来,都是人为炒出来的虚拟价值,远没有金银玉翠来的直观。   崔闾从旁走近,细看了看,虽说早对财富多的快麻木了,可见了这个粉圆珠子,不免仍瞠目吸气,再望了望脚下这一排的箱子里,竟全都是这种粉色珠子,他咽了咽口水,张嘴道,“这是海螺珠,但它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别名,鲛珠。”   凌湙握着珠子的手紧了一下,扭头惊道,“鲛珠?这就是鲛珠?”   崔闾俯身从脚下箱子里捡起了一颗,举到眼前细看,边欣赏边点头,“一般的海螺珠是蛋圆状的,面呈火焰纹理,有瓷器般的光泽,而这箱子里的,全都是正圆型,且颜色由粉到金,代表着鲛鱼的不同年龄层,变幻万端,这就是前两朝只有帝后配用的鲛鱼珠了。”   他自己家族的地库里,也有两颗,但都只是蛋圆型,且呈粉白色,说是化鲛鱼失败的老弱海螺珠,在皇族眼里属瑕疵品,可在外面的市价,仍属高不可攀的稀世珍宝。   凌湙心中一动,疑道,“鲛鱼?不是鲛人么?”   他当年刷志怪小说的时候,里面说的可都是鲛人。   崔闾奇怪的与他对视,也疑惑道,“你哪听来的这说法?鱼就是鱼,怎么可能变成人?”   那鲛鱼筋织成的贴身小衫,可挡刀枪不入,且还有一个说法是,能保尸体千年不腐。   他抬眼望向这个库里最中心位置,果然也有一口棺材,用的是整片白玉打造的。   凌湙显然也看到了那口棺材,他眯着眼睛举步上前,像掀前面三个库里的棺材一样,抽了自己的配身长刀,一把撬开了白玉棺盖。   “咦?这个……”   崔闾紧步跟上前,张眼一看,这回不止瞠目了,直接倒抽出一口气来,失声道,“鲛裳。”   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,正静静的以双手交握的姿态,躺在里面,性别为男,看年纪竟有古稀之龄。   凌湙围着转了两圈,不由啧啧点评,“浪费了,这好料子的衣裳,穿个老头子。”   嗤,小说全是骗人的东西,里面每次开宝棺,没有金银,也有个绝世美女栩栩如生的躺着,结果他好不容易开出个栩栩如生的“东西”来,居然是个老头子。   呸,就是说,有这能保存尸身完好的宝物,以古来男人自我为中心点的霸权思想,怎么可能舍得给女人用?肯定先紧着自己用呀!   生前编纂各种教条约束女人,就算真爱,有几个能脱离美丽的皮囊爱的?而一旦美人离逝,就真有这等能保存尸身不腐的宝物,大多也得收着留给自己享用。   美人?死了一个还有很多个。   这老头子是个实诚人,知道好东西要留给自己用,啧啧!   旁边的崔闾却在震惊之后,反而觉得很正常,依遗老会的那帮人,这么多年传下来,死去之人的身份,只会越往上越尊贵,这人能享受到鲛裳的待遇,必然有正统皇族血脉。   果然,他棺前的白玉灵牌上,写明了他的身世,竟是上上个皇朝的最后一位皇子,也是遗老会上上任的掌执人。   凌湙挑眉,又盯着人看了看,歪头问崔闾,“这要怎么处理?”   前三个金棺里躺着的都是骷髅架子,回头找个地方埋了就好,这个看起来栩栩如生的老头,却是不好办了,但依凌湙从前的性子,一把火就能让他尘归尘土归土。   活着把人剥削的如阴沟里的老鼠,没料自己死了还敢享帝王待遇,美不死你。   但顾念着旁边崔闾这个古人思想,凌湙决定还是先问一问。   崔闾皱眉想了想,道,“回头交给夏信然他们,由他们自己处理吧!”   说完,盯着尸体身上的衣裳,扭头与凌湙对视了一眼,“但他这身衣裳,你要不嫌晦气,就剥下来改改,水火不侵,刀枪不入,是件宝物,估计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件。”   鲛筋只有儿臂长,能集成一件衣裳,可想而知的珍贵,给这老头带土里去,确实太可惜糟践了。   凌湙故作沉吟了一下,推脱道,“我倒不嫌晦气,只是见者有份,你如果想的话,给你也行。”   他以为崔闾是在讨好他,忍痛割爱,毕竟这宝库是人家的。   咦?不对呀!  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了,那满脑子被塞糊了的金灿灿,一瞬间散了。   崔闾也反应过来了,头一扭就抬脚继续往前探查箱笼去了。   黑白珍珠,与成箱的金珠后头,就开始是玉石翡翠了,环佩叮当、屏雕摆件,玉床绿翡嵌的挂屏,入目全是富贵,满库漂着奢靡,一鼻子金钱味道。   凌湙跟后头左看右逛,闲庭信步,舒展着手臂,如逛自己家一样的,冲着只给他一个背影的崔闾道,“崔府尊……?”   他这声府尊里隐含着笑意,一股子被人耍了的好气又好笑样,踱着大方步紧追两脚,跟上了前面的崔闾,故意抻长了脖颈,歪了脸凑到人家跟前来,眼神闪着大大的揶揄,眉眼绽开,嘴角笑纹裂老大。   “这处宝库崔府尊平时也不来逛?”   崔闾不理他,继续闷头往前数宝箱。   “怎么叫人家把棺材都安置进来了?”   崔闾脸皮跳了跳,继续数宝箱。   “哎呀,让我猜猜,照这架式,那剩下的六个库里,应该也有金啊玉啊的棺材吧?你们家这库址藏的不行呀!这是不是叫人偷家了啊?”   崔闾猛的刹住了脚,再数不下去了,眼皮都跟着脸上肉一起跳,实在也忍不住了,冲着对他起了调侃心的太上皇大不敬,道,“那又怎样?我乐意,给我这么多宝物,别说一个库里才躺一具尸,十个库里躺个千八百具,我都得挖个坑好好给人埋了。”   凌湙倒腿一步,将大拇指直接竖到了崔闾眼跟前,一脸真诚夸赞,“大气,崔府尊这格局,妥妥的没话说,咱就说,人家都把租地银子给了,咱动个手,给人家挖个坑埋一埋,也是应当应份的,不然,这么多财宝收的亏心呐!”   这该死的心有灵犀!   崔闾直接叫他说笑了,一下子没绷住脸上的表情,噗一下扭头忍俊不禁,笑的眼角浸出泪花来,一边拿手抹了一边拍开太上皇,还坚持竖在眼前的大拇指,“行了行了,孩子行事仓促,没来得及过一遍里面的东西,漏陷了行了吧?”   真是的,怎么那么敏锐呢!   凌湙跟着哈哈大乐,与他一道并肩往库门外走,“那也做的挺细致的了,起码从甬道一路过来,我就没发现异常,啧,你这也忒不厚道了,本来就有钱,还要见钱眼开,你属貔貅的啊?真不愧是地主老财,一点没负了你的家传。”   他能这么直白的道出崔闾本质,就说明,他心里这块上,崔闾的背景问题,是彻底掀过去了,以后都不会再容人拿崔闾世族身份说事了。   崔闾感受到了他的承诺和安抚,心神一下子显得有些怔忪,尔后感觉一直沉在心头上的重压,陡然去了一般,从心底飘出了一股愉悦,比他得了这些财库更高兴。   这是一种不亚于丹书铁劵般的,免死圣言啊!   有后世评价做背书,崔闾相信,只要自己不作死,这个一言九鼎的男人,定会如他刚才所说般履行承诺,并待之与北境亲信一般的真切。   崔闾眉间一直锁着的忧郁,这一瞬间突然绽开,抿着唇紧走了两步,忍过了心头那股酸涩,只觉人生前景,家族存续的焦虑,再也无法构成负担,纵与此人将来面对满朝世家勋贵们的尖刀挑刺,也不能叫他有半分迟疑退缩。   太上皇在打动人心这块上,确有天分,怪不得能以一介罪子身份,忽悠的当年主掌北境的大帅府,宁反前朝也要支持他,跟随他。   凌湙在旁边看见了他被触动的眉眼,遂也了然的跟着笑了笑,没有再出声的跟在后面,看他动作利落的再推开了一扇门。   ……   十个库很快就看完了,古人果然还是喜欢收藏那些华而不实的古玩,除了字画书藉,叫凌湙认为还具有收藏价值,那些各种精美的瓷器、印章原石、青铜器件,在凌湙眼里都一般般,只有崔闾一件件的把玩过去后,露出了欣赏喜爱的表情。   都是至少有五六百年历史的古物,千年前的也有不少,而价值连城的残本古藉,就更叫人欣喜了,他抽出一本保存完好的古书,递到凌湙面前,“鲁工书。”   他家库里的是拓本,且只有前半部,而这里的鲁工书竟然是全本三部头,里面失传的精巧机关,足以令每个善工之人热泪盈眶。   凌湙眼前一亮,不客气的接过来打开,在里面果然翻出了水利工器,以及航船炮筒的架构图,举一反三,叫他在久滞不前的炮筒研造上,终于有了可推进的基础。   他在北境设的火器营,里面的枪械研究,进展并不顺利,引线的问题,他根据自己以往玩枪的经验解决了,可枪筒炮筒之类的,就是他的盲区了,他知道怎么拆,也能分分钟蒙眼再装回去,可怎么铸造,那是两个方向。   火器营的铸匠师,被他说的枪炮理念,逼的头发都白了一层,弄出的东西,却依然炸膛伤己,这些年就一直没什么进展,只能不断的在小地雷手雷上精钻深研。   崔闾不懂他嘴里念叨的东西,只在把玩过那些古董玩器之后,生出了炒市场大嫌一票的心。   这么多东西,还只是他这里的一处,其他几个县里的地下,肯定也有,古玩都是物以稀为贵的,一但市场饱和,除了个人收藏,也变不出钱来,而他知道,太上皇需要钱,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钱。   包括他自己家的地库里,堆的那些需要时时保养的古董玩器,他也觉得放着挺占地方的,不如给后世子孙留点实用的好,如果能趁此机会,置换一些更容易保存的,比如,东珠、鲛珠,金玉翡翠等等。   两人各怀心思的回了地面上,那头族田里的纷争已然结束,由崔元逸组织,族里身强体壮者报名,参加地下墓城的清理工作。   眼看这地面一时半会是恢复不了的,明年的春耕势必得耽误了,地下那空间里总得清理一波完了之后,再决定是填了,还是用来开发个别的项目。   凌湙看书一心两用,见崔闾一边喝茶,一边皱眉想事情,两人这会正歇在崔氏大宅的前厅偏房内,跑了半日腿,凌湙倒感觉还行,毕竟是个练武之人,但崔闾显然有些吃不消,又加之心头隐患被太上皇的一句话,给彻底剔除,这会儿就有些不在意形象的,歪倒在靠窗的罗汉榻上,旁边是崔诚端上来的茶果点心。   崔闾一边捡果子吃,一边在盘算着地底下的,那些古玩怎么能变出天价钱来,没料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掌,只见掌心里正躺着几颗圆溜溜的鲛珠。   就听旁边太上皇声音含笑着调侃,“费了那些功夫想鸠占鹊巢,就算漏陷了也别太亏着自己,行了,我知道你家有几个孩子,宝库逛上一趟,总要带些随手礼,诺,拿去分分。”   崔闾摸摸鼻子,抬眼觑了他一眼,然后默默的从袖口里往外掏东西,却是一把子东珠,五颜六色的海珍珠,以及玉环翠玉首饰。   好家伙!   这是贼不走空啊!   凌湙无语的看了他一眼,再看看自己手心里的鲛珠,心道:大约因为这是皇族标配,又有自己在场,他才不好拿,就只捡了些别的,呵,果然,这大貔貅!   崔闾轻咳一声,自己为自己缓解尴尬,“鲛珠太贵重了,就是拿给她们,平时也不好戴,先生这份心崔某心领了,咳咳,有其他珠子就够了。”   凌湙默默的将鲛珠与他掏出来的珠子混在一起,然后,又从腰带里扒拉出两块鸡血石,“我见你看了这两块石头好久,怎么不晓得拿呢?”   崔闾愣了一下,攸尔笑出了些许温馨暖意,“是我父兄喜欢,我自己并不爱这些。”   他从接管崔氏大宅后,每次去地库,轻易是不翻这些印章原石的,除了睹物思人,引发伤感,并不能叫他有其他感念之处,刚才在地库看见那成堆的鸡血石,果然就没忍住把玩了一下,想起了早年父兄爱此石疯魔的场面。   凌湙哦了一声,将石头丢给他,“那也拿着,回头随便赏给谁。”   崔闾笑着点头,“多谢!”   回头刚好给长子,换了他身上的宗子令印。   两人就着地下的东西商量了起来,凌湙很直白,他认真的看着崔闾,“我想做一些事情,可能需要用到很多钱,你那些金银暂时不要动,珠宝玉石什么的,随你用。”   崔闾清楚他要做什么,一时也忍不住好奇问,“你想怎么做?”   不能把金银运进京畿,直接把那些世家勋贵砸死吧?   凌湙抻着脑袋歪着上半身闲适道,“我要买地买田买山买河……嗯,再买路!”   世家勋贵们不是爱囤田囤地么?   那他也囤,他找各地不显眼的小富乡绅,围着那些世家勋贵们的庄子田地,一圈圈的买下来,然后,也把路修过去圈起来,他占地收租,先熬他们一波。   现代修桥铺路,还设个收费站收过路费呢!   崔闾顿了一下,想了想,道,“那你等等。”   凌湙不解的望过来,就听崔闾边思考边沉吟道,“地库里那些古董玩器,我想办法先炒一波,等市场炒热之后,那些喜欢收集这些东西的纨绔子们,必然会闻风而动,趁价高咱们可以陆陆续续的出一波。”   他一说,凌湙便懂了,立即坐直了身体,眉眼大亮。   玩这些东西的,爱之若疯,等价格炒上来之后,必然会有人为之倾家荡产,便是一时不凑手,也有暂时去银庄押地卖房,兑出银钱抢购的。   凌湙拍桌,夸赞,“妙招,你先用那些死物搂一波钱,其中必然有四处挪借的,我让人去皇家银庄打个招呼,不羁田庄地契,来者都收,等你这一波钱搂完了,我再以高价围着他们的祖籍地收,在他们已经为古董玩器消耗了一波钱后,必然手头短缺,无力与我抗衡,大约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圈地,若有不甘心的,就得想法子拆借现银,那银庄就可再以高利得一波,嘿,两边使劲,我就不相信,他们手头上能流动的现银,能有我们多。”   但有一家崩了,他就能借机蚕食了他们的家业,世家么!没有家业算什么世家?   这简直比动真刀真枪,还叫人解恨。   崔闾手指轻扣着榻上矮几,悠悠道,“不知先生寿诞?亦或今上万寿,后宫娘娘千秋?”   凌湙愣了一下,突然拍桌大笑,手指着崔闾不停的喷气吸气大乐,“你就缺吧!”   皇帝皇后过生辰,各地官员世家勋贵,只要有人在朝为官的,都必须进一波寿礼,而这类寿礼,又不好直接搬金山银山,那比的就定然是奇珍异宝了。   满天下的奇珍异宝,现在都可以说,绝对不会有江州地底的多。   等这一波现银搂完了,他再跟后头过一次生辰,嘿,那再兴旺的世族,也得紧着腰带过一段节衣缩食的苦日子。   他跑了这些年,很清楚有些世家表面看着光鲜,实际上库里的流通银子并不多,固定资产才是他们显贵的底气,需要用到大额流动资金时,各方拆借都是正常现象,等回头有钱了再赎回来,循环往复。   只是这一次,他们不会再有向回赎的机会了。   崔闾叫他笑的无语,一边回嘴,“我这是为了谁?”一边手上却不停,拿了小荷包,将他二人从地库里揣上来的各色珠子,分了六份出来,老五便是不在,该他两口子的,也不能少,还有李雁,多爱漂亮的年纪啊?刚好可以打些首饰。   凌湙被这环环相扣的阳谋,弄的贼心痒兴奋,他以往并不是没想过,只奈何财力有限,并无法与那些人打资本战,可现在不同了,他眼前就有一个善于利用资本,钱生钱的。   哎呀,这人脑子可真好使,跟他一样好使。   崔闾叫他盯的发毛,无奈挑眉打了个疑问,凌湙笑着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,问,“是不是在愁地下挖掘的那么大块地方,不知怎么弄?能做什么用途?”   然后不等崔闾张嘴,便接着道,“行了,回头我来帮你解决。”   地下城的规模如此大,填了是真的很可惜,凌湙虽然只逛了一小块地方,却可以想见的其他地方,只会更大更宽广,而能做到让万余人生活的地方,在通风饮水的问题上,是定然已经有一套成熟的机制的。   他只要为这个地下城,解决了光照问题,后面该怎么发展,相信崔闾就会了。   崔闾举起茶杯,也不推辞,“那可真是太感谢了,先生可是为崔某解决了好大一个难题啊!”   凌湙点着他,一副你就装的样子,“咱这不是还得求着崔府尊,帮忙搅乱现金流市场运转么?那不得积极干活,讨一讨您的高兴?”   崔闾觑了他一眼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音来,“嗤!”   天下都是你的,算那门子讨我高兴?   老子纯纯保命! 第89章   江州地底有丰富物藏的事情,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,终于吹遍了江两岸。   消息不胫而走,更沿着条条官道,往集权中心京畿而去。   一枚拳头大的东珠,一方极品田黄古印,以及一樽青铜酒器,随着一胆大包天的偷儿,流窜到各州府,并着还有极品鲛珠的消息,掀动了收藏爱好者的心。   有需求,就有市场,有追捧,就有跟风者,而其中又以跟风者的钱最好赚。   跟风与攀比从来不分家,这股邪风一吹起来,待那些二世祖纨绔子们一入场,这波敛财之举,就稳了。   为了让鲛珠消息显得真切,崔闾直接从地库里捡了两颗最大最圆,颜色呈粉紫,火彩纹路最完美的,用一只整块白玉雕成的匣子装点好后,以天赐瑰宝降福我朝的祥瑞祈表,派了一队重兵护着送进了京。   当今生活简朴,平时不爱奢华,亦没有什么收藏品鉴的爱好,想要他配合,自然得太上皇出马,于是,随着祈表一同送去的,还有太上皇的手书一封。   满朝堂都被江州进贡来的两颗极品鲛珠,夺去了注意力,而伴着鲛珠一道送进宫的前朝古藉、字画、名师大家手信,甚至还有前朝皇帝的御用之物,都不及这两颗珠子夺目。   就在他们以为,以帝后的一惯作风,这两颗珠子会被收进内库落灰的时候,转头就见皇帝纱帽上的东珠,被鲛珠取代,而皇后那边也是,鲛珠被镶在了礼冠上,待客的殿内,绣屏被一整排的翠玉屏取代,手上的东珠串颗颗莹润圆溜,连饮茶的器皿,都换成了碧玉壶和盏,而最令人震惊的,是殿内原本摆放八宝瓶的地方,被一棵血红珊瑚树给取代了。   皇帝那边或许只是矜持的展现了江州的财力,但皇后这边,却是一点不遮掩的鸟枪换炮,所有用物陡然让常来往的贵妇们,都到了瞠目结舌的地步。   江州这么有钱么?   居然能凭一己之力,供得皇帝皇后如此大手笔的花用?   听皇后说的什么话?   哎呀,江州那地儿的府官,哦,姓崔,呵呵呵,说起来还是你们清河本家的族人,太客气了,说在地底下挖了些不值钱的玩意,特地给我们夫妻俩送过来赏玩,还说就那鲛珠,有一箱子那么多,只送来这两颗品相最好的,说是这满天下呀,怕也没人敢用此宝了,害,本宫这辈子也不爱这些,也并不觉得一颗珠子能代表什么,便劝皇上说,咱收了人家这贵重的东西,那剩下的鲛珠,就随他崔大人怎么处置了。   自古鲛珠就是皇室人员的身份配置,从前没出现在帝后二人的身上,是因为没有,而那些存了几百上千年的世家宝库里,绝对是能翻出一二来的,只不过因为违禁,不敢用而已。   帝后露出这般穷人乍富样,让一向与他们面和心不和的世家大臣们,暗地里白眼翻上了天,而从后宫请安归府的夫人们,则掀起了一股攀比之风。   皇后都说了,鲛珠不能代表什么,那她们凭什么不能戴?   什么?家中库藏里的珠子不够分?   买,必须买,花多少钱都必须买到。   于是,府中的采买开始到处找门路,想讨母亲娘子高兴的小纨绔二世祖们,也开始整合队伍,准备打到鲛珠源头地,江州府亲自挑选。   皇帝那边呢,亲信笑眯眯的往外透一句,哎呀,这江州府台真是懂事,今上万寿还有好些日子呢!这巴巴的,就送了寿礼来,太有心了。   旁边再有人跟上一句,就不知等娘娘千秋时,那崔大人还能送出什么来?哎呀,好期待呢!   朝上大臣都呆了,个个回府招了幕僚琢磨。   你说这皇帝皇后是脑子开窍了?   终于清楚了,太上皇那套理想治国之念不顶用,只会苦了自己,不得享受这天下供奉?   就是说,当今在位也有二十多年了吧?以前小,不懂事,叫太上皇忽悠的,整天要以身作则,想百姓所想,思百姓所思,一副要与那些贱民同甘共苦的样子,弄得皇宫不像皇宫,帝后不像帝后,那吃穿用度,叫他们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金贵人,只得关起门来才敢享受,但出门上个朝,连身好料子衣裳都得裹里面穿。   这叫什么事儿啊!   别说,江州那姓崔的,虽然有背叛世家一惯的存世理念在前,可他至少误打误撞的,将皇帝一直以来遵循,太上皇简朴作风的操守给打破了。   打破了好啊!   打破了,才有我等发挥的余地,叫当今尝一尝奢靡享受的日子,叫他知道往年吃了多少没钱的苦,到底有多傻缺,有多想不开。   就是,明明占着全天下的利,只要顺着他们,跟他们一起延续从前的治世风格,就能享受到人间至高的尊贵生活,奢靡享乐的过一辈子,不好么?   嗯,等皇帝享受到了金钱带来的快乐,再给他往后宫里进献些美人,各家贵女早已养成,总要叫她们去与皇后分一杯羹的。   后宫,从来就不该是皇后一家独大,跟前朝那样息息相关的地方,怎么能没有各家自己的姑娘呢!   皇子,也该是各家凭本事得,全出自皇后腹中,叫他们之后怎么玩?   一颗石子投进湖里,旁边起的涟漪,能带动整片水域掀出一股波澜之风。   太上皇撂了从京里寄来的,厚厚一封信,帝后二人各一封,内里都说了近日因为二人行事风格变化,带来的满朝震动。   他也不避着崔闾,看完了就直接推到崔闾面前,点着信揶揄道,“叫你料中了,那些人贼心不死,近日往后宫去请安的贵女呈倍增多,都冲着偶遇皇帝去的,呵呵,我那儿媳告状来了。”   皇帝为了配合这边,近日也是流连后宫。   总要叫那些盛妆打扮的贵女们,有个偶遇皇帝的途径啊!   崔闾捻着信纸,挑眉一副:这我能看?   太上皇手一伸,做了个请字,也挑眉回应:看吧!随便看。   咱俩谁跟谁呀!明明就想看的样子。   崔闾眯眼笑了一声,当他面展开了信件。   皇帝给自己的师傅,兼舅爷爷写信,就没那么多顾忌和矜持了,开头里就透着小儿情。   师傅几时归?儿想见您。   儿近日长了许多白头发,都是叫那些裹脚布大臣气的,天天跟朝上跟儿玩之乎者也,啥惠民屁事不肯干,德政不推,吏治不整,呵呵,儿想杀了他们。   儿前些日子刚从江州拉了一批金银回来,没想那边居然还有钱,儿现在懂了师傅当年要圈着那地儿,不叫人碰的原因了,这么个聚宝盆,真叫那些人得了去,儿这皇帝就没得干了。   那批银子,儿准备一部分用来给和州引渠,毕衡那老货天天上表来哭穷,和州那地儿确实也苦了些,儿准备拨四百万两,从云川支流挖一条水渠过去,若余银充足,还可以带惠南合周边的梯田区,荆南却是无银可驱了,因为剩下的六百万两,其中三百万两,我拨去了军里,另三百万两,除了工部需要研究经费,还有一些寒门学子需要接济,分一分,好像就没了。   儿好穷啊!   儿好想跟师傅一样,带兵去抄了那些大臣的家底,哼,他们背着我在府里喝参汤,吃鹿肉,喝一碗倒一碗,吃一头鹿只吃腹嫩肉的事,我都知道。   儿的刀在争鸣!   崔闾默默的放下了信,默默的给自己斟了一盏茶,默默的喝了后,才抬眼冲着太上皇竖了个手指,“真不愧是您亲自教的。”   这哭穷的模样,这动不动就磨刀霍霍之举,真得了眼前人的真传。   太上皇喷笑,尔后又怅然叹息,“太受拘束了,明明也是个喜欢纵马冲锋的少年人,没料这皇城里面一呆,就呆到了华发早生的年纪,唉!终是我累了他。” --奇@ 书 #网¥ q i & &s h u & # 9 9 &. c o m--   崔闾摇头,将信折好递还给他,“不是你这样想的,那个位置……”   他说着猛然顿了一下,突然惊觉自己最近与此人相处,可能太放松了,竟然一时忘了上下尊卑,以及有些话题是不能碰的。   凌湙抬眼疑惑的望了他一眼,然后便了然的笑了笑,摆手道,“无防,你我之间无需如此阶级分明,崔闾,我既愿如此与你结交,便没有可能因为一句话,或一件事,而跟你翻脸算总账的情况发生,那不止下作,且也玷污了我们之间的交情,我自信看人还是准的,既与你不羁身份小节的成了朋友,那在我心里,你就不可能因为言语或行止,而叫我对你再摆君君臣臣那一套,没必要,除非……”   他说着顿了一下,笑的狡黠,“除非你欺男霸女,招兵买马割裂我大宁疆土,否则,你在我这里,拥有无限豁免权。”   欺行霸市,朕都陪你干了,我俩现在就是狼狈为奸,如此再讲君臣之道,也太虚伪了。   真诚点,大家都真诚点。   崔闾叫邻座之人说的直翻白眼,噎的一时接不上话,感动是感动的,但更多的像是上了贼船之感,且还是只能上,不能下的那种。   嗯,算了,也只能陪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了。   就像被他坑上皇位的那个武家小子,字里行间透着被绑架在皇宫里的样子,连皇后的信里也一样,对着那些觊觎她丈夫的贵女,扎小人。   都一脉相承的,受此人性格引导。   两人此时已经回到了江州衙署,同在办公厅里筹划着,接下来的古玩字画市场,以及那一箱子挑出来的各色珠子,玉石珠翠首饰。   崔闾深谙大宅妇人间的暗中较量,临回江州时,唤了长媳吴氏,带人下地库挑了些能挑动妇人心弦的珠翠,准备以此为矛点,先吸纳一波后宅风向。   果然,给皇后送东西,是最能引动上层贵妇们的攀比之风的。   她们手里的私房钱,对于普通百姓来说,亦是一笔可观数字,且最重要的是,能做一府主母,主持中馈的妇人,与其丈夫的小金库也有沟通之处,这一波的主打方向,就是誓要掏的他们连一个铜板都不要留。   二人就先期摆出什么,作为第一场拍卖会的卖点,来回商量了好久,东西实在太多了,几乎件件珍品,有许多孤本古藉,看的连崔闾都不舍得拿出来,但是,想要吸人眼球,就得搞些稀世的东西,否则钓不来大鱼。   把鲛珠放出去的目地也是如此,否则就崔闾的心思,是想收起来置换自己,原府宅底下的一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的。   太上皇都说了,他可以随意处置那些珠子,里面当然也包括鲛珠,但最后,他还是搬了一箱子出来,作为吸引贵妇们眼球的爆点,准备陆续投进拍卖场。   拍卖场这种拢财模式,早两朝就有了,物以稀为贵,一样东西被炒上了天价,要的人多了,难免就有人另想奇招,于是,聚福楼这种地方相应而生。   商贾的奇思妙想,都用在了经商一途上,从投花选花魁,一枝金花百两起步,用的也是竞争机制,是以,两人对于运用拍卖竞价之举,俱无异议。   现在要烦的,是地点设在哪里。   本来在江州乃应有之义,毕竟东西全是江州的,利用此一波人气,给江州吸引些商业投资,带携府内百姓就业问题,是最好的选择和安排。   可坏就坏在,现在江州各处地底都在发掘地墓,全州府百姓,现在有基本一半人,都受雇于衙署,做着清理地下墓城的工作,以及刚刚从地底搬上地面的遗族子们,两万多人的安置工作,也是将整个衙署吏员忙的团团转,夏信然他们自觉身份不合适,递了请辞表,都叫崔闾给打回去了。   想撂挑子走人?   都给本府将活干完了再找机会,来秋后算账。   于是,几个县令,只能按着各县所在的地墓口大小,自行分配着搬上地面的遗族子们,而原地面百姓呢?那叫个好奇。   他们居然一点没发觉,自己的脚底下,居然还另外生活着一群人。   哎哟,怪不得老觉得自家房底下,有老鼠样的东西在悉悉索索呢!   这群刚从地底下挪出来的遗族子们,那也叫个战战兢兢,抱着自己仅有的财物,缩头缩脑的任人打量,能依靠的,就只有与他们身份一致的夏信然他们,遗老会被一锅端了,夏信然他们这一批新兴领导者,就成了他们隐形的头。   崔闾也非常遵守承诺,给了夏信然在州府内便宜行事权,也就是,他可以按照遗族子们的个人想法,为他们在本州各县,挑选满意的住址安家落户。   当时人排着队的从地墓里出来时,一个个如惊弓之鸟,因为常年缺少阳光,又生活在阴暗处,皮肤是不正常的死白,大多数人都瘦的皮包骨,且有一大半人的眼睛都不太好,年过四十的,竟然大部分都半瞎了,孩子们也一样,能活到成年,有机会像夏信然他们这样翻正身份的,绝对属凤毛麟角的存在。   崔闾没有为难他们,安排了大夫替他们一个个检查了身体后,又令衙署粮官开仓,给他们每个人放了口粮,按了他们刚上地面的那颗惶惶不安的心。   夏信然当时就老泪纵横了,跟赵元思两个人领着上万的遗民,跪在田间地头,各条道梗上,什么感激的话都感觉苍白无力,只能领着身后族人,一起给崔闾叩头。   如此之后,崔闾再差遣他干活,那叫一个卖力,且不眠不休。   而滙渠无县令的问题,也趁此解决了,乐丰县并进了长留,夏信然直接调任滙渠,本来临水和从朔要并县的,但有了这两万多遗民的补充,两县人口一下子就达了规格,再并就不合适了,如此,就还维持原样。   江州七个县的建制,自此固定成了六个。   话说到拍卖场设在哪里时,当今帝后的信便到了,这才有了之前那翻闲聊。   崔闾捏着桌上了茶点填肚子,最近忙的脚打后脑勺,用饭的时间大大缩减,搞得一到半下晌就饿,太上皇也乱没坐相的倚在一旁的椅子上,也因为最近钻多了地墓腰疼,正想着回头要不要趁着没人,去江里游泳健身,伸展一下腿脚。   他个太高了,之前答应了替崔闾解决地下墓城的废物利用问题,连着几日都在钻地底,躬着身体,钻进去就直不得身体的,来回四处查看,幺鸡都吓怕了,一听到下地墓就摇头,现在是凌嫚在跟着太上皇跑。   于是,两人一个忙地面上的事,一个忙地面下的事,只下半晌碰个头,交流一下心得,然后,再就筹建拍卖场的事讨论讨论。   崔闾把皇帝的信推回给太上皇,质疑他上面的称呼,又是儿又是舅爷爷的,因为皇帝最后提了一句,说是太后娘娘问舅爷爷什么时候回京,她怕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。   凌湙扶着椅把手坐直,磨搓着膝盖道,“我舅舅的长孙女,叫我撮合给了武兄,是以,他跟着母亲这头,该管我叫舅爷爷,但后来我又收了他当徒弟,这关系啊,就算不清了,反正都是家里头的孩子,混着叫也没什么。”   崔闾哦了一声,这才理清了里面的弯弯绕。   皇家关系,因为太上皇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,乱到外人乍一听就蒙圈的地步。   太后不是太上皇的女人,而是他晚辈,因为儿子当了皇帝,她自然就被封为了太后。   那论坛里没人涛这个,于是崔闾这边就显得跟个不通外事的隐世孤寡一样,好在太上皇并不介意有臣子不了解皇族结构的,反还笑话他这官做的不够格,连最大的顶头上司家族关系图都没理清,问他皇室宗亲有多少,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。   茫然的又把太上皇逗的直乐,觉得这人身上真是处处透着矛盾,一肚子尔虞我诈,结果竟然在最基本的信息处理上,显露出一股子呆直愚笨来。   崔闾也不理他,仍在埋头就拍卖会的举办点踌躇。   他实在也不愿意错失,这种能快速拉动江州商业发展的大好机会,可就目前的人力物力而言,也确实处处短缺。   谁懂,他手里明明握着大把的银钱,结果,整个州府划拉不出多少人才,外聘人进江州呢?人员属性实在难以保证,在江州没有被他经营的固若金汤时,他且得有一段时间,不敢往外扩张人才储备这事。   太上皇瞅着他紧锁的眉头,无奈的点着桌几面道,“你把头抬起来,往上瞅瞅!”   崔闾依言抬眼,瞅了瞅他,又瞅了瞅他头顶,一副要我瞅什么的表情。   凌湙咬牙切齿的拍着桌几,“你求我一下会死啊?我要不开口,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开口了?”   崔闾咳了一声,老神在在道,“咱这不是怕,手里这点东西,不够求人的么!”   你是谁呀?   我也是才知道,您竟然有雁过拔毛的美称,真真不能叫人小觑,开一次口怕要破产败家。   我就不求你!   把凌湙气的拿手点着他,“我写信回北境,要些玻璃工坊的匠人来,他们近年烧出了一种硬度非常强的玻璃制品,折光度非常好,我打算用在地下墓城的吊顶上,如此地底下即便不用火把照明,白日间也当有足够的光亮……”   他没说完,但敲了敲茶盏,“倒茶。”   崔闾依言上前,特毕恭毕敬的给他倒了一杯茶,还亲自给递到了手上,话虽依然没求一句,但态度至少很有个求人的样子来了,叫凌湙多少舒心了一下,“哼,这还差不多。”   一口饮尽后,才道,“我一并替你把盖楼的工匠,和砖窑坊全要来了,以后你们江州自己就能烧制青砖,再不用往外地花高价购买了。”   江州本地内当然也有烧砖的,但之前说过,工艺这块上一直停留在前两朝,北境那边的青砖窑坊,是凌湙领着人改良的,后来经过匠人不断的努力,所烧制出来的青砖耐用度,是任何地方不能比的。   之前滙渠县镇集市两边的商铺,所用青砖,都是花了大价钱用船从保川府那边运来的,所耗实在咂舌。   崔闾一瞬间眉开眼笑,有了这些匠人的助力,他要在短期内盖出一栋,足够拍卖会使用的小楼,简直再无烦恼,更别提落地江州的青砖窑坊,以后就是他翻建江州地面上,所有建筑物的神助力,可以省了多少运费啊!   嗯,值当他再替太上皇多斟两杯茶!   凌湙都叫他这模样给整乐了,好嘛,你办事,回头我还得倒贴,不止倒贴,我还得求着你贴。   崔闾觑着他乱跳的眉眼,还嫌不太够的打蛇随棍上,搓着手道,“陛下把江州的兵防给我了,奈何我是不懂武事的,害,一事不烦二主,您去信北境的时候,顺手从边城军里,给我找两名练军教头,帮我整合一下江州兵防?”   那两颗鲛珠,和几车子东西,送进宫,皇帝为奖赏他的忠心,一道旨,就加了他江州总督名头,算是彻底把兵防给了他。   当然也有做给满朝大臣看的,为配合太上皇他们这边的计划,但崔闾这官却是实打实的,武备兵防到了手。   太上皇一口茶呛出来,丢了茶盏起身,嘴里嘀咕,“我就知道你这茶不好喝,赔本生意做的,朕……咳,宁某几时这么亏过?”   说完抬脚欲走,崔闾跟后头嘿嘿直乐,“后院备了酒水,还备了泡澡的药汤,你这两日下地墓辛苦了,本府都看在了眼里,先生过去松散松散?”   凌湙斜眼看他,臭着一张脸转了脚尖,“你这求人的话不肯说,示好的事却不少做,呵,宁某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。”   崔闾赔笑,不住点头,“是是是,不好收买,不好收买。”   嘿嘿嘿嘿,砖窑坊有了,练军教头还远么?   这太上皇就是口是心非!   我懂,这就是上位者的傲慢!   王听澜跟凌嫚从廊沿后头转出来,望着向后院去的两人,道,“我觉得主上最近开怀了很多。”   凌嫚咬着一块酥糖,含糊着点头,“嗯,最近眉眼都亮堂了,这江州真是个好地方,五哥喜欢这里。”   王听澜拍了拍她,笑道,“应该是在这里又遇到了,如同武大帅那样的知己兄弟吧!”   自武景同过世后,太上皇虽如同往日一般的过着日子,可谁都看得出来,他好像陡然就孤独了下去。   如今能重拾少年心性,与人调侃说笑,真好啊! 第90章   皇宫大内,皇帝皇后,历来是群臣勋贵们追赶潮流的风向标,这两位于穿戴、用物上的考究品味一上来,那各地豪绅世族,可自觉有了大用武之地。   各州府的珍宝坊,开始各显神通的往江州来,而保川府作为入江州的必经关卡,内里商贸开始紧俏繁茂,往来人流如梭之下,带动的沿江县镇上的住宿打尖地,都价格翻倍,百姓们的小摊位都跟着做成了流水席,夜晚华灯初上,隔着一条江,都仿佛能听见内里的买卖吆喝声。   而江州这头,则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土建、房改,以及重新规划百姓居住地。   有了太上皇从北境拉来的一套成熟基建班底,崔闾只要在衙署,铺开整个江州地舆图,招了各县县令,和本衙经历、知事等属官,开会、开会、没日没夜的开会。   就着舆图上的各区版块,将商业圈、生活圈、娱乐圈,以及百姓们日常离不开的小摊位市场,一并给画了出来。   因为有钱,并且承诺了原房址面积不仅不克扣,还会照着每家的人口数安排,必定不会发生人多住不下的情况,并且在改建房屋期间,百姓们赁房生活的费用,都由衙署承包。   如此一来,动到那些人的祖宅时,便没了所谓的故土难离之闹事者,便有老人舍不得在祖屋上动土,亦有其家中儿孙们,架着求着搬离。   衙署过来组织人手劝离的胥吏可是说了,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,也就是新任府尊有如此胸怀,敢于这么大手笔的给你们改善居住条件,再要不识抬举,待他撂挑子不干了,换个旁人来就任,呵呵,你们是想回到严府尊就任时期?   那时期,你房子倒了,屋顶烂了,睡里面冻死,都没人理,有现在这体恤爱民的,可珍惜着吧!   西城因为土地夯实,地墓层只有一条地道从此处经过,如此,其上的所有土地,便都是可居住区,遗族子们这次分了有小五百人到此安家落户,加上南城那边暂时挪过来的妇孺们,整个西城,便成了州府内人口最密集处。   南城那块地最终被定为了拍卖场址,崔闾准备将地下中空部分,打造成密宝交接区,所有在上层会场内拍得的珍宝,都会受到保护的,移送到地底下进行交接,并为了有严格的隐秘性,每个拍得珍品的客人,都会有单独的引人,和来去通道。   这里连接着江边,再打造一处出入码头,单供这些人来往,若有不想暴露身份的,此处地点简直绝佳。   后尔在着手改造时,崔闾又对着那地底空间沉思半晌,最后,在另一边扩容出了一个珍宝置换交易场,以及三五间豪阔赌桌。   彼时凌湙正就着西城居民小楼的事情,跟从北境搬来的青砖坊,和熟练盖房的工匠们,讲着他对于整个百姓生活区的规划,也不说盖多高的小楼,毕竟钢筋混凝土这玩意目前还没有,盖高了危险,而纯木结构的,就江州这不产木的地界,短期里也不现实,于是,只能退而求其次的,盖那种连排的砖木结构的两三层小楼样式的,如此,安置再多人也不用发愁了。   他的设想曾经在北境没推行出来,因为北境不缺地,当时人口又不密,人家祖辈的习惯,都住的大四合院那种的,楼房在当地极不受欢迎,盖了也没人爱住,后来荒置了,就成了将兵魔鬼集训营的宿舍。   这还是他少数在北境干过的,折戟沉沙的项目,说来也是叫人唏嘘又好笑,起码他义兄在世时,没少笑话他,说有宽敞的大院子不住,谁愿意挤那盒子间?   凌湙这回可吸取教训了,不按自己脑子里固有的楼盘样式画了,他结合了荆南的吊脚楼样式,楼下一层改为百姓活动区,也可以做摊位用,上两层住人,并且全四房两厅大户型,连着两户还可以打通了合成一家,供人口多的百姓人家选择。   那北境过来的工匠们,被他说的一愣愣的,总觉得这人的理念怎那耳熟?有年纪大的回头一思忖,哎哟我去,这不是早年太上皇搞的那啥楼盘么?当时就没分出去,压根没人爱住。   他愁的悄悄去找了王听澜,没法,太上皇这信是通过王听澜的手递过去的,搞得过来支援的工匠们,都以王听澜为主,早一批的养老的养老,离逝的离逝,于是,现在的这批次匠工,都没人敢把眼前的青年,往那位尊上想。   帅府那边倒是知道了这位在江州,在挑选工匠坊的匠人时,就全挑的与早年太上皇没见过面的,他们也知道,满朝堂对太上皇的信息非常灵敏,泄露一点皇帝那边都不安生,如此也是,两边打掩护,但武景瑟作为现任大帅府家主,她的请安折子是一早就递过了,若非凌湙严厉责令她不许动,怕早要借着往保川府看自家子侄的名义,跑江州来了。   王听澜叫这些匠人,连说带比划的,也是一个头两个大,她现在又多了个安抚刚从地下墓城搬上来的,那些妇孺小孩子的工作,因为常年遭受压迫虐待,女孩子们尤其怕人,妇人也是胆小如鼠,叫她们呆一个地方,只要没出现下一个指令前,渴死饿死,都不带敢动的,实在叫人心酸难受,于是,这些日子,她也是带着人小心翼翼的与她们接触,试图宽解她们那颗不安的心。   江州这地界,本来划给百姓居住地就不大,每户独门独院也只两间屋子一个灶台,有更窄小的,只有一间屋子,廊沿底下做灶台,更大的土地面积,都叫富绅们占了盖前庭后院的大宅子了,如此,这盖连排居民楼的规划,是真真可行的。   等劝了那些匠工回去按照太上皇的意思造房砌屋,她一个转脚就去找了太上皇,手里捏着前两天刚收到的信。   纪家家主的信。   凌湙皱眉揉了揉额骨,旁边王听澜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,纪家那边为着纪百灵的事情,彻底被大帅府移除了近臣中心,武景瑟那边要不是看纪百灵瘫了,只怕要将人推出菜市口闸了,秋三刀被关了起来,虽有大夫隔三差五的照应着,但看模样,秋家也是个听天由命的架势,不打算要他了。   两个孩子,都在她面前长起来的,她到现在也实在没想清,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,纪臻那边,也因为在江州的包庇行为,受到了家主的鞭笞之刑,到现在据说还不能行走。   王听澜声音艰涩,“纪家愿意献出全部家产,只求主上顾念往日情分,放他们一家归乡落藉,此生再不涉足军务官场。”   纪家原就不是北境的,纪立春在跟随主上之前,是西北长廊线上的一个千总,老家是茳州钱江的,如今全族为了个纪百灵,知道在北境再无发展前景,就目前所任官职,也是到了尽头,纪家家主破釜沉舟,决定以北境基业,换取他们家在朝中目前唯一的官职。   纪百灵是自作自受,可作为其家中长辈,教养之责是要担的,纪家家主也知道,再不表态,恐怕不止北境基业保不住,连朝中现有的官职,都得一并给撸了。   也是壮士断腕了。   凌湙垂眼敛目,过得半刻左右才道,“准其所请,另,收回其父纪立春的关亭伯称谓。”   王听澜心头大震,差点出声劝主上三思,可话到临头,又生生咽了回去。   这一刻主上身上透出的气势,让她记起了当年那个杀伐果断的铁血君王,非是个眼里能容沙子之人,纪家能从北境全身而退,还能保留朝中官职,也就是现在的主上,心性平和下能给的最温和的处置。   纪家成了被杀鸡儆猴者,主上意用此,警告北境内的大小功勋家族,若纵子嗣为祸,下场便照此表。   算了,事已至此,纪家……王听澜在心里轻叹一声,拱手给凌湙揖了一礼后退了出去。   崔闾便拎着南城地下城改造概念图,来找了他。   也不知是没看见,还是故意忽视了凌湙脸上的不虞之色,铺开南城地下城舆图,一股新制的墨味散开来,上面条条道道,用墨笔细线勾勒出大致建筑方位,以及各处用途,设置的一些保证客人隐私的暗房里,有榻有浴间,甚至还有泡澡池,把凌湙看的额头隐隐直跳。   设底下赌坊他就忍了,搂钱么,能来这种地方的,不奢就豪,能让他们在此处把钱消耗了,未尝不与他们的计策相合,可设这暗房……想干嘛?   崔闾倒是坦然,捧着茶盏道,“先前抄没的十来家子,里面蓄养了上百名歌姬舞娥,本府总不能一直养着她们?总要给她们找些活干。”   凌湙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。   崔闾像是没看见似的,继续道,“那些远道而来的纨绔子们,豪绅富贾老爷们,不能叫人家拍完东西就走吧?总要有点什么项目来招待招待他们,而自古生意就脱不开金钱美人,暴利生意无非就这么些,别地能做,我江州自然也能做。”   他说的是京畿,和其他别的州府,都有花楼赌坊等销金窟,天下唯二没有的,只北境和保川府,连和州那等喝水都艰难之地,也有烟花柳巷呢!   是禁不掉的。   凌湙忍着火,“别人能做,那是别人,我的地头,不允许。”   崔闾就露出了个笑来,觑着他的脸色道,“谁的地头?宁先生,你是不是忘了,这里是我在当的府台总督府?”   凌湙一掌拍的桌面震颤,“崔闾。”   他心情本来就不好,按理不该跟死人计较,纪立春是纪立春,纪百灵是纪百灵,他一向讲究不搞连坐诛联等事,然而现今,为了制衡前朝百官,自己的大本营这边,却没有时间再来徐徐教导规劝的,只能用重典惩治的让人警醒,紧起皮来给他把后方稳住。   自觉也是对不住,跟自己打了一辈子仗的老部属,正憋的火大呢!   崔闾这挑衅的姿态,正正好的掀了他的暗火,借着这个争执,一举给发作了出来,但就开红灯区的事,他却是真恼怒的。   放之前不至于拍桌。   他愤怒的点是,崔闾明明看出了他的暗火,却还来挑战他的底线。   作为朋友,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来宽慰宽慰他么?   崔闾就不,他顺着桌脚就跪了下去,“臣死罪,惹的圣上如此大火,这官莫不如……”   凌湙蹬蹬蹬往旁边跳了几步,然后一个箭步,就冲门边上,把两扇敞开的厅门给砰的关上了,回头压着紧闭的门扉,瞠目咬牙,“你干什么?谁叫你跪了?”   我就大点声叫了你一个名字,你就要爆了我的身份?幸好这会儿门外没人,万一叫路过的胥吏署官看见了,回头他怎么弄?   可恶,这人从进门起,就没憋好屁!   凌湙气的脸发青,没料那刚才还敛目跪地上的人,这会儿却是自己扶着桌角站起身了,再看那裤腿,好家伙,根本没挨着地。   多少年没人敢这么演他了,凌湙都给这人气笑了,那一腔子憋闷哪还能有呢?抬脚就回了桌子边,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。   演是吧?行,你演。   门已经关上了,来吧!你跪着回话。   崔闾左右找了找,当真找了个蒲团,摆到了凌湙的脚跟前,掀了袍角一副要跪着解说的模样,叫凌湙郁闷的不行,长腿一伸,正正抵住了他弯曲的膝盖,无奈道,“还能不能好了?就非得把我杵着不是?受了你这一跪,咱俩这关系是不是就得到头了?你那心里的算盘珠子能不能别拨了,震的我心里头直跳跳。”   “咳!”崔闾就势直起了身,也没真想跪,比的就是谁更能沉得住气而已,显然太上皇没演得过他。   这就好办了。   从起念在南城地底下做一处暗窑起,他就打着鼓的想怎么能不触怒的,将太上皇说服。   就他调查的结果得知,北境和保川府两地,是真没有烟花柳巷这等欢场之地的,早前倒是有用过此等娼馆,做消息传播渠道之用,但据王听澜所说,等那一批女子过了花期后,太上皇这边,就不让用这门生意,做信息收集工作了,全发展的是三教九流之地的丐众。   太上皇是真的打从心眼里,怜惜这等女子,有专门的收容所,专为了开导沦落烟花之地的可怜姑娘,帮助她们恢复正常生活,并会在户籍册上,彻底抹了她们的过往。   崔闾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触动,他虽然接受的是传统仕大夫教养,并不与这些女子的波折共情,甚至在之前几十年,江州地界上富绅之间互赠姬妾侍婢,在他看来,都稀松平常,也就他不爱这口,换了崔固那老色批,家里早塞满了。   他触动归触动,该要做的事却不能让步,借着太上皇刚刚的态度,撩了一波火发出来后,再要谈这等容易惹恼他的话题时,就有火,他也知道留给他分辨的时间了。   不然,呵呵,信不信,他刚张口,就能叫眼前这人给撅回去,并且再没了商谈的可能。   缓冲一下,演一波,就是真跪一跪,也不亏。   崔闾很主动的拿起茶壶要替太上皇把茶满上,结果,叫人给挡了,揶揄的调侃道,“你先说事,我再看看这茶能不能喝。”   行,那就先说。   很简单,江州府与保川府连成一线,对标的是北境官方势力,按理行事章程应当是与北境、保川那边是一样一样的,然而,在制订敛财之策时,就崔闾本人来讲,按他站的世家勋贵位上想,进了江州这地,一想到其身后的背景,那根弦就得紧着,得保留着余地的醒着,玩不能尽兴,乐不能忘蜀,做什么都会反复想到他身后的势力图。   这不像是太上皇准备往各地,找小乡绅围大户买田买地的暗中之举,他这是妥妥的箭靶子,竖起来就是招人眼的,那要怎样能切中那些人的脉络呢?   凌湙忍不住打断道,“用那些身世本就悲苦的女子?她们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脱离苦海了,便是你这江州之地容不下她们,北境和保川府,再不济和州那边,总有能洗去她们身上标签,叫她们有存身之处的地方的。”   崔闾无奈的摊手,“自古权钱色,是最容易打成一片的伎俩,我当然也希望给她们一个好去处,但你可能不清楚,这些女子,自小被当玩物教养,没长成时,就灌了极寒之物,她们这辈子是不能生养的,你倒是说说,现如今好人家谁愿意娶个不能生养的女人回家?再者,她们被养的娇贵,除了琴棋书画,没有一项傍身技能,带去北境,靠绣活过日子?还是靠做小买卖存身?她们的身子已经受不得风吹雨淋了。”   凌湙不说话了,他收留的最早一波烟花女子,确实有人一辈子无法生育,便是后头侥幸嫁了人,也会因为没孩子,而遭受婆家磋磨,人心这东西,最经不得时间的考验,到后来,那从花楼里退下来的姑娘,便自封在一处小楼内,再不与外界来往,终至孤独而去。   崔闾叹息了一声,提起茶壶替他斟了一盏茶,“那些女子被解救出来后,我让人找了她们的家人,但大部分是没有家人的,少部分还有家人在,却不愿意领了她们回家,有一二家人肯带回去的,也是隔没多久就将人匆匆嫁了,但那所嫁之人,却都不是正经娶回家当媳妇的,依旧是那等供人消遣的玩物,下场不比之前好,这之后,那留下的女子,便再不想走了。”   能去哪呢?   她们的身条,一开始就照着赏玩姿态养的,走两步路,就能叫人看出与寻常女子的不同处,有眼睛毒的,甚至能从她们一抬手间,就能识破她们之前的贱业,这世上本就没有白来的善意,那些姑娘常年受别眼相待,心性养的敏感极了,别人一个眼神动作,都能叫她们躲起来哭半天,那暂时收容她们的五进院子里,几乎日日就有投梁跳河的,不是他派了老嬷子日夜巡逻着,恐怕山脚下的荒坟早竖了好几十。   凌湙听了不说话了,抿着嘴把玩着崔闾给他倒满的茶盏,热茶溅了满手,也不挪动。   崔闾轻轻的帮他把茶盏抽走,又递了帕子给他,轻声道,“我想让江州成为那些人,自以为的,能撬动帝党一脉的跳板,既然咱们已经试过了硬碰硬,那现在走迂回路线,围点打圆,你的收购土地山林道路是一计,我这里设局套现是另一计,那何防再叫他们陷的更深一点?”   你硬碰硬的,以禅位收尾,现在咱们既然已经转换了思路,在用人这块上,就不要太拘泥局限了。   成事者不拘小节,势必要牺牲一些人,不是战场上拼刺刀的时候了,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,女人是利器,古往今来都如此,你不得不承认,英雄难过美人关,用好了,绝对能省一半功。   凌湙垂眼不说话,其实心里是认同的,只到底道德标准太高,让他始终突破不了人性的底线,要利用那些本就栖身尘埃里的女子。   崔闾嘬了一口茶,等他消化了一阵后,又继续道,“江州地底设了这么一处地方,而我又是新投的帝党,在他们看来,可能还存在养不熟的阶段,用这处北境和保川府都没有的暗窑,我意在告诉他们,作为世家勋贵圈层的掌权人来讲,其实内心做派是与他们一样的,便是投了帝党,可旧有观念举止,没有脱离他们的阶层……”   凌湙终于跟上了崔闾的思路,接口道,“这就是你与帝党的矛盾点,你旧有的习惯,跟帝党背道而驰,尤其设的暗窑,算是触动了我……太上皇的禁令,他们进来这处之后,就可以捏着这处与你盘桓……”   崔闾眉眼终于舒展了开来,笑着点头,“我先递过去一个把柄,把江州的帝党背书削弱,让他们以为我是背地里搞的暗门子,北境、保川两处不曾有的东西,我有,你想想,他们那么想要瓦解北境内部势力,会怎么做?”   会一边厌恨你,还得一边捏着鼻子来与你合作,如此,南城销金窟,才算是真的立起来了。   想要人花钱,你就得给人一个舒适安全的环境,别人明知道你这处有着帝党标签,便是花销,也不会真的敢放浪形骸,原形毕露。   他就是要让人以为,这里有可钻营策反的机会。   凌湙彻底明白了,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崔闾,这是一个合格的宗族之长,心计谋略样样有,最重要的是,他有着他身上没有的,属于这个时代的处世观。   不做无用的怜悯,不背较高的道德,比他更懂这时代的普世价值观,和士大夫制衡之道。   其实他也懂,真异地而处,他也能有如此手腕,可终究会因为强烈的道德感,将明明易走的路,走成荆棘。   像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一样的,崔闾再次轻声开口,“我与你说这事之前,已经派人去问过那些姑娘了,她们大都是愿意的,正常状态下的生活环境,让她们惊惶不安,重操旧业虽说过于残忍了些,可于她们而言,却是舒适区域,我可以保证,她们有选择卖艺不卖身的权利,接不接客都由她们自行选择,我需要的,只是一处暗娼馆,在丝竹交汇之时,让我与进入地下城的客人,拥有一个互相试探的机会。”   懂的,凌湙懂的。   那些能下到地下城的人,非富即贵,且绝大可能,都是与他对立的那帮人,如果崔闾身上帝党的标签动也不能动,那他们只会对崔闾敬而远之。   崔闾又重新给凌湙斟了一杯茶,“江州的崛起,势必会让各方展开掘底调查,你的行踪不能叫人摸到,知道你脾气的人,若见了我这处暗窑,便会彻底放心了。”   是的,所有知道凌湙性情之人,都知道他极为厌恶烟花柳巷,以及利用女人赚钱的行为,崔闾这一招,能彻底将凌湙是否进入江州的疑虑打消掉,让人不再往他这边深挖。   只要他身上不打上太上皇的标签,那对于后进入的帝党官员,依那些人的傲慢和自视甚高的行止,定有信心能将他策反,这些年,被他们策反的寒门官员,也不是没有。   金钱权位可以买动一切,就是他们的处世教条,皇帝能给的,他们能给,皇帝不能给的,他们也能给,心志不坚的,基本难逃他们的糖衣炮弹。   凌湙到底被说服了。   崔闾为宽他心,将茶亲自塞到他手里,轻声道,“等所有事情了结后,我会派船将那些女子送到一个不认识她们的地方,让她们重新开始生活,如果可以,东桑岛那块地方就不错,离我们这里近,船来船往的也方便,最重要的是,雁儿身上那蛊虫,可以令她们有个自己的孩子。”   他一说,凌湙就懂了,这些女子不能生,可那东桑岛上的男人能,有李雁那孕母蛊在,那些姑娘,完全可以借腹生子,且生出来的孩子,百分百是她们自己的。   崔闾说完还挺不好意思,觉得男人算计男人,听在这钢铁直男耳里,是不是太损了些。   可对于东桑岛上的那群男人,崔闾通过梦里的那一场场杀戮,早就存了祸害那一地的想法,只不知道眼前这人能不能同意他使这损招?   凌湙斜眼看了他一眼,绷着张脸努力维持着仪态,可一想到今后那岛上的男人,俱都会转了性向,不由的心里就蹦了些小激动,感觉眼前这家伙,怎么这奸滑奸滑的……嗯,太对他味儿了。   嗯,就这么定了! 第91章   崔闾是第一次,这么具象化的,从眼前男人身上,闻到了血腥的味道。   之前要么是梦里,看论坛上的文字描述,要么就是几十年前那次屠戮后的道听途说,没有一次会是通过当事者本人口述,告诉他是怎么亲自处置的败方俘虏。   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?既已生出了狼子野心,不趁其势弱时,一举剿灭抹杀,难不成还要给予他们死灰复燃的可能?”   明明那人手上捧着的是一只茶盏,可在崔闾眼里,却只觉那茶盏陡然竟化为了嗜血长刀,高高举起,毫不手软的砍落一地人头。   他竟是如此的憎恶东桑。   可就东桑目前的发展而言,还没到有能力侵犯江州的时候,他厌恶东桑,是因为梦里预警,太上皇厌恶东桑,也是在梦里江州被欺凌侵犯之后,是以,此次他们一行人的东桑之行,崔闾只以为会是夺财之战,期间死上一批东桑兵勇,亦是一次削弱他们实力的机会。   他还想着,等哪天江州兵防上来了,他就隔个三不五时的,派船去那边掠夺掠夺,势必叫那边再发展不起来,结果没料,人家头一回过去,直接把那处夷平了,连刚兴起的幕府势力,和当地刚启蒙的文明文化,都一并给摧毁的干干净净。   这仇恨来的如此汹涌,又毫无征兆,崔闾想不通。   凌湙却以为低着头陷入沉思的崔闾,是不赞同他杀俘的。   从古至今,杀俘的将领,都要被打上残暴不仁的标签,受当时的士大夫,以及后世学者指摘、批判,就他所知的那几个,足足千年都成了他们身上固定责疑的点。   可那又如何?   若非开矿需要人手,他不介意灭了他们的种族,就算被后世人按一个暴君名头,也不能阻止他拔刀。   他把东桑岛的男人和女人分开,是打着不允许他们再繁衍生息的主意的,只要断个两三代,再辅以文化入侵,东桑岛那块上的人,之后便都是他大宁子民。   但崔闾的提议,却也是一个进化方向,只要实现那样的布局,光凭那些身心受创的女人可不行,身体的局限性是其一,思想上若不能站至高位,就是给她们机会,也难以自立自强。   肚子不能决定一切,扭转思维是她们的必修课,得从现在开始,就朝她们灌输,我大宁子民,便是女子,其身份血脉永远高于周边岛民,得根植入脑子里。   凌湙张嘴,想就杀俘之举分说一二,却叫崔闾抢了先,“卫沂可用。”   继卫沂之后,又陆续出现了十几例男孕之事,因为崔闾这边刻意的压制,减少百姓对他们的关注度,用一波接一波的市貌改建工作,让人无暇就这些男子孕肚之事嚼舌根,一来二去的,这些变化倒成了寻常事,没有所谓的猎奇指摘,也就没有了喧嚣的指指点点,好赖让那些不幸被耽误的男孩子,有了喘息之地。   可身体上的骤变,到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,便是无人指摘,但到一处陌生地,也会引来窃窃私语,长此以往,便会使人裹足不前,再无精进。   妇协部鼓励女子走出家门,没道理让这些改变了体质的男子,因为世俗眼光,而困于家宅,是以,崔闾也在想他们的安置方式。   且不管太上皇这斩草除根的杀意是哪来的,但就这些人的去处问题,崔闾终于有了方向。   不管后世之人,如何吐槽他所在这个时代的男尊女卑问题,事实就是,男子以家庭为单位的地方,所受教育,就是除我以外人皆贱的思想,无论他们在外面如何低三下四,在家里这一亩三分地上,他们就是王。   是以,但有权利施为的时候,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,适应新身份,而无需再加以鼓励引导,比起从小就受卑贱理念压迫的女子而言,更能胜任早期的管理岗位。   放他们先去东桑进行开拓工作,等这边姑娘们的思想做好了之后,以她们身体上的优势,就能天然的占据行事主导权。   崔闾将自己的想法说完之后,陷入沉默,古来男子自我为尊,视女子本弱,可事实是,谁承担了孕育之责,谁就失去了身上铠甲,没有什么是生来本该如此的,一个孕母蛊,就能叫人瞧清性别本质,根本没有所谓的尊卑之分,只是物竞天择而已。   他好像有点懂了太上皇一直以来,坚持的男女平等之意。   无分性别的将所有人拉到同一起点之后,给予同等的教育资源,尔后再看各自发展,且说不好胜负会往哪边倾斜。   东桑岛上,女子一但不用承担孕育之责,崔闾都想不出世事会往哪方发展,那就像一个重启的空白区域,而卫沂他们,又是否能凭先入优势,抢占一席之地?   太颠倒了,崔闾竟然想的头疼,不知道这对于卫沂他们而言,是机遇,还是又一次承重的心理打击。   到底他不曾真的受过后世教育洗礼,看到的和感受到的,在他所在的现实里,产生了严重割裂感,一边希望已经承担起了孕育之责的卫沂他们,能抵住身体带来的改变,继续在那片土地上掌握主导权,又一边期待着后续进入的姑娘们,能为自己活一把,彻底为自己以及后世的女子,挣出以女子为主导的生存空间。   嗯,这约莫就是那论坛里,时常有人嗷嗷哀嚎着的,精神分裂症?   崔闾囧默,偷偷觑了眼旁边的太上皇,想来他应该是乐见其成,极为期盼那边会成为女子的掌中物吧!   这莫明发散,又了然的神色,把凌湙觑的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好几眼,不知道自己这又是招了崔闾什么腹诽。   感觉哀怨与期盼齐飞,踌躇与坚定并存,然后汇集在一起,就成了对他的满腹牢骚。   凌湙:……杀个俘,难不成还杀的这老古旧文人,与我离心离德了?   哟,难不成他还遇到个,觉醒了民族平等的旧时士大夫?   可以啊!怪不得接收他的新思想理念,接受的如此平和、良好,并不遗余力的进行推广呢!   以士大夫固有理念,应当不全是为了官位,而刻意来讨好他的。   凌湙眯眼,把自己想开心了,然后决定给这个古人,解脱一下固有思维,免得他把自己绕进死胡同,想的脑袋打结。   “咳,圣人言,人性本善,其实认真来算,恶者占大头,善者以群分,就我大宁所在版图,自古礼仪之邦,得圣人教化,善从心发,普及世人,是以,在我大宁这片土地上的善者,当有至少八成往上……”   崔闾斜眼不吱声,嘬着茶听他狡辩……哦不是,分辩!   凌湙摸了摸鼻子,“那化外蛮夷之地,恶里生、恶里长,无圣训滋养,胚胎里就带着恶性种子,教无可教,不如毁之,咳,以后你就懂了我的先见之明,所以,无需替他们报不平,有良知的人族,不当包括他们。”   总结:我族人民都是好的,东桑那岛生来就恶。   崔闾:好的,确定了,太上皇对东桑,确实有着赶尽杀绝的厌恶。   也不知道脑子里打了什么结,先前在地墓里骤起的试探心思,这会儿就异常强烈,尤其就太上皇身上起的这莫名的,族群鄙视链,按理以他宣扬的人人平等思想,哪怕化外蛮夷,也当有一个教化改正的机会,可他偏偏给一刀切了,还下了胚胎里带恶的断言。   这简直与他坚持的理念,太不相符了,在崔闾看来,就很没来由的恶意。   崔闾心头蠢蠢欲动,一眼又一眼的觑着太上皇的脸,见厅门正紧紧的关着,没有人来打扰的样子,于是,咳,他清了把嗓子,学着从梦里听来的怪腔怪调,张嘴就道,“中国~有句古话~识时务(习习物)者为……俊杰~”   轰隆一声巨响,是靠背长椅倒地的声音,然后,崔闾眼前一花,下一刻整个人就被扼住了咽喉,提了起来。   他脑子里一瞬间空白,然后就因为呼吸不畅,而拼命挣扎了起来,脚尖够不着地的,想要挣脱开钳制,可掐在脖子上的大掌跟铁钳似的,他用两只手都扒拉不开,整张脸因为不能呼吸,而涨的通红泛紫,生平过往走马灯似的从眼前一闪而过。   他大爷的,别是要死了吧?   很寻常的一句话,他就转换了个调调而已,这人的反应怎么这么大?   正昏沉的以为要被掐死的时候,就感觉脖子上的手松了一点劲,那掐着他的人,将他抵在桌几旁的屏风上,压着他凑近了耳朵,咬牙切齿的逼问,“哪年的东桑人?藏的挺好啊,若不是听朕将东桑岛夷平了,怕是永远露不出马脚了吧?”   怪不得之前老是用眼睛,一眼一眼的觑他,这是被夷了祖宗的敢怒不敢言吧?   崔闾倒吸着一口气的,解了胸口窒意,眼角禁不住的沁出生理泪水,卡脖子上的大掌仍蓄着下一秒就扼断颈骨的力道,他头晕眼花,控制不住的想往地下溜,却一次次的被眼前人用力往上提,气息紊乱之下,呛咳声顿起,一副要咳断气过去的样子。   凌湙脸色黢黑,手掌不由自主的松了松,虽仍提着人没放手,力道却是收了许多,态度依然冰冷,甚有股叫人愚弄的愤怒。   他大爷的,这要真是个东桑穿者,那前面的所有交往,会变成恶梦,一辈子如鲠在喉的。   愤怒让他失了冷静,也根本没心思去理顺之前,相处中的所有小细节,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充斥着,这不是他同胞,这是个骗子,骗的他把人当成了知己,挖心掏肺。   他狂躁的简直想杀人!   那手不自觉的开始往腰上摸,可他与崔闾商量事时,一向喜欢解了配刀,往桌上撂的。   厅内气氛凝固,崔闾咳的肺都要炸了,努力蓄了一脚的力道,猛的抬腿要踹过去,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了,便要死,也得叫他当个明白鬼。   凌湙岂能叫他踹着?抬腿一挡就卸了他的劲,再次将人压屏风上,瞪眼直盯着他,“你老实点,否则朕卸了你的胳膊腿。”   从怀疑崔闾身份起,他就不再以我自称,而是端起了太上皇的自我称谓,势以各方面碾压之意。   崔闾心头飙出一串沾亲带故的诅咒,可理智仍死守着最后一片清明,只瞪着通红的眼睛呼哧呼哧喘气,咬牙反问,“便是要杀我,也得有个前因后果,没有因为一句话,就如此翻脸不认人的,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么?”   凌湙冷着张脸,凑近了他脸上看,甚至还拿手往他耳侧鬓角扒拉,想看看这是个披着人皮的什么怪。   他是胎穿,就不能禁止各种穿,魂穿的、鬼怪附身的,万一真叫他碰上了呢?   这思维发散的,换个人,他都能冷静的想一想其中的高难度,可崔闾这猛然间的一句话,跟天灵盖被人掀了似的,叫他根本淡定不了。   他刚认定的此人,为继义兄之后的,又一个可相交之人,那找到知己的欣喜,余生不再孤单的欣慰,统统都毁在了那样一句特有的语调上。   所有的红旗人,终身不能忘的场景,大约都有被后世东桑大佐,拿枪指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,劝他们顺服的一句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的怪腔调。   刻在灵魂里的杀意,直冲脑门顶。   崔闾鬓角的头皮,都叫这人扒的生疼,梳的整齐的头发此时早乱了,给他气的眼花耳鸣,实在怒的顾不及身份仪态的,拿头怼着这人的脸就撞了过去,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,好在凌湙让的快,又加之身高优势,他这撞过来的猛烈动作,最后只擦到了他的下额,反倒回弹之力,撞的他自己飙出了一腔鼻血。   腥红的血液往下滴时,怒极失去理智的凌湙,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,看着衣襟前面被血染红了一片,整个人显出异常狼狈相的人,张了张嘴,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和缓,“你是谁?”   崔闾摇晃的站不住,喉咙疼的发紧,咽口口水都费力,想起面前这人刚才的力道,闭眼一阵眩晕,气的想直接死过去,好容易攒出一口气来,根本顾不得上下尊卑,操着嘶哑的嗓子怼道,“我是你大爷!”   凌湙面色眼看着又往青里发,崔闾却实在支撑不住的要往地下滑,他习惯性把人往上一拎,人就挂在了他的胳膊弯里,撑着一副没骨头的样子,指着旁边倒地的椅子,道,“坐下说。”   再气也得把话说开了气,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挨一把掐,崔闾要早知道一句话能把人试探成这样,他一定不会轻易开口。   见鬼了,明明他在梦里看两人接头时,操这口音说话时,可嘻嘻哈哈的不行,怎么到了他这,还差点要了他命?   他哪里知道,他学的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,打暑假工时拍的影视素材,那是人家花絮里的搞笑台词。   崔闾压根没闹清楚,这句话,在特定语境场所里的杀伤力。   到底有着之前的情谊在,凌湙见他这副样子,终是起了恻隐心,将之扶到了椅子上坐好后,又拎了茶壶来,从地上捡了唯一还完好的茶盏,涮洗了一下后,给他倒了杯递手上去了。   崔闾撑着脑袋,拿手揉着隐隐发疼的脖颈,闭眼狠狠调整了片刻,敛眉看着塞进手心里的茶,嗤笑一声饮了。   凌湙就在他旁边站着,好似一头随时吃人的老虎,虽收起了獠牙,却颇有一副错失机会,说不好话,再来补一把掐,了结了他的意思在。   生生要把人气的撅过去。   崔闾一口饮了茶后,直接抬手把茶盏往他脚下砸了过去,怒极愤慨,“太上皇一向以冷静自持著称,怎么到了闾这里,便如那爆竹般,一点就炸?你是打算过河拆桥,趁机夺财害命?”   凌湙瞥了眼脚下的碎瓷盏,张嘴道,“你先告诉我,你是谁?若是朕误会了,凭你处置。”   崔闾撑着桌几起身,努力挺直了身体,与他面对面,“崔某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乃博陵崔氏现任家主,崔闾是也,你爱信不信。”   凌湙脚步踏前一步,与他近的呼吸可闻,低声道,“那你绝不可能会说出那样一句话,你在骗我。”   崔闾觉得眼冒金星,身体晃动,却硬撑着抬头道,“那你呢?这话有什么特殊到,能令你如此失态?你身上就不曾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?”   凌湙眸光沉沉,盯着摇摇晃晃欲倒之人,半晌后声音轻不可闻,“你试探我,心里就应该已经有了答案,如你所想,确为生而知之,两世为人。”   ……   周围陷入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静寂,崔闾不知道自己在听见眼前人的话时,心神骤紧骤松之下,一个稳不住就要歪倒,却终叫人给一把拽住了肩膀,提上胳膊半扶着。   直等他缓过了那股劲,才恹恹的指了指靠窗的罗汉榻,旁边人顿了一下,终究把人半扶半抱的送了过去。   崔闾靠着闭目缓神,脑子里一片硝烟,耳鼓嗡鸣,天地旋转。   凌湙只得在旁边守着,见人听了他话后的反应,没有惊恐,却是一副竟然如此之感的模样,心头就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忧疑,竟隐隐的期待了起来,紧紧的盯着人一眼不眨,心不自觉的提了起来。   崔闾缓过了那股震动,转了脸来,正对上了太上皇期待又紧张的脸,忽然就懂了偶尔会从此人身上,浸透出来的孤独感,是怎么回事了。   两世为人,这里相对他来说,就是个全然陌生之地,周边没有一个熟悉之人,靠的只有自己,也只能凭着一腔孤勇,在这吃人的世道挣命、抗衡。   他不过作了一场梦,便常觉与此间格格不入,偶尔行事时甚有极端割裂感,那他呢?凭借悍勇无匹的武力,一力降十会的,强行要打破此世间的壁垒,与他自己的时代接壤,如此执拗,如此一意孤行,悍不畏死。   他张了张嘴,在眼前人的注目里,哑着嗓子道,“我之前昏迷了半年的事情,你是知道的。”   凌湙点头,他之前就怀疑过,说不得眼前之人是个魂穿者。   追忆声接着缓缓道来,“我在昏迷的那半年里,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,那梦里,有关于你的传奇经历……”   凌湙一瞬间就凑近了过来,紧紧盯着人道,“然后呢?传奇经历?那应该是很后面的事了?”   崔闾点了点头,拿袖子将胸口沾了鼻血的地方抹干净后,又整了整仪表,在太上皇紧迫盯人之下,笑道,“大宁开武皇、宣和帝所创之盛世,延绵千年之久,造福后世百代千秋。”   凌湙眯眼,有些不虞,“我要听的不是这个。”   崔闾抚着疼痛的心口,喘了一口气揶揄道,“博陵崔氏……”   在太上皇紧迫盯人下,他慢悠悠开口,“襄助太上皇平壤有功,后遭百余世家勋贵联手以暗卫绞杀,一门几百余口,尽屠殆尽,无一活口。”   凌湙一下子站直了身体,突然感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。   如果这人没撒谎,那这梦与现实他二人所做之事,便连接对应上了。   他们的计策成功了,但那些人的反扑也猛烈的,导致崔氏一门俱灭,这是他心头偶尔排演过的,只是暂时还没真到那份上而已,却不料竟提前叫人梦得了。   崔闾垂眼,咽着发紧的喉头,抹着沾到手指上的血迹,心道:把我掐成这样,又得知因你而使我满门俱灭的结局,我倒要看看,此后你在我面前,还摆什么太上皇架子?一口一个朕,合着之前的知己、友人之说,全当了放屁?   你就给我愧疚着吧!   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把腰挺直!   凌湙嘴唇动了动,声音里气势再升不起了一样的,道,“你在已知有这样的结局下,还愿意选择我?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吧?”   崔闾顿了一下下,歪倒在罗汉榻上,摊手道,“我还有别的什么选择么?难道就因为提前预知了结局,我就要去投靠害我家门俱灭的那帮人?我是那等以德报怨的?呵,所以,这辈子,我便抢占先机,提前动手,再赌一回罢了。”   凌湙挪到榻沿上坐着,面上带了些愧疚,“对不起,是我没保护好你……和你的家人族亲。”   崔闾故意将被掐至青紫的脖颈露出来,乜斜着一双眼道,“你现在不怀疑我在驴你么?”   凌湙顿了一下,失笑道,“你这个驴字用的,就说明这梦做的够真。”   崔闾叹息,似真似假,“那梦里的你,可答应事成之后,赐我族以东桑岛为自治区,许以累世便宜之权……”   凌湙眯眼,把脸往他眼跟前怼,异常坚定道,“不可能,这不是我能许的利,你这是瞎编的。”   崔闾似嫌弃般,把人推开,“去给我叫个大夫来,我要是死了,你这辈子可就单打独斗吧!”   凌湙脸上闪现懊恼之色,扶着人往地下拽,嘀咕道,“我送你去医馆吧!回头等大夫来,你别凉了。”   崔闾没力气与他挣,被他扶着刚挨着地就要倒,凌湙更惭愧了,忙往前跨出一步,矮下身体,拍了拍肩膀,“上来,我背你去。”   “太上皇的肩膀臣可不敢上,回头要治我个欺君之罪可怎么弄呢!”   “……对不起!”   “呵,真稀奇,太上皇怎么不一口一个朕了?”   “……我错了!”   “臣这条命两辈子都卖给了你,太上皇就没有什么表示?”   凌湙硬着头皮,咬牙:“……你想要什么?”   崔闾昏昏沉沉,细碎念叨,“你掐你自己一把,这账咱们就先暂时揭过。”   凌湙:…… 第92章   崔闾病了,脖子上糊了药膏,缠了一层纱布,开启了躲后院足不出户的日子。   美其名曰,年老体弱,受不得伤,需要静养。   可江州正全面进入高速发展期,到处需要视察跑腿,便是全衙署的胥吏官员放出去,每个人都恨不能长八条腿。   说出去是真真没人信,白日里的衙署静悄悄,除了户房和承发房里有人,其余各工房,连狱差都给调了一半走,帮着衙差分担各门街道巷弄的巡查工作,只到了晚上,各办公房里才开始陆续有人,点灯熬油的开始处理堆积的案头工作。   那班加的人生无可恋,衣裳脏了都没时间回去换,还得家里人带了干净衣裳来,这边脱那边递了抢时间换一换,吃的倒无所谓,那商超内里就有卖小食的,到点了就差人去拿蓝子装回衙里吃,整个衙署转的跟陀螺似的。   以前遇到个同僚,还能停脚说上两句话,现在遇见了,这边头刚点完招呼声还没出口,那边顶面相撞的两人,就已经错身而过,互相给对方留个背影,只余声音飘在各自的背后,代表着刚刚有的交集。   就忙,非常忙,忙的如厕的时间,都得点根香的计算时间,生怕蹲久了耽误事儿。   当然,也不止就衙署这一个地方点灯熬油,那整个江州府和各县镇上,都忙,每个县上都领了挖掘地下墓城的任务,这会儿就不允许百姓们,私底下在自家院里瞎挖乱凿了,得按着夏信然他们提供的进出入口,安排了人往里工作,为防坍塌埋人,那年久有漏水发霉的地方,还得安排人砍了木头来加固,回头再用青砖来将甬道彻底改建一下。   曾经只用来躲藏,并不会特意为了舒适,而做的非常简陋的地下生活区,这会儿也得翻整,那坑坑洼洼该填的填,该改成地下蓄水池的,也得找了懂行的工匠进行实地勘察。   空旷的地底,曾经憋闷压抑的环境,叫进来修缮改建的喧闹百姓,给烘托的犹如闹市,那被挑选进来引路,作为曾经异常熟悉此片地底的遗族子们,本来心情沉重,恨不能逃离此处的恐惧心理,在这些热情笑闹声里,渐渐对回归地面生活,被地面百姓接纳归拢为自己人,有了实质感受。   这里不再是禁锢他们的牢笼,而是可以成为地面百姓一条另类的挣钱途径,每个积极报名参加地下城挖掘工作的百姓,日酬足有一吊钱,一家子进来三五口,能挣以往一年还多,就算有些地方窄的需要爬,或佝偻着腰钻过去,可看在钱的份上,谁也不会抱怨。   因为来这里工作的百姓,都净得的工钱回家,期间的吃喝,都由官署承包,到点就有人抬着饭桶菜盆进来发,热水热茶管够,觉得地底呼吸不畅了,打个报告,就能有一柱香的时间,上地面喘口气,而最最重要的是,发钱的时候,不会再有蛇头抽例子钱的事发生了,有差人盯着,再胆肥的蛇头都不敢伸手,能让下工归家的百姓,将一日所得尽数拿回家。   如此待遇,便是日夜不休,三班倒的连轴转,那也有的是人干,且这只是地底工事,地面盖楼修老房子,重新对百姓生活区进行规划,都是同时进行的,这么大的工作量,男女老幼齐上阵,但能帮着捡一块砖的,都不舍得躺家里白喘气,要不是官署坚决不收八岁以下的,信不信?那三岁会和尿泥的,都敢往煤球坊里带。   当时招工条例出来时,崔闾是定的十二岁以下不招,结果,没两日,就叫个抱着弟妹的小子拦了马,那怯生生又鼓起勇气来求告的小男孩,家里大人只剩了个下不了床的祖父,他整好十二岁,可小身板看着像十岁般,瘦的皮包骨,两只大眼睛哀求的看着崔闾,说他能干活,岁数只卡着招工月份小一点,问能不能容情许他个工做,不然家里弟妹和祖父就都没了活路。   这么一桩事发出来后,崔闾立即找人调查了一番,发现类似这孩子的例子还真不少,基本都是早年被压迫的灶户,家里失了劳力,孩子又未长成,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捱日子。   如此,这用工年龄,便被调整到了八岁上,并下令叮嘱各县镇上的官员,对于此类上下不济的家庭户,给予低保接济,至于这个账,自然走的是衙署这边的总账,每月汇一次,并着名册一起提上来报销。   能有自食其力的心,是值得鼓励的,崔闾没有为做功绩,大包大揽,以他现在的财力,这部分人的吃用,便是汇一起,他都能负担的起,但是,当周围人都风风火火为生活忙碌奔波时,那被养起来的困难户,就真的能任他们躺着不动了?那长此以往,这些人的心性,迟早会被养成个心安理得的堕懒心,于这个家的前景而言,是废掉的,接济只能接济一时,他不能让他们产生可以被接济一辈子的心态。   努力向上,是他为这些过早承担起了家庭重任的孩子,提供的一条进取之路,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,挣得家里人的口粮,亦会成为这部分孩子的成就,等到来日长成后,他们会感谢如今努力生活的自己。   没有放弃,并对未来充满信心。   之后叫太上皇知道了,结果,他一张嘴,崔闾就知道他想说啥。   这位对于教育普及的重视程度,简直跟魔怔了一般,北境那边人人识字,不说科考能出来多少,就跑堂的小哥张嘴都能来一串算学快板,餐费酒费那算的叫一个又快又准。   现在他知道了,原来这位本身的来处,就是个教育普及之地,全国亿万人口,人人都有书读,这是怎样的文化强盛啊!   江州既有财力,那这部分将成未成的少年人,完全可以弄到学堂里呆着,用奖学金的模式,也一样能让他们有托举家庭的能力,但崔闾却摇头没答应,倒不是跟此间士大夫家族一样的想法,认为愚民政策能更好的掌握底层百姓,而是江州这地方,暂时没有那么大的学堂,能容纳这许多人,也没有那么强的师资力量,来投入教学工作中。   问太上皇,你愿意让他们去学之乎者也?   这点太上皇倒是清楚,那些将长成未长成的少年人,需要的是谋生的技能,而非超乎实际的科考大饼,教他们老学究编纂的书本,不如请各善工者来给他们讲一技之长,但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类人,投入到江州各县上的能工巧匠,本来就不够,哪还能有空开班授课呢?   所以,此时办学是不现实的,只能捡年龄小的,先往各启蒙学里认个字,更系统的教育,得等到江州学府建成,能招到足够多的能达者为师,当然也有专门一心向科考的学堂班,但那要求应当会更严格,至少,就崔闾摸着太上皇的脉来探,就不能招那些迂腐,思想守旧的大儒先生来教,太上皇似乎更青睐思维活跃的青年学士。   教育话题一起,太上皇就刹不住车,当年他在北境,是想搞一个百业综合学府,扫盲的目地,就冲的能为各行各业输送人才,好冲散一波浓厚的科考大军,以现实教育大家,眼睛不要总盯着当官发财上去,天赋能力不足的,还有其他行业可选择,别学的胡子花白,还要靠老妻子女供养,做着科举当官的美梦。   现行的教育,科举之路本就狭窄,还特定的有一波人,不用努力,就能靠荫封入仕,能靠真才学挤进官途的,简直凤毛麟角,那剩下的就以田地为生,一年到头种的米粮,交完各种税后,连家里嚼用都不够,不打零工贴补根本过不了日子,如此,便需要靠商业拉拔。   但商业工种,又被各儒学大家贬成贱业,有想往科举上精进的,宁可穷死,也不碰商贾,至于能工巧匠,一身本事,可怜无个可发挥之地,亦被贬的三代科道断绝。   就这世上,为了阻止百姓向上求索,被各世家掌权者,限制的只剩下科举这么一条羊肠小道,百业凋零,匠者遭鄙,连那么先进的鲁工书,都能被上位者收着藏着,不教发扬光大。   凌湙说到这事上的时候,差点将桌几拍折了,横眉怒目、义愤填膺,也就没有个世家勋贵站面前给他砍,否则绝对要叫人血溅三尺的。   崔闾总算懂了,他不能跟那些世家勋贵们和解的原因了,那些科举上的限制,百业上的阻挠,商贾事的垄断,确实根本没有普通人可发挥的余地,百姓除了被摁在地里,无处可兴家举业,而最可恨的是,那地也不属于他们的,佃地为生,何其哀哉!   北境的百业综合学府,到底没能办起来,目前的规模就跟后世的培训班一样,多少叫凌湙有些郁郁,后来才反应过来,不是他们这开的班不够吸引人,而是北境太偏了,物产又不丰富,连游学的学子都不去的地方,宣扬到各州府时,就是个风沙漫天,粗鄙少有人烟的穷恶之地,哪怕是龙兴之处呢?可也照样吸引不到人来进学。   江州这地方,在正式进入整体规划后,崔闾就一直在考虑这之后的发展,农业肯定是不能够了,本身土地面积就不大,再涌入两万多遗族子后,哪怕再建了能容人的二三层小楼,那活动区域是怎么也减不了的,再加上地下城的原因,地面开垦就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,许多进去工作过的百姓,再回到自己家里时,对于地下中空坍塌的担忧,就变得异常沉重,再也没了不知情时的无畏感。   官署那边甚至派了差役,带了经验老道的匠工,去各镇乡里百姓门口,宣讲着地面建筑的安全性,但对于土地的开垦事宜,百姓间到底陷入了停滞,轻易不愿再往有地下空洞的地方行走,也就是冬日无需耕种,但到春日来临时,若这种担忧还不能化解,那才叫要耽误事。   如此,就需得另想了办法,来缓解这种恐慌心理,后来经过排查,发现也确实有人故意宣扬搞事,目地当然是想趁机囤地,以低价将百姓们以为不再能进行耕种的土地收走,被崔闾派人抄了那些散波谣言的人家,但谣言终究太有鼓动性,一时半会怕消解不了,得需要用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。   太上皇既提到了百业综合学府,崔闾便也就此认真的作了详细考察,从各个方面,都觉得再没有比江州更合适的地方了。   就地理位置而言,江州符合文人墨客的山水满天下的言论,泛舟江河湖海,亦有足够的船只供应,本地物虽不丰,可一江之隔的保川府,就是举国货贸集散地,要什么有什么,一支船队日夜不休,足能供应州府所需。   这里有品类繁多的海产品,吃用不了海盐储备,集齐了前三个朝的丰富书籍古物,造一个楼都放不下的珍品字画,挑着让那些文人墨客,除了此处再不得的古藉拓本,连烟雨红楼他都能给一并配齐,想红袖添香都不用挪地。   太上皇也是知道现在文人墨客的毛病,好像身边无美人相伴,就作不出个东西了一样的,把好色两个字非得整成风骚雅韵,奈何时人就吃这一套,哪怕被嘲附庸风雅,也多的是人跟风学习。   想打造学府,你不得不先与那些文人打好关系,投一投他们的爱好,等把人骗进来(咳,哄进来)后,规则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,之后想怎么改就怎么改,这叫店大欺客。   吃过一次被文人集体排斥之亏的太上皇,这次没有跳脚与崔闾,就烟雨红楼之事争吵,地下赌坊和暗窑都同意了,这明面上的红袖添香之所,也只能沉着脸答应。   崔闾多了解他啊!   斜眼一瞧,就知道这人心里又不高兴了,于是,便照着地下暗窑的模式,兜底甩出一条规矩:以江州一地烟柳之地,吸引各州才学禀异之女子,若能力确实突出的,不定非要与人红袖添香,也可以往百业学府里引,到时候抹了身份,让她们将一生精艺技能传授出去,不也是一条人生出路么?   那些女子,琴棋书画,讲真,有些比死读书的书生都强,一手绣活几乎从小练就,一生精力全在上头,小户人家的姑娘学都没地方去学,她们是真除了出身,哪哪都强,给那些会吟两首酸诗之人添茶倒水,简直暴殄天物。   一番话说的太上皇眉眼都柔和了下来,想来除了他之外,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,用这样肯定的语句,真诚赞美那些因为出身,而受限的女子,并真心认为她们身上的本事,有为人师的可取之处,这对于从小接受古旧思想教育的士大夫而言,简直属异类。   对,崔闾本来就是异类,否则谁能像他一样,昏个迷还能做到有关于他所在的,后世美梦?与他两世为人一样的,属于天赐机缘。   太上皇舒适了,拍板就定下了,把江州打造成百业综合学府基地,顺带着建一座古博馆,将从地底起出来的东西,挑具有唯一性的往里放,想阅览品鉴,只能往这里来。   这一次,必定给堵了那些老学究们,像当年喷北境百业班那样的,将整个学堂往贱业里糟践,若这些珍本古藉字画,还要被定性为不学无术,呵呵,世人也不全都是傻的,也该到了看清那些打着文儒名声的,老学究们的嘴脸了。   醒醒吧!人家就是不想让你们,有可跳龙门的途径,一门心思里将人往尘埃里压,否则人人都学识满腹了,他们又去哪里显摆那一肚子糟粕腐旧陈学呢!   两人一拍即合,太上皇摩拳擦掌,在往地下墓城查探,兼定位准备安装强化玻璃墙顶时,又着手挑捡建造学府的地址,在有财力支撑的情况下,根本无须担忧资金断链,尽情的想怎么规划怎么规划,想往哪处地址挑,就可以给足了那地址上原住户家的搬迁银子,说明了征地规划后,半点民事纠纷引不起的,得到了众多百姓的支持。   那整个人就是忙碌的没有觉睡,也每天精神抖擞。   一个在南城规划拍卖场,以及地下赌坊之事,一个就百业综合学府的事,兴头高昂,准备大干一场,然后,这一把掐的,让其中一个废了。   崔闾这么朝后院一躺,那南城拍卖场的事,就缺了主持者,虽都有图纸规划,但拿主意的人不在,工期就慢了下来,太上皇自觉理亏,悻悻的接过了摊子,每日抽时间过去一趟,将能就地解决的解决了,需要跟崔闾探讨的,还得拿回来找崔闾探讨。   他手上本身就有地下城的事,后头又添了百业综合学府的规划,以及古博馆的建造,本来有崔闾帮着,两人是能转动过来的,结果现在,崔闾歇菜了,他一个人左右支应,就忙成了陀螺,吃饭都不得空,喝水得走着喝,跟其他衙署官员一样,上厕所点着香的赶时间。   王听澜和幺鸡,包括被调来帮忙的娄文宇,看不过去,想往衙署找崔闾,各个心里七上八下,既想帮自家主子减轻负担,又怕叫人给轰出来。   那日崔闾被太上皇背着往医馆去的一路,他们有眼睛的都看见了,其实谁也不敢往歪里想,但是谁也摸不清俩人现在是个什么关系,只有一点叫他们达成了共识,这个崔府台再也不能得罪了,说话做事都得跟在主子面前一样,把皮紧着些,要惹恼了他,指不定回头给他们穿小鞋的会是谁。   凌嫚已经改了口,小姑娘从敬而远之,进化到能对着崔闾叫哥,并且还细致的解释了自己长相显小的原因,按正常年龄算,确实是同辈人,如此,闾子哥就应运而生,只是这音同音的实在叫人忍不住发笑,她自己也叫的想笑,没办法,崔闾只能摸着鼻子让她叫帷苏兄。   崔闾,字帷苏,是他去世的墉堂兄撑着病体,为他加冠时所赠,意为更生、复醒之意,亦有迎他回大宅正位的期翼。   太上皇打蛇随棍上,也便帷苏帷苏的跟着叫,人还没进到后院,崔帷苏的呼声就传了过来。   早前崔闾捂着字不与人知,也就是觉得这字显得很没气势,他向来觉得自己两个字的学名,又正又威严,三个字的名儿,嗯,不够一家之主。   太上皇把人得罪了,自己忙个半死,又不敢催人上工,后院里的床怕要落灰了都,没法子,只能觑着空的往后院里来叫一叫人,想法子将人哄去前衙办公,凌嫚这歪打正着的,竟替他问出了崔闾的表字,他便也套近乎的递上了自己的,奈何人家气性上头,见了他就开始恭恭敬敬,一副要与他划清界线,从此高低尊卑的相处了。   别啊!咱俩是朋友。   臣不敢,臣命薄,臣~甚为惶恐!   太上皇凑上前压低声音:咱俩也算是一个来处,那地方不兴这套君臣礼仪,你咋还给自己套上枷锁了呢?来,叫声哥哥听!   崔闾把身子往后仰,一副要与他拉开保命距离的模样,依然如故:那是做梦,梦当不得真,臣有自知知明,僭越之举万死不敢,太上皇赎罪!   这么车轱辘的来回拉扯了四五日,把太上皇熬的嘴角的皮都掀了出来,这下子北境那波官们也急了,这不得行,咱主上年纪也不小了,可不能这么没日没夜的忙了,得把缩在后院借养伤偷闲的府台大人请出来。   娄文宇转着眼珠子想了想,江州这地儿啥都缺,就不缺钱,而能用钱得到的东西,他又找不出稀罕的,于是,干脆一拍脑袋,写了封密信,以他家将军的名义,送进了宫。   然后,不隔多久的,一道圣旨就下到了江州来,要招了崔闾的嫡长孙进京作太子伴读。   嘿,这可是你在江州买不来的恩典了吧?   崔闾这下子病不动了,跑到前衙办公厅里,将被案牍埋了的太上皇扒拉出来,吹胡子瞪眼,“我家沣儿不能进宫,那么多黑手枕待出击,小孩子家的应付不来。”   凌湙挑眉,抱着胳膊悠悠道,“十三岁了,不小了。”   崔闾拍桌子,“你在威胁我?”   凌湙摊手,“我没啊!但讲道理,十三岁的男孩子,有条件出门游学的,一早就带出门长见识了,你家沣儿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,老框在滙渠那等小地方,不行的。”   崔闾冷哼,“我也是在滙渠长起来的,你看我小家子气了?”   凌湙咽了一下,猛然发现这前面有个坑,转了转眼珠子,道,“你是天赋异禀,吉人天相,有相卿之姿……”   坚决不就小家子气之话题进行掰扯,男人的第六感告诉他,这等话题无论输赢,都是惹人冒火的危险言论,坑不能跳。   崔闾脸皮抽动,叫他恭维的火都熄成了一股烟,哪还能发得出来,但又得忍着不能叫他发现,自己有被夸的心间冒泡,觉得这人真是眼光绝佳,能看透他本质。   对,他就是这么优秀!   凌湙眉毛直跳,心中大乐,知道自己这一顿夸算是搔中了痒处,忙顺势而为,上前把住人肩膀,往桌案前推,“来来,快看看我给百业综合学府挑的地址,以及找了能工巧匠设计的构思图,我跟你说,这学府建起来,绝对的能将麓山书院挤出前三,你瞅瞅……” 第93章   江州的忙碌,与之隔一条江的保川府这边,深有感触。   白日还好些,只能看见沿江边的,来来回回如蚂蚁般的百姓,顺着码头往城内运送东西,街角小巷人头攒动,也是脚步匆匆忙不停的身影,但等到了晚间,那逐渐开始亮起的松油火把,每隔不远竖起的高高篝火架,以及各种照明灯笼,整的整个江州亮如白昼,那里面淌过的人流,从老远来看,是忙而不乱,且充满了安定的烟火气。   明明隔着江,也听不见那里的声音,可江这边的人,就是能凭那缓缓移动的人流,来判断江州内里百姓的生活状态。   就是虽然,半点喧嚣声听不见,但那撒欢奔跑的孩童,跟后头追赶的大人,闻声让道的路人,以及……被烟尘带上天,打着旋往上飘的零星火光,像天上星子一样的,向左右邻近的州镇,宣告着江这头的热闹、繁茂。   时间往前推一年,反而是江州城内的百姓,隔江眺望保川府,并发出羡慕的叹息,那时节阴天不见光,入夜走黑路,出门一趟,回家略晚点,都得小心摔个满脸青紫,哪还能想到有一日里,灯火通明的别说街角的阴影,连人心上的阴霾,都给照的通通不见,每日起床的嘴角都是弯着的,因为梦里都在这么的快乐高兴。   没有人觉得三班倒的忙碌是压榨,怕就怕这样的日子太短,尚来不及回味就过去了。   不吝惜钱财,舍得为百姓花钱的崔府台,在整个江州的声望,呈直线上升,凡所到处皆人人拜服,夹道欢迎,借伤养病的几日里,可叫常跟他接触的工事上的匠者,和协管南城改建事务的署官惦记坏了,三不五时的就要来问问府台大人的身体怎么样了,即便后头由太上皇上手接管了几日,可府台大人的身体状况,仍是他们心中的头等大事,遇上了总要向这位府台身边的头等幕僚,表达一番他们的关切之情。   衙署的几位能提得上号的官员,手上都攒着一堆的事,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点,就是无法自行对一桩事做重要性的决策,遇上了都是先记下来,回头需要经过与府台大人这边商议后,才能给出事务方向或做法。   但这位府台大人身边的头号幕僚,宁先生却不用,他有遇事自主决策权,任何事情经过他手,处置后的结果,府台大人从不予置喙,更不会有遇事未经他手,而擅行主事权的纷争存在,俩人分工协作着目前江州府内,最重要的两处工事,等百业综合学府的概念图一出来,宁先生的主导地位再添实锤。   就……嗯,怎么说?   就跟言听计从一般的,府台大人对其的依赖、信任,以及百分百的肯定,让衙署其他官员,即便有意见,也只能存在心里自己嘀咕,看向宁先生的那张英姿俊容,总有种看男狐狸的错觉。   嗯,府台大人英明伟岸,眼明心亮,当不致于受人蛊惑,且……这宁先生的身板,真要是只狐狸,也太健硕了,咦~不敢想、不敢想!   等崔闾终于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,攸尔发现手下人更好用了,那征调来替他管理受雇佣的百姓的乡里长,和保甲们,比之前更体贴周到了,几乎所到处,都再听不见他们扯着嗓门呵斥百姓加紧干活,手脚麻利等压迫气势了。   以往习惯改不了,总认为头上大人们,喜欢这种奴役百姓的煊赫场面,现在他们知道了,府台大人极为不喜这种风气,认为埋头干活,一声不吭的百姓们,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们的认真努力,再若施以言语行为上的压迫,那就不是表现给他看,而是故意辱人了。   他这么大把撒钱的用工,让百姓手里有余钱可以大胆逛夜市消费,为的就是想提一提他们那常久被压迫的腰杆子。   钱就是人的胆气,崔闾就是要用泼天的财力,把整个江州地面上,被压迫了数百年的百姓胆气给提起来,让他们能够有足够的自信,去迎接即将到来的江州大开放。   他要做的是天下世族豪绅的生意,若治下百姓都一副畏畏缩缩,战战兢兢,不敢与人迎头交往的模样,那给进入到江州的富贵人们,留下的指定是处无可发展前途,且本地衙署也不必尊重的刻板印象。   谁家有眼光,想做政绩的大人,会把治下百姓治成精神萎靡,半死不活样?走出去挨着衣角,都嫌会沾了脏物的心理障碍,又怎么能指望人家,放心大胆的在城内消费,游玩?   他可是要锁定江上泛舟,红楼烟雨这门暴利生意的官方代表,并且不会像其他州府那样,是暗地里参与抽利子,他会叫所有人都知道,江州因为土地限制,是因为实在没油水可抽,才只能这么大张旗鼓的搞花船生意,占着江州这三面环水的天然地势,他也只能这么顺应形势啊!   要不说能叫皇帝皇后收了他的鲛珠呢?   这门生意啊!就是过了明路,得到上面默认的合法生意,谁也甭用朝廷禁止官员嫖宿这条来参他,有本事,你也找两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鲛珠,来贿赂皇帝皇后呀!   崔闾早就为后面的生意经谋划好了门路,左右不能叫人把他往皇帝内间上想,只会以为他是个左右逢源的墙头草。   依帝党成势,附世家保命,贪心不足,奸滑成性,然世家又谗其打通的帝后门路,以图他将来的贿赂之举。   鲛珠都能叫帝后收了,那通过他手往上送的美人,还能被打回?总归是他把严丝合缝的龙蛋,给叮出了一条缝的。   交情么~有交才有情,生意只要做起来了,再凭着他江州海盐的薄利优势,他就不信那些闻着腥的老鼠,不找他暗购。   世家么~端着表面架子,强撑着一副尊贵荣光,身上穿的,嘴里嚼的,但凡当过家的,就知道那花销如流水,背地里但有搂钱的门路,只要不拿到台面上说,那都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的。   他悄悄朝他们兜售海盐,以比官盐、和各地私盐都低廉的价格直接,间接等于白送,当他们尝到了甜头,他就不信,他们不为这利润动心。   这叫~润物细无声~!   两个翻了年就过百的家伙,扒在办公厅内的桌几上,揪着支笔,将里外能从世家豪绅手里扒拉钱的门路,细细算了一遍,越盘越有劲,越点眼越亮。   从来不屑迂回之策的太上皇,这会也不觉得心累麻烦了,拿笔尖点着纸张上盘出来的各大世家豪绅,眯眼哼道,“钝刀子割肉,有时候也挺不错的,虽然没有一刀下去爽气,却应当能欣赏到他们破家失财后的懊恼模样,那表情,当绝对精彩!”   崔闾跟后头点头,语重心长,“世家是杀不完的,根基不毁,死灰复燃,年年复年年。”   太上皇摸向摆在桌几旁的刀柄,怅然道,“我知道这个理,只有时候觉得,时间拉太长,容易让身边人受到腐蚀,我总归是不想因为站队问题,将刀抵向自己人的……你知道我身边的,大抵是没什么身份背景的,猛然叫他们与那些人融汇相交,奢靡丰富的生活会冲击他们,让他们失去理智和判断,从而误入歧途。”   人的贪欲,会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,一并膨胀,他在手刃了几名贪功冒职,与人大开方便之门的功臣后,便知道,那些见情势不对,抛弃旧朝依附过来的世家勋贵们,从始至终都与他不是一类人,他也无法靠自己的理念感化,或教导得动他们,如此,势同水火只是时间问题。   崔闾按了一下他的肩膀,开口,“你前世的那个共产理念,不也走了上百年才达到后世那种盛况么?开头总会有阻力,有弯路,甚至失败倒回原地,但没关系,抓着大势,放归小权,再徐徐图之,此路不通,再走别处,便是就我们这一代做不成,只要有了这个开局,后辈里总会出几个与我们一样的同道者,五十年、一百年,总有人能成功的。”   两人就共同的奇遇,关在房里盘了盘,终究是理清了这其中的关联。   崔闾做的那个梦,应该是延续大宁之后的发展空间,与凌湙的来历仍不是一个时空,但两个时空的相似度,又有了八分像。   凌湙皱眉不解,怎么只有八分像?若真是延续大宁之后的时空点,按他的理想和能力,总该打造的,同自己的来处有九成九相像才对。   崔闾揉着额头,觑了他一眼,把人看的莫明其妙,尔后才慢悠悠道,“因为皇帝还在。”   照凌湙所描述的,他那个时空里,早没了皇族世家,可他梦里在论坛里看见的id名,对,那些人是这么将顶着一串乱七八糟名字的号这么叫的,有皇子号、皇妃号,还有一堆的皇孙号,他当时的想法就是,这皇族可真是枝繁叶茂。   凌湙听了他这翻讲解,一时愣的不出声,然后一拍脑门,扒桌上笑的不行,崔闾这才知道,那些顶着皇族名的,不一定是真皇族,有可能是马甲号,何谓马甲号呢?就是出门化名用的假名字假代号等等。   这么一解释,崔闾就懂了,原来是自己闹错了,但这也不能解释,他梦里的那个时空,是不是真没了世家皇族的影子,总归他在那梦里是受局限的。   崔闾面容复杂,隐晦的看了眼太上皇,悠然长叹,“有的人啊,生来就是主角,哪怕沦落尘埃,也能有如天助般拔地而起,而有的人呢?纵出身再好,再安于一隅安生度日,可就是会莫名其妙的,成为上天用来给人增添功绩法码的炮灰、工具人,对吧?后世之人,对除天命之主以外的路人,漏不了脸的人,都是这么分类统称的吧?哼,博陵崔氏又如何,还不是想炮灰就炮灰了?”   说完便是一副咬牙切齿样,大有想把他家编进炮灰行列的写故事人,捉出来大卸八块的样子。   凌湙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不敢出声,等他这轮气焰过去了,才又接道,“你能将那句古话,说出那般招人恨的语调,就证明你去的那个时空,定然也有一段……异常惨烈的屈辱史。”   崔闾这才通过凌湙的嘴,知道了他那个时空里,曾发生的惨绝人寰之祸,也终于懂了那句话出口时,完全失去理智的太上皇,会有那样大的杀气,那是一股刻进了骨髓里的仇恨,完全条件反射的凶狠之意。   这就是受梦境局限的后果了,崔闾大部分的信息来源,都在那个论坛里,后来反复回想时,才隐约能猜一猜,应该是那段时间,讲述以太上皇为背景的故事电影啥的,正上着播放热度,有人讨论,自然也就有了那个论坛里的刷屏。   被无辜掐了脖子的崔闾,也是无处讨债,他哪里知道,那顶着皇族名号的id,发出来的录屏,竟然是在玩梗,说什么皇军接头暗号,皇军,在他这就等于皇族军,对着太上皇的身份,可不就是对上号了么?   哪知道差点要了他的命!   崔闾摸了摸脖子,幸好有之前与这人打下的情分在,不然,就他这大掌上的力度,扼断脖颈只在一息。   但信息对了半晌,还是叫他们对出了点有用的东西,比如太上皇能活的实际年岁,比如以太上皇为蓝本创造的剧里,应该是有两个重要的男女主,再比如江州这块重要之地,后来的发展方向,似乎地底的东西没有出现一说。   俩人脑袋想的打结,主要是受时空错乱影响,老分不清哪个时空是真,哪个时空是假,搞到后来,凌湙都觉得,他那前世,搞不好也是一场梦了。   崔闾没他想的这么复杂,对他来讲,他生活的时空无论在别人眼里是怎么呈现的,他身边的人和事,家人和族人,都是真实存在的,所以,他就坚定的认为,自己也是真实存在的,反而是梦里的一切,他都当了传说,比如长生不老的太上皇,比如一直被他遗忘的,所谓剧中应该存在着的男女主,他连所谓的故事线都不清楚,哪找什么这个主那个主?   太上皇却是眯了眼睛,从涉及的人物关系里,圈了几个人,卫沂,和他肚里孩子的生父许泰清,纪百灵和秋三刀,以及至今只存在于崔闾口中的清河崔氏子。   凭他多年看网文小说的经验,这几个与江州脱不开关系的人里,指定就有那本能影响崔闾命运的男女主或男男主在,这要真是以他们为命运轴的时空,那他们指定会像打不死的小强般,总会挑着空的拔地而起。   他这里串葫芦似的勾着思路,想套一套模式构思出那本叫崔闾火大的戏剧,崔闾却是半点不关心的撂了笔,松了松扒半天僵硬了的肩背,道,“管他什么主,我的地盘我作主,江州现在是我的了,敢在本府的地头上兴风作浪,来一个灭一个,起一个拔一个,管叫江州成为那什么主的倒霉地。”   太上皇边点头边继续构思,声音不急不徐,“我就圈了玩玩,你不懂天命的威力,举凡有你这等奇遇的的本子,就证明那两个被挑中的天选之人身上,会有属于他们的天定机缘,不管能不能撼动,到时派人盯着看,或许也能变成咱们的机缘。”   他师傅也养过王蛊,但到了寿数后,该尘归尘土归土的,也没拖过一日,所以,崔闾说的,他能长生不老的传说,他是不信的,但架不住他隐隐约约的,也觉得似乎可以往那长远方向上想一想,否则解释不通,他师傅离逝时,一瞬间的返老还童的转向,虽然只是一柱香的时间,可驻颜是真的,一直保持身体旺盛年轻的机能也是真的。   他越了解荆南王蛊,就越觉得这王蛊不简单,总不能平白无故的生发出来,之前他一直忙于军务政务,与朝上大臣斗,与世家勋贵斗,与各方不肯服从他指令的势力斗,没有一刻闲的,亦没有时间研究身上的王蛊,只知道有这宝贝在,他有足够旺盛的精力,把那些人耗死熬干。   现在么?他也不是贪长生不老这事,只觉得若自己能活的够长久,把手上的计划从头到尾实施完成,而无需转交或委托下一代人接手,那怎么也得多活几年,并着崔闾一起,最好两人一起活他个长长久久,把世家勋贵们全熬没。   崔闾毕竟只存身于一个论坛内,可能还是以影视剧为主的瞎白话小圈子,但凌湙可不是,他是全面接受过信息大爆炸洗礼的后世网络人,当年最爱看的就是男频那些玄之又玄的天命人传奇,如果照崔闾所言,他也是属于传奇列表里的,那这天命之说,就得信上一信,找着以崔闾为垫脚石的天命人,那属于他们的命运线和附加的机缘……凌湙眯眼,他这个已经成就了命运的传奇人,与成长中的天命者,谁能更胜一酬的,彻底占据这次空间的主导地位?   所以,他早前心里时常冒出的力不从心,其实并非是他真的力不从心,而是此间天命另择了主角,他这个过气主角就得让位,来成就别人的故事线。   但是,凭什么呢?   你让我穿,我就得稀里糊涂的,被搞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来,孤独无聊的走一世,现在你叫我让位,说有新的主角要来了,然后,叫我家驴子给人家垫脚,叫我成为背景板,供人瞻仰而不露面,呵呵,合着就是你说了算呗!   什么玩意?什么天命?老子偏要把你从天上摘下来瞅瞅,到底是个什么坑货。   从被甩进这个异世里,就压着的愤怒,这会彻底觉醒,凭着崔闾给的信息,慢慢整合填充,最后定格在先把天命人找出来的事上。   至于为什么就肯定会有两个人呢?   因为崔闾说了,这是一部以他为蓝本的,大型爱恨情仇兼家国大义的历史戏说剧。   所以,他只管往有感情纠纷,且纠纠缠缠解不脱的两人身上查,总能叫他揪出,嗯,此间的命运子的。   真是不爽,他竟然是个过气的故事背景墙。   这嘀咕声一出来,不知怎的,就戳中了崔闾的笑穴,噗嗤噗嗤的扒桌几上笑的直不起腰,指着他数次要开口,却硬是叫笑声岔了气的,没说出个完整的话来,最后好容易断断续续串连起来意思,竟是句,“你当背景我当炮灰,咱谁也不比谁高贵,天命里是不是也能算一对……哈哈哈倒霉鬼?”   哈哈哈,屁的倒霉鬼,他才不认,叫他抓住机会,那长生不老的命运线就不是传说,而成现实了。   凌湙眯眼,拿手点着他,哼笑道,“你指定有笑不出来的一天。”   等我把天命掀了,这时空还是我为主,你不是炮灰,我也不可能给人当背景墙,哼!   崔闾抹着眼角笑出的眼泪,摆了摆手,他才不管此间天地谁为主,反正还是那句话,他的场地他为主,现在的局势,他完全站在主动位,他怕谁?   嘿嘿,天命成诡,诡谲诡道者也,端看谁捷足先登?不对,道高一筹。   两人把这个秘密锁进了柜子里,此间再不会有人同他们一样,拥有共同的秘密和共同的目标。   啧啧,他好像再不用担心受皇权压迫了呢!   有太上皇这个同盟在,谁也甭想动他分毫。   自觉腰杆子无比硬气的崔闾,全愈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发钱,给日夜劳作的百姓,连轴加班家都不得回的衙署官吏,连路边的流浪猫狗,都得了一碗饭的奖赏。   就发钱,有钱任性,谁也不能阻止他想花钱的欲望。   皇帝这次没来伸手,知道太上皇就在江州,知道这里的银子再不可能入内库后,连调查前朝余孽的钦差都没派,直接放任崔府台自己查自己处置了。   这份恩典,再次震动朝堂,也再次肯定了崔闾的能力,此人必须要把他再次争取为自己人。   然后,崔闾便在这一片瞩目里,开了江州府试恩科,准备招募属于自己的门生,填充他的羽翼。   无出所料的,许泰清就在恩科前列,卫沂因为身体的原因,排名还在其后,太上皇眯眼将两人卷子举至眼前。   这次府试的最后大题,是他亲自出的。   皇权与世家相争,焉有并存之道?   世家与百姓夺利,焉有共处土壤?   许泰清答题相当优秀,卫沂则在世家和百姓夺利上,稍显犹豫。   崔闾眯眼,突然对凌湙夺天命之说有了信心,因为他可以肯定,许泰清和卫沂两人,绝对不是他梦中剧里的主角,所以这天命,确实能移。 第94章   江州的变化一日千里,万事开好了头,底下人就知道该怎么按照章程做了,南城那边,崔闾可以不用每日再去,他开始将从府试中脱颖而出者,往各县镇里的实地工事上放,名为历练,实则告诉他们,两年后的会试、殿试,即便他们没有榜上题名,回了江州之后,这里就是他们的保底位置。 [奇^书^网][q i].[ s u][w a n g ].[c C]   如此,各县里的缺额一下子全都补足了。   卫沂被留在了衙署承发房,因为身体原因,他也不能到处跑,便只处理些文书往来工作,许泰清考了府试第一,被崔闾以不能耽误其后的会试、殿试为由,放归家中继续研学,期待两年后他能为江州在京畿官场里,搏一个才学之地的美名。   凌湙斜眼瞅他,一眼就看穿了崔闾是故意将许泰清排济在外的,后来经过盘问,才知道这有可能是个天命候选之一。   为什么呢?   因为前次在堂上见面时,这个许泰清还是个满眼都是卫沂的深情男子,结果今次再见,他眼里竟然对卫沂充满了嫌恶,以及避之不及,对卫沂隆起的肚子,更看都不看。   崔闾后来找人去许家打听了,官司过后,许泰清日夜苦读,然后因为卫沂的避而不见,心生闷气病了一场,病愈后,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,忘了卫沂,用了他母亲安排的婢女红袖添香。   这翻变化,彻底解开了崔闾心底的迷惑,尤其有太上皇这个活例在,使他对之前被自己打上荒谬标签的猜测,又坚信了几分,这世界真的有只手在操弄风云。   自此之后,太上皇的闲暇之余,就都贡献给了扒次元空间故事线的大业上。   崔闾则有幸见证了,太上皇编纂话本子的超绝能力,那一条条看着逻辑合理的故事线,连他都跟着看了进去,每天忙完了公务之后,就自发的来找太上皇,拿他最新产出的“惊天地,泣鬼神”的爱情故事。   今天故事的主角,终于从死嗑卫沂和许泰清的爱情故事上,转到了他推测的一个人身上。   之所以之前凿不实她,是因为就他近距离的观察其人行止时,觉得以这人的德行操守,无法把她往爱国爱民上想,亦不能理解她行事的目地性,属于前后人物反差巨大,且性情突变之辈。   他就是一个给人垫脚的炮灰,还是在主角出场之前,就被嘎了的,那个论坛里,每次提及主角名时,他都辩不清一团方块体遮挡下的名字叫什么。   哦,现在知道了,那叫马赛克。   但他怎么能把目标锁定在她身上的呢?   因为她身边的人,王听澜。   崔闾沉吟片刻,捏着太上皇今日份杜撰故事,犹豫道,“你说,一个人前后性格反差巨大,连认知都产生了差异,且行为举止突然间,就变得……忧国忧民了起来,这种人能是个什么情况?”   凌湙斜眼看了他一下,点着他道,“我就知道你之前有话没说全,是怕牵涉到我身边人,引我不快吧?”   崔闾顿了一下,悠尔笑道,“也不是,或者也不全是,只是无根无据的,怕说出来招人指摘,说我公报私仇。”   凌湙摇了摇头,抽回崔闾手上的话本子,他前几次的本子,递到崔闾手上时,这人只粗略翻了翻,并不细看,但今日的故事,却叫他盯着看了有半柱香,想来是接近了他心里头的答案,“说吧!百灵后头的性情转变成什么样了?”   崔闾皱眉思索,不确定道,“她会一手精妙绝伦的医术,把王将军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,会用一把好嗓子鼓动军心,擂鼓唱战歌给将士提气,还……”   说着觑了眼太上皇道,“还用自身魅力,征服了以清河崔氏为首的世家,与皇族和解,两方握手言和,各退一步,共治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砰一声响,面前的椅子就散架了,太上皇脸色铁青,额角青筋直跳,咬牙露了个似笑非笑来,“和解?各退一步,共治?”   “咳~”崔闾点头,并火上浇油,“她对外称你于她是,亦师亦父的存在,虽有犯过小错,走了弯路,但您大肚能容,给了她反省改过的机会,才叫她后来有如此成就……”   凌湙被气到了,眯眼盯着崔闾指责,“你一早知道她有问题,却不肯提点我。”   崔闾摊手,摇头,“那是之后的她有问题,而不是现在的她,我以前也不理解,一个人前后反差怎如此之大,现在却是明白了,宁先生啊~能有两世为人机遇的,显然不止你一个啊!”若是再加个许泰清,此间天命要瞎。   没错,纪百灵,就是他推测的那个天命女。   他是瞧不见她被遮挡起来的名字,但有王听澜跟在她身边啊,被救了一命后的王听澜,对她极为爱护,甚至到了盲目维护的地步,这也是当时论坛里吵翻天的争议话题,认为写那剧的人,把王听澜写脑残了,一个被太上皇下令诛杀后的漏网之鱼,按理,她该把人捉了正法,而不是把人偷藏在自己家里保护起来。   接着为了验证正史上王听澜的为人生平,那争吵不过的其中一方,就扔出了一段正史描述,才有了叫崔闾看见的,有关于后世之人对开国皇帝和功臣那一排人的评价。   崔闾叹气,“王将军刚到江州时,对那纪百灵的态度甚好,她身边带着纪百灵的姑姑,纵容了她们姑侄二人的接触,以及后续对雁儿的诱哄压迫,所以,我其实是相信,她后头会因为纪家全家祸罪,转而因为怜悯纪百灵这个孤女,而藏起她来保护的。”   凌湙脸色很不好看,尽管他们知道说的只是剧,但当剧中人与他们所识之人名撞了后,那份代入感,仍叫人心头不快,非常不快。   他一甩袖,气哼哼道,“我看那编本子的确实不怎么样,简直瞎编,我要杀人,就不可能有漏杀的,照你说的江州蛊患导致绝嗣这等重大事故,杀纪家一个不留才是正解,她纪百灵除非能死而复生,否则不可能躲过。”   崔闾斜眼望了他一下,叫凌湙立马绷紧了身体,“怎么?”   “咳,确是死而复生。”   那纪百灵夺过李雁的幼王蛊啊!虽然只短暂的上身了一段时间后,就被太上皇逼出了体外,可她身体却实在的受了好处,百毒不侵了。   纪家男丁被斩,女眷却给了体面死法,鸩酒而死。   所以,拥有百毒不侵之体的纪百灵,当时就假死脱身了。   太上皇:……   他大爷的,果然是天命女的待遇!   关键这bug还真是他给的,所以,之后这用了纪百灵身体之人,才会借势说得他真传,与他亦师亦父了。   因为他师傅左姬麟善医,他虽不曾精研,可作略通之说也无人敢指摘,得他传授之说,是真能糊弄一些不知情的人。   崔闾点着桌几,“我之前不敢将这想法说出来,是因为实在太骇人听闻,过于荒谬了,可是现在看着许泰清,就觉得或许你的想法是对的,此间天命确实可改。”   因为天命女的另一半,不是许泰清,而是目前还在京畿里……崔闾想到这里心头一动。   江州拍卖场一旦开始营业,依那人的孝敬心,应当也会随纨绔大部队来此淘宝。   凌湙一直在关注着崔闾脸上的表情,无奈的拍了拍桌几,“你别像挤牙膏似的,有什么细节说出来叫我一起参谋参谋啊!”   太好了,再也用不着因为担心吐出个不符合现时的字眼,而要苦思替代词了,因为这里有人能听懂他时不时往外蹦的时髦语。   崔闾晃了晃脑袋,对上了太上皇愤怒的眉眼,一时好笑道,“我也不是故意想这样的,只是那梦里的东西,好像在一点点模糊消失,我要想很久才能记起来一点。”   太上皇严肃的点了点头,“看来咱们的方向是对的,天命在干扰你的记忆体。”   此方空间的天命,只能掌管此方地界里的原驻民,对于太上皇这个bug体,它也很无奈,遮来遮去,只要这人一深扒,那被遮蔽的天命,依然会暴露出来。   崔闾就这么的,在太上皇极端的深扒下,将那许久都未曾记起来的人,又给从记忆深处扒了出来,“那人叫卢昱,是京畿卢氏子,你应当对其家门甚熟。”   那马赛克也是好笑,当崔闾不知道有天命说时,就在梦里大刺刺展给他看,等被太上皇一言点醒,有了天命说的意识后,又匆忙遮来遮去,试图将一些人从他脑子里删除。   凌湙瞠目,惊讶道,“竟是他?”   崔闾扶着隐隐涨疼的额头,缓缓道,“按梦中所言,他会在两年后进入江州,由原府台严修接待,命人领其四处游玩,尔后在滙渠邂逅……邂逅我家幼菱……”   凌湙竖耳倾听,看崔闾神情不太对,便没出声打扰,只听崔闾继续道,“我那小女婿为攀龙附凤,亲手将幼菱送上,后导致,我儿身故,留一幼女在王家……”   崔闾为什么对这个卢昱观感还不错呢?   是因为,他家破时,那个失了母又遭了父族厌弃的外孙女王芷然,在多年后沦落京畿烟尘地,被当时受邀饮宴的卢昱赎了身,带至府中收了房,至此安稳一生。   卢氏是个不输于崔氏的大姓世族,以卢昱的身份,是无需给芷然名分的,可他给了,按男人的直觉,崔闾觉得他可能将芷然当成了幼菱的替身,可那又怎么样呢?那孩子当时处于那么个地位环境,能被这样的人收房,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,那些真真假假的情谊,何必要深究?   凌湙是知道崔闾的两个女儿,都和离归家了,因此安慰道,“现在不会了,那王家在镇上的生意,不是被元逸给搅黄了么?前次招人下地墓作清理工作时,我还见到那王婆子去排队报名了呢!”   崔闾失笑,斜睨了他一眼,“你倒挺关心我那几个孩子的,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。”   凌湙摸了摸鼻子,给他倒茶,“沣儿进宫伴读之事,你也不必忧心,我家弘放虽皮,但知道轻重,尤其维护身边人,回头我让沣儿给他带封手书,保管在京里,不会有人敢轻慢了他。”   皇帝的旨意下了,到底不好收回,再有崔闾也挺赞同太上皇所言,男孩子若有条件,还是当出去多走走多见见,即便不求高位,也当求个眼界开阔,须知一族之长的眼界,便代表着一族未来发展之长远,他家沣儿确实不该继续在滙渠埋没了。   崔闾打起精神,这才又就卢昱之事说了起来,“他身为卢氏长子,成人时便有丫鬟侍在左右,却多年未见丫鬟肚子有动静,那承宗子的名位就一直在他与二房长子间犹疑,后来出门散心游历时,遇上了纪百灵,被她一手妙绝医术治好了身体隐疾。”   大世族家的宗门长子,成人时身边放丫鬟是常例,一是为替他们缓解身体,二也是测验他们的生育能力,只让怀,不让生,这便能断定其在家族繁衍事上的功力了。   他们身边当然有大夫,可男人么,这种事情通常都身体力行的证明,真叫了大夫来看,那就是此地无银了,出门要被笑死。   凌湙皱眉接口,“那卢昱我倒是见过两回,确实是人中龙凤……”说着轻咳了一声,在崔闾望过来的眼神中,才道,“他那一手箭术,嗯,是我指点的。”   所以,两个人以他为切入点的,关系越套越近乎,然后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,成就了此方天地的天命主角。   崔闾无语,隐晦的瞅了他一眼,正好叫凌湙逮了个正着,立马拍桌子辩解,“我怎么知道这两人会有交集?他少年时惊才绝绝,我也是爱惜人才,一时……一时……”   所以,如此惊才绝绝之人,一手促成了皇族与世家大和解,真可喜可贺呢!   凌湙被崔闾揶揄的坐不住,起身背着手绕圈圈,“那你说这次江州拍宝,他会来么?”   崔闾捏着茶盏闲闲发问,“来了你就弄死他?”   凌湙又叫他噎了一下,顿了顿道,“也不一定非要弄死他,这个卢昱其实非常有意思,我当时之所以指点他箭术,是因为发现他有一身反骨,生在卢氏,却燃了一股要把卢氏除出世族的戾气。”   崔闾撑着额头招手,指了指身边的椅子,“你别转圈了,坐下说!”转的人眼晕。   他嘴里的卢昱,跟崔闾梦里的卢昱是两种性情,至少,他没看出卢昱骨子里有对世族的戾气,武氏朝堂有一段时期,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。   凌湙拧眉,扣着桌面,“那我不能留他。”   崔闾点头又摇头,“再看看,纪百灵那边你派人注意些,卢昱等他来了江州,你暗地里观察观察,再下判断。”   两个天命人如果碰不上面,结果会怎样?   太上皇很从善如流的将秋三刀的名字划去,在旁边添上了卢昱的名字,这之后几天的话本子,就开始绕着卢昱的性情揣摩了。   崔闾也不打扰他,地下城的事情有人跟后头看着,现在就等玻璃坊那边的玻璃了,百业综合学府那边,地址已经确定,选在云台山脚下,依山傍水,古博馆则放在了原乐丰县县址上,目前都是待动工状态,前期需要的工匠和备料,都需要从保川府那边引进,江州内的人手再抽不出多余人了,为此,东门码头那边,又添开了两处,以应付日益繁重的漕运压力。   两人都没有就这世界真真假假,而停滞或放弃手头上枕待完成的事,不管此间有什么命定的命数,于他们而言,不过是日常生活里添加的小料,天命存不存在,都不影响两人之后的,与人斗和本就目标一致的与天斗,现在只是加强了这个信念,统一了心中所想罢了。   起码他们现在手上捏着的,是一张大大的明牌,知道有命运之手在拨弄,那之后的一切行事章程,便也算是见招拆招,再不会有被蒙在鼓里的郁闷感了。   至少,太上皇的活力又回来了,他好像突然找着了新的人生方向,打败世家勋贵那是一早就定下的,且时常遭受力不从心的困扰,现在却不了,他脑中的广阔天地里,已经不局限于这一方时空了,眯着眼睛时常盯着天上看,也不知冬日本来雷多,还是被他盯的发了警示雷,反正,天上叫他盯个三五日,总要无端打几个响雷,闹的崔闾也跟着盯,然后成功在小年夜,迎来了一场大雪。   江州所有工事,除了加紧的南城拍场那块不停人外,其他地方陆续都给人放了工,因为有了大量铁皮煤炉的供应,这个冬天,江州百姓过的应当是最温暖的一次,不用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,再就着冷水洗衣煮饭,也再不用大冷天里上山砍柴,桌上的饭食也因为外来货物的涌入,而丰富了许多,在手中有了余钱后,连小孩子的嘴里,都有了糖了味道。   崔闾回了滙渠,太上皇以孤苦无依为由,也跟着他回了滙渠,身边的幺鸡和凌嫚自然是跟着的,王听澜最近被太上皇招上前问了好几个奇怪的问题,什么若有一日他下令要诛杀一族人,却独漏了一个孤女,你是救下隐瞒,还是依令举报让其伏法?   莫名其妙的,王听澜毫不犹豫道,“当然是依令让其伏法。”   后头太上皇与崔闾暗地里咬耳朵,“看吧?我就说那编本子的人把王听澜写瞎了。”   他的忠心部属,就不可能会对除他以外的人,俯首帖耳,还盲目维护?简直瞎歪歪。   如此,暂时也回不了北境的王听澜,也一起跟着去了滙渠。   其实崔闾在衙署后院,已经替他们主仆君臣安排好了过节所需,这么些人也不可能叫太上皇冷清独过,奈何人家一句羡慕他子孙满堂之言,多少叫他又不忍了些,只得松口将人邀回了老宅。   毕竟,年后长孙就要离家上京去了,他还指望着这货给出一封保命手信呢!   互相通了心里最隐密之事后,再回看太上皇这些年的作为,以及他一路砍瓜切菜般的成皇路,崔闾只一言道破了太上皇如此努力的真谛。   太上皇绝对是到此异世后,觉得人生无聊,举目皆无挂怀之人或事,然后,以人生理想为胡萝卜,吊着自己拼命往前打,拿别人当沙袋练手,给自己找刺激呢!   惹得太上皇挑着眉哈哈笑,揽着崔闾的肩膀往停在衙署外的马车上走,边走边道,“也别一下子把我高大上的滤镜扒太彻底了,好歹我也是真的当过皇帝的人,再说,找刺激也不是那么个找法,是真人生无聊,想给自己找份事业干的哈哈哈!”   崔闾自然懂他意思,说那话是故意醋他的,只觉得人生真是奇妙,两个本来应当毫无交集之人,竟因为有了相似的奇遇,成功避开了身份上的壁垒,可以当真正的知己处了。   太上皇从旁边还哀叹着说,“我一早就觉得你与我是同道中人,是你一天到晚八百个心眼子的对我,啧啧,谁呀?明明一早认出了我的身份,还假装不知道的使唤我,那会儿的胆子就是肥的,后头的一切伏低作小才是装的。”   哟,这是要翻旧账!   崔闾抖着肩膀,试图将这家伙的胳膊从身上抖开,斜睨了他一眼,“史书有言……”   太上皇立马拱手讨饶,压低声音道,“咱别动不动就史书有言么?我这活的好好的呢!”   还没到记上史书,供后人传颂的地步。   崔闾欲往马凳上踏,旁边突然就伸了一只胳膊过来,戏谑声紧接着传来,“府台大人请扶着小的手上车?小心地滑。”   跟后头准备上马的幺鸡,一脚踩空,健硕的身体啪叽一声摔进了雪地里,旁边凌嫚噗一声笑的差点跌倒,好悬叫旁边的王听澜扶住了。   他从东桑回来,属于太上皇身边的位置,就被这人抢劫霸占了,这也就忍了,毕竟主上难得能跟人说笑到一起去,他让些日子就让让,可这崔府台脸是不是太大了些?竟然敢这么使唤他家主上?   幺鸡扑的一脸雪的,从地上爬起来,然后就看见崔府台毫不谦让的,就扶着主上伸过去,应当是意思意思客气一下的胳膊,这就么搭着上了车。   好的,本来还想在滙渠客气客气少吃点,现在不了,幺鸡咬牙再次上马,准备去把崔氏吃空。   凌嫚奔跳着想往大马车上挤,结果,叫王听澜给拎到了自己的车上,言曰,主上与崔府台有话说。   幺鸡腹诽:说说说,近些日子就见他俩关一个门里说了,也不知道说个啥,说的没完没了的。   马车里,崔闾还真有正经事与太上皇说,“毕衡带着盐队已经去了小两月,按理应该是进了和州,只目前为止,我竟只收到他寥寥三封手书,其余情况竟一概不知了。”   太上皇沉吟片刻,“无防,回头我让幺鸡跑一趟,看看和州那边是什么情况。”   西北长廊线上的反应,初时确实引起过轩然大波,后头却偃旗息鼓了,他那二儿媳来的信里,说跟随盐队的商贾,一路往前货品并不畅销,有些前来商谈的店铺掌柜,竟有刻意压价行为,那一路过去,他们只能零散的向沿途百姓兜售,江州这边去探路的商贾热情,被消磨的一干二净。   这一趟,并没有他们相像的那样大挣。   毕衡别不是自觉没法跟他交待,竟想装鸵鸟了吧? 第95章   滙渠地底被凿空,同样需要雇佣人来进行地底清理挖掘,由新任县令夏信然发的布告,征县内百姓积极参与,在丰厚的用工条件吸引下,全县除了家有薄产的乡绅富户,基本上都去排队领了工签,让本就已经复苏的烟火气,更添了热火朝天感,临近小年的集市上,更摩肩擦踵,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,小食摊子上香气飘串了整条街。   由于崔闾的提前规划,从重修官道开始,整个滙渠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,到崔元逸接手过来启动了集贸后,这里已然成了邻近几个镇的商业中心,各种生活所需,农具家用精铁制器,都能够在这里找到,且价格公道,童叟无欺。   夏信然接手时,这里已然形成了一套自主运转机制,崔元逸虽然没有干涉过县衙公务,但于崔氏在其中起到的作用,以及有崔闾这个府台背景的原因,县上诸人显然是推其为首,仰为马首是瞻的。   好在崔元逸并不是那等恋眷权势,容易受人恭维迷失自己之辈,见滙渠有了正经县令后,便处处以身作则的,领着县内乡绅富户拜会县老爷,听调差事等各种安排,非常的配合且知分寸礼仪,让夏信然都不得不感叹,这崔家大公子的气度,颇有乃父之风。   太上皇对其印象好的原因之一,就是因为崔元逸是个能摆清自己位置的人,没有因为其父位高,又先现任县令一步的掌握滙渠经济命脉,而起了与人争锋之心,须知,似他这种身份的,想要鸠占鹊巢,当个背后捏紧实权的“县太老爷”,简直天时地利人和。   崔元逸在夏大人接任滙渠后,很谦逊的,将手中掌管着的修缮官道,开拓集贸等事,全移交了出去,除崔氏宗族内务,他不再对县上之事再有多余意见,一切全听凭了夏信然处置。   滙渠便在他和夏信然的默契配合下,从一介穷苦偏僻地,一跃成为江州几个县内的繁茂富饶地之一,官道后来直接连上了去府城的大路,且为了便于其他县镇乡里的百姓,能够容易的往滙渠去,那从滙渠往外延伸修出去的道路,直接四通八达将将修到人家村口,主打一个让人不好意思不往滙渠来的目地。   就很了不得,豪掷千金也不过如此,便是人人都知道这背后有府台大人的支持,却也说不得人家徇私。   那么多上了高位的官员,都有往家乡修桥铺路之事,到了崔府台这里,就更无可指摘之处了,总比充实了自己家,而对乡邻一毛不拔的官好,且经崔大公子亲口承认,州府全境内的道路,之后都会进行大改重修,目前只人力问题,挨个来而已。   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翘首以盼,工作生活更有劲了,每日结伴去上工,下了工就领着妻儿往滙渠集市上走一圈,小食摊边驻足也再不是只看不买了,因为是日结的工钱,每日手里都有现钱入袋,那心安处,花上十文二十文的,也不再抠抠搜搜舍不得了。   崔闾也考虑过工钱月结,可当时有很多人家,过的非常局促,日常所需花费处处捉襟见肘,且若后一步集市要开的话,不叫百姓们手里有些余钱,又怎么能引动他们花费,经济又如何快速流通运转呢?如此,日结工钱一事,便先在滙渠这边实行起来的,其他县镇是后头跟着效仿,然后发现,手有余钱的百姓购买力,积少成多,一点不比乡绅富户人家的大单子低,且还没有赊欠之说,都一手钱一手货的利润现给,资金回流速度比做一单大的快多了。   两人从马车上一路闲聊,有关于治民之策,惠民之举,以及如何防止好逸恶劳者滋生等话题,越辩越投机,越说越觉得就各方面认知等沟通毫无理解障碍,一个说,另一个立马就懂了,包括后期恢复月结工钱,教导百姓善于存银,以抗病灾风险之事,又说到了银庄生利之事。   凌湙是囫囵个的照抄前世刷网经验,实际上许多内里窍门,他完全属于外行,就现代人知道存钱生利一样,他也只知道一些浮于表面的规则,更深层次的钱生钱资本运作,他是不懂的。   他的目地当然不是指望坑百姓手里的余钱,可还是那句话,国家要发展,国库要收税,在医疗保障仍不能完全实施到位的情况下,教百姓存钱生利之事,就是给他们存的抗家庭风险金。   崔闾眯眼从车窗外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,“百姓们祖辈的存银惯例,就是在家中挖个坑埋着,他们是不信银庄的。”   筹建银庄何其难?包括他家地库里的现银,也是放了百来年的积年老银,说到底,国家不稳定,百姓不安心,银庄皆为私人属,哪天被卷跑了家当,哭都没地方哭,所以,银庄开的,多只是走账用,而非存银用。   凌湙也明白这个道理,可百姓都把挣得的银钱埋土里,国家经济在百姓这块上,就永远也盘不活,市面上来往的永远是商贾,百姓们永远不可能有真正富裕的一天,如此,想要达到他那时代的大部分家庭上中产的目标,根本不可能,国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,而最紧要的是,没有与世家勋贵在金钱上的夺利行为,即便他们把世家勋贵们扳倒了,散出来的财富盘子没有人去接,假以时日,仍旧会有新的势力崛起。   他希望百姓们能以蚁多咬死象的凝聚力,在将来的世家勋贵崩盘后,能迅速接下经济盘,从赤贫跃升中产。   崔闾静静的听着,太上皇的构想很大胆,甚至有些天真,换从前他是不信的,或者直接斥为天方夜谭,可经过梦中论坛刷屏似的信息洗礼,他知道,太上皇的构想,在某一个历史阶段是实现过的,以共产咬死豪绅,与蚁多咬死象,算是异曲同工,可要能维护住这个体系,却是不能的,那梦里的贫富差距仍能看出来巨大,但有一点是确凿的,再贫困的百姓,在田地宅基这块,是他这时代的百姓们望而不能及的,能做到这点,也是成功。   于是,他轻轻道,“别急,一步步来,咱们先使百姓手中有余钱,后尔再提钱生利之说,商贾学不是人人会的,日后可以在百业综合学府里,专门开设一门讲课,请有名的商贾来讲一讲他们的生意之道,老一辈的观念咱们撼动不了,至少年青一辈的,总能教出他们与富贾博弈家财的观念。”   不使人人行商,但使人人懂钱,钱生钱,永远比埋地下生锈强。   凌湙点点头,看了他一眼,欲言又止,崔闾失笑摇头,拍了拍车柱子,马车已经缓缓停在了崔府门前,他的儿孙已经守在门外等着了。   崔闾觑着太上皇的脸色,无奈道,“年后江州银庄会提上日程,你把要提走的黄金,先往我那银庄放一放,稳一稳人心之后,我再找人以拆借的名义,给你挪出来,如此一进一出,届时所生利银,我让掌事贴在大堂口供百姓阅览。”   说破了嘴皮子,也不如真实的银钱打动人心,只要让百姓看见这个利,又有他整个衙署官方作保,再辅以皇帝手书认证,这信誉度,至少能安定百分之九十的民心。   且举国望去,或许也就只有他江州一地,能有如此大手笔,以衙署的名义,首开官方银庄了,皇帝手书只能作为信誉备书,内库和户部银子是不可能挪用一点的,因此,一个衙署的财力,就显得至关重要了。   他可以自信的说,连京畿京兆府都不可能有他这个大手笔,敢拿衙署名义和财库,开如此豪横的银庄。   崔闾扶着车椽下得车来,与太上皇并列于儿孙们面前,接受着他们齐齐的问候声,笑着一同往里走,继续着将想法一并说完,“北境、保川府,以及和州那边可以先头设一个分银所,他们出官方担保,银钱拆挪之事,皆由我江州来出,京畿若能解决世家勋贵们的干扰问题,也可以增设一个,以小图大,总有一日,全大宁联保银庄总能做成。”   用银庄,把大家的利益全绑在一处,想要更大盘子的商贾们,自然晓得劲往哪边使,他从来非常相信钱能使鬼推磨这话,商贾地位底,可架不住他们手中金钱的力量无限大。   这是在继拍卖楼和地下赌坊之后的,更进一步计划,前者搂了钱,后者就是聚蚁吞象,瓜分他们各地祖籍地盘了,商贾逐利,背后若有了他的财力支撑,便是只厉鬼在跟前,也敢上去咬一口。   凡事既然开了口,要做就做的彻底一点,不止要把世家勋贵们手中的银钱消耗光,还得让他们赔掉祖产,从此老老实实的“与民同乐”。   至于商贾手中挣得的利,他的银庄又不是慈善堂,有拆借,自然得生息抽利,左右他都不可能亏,他有钱了,每年朝廷户部这块的贡献自然就属他高,届时满朝俸禄不说全部,至少有一半皆出自他江州,他倒要看看,还有谁敢对他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。   崔闾说完,眯了一下眼睛,他可没忘了清河崔氏那边还有一桩事没解决呢!   太上皇发现自己特别喜欢跟崔闾说话,这人简直太通透了,且懂得许多他不擅长之事,比如经济之道,比如计划缜密的资本运作,他是既高兴,又忧心,打世家勋贵,必须以毒攻毒,这道理他懂,可同时,他又担心百姓会被资本裹挟,仍得不到应有保障,总归在更好的办法出现之前,这个资本必须得掌握在他们自己人手里。   真是柔肠百结也不过如此了。   战场杀人,冲锋陷阵,太上皇从来不带皱个眉的,他现在只后悔当年入京,没有就势一并将旧有朝臣给一并砍了,省得后头生出许多掣肘事端,所有的心眼子在他的刀下,当都不能再动。   到底当时过于慈悲了些,想着无人可用,当以时日引导同化,未料隔着千秋百代的家资,是无人肯跟他讲刀下留人之恩德的。   太上皇眯眼望天,心道:这漏筛的天命,要是给他送几个金融才子来就好了。  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往府里走,孩子们安静规矩的跟在大人身后,崔闾下了车后,就将长孙崔沣拉到了身边,这会儿与太上皇说完话,便低头笑着问他近日的课业,以及年后即将上京的心情。   却突然身后头便传来了一通嘈杂之声,崔元逸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,显然这怒意积了不止一日,却碍于崔闾刚归了府,没有越矩发作,只沉着脸站在父亲身后。   崔闾转身,不等他开口,就见拄着拐仗的三叔,正披麻戴孝,一脸痛心的被人扶着要往他脚下跪,口中还大声悲痛的高呼着,“我崔氏不孝子,竟教人挖了祖坟之地,真毁业败德之事也!愧啊~不孝子们应当痛心疾首啊!”   太上皇抄着手往崔闾身前一站,直接将人挡了个结结实实。   族里长辈给晚辈叩头,不说折寿这等话,光孝经一事就得有人拎出来叭叭,好了,跪吧!跪给朕,不冤!   三叔那弯了的膝盖,一下子僵住了,连脸上的悲伤都冻住了,一副愕然表情的瞪着突然窜出来的太上皇,抖着嘴唇,突然没了声。   崔闾身为族长,族老和族中长辈,平时都有资格坐着议事,跪他脚下的情况,只能是犯了大错,现在这三叔一来就直接跪,其用心简直了,旁边崔元逸再也忍不住了,上前忍着怒意好声好气道,“三叔爷爷,我爹今儿刚回府,您有事等小年过完了再议可好?再者,之前侄孙儿已经与您分说过了,您那提议太过了,真恕侄孙不能答应。”   一只手将崔元逸给按了下来,让他站到了自己身后,崔闾的声音从太上皇背后透出来时,人也露出了身形,脸上不怒自威,“三叔,何事作这般打扮?”   披麻戴孝?族里就你辈分最高了,给谁披戴呢?   跟着三叔后头来的一行人皆低了头,旁边崔元逸冷冷的说道,“他们不允许夏县令派来的挖掘队,进入族田范围,为此纠集了一帮人,将受雇来工作的百姓,打伤了几个,夏大人那边,看着我崔氏的面上,没拘了他们,他们倒好,更变本加厉的占着族地下面的地墓,打着不能惊扰祖宗的名义……哼,偷偷夜里自己挖掘……”   这么一说,崔闾便懂了,眼神揶揄的看向阶下的三叔,声音悠然,“三叔,有些事你知我知过世的人知,何必要闹的没脸?您年纪大了,保些晚节好写挽联。”   台阶下的三叔陷被噎死,太上皇却转了眼睛喷笑,心道:没料这人也有嘴毒的时候,他当他会为了名声,会给这些胡搅蛮缠的族里人留些脸,退让一步呢!   崔闾垂眼盯上三叔老迈垂落的眼睑,声音渐凉,“您是前族老会一员,我大伯为大堂兄救药,让了什么条件出去,还要我提醒你么?何必呢?我不追究,不代表我不知道,早说会怕惊扰了祖宗们,之前叫别人把地墓通到这边的时候,您怎么不发声?可别告诉我说不知道啊?”   那些陪着一同来的人,立刻惊疑的相互对眼,低声询问真实性,崔闾盯着三叔抖动的嘴唇和刷白的脸色,半分情不留,“这身白孝布,你该在当年通地墓时就披的,现在披……”   嗤! 第96章   这场闹剧压根没在崔闾面前闹出花来,惯爱倚老卖老的三叔以为,人死故事埋,早年的隐秘随着知情人的死去,该无人知才对。   那些遗族遗老们的尸体从地墓里被抬上来时,他看见了好几个面熟者,当时心里还松了口气,人死债消,他以往所参与的一切,也应该随风化去。   故尔,当己方子侄因为地下城的开挖权来找自己拿主意时,他想都没想就答应配合了。   崔闾不在族里,宗子一向面薄温润,他拿着长辈的谱来压着,多压一日,他们自己人就能多在地下城开挖一日,他可是非常清楚那帮遗族的财富程度的,也不求多,只要能在族长回来之前,叫他们挖出哪怕一个藏宝库,他们这一枝也就有了分宗另立的资本。   这三叔人老心不老,自从族老会被崔闾用什么宗族事务处理中心处取代后,他简直浑身不得劲,非常想重回早年的“巅峰”地位,那日从崔元逸嘴里,听出他拿大宗分小宗之话来威胁他们,说者存心探,听者更有意行,他回去后就真往深里想了想,觉得依现如今这情况,若真将他们这些将出五服的亲族分出去,对他来说也未尝不可,以他的辈分,小宗分出来后,妥妥的族长候选,若能将此次阻挠县开挖队之事办好办成功了,那依附于自己的,肯定会唯自己命是从,那自己这立宗之想,也就水到渠成了。   他想的很美,我大宗的族老你不给我当,我当小宗的族长去,就跟与清河崔氏的关系一样,打断骨头连着筋,说出去都是一门姓,到时候他家子侄行走在外,谁能分得清这个崔那个崔?   死前,他定是要为子孙们,争出这一篇的开宗页的。   抱着这样的宏伟愿望,他便每天吊着命的在崔元逸面前演戏,但凡崔元逸用强,或不耐烦应付他了,他就要捂着心口翻白眼死上一死,崔元逸到底顾及着他的辈分,每次只能铁青着脸让一让,这一让,就更让这个三叔爷更有恃无恐了。   要崔闾说,这孩子还是过于实诚了,跟这等倚老卖老,动不动就拿自己的身体作怪之人,就不能太讲原则,他老确实动不了,但他家与你同辈的子孙们,却是可以动一动的,人心肉长,他在旁人面前再混蛋,对于自己的种,总归得有那么两分情,你也无需多做,找几个人每天守着他的子孙,按时按顿的套麻袋,他总有坐不住来找你谈条件的时候,一日谈不好,就一日按顿按点的揍,揍到他全家都不敢出门的时候,你看他还敢不敢再倚老卖老了。   于是,太上皇有幸见证了崔府尊在自己族里,行使族长之权的威风。   根本不容人置喙的,崔闾盯着面色僵硬的三叔,以及他周围跟着一起来起哄的族人,吩咐左右,“钱副队……”   钱鑫从旁出列,拱手伏身道,“老爷请吩咐!”   崔闾指着除三叔以外的年青辈的族人,道,“把这些不顾惜长辈身体的家伙,全部绑起来行鞭笞之刑,一人十下,打完了之后,推到祠堂原址前跪上一晚,教他们知道尊老敬老,绝不是纵老行是非的道理,哼,人老糊涂,行止有偏,该劝还得劝呐!”   一句话,让台阶下的三叔差点没背过气去,这简直跟指着他的鼻子,骂他老糊涂了一样,将来真要分宗,恐怕都能妨碍到他出任族长一事。   他气的竖起拐杖,就要作势来敲崔闾,嘴里还气愤的高呼,“你敢打他们,我……我就……”   精致利己的人,是不敢拿自己发誓的,崔闾冷眼盯着他,对警戒在自己身前的钱鑫挥手,“去行刑。”   一副你敢动我一下试试的样子,把这三叔气的真心口犯了疼,就坡下驴的捂着胸口要往台阶上扑,崔元逸想上前阻挡,却被崔闾伸手拦住了。   依旧是半点温度不带的样子,崔闾冷眼看着钱鑫带人将那些惊慌的族人围起来,挨个反剪了胳膊,绑到门前的廊柱子上抽鞭子,不过片刻,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。   三叔脸色惨白,却见崔闾正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,站到了自己面前,微弯了腰的低声冲他道,“我知你的意图,元逸那话原是我用来试探你的,没料是真勾出了你的妄想,三叔,你恐怕早就想分宗自立了吧?呵,也是,我大伯以嫡房庶长的身份,抢了你以为能顺理成章到手的族长位,你这些年快憋死了吧?即便临入土了也不甘心,一门心思的想怎么能把牌位供进正堂呢吧?”   因为大宅有嫡支入主的规定,只有当主脉嫡支没人了时候,才会从其他房头的嫡支里选人,当年那情况特殊又猝然,他大伯虽然是庶长,可却是大宅里的庶长,他爹当年顾念兄弟情谊,便是继任族长后,也没将他大伯分出去另立,虽分府而居,但祠堂户薄上,两人仍在一户上,这事没人提,许多人也就忘了,等他爹和大哥猝然离逝后,他大伯便支支吾吾的在族老会上,说了自己仍属嫡脉的事,算是横插一手的,从三叔手上抢走了族长位。   等他大伯继了族长位,便开了祠堂,将他自己记名在了他祖母的名下,成了真正的嫡房嫡长。   而祠堂正堂内的香火,除族长以及族老,旁人是没资格入的,都立在偏厅内的小间里,三叔显然是不甘心,让自己的牌位去偏厅受香的。   旧事无人提,不是因为被遗忘了,而是过于沉重阴暗,叫人不得纾解,崔闾说完,便狠狠的深吸一口气,定定的望向已经摇摇欲坠的三叔。   他声音轻慢飘忽,却似利箭一般直戳进面前人心里,“分宗之事,会在祠堂建好之后举行,但多久能分清楚,就得看三叔你能活多久了,为保我族永昌合宜,侄儿愿三叔活的长长久久。”   一句话,直把老头气的咕咚坐地上去了。   崔闾说的很清楚,你活一日,这宗就会一直在待分中,但你也不能死太快,不然这宗分了,族不兴旺了,也是你的锅,就死活你都得受折磨。   遗族族老往大宅投疫毒之事,崔闾没有证据指认三叔知情,但他知道,能那么快跳出来做好接任族长位的人,绝对不无辜。   说完,他很谦逊的朝面前的老人拱手行了一礼,转身抬脚之间淡然吩咐左右,“来人,送三叔老爷回府。”   那些挨了抽的人,本来还指望着这老头能带他们解脱,结果,鞭子都抽完了,喉咙喊冒了烟,却见被他们簇拥过来的三老太爷,一脸灰败又萎靡的,被大宅护卫架着往他府上的方向走,抖动的手脚,展现出了他的无力感。   废物,果然人老了就是不中用!   崔闾眼神往那些挨了鞭子的人身上一瞟,招了崔元逸到跟前来,道,“回头安排他们去挖山脚下的那一块,一日十个时辰,不干满不许归家。”   那一片全是夯实的硬土,挖上一日手就得起泡,累的人能直不起腰。   崔元逸拱手下拜,声音里带着敬服钦佩,“儿子知道了,多谢父亲替儿子排忧解难,儿子掌家,还是不能如父亲般得心应手,儿子惭愧!”   崔闾调整好情绪,冲着长子摇了摇头,语带温意,“他是捏准了你的脾气,故意欺你呢!”   旁边一只大掌伸过来捏了捏崔元逸的肩膀,点头肯定,“你这身板还是单薄了些,跟你爹一比便没了威势,幺鸡……”   旁边也跟着看了全程的幺鸡上前,就听他主上道,“刚好趁着小年,你便给崔府尊家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做个集训,教一套强身健体的军体操,尤其崔沣,好好教,免得回头万一挨了打不知道还手。”   旁边崔沣愕然,崔元逸脸上也显露出担忧来,冲着太上皇行礼,“宁先生,您这话是何意?”   人还没进京呢?就知道会挨打?   太上皇咳了一声,在崔闾眯眼望过来的注目里,呵呵道,“宁某早年有幸当过太子武指,那小太子力大如牛,自小打人没轻重,有时候开个玩笑也能把人拍地里去,我这是想提醒沣儿,若遇到太子没轻重把你拍疼了,记得回手拍回去,不然这亏会吃个没完。”   崔沣脸上便显出个纠结表情来,崔闾声音轻巧的从旁边飘过来,“太子那是能随意反抗的?真要拍了打了,做臣下的,不也得好生受着,大不了回头看大夫就是了。”   边说边领着一行人往门里继续走,只在路过太上皇的时候,眼神轻略,竟是未有招呼之意,那透心凉的意味简直扑鼻,叫太上皇失笑着只能自己跟上前,道,“那话也不能这么说,太子无状,该指点纠正的,还是得严正开口,不能因为对方是太子就纵容了,咱们沣儿文静,正是皇上理想中的孩儿,去了必定是要招帝后喜爱的,若太子真对他没轻没重,我可以作保,那两人必定会给他撑腰。”   崔闾不置可否,但让长孙跟着幺鸡学一套防身术,他是赞同的,不止他,家里几个小子都可以跟着一起学学。   因为在外头耽搁了一会儿,守在前厅的女眷便派了人来看情况,小姑娘们手拉着手要跟出来,于是,崔闾绕过照壁,就看见几个小的摇晃着要往外走,年纪最小的芷然,被老大家的欣雅扶着,老二家的欣妍牵着第二小的李姝,年岁相当的欣蕊和欣芙互相牵着手跟后头,一见他现身,立即住了脚齐声叫“祖父、外祖父”。   男孩子们都出了大门迎他,下马车时都见了礼,这会儿看见一溜软绵绵的小姑娘,崔闾不自觉的就将拧着的眉头松开,笑着弯腰摸了摸年岁最大的两个孙女,“小雅和妍妍最近长开了,看着漂亮很多啊!”   两个小姑娘红着脸冲崔闾有板有眼的行礼,抿着嘴就知道笑,以往八九年,她们都被拘在后宅,前院是极少能来的,祖父更是只在年节或家庭聚会里能见,这般面对面说话就更少了,印象里的祖父是威严的,不苟言笑的,更别说这样含笑的叫她们乳名,两人面对这样长辈时,都拘谨的手脚没处放,如此过了好久,才算是习惯了如今亲切和蔼的祖父。   崔闾笑着问两人,“族学可去了?也不止要精进绣艺,杂书话本子也可作消遣看看,里面的故事多为先人见解,风土人情,待人接物,看多了道理也就不辩自明了,可不许天天锁家里,没得闷坏了。”   欣妍到底大一岁,人更稳重成熟点,笑着跟崔闾道,“去了,小雅对算学很有兴趣,我则更喜欢烧瓷。”   旁边欣雅接过话道,“这两天姐姐正琢磨着,在她院里砌个小火窑呢,嘻嘻,族学里学这门手艺的人多,那小窑轮不到她,但我娘怕她把宅子点了,不给她弄,她正想着用私房钱收买灶房婆子,把小厨房改成小窑呢!”   欣妍叫堂妹扒了老底,脸上更涨了通红,绞着帕子不安道,“大伯母也是为了我的安全,是我执拗了。”   崔闾听了哈哈大笑,拍了拍她的肩膀夸道,“很有你娘几分风采,不错不错,祖父答应了,回头叫你大伯母,给你在旁边新盖的园子里挑一处地方,自己的院子还是爱惜着些,别熏成了黑炭灰,呵呵呵,我崔氏的女儿,就应当敢想敢干,没事,祖父支持你。”   说着,扭头吩咐崔诚道,“回头给大姑娘支两……五千两银子,烧窑损耗大,别叫姑娘在钱上畏手畏脚的。”   崔欣妍激动的眼睛都亮了,捏着帕子冲崔闾又是行礼又是摆手,“用不着这么多钱,祖父上次给过了,孙儿都还没用完呢!我有钱。”   崔闾笑着拍了拍她,“别担心,就当是祖父支持你的事业了,哈哈哈!”   旁边欣雅抱着欣妍直跳,“看吧,我就说祖父肯定会支持你的,嘻嘻嘻,你答应过我的,烧成的第一窑瓷,不管是什么,都归我。”   欣妍笑着点头,脸上红晕稍减,拉着欣雅道,“都归你,都归你,小人精。”   后头大儿媳吴氏上前行礼,笑着点了点自家闺女,“我就知道你在转着弯的拆我台,合着在这唱双簧呢!小丫头,上了几天族学,还跟你娘玩心眼子了。”   欣雅嘿嘿笑着往她爹崔元逸身后躲,崔沣怕她跌倒,伸手拽住她,小声道,“看着点脚下。”   一直在旁边的太上皇眼睛往地下瞄,就正对上了往他腿上扒的小姑娘,惊讶的弯腰将人抱起来,却是挤不进外祖父身边,只能退而求其次,挤他这边来的小芷然。   “哟,这谁家的小姑娘啊?长得跟天使般可爱,美人胚子啊!”   崔闾转眼,就见小芷然瞪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,直直瞅着太上皇,然后双手一张,就抱住了他的脑袋,啪叽就是一口,糊了他半边脸的口水,把太上皇亲的都呆住了。   然后,就听小芷然抱着人脑袋,转脸跟所有人道,“好看……的伯伯。”   太上皇三十出头的外貌啊!   可不正盛年貌胜期,被小芷然这么一亲,脸都显了赧然样,却硬要故作沉吟道,“那是你外祖父好看,还是……咳咳,伯伯好看?”   小芷然歪着脑袋,来回在两人脸上看了看,突然伸手朝崔闾道,“抱。”   等到了崔闾怀中,她才扭头冲太上皇道,“外祖父更好看。”   说完直接就将头埋进了崔闾的肩窝里,旁边一圈人笑的不行,她娘崔幼菱在旁边直想捂脸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小姑娘随着年岁渐长,看人就只爱看脸了,谁好看喜欢谁,让她认人,她会咬着手指头围着人转一圈,要丑到她眼睛了,那是扭头都不带回的麻溜走人。   也不知道随了谁。   崔闾叫这小丫头逗的直发笑,摸着她的后背,边往前厅内走,边笑,“你眼光倒是不错,竟然知道分辨美丑了,哈哈哈,以后要是没有个貌比潘安的小子,外祖父绝对不能允了你嫁。”   因有着梦里的情节,他对这小姑娘,总有一分疼惜,每回归家,都这么要抱着走一回,倒养成了习惯,叫这小丫头一见他来,就要往他身上扑。   旁边的李姝有些羡慕,她母亲在后头推了推她,她这才小声的叫了一声,“外祖父。”   因为从小受到自家祖母的轻蔑打压,小姑娘性子就很有些胆怯,跟着崔秀蓉回了崔家,也一副小心翼翼样,与她哥哥的性子截然不同。   崔闾招了招手,也将她揽膝盖上坐着,笑着问她,“夜里可睡得香了?不会再惊厥醒了吧?”   小姑娘低着头,旁边崔秀蓉笑道,“已经不会了,多谢爹送的安神香,她近来夜里已经不大哭了。”   崔闾摸摸怀里的小姑娘,“莫忧心,以后再不会送你回李家了,谁来咱也不回,就在外祖父家住着,乖,别怕,你祖母万一再来偷你们兄妹,你叫喊人,叫家里的护卫打她,万事有外祖父替你兜着。”   一旁的李博抿着嘴,上前给崔闾叩头,“谢谢外祖父收留我跟妹妹,我们以后一定会孝敬您的。”   崔秀蓉就靠在妹妹幼菱的肩膀上,抹着湿了的眼睛,两个孩子懂事的叫人心疼。   崔沣从后头出来,拉起李博道,“博弟,在自己家里,无须如此客气,以后咱们一道进出,我看谁敢再动你。”   说着,仰脸问崔闾,“祖父,我能带博弟一起进京么?”   崔闾:“……博儿害怕么?”   李博摇头,“我不怕,我要努力读书,给娘当靠山!”   太上皇从旁鼓掌:“好,有志气!” 第97章   小姑娘的天真浪漫,都是由一个稳定安全、温馨和睦的家庭养成的,看着她们眯眼微笑的样子,软绵绵靠在一起小声说话,说到高兴处嘻嘻笑的样子,穿着好看的衣裳,戴着漂亮的首饰,便是头发尚短的小芷然,脑袋上都扎了个金玉小蝶,奔跳起来,那金线勾的羽翅一颤颤的跟要飞起来一样。   这是上回冬至归家时,崔闾见几个孙女身上佩物简单,浑身没几个金镶玉雕的首饰,连腕子上都空空如也,不免有些不虞,转头就下了地库,亲自给几个姑娘一人挑了一匣子精致首饰,又扫了一箱子小珍珠,给她们自己穿着玩,然后吩咐儿媳,不要太拘着姑娘们打扮,以后每年添置衣裳时,记得连首饰一并做了单子,要么去金楼里打,要么去地库挑。   他的孙女本来就该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,是他们这些当长辈的,把日子越过越狭隘了,才累得她们跟着一起局促的,在穿戴吃用上,显得处处缩手缩脚,从今往后,可得把身上气度养起来,免得日后出门叫人小瞧了去。   还有崔沣,眼看就将上京里那个藏龙卧虎地,见识这东西一时养不出,但属于富贵人家的壕气不能没有,改天得带他下地库数珍宝去,必要在走之前,练就一副看见什么稀奇物,都淡定从容,不稀得他惊叹,给多余关注的松弛感。   就要让人从他的行止里,揣测其背后的家族,得是个多有底蕴豪阔的背景,从而不敢轻易用穷乡僻壤,孤陋寡闻等词来轻蔑、排挤他。   我博陵崔氏的嫡长孙,就算隐居避世百年,也不是谁都可以轻贱挑拣的,只有我肯不肯搭理你,而不是任你指点着圈层可入的条件。   崔闾眯眼,上下打量了一下崔沣,然后眼神转向太上皇,笑的一脸意味深长,“宁先生曾在京畿久居,虽然这些年云游各处,但想来京畿里曾经置下的房产还在?有没有那种地势好,有钱也买不到,有权也偶尔力不能及可以得到的好地口?匀我一套宅院,条件宁先生随便开。”   京畿地,居不易,除了前朝存下的世勋贵胄,后来入朝为官的,在瓜分了离皇宫最近的宅院后,都沿外发展,有的甚至每天上朝要赶小半个时辰的路,而有钱的富户为了能在京畿扎根,连城墙根底下的宅子都愿意出高价购得,如此,看身份挑人里,也有一项指标,是看房产落户。   崔闾可太知道专有那等狗眼看人低之辈了,哪怕你有钱,但住的地方远离皇帝周边集权中心,也是要受到言语挑剔排挤的,他在钱财这方面能集训一下崔沣,可住的地方,确实得需要太上皇帮忙。   他可不信离皇宫左近的宅院一套也没了这话,那绝对是骗鬼来的,有些地势好的宅院,站自家院内都能看见皇宫御花园,这等宅子,一般都是皇宫资产,再有钱有权也不可能得到。   他打的就是这种宅院的主意,哪怕圣旨里说了,崔沣可以住在太子府,但他可不想叫自家孙子,长年在上司面前绷紧了皮过日子,他又不能跟太子处成自己和太上皇这般情形,是以,哪怕只是偶尔有个能喘息的地方,叫他松散一下,自由自在的躺一会儿,那也是好的。   太上皇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,一副你冒什么坏水儿我都知道的模样,揶揄道,“哦?条件随便开?那这可是你说的。”   崔闾挺直了腰板,哼一声举杯,“崔某说一不二,这个情我承。”   太上皇便摩搓着下巴,沉吟道,“有处宅子还确实不错,离宫门大约一柱香左右,在太子府东边……”   说着,见厅内所有人都齐刷刷望着他,便也就势举杯一笑道,“是当年太上皇奖励宁某教导小皇孙,哦,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有功,赏的。”   众人被他这深厚的来历背景震慑,忙一起端了杯子敬他,崔闾直接拍了拍身侧的长孙,朝着太上皇方向示意,“沣儿,去给宁先生叩个头,他如今虽是祖父高价聘请的幕僚,但既有着曾经那般辉煌的经历,便也值得你给他敬一个,多谢宁先生慷慨解囊,舍得割爱。”   崔沣很听话的起身,行至太上皇座前,撩袍下跪,一套礼仪动作,皆世家公子风范,小小年纪已见风姿,来日历出风骨,可以想见的,能承其祖崔闾全部风仪。   太上皇很欣赏喜爱崔闾的长子长孙,观其家人,除了去北境的小五,随队去和州的老二夫妻,眼前这些,长房一家子,老二的三个孩子,两个和离归家的姑娘带着各自的孩子,完全继承崔闾样貌才情的,竟全出在了长房,除了崔沣,还有个八岁的崔淳,小小年纪,也属聪明挂的,且嘴还甜,比他兄长显出几分跳脱,见崔沣坐在了祖父身边,他竟主动跑到了他身边来靠着,然后见兄长跪下了,他也跟着跳下凳子陪了一跪,惹的满厅人大笑。   老二的三个孩子可能更随母相,因为父母皆不在,长姐欣妍便承担起了母职,带着弟妹随在大伯母吴氏身边,性情开朗,一说话就脸带笑,她弟弟崔济吃的一副白胖样,但眉眼里的英气明显,来日瘦下来,指定也是个俊朗小子,欣蕊也是个小圆脸,眼眯起来一笑,憨憨的特别可爱,偷偷和欣芙两个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玩,小声商量着回头拆了重做个款式。   两个归家的姑娘,长女身边一子一女,李博前面说过,属于人小志气高型的,才六岁,行止都透着老成,用餐无需人帮,眉眼里带着过早懂事的倔强,李姝四岁,窝在母亲怀里,一声也不出,两个表姐要拉她下地玩,她也不去,扭着手上的珍珠扣子,拿眼打量周围人的表情,小模样倒是跟崔家人相似,李博倒是李家人面相。   幼女只一个女儿芷然,先前一直被崔闾抱着,到入席后才回到母亲身边,小模样完全继承了其母,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都透着一份灵动,眉眼间光华流转,柔媚天成。   这一家子人窝在滙渠,凭白的给这穷僻之地,添了钟灵毓秀,人杰地灵之气,也怪不得那些遗老想要用崔氏子,提纯血脉了,老牌世族的教养刻在骨子里,便是隔房分支子,除了变异的几个,大部分,如崔元池、崔榆、崔柏源等等,哪怕就是不成气的崔颂舟,都长了一副仪表堂堂的好样貌。   太上皇尤其看好长房里的几个孩子,崔元逸就不说了,那是崔闾手把手教出来的,除了比他老子文气些,历练了几个月下来,行事手段颇有几分崔闾的风格,崔沣虽还在成长中,行事也已见章程,半点也没有这个年龄的毛躁,沉得下心,定得住神,是他见过的小子当中的佼佼者了。   他眼神略过崔家的几个女孩,笑的一脸老谋深算。   崔闾脑中的弦立即警醒,两人目光对上,就见太上皇盘算着开了口,“你家这几个孙女……”   说着还故意的顿了一下,在崔闾越来越危险的目光中,才悠尔道,“宁某瞧着,比京里的勋贵世家女也不差,回头宁某可以写信,让京里的好友去宫里求两个礼仪女官来,学上两年再仪亲,想来会有更好的出息。”   近日已经被踏门说亲的,快愁到头发白了的吴氏,闻言眼睛大亮,激动的和两个小姑子对视一眼,俱都期待的看着上头老爷子,盼着他不要拒绝。   自古以来,宫里出来的嬷嬷、女官们,都是各大家族的座上宾,等闲人家根本没门路可请,但有女孩子得其任一教养几年,出门都要叫人高看一眼,说亲门第肯定高上一筹。   做母亲的,没有不指望自家女儿嫁的好的,吴氏当然不例外,从自家公爹扶摇直上后,她便觉得滙渠县内的人家,哪哪都不合适了,便是江州府内的人家有人来说媒,她也得顾虑着人家的最终目地,心里总觉得缺了什么,很有种替自家女儿和侄女不值得感。   她们两人当能配得更好的。   崔闾沉默了一瞬,吴氏那眼神简直能穿透人,他当然知道这个儿媳的期盼,可她不知道眼前人的真正身份,太上皇这意思,若他没领会错,是想从他这两个长成的孙女里,挑一个配太子。   他给太上皇开的盘口太大,来日若事成,凭他的功绩,崔氏一门荣耀,会不会成就新的世勋力量,也未可知,既要捆绑,当然没有比联姻更牢靠的关系了。   两家合一家,来日事成,崔氏的功业,也便是皇室的功业,有太上皇作保,他能确定下一任天子定属崔武两家的血脉。   崔闾有些犹豫,他没有见过太子,而再两年太子便将成年,身边定然有莺莺燕燕往上涌,便是各世家勋贵的眼睛,也得盯着他,他不能确保自家的孙女,能在这样高身份的男人身边,能占几分情谊。   他心里是不希望孙辈们的日子太艰难的,哪怕孙女,他也希望她们能挑个人品贵重,行止有度之人,便是无多少情爱,也不会因为对方的品行,而受到伤害或薄待。   夫妻情分,当情没有的时候,考验的就是一个男人的人品和德行操守了,尤其在如今这个世道,一夫一妻制虽然被提倡,但大环境仍是妻妾同夫时,身为太子的武弘放,能否坚持父祖治世理家方针,还有待观察,过早的为孙女选择这条路,往后想改弦易张,怕都不能了。   崔闾没应声,厅内气氛便渐渐回落了下来,崔元逸虽不清楚宁先生的真实身份,可从他提及皇室时,那种不经易透露的随意,话里透着的种种肯定的安排,都显示他与皇家关系的非同一般来。   崔元逸是想拢着女儿就近婚配的,两个妹妹的婚姻不顺,让他在女儿和侄女的婚事上,又多了几分谨慎,请宫里的教习女官来,那指定是不可能会在江州找了,他抿唇注视着父亲的表情,并不像妻子吴氏那般高兴。   太上皇注意到崔闾的神情,便知他想多了,可有些话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,于是道,“年后沣儿上京,元逸定然是要送上一送的,太子伴读的身份,定会受到皇帝召见,届时能一并见见太子,那是个什么行事秉性,元逸看看就知。”   弘放很皮实,但粗中有细,有种大智若愚的精干,弘勋是疏阔,早早放京畿守备营里摔打,弘昔、弘景和弘宣则相对文气些,但与崔闾的几个孩子比,仍属皮猴型的。   太上皇可不兴那套联姻捆绑之说,他再不通情爱,也知道男女婚姻也得讲究个情谊相投,搞盲婚哑嫁他自己这关就过不了,因此,他想的是,让帝后收那两个年长的姑娘当干闺女,以后等他们事成的时候,封公主自主挑夫婿。   也不知道怎么了,这帝后成婚二十载,头两年一直没动静,等后头终于开怀了,直接连续生子,竟是一个女儿也没得,北境这边的族亲倒是送了几个女孩上京,只到了婚配年龄,又一个个回了族里,因为早前皇家与世勋的关系,武氏女选婿并不好在京畿选,但崔氏女却不一样,过几年的选择面会比武氏女更大。   太上皇早前拜过武帅府为干亲,从名份上来讲,武氏女也算是他的孙女辈,其中也有几个颇为出色的,便是崔氏女不与武氏子通婚,武氏女中也有能与崔沣、崔淳相配的,能得他偏爱几分的晚辈,其秉性才德都无可挑剔,他是希望在没有利益冲突下,能跟崔氏永结同心的。   父母之爱子,为之计深远,他懂崔闾的心情,也如他想确保崔氏子一辈辈人,能够在未来他们不在的时候,也拥有令世人不敢小觑的实力地位。   “好了好了,这事容后再说,吃饭!”   最后,还是太上皇打破了沉默,笑着举箸,崔闾则迟疑了一会儿,才道,“孩子们还小,且多在家陪我几年,呵呵,她们倒是比不得男娃好出远门。”   一句话,就叫太上皇心里的弦动了一动,微笑着睇去一眼,道,“你说的是,男娃们出门方便。”   成,这崔狐狸的意思他懂了,太子不能出京,可其他皇子是可以的,真想与他家姑娘攀亲,叫上门来给他瞧瞧。   皇子里,弘放十六,弘勋十五,弘昔弘景是双胞胎十三岁,弘宣十岁,年龄上倒与欣妍欣雅相合,若真能通过这崔狐狸的考验,他也是乐见其成的,做女儿和做儿媳妇,反正都得跟武家沾上关系。   两个女孩已经到了懂婚的年龄,这会儿就脸红的不行,埋头鹌鹑似的躲着,叫她们小姑姑幼菱挂鼻子取笑,更羞的想钻桌底。   一场饮宴,在吴氏心情过山车似的忐忑下结束了,她拽着两个姑娘,激动的拍着她们的手,直感叹她们是遇上了好时候,不用像两个姑姑那样,只能在本县里选择夫婿,低嫁还落不着好。   崔闾却带着太上皇去了书房,门一关,他便拧了眉,神色里颇有些不虞,一句话也未说,自顾的坐进自己书桌后的圈椅内,却未请太上皇入座。   “咳,生气了?”太上皇就近挑了张椅子坐了。   崔闾没吭声,他其实也算不得生气,自古利益相关,联姻是必然,只到底心里有种被人防备的不快。   太上皇叹气,声音放轻道,“你我倒是不拘这些世俗牵绊,因为我俩都明白个中隐秘,可后辈人不知道,他们生活在此方天地,天机解构下的命运,以后不知道会往哪边转,有我们在,自然不至于叫他们吃亏,可万一我们不在了呢?帷苏,两手准备,你都得为他们打算好。”   世家勋贵除了之后,利益分割,必然还是有一波人会成为新的趋势,就像后世的有钱人,也依然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,只是不再享受特权供养,崔氏与皇族联系越深,受到的排挤报复也越烈,几十年上百年都将承受残存力量的冲击波,所以,他们下一辈里,就必须得有一脉,与皇家攀扯深交。   崔闾没作声,终了,才斜眼望向太上皇,吐出了一直以来的愿望,“你就不能……咳,事成之后,赐我家一个丹书铁劵?”   就拿你的手随便写一个就成,至于这么扯我子孙辈的婚姻大事么?   太上皇眯眼,危险的盯着他,“你可知你在要什么?”   有了丹书铁劵,那跟他亲手打造一个新世家勋贵有何异?此例一开,那今后便有控制不住的危险,就跟不封爵位一样,丹书铁劵也是本朝禁发物。   崔闾扶着额头,摆摆手,“算了算了,我也就是随口一提,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   这货恐怕宁愿赔个武氏皇子,入赘他崔氏,也不可能打破原则,给他写个丹书铁劵的。   太上皇探了探崔闾的表情,最后退让了一步,“回头我把京里的那处宅子过到沣儿头上,那是皇族不动产,只要占着那块地方,也等于……咳,保尔百年平安顺遂了。”   记档在皇家内库的产业,便是赏出去,也有记录在的,其中有一条,便是以地折罪,将来崔氏后人真干了什么要命的事,只要将那处宅地交归皇室,便可折身罪归祖籍地,算是个隐晦的免死金牌吧!   比招人眼的丹书铁劵好多了,不会过度引人关注。   崔闾一下子便展开了笑脸,眉头也不拧着了,忙催促门边上的崔诚去沏茶,沏珍藏的好茶。   把太上皇给整的一愣一愣的,终于一下子回过了神,这家伙恐怕从他提及宫里女官时起,就在他面前表演一副被防备伤害到的愠怒隐忍样子,叫他坦荡的心里也不得不打起了小鼓,以为自己这心思真就过分阴暗有伤人心了。   于是,导致他一再让步,最终成就了他心中所想。   也不至于生气,就是为这样失去警觉的自己,感到好笑,真是打了一辈子鹰,结果却叫鹰逐了眼,头一回在清醒的状态下着了别人的道。   真稀奇!   崔闾也知道这回连演带骗的,有些不厚道,可也实在没办法能让眼前这人打破原则,提起京畿宅院时,才想要曲线救国一把。   也是没想到真能演成。   他眉开眼笑的替太上皇斟茶,边解释边安抚,又揪着自己命不定能比他长的痛点,直把太上皇弄的连郁结都没处郁结了。   可不,正常人按道理是活不过他的,就他师傅的寿数类比,他起码能活过一百岁,而眼前人指定不能够,他有如此担忧,也是人之常情。   太上皇蒙了一口茶,盯着崔闾的脸看了半晌,心道:这人年轻时也不知是个什么风仪,若早十年往江州来一趟,说不定能见到,现在么……   他不动声色的敛了眼。   钱鑫便在这个时候敲响了书房门,进来秉告,“老爷,二姑娘在酒井里藏了一个人,属下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。”   崔元逸晚他两步进门,闻言也是一脸无奈,走近书房内冲着崔闾道,“是王迎金的那个妾,偷跑出来的。”   哦,前女婿之前带上门跪大门口的那个女人。   崔闾心中一动,“人呢?……她不是怀孩子了么?”   崔元逸低声道,“落了,王迎金为讨幼菱原谅,带回去后就强行落了,那姑娘又受了王家婆子一番磋磨,实在熬不住,偷偷跑了出来,正好被幼菱救了下来。”   崔闾记得自己当时远远扫过那女人一眼,也是个风姿不俗的美人。   他便低低与太上皇交流,“把她安排到地下红楼里去?”   太上皇皱眉,一副你想用她勾搭谁的意思。   崔闾眨了眨眼睛,“卢昱。”   天意如果非要安排卢昱在江州偶遇一个白月光,那他就替他安排一个。   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么?   男人最爱干的两件事,一劝风尘女从良,二拉良家妇下水。   梦里幼菱应了良家妇下水这话,那现在他用风尘女从良这套诓他,以天机那小蠢货,不定能分辨这其中的区别。   反正,卢昱需要的,只是一个风流的背书。   太上皇拧眉一想,咦?别说,道理还真能说的通,可以一试。   于是,钱鑫很快便将那女子带了过来,果然一副我见犹怜样,单薄的身体跪在房内的地上,露出的一截细白脖颈,好似一掐就断的天鹅,自有一股催人保护欲。   若真能叫卢昱收了她去,或也是个好结果。   卢昱学的是世家公子那套,便是日后不喜了,也会养在后院不使人零落,这点崔闾清楚。   于是,他便开口,温言将为此女安排的路数说了,末了道,“本府也无需你做什么,好好的过你的日子,好好的活着。”   那女子惊惶抬头,露出了一张绝美的面容,便是如此狼狈境地,也无损她身上美艳的气韵,与崔幼菱的柔媚是两个路数的美丽,而她们却都曾被同一个小人糟蹋过。   崔闾眼中厉光闪过,点点头道,“王迎金那边,你无需担忧,他会在江州地界上消失,不会有揭穿你身份的一日。”   你只要帮我女儿占住了卢昱心里的位置,叫他没有空暇再来纠缠幼菱,那份天命孽缘或也就解了。   幼菱这辈子,一定会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。   同时这也是一个试探天机的机会,若成了,那就说明,天机可蒙蔽,嘿嘿,后头就知道该怎么出手了! 第98章   常规小年假也就三天,但对于一府之长来说,他要多在老宅盘桓几天,也没人会不知趣的跳出来指摘,尤其在江州现今这个快速发展大搞建设期,各方都指着他在前引路,制定前景发展方略,以及在用度上松松手指。   人都不傻,也不用往前翻,就新旧两任府台对比着估算一番,那前几十年的发展转变,以及所发饷银,和对百姓的生存态度上,用翻天覆地不为过,小半年来已经足以叫人心悦诚服,真心爱戴和推崇。   随便在江州街头抓个上年纪的老者问,他们都会有数不尽的感叹,和对今后生活的无限期盼,大半辈子在苦水里泡着,日子用捱不用过,哪日预感到自己快到头了,就自个儿往江里投,省得还要累儿孙操劳搬动,没有未来、没有前景,更没有所谓的希望期盼。   家里的米缸是满的,且都是当年新米,桌上的菜色渐渐丰富,孩子嘴里甚至能含着酥糖陷入憨甜梦里,而他们只在梦里做过枕着钱睡觉的美事,如今竟成了真,就是脑袋脖子硌的生疼,那嘴角也是高高翘着的。   每家每户,早晨醒来第一件事,都要向满天神佛求一求拜一拜,希望这样的日子,能长长久久的过下去,希望新任府台大人能永远任职江州,并长命百岁。   别怪他们自私,不盼着府台大人高升,这样的大人让给哪个州哪个府,都是他们的损失,不哭死不算完,除非能叫他直升文殊阁任宰辅,统管所有州府生计,否则,这样的大人去到哪个州,都不配他的能力,江州百姓第一个不服,第一个不让,万民祈书一夜生成信不信?   反正,除了宰辅之位,没有哪个位置能配得上他们的崔大人。   江州府崔大人,就是掌管他们一地百姓生灵的命运之神,有了他就什么都有了,渐渐窥清现实的百姓,从求神拜佛,到直接向老天祈愿,祈保崔大人能白日飞升,叫他们这些鸡犬能跟着一起沾个光。   害,都是最近涌入江州的话本子闹的,那五花八门的各杜撰体戏本,让那些履试不中,又做不了体力活的老秀才们,可算有了谋生之长。   往那老树底下,或街角边上,摆一排长板凳,不稍片刻,就能坐满了人,花生瓜子嗑起来,粗茶海碗倒一壶,走起、听之。   抑扬顿挫之声,不就是真人讲书么?有那脑袋瓜子灵的,还无师自通了配乐配环境声,在旁边让人拿把大蒲扇,遇书里有风处,就哗啦啦的狂扇一通,遇书里落雨处,就往头上撒点水,什么虫鸣鸟叫,都小菜一碟,各凭本事的营造听书意境,吸引人前来消费。   五花八门的吃食跟上了,休闲娱乐怎么能少?   难道除了眠花宿柳,引发家庭矛盾,夫妻干仗,就没有别的消遣了?   有着梦中论坛洗礼的崔闾,和有前世海量小说灌输的太上皇,怎么着也不能让嫖宿风气横行江州啊~古代娱乐业是少,但不代表没有啊~太烧钱的搞不起,像这种花上几文钱就能消遣一晚的说书场所,整起来,必须整起来。   于是,早年为了打舆论战,搞出来的话本子,修修改改,再让人加班加点的赶些修仙类小说话本,尤其那种平凡小子通过自己努力,一步步成就霸业的,嚯~一面市,就刷爆了百姓圈层,不识字不要紧,自然有懂得抓机会的人,一举吃上说书这口饭,并为了留住客人,抓耳挠腮的想招数。  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时代的底层百姓,他们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痕迹,不是他们不想,而是他们没有机会,所谓的创造力、创新度、创意点,只要给予适宜的土壤,你便看吧!看他们能给你创造出怎样一个文娱盛世。   说书圈的良性竞争,带动了戏剧圈的蓬勃发展,搭个台子,扮上话本中人的妆容,走两步情投意合,唱几句亲亲我我,嘿,这夜是越过越短了,怎么一会儿就到了三更鼓的催门声?   哦,该收摊了,明儿再来哈~客官您慢走,好勒~祝您生活愉快,天天赚大钱儿~!   这是属于滙渠的热闹小年夜,有五日汇集夜市,崔家的几个孩子,在用过小年夜团圆饭后,就集体换了衣裳上了街,后头连续三两日的,吴氏几个女眷也相继携手出门看了一趟,直到集会最后一夜的尾声,崔闾和太上皇两人,才得空闲,换了身朴素不打眼的长褂文士衫,谁也没领的出了门。   幺鸡倒想跟,结果被太上皇扭头笑问一句:你功夫可还是我教的。   听话听音,幺鸡不想明白,可旁边凌嫚却捂着嘴直乐,把羞恼不已的汉子给拖走了,远远的声音传来,“这么多年还被五哥压着打,难怪五哥不叫你随身保护,真若遇危险,你说谁保护谁?哈哈哈哈哈!”   幺鸡不服,粗嗓门提高八倍,“那万一缺个挡刀的呢?我不正好替上了么?”   凌嫚声音不急不徐,继续笑叭,“谁缺挡刀的,也不会是五哥缺,你可少操心吧!敢紧练练你这肚子,看肥成什么样了?敢情崔府的烧鸡不要钱?叫你一顿照五只的啃,再肥下去,五哥更不要你跟了。”   哼,谁家威武霸气的大人物身边,会跟个铁搭似的胖头陀?   幺鸡顿了一下,拍了拍自己健硕壮实的身板,又委屈又急切,“你是不是嫌弃我了?我这不是肥,我有腹肌的,而且,你不觉得我这身材,壮硕的很有安全感么?站旁边妥妥的靠山。”   昨天崔家那几个小子,还满脸崇拜的,来摸他的腹肌呢!   八块、八……呃,最近吃多了烧鸡,好像就剩下六块了,完了,难不成就因为比主上少了两块,就叫主上嫌弃了?   可谁能似主上那样啊?从成年起就一直保持八块腹肌,从来也没见少过,他嘴馋,偶尔少一两块,也属……正常?   正常的吧?   幺鸡跟着凌嫚走了,远远的声音里,透着无限懊恼,并保证从明天开始,一定把少的那两块腹肌,给练回来。   然后,崔闾眼神不自觉的,就往旁边人的腹区瞟。   八块腹肌?   他四块都觉得已经是此段年龄中人的天花板了,好多到了他这年纪的,别说腹肌,那堆的全是肥肉,鼓起来三五个月的孕人肚,他都觉着自己好棒了。   没料,竟还有个八块的神人在旁边。   哦,这人现在外貌三十多岁,那有腹肌正常,但是八块?似乎……有点……哼!   男人的嫉妒心,除了比拼事业、家庭和妻儿以外,对于身体的优缺点,从来不往脸上比,那是女人专属,他们比的就是身板健朗,腹部平坦分区如田,一般四到六块,已经是男人的骄傲了好吧!加上年纪限制,他走出去,完全能挺直腰板。   凌湙一眼便看清了某人,暗暗吸气挺腰的动作,噗一声上前将大掌按上其后背,轻轻往前一推,便齐齐出了门,然后才语带调笑,“我这是先天优势,你矮我一头,极限也只能练出六块来,强练容易伤身,再说,依你这年纪,没有大腹便便就很有自制力了,少几块就少几块吧哈哈哈!”   崔闾斜眼腹诽:妖孽,谁像你似的,还带逆生长的,简直……嗯,怎么有脸吐槽纪百灵是天命女的待遇?你自己不也是天命宠儿,气运之子么!   哼,我就是一个凡人,纯纯的本土古人,我骄傲了么?我……啊呸~怎么这么气呢!   知识体系的重新摄入,大量新词汇的冲击,使崔闾多了很多从前只能意会,而不能准确描述观感体会的词语,然后发现,还真是好用又易懂,简单又明了。   三言两句,就能精准的概括从前罗织的,叫人听了云里雾里的之乎者也,然后,两人小私心的开始在传播的话本里搞夹带,比如一个总爱找茬吵架的人,话本里用杠精两个字解译,然后,百姓们就知道日常怎么用了,再比如菜鸟,不是吃的,而是指新手小白等等等等,算是为日常交流提供一点小小的便利吧!   潜移默化么!方方面面能想到的,两人都顾及着一点,开个头之后,自然有机灵鬼会跟后头造梗出新,还是那句话,群众的力量无限大!   两人跟着人流,听了一会儿书,看了个戏台表演,然后又往街中心慢慢闲逛,边逛边说,夜里灯火摇曳,照的人脸上明明灭灭,也没人会来特意盯着人脸上瞧,倒叫两人放心了不少,不用担心会被人认出来。   凌湙走在外侧,替崔闾挡着点拥挤的人潮,望着眼下的人头攒动样,笑着夸道,“元逸把这集市做的好,引了波说书的唱曲的来,倒是又带动了周边消费群,让百姓劳逸结合,活的更有趣味了。”   重点是,一点也不恶俗低媚,引进的本子里,都透着寓教于乐味,比如那情爱本子,也不像外头早前那种的,一味的教唆人要大胆求爱,反抗父母亲长也要跟男人私奔,好看是好看的,也狗血的引人,可结果呢?没人写。   奔者为妾啊!妾的生活能好过到哪里去?   哦,就为了一个男人,你就抛弃了生养了自己十来年的父母?外头文人雅士还大赞真爱勇敢!   啊呸~   崔元逸身边带着个从北境出来的李雁,遇到这种的,李雁直接撂过扔走,结果竟一本带有后续的都没有,她气的搓了把脸,把袖子一卷,哼,你们不肯把真实后续写出来,我写!   于是,她把崔元逸挑的话本子,后头全续了一段非常接地气的日常,前面有多轰轰烈烈,后头就要叫人有多骂骂咧咧,一经推出,立即引爆书友圈,百姓们做工,嘴里讨论的,都全是那为了爱情反抗父母的姑娘,有惋惜的,有跺脚的,有喷鼻骂人的,但再也没有了盲目羡慕爱情的了。   叫那专以写这种话本子的秀才急的直冒汗,捧着自己的书上街直呼,这是爱情,这是爱情啊~你们看看啊,难道都不为里面的爱情感动么?多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啊!   让家里从前有被此类书误导,跟人真私奔走了的家长们,跑上前一顿痛揍,以前不敢找这些写书的秀才老爷算账,因为自己本身学识有限,但有针对里面的内容有微词的,就会被打上无知愚蠢之说,现在好了,终于有正常人写出正常的话本了,用真实内容告诫为爱冲昏了头的姑娘,真爱不是让你为了他,反抗父母亲人,抛弃家人朋友,只和他一个人好的,真爱你的人,会为了你排除一切万难,为获得你父母亲朋的认同,而努力向上,用实力争取你的,靠一张嘴被哄走的人,只会被轻贱、糟蹋,直至抛弃。   崔闾摇头,“元逸只是从旁协助夏县令而已,他可不敢论功,这些都是夏县令为体恤百姓辛苦,特意给他们找的排渲口,人闲生事,一天到晚累到头,再逛一圈回家休息,岂不比困守在家门里,因一言不合干仗强?”   民生啊!治理起来,就治的人口之食,家长里短,给人家安排好了挣钱门路,还得帮着想花钱门路,一进一出,才有流通,不止街市经济,家庭矛盾也是有钱就能消的地,很多事情看着大,当时以为天能塌,其实说不得真相的,都是钱闹的。   凌湙点头,贫贱夫妻百事哀,家宅不安,除了因情生事,大概率都是因钱起是非,富贵人家的和气,说到底,都是用钱铺就的,没钱?又哪来的和睦呢!   这一点崔闾就深有感触,早前想不通,现在却能坦然相对了。   凌湙从张廉榷嘴里打听过他从前的过往,后来,他自己也说了那一段属于崔锣锅的经历,一家子人被他折腾的不轻,连带整个族里都给整的死气沉沉,跟如今的他实在无可比拟,那一场大梦改变的,不仅是他,连同他周边的环境、亲人,都一起变了。   而自己,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改变,而受感召而来?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天意!   因为有着天命推演,凌湙有时候说着说着,便会陷入沉思,总觉得崔闾的觉醒,像是属于自己的过期天命,在翘尾(yi)巴前,用最后一电格命,给自己开的终端局。   崔闾说过,他在属于江州局里,一直未曾出现过,只有传奇话本,传颂着他的存在,可江州本就是他故意圈养起来的地盘,真若出事,他不可能不出现,唯一能解释的,就是他可能被新的天命遮蔽了存在,被消失了。   一切历史传记都是由后人编撰的,崔闾说他命长能过百,这个他信,可崔闾说后世人传他,一直活了有两三百岁,甚至更长,他当时惊愕笑言,说要努力朝这个方向发展,可他自己清楚,除非能在这个世界修仙,否则根本不可能,所以,最大的可能,就是这里的新天命为了堵世人嘴,给他瞎编了个结局,真实结果,他就是被新天命剥夺了存在感,消失在了这个时空。   天上猛的打了个响雷,一旁的崔闾无奈的推了推他,低声道,“你又盯着它作甚?大节下的,可别再招了风雪来,扫了兴致。”   凌湙眨眨眼,突然绽起个俊逸非常的神彩来,引得周边大姑娘小媳妇频频侧目,等瞧清崔闾的脸时,又轰然散开,街道喧闹都安静了不少,挤他们周围的人,开始有意识的给他们让了条道出来,连小贩们的吆喝声量,都紧了几分。   崔闾瞠目,“你故意的吧?还逛不逛了?”   凌湙上前,凑近了小声道,“我想把百灵叫到江州来。”   能把他被动消失的天命,一开始的现在,却受不了他的几眼盯,那它的力量获取源,必然就在所谓的天命男女身上,不管纪百灵现在还是不是了,都叫她来,然后,再看看她跟卢昱的所谓“天定姻缘”线,是怎么铺起来的。   他一说,崔闾就懂了,他刚给卢昱安排了个白月光,这家伙就想把天命女给弄来,就那天机小蠢货上的命盘表,指定会像受电磁干扰一样的,乱套乱转的。   崔闾摸着下巴沉吟一声,缓缓道,“这样,咱们打个时间差,而且纪百灵不能直接入江州,你把她安置在保川府,两人女人,不能同一时间出现,你懂吧?”   照天命表排演,爱有先来后到嘛!   那他们就得跟着那小蠢货的命盘表来,先上白月光,再上天定姻缘线,届时……看它的力量源从哪头取。   哪个女人胜出,就能辩出那小蠢货最终选了谁,好猜的很。   凌湙头一点,潇洒的扶紧腰上配刀刀柄,龇牙露出一抹疏阔朗目的笑来,“我懂,别看我未涉足过情爱场,可道理我老懂了,你放心!”   说完还挤了挤眼睛,表示自己真的非常懂的意思,不要把他当情场菜鸟看。   崔闾搓了搓胳膊,抖落一地鸡毛,头一扭,声音足以让左近人听清,“回府。”   也别打扰人家逛夜市了,识趣点敢紧回吧!   凌湙呵呵笑着跟后头,眼睛又往天上促狭的望了望,小样儿,看朕弄不死你,敢消失我?拧了你脑袋。   崔闾摇头,这人大概是跟天命扛上了,总不怀好意的要用眼睛往天上盯,若非他身份使然,真就无法将他往正义之士上想,那盯着天命的表情,跟奸佞有的一拼。   哈哈哈,当然,太上皇怎么会是奸佞呢!   他不知道,对于现在的天命来讲,太上皇还真是。   一刻钟不到,两人就回了崔府,盏茶没喝完,府门将将落锁之际,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车驻停声,然后,不多会儿,崔诚进来,一脸凝重的秉报,“老爷,二少奶奶回来了……”   崔闾捧茶盏的手一顿,声音略迟疑,“是还有什么不寻常之事?”   崔诚低头,眼眶泛红,“吴队长、吴队长没了,二少奶奶带回了他的尸体,还有二少爷他……他……”   崔闾咯噔一下,心里冒出了个不妙的预感,果然,崔诚再道,“二少爷被和州的沙匪劫走了,二少奶奶派了吴方去追,结果,吴方拼着条命回来,说……说、说二少爷顺了沙匪,留在那边娶了沙匪的女儿……为妻,还、还叫吴方给二少奶奶带了一封休……休书回来……”   砰一声,盏茶摔落砸地,崔闾气的都笑了,半晌扶着膝头,与太上皇对视,“你看,我是不是生了个好儿子?断了条腿还能叫沙匪的女儿看上,呵呵呵呵~他可真能啊!”   最后几个字是咬着牙吐出来的。   太上皇担忧的把住了他的肩头,按着他,“帷苏,冷静,你别激动,一帮沙匪而已……”   回头再去抄一遍他们的老巢就是了,又不是没抄过。 第99章   崔元逸正跟几个子侄交待,叫他们有空就找些话头和事,去寻老爷子说说话,讨教讨教问题,那边吴氏也领着几个女孩子,给老爷子做些鞋袜香囊什么的,说教她们觑着空的往老爷子身边凑凑,讨一讨老爷子欢心。   两夫妻都感觉出来了,这大节下的,老爷子其实是盼着一家子真正团圆的,老二夫妻和老五夫妻不在家,他嘴上不说,心里其实是很惦记的,两人心里特别感激宁先生肯来大宅做客,打听到他的护卫非常喜欢吃烧鸡,就每天让厨房变着花样的给他做,包括王听澜和凌嫚,也由吴氏妥妥当当的招待着,尽量把过节的气氛烘托出来,好叫老爷子心里开怀些。   孙氏的马车一停在大宅门口,两夫妻就得到了消息,崔元逸给妻子睇了个眼色,夫妻间的默契,叫吴氏立马领会其意,带着几个女孩子,不动声色的继续做针线,男孩子们则被课业绊住了脚,拘在房间里不做完不许出。   只崔沣凭着对父母的了解,警觉到了有事发生,在父亲走后,帮忙看着底下几个调皮的,想要往前院跑的弟弟,拿着兄长的架子,唬得他们不得不安分背书。   等吴氏借口去厨房看夜宵,这才趁着女孩子们不注意的,往前院去。   因为明日老爷子就要回衙署,这夜里大家从集市上回来,便没立即睡下,只各找了事的消磨时间,想等老爷子他们回来,一家人好在一起用一顿夜宵,再说说话陪伴陪伴,便除了最小的芷然,也撑着眼皮坐旁边等着。   两个小姑子也各找了借口出门,在二道门那里等着吴氏一道去前院,两人表情俱都很凝重,因为来报信的婆子支支吾吾的,最后一拍大腿只焦急叫着道,去看看就知道了,可了不得了,出大事了。   一行人赶至前院,瞬间齐齐刹住了脚。   只见院中跪坐着一人,头发散乱,神情槁木,低垂着头,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,还带着血迹,而她身边的担架上,则用白布盖着一人,身量颀长壮硕,手大脚大无力的垂落在外,看肤色却是个早已死去多时之人。   不知怎地,崔幼菱便觉心中有些喘不过气,她悄悄的捏紧了自己的手指,靠着长姐身边,只觉突爆耳鸣之症,竟叫她听不懂周围人的话中意。   庭中阶上,老爷子一步步走至担架边上,曲身掀了一角白布,便露出一张青白不似活人般的脸来,那眉眼面相,连他颈侧早年受伤的刀疤,也一并呈了出来,撞入场中诸人眼中,却正是陪伴崔氏子女许多年的吴方,那个一直默默守在府门不显眼处的护卫队长,也是他们崔氏仅剩的最近一支部曲里,最优秀的头领。   陶小千和一众部曲护卫,忍着眼泪杵刀半膝跪地,钱鑫红着眼眶不忍再看,整个院内陷入一片哀泣之中。   那一刻,崔幼菱只觉脑中天旋地转,扶着长姐站也站不住,膝一软就要往地下滑,叫她身边的长嫂和长姐两边把着胳膊,硬夹着她撑着她,才没有当场失态,可眼泪却一点也不听使唤,扑簌簌往下掉,   她有种气透不上来的感觉,惊惶失措的摇着长姐的手臂,声音挤在喉咙里,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,“姐、那、是、谁?怎……怎……”   崔秀蓉扭身,一把捂了她的眼睛,想拖着她往后院走,却不知崔幼菱哪里生的一股力道,一把拽开了她的手,眼睛瞪大,死死盯着担架上的人,抖着唇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来,“吴、方?”   是吴方!   吴方死了。   那个说:二小姐,有任何困难或要求,都可以来找我的人,死了。   那个说:二小姐,你好生过日子,若哪天二姑爷欺负你了,你告诉我,我帮你教训他的人,死了。   那个说:二小姐,吴方是部曲,部曲守则第一条,就是不可监守自盗,人或物都不行的板正青年,死了。   后来她和离归家,隔天王迎金就断了腿,再之后便隔三差五的断胳膊断腿,或鼻青脸肿,让王家人吓的连门都不敢出。   她知道,定是他干的。   崔幼菱的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,崔秀蓉抱着她,把她脑袋按在怀里,哽咽劝道,“别看了,别看了,我们回房,姐扶你回房。”   吴氏也是自崔幼菱归家之后,才发现了她的心思,她谁也没告诉,连枕边人也没说,只当这不过是主仆间的依赖,吴方那样一个严肃板正的青年人,他不肯越雷池,依幼菱羞涩胆怯的性子,两人这窗户纸,一辈子也不可能破。   是的,这一辈子便再也破不了了。   崔幼菱晕了过去。   一直表情麻木的孙氏,在看到大嫂吴氏蹲到了面前后,终于再也绷不住的,扑进了大嫂怀里,一声嚎啕冲出嘶哑咳血的喉咙口,“他休了我,他休了我,大嫂……”   呜咽声顿时在院中响起,却是孙氏左右跟着伺候的仆妇,以及那些新近调入大宅伺候的部曲护卫,吴方之于他们,是亦师亦父般的存在,是他们剩余部曲的核心力啊!   陶小千垂着头,眼泪终于禁不住的开始往下滴,他瞪着眼睛,直直的让眼泪砸在地上,不肯沾湿面颊,怕又叫吴方见了笑话,说他娘们唧唧。   孙氏张着嘴哭的险些昏厥,被吴氏揽在怀里轻轻拍抚,两妯娌前后脚进门,若说没因管家权别过苗头,那是说给外人听的,只她们却从没真的撕破过脸,上有婆婆和公公在,两人更多的是携手共度,除了孩子,可能连丈夫的陪伴,都没两人呆一起时多,十多年下来,真如亲姐妹差不多了。   吴氏也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声,给带的心酸了起来,边替她擦眼泪,边低声劝解她,“别怕别怕,别难过,你还有孩子,爹他不会不管你的,有爹在呢!他会为你主持公道的,弟妹啊,你快收收声,把事情原委给我们说说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出门时不还好好的么?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   崔闾盯着吴方失去活气的脸,看了许久,这个孩子是他亲自挑来的,看着他从青葱少年长成了铁塔似的汉子,又看着他像当年,自己挑他一样的,挑了陶小千。   他以为他们主仆,会像他父亲和他的部曲头领一样的,有共同进退,有生死相随,有……什么都没有了。   他一腔子的慈父之心,叫这个被他亲手挑来的孩子,赔上了性命。   许是弯腰看了太久,崔闾感觉头有些晕沉,身体不自觉的开始摇晃,然后,旁边伸出来一只大掌,撑着他,一只胳膊环过来将他扶起,耳边响起了太上皇的叹息,“帷苏,节哀!”   凌湙能看出来,这担架上躺着的人,是对崔闾非常重要之人,他入江州时,崔闾身边便只随了陶小千,这叫吴方的,却是已经随着盐队出了江州,因此,他没有见识过吴方的身手,可从陶小千的身上,能看出吴方对于主家的用心,那是一板一眼教出的守护之责。   约莫,就是幺鸡之于他,心中的情分地位了。   崔闾眼前黑了黑,闭眼调整了一下,声音带上了哑意,冲着陶小千道,“带你师傅下去,好好替他收拾收拾,元逸……”  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元逸上前,也红着眼声带微哽,“父亲……”   崔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道,“开忠护祠,准备迎吴方入祠,选上好紫檀棺木,择日下葬。”   忠护祠,是当年崔氏家主,为忠心护主,一路跟随而来的部曲们,特意立来嘉奖他们的英勇护主之功的,受崔氏子孙香火祭拜,崔氏子不断,他们的香火亦不断。   陶小千忍泪上前,半膝跪地,“是。”   说完顿了顿,终于忍不住哽咽道,“我师傅未娶妻,身后无子,老爷可否容属下,以子奉其碑入墓?”   崔闾欣慰的垂眼看他,点头道,“理当如此,他本就待你如子,你有此心,便也全了他的回护之情,去吧!好好送他一程。”   陶小千立即将配刀置于身侧,双手伏地,双膝跪地,给崔闾叩了三个头,高声道,“多谢老爷,允我父列入忠护祠。”   旁边部曲护卫们,皆双膝跪地,举刀过头顶,冲着崔闾道,“多谢老爷,允吴头领入列忠护祠。”   这是对他们这些部曲们,最大的肯定和嘉奖,死后哀荣!   旁边幺鸡和凌嫚真真是有些被震撼到了,他们没料会在这穷乡僻壤之处,竟会见到这般纪律严明,铮铮悍勇之气的队伍,与京畿中一等一的勋贵府邸,也毫不逊色,甚至还隐隐更胜一筹。   这些人平日里,都散在大宅各处,无声无息的,没料聚在一起,竟有这般盛气。   怪道清河崔氏那么横气,就是窝在这山凹子里百年不出的博陵崔氏,也同样拥有横气的资本啊!   那些护着孙氏一路从和州归家的,一个个脸上带着悲伤哀痛之色,眼眸中的愤慨在听到吴方最终的落处后,化为了声声呜咽,心中存的一丝愤恨,在这一刻化为了难言的悲凉。   主家少爷的一念之差,害得他们死了一多半人,连头领都因伤势过重,最终没能挺过来,一行二十多人,只回来了五六个,还个个带伤。   崔元逸叫来了府中的大夫,替他们看伤重新上了药,好好安顿了下去。   孙氏被吴氏搀扶进了前厅。   崔闾在院中站了一会儿,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,巡望向周围垂头拱卫大宅的护卫们,尔后,一点点的挺直了脊背,伸手推开了太上皇的搀扶,扯出脸上一抹笑来,“我没事,倒叫你看笑话了,也是我……家门不幸……”   太上皇沉眼看着他,缓缓道,“别笑,不好看,在我面前,无须遮掩,帷苏,指有长短,人无完人,你无须自责,便是有一二不孝子在,亦无损你分毫品格,他是他,你是你,子不类父,古亦有之,唯自省、自强,切不可自抑、自责,那不是你的错,更何况,他成年了,成年人就该自己承担由自己闯下的祸端,并攀扯不到子不教父之过上,你尽力了,且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父亲。”   崔闾垂眼,看向二人脚下,片刻道,“我……不是个好父亲,但属于他的锅……我不背。”   说完,挺直了身体,一弹衣裳,举步朝前厅迈进。   坚定、坚韧,似下了某种决定。   太上皇一愣,攸尔一乐,举步跟上,就是说,这才是他认识的崔帷苏,向来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。   孙氏跪在前厅中央的地板上,将丈夫写的休书奉上,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,旁边吴氏陪着她,一边轻拍她的后背,一边轻劝她,“慢慢说,别急。”   崔闾撩袍坐下,望向正中心处跪着的孙氏,出去时开朗健谈的妇人,归来却是一副颓丧枯瘦的模样,曾经的风韵都叫颓靡替代,浸染上了酸味苦涩。   “吴氏,扶你弟妹坐下说。”   可孙氏却坚持不肯,推开了吴氏来拉她的手,冲着上首位的崔闾叩了一个头,“儿媳有罪,就让我跪着说吧!”   尔后惨然一笑,声音带上了凄楚,“妾忘了,妾已经不是崔氏妇了。”   她低下头,缓了一会儿情绪,才压抑着悲泣道,“自从在西北长廊线上,妾不得已断了他一条腿之后,他……”   说着捂了脸,再次伏低了身体禁不住的哀哀痛哭。   这事她给崔闾报过,目下也就只有崔元逸知道,她一开口,旁边连同吴氏在内的人,都倒吸了一口气去,皆惊讶愕然的看向伏地的孙氏。   大约是没料,这女人竟有如此胆量。   崔闾声音低沉,“你是不是我崔氏妇,他说了不算,便是休书,父母在,由父母拓戳,兄长在,由兄长代拓,一人言尔,不得算结,孙氏,你一向秉持妇德容工,于我崔氏又育子有功,操持家业十来年未有出错,侍孝于婆母床前夙夜不休,又孝于陵前执儿媳之礼,于国礼家法,你皆尽心竭力,孝仪两全,是以,崔氏妇之名你当得。”   孙氏惊讶抬头,似未有想过,自己在公爹心中的评判,竟如此之高,一时也不知是委屈的,还是感动的,端端正正挺直了腰的,给崔闾叩了三个头。   崔闾顿了片刻,又道,“你前次来信,信中所言,亦显出你果敢决断之心性,便是女子之身,亦能做男儿所不能及之事,为父既允了你外出走商,便也有考察你行事能力之说,若能撑门立户,二房少了一个崔仲浩又如何?你可敢一人接了养育子女,支撑家门之重担?当然,若来日你有了更好的去处,为父亦不会用孩儿拦你,左右我崔氏对你不住,便是济儿他们,想来亦不会……”   孙氏忙忙抢口答道,“多谢爹信重儿媳,只要爹不怪罪儿媳擅自断了夫君前程,儿媳愿一辈子呆在崔家,好好教养济儿他们,再不敢有别的想法,儿媳一日是崔家媳,便一辈子是崔家媳了。”   断了腿的男人,自然是没有前程可言的。   崔闾垂眼,从鼻息里哼出个音来,“他便是腿没断了,也不会有什么前程,孙氏,说说你们到了和州之后的事情。”   和州是毕衡的地盘,可连接和州的地方,有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,也是导致和州缺水的原因。   那沙匪就跟韭菜似的,割了一茬,隔不多久,就又会长出一茬,早年太上皇就带人剿过一回,当时以为应该是连根拔了的,结果,十来年后,又长出了一批,毕衡便带兵深入沙地,也去剿过一回,然后,这一批应该是新长起来的。   孙氏道,“我们进了和州后,带过去的商品总算好销了一点,海盐这一路上零零散散的也销了些,可因为西北长廊线上,那一条链的盐商联合,即便我们要白送,也没人敢来领,毕大人诓了都统黄飞鹏,此后往和州的一路,都有各种劫道的上前,跟队的江州商贾苦不堪言,想走,又怕掉了队被单杀,再跟下去,谁都知道这一趟血本无归了,没法,毕大人许诺,只要能跟着他一起进了和州,他便用府库里的银子,填充了我们这次的损失……”   毕衡敢这么说,是因为走前崔闾答应了他,会给他从江州这边挪些钱过去,作清理河渠之用,否则凭他那穷的老鼠都留不住的府库,哪来的银钱赔呢!   只崔闾实在没料,在手握那样一支盐队的实力提升下,毕衡竟然没能把西北长廊线上的销路打开,早前说好的倾销,和打价格战,毕衡竟一个没执行。   孙氏揉了把脸,继续,“毕大人到了和州,开始给和州的百姓发盐顶钱,这消息很快便被须弥沙海里的一伙沙匪知道了……”   崔闾狠狠捏了一下拳头,这毕衡……是舍不得将盐贱卖了,原来是想留着回和州派发给那里的百姓。   蠢,鼠目寸光,太着眼于眼前小利了。   旁边的太上皇也忍不住叹气,穷惯了的州府,有点银钱好物,都恨不得往家里划拉,他其实有点理解毕衡的做法,但放崔闾这里,一个着眼于大局观的人身上,就非常的难以理解他这种抓小放大的做法了,听后难免要气上一气。   这就跟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一样,前者没见过好东西,后者天天跟好东西相伴,要前者把从前没有的好物,像扔垃圾一般的扔出去,说为了吸大盘,没有那个胆量是真不行,可放在大家闺秀身上,没有什么是不舍得的,只要最后能成事就行。   说到底,还是环境造就的人性,人性则把握着处事方式,道理毕衡都懂,崔闾也给他掰开揉碎了讲过,奈何真到了执行阶段,那份小家子气还是占了上风,总想着会有更省钱的方式,不过多费一番功夫而已,可在崔闾这边,花钱省功夫,才是最优解。   孙氏闭眼,终究是讲到了吴方身死处。   事情还是得往崔仲浩身上引,他失了一条腿,与孙氏彻底离心,每日言语辱骂,动辄摔盘子砸碗,孙氏有几回替他换药,生挨了他好几巴掌,从此后,他好像就解锁了新的折磨人的方式,只让孙氏帮他换药,然后趁换药时就对孙氏扇脸抽巴掌,孙氏那一段时日,出门只能戴帷帽,以此来遮掩脸上的青紫。   后来吴方发现了,就接过了换药喂食等事,崔仲浩没了宣泄处,他也知道吴方是老爷子的人,又自知在吴方手里讨不了好,便暂时收敛了性子,开始让人抬着他在和州城内逛,这一逛,就叫进城来打听海盐的沙匪看见了。   孙氏眼泪再次滴了下来,闭着眼睛懊悔万分,甚至一度哽咽难言,“夫君叫沙匪的人绑了去,起初我们以为只是意外,吴方带了人沿着沙匪踪迹追寻,毕大人也派了官员从旁协助,他们抄到了沙匪的地盘,结果,那群沙匪就推着夫君出来,拿刀架在他脖子上,要毕大人拿三千斤海盐去换……”   那是他们从江州出发时的走量,一路行进,到了和州时,已只剩了两千斤不到,又给城内百姓日日派发,库里只剩了八百斤,这沙匪一张口就要三千斤,简直是故意为难人。   毕衡也气的要死,若崔仲浩不是他友人崔闾的儿子,他真想撂挑子走人,才不管他死活呢!   吴方却是不能丢下人不管的,最后和毕衡商量出个计策,由毕衡从正面拖住沙匪那帮人,他带着崔家来的护卫,深入沙匪老巢去救人。   孙氏嘶哑着声音道,“吴方带人进了沙匪的老窝,却见……却见夫君正与一女子卧榻调情,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被绑来的,后来才知,竟是他与沙匪合伙作的戏,就是想要套走那批海盐,运出须弥沙海,到西番国炒盐,那伙沙匪告诉他,说西番国有一味药,可以续断腿,夫君信了,于是也跟沙匪交了老底,说自己家在江州,是大宁第一世族清河崔氏本家嫡系亲族,家底丰厚,身份尊贵……”   他们出江州的时候,崔闾这边还没与太上皇接上头,更没有挖出更丰厚的地下城宝库,若然崔仲浩还要更大大吹嘘一把,来抬高自己的地位身份。   那帮沙匪就跟见了血的蚂蟥,竟然逮了个黄金蛋蛋,自然要予了他们中最漂亮的女人,假作沙匪的女儿,来与崔仲浩作个百年好合之事,至于那断腿药膏,倒是也没骗他,真有、真贵,且得有断腿在。   他们闪烁的眼神,没被崔仲浩看见,他那空空的裤管,再有神药也续不出来,又或者,他想的是,从旁人身上砍一条腿下来续自己身上,也行。   呵呵!   崔仲浩实不能忍受自己的断腿,哪怕半信半疑,也跟抓救命稻草般,愿意一试,听信那沙匪“女儿”的献媚,又加之对孙氏的厌恶,于是,做出了下休书的决定。   吴方被埋伏在周边的沙匪缠住,他们一行二十来人,就在崔仲浩的冷眼旁观上,一个个的倒下了,吴方寡不敌众,又加之沙漠天气一天三变捉摸不定,他深陷缠斗,满身伤痕,中间还被沙海迷了一回方向,最后好不容易拼着一口气回了和州,却已经深陷昏迷。   孙氏捂脸,声音哀痛,“和州缺医少药,我们带的伤药还都让夫君带着沙匪抢了,吴方挺了两日,终究是没能熬过去,夜中高烧……就、就没了。”   崔闾闭眼,他走前,为了防止意外,是特意给了吴方一瓶舶来神液的,那东西若在,吴方不至丧命。   孙氏低头,崔仲浩受伤,那神液就只他用了两口,本来是要交还给吴方保管的,可崔仲浩怕死,非要自己留着,吴方来此,为的就是看护崔仲浩,知道老爷虽然口中嫌弃这个儿子,可心里依然是放不下的,但到底,崔仲浩辜负了他这份忠心,害了他性命。   崔闾深深吸了口气,又从胸腔中缓缓吐出,似能压抑住那股疼般,声音轻浅淡泊,“元逸,挂经幡,今日我崔府,为崔家二少爷……大办丧仪,讣告全县镇族亲邻里,我崔闾二子崔仲浩,失陷于和州沙匪手中,不幸遇难!”   孙氏一下子抬起了头,震惊的看向上首处的公爹,这讣告一发出去,崔仲浩就真算是没了。   崔元逸也愣了一下,但最终,他没有反驳亲爹的话,拱手道,“是,儿子知道怎么办了。”   崔闾望向孙氏,声音恢复了一惯的平和,“回房去梳洗一番,别吓着了孩子们,孙氏,以后安心在家生活,什么时候等心情好了,再若想折腾生意,爹这边都会一力支持。”   孙氏张了张嘴,攸尔再次红了眼眶,深深给老爷子叩了好几个头,在旁边吴氏的搀扶下,才慢慢退了出去,往自己院中去。   厅里,便渐渐只剩了崔闾和太上皇,两人不知不觉竟同吁了一口气出来,互相望了对方一眼,同时开口,“天命那小蠢货弄的鬼吧?”   梦里,他家怀壁其罪,致抄家杀头之祸,现在,勾联沙匪,祸害一方百姓,这罪要叫人捅到朝廷里去,他这边大小也得革职查办,再若有心人塞上一手,嚯,倾家荡产,全族祸罪也不是不可能。   也就是说,他家抄家杀头的罪名,是既定剧本结局,中间是什么导致的,由谁引起的,都能随机挑选。   梦里,他有猜是卷款逃进京畿的崔奉漏了家底,现在这老二莫明其妙脑残,竟信了断肢再续的鬼话,就很难不让人觉得,这中间跟被人下了降头一般,有被牵着鼻子,按某种轨迹演变。   而唯一能解释的,就是他家那早早被天命定下来的悲惨结局。   可真是会挑人啊!   这是一定要把他家往既定结局上按?为此不惜带累的吴方身死?   崔闾气的发笑,拧着眉咬牙,旁边太上皇拍了拍他,“走,去外面盯盯它。”   于是,崔老二发丧当夜,天上打了半夜的雷。 第100章   崔府门前的白灯笼一挂出来,不说崔氏族里,连在县衙的夏信然都被惊动了,各家得了消息的当家人,从床上爬起来披了衣裳等信,那派出门打听情况的仆奴腿都跑细了,这才在天蒙蒙亮时,带来了丧仪的具体入殓者身份。   原是崔府的二少爷,因故身亡了。   那每夜负责打更叫小心火烛的,亦有兼顾各贵门富户夜中门前响动之责,若上头有特别交待的,则尤其关注,像夏信然上任之时,便有嘱咐,让其夜中对崔氏大宅门户稍加注意些,然后,那打更人每夜巡更时,便会多往崔府门前绕两圈。   是以,当崔诚带人用白布蒙了大门上的灯笼时,他第一个便得了消息,忙不敢大意的报去了县衙,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往县里,早摸清了与崔氏交好的富户人家门房报信,这一趟跑下来,足能让他赚多两三月的饷银。   消息不胫而走,等消息的各当家人们,在得知亡故之人是崔家老二时,不知怎地,竟突松了口气,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出一身冷汗,因为崔府的情况,家下人等早就被人熟知且关注,无论交好的还是待要交好的,对于这样背景的人家,总要多留几分心的。   崔府突然挂白,几个崔氏子正处鼎盛之年,唯有一老爷子符合猝然那啥二字,是以,当打更人来门房报信时,那专职跑腿确认消息的仆奴们,便全出动了,总归在这种事情上,是不好闹乌龙的。   到天光大亮,街头巷尾开始陆续有人走动时,崔府门里门外已然惨白白一片了,府中奴仆们全换上了丧服,一口新打好的棺木已停在前院,孙氏作为未亡人,领着三个孩子跪在一旁机械的往火盆里投纸钱,那风尘朴朴赶回来还没恢复的憔悴模样,正好印证了她内心的伤痛,叫人根本不会怀疑这里面会有其余事,而身边的三个孩子更多的是惊惶懵然,不懂怎么父亲出一趟门,居然就没了的噩耗,很是真情实意的哭的悲伤。   族里吊唁的人开始陆续上门,夏信然卡着不早不晚的时辰,也带着吊唁礼登门祭拜,崔闾换了一身灰衣,在偏厅见了他,面色倒还平静,叫他回头往其他县发信,让其余几个县的县令们,不必特意往滙渠来,免得耽误了公务正事。   一府之主的公子过身,属下们前来吊唁乃经义,人之常情,夏信然是离的近,其他县等得到消息赶来,起码得隔天,崔闾这话一说,意思就很明确了。   不会借儿子的丧仪大操大办,且也不会收各县县令属下们的孝敬,让他们各司其职,该干嘛干嘛。   夏信然拱手揖礼,声音惋惜,“府尊大人节哀啊!”   白发人送黑发人,尽管崔闾表现的很平静自持,可夏信然仍觉得,这定然是府尊大人在强撑,不愿意在属下们面前失态而已,因此,宽慰的那叫一个诚恳。   崔闾拱手点头,“也是小儿命运不济,虽说难免有些遗憾,却对他来讲,也是一种解脱,放心,本府没事。”   崔二少爷在西北长廊线,路遇霸匪断了腿,进了和州,又遭沙匪劫掠丢了命,可谓是霉运附体,阎王招人,根本没办法避开,只叹了命途该绝。   崔元逸来问要以什么名目,解释老二突然去世之事,崔闾连一点替他美化之词都不想的,直接用倒霉两个字,让他对外解释。   上门吊唁者,不管真心或假意,与主人家攀谈时,总要问及死者因何故去之话,按一般人家,总要为死者组织些体面之言,让祭祀主持者也好有词可念,然而到了崔闾这里,压根就不予用溢美之词,为老二添尊增荣。   没必要!   夏信然也是叫府台大人的反应,弄的挺懵逼,一嘴的想要夸一夸崔老二,来以慰府台这位老父亲心的词,愣没机会说。   怎么说?   人家亲爹都说了,他去世是因为他倒霉,且本来他与崔老二也不熟,夸也只能夸天妒英才,可怜天不假年之言,然后,人家老父亲直接透出一个意思来,甭夸,我不想听。   可能是真伤心吧!也没心情招待他,然后夏信然便识趣的告辞了,回去立即派了几路快马,往各县同僚那边报信。   虽然府台大人说了不用来吊唁,可大领导的儿子没了,不来不好,赶紧的来吧!   只他没料崔闾说的不是谦辞,是实话,隔日便给儿子起了灵,定于第三日入土,丧仪办的那叫一个简单匆忙,平常人家还要停足七日灵,有身份的人家一般都停足半月才起灵,崔家老二满打满算,只停三日。   崔元逸站了出来,以兄长的身份对外解释,“因家父尚在,为免亡子撞父寿,引出什么折损之事,只能委屈二弟让一让尊了,早入土,早安长辈神。”   这话也没错,总归对于一个老父亲来说,算是人伦惨事了,丧仪拖越长,对于长辈而言越是种折磨,可到底对儿子而言,似有些薄待了,但这话是没人肯在崔家人面前说的,只个个点了头,作出一副哀叹理解的模样。   确实,总归没有老子让儿子的,那些利用晚辈丧仪敛财的除外,崔府台家又不缺钱,因此,那许多人家的吊唁礼也无须等,定了时辰下葬,那是直接落棺封土完事的。   因此,等距离稍远的桃连和从朔县县令,带着吊唁礼赶来滙渠县时,崔家二少爷的墓碑都竖起来了。   没法,两人只好向夏信然求助,都怕因这节事得罪了顶头上司,夏信然也是被崔府行事给弄的摸不着头脑。   因为整个治丧过程,崔闾作为父亲,全程没见在儿子的葬礼上露面,只长子崔元逸带着媳妇儿子迎来送往,反倒是另一头的吴家,因为吴方入了崔氏忠护祠的原因,整个治丧期间,弄的倒比崔老二这个主家公子还热闹人多些,崔闾更是亲自登门敬了一柱香,并让吴家为吴方停满半月灵,再择良辰吉时下葬。   两相一比较,光吴方那边的祭祷词,都显出主家对他的厚重依仗,并为他的猝然离世而伤心悲痛,叫的云台寺高僧唱足了九日经,经幡香火直直燃了半个月,那迟到的两位县令一拍巴掌,直接将吊唁礼送去了吴家。   这一举动,竟得到了崔府台的亲自接见,那边崔老二丧仪期,崔府尊都是闭门谢客一律不见的,这信号一放出去,往吴家吊唁的人家立即陡增,那些没来得及送出吊唁礼的人家,这下好了,全往吴家使劲,把吴家亲族吓的忙去寻了崔元逸拿主意。   吴方是没有子嗣在的,父母也已离世,他只有个堂兄,平时走动还算勤快些,这次他的丧仪便是由得他堂兄主持,除了陶小千执孝子礼,他堂兄还令幼子给吴方摔盆填土,算是准备过了他为吴方接嗣,崔闾没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   到底他的观念里,无子嗣操办身后事,已是人生一大憾事,若往后年节里还收不到子嗣供奉,就更显凄凉了些,再热闹体面的丧仪,也避免不了身后无人的悲伤,吴方堂兄这举动,也算是真正宽抚到了他的心里,于是也便定下了那孩子的前程,保他今后入学起仕,脱部曲之身,叫一众吴家人激动不已,纷纷表示,对于吴方年节下的供奉,定会用心筹备,绝不使其碑前寥落。   至崔闾将离家回府城之时,他才猛然觉得身边这几日似少了谁,眼神在几个子女身上巡视一遭,却见小女儿依偎在长女身边,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,一副畏寒畏冷状。   崔闾,“幼菱近几日却是甚少出门?为父有几日没见你了。”   崔幼菱消减了不少,唇色还有些泛白,因为今日要送父亲出门,她才打起精神强撑着出来,这会儿叫老父亲一问,眼眶瞬间泛红莹莹欲滴泪,惊的旁边的长姐把着她的胳膊,却又怕掐疼了她而不敢使劲,面上稍显焦急。   还是吴氏接了话,“平素二弟与小妹更亲近些,他这突然猝亡,小妹难免伤心,这两天倒是小病了一场,爹您不用担心,回头儿媳请个大夫好好替她调养调养,相信过不几日就当好了。”   崔闾点头,望着小女儿道,“你也不必伤心,人各有命,你们兄妹缘浅,切勿过分伤情,况且你身边还有爹在,你大哥大嫂,还有你大姐姐,包括你女儿,都是你该珍惜重视的,逝者已逝,随他去吧!”   崔幼菱咬着唇,冲着老父亲曲膝行了一礼,声若蚊蝇,仔细听音调里还带着哭腔,“女儿……知道了,让爹担心,真是女儿的不孝,爹放心,女儿很快就会好的,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   却是半个字没提老二,绞紧手帕的指尖泛着青白,显是攒尽了力气,才没将心里的话冲口而出。   她才不是为二哥伤心,就他所做所为,不值得她掉半滴眼泪,真正让她伤心的,是连那人的丧仪,她都没资格前去,能代表主家去的,只有崔元逸这个少主,崔闾去已然是给了吴氏更大的尊荣,她若贸然去了,便没言语解释了。   崔幼菱忍着胸口的炸裂疼痛,直等到看不见父亲的马车后,才身子一晃,倒进了长姐的怀里,旁边崔元逸早起了狐疑,望了吴氏一眼,吴氏与两姐妹对视一下,无奈的跟着丈夫回了房,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了半日话,等门再打开时,只见崔元逸的脸上,多少带了些怅然。   好在她们还知道瞒着老父亲,若然叫爹知道了,可不得……唉!   崔闾在马车上低头沉思,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太上皇低叹一声,“别懊恼了,都是命。”   他一愣,抬眼望去,却见太上皇一副了然之色。   崔幼菱以为自己遮掩的很成功,却不知自己这模样落在两个老狐狸眼里,真是处处破绽,打眼一瞧就给猜个八九不离十的。   崔闾顿了半晌,攸尔叹息,“是我耽误了他们。”   没料两个孩子这样长情,他不该当什么都不知道的,以为这是对吴方的宽容,不料却最终困住了两个。   仆奴觊觎家中姑娘,按理是该打死或撵出门的,他当不知道,以为是给了吴方自己想清楚的时间和机会,却不料,根子在自己女儿这边。   怪他就没懂过小女儿家藏的心思,一直撂手让她们母亲照应,只在成年时认真挑选夫家,自以为的这便是慈父之爱了。   太上皇在这方向也是抓瞎,在他的立场上,自然是认为爱情当弃门户之见的,可作为纯古人的崔闾来讲,门第身份比狗屁爱情更重,主仆敢乱情,那是坏了家风,定要死一个关一个的,他能容吴方跟在身边这么久,且仍待之亲厚,已经比许多大家长宽厚善良多了,如此,他又怎好将自己那套现代爱情理论,拿出来说与崔闾,再扎他心?   崔闾抹了把脸,将心里的懊悔压下,抬眼与太上皇对视道,“那帮沙匪是什么来路?怎么斩草除不了根?”   太上皇摊手,“他们成分很复杂,十年前我带人曾剿灭过一波,奈何隔不多久,就又会出现新匪占地盘,后来才知道,里面有西番国势力支撑,摆了一个相当于眼线般的,盘在和州那边,嗯,欲寻机侵犯吧!”   只大宁兵将悍勇,他们这哨所一直没起什么作用。   崔闾沉吟,半晌才道,“等几日,看朝堂那边有没有人借机参我。”   太上皇点头,若真有人冒头,那朝堂内部应当有人被西番国势力浸透了,顺藤摸瓜,其实于他们而言,是个借机清理朝堂的机会。   崔闾叹了口气,终于头一次给毕衡上了眼药,“老毕处事不行。” 第101章   回到衙署,一路迎着衙内属下们的同情慰绩目光,以及想安慰却又怕勾动他为人父的伤怀,不知如何言语,只能选择沉默揖礼后轻脚离开,欲给中年失子的府台大人一个安静允悲的环境,然后整个衙署静悄悄,连狱所那边日常审犯人的仗刑都省了,就怕喧闹嘈杂的响动,会引得府台大人心生郁怒,坏了本就不好的心情。   崔府白事,衙署这边由府经历董成功,和新府知事刘明俊作代表,二人吊唁后,先一步脚的回了州府这边,崔闾不在的这几日,诸事便压在了他二人头上,属实是半刻离不得岗。   崔闾抓大放小,很多事情他开个头,把着总体方向,具体执行就全交由下面人去做了,与当年严修的治府方式,属两个极端,如此一来,就把下面人忙嗨了,一边感动着上司的信任,一边承受着忙不能归家的重负。   痛并快乐着吧!   两人大概都没能料府台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,常理来说,失子之痛没有个十天半月不能好,有更加受不得的,可能都得躺个把月,崔闾一副面容平静中,带着沉冷严肃气势的从门外进来,叫匆匆赶来的二人俱都心中忐忑,有猜大人可能要派人往和州去了。   崔二公子的遭遇,由跟队的商贾透露,目下在城中已经传开,孙氏不懂政治,但她有属于女人的危机感,在与公爹来往的信里,猜出了丈夫倒戈求官之事,有可能会连累到家里,于是,在回返的路途里,将由毕衡主导,诱哄西北长廊线上盐商来购盐之事,和盘托出,将丈夫是其投放出去的一颗棋子,却惨遭西北都统黄飞鹏将计就计,而毕衡并无能力能力挽狂澜,最终导致计策失败,倾销盐计也遭夭折之事,原原本本道出。   她看不出毕衡在官场上的考量,但作为从小受家学熏陶,对生意事上的了解,孙氏一将前后事宜串联上后,与同往的商贾们一样的,对毕衡此次失败的计划,给予了本质上的评判。   就是想以小搏大,空手套白狼,然后叫狼回头狠咬了一口。   生意人,能空手套的,那绝对是高手,但没有那个能力硬要套的,就只能说是没有自知知明了,毕衡是官,但他于生意事上,显然格局不够,在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上,他犯了最基本的原则性错误,这一趟跟下来的商贾们,虽面上不说,但谁心里都烦闷。   在赚钱事上,当官的,显然没几个通的,或者本质上,他就瞧不起商,老老实实的到一地,按着当地的规矩,该拜访拜访,该交地头费交地头费,或许利薄,但绝对不会有被人一口咬没了血的后果,他把生意当政治玩,结果还想不讲武德,跟本地官商硬掰腕子,这不是扯么?   规矩懂不懂?出事简直是必然。   孙氏跟队出发前,自家公爹为安小夫妻俩的心,是说了此趟只要照着计划执行,路上即便有刁难,也不会有性命之危,官场的处事之道,讲究见面三分情,只要毕衡把规矩做足了,行事完全照着那边生意场上的章程来,凭他们派去押队的招安悍匪身上的气势,哪个敢动?   只要毕衡拿住了身份,占住了理,便是他搞薄利多销,与当地商贾也是良性竞争,打到朝廷上去,他也没有以官欺商的嫌疑,皇帝本就站在他们这边,届时拉个偏架,本地官商也只能干瞪眼的,等他过完这一道商路。   呵,这么好的局,方方面面,连朝廷上可能会有的参本,崔闾都帮他疏理好了,结果呢?一把王炸,打成了狗屎局,陷了老二的腿不说,还差点把火引到他身上来。   前次孙氏来信时,崔闾一个人在书房已经默默忍了一回气,那西北将军黄飞鹏的将计就计,一举打掉了他派去护卫老二两口子,以及盐队的雇佣兵,虽说都是一些待罪之身,那也不能真当草芥使用,还是要给人望见翻身洗白的可能的,否则就驻船所和外部海岛上的那些人,他下次还怎么用?都是当年九家门里挑出来,能往船上放来当海匪的好手,走一趟下来若能洗心革面,他是准备留着放回船上,当练兵教头使唤的。   都死了,连同他自己宅里的部曲,都死的只剩下了四五个回返的,那跟着一起去搭救老二的十来个人,尸体都还在沙海里沉着呢!   吴方死前,都还在念叨着那些兄弟,说答应了要把他们领回家。   毕衡的骚操作是因,老二自己要往死路上走是果,崔闾不好把儿子造的孽乱按到别人身上,但毕衡在其中起的推动作用,也无法推脱。   他这次,是真的把崔闾惹恼了,也弄心寒了。   孙氏能把实情说给江州商贾听,以江州商贾的立场,或者再加上偏心吧,他们肯定是信本地府台大人的立身正确的,可其他地方呢?和州那边呢?朝廷京畿呢?   他们只会从崔二公子的行事上,来推及崔闾这个当父亲的为人的,毕竟有着子不孝父之过的言语在,对于一个手握如此重要州府的官员来讲,足可以长篇大论的来讨一讨,他于此位置上的资格问题了。   别人正愁没有下他职革他官的点呢!有崔二公子这个漏,换别人可能大事化小,换成江州崔闾,呵呵,都恨不能无中生有,更何况小节变大过,简直跟雪中送炭一样的及时。   所以,毕衡简直成了他们那些人的助攻了,怪不得连皇帝这次也熄了火,还拉偏架?这架直接恨不能当成没有,便是朝上有人提,皇帝也敏锐的一个茬也没接,全当了自己是个耽于享乐的昏君,每日沉浸在江州送上来的大笔珍宝堆里。   然后,朝上诸人,又对江州生出了一股有钱能使鬼推磨之感,这补漏的速度,着实快过某人出纰漏的速度。   毕衡这什么好命,居然摊上个这么厉害的队友!   等崔家老二在和州一出事,那放在和州埋了多年的眼线就传了消息回京,朝上诸人大乐,跟过年一样的发动手下的御使准备参本。   通寇、资敌、卖国,一本本的准备上,誓要干场大的,把江州府换成自己人。   皇帝自然也有信报,也不是别人,毕衡的政治觉悟也有,他暂时也没空来与崔闾交待什么前因后果,全神紧绷着京里的动静,怕江州这个钱袋子真叫朝中大佬给掘了,跟皇帝互通有无,责任当然不可能在他,全怪崔老二行事乖戾,在不涉及崔闾的情况下,他全把崔老二当成了一只锅扣。   然后,皇帝一边八百里加急的往江州送信,一边以病罢朝休了两天,等他再收到江州消息时,崔闾已经给自家儿子办完了丧仪,棺都落土埋了。   你说沙匪手里的人是谁?   想证明他是我儿子,那你们就去把人从沙匪手里救出来,亲自问问他是谁。   一帮子朝臣全哑了,皇帝“病愈”精神抖擞去上朝,眨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从高处俯瞰,声调拉长,“诸位爱卿,可还有本奏?”   没有,朕可就走了啊?   有朝臣不死心,上前义愤填膺,一帮小小沙匪,请旨派军去剿了,可不能让堂堂重臣之子陷入危机,这多叫人寒心呐~   对,让和州旁边的驻军去剿匪,等把人救出来,就知道谁是谁了。   皇帝扶膝端坐高处,眯眼摊手,“和州那边的军饷还在户部扣着呢!你们要使和州驻军,人毕衡说了,军备不足,将士无银可驱,都心怀怨愤的很呐!”   然后,户部侍郎顶着众人眼光,一把扑到殿中地板上,膝盖着地那声音听着都叫人疼,开始表演,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本事。   皇帝手里如今掌着北境、保川府、荆南荆北道、和州,以及与凉羌接壤的西炎城,除了保川府每年能有些出息,北境基本做到自给自足,其他几个州府,都需要从他内库出钱接济,所驻兵力都属当年跟着太上皇征天下的皇帝亲军,这些年没少受到勋贵势力的渗透,可惜到底深受太上皇威慑,一直也没什么进展,所以这几处地方的养兵银子,户部这块是能卡就卡,实在卡不动了,就似挤牙膏般,一年分出几次给,常常搬出作的亏空的国库账本来气皇帝,问题是皇帝明知道这账目有问题,也拿不住他们的把柄,只能一笔笔的记着,以待来日秋后算总账。   现在皇帝有钱了,便也学他们交亏空账目,但有人敢觊觎他的内库银子,他便也有样学样,一笔笔的给他们报账报用度,然后,君臣的注意力就全转向了户部银子和内库银子,到底该不该并到一处使的问题,所谓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,还分什么内外库的银子呀?   嚯,这一争吵,崔家老二是真死还是假活的事,就没人问了,至于崔闾的通敌叛国之罪,你敢说,也看朕肯不肯信呐!   只经此一着之后,皇帝还真摸清了朝上哪些人,与西番国有来往,甚至来往还挺密切之事,八百里加急密报,那几日往江州的信里,写满了皇帝对于这朝上诸人的反应,以及抓到他们串通外番国秘密之事的惊喜,摩拳擦掌的等着秋后算账。   毕衡那头的来信,却被崔闾看后直接要往炭盆里扔,叫太上皇眼疾手快的接了过去,然后第一眼,便瞧见了一行带有叫人感激涕零之意的语句。   崔老弟亲启:   令佳儿佳媳在和州之事,已叫陛下悉知,老哥哥对此深表遗憾,本以为老弟家事,为兄实不好插手,奈何后续发展竟牵扯西番奸细,为兄只能尽力在陛下面前为尔摘除部分嫌疑,令子身上的过失,却是难以摆脱了,唯一值得宽慰的,是此子并非嫡长,亦无甚兴业发家之天分,舍一子而保全己身,为兄便擅自为老弟作主了,望老弟能理解为兄此番苦心,勿要与为兄生隙才好……   得陛下宽宥,老弟身上的通敌叛国嫌疑之说,总算未事态严重化,此前因倾销海盐方案有瑕,而未能全盘实施之过,也得陛下宽解,老哥哥亦不会因此而与弟生气,毕竟弟生于江州,长在江州,从未于江州之外行走,不知沿路具体情况,而使计策半途夭折之失,错不在尔,在愚兄事前未有所觉,让弟生轻敌之心,制出那自以为是之策,日后望尔定要以此为戒,再勿行纸上谈兵之举。   为兄已与陛下说清,此次责任全在为兄,弟新任一地主官,行事难免不周到,子过焉能父偿?故陛下那边,当行不予追究之旨,这也算是为兄报答弟无偿供应千斤盐之恩了。   勿谢!   望来日相见,弟与兄能把臂言欢,而不使此事生隙才好啊!   太上皇看信之时,崔闾在旁边一盏一盏的灌茶水压火,然而,终究这火是越灌越大,那一壶茶见了底,再倒不出一滴来时,只听崔闾怒声冲外面吼道,“人呢?都死了么?进来续水。”   可是话刚喊出口,没等守在外头的崔诚提着水壶进来,他就一把将桌上的杯杯盏盏,连着托水盘子,一并给扫到了地上。   崔诚和后面跟进来上茶点的小厮,立即双双跪了下去,一脸惊讶惶恐。   这真的是崔闾极少数的,喜怒形于色之时,往常摔个茶盏,已经表示怒极了,现在桌上的所有东西,全被扫落了地,若非掀桌不雅,可能连着桌椅都要一起翻了。   就听崔闾从齿缝里挤出一句,“我是不是还得去信谢谢他?”   谢谢他如此费心尽力的,在皇帝面前替他转圜?   这简直比遭人背刺还难受,背刺之后就敌我分明了,可毕衡这算什么?   既要又要?   太恶心了!   竟然还敢指望着,与他再把酒言欢?   崔闾已经开始在脑中,过筛子一遍的,把府宅地库里珍藏的毒药种类,给盘一遍了,若实在没有合适的,那从地下城遗族地库里起出来的,也有几瓶无色无味的毒物,随便给他下一种,看他药不死他。   这就是他倾心相助的友人。   崔闾面色铁青,为自己一度以为,能重拾旧日友谊,而高兴的心,感到悲凉,他努力忽略与毕衡再遇,相处时的种种不虞和意志相左的小纠结,以为友谊也能靠抓大放小来维持,毕竟,毕衡除了个别行事有违他风格外,在为民请命和事孝朝廷上,是有功有心的。   他以为自己能克制住,对他行事上偏颇的缺点,只看他对社稷的用心度,可是不行,崔闾发现,自己并不能成圣,他无法容忍自己有被人当傻子玩的事情发生,简直比真正的敌人,还叫人恶心想吐。   社稷江山,治理一州百姓,那是皇帝该考虑的事,而他,只该考虑友谊能不能续,这人能不能交的问题。   隔了十几二十年的岁月长河,显然,那人已不是当年模样。   崔闾面色在黑沉与涨红间变幻,尤其被太上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,有一种对人委曲求全,却反遭践踏的羞耻感。   人家都不惜拿二人的友谊当筹码来耍他了,他却还在这里因为友谊的逝去或变质,而愤怒伤怀。   崔闾啊崔闾,你是有多贱,要容忍这样的所谓友谊,平常也不见你对谁宽容,处处忍让,怎么到了毕衡身上,就能如此掏心掏肺?   是了,毕衡现在并无意外发生,他未如梦中那般,因为想要见自己最后一面,而溺死江中,所以,他是哪来的愧疚和感动,能叫他如此……倾其所有的助他?   太上皇一个字未吐,用眼神就把崔闾的火给看没了,他冲着门边上跪着的两人挥手,崔诚立即带着人退了出去,还将厅门给小心关了起来。  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,好半晌,才听崔闾轻声道,“对不住,我失态了。”   太上皇抬眼轻瞥,一脸玩味,“希望我犯了错时,你能给我个辩解的机会,而不是直接了当的找能见血封喉的毒药,一把将人药死,帷苏,他能引你如此冲动,可见你二人此前定有白首同归之交,真是令人羡慕啊!”   崔闾那一副咬牙切齿,想折要弄死人的表情,叫太上皇看的直发笑,故才在言语中提及,来故意揶揄他。   文雅人害命,无非就是下药和找帮手,太上皇一猜就中。   倒把崔闾给杵的下不来台,噎道,“什么白首同归?他大我二十岁,我跟他约白首,岂不要亏死?只多算忘年莫逆而已,哼,以后就不是了。”   太上皇倾刻眯眼,撩袍往他身边一坐,挺胸抬头,“看吧?找朋友看缘分也得看年岁,年龄差太大的,你还得给他送终呢!”   说着倾身斜靠过来,招手让崔闾的眼神定在他身上,指了指自己的脸道,“你与我约个白首,咱俩差不太多,便谁也在同归一道上吃不了亏,是不是?白首同归,合该就我俩。”   崔闾翻白眼,现在是讨论白首同归话题的时候么?遇上毕衡这样的,他都对朋友两个字应激了,还白首同归?他以后都不会对除家人以外的任何人,再交付真心,做八拜、寻莫逆、约白首了。   友谊,亡了!   只被这么一打岔,那梗在心头的郁气也就消了一半,崔闾提气,振了振精神,这才道,“你提的那人可能行?”   太上皇这才收了调笑,严肃道,“那是我早年拜的先生,收的唯一学生,这些年一直外放在各地历练,论年岁阅历,今年述职期后,就该往京中调了,你说能不能行?”   能入京官行列,说明此人已经得到了皇帝认可,有能在京中达官勋贵堆里闯一闯的能力了。   崔闾垂眼,最终还是抬了头道,“你若看好他,那就他吧!”   太上皇点头,“回头叫他来江州过一趟,你亲自见见。”   那日回城的马车上,从崔闾开口道出,毕衡处事不行之言后,这其中有关于倾销海盐的细节,更多的往改革盐政等诸多方涉及之事,他都跟太上皇解说了一遍。   聪明人一点就透,太上皇很快便明白了,崔闾此计的长远影响,那是真能一举打破现行盐政,重改盐引规则之举的,奈何叫个眼界短浅,只顾得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人,直接把计划做失败了。   但凡毕衡按计划来,至多年后再半年时间,盐政规则就得因大量的海盐倾销之举而改。   太上皇听完崔闾的环环相扣之计后,脸色不仅黢黑,还有用人不当的懊恼,毕衡看重百姓,在和州治理民生确实有功,可他貌似只顾念着和州一地的百姓了,至于其他州府的百姓有没有廉价盐吃,过的好不好,不是他的责任,他才不会浪费银钱和精力去顾及。   他把盐直接带往和州,除了自家州府内的百姓用盐,拿剩下的海盐吸引私盐贩子前往,想带动那边的经济,也是一想,等消息传开,说和州的盐更便宜更好,去的人只会更多,他和州的百姓会因为人流带动,而产生新的经济效益,都是可以想见的。   但之后呢?盐政怎么改?又要用多长时间,才能走完人人有廉价盐吃的道路,他统统不去计较。   和州好,他便能得嘉奖,和州百姓好,他便能得和州百姓爱戴,于其他地而言,他又不是他们的父母官,管那么多?   自扫门前雪,哪怕告诉他,你便多扫一条道出来,也不浪费你什么时间和精力,他都不愿意,天天喊着为君王分忧,治理好州下百姓确实是分忧了,可君王治理天下的大局呢?身为臣子,你也有责任和义务相顾一下的。   全不顾,全都自扫门前雪去了,那跟封疆列土的诸侯有什么区别?   是以,他再清廉,再一心为民,也让太上皇决定下掉他,而提及的这人,是他早年拜的先生,齐葙的学生,韩元恺,而立之年,沉稳持重,本为御使监察部候选官之一,派去和州,接毕衡的位子,亦可。 第102章   江州地下城的事,也将才传出大半月,按以保川府为圆心往四方发散,传到和州那边,至少得二十天出头,也就是说,崔闾这边收到毕衡的信,江州这边的起出巨藏之事,也将进入和州府。   并着崔闾为儿子办了丧的消息,一起递进了和州衙署。   后者与政事相连,是裹在皇帝与其通的往来秘信里到的,前者属日常邸报消息,和州路远,与朝廷存个十天半月信息差也属正常,因此,当毕衡同时收到关于江州两则重要信息时,一整颗心都陷于凌乱与忐忑中。   他基于自己的立场和考量,觉得事虽超出计划外,可并不影响结果,只是会将原计划内的盐引之争,周期拉长,可这也能避免各方因为倾销海盐之事,而激发的矛盾和内斗,他觉得温水煮青蛙,要比崔闾早前的价格战,更能替皇帝解忧,毕竟他要比崔闾更了解朝廷,更懂皇帝啊!   崔闾太激进了,会让皇帝夹在他们和地方盐政左右为难的,作为一个体贴的臣子,他怎么好让皇帝陷于朝议,被代表各方势力的朝臣刁难,有失圣上威仪呢?   所以,他们计划的方向没错,只是他在执行过程中,稍稍改动了一点点……而已。   毕衡捏着刚刚到手的消息,试图说服自己,并努力回忆自己在信中,有没有就崔老二之事,说出更过分的话,毕竟是人家亲生的,再不好,也由不得人一味的贬低指摘,这点人情世故他懂。   可从始至终,他仍一点没觉得自己行事有错,只是偏差,偏差又不是坏计,拉回正轨,仍能继续执行,若崔闾回信,因此不高兴他的改动,那大不了再从江州拉一批海盐来,重做一次倾销方案就是了。   生气?生什么气?他都替他在皇帝面前陈情了,否则依崔老二的做派,早把他这个当爹的,在皇帝面前的印象给毁完了,可庆幸他能有秘折私报的恩荣吧!换谁也不能像他这般,能第一时间向皇帝讨人情呐!   他没做错,他比崔闾长了二十岁,又先入朝为官,比崔闾更懂为官之道,这不,皇帝已经对他的做法表示了嘉奖,回函上表示明年的凿渠款,已经准备好了,就等冰化雪消,他和州就会全面发动,开挖属于自己的河道了。   多年夙愿将要达成,不只他激动,连衙下署官们都一起跟着高兴,纷纷上前恭维,赞他有大禹之能,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,整个和州的百姓,都应该来感谢他,感谢有他这样一位青天大老爷,永远将百姓放在第一位,急百姓所急,想百姓所想,河道挖成之日,便是他毕衡立祠之时。   终于,那一丝的不安,叫这天大的喜悦给冲散了。   皇帝的河道款,让他坚定的以为,定是自己在盐事上的发挥得到了肯定,全盘否定了他前面几十年打下的基础,以及因为江州才有了银子的事实,更先于其余州府拿到治理银子的先决条件,则是因为江和两州之间的商道。   这笔钱是在入了皇帝内库之后,就被安排给和州了,不是由海盐倾销案带起来的天降惊喜,只是恰好凑了个前后脚的时机而已。   他把误会当恩宠,更加重了他对计划改动后果,深得圣意的深信不疑。   皇帝都认可了我的行事方法,你一个江州府台,还敢逆了皇帝的意?所以,自然也没理由与我生气。   生气、生隙,可就是你的不对了,老哥哥年纪比你大,总是会让一让你,退一步的。   是以,说服自己还不算,他还将此想法汇聚成信,发给了崔闾,以图让崔闾顺着他的思路,理解他、肯定他,进而继续为和州输送经济命脉——低价海盐。   崔闾不是傻子,他甚至很清楚擅动计划根本,会引得崔闾大火,可总有一份侥幸,让他忽略了不安,认定自己没错,持身正派,一心为民,没往兜里划拉半毛银钱的利,他有什么错?若有错,只是因为他太爱民如子了,舍不得治下百姓再多辛苦,只想把好的往自己治下拉,私心不算错。   直到圣旨封他为督渠总领,全权统管凿渠引水之事时,他还没意识到圣心转变,等接下来的职权交接,才叫他清醒过来,望着来接他职的韩元恺,塞在喉咙里的字一个也吐不出。   作为北境一脉,他当然知道韩元恺是谁,那堪比帝师之人的学生,他质疑不起,更不可能在职权交接时搞花样为难人家。   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毕总督,以叫人愕然之姿,卸了任,专职调去修水渠了。   朝上各方势力大佬:求仁得仁,心想事成,祝好!   当然,此时的毕衡还在和州做着他的总督,派了人将崔府为崔二少爷办丧仪的事,传进了沙海,想着到底是崔闾之子,若然人能回来,偷偷送回江州,多少也能卖给个好。   崔仲浩被死亡的反应目前无人知,深入须弥沙海的一帮人,也不是为救他而来。   幺鸡在临行前,受了崔闾的邀请,往衙署后院,吃了好大一桌超丰盛的饭食,美酒佳肴,酒足饭饱,他倒也好说话的很,拍着胸口保证,必定给他把那些护卫的尸体带回来,好在如今天寒地冻,沙海那边气温也干燥,那些护卫的尸体想来不会太过腐败,要运回并不太难。   崔闾准备了十几口上好的棺木,就等着将那些护卫们运回收殓。   太上皇能指了幺鸡前往,可见对这事的重视,早前他们去打沙匪时,幺鸡便是前锋,路形熟悉,且战力彪悍,打一窝没什么章法的匪寇,也算是大才小用了。   崔闾也清楚自己这边分身乏术,想吊着那帮沙匪往西番国一探的想法,无人可用,若有人,太上皇也不会放着那处老是死灰复燃,打的都失了兴味,再不亲涉。   若非太上皇亲自开口,幺鸡是懒得动的,一窝毫无价值的前菜,杀鸡焉用牛刀?和州边上的驻军就能干。   可怎么办呢?   他现在已经沦落到只能靠跑腿,来维持主上心里的位置了,那旁边本来属于自己的站位,早被崔府台抢了,他挤都挤不进去,只能在外围抓耳挠腮,企图示好崔府台往旁边站一站,让点空隙给他,好抢救一下他岌岌可危的地位。   幺鸡苦啊,大半辈子下来了,没料自己会失宠,想当年那武景同的出现,也没这么引他警戒,真真是大意失荆州啊!   主上,好歹你也雨露均沾些,别太让老臣寒心了喂~!   太上皇当没看见幺鸡哀怨的眼神,任务指派下去了,还要嘱咐一句,“若捉到了那不孝子,记得用棺材装回来。”   幺鸡这么多年只学会了一件事,就是绝对服从,凡太上皇所言,不管对错,绝对依令执行,太上皇若没这句话,信不信?他能把人捆马屁股后头,一路拖回来,届时……呵呵,全西北长廊线上的人,都将会知晓,崔府台家的二公子在和州“死而复生”了。   毕衡的第二封信,崔闾看完直接烧成了灰。   去你大爷的,一副为了我所谓的计划正轨,委屈你再做一次倾销方案,还要白送你千斤海盐的主意,弄得好像你多委屈似的。   合着之前的计划一切都是为了我?   我好好的在江州,有钱有人,挖个地下城几年政绩都不缺的人,我做劳什子计划,要弄海盐往江对岸跟人打擂台?   不是为了你毕衡,和你嘴里的和州百姓,我多余管内里百姓吃不吃得上廉价盐的事,反正朝廷盐政,也不是我个小小的江州府台该管的,我真是纯纯给自己找锅背。   毕衡脑子是不是坏掉了?他还记不记得,自己哭穷时候的模样?   崔闾决定提醒提醒他,抬腕写信直接跟他要上次海盐的盐款。   既然计划没有做成,那那批海盐就不算是为政务消耗,你和州没有独吃我一地海盐盐利的道理,给钱吧毕大人。   当初我是怎么拆东墙补西墙,发动全州府灶户为你搞的几千斤盐,你毕衡可是知道的,就算想赖账,本府手里也有一份两州引盐通商协议,本为堵西北长廊线上官员和朝廷非议的协议,没料竟然用在了两人撕逼决裂上,崔闾写的时候,简直百味杂陈。   太上皇把信拿过去看了一遍,斜睨着某人揶揄道,“你倒是大方,几千斤盐竟是眼也不眨的赊了出去,且协议补充条款上的盐价……”说着将信倒扣到桌上,眯眼吐出两个字,“十文。”   崔闾不紧不慢的将信吹干,往信封里塞,然后才道,“那是补充协议的价钱,两州正式协议里可不是。”   当时为了做戏做全套,正式协议里的盐价是官盐价的十倍低,一斤约在四五十文左右,而私盐价则更低的,也将在三十文上下,之所以作个补充协议,是为了取信私下来投诚谈生意的盐贩子,只要能将海盐销路打开,卖越多价越低,最低可低至十文上下,是为了引流才给了巨大让利。   所以,当毕衡没有照着计划走时,这补充协议里的盐价就不作数了,他就是跟他按照正式协议里的官盐价要,依和州的财库,量他也拿不出这笔钱,更何况,他为了获取和州民心,还无偿发了一批,呵,拿他的盐收买人心,回头他在和州的名声,不定因为老二那孽畜,被说成什么样呢!   哪有吃完就撂碗摔筷子,骂请客的主人家的?   他崔闾从来也不是属菩萨的,认清了毕衡的真面目,就绝不再有拖泥带水之行止,一切按照协议内容来,再别提情分二字。   至于早前答应的,支持和州开渠引水的银两,不作数了,卖他好,不如卖皇帝好。   崔闾低头,给信封口压上火漆,年后沣儿上京,他必定得给孙儿铺路,这江州每年的税率,定是要上涨的,且皇帝内库今年既然收了他的珍宝箱,日后自然也当成定例的送,这么多钱砸下去,他就不信皇帝敢薄待沣儿半分。   即便有太上皇的私信作保,崔闾也相信现官不如现管,毕竟沣儿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讨生活,他要叫皇帝把沣儿看成江州财童子,沣儿好,皇帝内库才有银钱进账。   都一样的烧灶,他当然知道该烧哪头灶,和州这个烧不热的冷灶,在没换新主之前,他是不会再烧了。   太上皇等他将事务理定,突然开口道,“年后我要离开几日。”   见崔闾抬眼望来,便才解释一句,“荆南那边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处理,年后雁儿我也会带走。”   崔闾点头没作声,太上皇想了想,开口问,“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?”   见崔闾诧异,太上皇移开眼睛道,“荆南巫医不错,我带你去看看。” 第103章   之前两人开诚布公谈的那一次,凌湙只寥寥提了有关于荆南蛊虫之事,李雁身上的孕母蛊只是荆南众蛊中的一种,只因稀有且很难培育,这才少叫人知道。   而他身上的圣王蛊,自养成那日起,便获得了整个荆南蛊军的臣服,拿到了他师傅曾经给他讲过的圣蛊召令。   但圣蛊召令有一条硬性规定,就是必须得与荆南圣女结合,而结合的目地,就是为了获得能使人口倍增的孕母蛊。   凌湙理清了这其中关系后,便将自己的替命蛊交了出去,那是他身上圣蛊的分身,就如同他师傅身上的黑背跟花甲一样,黑背为主命蛊,花甲为辅命蛊,他王蛊未养成之时,走南闯北,都带的是他师傅的花甲做保命防身用。   圣女的玉蛊必须得有圣王蛊才能获得圣子卵,圣子卵初出之时是没有属别的,全靠养蛊之人作血豢养,养出什么全靠运气,当然,这只是对外宣扬的说法,实际上,每一代的圣子卵,都只会挑选血力最纯最厚之人寄生,这也是圣王蛊多出男子身上的原因,女子受先天身体限制,是养不了圣子卵的。   那一年的圣女玉蛊不知怎地,尤其惧怕他身上的圣王蛊,无论使人如何催唤,它就是不出来,凌湙以此为由拒婚,荆南蛊族族老会一愁莫展,胡子都揪秃了,这才想退而求其次,请凌湙将替命蛊唤出来试试。   凌湙摸着鼻子,低声垂眸不太好意思,“我承师傅大恩,以族中珍稀圣子卵相赠,却因自身原因,数次推脱与荆南圣女的婚事,那边族里已然对我师傅产生了微词,后来随着我收大徵版图为已用,打到西部和州那边,遇上了弥须沙海内,由西番国军队假扮的沙匪……”   大宁建国初期,打到后头,钱粮兵员都折损的厉害,大徵皇室一路被他撵进了西部边陲小镇,他的两位先生齐葙和殷子霁,在京畿左右支绌,应付着依附过来的世家勋贵,并为他筹措军粮。   凌湙声音带着几分怅然,“齐先生早年受过重伤,年纪大了后身体一直不好,尽管药石不断,可一年年的,他还是久卧病榻无法出门了,我那时想着大宁版图的完整度,不愿放弃西部两城,在明知那边气候于行军不利的情况下,强征出兵,结果,就中了沙海毒蝎的围歼。”   崔闾从来不知道大宁建国,也有这样惊险的时候,他听到的,都是眼前人如何的横扫千军,撵敌如鸡狗,砍瓜切菜一般的,就推平了前朝。   凌湙似知他所想,斜睨他一眼道,“我是人,又不能撒豆成兵,更不能呼风唤雨,别人怎么打战的,我也一样要走那个过程。”   直到被沙海毒蝎围攻,他才知道,原来这世上,不止有蛊虫,还有毒蝎军。   没有防备的他,在痛失三千军后,撤回了中军帐,然后连忙去信荆南,想找他师傅问情况,然后那边族里,就以圣女花期将过,要他回去族里配蛊为由,押了他师傅逼婚。   那是凌湙征伐以来,败绩最大的一次,当时他是又气又怒,还有对荆南族老会的腻烦。   可时不我待,守在京畿的两位先生,一直指望能亲眼看见他登临大宝,他必须尽快的将西部两城收回回京,于是,他去信荆南,以缓兵之计,对婚事妥协了。   崔闾愕然,惊讶的望向太上皇,就见太上皇咳了一声,“快收起你那看渣男的眼神,后来悔婚的不是我。”   荆南族里见他终于点了头,于是,当即便派了一队蛊兵来助他,蝎军对蛊军,又有他圣蛊召令的催动,最终以微弱之势险胜对方,那沙海里的沙匪没了蝎军依持,顿如地里的萝卜般,被凌湙带人连锅端了。   此后,端沙匪窝,就成了他和幺鸡闲时打发时间之事,那西番国以蝎军震慑周边小国,他用蛊军吃了那边的蝎军后,西番国周边备受其欺凌的小国,便联合起来反抗他,那后头十来年,西部各城便安生了许多,西番国自顾不暇,再没能力派蝎军来觊觎大宁。   凌湙抚膝,接过崔闾递来的茶水,垂眼愣了一会儿后,才端到嘴边浅嘬了一口,声音中带上了悲意,“齐先生到底进入了弥留之际,执念叫他撑到了我回京之日,他被殷先生背上了城墙头,看着我回京的大军旌旗漫天,在那烈烈军阵号角里,溘然长逝。”   那曾经授予北境军中军前锋的铁血男儿,已然多年不曾在马上驰骋,因为旧伤旧患,以及日夜操劳,终累的他命不假年,与世长辞。   凌湙停了好一会儿,喉咙上下滑动,显其不平心绪,半晌方又道:“殷先生带着齐先生对我登临大宝的期盼,守到了我执掌天下的那日后,于隔日,便也随着齐先生去了。”   二人相知相守,多年不曾离开过彼此,一人长辞,一人又如何能独活?   崔闾哑然,他没料受到史书传记的两位谋士,竟然是……是如此令人羡慕感动的关系。   他的表情,让凌湙心头一动,故意玩笑道,“你不是对此等关系尤其厌恶么?”   崔家长女和离归家的原因,他可是听人说起过的,就崔闾大女婿干的事来说,搁崔闾心里,应该是禁忌。   崔闾眨眨眼,有一瞬间的怔愣,然后才缓缓组织语言道,“他们在一起,首先是以互爱互重为基础,心意相通,不可替代,这于普通夫妻而言,亦是再正常不过的感情,不能因为他们性别同,就区别对待,而我所厌恶和不能接受的,是跟风相好,不知所谓的风流爱好,然后以此来亵渎婚姻中的另一方,试图以牺牲别人的幸福,来遮掩自己的丑陋行止,那与感情不相关,只是一种令人作呕的逢场作戏。”   凌湙拍掌,悲意尽敛,目露欣赏,“是极,我的两位先生,本乃人中翘楚,除了互相吸引相伴,我竟无法相像有谁能与他们二人相配,帷苏,你能这么客观的看待二人关系,我很高兴,我还以为……”   崔闾翻个白眼,“以为我会因为前大女婿之事,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,也对齐、殷两位先生,生出轻视之心?”   噄,小瞧谁呢!   两人相处日久,有些话开个头,就知道后面的内容走向,商谈个什么事情,省心又省力,现在便早没了初见时的伪装,各人面前的本性早剥的一干二净,坦然个彻底。   掖掖藏藏反而是最没趣的表现,两人目下都不屑为之,自然相处起来,便觉舒适自如的很。   崔闾换了个坐姿,见凌湙的情绪终于从伤怀里抽离,便主动换话题抽过了这一截,单刀直入的问,“你那婚约是如何退的?总不好是伤了人家姑娘的心,叫人家心灰意冷不肯嫁了吧?”   最后一句竟带了调笑揶揄之意。   气氛终于不似前头那般沉闷了,凌湙也被他这明明带着好奇,却硬克制着非要转来挑逗他情绪的样子,逗的发笑,闷闷的震了满胸膛的乐子。   这人一向对他从前之事不闻不问,他不说,就没见这人好奇过,好赖他还通过张廉榷的嘴,了解过他的往昔,他倒好,只听不闻,一副你不说我也不怎么想知道的样子,凌湙闷哼哼有些不得劲,要当至交好友,怎么能不问过往家学呢?   互通有无,才能展望未来,也是朋友间长长久久的相处之道,更何况他的过往,那般精彩,他很愿意跟他倾诉的。   崔闾举杯,故意用茶盏来遮掩他唇边的笑意。   之前不问,是怕有僭越之嫌,现在问,是因为看出了太上皇的倾心相交之意。   荆南那地方,他祖上都未能涉足的地方,当年过荆南差点折了族中百年积蓄,此后数百年,他们都遵了祖训,与那边未有过多来往。   有联络,却不来往,就是他们崔氏与荆南那边仅有的关系了。   从凌湙说出要带他一起前往时起,两人之间因为有着共同目标,而栓紧在一起的绳子,则更加拧紧的焊死在了一起。   让崔闾确定了自己在太上皇的心里,不再只是一个可用的臣子、属下,亦或与他有着共同秘密的伙伴拍档。   聪明如他,自然知道荆南之行意味着什么,就像虎腹最柔软的命门,太上皇愿意露给他看,率先送上了自己交互知己的真心,他再若假装不懂,干巴巴的坐等着别人一而再示好,而不予回应,那就不止有愚弄人之嫌,还有辜负真心的罪恶,更何况,他并不想靠拿捏这段关系,来显示自己的所谓能力或魅力,那是无知者,才会对上位者的示好,产生莫名其妙的骄傲或自得,这不利于一段健康关系的发展,也没有所谓的折节下交的感动。   太上皇之于他的感受,是平等的真心相待,抛开一切的地位权势,单就冲他这个人而来,他又有什么理由装傻充愣,让人抱着一颗真心徘徊等待呢?   他何德何能!   “圣王蛊在我身上日久,我便能与它心意相通,我不知道前辈们是怎么养的,但我的圣王蛊能随我心意指挥,在与圣女的玉蛊合盅时,我令圣王蛊以气势压的圣女玉蛊动也不能动,两次合盅,圣女都没能让玉蛊动一下,荆南族老们这才放过了我,不再强求我与圣女成婚。”   若男女有意,无论蛊相不相合,最后都会经由男女之体交换繁衍,可凌湙这头先提出要合盅,蛊不合盅,是为男女相体有差,便是强行结合,也育不出高质量的圣子卵,于是,凌湙顺利解除了婚约。   崔闾见凌湙说起这事时,嘴角含了一抹笑,就是那种暗地里动了手脚的窃笑,望眼过来与他对视时,还摊了手掌作无奈状,“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,总不能勉强自己去与个没感情的人成婚吧?再说,对人家圣女也不公平。”   因为用了人家的蛊军,他去到荆南蛊族部落时,即便心里厌烦他们的逼婚行为,可面上还是得表示感谢客气,再说他师傅当年年纪也大了,回到族里养老,也需要族里帮衬照顾,他受了人家的好,再不乐意,也得配合。   两蛊合不了盅,荆南族老会连天开会占卜,最后,还是凌湙自己提了个主意,“我与那圣女提合盅再合蛊时,她身边的死士很紧张,后来我私下找了他,告诉他,我可以帮他求到圣女,但前提是圣女也属意他。”   崔闾眯眼,半晌笑道,“你倒是好心。”   凌湙摇头,“到底是我拖累的圣女,让她饱受族人挑剔,认为定是因为她不够完美,才遭了我的圣蛊嫌弃,我不能看着她毁了。”   那小姑娘本来就是受他连累,换了正常男子拥有圣王蛊,是无法拒绝她身上的玉蛊香引的,或者说,圣王蛊就没有出现过不受玉蛊香吸引的前例在,也就凌湙这个怪胎,用一身精气悍血,养的圣王蛊也有了龙相之姿,再不受凡香吸引。   这事后来叫他师傅看出来了,自然是很生气的,指责他忘恩负义,差点跟他断绝关系。   凌湙捏着茶盏,“我有圣王蛊在身,本不惧荆南族老会施压,可到底荆南于我而言,有用亦有恩,且我总得对得起我师傅啊!”   于是,他将替命蛊给了出去,给了圣女身边的那个死士。   崔闾心中一动,轻声问,“所以,李雁身上的幼王蛊,是你的替命蛊跟圣女玉蛊繁衍的子卵?”   凌湙点头,微抬了下巴,“我的替命蛊等同往前几百年的圣王蛊,所生子卵自然质量非常,荆南族老会那边,从此再不强求我用圣王蛊繁衍了。”   况且,李雁的子卵养成孕母蛊一事,足能解了他与荆南族老会僵硬的关系,届时,他用李雁的孕母蛊,换回那位死士身上的替命蛊,亦无人再来指摘他的不是。   养成孕母蛊的李雁,现在就是他手上的王牌,等她接了荆南圣女位,若干年后,他不介意送她一个圣子卵合盅。   凌湙挠了挠头,将想法跟崔闾说了。   崔闾一口茶喷出去,差点没把自己呛死。   替命蛊收回来,种他身上来替他改善改善体质,好求一个百年同寿,完了呢?等李雁的孕母蛊再次成熟之期(前次受过的伤害,成年的孕母蛊现在倒退回了幼王蛊期),等他将替身蛊养熟后,与太上皇身上的圣王蛊合个盅,为李雁的孕母蛊配个种。  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呢?   凌湙也是说的直挠头,他把替命蛊给别人的时候,也没产生这种咯噔感,怎么叫崔闾一口茶呛的,竟呛出了不可言的意味?   俩人对视一眼,俱都老脸通红,都特么是经了年的老鸟,啥不懂啊?不是,这啥蛊啊?怎么这么不正经呢?   左姬磷:哎、哎,真相了不是?咱们荆南族造蛊,本来就是为了繁衍来的,正经蛊怎么繁衍?你说怎么繁衍?是有人非要把不正经的蛊,当正经用,可不就听起来违和了么?嗤,活该!   气氛直接尴尬了起来,崔闾直接一个大无语,“现任圣女和那拥有你替命蛊的死士,先行繁衍出一个圣子卵备着,等李雁的孕母蛊成熟期用不行?”   凌湙摊手,“雁儿身上的蛊就是他俩的繁衍体,再用,就近亲繁衍了嘛!族老会不会同意的,再说,我当时把替命蛊给出去时,咳……放话说永不收回的。”   好嘛!   原来是打脸了,现在不得不用更珍贵的圣王蛊合盅,去跟人谈条件要回来。   崔闾嘴巴动了动,怪他道,“你也是,当年话说那么满。”   却是没推辞接受替命蛊的事。   废话,他又不傻,能长命百岁,他当然想活久一点,想要看着儿孙们平安顺遂一辈子再离开,这样的机会哪里找?送上门来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。   太上皇灌茶,一口一口的,“我当年只想解除婚约,哪能顾及今后之事?再说……”总觉得那替身蛊上过别人的身,咳,不纯血了呢!   崔闾一副等他后面话说出来的样子,却不料太上皇竟然打住了,明显是咽了什么主意的样子。   凌湙假作无事状,摆手,“等去了荆南你就知道了。”   回头得想办法断了那只替命蛊的供续链,那死士养了它这么些年,二人间应当已经产生供应链了,他若强收回来,圣女那就要当寡妇了,他不能太自私了,且若叫崔闾知道,因他之故,害失一条人命,怕是不愿接受那收回的替命蛊。   一只王蛊,一辈子只能续一只替命蛊,想重续,除非前替命蛊死,或脱供,但愿这些年,那死士有能力接下替命蛊的反噬力,别给脱供的替命蛊吸成人干才好。   凌湙有些发愁,是真难得发愁,他的圣王蛊正是强盛之龄,替命蛊亦非一般人能驾驭,这些年若非他收着力,凭那死士的能力,根本养不住,他要怎么能在不伤害到别人的性命之下,收回呢?同时,依崔闾的身体条件,恐怕也无法一上来,就能承受得住替命蛊的噬心之力。   崔闾敲了敲桌几,狐疑道,“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?那可该我说了啊!”   凌湙抬眼,就听崔闾轻咳一声道,“崔家祖上,与荆南蛊族那边,当有个不大不小的过节,嗯,我是愿意跟你去的,但前提是,荆南那边肯不肯让我踏足他们族地,你最好提前去信问问。” 第104章   既要往荆南去,有些事就得安排好了再走,两人都不是心血来潮的年轻人,身上都担着重任。   凌湙既打定了要带崔闾往荆南走一趟,那关于荆南与博陵崔氏之间的祖上恩怨,自然是要查清楚弄明白的,也不光是听崔闾说,他也得听听荆南那边怎么讲,但最终结果,无论谁对谁错,都不是能阻止他将崔闾带往荆南的理由。   他了解过往,是出于对荆南蛊族的尊重,但过往不涉及现在,尤其崔闾现在的身体状况,容不得他慢慢花时间来调解两方纠葛,他身上的圣王蛊,足以压服所有蛊虫,令它们蛰伏。   崔闾身上御寒的夹袄,和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的大氅,在别人看来富贵逼人,甚有大老爷派头,但在凌湙眼里,那就是身体发虚的象征,是不健康的身体状况,才需要的外在保护措施。   哪像他和幺鸡,年纪哪个不比他大?可他俩裹厚袄穿大氅了么?一年到头都是单衣薄衫,偶尔裹件描金绣银的披风,为的也是彰显身份气势唬人去的,大氅那密不透风的厚重物,裹身上跟聚火炉子一样的热死人,他和幺鸡压根穿不住。   哦,刚入江州那会子,受崔闾相邀去衙署后院喝酒那次,身披大氅隆重赴约,那是为了帅,是对于棋鼓相当者的尊重,还有一丝丝属于男人间的暗里攀比。   后来相处熟了,凌湙便再没穿过厚衣服,大冷天的身姿轻盈挺拔,健步如飞,叫裹成粽子的崔闾羡慕不已,一件万金难求的大氅,都裹不住他嫉妒到冒泡的心,常于闲谈中酸叽叽的吐槽两句,什么冬不保暖老来遭罪,贪凉会使胳膊腿生疼钻风,老人家要有老人家的自觉,手炉火盆不能离,免得病了还要累得儿孙来侍疾,哦,本府忘了,你是个未婚的老光棍。   逗的凌湙哈哈大笑,睇眼看他明明羡慕,却狂冒酸水的好玩样子,男人相处,除了公务,聊天说笑也不全是出口成章,谈文弄史,偶尔幼稚起来,不比顽童强多少,比身体、秀肌肉,也就不好意思像小儿般的,比尿程远近,不然指定是要往厕房里比大小的。   幺鸡那货就非要跟他比过,然后沮丧了半拉月,再不提比这茬了。   太上皇要被这小老头的酸样乐死,鼓动的身体肌肉,更撑的衣裳线条紧实,显露出青壮男子的傲人资本,更激的某府台破防,指着他开始曰圣人言,什么正衣冠束衣帽,乃君子礼仪,狂悖放浪有失君王气度等等等等,总之一个意思,少在我面前秀我逝去的青春。   更惹得太上皇插腰大笑,迈着大长腿站到某人身前,更故意的拿手在其头顶上比划,一副你就是鼎盛之年,论个头也比不上我的气死人样,没法子,咱这是先天优势,你羡慕不来,好悬把人气倒,那酸言酸语直叨的人耳根子疼,叫太上皇闷心里,想起来就去戳两下,然后会如愿再听到不重样的酸腔酸调。   太好玩了,这受古板教条长大的小老头,也不像现代人那样说直白的酸话,弄的文雅词腔换着花样酸,端着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气度,维持着所谓君子风范,言行表里反差巨大,把憋着坏故意来惹嫌的太上皇逗的打跌,某人只要一张嘴,他就开始拍着腿的直乐呵。   哈哈哈,这小老头儿!   好似故意般,俩人说开了后,凌湙就爱觑着没人的时候,压低嗓门喊某人小老头儿,故意气他,尤其在被使唤着出去干活的时候,就爱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腔调,似抱怨似调侃上一句“你这小老头是使唤我上瘾了是吧!”   然后垫着脚的,在某人的瞪视中,溜之大吉,留下一串洪亮的笑声。   幺鸡和王听澜他们也见怪不怪了,只对着崔闾更显了几分尊敬出来,凌嫚则左一个帷苏哥右一个帷苏哥,到了娄文宇这里,打前一句崔伯好悬没给崔闾呛死,一问之下,竟是跟了李雁的身份叫,觉得叫声伯伯亲切。   崔闾:……这打蛇随棍上的本事,自己真是自叹弗如啊!若然太上皇让他叫声哥,他也不能叫不出口,连最珍贵的替命蛊都许了他,那声哥也硬卡嗓门里出不来。   娄文宇这脸皮,他是真没有。   现在好了,自定下引蛊入体之事后,某人终于不酸了,一副你且等着我回春再来比,行事都比之前得劲了许多,日常安排事务,都带着对未来的期许。   这是凌湙最欣赏他的一个地方,不矫情、不谄媚,亦非常的能沉住气,没有因为如此巨利,而对他有态度上的转变,该使唤使唤,该差遣差遣,甚至更加的不见外了起来。   但他就是感到高兴,为这不见外的态度。   “咳咳,快快,给我倒杯茶……帷苏?”   一脚跨进门,就捏着喉咙叫人的太上皇,声音戛然而止,与揉着额头刚从桌几上抬起头的崔闾对上了眼,他快步上前撑着桌面倾过身去凑面前去看,“你怎么了?”   崔闾眯起眼睛,看清了人后,才掩了袖子打了个哈欠,“没事,累困了趴一会儿,哦,你说什么?”   太上皇摇手,自己走到桌前倒茶,一口气咕咚灌了好几杯,才道,“刚去跟玻璃坊的工匠,去地下城安装加厚玻璃台,几处跑下来差点叫人闷死,地下城换气口还得多加几个,这人一多热气上升,别说衣裳,里面都有人打光膀子了。”   玻璃坊那边到底因技术有限,烧不出钢化玻璃,加厚的还得再圈一个铁网托底,如此一来,折射下来的光源就不够了,早前的透气口还得增挖上百个,不然地下城的气流憋闷,不利于人长时间呆着。   还有百业综合学府大楼那边,目前正在打地基阶段,因为入冬,气候骤冷,土块冻的难以挖掘,每日只安排了少量的工匠,先把待挖的地基标块一处处打线标出来,等天气一好,就准备开始加紧动工。   崔闾把这两处丢给他后再不过问,一心扑在城南的拍卖场上,想赶一赶年后的元宵节,因此,即便天寒地冻,那边也在加紧施工,连着地下赌坊和小红楼的建筑,一起催工加点连夜不休,目前已经到了封顶阶段。   太上皇顺手也给崔闾倒了杯茶,看着他熬红的眼睛,和鬓角边又增多的白发,不由道,“也不必赶那么急,等咱们从荆南回来再开业也行。”   崔闾的意思,是先将拍卖场开起来,赶一波年节的消费高峰,太上皇先前也是赞同的,商贾搂钱,向来以年节日为最,就是他那个时代,没有节日还创造节日引人消费呢!   在这里,年节举家出游,逛一逛集市,看一看灯笼,烟花柳巷肯定都人满为患的,正是生意门里的黄金期,错过了,整个春月里,就没有更好的节日气氛了。   可看到崔闾因此熬出苍白的模样,若非他底子好,可能真要往老态龙钟上奔了,太上皇有一瞬间的不忍,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被他驱使去四处奔波干活,而是这人在消耗生命的帮他设局解忧。   那一句“你驱我如牛马使唤可解气”的玩笑话,便噎在了嗓子眼里。   崔闾没在意自己又添霜的两鬓,稍微整理一番后才道,“此一趟不知盘桓多久,即是早前就制定的计划,还当安排好了才行,否则便是去了,我这心也放不下。”   一边说人便一边站了起来,扭身去找扔在一边的大氅,因为屋里烧了火盆,他回来时便解了衣,这会够着了大氅就往身上披,边系带子边道,“我还得往城南去一趟,今日有船将一些装饰物,和桌椅运来,我去看看做工质量,另外赌坊那边招的好手,说要练个拿手绝活,我得看看是不是真有吹的那么绝。”   既要开赌坊,就得招些会赌的高手来做庄,别把赌坊开亏了本,那可就是道上出的天大的笑料了。   至于桌椅装饰,自有董经历他们负责,他去看,只是表示自己的关切,好不叫下面人有糊弄之心,且当时因着江州本地制艺限制,这一批室内摆设,都托的娄文宇在保川府找人定制的,价钱给足,且保证娄文宇能得些回利,因此,若与他出的图纸有差,他可不会太好说话,抬手放过的。   因心里存着事,到撞着人了,崔闾才回过神来。   却见胸前伸来一只手,叹息道,“迷迷胡胡的,连大氅穿反了都不知道。”   领前的带子被拆开,裹在身上的大氅被掉了个面重新披回他身上,却是太上皇亲自服侍他穿了。   “抬头。”气息从他头顶上喷下来。   崔闾仰起脑袋,好方便面前人帮他系领带,狐毛领贴在脸侧,带来阵阵暖意,他半眯着眼带着刚醒的昏沉调侃,“先生这侍候人的技艺挺熟。”   凌湙摇头,帮他把大氅抚平,领毛抹顺,垂眼敛目叹息道,“我义父病重那会儿,整个人下不来床,我在他床边侍候过几日,没料这些年下来,倒是手没生。”   说完拍了拍他的后背,推他往门外走,“回后院去休息一会儿,城南那头我替你去。”   崔闾脚步向前,裹紧大氅迎头一阵冷风,摒息过了那阵后,才道,“不了,这会儿休息,夜里就甭想睡了,趁天还早,敢紧先把赌坊上的人定下来,还有小红楼里的姑娘,昨日娇鵲姑娘已经到了,得安排她融入那帮歌舞妓里,还要交待管理歌舞妓的嬷嬷,得特别训练一下她,别回头叫卢昱看出她的不同来。”   那娇鵲身上的宅气特别重,就是后院圈养出来的局促感,她心思是活络的,奈何从小条件所限,长到现在全凭自身灵性,把她与从小培养的歌舞妓一比,就能看出她的格格不入来,为免使卢昱对她身份存疑,他得安排人系统教化她一番。   说起这姑娘,也是有着要与从前一刀两断的决心,原名是彻底不要了,用了崔闾给她取的艺名,算是重新开始。   太上皇跟在旁边,侧身替他挡了口风,这才道,“纪百灵那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,我让文宇给她收拾了一处院子,回头派两个人去看着她。”   崔闾边走边点头,“昨个娄大人来回,说京畿那边已经有一波纨绔子,组了出游马队,还跟了不少女眷,现在江州拍卖场的邀请函,是千金难求。”   有太上皇在旁边参谋,崔闾又提了诸多意见,最后汇聚出一本珍宝册,找人拓印了数百本,让各路行商带着沿路宣传,最后在年前,由江州衙署这边出具的邀请函,终于向各州府京畿贵人圈发放,也不多,就六十六份,持函者可入场。   这一下子,可算是各路人马彰显身份的时机到了,没有两手本事的,可抢不到这首场拍卖邀请函,整个勋贵圈里的纨绔子都跟着动了,不惜一掷千金的收购此函,年节下的话题,都围绕着谁家得了邀请函的话题来讲,对那珍宝册上的东西,更如数家珍,恨不能立刻拥有。   皇帝跟着作戏作全套,在殿内与朝臣商议事的时候,还不小心从袖袋里掉出一本精美的绘本来,却正是江州珍宝册,以示他也对此异常关注。   两人顶着寒风,一路进到城南地下城,这才感觉暖和了起来,下面施工的人,忙的热火朝天,见了崔闾,纷纷热情的打起了招呼,“大人来了?大人慢点,注意脚下。”   地下建筑盖的比地面上的快些,移植的花树,假山和接的江水做的溪流观景台,除了不够亮堂,其余一切仿如地面之上。   崔闾与人点头打招呼后,又扭头来与凌湙说话,“地下城冬日温暖,尤其人多热气重,前日有老汉来寻我,说是可以在地下城试试种菜,他撒的种子居然活着发出了不少芽,若能试种成功,以后江州市面上,能多不少新鲜菜式,比熬一冬的咸鱼咸菜强……”   就类似于大棚蔬菜,北境那边就有,江州此前一直吃的是外面运过来的,价高的只能富户人家用,若江州本地也能种,确实也能带动不少百姓有活做,有出路寻,崔闾跟太上皇说这事,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拿定了注意,是想要试一试的。   凌湙边走边注意脚下,见崔闾一脚差点踩歪,忙拽着他胳膊将人扶稳,无奈道,“你也看着点脚下,公务再忙也不急于一时,我知道你的心意,但你这样忙的日夜不分,又叫我感到许多的惭愧,帷苏,计划很长远,我不急,你也不要急。”   崔闾抚了下急跳的心口,刚才那一脚踩空,怕真要摔个骨折,忙点头道,“我知道我知道,就是时间紧任务重,等忙过了这一茬,我就歇歇,放心,我懂分寸的。”   幺鸡年都没过,就领了人出了江州,他又不会脸大的以为,幺鸡真是看他颜面上的,没有太上皇跟后头催促,依幺鸡那性子,指定没人指挥得动他,因此,崔闾只想用更快的速度,将计划先启动起来,越早当然越好。   两人互相搀扶着,往那一间已经建成的地下暗房里去,里面摆放着一条长桌,前面已经站了十来个人,陶小千扶着腰刀在旁边守着,刘明俊负责跟这些人讲考核规则。   天可怜见,他一个官衙知事,没料竟然有一日要在衙署自建的赌坊里,跟几帮子赌鬼说做庄出千舞弊之事。   庄庄件件哪一条都带着刑律不予等字,偏他家的府台大人知法犯法,刘明俊说到出千舞弊谁更能糊弄人时,一张脸涨的通红,不止是心里羞的,还有叫那些赌鬼揶揄的眼神看的。   可能在他们眼里,自己这边的官员,都跟贪官污吏无疑了吧!   崔闾一眼就看出这文弱官员的内心尖叫,他派他来,就是为了历练他的脸皮厚度,董经历已经练出了眼色,知道很多事情需要不动声色的做,悄无声息的办结,到刘明俊这里,到底还保留几分读书人的清高,面皮有些薄,这于之后涌入江州,会往衙署探听各种消息的人来讲,刘明俊就是个易攻处,是以,他需要将这人练成个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的滑溜人,光跟着董经历还不行,有些事还得经由他自己的手来做成才行。   毁三观的活计,才能再重建出新的来。   刘明俊弯腰拱手,声音轻的几乎不闻,“府尊大人。”   崔闾嗯了一声,裹着大氅往桌椅后一坐,仰起下巴,“开始吧!”   旁边太上皇抄手站着,高大威武的身躯,立即震的一排人大气不敢喘,再没了揶揄调笑的胆子。   太上皇挑眉,“叫我见识一下你们的本事,须知,能下到这里来玩的,都是耍牌的好手,若叫人看出端倪来找茬,哼,你们得知道自己的下场。”   一句话,更禁了所有声息,全都贴墙老老实实的站着了。   崔闾点头,撑着下巴,嗯,太上皇威武! 第105章   寒冬腊月,打冰结冻,往年这个时候江上船停,纤夫缩首,热闹的码头会进入一段萧条期,不说人迹全无,也绝无可能会出现摩肩擦踵,人来人往的喧闹景象。   一切都跟天方夜谭似的,住靠近江两边的人家,未料有一日真能靠着地势发家致富,守着家门口就有生意来,摆一方小桌几,炖煮一些驱寒的姜茶,再煎上一锅油豆腐渣饼,来往的行脚客,上工扛沙包的苦力,随便一坐,塞上两碗,不稍片刻,全家一天的嚼用就挣得了,若更勤快些,从早到晚的守着摊子,那一天挣足十天的嚼用也有可能。   银子什么时候这么好挣了?   初初掘到第一桶金的人家,晚上盘在炕上,数着铺了一铺盖的铜板,然后全家眼对眼,张大了嘴巴,不可置信的互掐大腿,来辩眼前的真实性。   等后来左右邻居们跟着一起摆起了小食摊,却也不见生意萧条,更没有所谓的竞争价格战,大家平等的瓜分着沿岸的客流,区别只是谁家的生意更好,谁家则会因为偷工减料被淘汰关门,总归只要老实做生意的,没有分不着一杯羹的。   而随着江船日夜川流不息,沿岸人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后,终于有人悟出了银钱好挣的由来。   因为他们江州啊,换了个极舍得搞基础建设的新府台大人,那凛冬还不歇的漕船,专门组织起来的凿冰队,以及一船船从保川府往江州运的建筑材料,除了青砖坊目前能自给自足,其余所有盖房砌屋所需,都得从保川府那边进,吃的用的方方面面,匮乏的江州,除了江鲜海鱼,就盐最值钱。   可在这冬日歇灶期,盐业也是停工的,所以,他们的崔府台,在用府库财物,支撑着这一场盛大的重建工事,没有一点私心,未有中饱私囊,倾其所有的,在为江州的改变而努力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⑨ ⑨ . c o m   前一阵子传言的前朝宝库,南城地底下挖出来的金银珠宝,所有人都以为,只是会肥了衙署当官的,平常普通老百姓,约莫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了。   可崔府台用事实告诉他们,不是所有官都贪得无厌的,至少,有崔府台在的地方,百姓们就有足能够养活一家人有余的工作机会,和活路,只要不是懒惰到极致者,背沙包都能赚足裹腹之物。   今日江州,非往昔江州可比。   “文宇前个将近两月的商税盘了盘,保川府府库今年最后两月,赚了往年一整年的商税,帷苏,整个保川府周边三处驻军,今年都将过个好年,谢谢你。”   此时两人已经从地下赌坊出来了,因看着天气还早,便慢慢步行至码头边,站在地势颇高的一处堤坝上,放眼望去,江州船只如梭,漕船运输队一来一往的两边航道,交互喊着梆子撑杆破水,那站在船头的老舵手,伸着脖子扯出嘹亮的唿哨声,远远的荡上半空,震的四方回响。   你方响罢我登场,跟攀比谁声高似的,一方唿哨声止,一方唿哨声起,引得两边临岸的船工,也跟着一起扯着嗓门,帮着己方舵手助长威势。   冬日风寒,可江上火热,沿岸百姓更见了船来,便开始蜂拥而上,按着签子蹬船卸货,长长的顶梁木,做得半成品的雕窗围栏,连着上等的鱼鳞瓦,都从的保川府那边引进,种类数目多的叫人咂舌,可是,并不会有人质疑府台大人的购置方式,在全江州都进入改建期,大手笔的从外引进物资,哪怕小到一块铺路的鹅卵石,就现在的江州财力而言,都只是小节。   用衙署官员传出来的话说,江州地库太招人眼,若不往外撒点钱,会更招人嫉恨的,且有了这带动周边县镇的商业联动,那些尝到甜头的外部官员,会不自觉的与江州形成联盟之势,但有人敢切了他们的生意门路,他们会比事主更先一步跳脚,进而与阻挠江州发展的黑手对抗。   这叫利益同盟线,最最简单明了的阳谋。   崔闾把江州所需物什,全列了单子给娄文宇,让他以保川府为中心的,向四方州府商户招商,大到家具摆设,亭院假山古树名花,小到妇人绣花针,织锦绸缎,凡人所有,他皆引进,利大到娄文宇当场就要拜他当亲爹的激动,可想而知,除了所征商税,他又该获得怎样的选品回扣。   “这是娄文宇的功劳,他没有辜负你的信任,如此巨利,听说夜中扣响他府门的多不胜数,他能稳住不受贿赂,以次充好来糊弄我,便知此人加以时日,当可予以重任。”   崔闾裹紧了身上的大氅,隔江望向对面的保川府,因为江州的基建工事,带动的本就是集贸中心的保川府,更热闹非凡,那新开通的临江码头,到处黑压压人头,骡马运力来往如织,装船上货好不忙活。   保川府临水的周边三镇,都因此获利颇丰,涌入保川府的商贾,占了内里所有住宿店铺,那伙计仆奴便只能往就近人家去租房住宿,一时间,有房的人家,忙挪了空屋出来,自家人,大人小孩子挤一间,也要尽量的多腾一间房出来,再怎么着,也没有叫上门的生意跑了的道理,于是乎,家家成旅店小馆,敞了门招揽客商,再不用愁冬日没工可做了。   闲的人少了,生事者自然也近乎于无了,谁都不知道江州这一场改建工事能做到什么程度,什么时候,但有志一同的是,谁都不想错过这个好时机,不管是外来的行商,还是本地的商贾摊贩,都想趁着这一波赚个盆满钵满。   目下的江州,就似个金灿灿的摇钱树,都想先登临其下,去使劲摇些钱下来,可因为单边行船之事,使得外人到现在都只能隔江眼馋,呼喊保川府也有放船资质的呼声越来越高,已经不满足于只有江州的漕船,可以有接送货资人员的资格了。   崔闾掩唇咳了声,止了止喉咙里的痒意,继续拢紧衣裳道,“之前陛下从江州拉走了好几艘海船,不知目下可研究得了?可有做出更好的航船来?”   抄九家财物那会儿,皇帝派了人来清点银钱,征用江州海船运银钱箱后,那开出去的船便如他预料般的,再没还回来。   便是崔闾目下说来,并无调侃揶揄之意,可听在凌湙耳里,也有种让人耳热感,为自家那行似土匪般的皇帝,那一顿搜刮之举,刮的江州地界连治理银钱都拿不出的举动,也就是崔闾,能想到贷偿之法,向江州富户借挪银钱周转,若然换了哪个新官上任,不说花费心思治理辖下民生,可能都要与朝廷离心离德了。   皇帝这事吧,干的确实不地道。   太上皇干咳一声,微弯腰向某人拱手,低声替义子道歉,“他这皇帝当的也是憋屈,可能在宫里叫人气的狠了,行事便有些局促短视了些,也是压力大,过于着急了,回头……嗯,我让他放些工部匠户给你,你不是想要在航船上加抛石机么?有了工部匠户,应当能更早些研究出来。”   崔闾抬脚往前,边走边道,“我倒没有敢埋怨陛下的意思,只当时觉得,他在对江州的处理上,有种弃车保帅的意思,想来那时他已经到了左右支绌,难以为继的状态。”   皇帝的尊严和体面,在世家勋贵的步步紧逼之下,显出殊死一搏的乖戾,于是,才有了失仁之举。   纵是打着考验新府台的治下之能的说法,也改变不了他当时,确有弃江州一地百姓于不顾的做法。   换若平常官员,在那样无钱周转的情况下,很自然的,会想要再从已经困苦的百姓身上,刮油挤水,弄一段民不聊生的祸患出来,简直必然。   上位者站的高,这些事必然是能想到的,皇帝等于是用百姓的命,来钓新任府台的良知。   可他又如何能肯定,新任府台不会是严修第二呢?就凭当时王听澜跟武弋鸣的担保?常理都知道,一个人想要伪装骗人是多么容易,尤其王和武二人还是个那样心思浅薄简单者。   太上皇走他身边,替他挡着半边风,斜眼望着他笑道,“那小子运气不错,钓了个君子,终没害得一地百姓再次陷入虎口。”   崔闾摇头,轻声道,“我也不是个君子,挟一地百姓作背书,为的也不过是货于帝王的价值,可以评估的更高些,我是揣着你的治世方针去的,只没料当今手上竟缺人到无可与我相较者,你不知道,当我接连遇到纪百灵、秋三刀,包括后尔的武弋鸣和王听澜时,忽有种武氏皇朝在以卵击石感,若无梦中局势托底,我都不能这么坚信武氏皇族,能在与世家勋贵的争斗中,有获胜的可能,后来遇着你之后,我便明白了,从始至终,能定鼎大宁朝者,只有你、只是你。”   凌湙叹气,眼神悠远,“实不相瞒,我之所以缺人缺到如此严重地步,是因为天下文魁院麓山书院山长,被我杀了。”   崔闾脚步一顿,愕然转头对上凌湙目光,却见他目光平静冷冽,音调亦无分豪波动,“再来一次,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。”   太上皇定住脚,深深的望进崔闾眼中,“我知道招揽他、晋封他,会让我少走多少弯路,可是帷苏,他头上的盛名,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地方官势力,都不能叫我放心用他,否则,大宁朝廷之上,会再兴闻、关之争。”   闻、关两位阁老,身居首、次辅之职,可前朝朝堂却系二人搅的乌烟瘴气,亡国亦有二人之功。   党争,乃乱朝之祸!   所以,在他登临大宝之前,他便亲手结束了与麓山书院的合作,并将一直辅佐他左右的阚衡人头,给送去了书院门口。   他容忍阚衡不断的将他的事情,往麓山书院送,不是默认书院山长可以长线控制他,而是以此顺腾摸瓜,摸清了以麓山书院为首的地方势力派系,那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。   崔闾恍然点头,“怪不得天下文士多有不愿出山的,怪不得至今,世家勋贵子能占了半个朝堂,你这一刀下去,直把武氏给孤出独立山头啊!”   除了手中刀和身后军队,武氏简直跟立在悬崖峭壁上一样,稍往后退一步,就将被人噬个干干净净。   太上皇揉了下额头,“所以,你知道这些年,我奔走各地,不敢真正放手让皇儿,独对那些豺狼的心情了吧?”   世家勋贵、文院魁首都是他削的,他孤寡一个,退了也就退了,可武氏不行,武氏但要被人咬住,那是一整个族的悲剧。   如此说来,武氏和他崔氏,在处境上,其实有着殊途同归之感,都是半分不能退的境地。   气氛有些凝重,对于即将开启的计划,二人虽做好了充分准备,可到底算计的不是一二普通世勋人家,而是整个大宁世勋,稍有疏漏,便是你死我活。   崔闾眯眼,歪头看向身侧人,坚毅的面容上,仍具备着一往无前的王者气概,没有因为这些年的挫败,而有半分消减,浑身洋溢着一股从头再来的勇气,一时的输赢成败,只会成为驱动他发起下一次反击的动力,却不会生出丁点胆怯之心。   这是一个勇敢的人,一个浑身充满了胆气的先驱者,拥有一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畏心。   这是一个永远值得人尊敬的开国之君,难怪后世人会那么迷他。   “所以,这些年你流窜各地,什么三教九流之地都去过了?呵,怪不得能练出一手好赌术,那斗鸡赏金花想必也熟稔的很呐!”   崔闾调笑,有意活络气氛,结果话到最后,不知怎的,竟有些酸叽叽的。   这家伙,年纪与他一般,人生却不知过的有多精彩,一生无拘束,简直羡慕死人。   凌湙哈哈大笑,抬手将风帽扣到崔闾脑袋上,拍了拍他肩膀,“以后你想去哪里,得空了我可以带你去,我那坐骑戈弋生了小马,这次没带来,回头等它母子俩寻来了,我问问它,可否将儿子赠与你饲养。”   说着一本正经道,“我那老伙计,可是纯血的西凉玉顶龙血宝驹,马王中的马王,你若能得它赠子,日后往京里去瞧沣儿,夜行千里只稍一刻,往返不过须臾,别说千金,万万金亦不能换啊!”   崔闾震惊瞪眼,他记得史书记载,每一代的武氏帝王,都以得到西凉玉顶龙血宝马的认可为荣,因为那是开国武皇帝的宝驹,得了它的认主,便相当于正统身份的加持,史记有言,此马是从不许外流的。   他张了张嘴,推脱道,“这个……不太好吧?”   若他没料错,那宝驹的小马,有可能是要送给当今,亦或太子殿下的,真给了他,那两位怕要隔着整个京畿嫉恨死他。   太上皇却无所谓的摆手,“有什么不好的?我的东西,我爱给谁给谁。”   很好,很任性,是个能干出一刀砍了,维系他与文魁院的纽带之人。   崔闾拱手,作一副惶恐模样,“圣上所赐,臣不敢不领,这便先谢过了……呃,需要我跪地叩主隆恩么?”   凌湙一把托住他的胳膊,提起他假惺惺半弯的身体,凑近低声道,“叩恩就不必了,省叫人猜疑出我身份来,只叫你快收起那看老纨绔的眼神就是了。”   崔闾便哈哈哈笑了起来,没料叫风又给呛了两口,忙又掩了袖闷哼,眼角褶皱都跟着一起舒展没了,带着调侃意味的回道,“那是我看你的眼神么?那不是刚才所有人都在看你的眼神?”   凌湙替他拍背止咳,无奈道,“我就小露一手而已,也就幺鸡不在,不然哪能轮到我亲自示范?那些人……哼,全是江湖骗子,一出手我就知道他们能不能行,算了,这事你别管了,回头我给你找几个高手来,保证让那些进了赌坊的人,神不知鬼不觉的倾家荡产,哦,还得谢谢我们的不杀之恩。”   崔闾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,真心实意的赞许他,“能上殿听政,能入市涉赌,菜市口能斗鸡,花船里能赏金花,您是这个~牛气人!”   太上皇就伸出大掌去掰他手指,一把摁了他的手进大氅里藏风,一边道,“前三个我认,但最后一个不能,金花一朵百两,我可没那么多银子去赏,你知道的,我很穷的。”   崔闾就呵呵呵呵笑,挑了眉道,“来,给本府把手暖上,不就百两银子一朵金花么?把本府伺候好了,给你十万金去醉红楼,那里面的金花随你挑,所有费用本府包了。”   太上皇一愣,挑了眉立即搓手上前,揶揄他,“崔府台大方人,暖个手就送十万金,那暖个床多少?早说呀,早说本公子就不用穷那么久了,来来来,手拿出来,先让我挣个十万金先。”   崔闾就笑,笑的肩膀一抖一抖的,直摆手摇头,说用不起他。   无他,嫌他年纪大,嫌他性价比不高,还嫌他要价太贵,不如醉红楼的姑娘肤白貌美,不值这个价,哈哈哈哈,直把太上皇气的假意要拔刀。   一日行程结束,此后两人依旧各忙各的,时间渐渐的逼近了元宵节。   卢昱果然跟着一车队的人,进了保川府,入住在最大的酒楼内。   衙署办公厅内,崔闾眯眼,“果真?”   太上皇握着杯盏点头,“我的暗卫来报,纪百灵去了卢昱所住的酒楼,嗯,应当是想守株待兔。” 第106章   江州这边的码头,因为工事需要,早便扩建了原来的两倍大,沿江边的码头仓库,也加盖了许多,来来往往的货物,有装卸不及时的,便先存进去,一进一出的这个租赁费用,亦属漕运部的收入。   曾经与九家门子暗划了道道不互交的漕运,自归了崔闾后,本也应当属于崔闾私产,在崔闾还未正式升任江州府台时,他便已经明里暗里往这漕运口投了好几万银钱,便是早前存下的大量精铁农用器具,都是一笔不少的资产。   可到底,崔闾没有将这处归为私有,连着投资的农用器具,也因为早前需要盘活市场,带动消费,而全以低于入手价的惠民活动,在内城商超开业之初,相当于白菜价的,作为开业卖点,给放了出去,让很多当时手中银钱不足的人家,有能够咬咬牙就带回家的想头。   后来,对于漕运口的规划,经过衙署各部属官参议,最终决定新增一衙,设江州口海事衙门,码头这边挂的是江津渡的牌子,另在从朔驻船所那边,设了一处海事港,准备等江州内务处理清楚后,重启海航用。   早前从各外岛上拉回来的海船,目前全泊在各驻船所,而岛上流放过去的罪民,也在重新勘合过其身罪业轻重属实后,接回了江州,有家人的自与家人团聚,没家人的,则归落原藉安置,基本有八成人都属于小过大惩,被夺产夺业受冤屈者亦有好几,待旧案重审,冤案翻转后,这部分人,崔闾也着衙署官员,看着从查抄的九家门里的产业中,挑些财物进行补偿。   总归,漕运码头经了崔闾的手后,竟然归了朝廷,有了吏员名额,总管事一举跃上了八品官,虽然不入流,可到底是个官身,又比城门吏还高上一截,可喜得全码头的人,都跟着高兴,当时就有人叹息林力夫生不逢时,竟然错过了这升官跃阶的大好时候,然而,有那眼明心亮的,看着崔府台的大手笔,便知那林力夫的前程,只高不低。   废话,跟着崔五公子去北境,就崔府台这性情,能薄待了他?   必须不能!   草台班子的初期搭建殊为不易,为此崔闾招了人,连开几日府议,最后确定了一名八品属官总管,两名九品胥吏统协,其余吏员若干,先将这处津渡招牌给立了起来。   作为一州之主兼总督,任令个□□品的地方官制,并无须向吏部备案,他们拿的是州俸,而非朝俸。   等保川府那边,也因为码头日渐红火,而开始扩建重整后,崔闾望着那边比之自己这头更广阔连绵的仓库码头,眸光闪动之余,也暗叹在搂钱事项上,这娄文宇不愧为家传,政事灵敏度亦非常警觉。   太上皇笑着看两边因为扩建码头,而暗里掰手腕的样子,笑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,与崔闾喝茶闲聊时,睇眼点破他跟娄文宇较劲的小心思。   崔闾也眯眼暗赞,“娄大人通透,私交归私交,公务归公务,他心里门清,至少,没有堕了他保川府同知的名头。”   所以,别看娄文宇现在见了他客客气气的,甚有些巴结恭维之意,然而,在利益的争夺上,他可没有放水的意思。   保川府仗着地势宽阔,建的码头跟仓库,自然要比江州那边要大的多,宽的多,内里所能纳之储量,更是江州码头的数倍。   他预估到了海事口岸开启后,有关于两岸边上的发展潜力,所以,哪怕倾其所有,也咬着牙建了目前储量剩余,且暂时用不上的场地。   太上皇点头,指着大批量往保川府来的马车货物,“那小子可能不擅于政斗,但绝对跟他祖父一样,是门算计学高手,他呀,跟你一样,眼睛盯上了市舶司总署的位置,呵呵,怎么样?是不是有后辈不可小觑的感慨了?”   崔闾笑着点头,两人目前就坐在保川府内最大的酒楼,汇贤楼的三层贵客室内,楼下的街市上,熙熙攘攘全是往来生意的吆喝声,车马过路时踢踏着的摇铃响动声,隔窗都能瞧出一派繁茂香火气。   娄文宇将保川府治理的非常好,爱钱而不贪,定税合理,且对小商户还存有不少鼓励政策,这里的生意人是不用担心,受到欺行霸市等不公允的盘剥的。   保川府作为四个重州府商贸集散地,被他牢牢的掌控着,成为皇帝背后倚仗的坚实靠山,也就不奇怪这里的州府,会有别于其他州的,用武将就任,且只以武氏子为重了。   实实在在的战略要地,尤其江州与之一联动开发,这里就更不容有失了。   崔闾打造江津渡,成立海事港,为的就是加强江州在江海航运上的重量,皇帝早前顾及不到这边,朝上的众臣虽对江州一地觊觎,奈何有太上皇看着,是求而不得,眼见现在江州归朝,江上海上必然有利可图,且利大诱人,他们的手不可能不伸。   “自古市舶司都直归朝廷统辖,我也知道目下江海两边的码头,早晚得交归陛下手中,有也只能趁着还在手上时,能尽量的多谋划些利润出来,但如果将市舶司建于我江州地界,又于我江州府而言,更如虎添翼,能令其上百姓更多一份举业保障,机不可失,换谁不想呢?”   都是为了自己个地盘上的经济腾飞,便有小心思,也属正常反应,只竞争得当便行。   崔闾低头俯瞰半个保川府街市,路上不乏出门逛街的大姑娘小媳妇们,手牵手的在各摊位上淘换东西,小儿手中拎着糖人,嘴里衔着肉饼,裹着厚厚的衣裳,也能灵活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,分外有活力。   他这想头,从扩建码头,新增江海渡口起,就有了,江州盐业、海航运一起,整个周边的经济都得仰望他,水军战船届时也得绕着他这边发展,一个孤悬在外的小岛,便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,说弃便弃,说圈便圈,他要让江州,成为之后任一朝都垂涎的香饽饽。   太上皇倚着窗边,同他一样盯着楼下人群,声浅含笑,“江州府得你统管,乃其上百姓之福,帷苏,你比我想像的还要目光长远。”   建立市舶司,拉动整个州府经济,除了地下城的固有资产,还有海上贸易的流通资金链,终大宁一朝而言,这就是个永不可弃之地,便若有一日大宁被后朝能人取代了,就江州这发展态势所能创造的财力,也能保得它永昌地位。   崔闾这是想要把江州打造成铁打的营盘,甭管朝代如何变更,沧海桑田,岛不沉人不灭,便地位永固,叫唯利者无法割舍,弄权者更不能弃。   便是有人知道这是他的算计,可于千秋功业而言,谁也不能指责他私心欲重,图谋奇诡。   崔闾没说话,就见眼前递来一盘剥好的瓜子仁,太上皇长臂舒展,表现的若无其事,见崔闾诧异望来,便笑着点了点盘子,“我好像一直在对你说谢谢,但是谢多了,就容易叫人听了不真诚,想来想去,倒不如给崔府尊剥一盘瓜子来的心意十足,是否有感受到我的真心?”   瓜子很小粒,太上皇那么大个手掌,却是捏起来都费劲,他剥的时候,崔闾还奇怪呢,怎么这人还怪讲究,不似他们直接丢嘴里磕,却原来是给他剥的。   崔闾笑道,“多谢,只不知这一盘是为哪般?”   太上皇斜睨了他一眼,点了点他,“文宇那小子磨练这许多年,行事偶有急躁,但公务却周全,他有政治觉悟,但心计却不够,这也是我没有将他放进京里的原因。”   崔闾捡着瓜子仁吃,旁边的胳膊又递来一盏茶,可谓是伺候的非常周到了。   就又听太上皇道,“他在江州诸多行事,我后来都问清了,行事上却有对你不住,但你却不计前嫌,还肯指教他,带携他,甚至在扩建码头这事上,你也没避着他,帷苏,你在替我历练他,我懂的。”   否则,依娄文宇那小子,一双眼睛只盯着江州地下宝库看,哪有心思往筹建码头上放?更别提能想到后头的市舶司上。   是崔闾故意叫他看的,否则他能让娄文宇隔江兴叹,一步也踏不进江州,他完全有那个能力,将娄文宇蒙在股里。   娄文宇数次往江州衙署跑,对于里面的署官都认熟了的,董经历抱着那么厚的一沓公文,怎么就恰巧落了卷扩建江州码头,剑指市舶司的谏本在地上呢?   那小子以为自己窥得了什么秘密部署,却不知这根本就是人家留给他的机会,借以提点他抓住新的发展形式,好为保川府治下军民,谋取更丰厚的利润。   太上皇摇头,“他这样子入京,不稍多日就得被那些老狐狸吃了,你看人很准,他是个务实干活派,却如把他按在地方上更合适。”   所以,其实市舶司的司长位置,就是崔闾替娄文宇谋的升阶梯。   有武弋鸣在,娄文宇就别想晋升州府,哪怕他做再好,也升不上去,而调任京官,或其他州府,凭他北境背景,也只能在和州、西炎城等地打转,其他势力地盘,他是站不住脚的。   崔闾嘴角挑起,抿了口茶,挑眉,“你怎知我就没有其他目地?”   太上皇笑了,明亮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,“你当然有啊!”   接着不待崔闾张嘴,“清河崔氏是不是给你来信了?”   京畿动向,他一向抓的紧,原隶属于他私军的酉字辈宁家暗卫们,现在全部转为地下粘杆处,一般活动在各世家勋贵府的周围。   崔闾笑着摇头,点点桌几玩笑道,“先生是不是也在本府身周安排了人?”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。   便见太上皇神情严肃,身姿板正挺直道,“我永远也不会放粘杆处的人,在你身边监视你,帷苏,你不要这样想我。”   我是忌惮那些世勋们联手,但这其中并不包括你。   崔闾愣了一下,展颜笑道,“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,你莫如此严肃,再说,放谁恐怕也没你亲自盯我来的有效。”   笑死,有你跟在我身边,别说你自己的粘杆处,就是任一势力的部曲暗卫,恐怕也近不了我身,还探听消息?怕不要把自己折里面去。   就清河崔氏派过来的那人,若没这人故意,怕根本把信送不到他手上。   太上皇顿了一下,腰身放松,重又回倚窗慵懒状,笑道,“你说的也是,有我,再放别人,可不多此一举了么哈哈哈~”   言归正传,崔闾还是道,“我是想着,将保川府的同知空出来,引清河崔氏放一个子弟过来就任。”   北境、和州、西炎城那边,都是囤兵重镇,只有保川府是个打商字头的民商府,能空出个不高不低,足以叫人垂涎,又不折损其身份的官位,才有能引动各世勋为此的争夺大战。   太上皇将几处州府经营的铁桶一般,令那些人无处插手,可同样的,那些人也会为了对抗他,而愈加团结紧密,双方这些年各执一隅,无分上下,僵持多年。   崔闾轻声道,“不破不立,我知道你的顾虑,因为手上能用的人不多,怕开了这个口子,他们没能力与人应付,一个周旋不力,就会有失城之险,可是,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,必须得有人打破它,且你自己也清楚,你们双方都需要一个契机,一个漏洞,一个能借刀反割对方利益链的机会。”   所以,莫不如就趁此给他们下一个饵,打破他们铁板一块的联盟。   太上皇盘玩着茶盏,边想事,手上捏瓜子仁的速度不减,半晌道,“你欲引清河崔氏进保川府任职,给他们自己人割裂分席之感,联盟一有裂缝,假以时日,他们自然就会因利益不均,而分崩离析?”   崔闾笑着点头,“保川府连着江州,是他们早就觊觎之处,够不着江州,够个保川府遥顾江州处,也算是个慰藉,且等清河崔氏的人来了……”   太上皇撂下茶盏,发出叮的一声响,“那些参与竞争此处同知位的世家,定然有不甘心者,再让清河崔氏从此获利,那不甘心者增多,不稍多久,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发生争执……”   铁板从内部损坏,外力再稍微轻轻一拱,自然就散架了。   且江州有崔闾,定然能守的固若金汤,他届时借武弋鸣的手,多看顾着保川府,等于己方这边依然能牢牢掌控州府局势,让任职同知的清河崔氏子陷入被排挤孤立无援状。   抛一子而引鱼争食,钩者谥,不单是饵之过,亦有鱼离水之因,且考验的是执杆人的握杆力。   他从前有想,却无条件能做,可现在因为崔闾,条件反而达成了。   太上皇眉尖跳动,扭脸望向垂眼捡盘中瓜子仁吃的崔闾,这小老头可能前半生太克制了,很是薄待了口腹,于是当其想开之后,对于各种小食糕点尤其喜爱,有茶必配糕食,出门的马车上,都不忘装匣子吃的带上。   吃一事上,怕是他除了公务外,做的最认真之事。   就听其嘬了一口茶后,舒服的谓叹出声,“陛下爱财之名已经打出,受我江州这个奸佞迷惑业已凿实,若由我举荐娄文宇入市舶司主事,朝上那些大臣当只有干瞪眼的份,退而求其次,娄文宇空出来的同知位,愈发叫他们势在必得,此若我与清河崔氏达成协议,在不动声色间,那边定能从以卢氏为首的世勋手中,得到这个职位,此为一裂……”   卢昱来江州,你当人家只为拍宝而来?   闹呢!   身为卢氏嫡长子,他所有的知识储备,计策谋略,都定要高于一帮地方官僚文士子,他借机来江州,入保川察看,身后站着的全是世勋系。   太上皇点头,确实,卢昱就不是个耽于享受的,他自小就是个有抱负有志向的人。   崔闾慢悠悠看着楼下急步而来的娄文宇,“娄大人在筹建码头上的心力,世所共睹,卢昱会看到,世勋一系也能看到,陛下力排重议用他的反对声浪,会在实绩面前齐齐失声,我是给了他机会,可他若没有一颗敢想敢干的心,这事上也不能成就我与他,因市舶司之位而产生的裂痕,所有人都只会知道,他是凭自己实力得到市舶司之位的。”   而他,则会因为失去市舶司之位,让江州与保川府产生裂痕,心存间隙,此为二裂。   他会作出一副受上意退步,不仅痛失司长之位,还要违心举荐对家的委屈不甘模样来,如此,他与陛下之间,亦存了一丝不满不公的芥蒂心,造成他与北境旧臣格格不入感来,此为三裂。   清河崔氏会因为他这种种裂痕,愈发与他亲近,进而联系紧密,他甚至无须打入世勋内部,坐守江州,就能通过清河崔氏的手,搅动世勋内部起争斗。   他太清楚世勋联盟,那看似坚实,实则一碰就断的利益链了。   太上皇未尝不懂,可他光站在那里就足以叫人生出警惕警觉心,稍一有动作,就能引得旁人戒备,所有完美的计划,都会在未实施期,就被人排异掉,很有种出师未捷的美感。   谁叫他有不动声色间,就干掉了前朝闻、关二位阁老的,彪炳战绩在呢?旁人盯他如猛兽,畏为洪水。   而崔闾呢?他的身份天然就是个优势,且因为局势原因,让人对他的警惕心减小,这就给了他谋动的先决条件。   太上皇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出现,而感到心头激荡过,他无数次幻想过,若有一人能完全如臂使的,归他所有,指哪打哪,那这天下,早便平了,他有谋略有武力,可别人的一百二十倍的忌惮心,他无能为力,他需要一个能迷惑,且有实力打入敌方内部的盟友,最重要的是,绝对的与他同心,不会因为对敌方的诱惑,而背叛他。   崔闾抬眼,惊讶的看着伸过桌面,紧紧握着他手的人,几次欲张口说些什么,却最终敛目低低一笑,使劲握着他的手摇了摇,“你一定要长命百岁,帷苏,我一定要让你长命百岁。”   所以,砰,窗房关了起来,街道景象瞬间俱无,太上皇微笑开口,“别吹风了,养好身体,干完这票,我们就去荆南。”   崔闾:……这跟我看风景有什么关系?   恰时,娄文宇在外头敲响了房门,声音低低道,“先生,崔伯,是我。”   因为是微服匿行,两人从江州过船而来时,都遮了脸,“进来。”   娄文宇这才推了门探头进来,一身官衣显得精神熠熠,进来先给太上皇行了叩拜之礼,后尔才冲着崔闾道,“今日卢昱上将军府投名帖了。”   所以,纪百灵第三次扑了空,没有守到卢昱。   因为许多事情需要娄文宇的配合,最终太上皇选择,让他知道崔闾已明晰自己身份的真相,这又更添了娄文宇对崔闾的尊敬,在他面前更恭敬了几分。   崔闾沉吟片刻,问道,“那纪百灵半身能动了?”   娄文宇点头,亦有些不可置信,“她康复的特别快,第一次去守卢昱时,还有半边身体不协调之相,等今日再看,她似有一条腿也恢复了知觉,人在快速转好。”   太上皇指尖轻扣桌面,“她三次未守到人,可有何表现?”   娄文宇垂首答道,“很生气,像是在跟谁吵架,不情不愿的,嗯……”   见桌前两人俱都朝他望来,娄文宇才继续道,“会突然倒地抽搐,面容痛苦,然后不稍片刻就又好了,身上的抗拒之力顿消,似……被什么打击的顺服了一样……”   崔闾心中一动,与太上皇对视一眼,后者张嘴用气声吐出两个字,“电击。”   所以,这个纪百灵能如此快速康复,身上定有系统,且是有可能硬挟了人来做任务的缺德系统。 第107章   纪百灵的死活,从纪家因她之故,离开北境遣返原藉起,就没人关心了。   派去接她的人回来秉告,说她被遗弃在一处荒芜的破院里,每日汤水各一碗,无人近身伺候,亦无人前去探看。   高位截瘫的她,按理应当如弃她之人想的那般,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凛冬寒天里。   可她却活了下来,虽然狼狈、艰苦,甚至凄楚、悲惨,但好歹,她心里的那口气,撑到了太上皇派去接她的人来。   也没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,去接人的暗卫只道一句:我家主上要见你。   然后,纪百灵便被人裹上了马车,稀里糊涂的到了保川府。   主上是谁?   她不知道。   凌湙挥退了娄文宇,让他去将卢昱拌住,务必要阻断他与纪百灵接头的机会,因为白月光娇鵲还未就位,纪百灵这头就也不能“偶遇”成功。   那小没出息的武弋鸣,在东桑岛上挖金山银矿,挖的年都不肯回来过,只每月中下旬定时往保川府送上一船船的金银箱笼,目下整个北境十万军军饷已到位,西炎城与和州府那边的驻军,下月的军备应当也在回返的航船上,加上保川府搂的这一笔商税银子,今年皇帝总算不用与户部撕逼扣那三瓜两枣了,来信给太上皇时,那透纸背的扬眉土气,隔着整个京云线快马加鞭的送了来。   一纸的户部那老货,吏部那狗东西,并着对整个文殊阁的不满,全都往太上皇跟前送,那给人穿小鞋的意图不要太明显,就差直说自己也想效仿父皇曾经的英勇之举,一把头的将这些人全给削了去。   子承父业到,连行事风格都一模一样,鲜活的语句跃然纸面,与从宫中流传出来的皇帝形象天壤之别,很难想像被群臣赞有持重老成,心性温和的敦厚楷模,私下里竟然这般狂野。   可能是崔闾看信后的表情太过惊讶,惊讶的都有别于平常的淡定,跳动的眉眼里显出恍若梦境的迷茫,逗的太上皇哈哈大笑,抽出他手中的信纸拍了拍,“不是仿造的,皇儿私底下一向如此……呃,奔放哈哈哈!”   话语里的亲切纵容,显出这皇家父子间的深厚亲情。   不是亲生,胜似亲生。   两人如今心意相通,崔闾这边的大小事,太上皇门清,那从京里的来信,他也自然而然的会拿给崔闾看,然后,就叫崔闾见识了这对父子,在信里对着满朝臣工,那跃出纸面的不满,和如粗野狂夫般用词粗鄙的谩骂。   真真是毫无半点的皇家气韵,一股子的市井匪气扑面而来。   崔闾恍然明白了,当今为何能坐稳皇位的了。   就世家勋贵面前,能留下敦厚二字评语的陛下来讲,他在两面三刀上,就比一脸精悍的太上皇,来的有天然优势。   崔闾虽然没见过皇帝的面,但从信上和太上皇的嘴里,就约莫能描画出当今的大致形象,人前摆出“已老实”的敦厚样,人后狂野的在自己房里直戳小人,守着太上皇留给他的烂摊子,在崩溃和自愈里等待时机。   人没疯,约莫也是因了背后还有太上皇在的原因。   崔闾真心夸赞,“当今心性坚韧,非常人所能,先生……”   太上皇眯眼,手指敲了敲桌面,着意提醒道,“出了江州,帷苏还是莫要在称呼上漏了底才好,叫声兄长有那么难么?”   崔闾噎了下,无奈道,“是,宁兄。”   太上皇还不大满意,觉得这称呼还是过于见外了些,“说了我在家中行五,叫五哥。”   崔闾斜眼,不搭理他,接着上面的话继续道,“宁兄这是知道自己的短处,教育孩子是刻意的扬长避短了么?”   自己不屑与人虚与委蛇,凡事凭武力开道,结果,养个孩子,倒教导的知道藏锋,很懂世勋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处事之风,虽憋屈了些,却能地位永固。   太上皇摇头,“非我着意教导,而是武家人本就性情敦厚,面相憨实,反倒是皇儿背地里这狂浪圆滑样,似学了我几分,呵呵,也算是歪打正着吧!”   若真完完全全继承了他义兄武景同的性子,这皇位他也是不敢提前交给他的。   无他,可能不等他把那些世家勋贵收拾了,那困于京里的皇帝,恐怕要先叫那群豺狗给吃了。   今上现在的这种软硬兼顾,守着己方阵营与朝臣分庭抗礼的分寸感,正是能维持大宁现今局面的因由,也为太上皇之后的谋划,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。   朝臣指着他无为,太上皇要求他守城,他这个皇帝当的着实不易,难怪自知道太上皇在江州后,那打着请安的信件,会一封接一封的来,既为吐槽,也为想念。   崔闾一语道破,“陛下想微服来见你。”   太上皇沉默了一瞬,叹气道,“还不是时候。”   能维持住现在的平衡不容易,一但他露面的消息泄露,天称会立刻倾倒,那些时刻心存警惕的世勋们,会立刻联手反扑的。   崔闾点头,没说什么人之常情的宽慰话,因为两个人的理智,不容许有感情用事之说,多余的宽解,反倒显出假模假式来。   两人如今,已无须多余客套。   房门再次被敲响,这次进来的是秋吉,他捧着一个包裹,低声道,“主上,您要的夜行衣。”   秋吉是秋扎图培养来接替自己的,他年纪大了,本来就该退了,秋三刀的事情出了后,他便向太上皇递了讫退折,让秋吉替了他位置,他则回到族里,准备整顿族务,和教导族中子弟。   这次去接纪百灵,便是由他带的队,也是他观察出了纪百灵内核确已换人的真相。   同为北境旧部之后,他们这些后辈都去过边城魔鬼训练营呆过,蒙脸对抗作战已成家常便饭,熟悉的一个照面就能认得谁是谁,但现在的这个纪百灵,却没认出他是秋吉来。   等秋吉出去守门,两人边换衣裳边说话,“我们漏夜前去听壁角,那叫系统的玩意会提醒她么?”   到底崔闾在这方面的知识面,不如凌湙广的,在被普及了什么叫系统后,他才明白,那所谓的“性情大变”,是怎么个变的,就很神奇的是个能勾魂夺舍的东西,原理不清,且在太上皇的那个时代,也属人为歪歪出来的小说体。   可这么一想,又似乎合理了,他那个梦里,不也说他所在的世界是本戏剧小说么?如此,有个天命,来个系统,啧,简直一点不违和。   太上皇似乎很兴奋,本来两人是派了暗卫观察,坐等汇报结果就行,可就近观察真实的控人系统,就像餐桌上已经摆上盘的诱人山珍般,叫人蠢蠢欲动的想要亲自去会一会。   崔闾是不想去的,他这把年纪了,爬高上低都费力,不像某人精力用不完,翻个墙攀棵树依然健步如飞,于是说怕拖他后腿,不想动弹的想婉拒掉这冒险行动。   但太上皇谁啊,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的由头一说,然后拍胸脯保证,定会保护他不掉下屋顶或墙头,再拿那神奇的系统功能,好一番解说,成功勾动了崔闾的好奇心。   也是,凭太上皇的武力值,还有旁边暗卫们的暗中保护,他确实不用担心。   崔闾妥协了,生平头一次,竟然也做了回热血小青年干的不靠谱的事,换上夜行衣,带上覆脸的黑面罩,整个人便融入了夜色中,被太上皇夹着肩膀,蹭蹭三两步的,就带上了纪百灵住的房间屋顶。   拆了一块瓦,屋内的烛光就漏了出来,暂时安置纪百灵的地方,是处较偏的小四合院,用的仆妇都是娄文宇安排的,所以,他们蹲在屋顶,并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,只需要小心不惊动屋里的人就行。   两人头碰头的通过一角瓦的空隙,往屋内探看,就见半躺在床上的纪百灵,正皱眉锤腿,一只手还按着肚腹处,脸上显出隐忍的痛苦状。   屋内静悄悄的,屋外今夜也难得无风无云,阴沉沉黑压压,好半晌,就在崔闾以为纪百灵可能睡去时,就听床上人陡然抽搐了起来,接着,就是一连串的带着压抑的叫声,从纪百灵的嘴里泄出,连带着断断续续的话语,“不是我的错……我去了,他不在,怪我?你……你讲点道理……你有种就把我电死……这破身体,我、我还不稀罕呢!”   崔闾的脸简直要凑到那空隙里去了,瞠目的看着床上扭曲成一团的人,那狰狞的脸上一副同归于尽的模样,抠在床榻边上的指甲都抠劈了,也不见她有反应,全副心神皆在对抗那个叫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系统上。   她不是自愿的。   崔闾与太上皇对视一眼,他们都看出来了,这个纪百灵骨子里有种强烈的反抗精神,哪怕疼死,到现在她都没有求饶一句。   太上皇眯眼,突然凑到崔闾耳边道,“看天,帷苏,你与我一齐盯着天看。”   他们二人只要集中注意力看天,不稍片刻,天必打雷。   崔闾扭头,二人凑的极近,眼中眸光闪动,皆冒出了同样的想法。   想试试这个叫系统的东西,是不是天命小傻瓜,耗它电就行。   于是,两人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天看,一、二、三,果然,天上开始闪电、打雷,闷沉沉的声音噼里啪啦往下劈,并且似有往二人头上劈的样子。   但同时,随着头顶炸裂的雷声响起,屋中床榻上的纪百灵,却渐渐安静了下来,她的额头上布满薄汗,嘴唇咬的全是血渍,手指甲更惨烈,齐根断了好几根,却见她眼也不眨的拔了去,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一瓶金疮药。   她低眉敛目的开始给自己的手指上药,边上边似自言自语,“逼急了我,大家一起死,哼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能量不够了,电我一次就少一次,否则也不可能连这具身体的社会信息资料都传不全,害我孤立无援的不知道自身是个什么情况,只叫我来找人,却连给我创造个偶遇的机会都办不到,你这是哪个位面淘汰的瑕疵品?嗤,想活命就平等的合作,想像奴隶一样的奴役我,你做梦。”   天雷直打了一柱香的时间,两人边盯着天空,边侧耳听屋内来自纪百灵的自言自语,“说话,哑巴了?刚才不还想拿捏我么?怎么不吱声了?”   天命小傻瓜:是我不想吱声么?是我没能量吱声了,信号断了喂!   冬日打雷也是稀奇,不少人都惊讶的出门抬头望天,然后就见天空开始往下飘雪,从小粒到大团如棉絮的往下飘,不一刻,崔闾和太上皇两人头顶,身上都积了一层雪。   屋内纪百灵似也累了,重新躺回榻上,手交于腹闭眼假寐,只过没一会儿,眼睛又睁了开来,声音里似带了些慌乱,“喂?你在么?你说话,你别不是放弃我了吧?你快回我!”   哦,原来那之前的硬气,竟是装的,为的是增加自己的谈判筹码。   倒是个聪明人。   太上皇指了指门口,崔闾点了点头,就见太上皇将自己身上的披风,给脱下来裹在崔闾外面的大氅上,他则弹腿一跳,就落了地。   叩叩两声,秋吉蒙着脸出现在了纪百灵的房间里,沉声道,“我家主上来了,纪姑娘,你现在是否方便?”   纪百灵歪头看向门口,冷哼道,“方不方便的,人都来了,我能拒绝不见?”   秋吉板着脸摇头,“不能。”   说着身体让开,现出了太上皇高大的身影来,崔闾在房顶上,看着太上皇一步一步的进了屋。   三十出头的外貌,傲人身姿,威势摄人,叫微弱的灯火一照,瞬间就感觉屋内亮堂堂了起来,纪百灵先还一副厌烦模样,等见了太上皇的脸后,整个人都呆滞了,眼也不眨的盯着人看,那表情,整一副如见天人感。   她不认得太上皇了。   崔闾终于想明白了违和的点,那论坛里,明明有说过,纪百灵暗恋太上皇,且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。   能有这说法的,只能是获得完整记忆的纪百灵承认的,但眼前这个,对不上暗恋这个说法,她甚至没有认出来人是谁。   这就合上了她之前的自言自语了,系统是个瑕疵品,也就等于天命能量有限。   太上皇进了屋后,没开口,只垂眼盯着人看,半晌,唇一挑,“你不认识我了?”   纪百灵怔了一下,似掩似什么一样的,拿被子蒙了半边脸,“我、我病了一场,之前的人和事,都不大记得清了。”   太上皇上前站到了她床边,眯眼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她,点头,“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好的?高位截瘫,你也好的过于奇迹了。”   编,你最好能编个能令我满意的谎话出来。   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,叫纪百灵瞬间涨红了脸,眼睛竟然不敢看他。   太上皇等了片刻,转而道,“编不出来,我也不逼你,你只要告诉我,你不断要去偶遇卢昱的目地就行,纪百灵,别撒谎,我能把你弄来,我就能让你消失。”   纪百灵生生打了个冷颤,不知怎地,竟然有种命不久矣之感,她哆哆嗦嗦道,“续命。”   在太上皇眼睛危险的眯起来之前,她敢紧道,“找他续命,他能让我活的久一点。”   系统说了,让那个叫卢昱的爱上她,娶她为妻,她就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,否则,她就得回去接受车祸撞死人的审判,她不想去做牢,莫不如让她的身体陷入植物人状态,躺个几年再醒,应当能过了刑案追诉期,或许,还能让被撞者有苦说不出,吃下拿不到补偿款的闷亏。   纪百灵垂眼,她就喝了两杯酒而已,夜半三更的路上本应当没人来的,结果,就窜了个下夜班的大学生出来,害她背上了人命官司。   太讨厌了,夜里走路不知道让让她的车么?撞死了活该。   便是崔闾蹲房顶上,也看见了她飘忽闪烁的眼睛,这桀骜的小表情,和叛逆的背后,像是掩盖了什么东西,给人一种两相其害取其轻感。   他能看出来,太上皇离这么近,当然也看了出来,这姑娘给人一种又狠又疯的乖张感,惜命,又同时带着种不爱命的颓废样,跟那些生活没有目标,纵情过一日了一日的纨绔们,一个表情一个心态。   富家女,还是个没什么素养的富家女。   太上皇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暗道:这天命小蠢货也是没人可拉了,竟拽了这样一个人来,还敢给她天命女主的待遇,呵,这是病急乱投医了么?竟完全与崔闾与他描述的天命女主脾性差异极大。   崔闾肯定是不可能说错的,那就只能是,这人与原定天命女主的魂不是同一个,也就是说,只有纪百灵的身躯,是命定不可变的,内里灵魂可随机投放。   太上皇摸着下巴,缓缓将手伸了出去,心中在轻唤,“胖虎,试试。”   不试,这是个女体。   女体怎么了?也是个人身。   男性尊严不可屈。   一、二……   试、试试,别数了。   没等床上纪百灵看清是个什么东西,就感觉眼睛一痛,接着脑中跟撕裂般,疼的瞬间失去了意识,她一下子就被弹出了这个身躯,眼睁睁看着自己回到了白色的病房内。   她被挤出了那个平行小世界。   而接替她挤进纪百灵身体里的,则换成了凌湙的圣王蛊小胖虎。   凌湙弯腰拍了拍圣王蛊的脑门,“好好适应一下,我去接帷苏下来。”   说着他便快步走出了房门外,一脚蹬地,弹上屋顶,大掌扶上崔闾已经蹲的又麻又酸的后背,“还能坚持么?走,我带你下去。”   崔闾腰都直不起来了,裹着大氅和披风,脸还是给冻白了,点头,“还行。”   等双脚落地,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,到底年纪不由人,腿脚力气不够,幸好太上皇的手一直不曾松开,牢牢的架着他,半拖半扶的把人弄进了屋内,“坐一会儿,秋吉,倒杯热茶来。”   崔闾却是在喘过了那口气后,眼睛直直望向床榻上的人,只见“纪百灵”正闭着眼睛睡了。   他疑惑的望向太上皇,嘴唇微动,“这是……”   太上皇笑着点了下头,“我的王蛊,唔,嫚嫚曾经是个蛊娃的事,你知道的,那蛊能驱人是最基本技能,只人是高智动物,会本能有精神排斥,一般是不能强行放的……”有伤天和,有伤命数。   崔闾接上,“所以,在你察觉纪百灵的身体成了一具容器后,就能将王蛊放进去了?”   太上皇点头,“是,与其让个不知哪来的孤魂野鬼占着这身体,不如换我们能掌控的自己人,我家胖虎绝对有能力骗过那个天命小蠢货的。”   崔闾接过秋吉递过来的热茶,暖了一下手后,“让胖虎假扮天命女,去与卢昱接触?”   他没记错的话,圣王蛊是只雄蛊吧!   一瞬间,崔闾的神情就微妙了起来。 第108章   秋吉任劳任怨的给屋里又多加了两个火盆,他的眼睛并没有乱瞟,行为举止板正规矩,退出门时还低眉敛目的把门给带上了。   暗卫守则第一条,谨守职责,对主上的私事不予关注和置喙,谨记好奇害死猫的人生格言。   暗卫置顶信条为:主上的作为行止永远是对的。   是以,对于突然晋升为主上面前第一大红人,甚至红到能获肯他们这批人的存在,他也如常的稳住了心态,没于脸上显露出多余的震动神情。   他扶着腰上的长刀,挺直脊背的守在门口,打了手势让伏于四角廊檐上的手下暗兵不动,注意警戒,后尔才竖起耳朵开始耳听八方。   当然,也包括屋里的人声动静。   “怎么样,还冷么?”   这是主上的声音,多少年不曾对人有过的关切担心。   “还行,喝了两杯热茶,好多了。”   这是那个大红人崔府台的回话,坦然又随意,一点没有上下君臣间的惶恐和距离感。   “也是没料中途会落雪,早知道就不劝你来了。”   秋吉眉头跳了跳,怀疑自己听错了音,主上竟然会对自己的决定,生出懊恼后悔之意。   据他所知,主上从来一往无前,任何决定只要做了,哪怕方向偏了、错了,他都没有退却懊悔过,大不了重头再来么。   这懊恼生悔之心,不是他的风格。   “不来,我如何能窥见你那圣王蛊的真容?呵呵,怪不得每次叫它都不搭理你,胖虎?宁兄,好歹也担着我府幕僚之责,怎么也能属文化人行列,给自己的爱宠取名胖虎?你可真真会埋汰……虫。”   多威风的圣王蛊啊!叫个胖虎,立马变得接地气了起来,跟蕨菜叶上的大青虫有的一拼。   也不怪小家伙不理你,叫这名儿,降威仪。   哈哈哈哈!   崔闾撂了茶盏扶桌笑,那小家伙现在恐怕更气了,附个女儿身不可怕,可怕的是它这无良的主人下一步的打算。   已经猜到太上皇后手计划的崔府台,撑着下巴呵呵笑个不停,那一脸冻白的唇色,终于恢复了健康红润的颜色,连着面色都因着炭盆的温度上升后,好看了起来,终于不是一副随时要倒的模样了。   太上皇吁出一口气,终于放下了心,将搓热的巾子递给人家,自己绕到另一边的桌边坐了。   崔闾用热烫的巾帕擦了把脸,将冰凉抹去,身上手脚彻底恢复热意,谓叹出声,“还是屋里暖和,多谢!”   守门的秋吉木着脸,怪不得让他准备热水热巾子,敢情是要伺候的这位。   这不止是大红人,这是红到发紫的亲近宠臣,嗯,得让兄弟们今后,对这位大人多尊重多看护着些。   暗卫守则第二条,主上在意的,他们必也要加倍在意,能力范围内,加以看护保其人身安危。   嗯,今天的秋吉,是化身机灵鬼的秋吉……呢!   太上皇吹着茶沫,任由旁边崔闾笑着调侃他,眼神不经意的往杵在门外的倒影扫了一眼。   这秋吉,和他叔爷的行事作风有点子不同,秋扎图就从来不会给他守门,一般像这情况,他早隐匿到别处去了。   暗卫无需作普通护卫的守门之责,回头得给他说说,责任心强是好,可规矩就是规矩,别把自己与普通护卫的职责弄混了。   床上一直躺着没动静的人,突然唰的睁开了眼,瞪的眼珠子要跳出来一样,然后,机械似的歪头往桌边上的两人看,嘴巴一张,却竟然没发出来声音,又一张,也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,“她”急了,调动身体四肢,然后,就见两只手僵直的抬起来,两只脚也僵直的翘上天,完了身体一扭,咕咚一声,滚到了地上。   崔闾&太上皇:……   两人迅速走至床边,弯腰看向滚到地上蛄蛹着往前爬的人蛹,就见“她”表情木讷,翻着白眼,两边嘴角又还翘出个嘲讽的弧度来,诡异又安静,真是除了衣裳摩擦地面声,本人是一声也不吭的,最叫人无语的是,“她”控制不了手脚,右手往前,左手蹬后,两只脚还呈八字叉开样,头抵着地,重的跟脑袋上有千斤顶一样的,竟然也抬不起来。   崔闾愕然的望着地上的“人”,却见旁边的太上皇突然扑哧一声插腰笑了起来,指着地上的“人”道,“你不说做人很简单么?怎么竟然连手脚都不会用?还有,注意脸上的表情,学着控制一下,也忒吓人了,还流口水,咦,胖虎,你老说自己做人肯定玉树临风,做女人也必然倾国倾城,啧啧,你可别打脸啊!”   胖虎控制着两只眼睛往太上皇处望,结果,就一只眼睛往上翻,一只眼睛往下瞥,差点没把眼眶扯裂了,又惹了太上皇一顿笑,凑了脸往它面前去,指着自己的眼睛道,“看我,学着点,看我的眼睛怎么转的……”   说着,前后左右的转动着眼睛,给地上的“人”示范了一下。   好容易,胖虎终于学会了控制表情,但声音仍旧发不出来,手脚却在它的努力下,终于能手脚并用的撑着身体学会坐了。   它眨了眨眼睛,竟然做了个委屈的模样出来,在嘴巴没动的情况下,急出了腹鸣声,“坏蛋主人,你会失去我的,哼!”   崔闾惊奇的蹲在一旁,太上皇则大力拍起了巴掌,“哎哟,不得了,你竟然无师自通,开发出了腹语功能,胖虎,快,再来说两句。”   胖虎把两条腿盘起来,控制着手交叉在胸前,头一扭,嘴巴闭的紧紧的,一副要跟主人生胖气的样子。   崔闾探头去看,试着喊它,“圣王?小圣?小王?”   旁边太上皇埋头闷笑,他听出了崔闾声音里的调侃之意,但胖虎听不出来,它见有人这么尊重它的名头,忙扭头瞪眼望来,腹音响起,“我有正经名字哒,我叫龙诞。”   噗呲,崔闾没忍住,发觉这笑可能要激人跳脚,忙拿袖掩了口,急促转成了咳嗽声。   但太上皇可没什么顾忌,插腰肆意的大笑起来,“你看吧?我就说你给自己取的名字不好,一条虫叫什么龙呢,还龙诞,胖虎多好听?又可爱又圆溜,跟你一模一样。”   地上的“人”瞬间爆起,要往太上皇身上扑,结果控制不住腿,扑通一声弄了个五体投地,脑袋还磕在了太上皇的靴面上。   它艰难的抬起头,眼睛里聚了一汪眼泪,嘴一张,嗷一嗓子就哭出了声。   问题是,它嘴巴在哭,腹鸣音却在控诉,“你又欺负我,总有一天,我会变成龙,把你踩在脚底下,嗷呜,你就彻底失去我了,呜呜呜~”   明明就一个人在哭闹,却愣是搞出了八台大戏一般的热闹,哭声和控诉声参杂在一起,偏又能叫人听清楚它在说什么,一字一句的,诉说着某人的恶劣。   就很难让人憋住不笑。   崔闾实在蹲不住,拉了张凳子来坐,然后扭了一半脸往旁边偷笑,肩膀一耸一耸的,眼角都渗出了湿润。   实在也是没意料到,这小圣王蛊的脾性,竟然是这样的,都说物似主人形,结果压根是两个极端,跳脚控诉,急于争辩的模样,活泛的不行,也吵的不行。   怪不得太上皇能在孤独的岁月里,独行那么许多年,有这家伙傍身,日子根本不会寂寞。   崔闾戳了戳了胖虚,问太上皇,“它这模样成年了么?”   太上皇也拉了张凳子坐,垂眼看胖虎继续跟四肢较劲,“按蛊龄算,它是成年的,可若按龙龄算,它还在幼年期,就不知道怎么的,它非说自己是龙蛋,然后为了强调自己的身份,就给自己取名叫诞,记为受传承日为生年诞的意思。”   崔闾惊叹,“这世上真有龙啊?”   太上皇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,它之前一直处于懵懂期,便是成年了也与别的王蛊没区别,后来,就是你在江州觉醒前后期,它突然有一日就开口说自己是龙,将来会带我飞升,当然,我更多的是倾向,它被我欺压多了,想出个馊主意来叫我对它好些,呵呵呵,这家伙!”   声音里的宠溺,叫崔闾都惊讶了。   等胖虎终于从地上爬起来,四肢也学会了调整归拢后,它开始围着太上皇和崔闾转了,就转着圈的看,歪着脑袋的看,边看边说,“这个天机变了,我都告诉你了,等我化龙那日,此方天地将会灵气复苏,你跟着我修练,就能得长生,甚至飞升,你都不相信我,哼,这副身体,还有你们盯的小笨蛋,就是证明,我一定会化龙的,我就是龙诞。”   明明身体是纪百灵的,可发出口的声音,却是稚嫩的男娃音,握着拳头的样子,一副你们不相信我,是会后悔的悲愤模样,把太上皇又给逗的扑哧扑哧笑,边笑还边敷衍道,“是是是,我现在相信你了,你说的对,等以后灵气复苏了,请让我跟你混。”   龙诞很气愤,眼睛望向崔闾,“是你引动的此方天机变动的,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,可我知道禁锢此界的罩门,却因你而松动,我这个身体上的系统里,有一个抹杀任务,抹杀对象就是你。”   抹杀,不是刺杀、暗杀或他杀。   崔闾与太上皇对视一眼,也就是说,天命安排来的人,不能违反此界已经生成的自然规律,包括一切的律法刑规,它要杀他,也得有一个能上秉天地,召告天下的理由。   那么,扶持一个权倾朝野的人物起来,通过他的手来杀他。   规则,从他改变此方天地天命起,他就与此界规则同命了,动他要在规则之内,否则秩序崩塌,此界会毁。   怪不得他们盯天空降雷时,那雷电却怎么也劈不到他们身上,不是不敢,而是不能。   想通了这一截,两个人反而淡定了,规则以内,就是他们的主场,任何外力都只是送菜。   小王蛊见两人竟不着急,不由又加重语气,“有人要害你哎!你怕一下啊,我可以保护你,真的,只要你在我主人欺负我的时候,帮我一下下而已,好不好?我们做个交易嘛!”   崔闾笑了,这小王蛊,真是半个心眼也无,怪不得能叫太上皇拿捏的死死的。   于是,他捂着半边脸,在太上皇的揶揄下开始表演,“既然你要帮我,那就好好呆在这具身体里,帮我去与天命安排之人好好沟通,建立情谊,取得他的信任,然后带他来投靠我,臣服你的主人,为我们干活。”   小王蛊嗖嗖的感觉身上在冒凉气,它低头望了望如今的身体,又伸手摸了摸脸蛋,攸尔反应过来一件事,这家伙和它主人一样坏,他们是一伙的。   嘤~它不要做女人,也不要顶着这副身体去跟雄性……建、立、情、谊。   它是雄的、雄的!   言归正传,为了应付天命化成的系统分身,崔闾和太上皇两人,先后将这具身体的身份和社会关系,以及原属于纪百灵的性情,一并告诉了小胖虎,赶在系统恢复前,让小胖虎学会了使用纪百灵的声音开口说话。   也不知是这次雷打多了耗能,还是其他什么原因,直到小胖虎完全适应了纪百灵的身体后,系统才发出滋滋拉拉的连通声,上来的态度再强硬不起来了,它开始对胖虎晓之以情。   说要帮“她”当此间最尊贵的女人,拥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,和成群的仆奴伺候,并且,让天下最尊贵的天子也爱上“她”,让“她”享受被全天下两个最尊贵的男人,争夺的感觉,“她”可以享受双倍的宠爱。   小胖虎:……你在说什么屁话?一个男人就够叫人为难了,你还要给我弄两个,来上演争夺战?你是不是有病?   经过太上皇转述,得知小胖虎反应的崔闾,差点笑弯了腰。   这系统大约是摸清了先前那个富家女的性情,开始对症下药,用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,来争夺她来满足她的虚荣心,可它没料到,这具身体的内核已经换人了,还是个对此身体有巨大怨念的蛊虫。   哈哈哈哈,简直太可乐了!   答应它,必须答应它!   太上皇好笑的看着崔闾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,觉得他近日因为笑的多,心情愉快,连精神都好了许多,身心松弛下,感觉人都跟着年轻了不少,充满了鲜活精气。   “好,已经安排下去了。”   白月光和天命女既然现在都在他们手里,那这三角剧情可就归他们书写了。   他保证,那小蠢货甭想从这几人身上提到半分能量。   将军府,卢昱又独等了一上午,娄同知每次都敷衍他,一会儿说武将军在回来的路上,一会又说武将军去巡视禹县千户所了,今日干脆连借口都不找了,只叫他坐待客厅里,喝了一肚子茶。   出得将军府,他身边的侍从脸显不愤,气哼哼道,“大公子,这保川府上下太过分了,怎么可以这样怠慢您呢?我们卢氏公子,去到哪儿不得人给予坐上宾待遇?这娄同知简直……”   卢昱虽然面色不好看,但风仪仍存,抬手阻止了身边人不忿的话语,身姿笔挺的扭身回望身后的将军府,音色平淡不见愠怒,“这里是保川府,不是其他地方。”   所以,娄同知这样招待他,他早有心理准备。   并且,他可以肯定,武将军不在保川府,也当然不在另两个驻军所内。   卢昱眼神闪闪,因为此地为龙兴地的关系,一向为他们世家插不进手,内里情况也都一片空白,他此来,就是想探一探个中真实情况的。   一方大员,无皇令而擅离职守,哪怕是与当今血脉相连的一家人,也不能如此随心所欲,因此,他有理由怀疑,这个武将军定有重要之事,需要离开保川府一段时间。   是什么事情呢?   正想的入神,不防从旁窜出一个人来,眼看着就似要往他怀里钻,结果,不待他扭身避让,那扑过来的人就也一个扭身,要从他抬起的胳膊弯里钻走。   这投怀送抱的套路,讲真,从他长成起,每月都要发生,他都让出经验来了,也真心反感这种取巧之事。   可今天这人有意思,看着是冲他怀里投的,结果,临了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,竟似反悔了一般,想从他身边巧过溜走。   卢昱当时什么也没想,抬起的胳膊立即放了下来,恰巧卡住了来人的一半身子,然后就忽被一股大力带倒,同时耳边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,“你有毛病啊?拦我做什么,快把胳膊抬起来。”   声音娇斥,异常的气急败坏,并伴随着挣扎,跟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的。   胖虎:不行,老子做不了投怀送抱这套,主人这出的什么馊主意?算了,今天先不遇了,改天再找机会。   结果,它想跑,人家反倒起了兴致,把它给拦了下来。   胖虎一瞬间,浑身跟炸了毛般,使足了力气带着人一起翻倒,想把拦它的胳膊抖掉。   “快快,抓住她,别让她跑了。”   好的,主人派来“助兴”的人手上场了,胖虎哀叹闭眼。   卢昱在侍从的帮助起了身,又顺手将柔弱不能自已的姑娘拉了起来,关切道,“他们是什么人?抓你干什么?”   “纪百灵”面色涨红,瞠目运气,真是做不来一点可怜状,闭眼直接道,“我就借他家几个钱花花,至于这么穷追不舍么?”   主人,对不起,作为雄性,绝对不能接受抢亲冲喜这一说法,胖虎誓死保卫雄虫尊严。   卢昱:……   不等卢昱反应过来,就感觉袖袋搅动,腰间上大刺刺摸上来一只手,然后耳边响起一道霸道娇蛮之声,“公子这么有钱,那就也借我点吧!再见,多谢!”   “纪百灵”身手矫健的跳过来拦她的护卫们,一脚跑了个没影儿。   卢昱:……   他这是遭了抢劫?   而太上皇和崔闾这边,看着摆在桌面上的荷包和玉佩,相顾无言,又同时抬头望向扑在桌上,大吃特吃的某虫子。   几日间,它把纪百灵的身体,给吃回了气血丰足时,现在正朝着丰盈里发展。   太上皇拍桌,“你怎么想的?我让你去碰瓷他、趴上他,结果,你……”   崔闾从旁拉了拉他,安抚道,“别生气,好好说,呃……虽然出了点差错,但这也算是一种牵绊,还能补救补救。”   胖虎背过身,吃的一嘴油,并不理发癫的主人。   崔闾上前,给它递了条帕子,好声好气,“明儿去把东西还给人家,顺便结识一下,若实在做不来温柔小意,那就按你的性子来,只要让他对你产生……友谊,可好?”   胖虎抬头看了他一眼,又小心翼翼的觑了眼黑了脸的主人,不情不愿的点头,“好吧!我再试试。”   太上皇脸色这才好了些,一扭头就出了门,崔闾安慰好了胖虎,也跟着出来,站阶上遥遥与他相视一笑。   今日份的黑红脸,依然奏效。   小孩子,还是需要哄着的嘛! 第109章   选择在拍卖会前一夜,去与清河崔氏来人见面,就是崔闾特意放给那边的加强信号。   信件互通,乃初步合作意向,私下碰头见面详谈,才是最终确定合作定局之意,如此,对面所派之人的身份,便不能太低。   摆宴地点,就设在被命名为临江别苑的拍卖场内,门楼上的实木牌匾,采用的原木原色,墨色浸染,请太上皇亲自题的名,除了没有落款,那一笔狂放的字体,带着冲天磅礴之气,做出来时就叫人移不开眼,惊愕于这人在书法上的造诣,竟与其……嗯,悍然如临渊的高大身形,有着不相符的文墨气质。   许是崔闾的眼神太过赤裸,叫太上皇不免得意,插着腰一副你没想到吧的表情,很是为武人正了一回名,“我这手虽然拿惯了刀,但提笔写两个字而已,你别拿这副眼神看我啊,爷……咳,我本来就文武双全,只是刀用多了,叫翰林文士们不承认我也有文才在身而已。”   一副受到了文士排挤,被嫉贤妒能了的不忿模样。   崔闾想想,那论坛里的“屎评家”,确实有对太上皇评判过文武双全之说,只当朝现实而言,太上皇的武力值确也将他的文才盖了下去,这才导致他大惊小怪,以为太上皇谋略胜人,却书画不能的刻板印象。   主要还是当朝文臣武将界线分明,给人的刻板印象,就是武将大体都是文才弱项,能看章上奏本,就已经算是文化人了,写一笔好字的真也少之又少,能得人夸奖的,都至少有儒将之名传颂了。   太上皇……嗯,把儒门泰斗都给杀了,这美名在当朝确也甭想传出来,没留暴戾恶名传予后世,还得多亏了编纂正史的武氏皇族,一直有着强力话语权在,便是野史,也只多敢写个杀神转世的隐晦不满微词。   就在当朝而言……确凿看出来有被排挤、遭妒之嫌。   你是这世间掌管武力的神,但不好意思,文坛这块有我等学阀魁首把持,保你这辈子都甭管沾个文武双全的溢美之词。   索性太上皇也不稀得得他人承认,他自己知道自身价值本事就行了,当然,这是以前的想法,面对崔闾,他是不自觉的想要显摆一番,好欣赏这小老头意外的表情神态,感觉一本满足。   嘻嘻,今天又是秀了某人一脸呢!   崔闾无语,他算是明白了胖虎的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了,这太上皇表面有多沉稳,内心就有多幼稚,胖虎绝对是他隐藏性格写照,又臭屁又张狂。   “胖虎去了几天了?这回竟然顺利留下了?”崔闾边穿大氅边问。   太上皇和胖虎之间有念感,但念感不代表他能事事监看,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位置共享,和危机警戒,他这边念个虫,虫那边不回应,他也没奈何,只知道它目前是安全的。   “等它回来非得揍一顿,臭屁虫出门就敢给老子玩消失术,哼,果真是长翅膀了,敢无视老子的叮嘱了。”太上皇倚在门边上,眯眼危险的说道。   胖虎在进入纪百灵的躯壳里后,又因为接触卢昱不力,被系统电过两回,只电流打在它身上,并不似前个宿主那样有直击灵魂的疼痛,反而叫它全吸进了身体,精纯的紫电雷力让它的白玉身体跟染了色般,等恢复原色后,它的背上就鼓起了两坨肉翅。   这下子令胖虎更乖张了起来,竟然学会了跟系统掰扯,来来回回找电击惩罚,等发现它的身体对电击产生了耐受力,并于肉翅的成长无助益后,这才乖乖的开始走“剧情”。   它这脑瓜子,除了应付不了主人外,放出去是能力压一众文人翘楚的,它也就是不懂曲里拐弯的计谋,和人心复杂程度,论学东西和模仿能力,一般人还真不如它。   崔闾就对它吸收知识,和举一反三的能力感到惊叹,觉得这小虫子幸亏性子鲁直了些,不然跟它主人般,学的一肚子坏水,指不定这天下得多个多糟心的大魔王呢!   幸好幸好,幸好这虫子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萌物,不然得多叫人寝食难安啊!   胖虎那边,正在大快朵颐,耳尖突然动了动,它感受到了主人的召唤,在问它几时回去报告一下剧情进度。   卢昱正坐它对面,含笑看着“她”狼吞虎咽,京畿里的公子,坐卧行止皆有规矩,连他身边的侍从,都是教会了板正规矩后,才能放主子身边侍候的,结果,就被这么个举止粗鄙的姑娘,给引出了兴趣,生出了好奇探究欲。   也不是没见过行止无度之人,卢昱也不是坐井观天的毛头小伙子,若有熟知他性情的,必定就会知道,他能放任一个“陌生”人近身,内里必定在打着什么盘算。   崔闾和凌湙两人都漏算了一点,这纪百灵之前去过京畿啊,并且自诩开化女性,上各高门里,对那些贵女展开过独立人格说教,这卢昱家里自然是有姊妹的,远远的,曾在自家花园内见过纪百灵,但这情况吧,远隔千里之外的崔闾不知道,行踪成迷的太上皇也不知道,就连纪百灵本人也不知道,自己有被卢昱远远的看过。   然后,从胖虎第一次撞进卢昱怀里后,就叫人在事后,从久远的记忆里给扒出来了,再之后的两次偶遇接触,更让卢昱确定了眼前这个“纪百灵”,就是有意冲着他来的。   他不动声色的,放了水的,叫胖虎一点点靠近了他。   面如冠玉的公子哥,便是坐着就叫人赏心悦目,放京畿里随便哪个姑娘,都不可能冲着这张脸吃得下去,那不得为了形象,摆好造型,冲着他大放媚眼么?   结果,到了胖虎这,一眼也不看他,对着他这么个貌比潘安的公子,吃的那叫一个欢快热烈,边吃边眯眼仰脸一副愉悦享受到的模样,眉毛都要飞起来了,满脸写着“好吃、开心”。   卢昱声带笑意,醇厚的音色里是令许多姑娘迷失的多情调调,“就这么高兴?喜欢吃?”   胖虎头也不抬,小脑袋直点,就着甜酒咽下一块糕点,“喜欢,好吃,谢谢你。”   说着抬头冲对面人一笑,龇出一嘴小白牙,“你比我主……咳咳咳,比住我隔壁家的兄长好,他就从不给我买这些好吃的,哼!”   卢昱撑着下巴,身体前倾,通常他这副模样,是会勾得一般小姑娘脸红心跳的,结果到了胖虎眼里,并无半点成效,人依然沉浸在美食堆里,埋头又开始挑起桌上的糕点来了。   他:“……那你家是干什么的?”   胖虎顿了一下,歪头想了想,“我家是地主,有很多地。”   没错,主人打下了整个天下,所以整个天下的地盘,就都是他们家的。   胖虎说完,还肯定的点了点头。   卢昱:……我要不知道你身份,我就信你了。   但他不动声色的仍继续问,“那你应该不缺吃的,怎么感觉没吃过好东西似的?”   保川府到底不比京畿里,这些在他看来有些粗鄙的食物,看在胖虎眼里,已经是珍稀美味了,他能分辨出“她”眼里的欢喜,是出自真心实意。   胖虎抬起脸,表情带上了委屈,“我哥穷,他没有钱给我买好吃的。”   主人天天念叨钱不够花,它这样说,应当……大概,没错?嗯,没错!   胖虎脑袋又重重的点了下以示肯定,声音也大了两分,“他还要去找别人去打秋风,穷的都没有钱给手下发钱,他真是太穷了。”   喜提穷逼称号的太上皇:……你在外头就是这么败坏老子的名声的?   胖虎叹气,埋头继续吃东西,嘴里含糊道,“我在你这里多吃一点,回去就能给我哥省出一口口粮了,唉!”   卢昱:……竟然演的这么真,问题是你哥是谁?   胖虎吃饱了,抹了抹嘴起身,“我要回去了,等我哥再放我出门玩的时候,我再来找你哈!”   卢昱笑笑,也跟着起身,眸光沉沉,“你家在哪?我派人送你?”   胖虎摇头,“不用了不用了,我自己回去就行。”   然后三两步就消失在了他眼前,片刻后,他的侍卫回禀,人跟丢了。   卢昱摸着下巴想,这纪百灵特意来接触他,到底揣了什么心思?他几次三翻求见武将军而不得,莫不是这纪百灵是将军府派来试探他的?   他倒也不清楚纪百灵脾气,以为胖虎表现出来的,就是纪百灵的本性,竟然意外的纯澈,透出一股至纯清明,十句里估计有八句是真的,那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字眼里,多为她透露不了的真意。   这“纪百灵”来接近他的目地,竟然没能探出来,也不见多深的城府,那就只能证明“她”确属意外与自己结识?   卢昱皱眉沉思,摇头否定,喃喃自语,“她心性纯真,但不见得她背后的人没有算计,嗯,再看看。”   胖虎在跟一江之隔的主人沟通心念:我今天跟他说了很多话,他还请我吃了很多东西,嗯,我觉得他人挺好。   凌湙在心里直呸呸,转头就跟崔闾吐槽,“这虫子,有奶就是娘,人家就请它吃了几顿好的,它就说人家是好人,哼,看我回头教教它,什么叫好人!”咬牙切齿。   崔闾笑的喷茶,胖虎被这黑心主人坑了不止一回,遇上个不跟它计较的,可不得说人家好么?谁叫他在人家虫子心里,已经是个恶人形象了呢!   哈哈哈哈!   两人正到了临江别苑,太上皇自然是不方便现身的,他便在会见客房的隔壁屋,只崔闾带着陶小千去赴宴。   此时的临江别苑内,已经张灯结彩,做好了明日开盘的准备,内里装花雕饰,桌椅套房,全都崭新澄亮,一色形制衣裳的仆奴们,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工作,务必使整个楼内上下,纤尘不染、香气迷人。   一路行来,都有人朝着崔闾行礼,“请大人安!”   殷殷细语,是特意挑了几十名歌舞伎,做开场调节气氛用的,每个人都裁了价值不菲的新衣裙,为显楼内富贵,崔闾还特意从地库里挑了几箱珍珠,给她们制了全套的珍珠首饰,在泛着暖光的红灯笼下一照,整个人都透出盈盈玉润的光泽来,加上本身就出采的相貌,令这些姑娘,更美的令人移不开眼,但偏偏,能让客人们看到的美人,都是不能随意动手动脚的存在,想有更深层次的服务,自然会有人领了往地下赌坊里去。   这些明面上的美人,就是用来引人深度消费的陷阱。   客房门打开,里面有一人正襟危坐在等待着,面上倒是一派淡定,见了崔闾进门,立刻起身拱手,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亲近,维持着自身身份,“仲承见过族叔。”   两边信件往来,互相试探了也有不少日子,从有觉得可以合作之后,这称呼上便继上了祖辈的缘分,信上崔元圭称呼他为族叔,这派来的人自然也跟着叫了,显出双边合作意向来。   崔闾虽然与人家头一回见面,却像是早就熟知了对方一样,跟待自家子侄般无二,伸手托了一下,“自家人,无须多礼,坐下说。”   这来的崔仲承,便是崔元圭的亲弟弟,也是协助崔元圭这个家主,打理族中庶务之人,派来与崔闾谈“生意”,身份、诚意,都显出十足的重视。   崔仲承很谦逊,等崔闾先坐了后,才撩袍捡了旁边的位置坐下,三十出头的年纪,面容保养的很年轻,举手投足间带着大家公子的风范,好像打理族中庶务,只是他人生闲极无聊的消遣,半点世俗铜臭之气也未沾染,如果不是崔闾知道,他们这一支老早就在觊觎他这一支的财产,光从面相上看,真半分也看不出贪婪。   世家子弟,便爱财,也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感,怪道太上皇在来的一路上,念叨个没完没了的虚伪做作之词。   显然,在太上皇心里,这世家勋贵门里出来的人,没一个真性情者,早给刻上了虚荣虚伪等字眼,半分好感也无。   崔闾笑的一脸和蔼,拿出族叔的派头,与人亲切闲聊,“你们这一支,不愧为我族楷模,今尔崔氏依然能在世族中享誉盛名,全赖了你们争气,亦带携的我们这一支没堕了祖宗威风,仍能排居世族谱前列,你们兄弟辛苦了,想来这些年维持家门荣誉,很艰难辛劳吧?”   门外陆续有仆从来上茶果,进进出出显得规矩森严,秩序井然,全派的低调里,又透着训练有素的高门涵养,崔仲承看在眼里,敛目在心中评估,看来这避居一隅的博陵崔氏,并不似早前探子们报的那样落魄。   落魄门内,可没有这般阔气的用人排场。   他谦虚拱手,低眉回道,“族叔夸讲,倒叫我与兄长惭愧了,家族盛名,多为祖辈余荫,我辈能坚守不堕已是勉力而为,再要往上攀岩发展,却是不能了,哎,到底是仍不能够与范阳卢氏相比,他家居世族谱首位已逾五百年之久,而我清河崔氏……哦,我们崔氏,只居首三百多年,多余年月只能维持在前三而已,实在是不孝且愧啊!”   若得不到你博陵崔氏财富支撑,可能前三都要在此代终结了。   崔闾眯眼,替他接下了闷在心里的潜台词。   屋内茶香四溢,杯盏相扣,崔闾应对的一派谦和,与崔仲承道,“祖上余荫为其一,后辈优秀,人才辈出为其二,能得明主赏识重用为其三,范阳卢氏若不是趁时机进了一位入文殊阁,他家未必还能稳居世族谱第一,尔等亦没有必要过谦,我族千年屹立,其间沉沉浮浮多有世事之因,如机缘到了,未尝不能再攀世族高峰。”   崔仲承讶然抬眼,显然没料眼前人竟然说出如此见地,他来前一直以为,这避居山凹里的所谓族叔,只当是踩中了今上的喜好点,靠投机取巧赢得的高位,没料,竟然肚里也有真才识学。   几句话,一些深入浅出的见地,就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家学渊源,显然,博陵崔氏在教养子弟这方面,没有因为地域的关系,而行懈怠之情。   崔仲承再次拱手,态度更加谦逊,“族叔说的是,兄长在京中斡旋日久,越发觉得各族际遇当真时有定数,非我族不敌他门子弟,实也有……哎,倒叫族叔见笑了。”   崔闾摆手,浑身舒展出一副随意之态,语调里慵懒中带着定鼎之姿,哼笑道,“我知你们目下的困境,非我族中子弟不够优秀,只在当年投诚的先后手而已,这点范阳卢氏就比你父亲强,果断且有豪赌一把的冲力,所以后来事实证明,他家赌对了。”   太上皇攻入京畿,前朝的闻、关两位阁老自当戮首悬尸,彼时范阳卢氏、清河崔氏,以及弘农杨氏,都有机会入主文殊阁,可后两位犹豫了,就一日夜而已,就叫范阳卢氏登了先,摘得文殊阁首辅一职。   崔仲承面露尴尬,他父亲当时确实心存顾忌,也是对大宁武皇帝后继无人的忧虑,怕这王朝不长久,哪知道武皇帝不走寻常路,竟然立了义兄之子为太子,为新朝国祚永继。   就这一迟疑,往后多年便步步落后于卢氏了。   崔闾仿似没见着他脸上的尴尬似的,点着桌面道,“虽我博陵崔氏一向以耕读传家,可到底与你们清河崔氏乃一脉相承,我在江州机缘巧合得了圣意,本为我族中子弟谋求际遇发展,奈何这些年来,族中因为祖训规避,子弟在功业上竟难以为继,哎,说来也是不怕贤侄笑话,继任江州府台愈久,竟越发的无人可用,族中家下,想有能在官场上助一把力的,不知得等多少年,叔父这厢也愁的很呐!”   家天下,家族之天下,一人为官,无族可做宰,说的便是势单力薄者,在官场上无可发展前途之道理。   崔闾这话,亦有透露出他更大的野心。   崔元圭虽然在京畿里,有能入朝参政的资格,但论实权,长久来看,是没有一方大员、封疆大吏的崔闾来的有前景的。   崔仲承心头敞亮,来前他们兄弟就有猜测,这远避乡野的族叔出山,定然不可能甘心只做江州府台,现下两句话一说,果然,就透出了这位族叔的野心,竟然是剑指文殊阁。   有野心好啊!   有野心才能与他们成一路人。   至于文殊阁他能不能进,呵呵,再说吧!   崔仲承欠身恭维,“族叔胸怀大志,如今圣眷正浓,来日必偿所愿,我与兄长当为族叔俯尔,助您一臂之力。”   意思就是,你族里子弟不成才,害你无人可用,但没关系,我们清河崔氏那边子弟人才众多,若有必要,我兄长亦可相助。   崔闾抚掌莞尔,击掌示意,门外陶小千立即进门,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来,巴掌大小,交给了崔闾,然后崔闾示意他直接递给崔仲承。   “这是予你们兄弟二人的见面礼,不用客气,收下,呵呵!”   崔仲承推脱了两下,便一脸羞惭的接了下来,在崔闾再三催促下,打开盒盖,便看见了已经在外面炒出天价的两粒东珠,比先前皇帝华盖顶上的珠子大了不止一圈,虽没有鲛珠珍贵,但这样的东珠,也是世所难求,至少,他家的库里拿不出如此一模一样的大粒的,可当夜明珠照了。   崔闾摆手异常豪气,“还有些小玩意,回头装了与你家孩子玩,鲛珠不好现拿,露了出去咱们都讨不了好,等拍卖会过后,走了明路,可与你一颗当传家宝,仲承啊,叔在京里无人,回头你可要在你兄长面前替叔说道说道,嗯,我江州这边的位置目前都在今上眼里,不大好运作,你兄长的想法,我知,其他地方我也不敢保证,但保川府……”   崔仲承眼光大亮,紧紧攥着锦盒,就听崔闾轻声低语道,“回去让你兄长做好准备,我这边一发动,他既可将安排好的人选推出来……”   说着伸手按了下他的肩膀,笑的一脸意味深长。   隔壁听了一顿壁角的太上皇眸光闪动,他虽没亲见崔闾晃点人的风采,但足能想像他此时的模样,必然诚恳的能令人放下戒备,带有一副谆谆长辈之温言厚语的教诲,又打着同族共勉的旗帜,就很难不让人心动。   崔仲承直接起了身,对着崔闾俯身鞠躬,“多谢族叔提携,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,便是族中祖上早早分开,可到底我们乃是一个祖上,本该亲香亲厚互相扶持,族叔但有差遣,我兄弟二人在京中无有不应。”   崔闾笑着点头,抬手示意他,“坐,坐,既然来了江州,就好好在此地放松放松,刚好明日此店开业,你若有同交好友,可邀来一起游玩,所有费用由叔叔一力承担,呵呵,在这里,叔叔保你无须为银钱忧心,哈哈哈哈!”   一整个财大气粗样。   崔仲承再次拱手道谢,尔后被带着去了收拾出来的客房休息。   太上皇见隔壁没了动静,这才转了身推门进来,就见崔闾正重新洗茶烹煮,面容里透着智珠在握的笃定,风仪姿态闲适雅然。   他笑道,“崔府台好风雅,叫为兄好生叹服,幸尔吾未与帷苏为敌,幸哉善哉!”   说着扫了一下胳膊,假作汗毛倒竖感,叫崔闾笑睨来一眼,指着对首坐次道,“饮一杯,刚沏的。”   二人杯盏相击,发出悠长清脆的器鸣音,双双相顾莞尔,“祝明日开业大吉!” 第110章   临江别苑开业,又恰逢元宵佳节,早在前一个多礼拜,沿路街角墙灯,便全改换了更有节日气氛的各色花灯,衙署不吝钱财的招唤各路手艺人,将灯市弄的盛大璀璨,凡临街的人家,门前彩带红绸,檐角花灯,具都由衙署提供,连旧了的门扉和破烂的墙根,都一并由衙署差了专门的维修队,来挨家挨户的检查修缮,其中添的砖瓦,统一刷白的墙腻子,包括檐上的飞角瑞兽,都全由衙署财库承担。   百姓人家只要配合,配合就能得一处廊檐画壁,新墙新瓦,连门边上的泥泞都有人清理,并铺上了令人羡慕的青砖小道。   树是新挪栽的,花是温棚培育的,内置的假山流水,都是能工巧匠们连夜赶出来的,有了硝冰制烟,造景更有如天台仙苑,并着点亮的节日花灯,一整个富足豪奢景象,从下了码头开始,便全青砖铺路,灯火漫天。   大手笔!   崔府台放了话,元宵佳节这一日,除了必要不能离人的岗位,所有工事上的百姓皆可休一日,此后一个礼拜实行轮休制,务让每个江州百姓,都有能在这夜放花千树的日子里,与亲友家人过一个好节,当然,轮职的人也亏待不了,一日工当三日工上,务要让所有人都在这个新节气里,开一个好头,此后便一年都添好运。   衙署把节日氛围都烘托出去了,江州百姓自然要捧场,望着那型制各异的花灯,还有举行游街的花船,听说届时还有扮了仙子的美人登船表演,在辛苦了这半年后,手上余钱给力的情况下,每家每户都开心的集体出动,一整个街道的美食摊位,邀入江州的杂耍艺人,还有特别空出来的场地,表演打铁花,演猴戏的、变戏法的尤其人多,招的孩子们兴奋的又叫又跳。   这一日,江州码头对外全面开放,那冲着江州翘首以盼的保川府百姓们,可算是有了探访江州城内风景的机会,便是隔着一江的距离,那三步一灯五步一景的热闹喧腾气,也浸染到了江这边来,搞得保川府自家办的灯会都萧条了几分,当然,自也有外地商贾们来撑着这一场面,因为江州城内亦有对保川府好奇的人呐!   双方交互往来,都有一种探寻新地图的新鲜感,好不开心,好不感动,终于,这困守一隅的局面,从此便算成了往昔,会记入江州府治。   大宁宣和二十一年春,江州府在新任府台崔闾治下,以民生发展为重的,开启了与保川府,及各地州府商贾联动,结束了长达百年孤悬江屿的漂泊期,从此归于朝、听新政、奉大宁武皇帝新律为圭臬,成就一方豪阔之所。   冰上行船不易,为成功举办佳节,在当日的江面上,千帆百船相连,左右箭舟相互,以桥船等方式,热烈欢迎各方人士。   明灯火把,十里江坝,连不懂水性之人,都可轻松过江,以近身亲眼一睹江州风采。   那些以为江州偏隅,又多年无发展无建树的京畿二世祖们,隔江望着百里长堤,千盏灯笼,先就在脸上震惊了一把,等踏过平稳的桥船,站到了江州青砖铺就的宽阔街道上,那眼睛都差点脱眶,一个个不可置信的望着满当当的人流,鲜活的场面里,有着同样鲜活的人,衣裳齐整,面容干净,满身洋溢着富足生活的安逸,闲适的手挽着手的,仰头看灯,低眸买货。   哪有的半分困顿穷苦样?活的竟然比京畿里的百姓,还要体面舒服,手上拎的,嘴里嚼的,没有一定经济支撑,哪来的钱敢这样花费?   江州府台有钱,地下启出大量前朝宝藏,可万没料到,这江州百姓亦能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,跟几十年前来往保川府的商贾探子,传出去的信息根本不同,哪来的民不聊生呢!   等到了临江别苑,好家伙,进门绕过富贵满堂的雕花照壁,迎面不是厅堂,而是做的山水造景,那流泄而下的水雾里,有着缥缈的烟云气,满池娇嬾的鲜花,便有寒风也在盛放,辅以一侧的舞乐筝鸣,入目直往奢靡里引,叫人一时分不清这是冬日,还是盛夏。   整个院内暖洋洋,每一个廊柱下都摆了火釜,派了青衣小厮在旁职守,防有人不小心撞倒,亦要随时往里添炭火,而为了让来客不至于受炭火熏眼,那一溜排的箱子里,竟然全装的最昂贵的银骨炭,非但不可能有烟熏气,反还散着满鼻的松香,便是宫里,也没有这样用的,整一个屋内外都温暖如春的别苑啊!   所有人都被江州府这大手笔的布置,给震惊住了,那跟着来准备看笑话,带回京畿当笑料传的纨绔子们,一个个全收起了傲慢,昂着的脑袋随着越往里进的排场,和布置,开始收回正常角度,放肆的谈笑和夸张的挑剔行止,渐渐被拘谨小心代替。   不是没见过好东西,可是你看看,这临江别苑里的博古架上,全摆的啥?   透光的白玉骨瓷、整面雕的翡翠屏风、一人高的珊瑚树、双人合抱不过来的金山嵌玉景观台,还有名家字画、手书,古印、刻章、鸡血石,那小角落的一盆栽上蹲着的把件,竟然也是金镶玉蝉,就根本不怕丢的摆在那里,连看守的人都没有。   哦,你再抬头往顶梁上看,好家伙,那从屋顶上垂下来的宫灯是啥做的?白玉打造的灯壁,珊瑚点缀的灯芯,金丝银线拉出来的流苏,引风一动,发出金玉齐鸣的悦耳音响。   啊,这金钱的味道,从来没有如此具象化的,出现在这些纨绔子弟们面前,他们虽说个个声言不差钱,可各人府上哪可能真任由他们挥霍无度呢?都是拿的固定月例银,只多再从长辈们手里,撒娇卖痴的讨一些赏赐,真正个人的有钱度,可能都买不下那陈列架上的一颗东珠。   这要是像在别的楼内嬉笑打闹,随便碰翻摔碎一两件物什,那面面相觑的纨绔子们摸了摸袖袋荷包,恐怕要赔个底掉,甚或压根碰不起的。   一股子从未觉察到的穷意,开始侵袭了他们的全身,那以为能买空江州的豪气,荡然无存,只别到最后空手而归才好,这丢人的场面恐怕会伴随他们余生,一个个的再没了趾高气扬,开始规规矩矩的跟着引导,往沿廊的桌边坐,对着上面的鲜果点心大眼瞪小眼,再聚不起来前商量好的,落坐就拍桌找事的混账心。   他们是纨绔,功业上没有前途,依靠着家族吃饭,可不代表他们傻啊!   这明显的下马威,而且还吓成功了,于不动声色间,就传达出一个讯息,此处可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地方,凡所能摆出来的,你们看到了,损坏了,都行、都可以,那小金牌上刻的价格看到了没有?照价赔偿就是。   他们赔得起么?按理是赔得起的,可赔完了呢?他们此来的目地是什么?宝贝还淘不淘了?东西还买不买了?回去要怎么交差?   所以,一个个都老实了,不说安静如鸡,倒难得拾起了高贵世勋公子哥的素养,小声交谈,低声惊叹,眼珠哪怕瞪脱了眶,还要保持着一副处变不惊的高门体面。   就,气势已经叫这楼内的珍宝给压制没了,这脸面可不能再丢了,回头若传回京里,丢人呐!   太上皇隔窗望着楼底下的人头,预计的喧闹声竟然没有,连调戏往来伺候的舞伎都无,一个个跟相熟之人低声交谈,手还不时的往陈列台博古架上指,显然在讨论着上面摆放的珍物是哪年哪月,又曾在哪谣传过去向,结果竟然在此处看见了真容的惊叹震撼。   美人?暂时顾不上呐!   桌边的崔闾正闭目养神,为了最后确认能摆出来的珍宝名单,他跟着熬了两个晚上,包括最后一遍的临检,方方面面都确凿能把人震慑住以后,才有了片刻安定。   太上皇竖着耳朵听了一圈,大多都是惊叹那些东西的稀有珍贵度,以及曾经发生在上面的传奇故事,每一件单拎出来,都有能叫人引经据典好一番说头的东西,结果竟然汇聚成一堂的大刺刺展现给人看了,是真没带怕的有引人觊觎之嫌。   崔闾抬眸看了一下陷入沉思里的太上皇,指着旁边的坐椅道,“别担心,外围警戒,内中安排伺候的,都有很强的防范经验,不会出事的。”   太上皇关了窗子,转身坐进圈椅里,手扶着把手处,撑着下巴道,“不会生事了,那些人已经被震住了。”   他知道世族的攀比心,对于金钱的吸附力,以及纨绔子身上那种天老大他第二的搅事心,他一向以为只有刀兵能摄人,金钱对这些人而言,只会挑起他们的贪婪欲,生事及至据为已有,才是他们一惯的作风。   太上皇低眸敛目,他在发展初期,搞的那些生钱门道,当时不止能供应整个北境发展,连带着保川府这边的运转,也有余力支撑,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为钱发愁的一日,开发的那些产业,每一样都关系着民生,哪怕让利于民之后,也有足以养军治下的费用。   可这种情况,在他开始征伐各州,取前朝而代之后,便出现了偏差,先是烧窑技术的流通,他那时以为,可以借此改变百姓住房条件,有了更坚实耐用的砖瓦,百姓们的生活当有改善,所以,他不在乎这项技术流出北境,包括用菽豆榨油,做各种豆制品丰富百姓餐桌,他对此都没有干出垄断之举,整个北境的百姓因此过上了衣食无优的生活后,他也希望其他州府的百姓们,也能有这方面的改变。   可他没料到,技术广泛传播后的贬值期,存在着各地世家们的联手行为,导致他在北境的生意一落千丈,除了本地供应链,别地州府的粮油价竟打到了与北境物价齐平的地步,使他的商队难以从中赚取微薄的差价,进而导致他在养军上的费用收缩,并且随着地盘日益扩张,他更没了能维系军费开销的来源。   收到手的州府富户,他分了他们的土地田庄,却没动他们手中的商铺,想着好歹给人留一条活路,结果,几地州府富户们,用商贾之道,抬高物价攫取百姓手中银两,让他根本收不到土地粮税,他也做不出让百姓卖田交租之举,后来他才明白,那是一股隐形的对抗,对抗他强行分田之举,也就是这个转变,让之后归顺的州府富户们,再也不肯赠银赊物给他,一副你要么强抢,要么抄家的拼命之态。   他是打着前朝暴戾,欺压的百姓没有活路的旗号出兵的,若真坐实了强征暴敛的口舌,后面各州府的抵抗会更强,连百姓都会因为流言,而不相信他。   这便是后面征服的州府里,乡绅富户能保存下来的原因,哪怕军费再紧张,并随着缺口越来越大,他也再没动过那些人的土地财产,只想着先尽快收服城郭,再行土改新律。   他从来没想过,金钱的震慑,会有刀兵的效果,崔闾挑的那些珍宝,摆放的位置都是设计好了的,从各个角落,都能看到莹莹灯笼下,那散发着富贵的奢靡气,让人垂涎却又望而却步。   太上皇轻声道,“帷苏,你们世家,是不是对于奢靡的敬畏心,要比掉头丢脸更重?”  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压兵各世族府,逼着他们交出土地和财物,那些人首先想的,竟然是被践踏的门楣,觉得自己祖上受到了羞辱,于是宁死不休,宁肯掉脑袋,也不与他半分让步。   崔闾眯眼看了一下太上皇,心中明了,这人一直处于财政赤字中,诺大的国家收不上税,户部常年拿不出钱来搞建设民生,再有年年各地灾情需要赈银抚恤,就更没有在钱上摆过阔,自然也就不知道,金钱多到了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后,是会有让人产生敬畏存在的。   他斟了一杯茶推过去,悠然喟叹,“你可以把世家内核,理解为死要面子,哪怕内里入不敷出,背地里靠典卖祖业过日子,可摆架子做排场不能少,但有门面都撑不住的,也就失了世家体统,不配列为世家谱系了,所以,在财富上,小财、中产、豪阔,及至奢靡,都有具体衡量标准,前三种,只要家族不是太没落糜烂的,撑一撑仍能维持,只最后一个奢靡,里面讲究可多了。”   太上皇捧了茶嘬一口,侧耳注视着慵懒中的崔闾,觉得这人在灯光下,竟煌煌生辉,有光彩夺目之感,便是疲惫和上了年纪的面容,也无损他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度。   他自诩也是富贵堆里养出来的,嗯,虽然这个富贵只是相对而言,但至少吃穿不愁,比上辈子喝啤酒就花生米的人生,不知好了多少,结果,在这人面前,自己这养了四五十年的富贵气度,竟完全不能比,那是他骨子里所没有的一种松弛感,一种带有底气,可任意挥霍的随意感。   他养不出来的娇奢气,真是奇怪,往日应当是他最讨厌的一种气质,结果,放崔闾身上,竟然莫名不觉得厌恶,反而甚至觉得,他这样的人,就该拥有这种人生,生出这等气质,且非此等豪阔,不足以配得上他的闲适。   崔闾轻嘬茶汤,继续道,“刀锋虽利,却形于外,金银之气,而藏于内锋之中,凡有家学渊源的,基本眼力见都不差,能摆出来的东西,不会只是这一些些,这整个场内外,看似松散的仆奴,看着笑颜如花的美人,无不是实力的象征,所蕴含的内中深意,便有此处不可轻犯之说,非实力者不可得罪者,且,来者必已得家中长辈提醒,闹事与惹祸之间,他们知道选择。”   能当纨绔子的,不一定傻,而把纨绔子当傻子待的,那才是真傻,怎不见他们去惹宗室落魄子?怎不见他们去踢备了案的商铺酒楼?看着自家实力,评估能惹的群体,是他们出家门起就学会的眼色。   他今日若放些普通珍贵之物,周围布景造物敷衍了事,用的仆奴歌舞伎规矩散漫,你就看吧,这些人一进门就要挑挑捡捡,蹬鼻子上脸的找茬生事。   君不见敢有人在皇宫里指指点点?   他这里虽布置不出皇宫的森严,可却有不输于皇宫的豪奢,当武力金钱高到一定地步的时候,便是再胆肥的挑衅者,也要思量一番惹事的后果,能不能承担,会不会有人帮你买单,这个时候,三思而后行,便会出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。   谨言慎行会从他们的骨子里冒出来,约束着他们,令他们不敢擅动。   就似太上皇后来掌握了举国兵力一样,那些不服他的人,不也只敢暗里搞小动作,再不敢联合逼宫了么!   一样的,当高度达到凡人所不能及的地步,敬畏警惕自然而生。   太上皇朝崔闾拱了拱手,由衷感叹,“在花钱方面,你是祖宗,宁某敬佩。”   不止花钱,包括花钱达到的效用,想要有怎样的收获,他都不及崔闾有经验。   楼下传来了击鼓声,待歌舞声歇之后,那特意做高的拍卖台上,站了一位长袍青年男子,清润的声音里自带笑意和气,先拱手往四方廊下在坐之人拜了一圈,尔后,便高声宣布了临江别苑首场拍卖会的开始。   陶小千从门外进来,低声道,“大人,崔公子那边,跟卢公子接上话了,他邀请卢公子入了包间。”   崔闾摆手,“让人不要靠太近,随他们接头便是。”   陶小千点头告退,不一会儿,娄文宇偷偷摸摸的来了,一进门就先给太上皇请了安,然后又笑嘻嘻的叫了声崔伯,搓着手贼兮兮上前,亲自给崔闾斟茶倒水。   崔闾挑眉,斜眼望了下太上皇,“你跟他说了?”   太上皇摇头,笑叹,“我只叫他加紧监督造船进度,是他自己猜出来的。”   娄文宇又激动又兴奋,躬身持壶守着替崔闾斟茶,“小侄多谢崔伯抬举,您放心,等市舶司落成,我任了司长后,江州那边的海事衙门不会撤,会依然设在从朔那边,大不了我累些来回两头跑就是了,呵呵,这一笔海航税,肯定有江州一份,不会叫您赔本的。”   地方税和朝廷税目前设了三七分成比例,娄文宇这说法,便是将地方税的三分,劈了一份予江州财库,非常的懂门道。   崔闾睨了他一眼,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坐椅,“坐下说,你有这份心,我便也不推辞了。”   娄文宇高兴的脸色涨红,连连点头,市舶司司长定会重设建制的,他这官的比重,可能要比肩一府州长,跳了不止三级,算是他娄家目前最有出息之人了,能不高兴么!   太上皇看不过眼,指着他道,“瞧你这出息的,好歹你祖父也任过礼部典仪,当年也是随朕钻过敌方营帐的,升个官而已,至于找不着北的样子么?”   娄文宇就嘿嘿嘿嘿傻乐,一副坐不住的模样,灌了两口茶后,起身道,“我去下面看他们竞价去,哦,对了,王将军今天也来了,跟凌嫚逛了一圈,坐下面喝茶吃点心呢!”   太上皇挥挥手,他便快快乐乐的走了,背影里都透着雀跃。   楼下的场子渐渐因为逐渐上来的拍物,贵重而起了骚动,不时传出一阵阵惊叹和叫价声,“一万金一次,一万金两次……一万金三……”   “三万金,我出三万金。”   砰一下的落锤声响起,在众人惊呼声中,那最后喊价之人款款向拍卖台走去,要亲自将拍下之物拿走。   那主持拍卖仪式的青年覆手于珍物上,低声含笑,“不知客人可有深入内里一观的雅兴?”   府台大人说了,能对一颗珠子豪掷千金者,便是他们地下赌坊的目标客户群,理当给予他们更愉快的江州之旅。   那人眼眸闪动,含笑轻轻颔首,“可!”   崔闾叮一声,将茶盏合上,“娇鵲可以上了。” 第111章   早在江州宣布开办珍品拍卖会起,这临江别苑的脑门顶上,就打上了江州衙署的标签,或者,直接就说是江州府台崔闾为第一推动责任人,顶着各界目光,在一片诡异的沉默里,开出这么一个经纬项目。   这等同于商贾事的活动,哪怕打着诚邀各界人士品鉴的名头,也无法改变其搂钱的本质行为,直接就把官商勾连的潜规则,给干到了台面上来,偏因为他这左右摇摆的身份,而令满朝臣工闭了嘴。   古来官本位就宣扬的官不与民争利,让利商贾行仁义之政,乃君子立樯守则之一,故尔,那些世家勋贵大官豪臣,没有说自己家手中的产业有商贾行径的,即便大家都知道,某某店某某楼是谁家的产业,但只要出面经营的掌柜不是绅官们本人就行,但有夫人们涉足商事的,也一句妇人玩闹挣点胭脂水粉钱撂过。   文人,尤其是入了官场的文人,是不能与铜臭沾边的,他们得清高、清廉,得两袖清风,得洁身自好,银钱这等粗鄙物,只会令他们感受到被玷污的人生格调。   是以,诸多前朝在经商一事上,都很讳莫如深,明明每个富贵门里,都少不了银钱支撑,却又将商贾事打为最底等贱行,甚有朝代为了限制商贾风气,限以行商之人三代不能以文入仕,遏制的严苛又滑稽,一副既要又要的虚伪模样。   到了大宁朝,即便有皇族鼓励,但古来官商分界点,在商贾一事上,仍存着上下鄙视链,太上皇早年的经商行径,在他们眼里就是土包子不入流之士,及至当今目下培养的一批寒门学子里,有为生活参与行商的,也会被他们蛐蛐,鄙为文坛丑事。   江州这场盛宴的启动,明里是崔闾顺应太上皇及当今新政方针,暗里却是往各方传递好策反的信息,既虚以尾蛇了当朝皇族,又投石问路了世家勋贵,墙头草行为明显的直叫人翻白眼儿,奈何两边都要用他。   世勋们思忖当今日渐奢靡的生活,离不开他,故而纵容他私下的小动作行径,当今有太上皇秘函,却是知道闾卿甘愿以自污而入毂世勋圈,于是配合着作出一副,用之生疑,常于私下里吐槽崔闾的不满之言,故意说予世勋们的耳目听,造成崔闾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,并不那么稳固的印象,给予他们尽情挑拨的间隙。   这场参杂了诸多算计的博弈,终于在临江别苑地下赌坊揭开帷幕后,达到了双方心中一致的预期效果,甚至每个得到许入资格的贵宾们,那藏于心中的大石,在美人环绕、色子摇动的音律里,达到了踌躇满志的预期。   稳了,这江州崔府台指定是他们的人了。   就说,本身就是百年世家出身,怎么可能真的能认同当今与太上皇,制定的那些所谓人人平等、打地主均分田亩的搞笑新政?   哈哈,这地下赌坊,定然就是崔府台阳奉阴违的私有产物,地面拍卖会搞的再正规合法,那不都是做给皇帝看的么?这地底下的生意,估计就是崔府台自己暗度陈仓,用来丰富自己荷包的产物。   真是妙哉、幸哉,终于叫他们逮住了一个,能够打入帝党内部,假以时日能够搅动朝堂风云,一举瓦解帝党内部势力的机会了。   这崔府台虽然早前为了晋升走歪了道(指亲帝党官员谋求官位一事),险于各大世家勋贵为敌,但这之后的表现确也亮眼的令人赞叹(先引出帝后的奢靡气,后借拍卖会准备中饱私囊),简直把世族掌权人的老谋深算,玩的天衣无缝,这才是他们世勋千百年的知识体系下,教育出来的正规士大夫,有着与世族谱系教育为一体的大局观。   天下,就该是世家的天下,流水的帝王业,铁打的世族谱,认不清这一点的,早随着各王朝的霸业覆灭了,只有认清本质,善于经营的世族,一代一代的传了下来。   博陵崔氏,便是沉寂了上百年,该有的世族觉悟,到底没丢。   卢氏代表卢昱,清河崔氏代表崔仲承、弘农杨氏代表杨荻、建康乌巷代表谢禹安和王焕,以及其他一些小的世勋子们,在通过了首轮拍卖场的表现后,终于在地下城内,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博陵崔氏现任家主。   崔闾,字帷苏!   是的,这一场见面,非以官职为基础,而是以各人身后的家族论高低,又因为是崔闾的主场,作为主人家,他理所当然的占了主位,卢氏子则坐了他左首第一的尊位,并不见半点谦逊,卢昱的身份确有资本。   接下来便是崔仲承和杨荻,谢禹安、王焕以及其他人等,相继坐了右边一排坐,纷纷与崔闾拱手见了礼之后,于座位中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横空出世的崔氏家主。   这些人能被派来江州,显然纨绔子的身份都只是一种渲染,各人身上都担着刺探江州真实情况的重任,以及亲眼评估博陵崔氏,是不是真的弃了世家谱系上的尊位意图。   但能通过他们考核首肯之后,那些真正的纨绔子们,才有能往地下城更深入玩闹的胆子,而崔闾这地下赌坊的目标客户群,也正是那些出手阔绰,玩起来没有节制的败家子。   崔闾请茶,稳坐居中位,清了清嗓子后,一把略带着低沉悦耳的声音,传入了众人耳,“元宵佳节,又适逢新店开业,诸位贵门公子能千里迢迢来赏脸参上一股,便使崔某蓬荜生辉,与有荣焉啊!多谢、多谢!”   他以一府之尊的身份,摆如此谦和姿态的模样,倒一下子让心怀忐忑的众人,把心放肚子里去了。   很显然,这博陵崔氏家主,因为之前的行径,不太清楚各世家对他的态度,这会儿便是来刺探他们的底来了,若他们和煦托盏承了这一杯茶的邀请,那便是他们背后的家族,予了他之前的错误,大度重与他建交,若他们撂了茶盏,推辞不饮,那就代表着博陵崔氏彻底失了世族承认,离被除名也不远了。   座下所有人的眼睛,都盯向了卢昱,作为世家第一嫡系大公子,他的态度,就是他们的态度,也是他们身后家族的态度。   崔闾眯眼,单手托盏,坐姿却并不紧绷,腰背反而歪斜的倒向一侧,呈出一副闲淡散漫来,与卢昱眼神对上后,抬了抬手臂,一副这茶你饮不饮的无所畏姿态。   卢昱在保川府将军府连连碰壁,那娄文宇搪塞之词都不带改的,这便是告诉他,帝党一派与其无可合作和解之期,便是他主动上门套交,将军府这边也是不会给他半丝机会的。   北境一党仍然如茅坑里的石头般,水泼不进,油盐不浸。   那么他有且只有一条路可选,于是,在与崔闾的视线撞上之后,他一点磕碜没打的,端了茶,长臂往前一送,隔空与上首位敬了一下,声带笑意,“崔大人客气,您如此折节下交,倒叫我等白身素衣显得惶恐不安了,有佳节美酒,有珍宝美人,这场盛宴不仅令人大饱眼福,更令我等生出了许多孤陋寡闻之惭愧心理,真真是叫您笑话了,该我等敬您一盏,多谢款待。”   他一说完,顺次排开的座位中人,便都一起端了盏,隔空与崔闾对饮,纷纷出声言谢,语带增涨了见识的感激之意。   世家公子,举手投足的规矩那是从小教的,不管内里是个什么想法,对外做来,却都从容不迫,一时间,整个待客厅内气氛融洽,语意亲和的散发着攀交善意。   崔闾亦笑的疏阔而不显掉价,哪怕姿态有意放低了去,但属于世族掌权人的尊贵,也不容他在意会到自己,得到了京畿世族圈的接纳,而过分喜形于色,只面容更显亲切了些,与卢昱说话时,亦调回了一族之长和一府之主的气势,“既来了我的地盘,诸位便放心玩乐放心逛逛,本府在这江州,却是能做得了主的。”   他这前恭后倨的转变,虽做的不动声色,但在座之人常于家中高位长辈之间陪侍,识人的眼力见是练得的,纷纷眉眼官司一顿打的,各在心里给这个崔氏家主,打上了心思浅薄,虚荣且容易撼动的标签。   这样一个人是好掌握的,若太心思深沉的,他们反而要多思量一番,这里面投诚的真假比例,来回总要拉扯试探好几回,才放心深交的。   卢昱笑着拱手,一派大家公子的作派,“崔大人豪阔,令我等好生羡慕,听说江州地下城宽阔震撼,却是令我等心神向往的。”   崔闾扶膝而笑,点头直接应予,“那明日本府就安排人,带诸位进去逛逛,呵呵,不过是一些遗族所挖空洞而已,真若想看东西,何必舍近求远呢!”   说着拍了拍掌,早便守在外面的一队歌舞伎款款提裙而至,个个身姿曼妙,面容绝艳。   崔闾朝她们摆手吩咐,“好好伺候着,若能叫公子们带了尔等离开,也是你们的福气。”   娇声燕语,盈盈入耳,“是,多谢大人,婢子们定会好好服侍各位公子们的。”   觥筹交错,崔闾倚着圈椅一侧,为不显突兀,旁边自然也有一位美人相陪,娇鵲被安排给了崔仲承,其为场中最艳者,汇聚了全场目光,有人甚至还开玩笑道,“真真是崔大人偏心了自家人,仲承兄艳福不浅哪!”   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出一脉的事,并非秘密,崔仲承虽然一直没开口,但就冲他与崔闾频频碰饮茶的动作,便知清河崔氏目下是个什么态度,有知道清河崔氏内里是个什么情况的,不免心中冒酸,暗叹其家族好运道。   眼看就要在这一代中落了,没料在江州竟然又崛起了一支,真真是气运不绝呀!   崔仲承笑着揽过娇鵲,并不理旁人调侃,注意到卢昱望过来的目光,笑着谦让,“卢兄莫不是看上了我身边这位?若是喜欢,让了你便是。”   说着,便将娇鵲推了过去,哪知娇鵲身子属风做的般,碰一下就倒了,“哎呀!”   声如乐鸣,异常动耳悦心,引得其他公子都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,纷纷揶揄的看着卢昱,起哄道,“卢兄,如此美人,可莫要辜负了崔兄的一片好意,哈哈哈,你要不收,兄弟们可就不客气了。”   娇鵲捂脸,拿小鹿般的眼睛往卢昱处偷瞄而去,叫眼尖之人捕捉住后,又开了玩笑道,“哎哟,这美人似也看上卢兄了,真真好眼光,知道咱们这群人里谁最贵了,哈哈哈哈!”   崔闾含笑抿了一口旁边美人递上来的果酒,事谈完茶撤去,酒自然要上,又有佳肴辅之,琴声相伴,宴饮中的肆意行止,便显露了出来,再没有先前端着的拘谨之态。   卢昱饮了一口旁边美人递的酒,垂眸盯着盈盈不可一握的纤腰美人,笑的一派风光霁月,“崔兄割爱,那卢某可就笑纳了。”   然后如愿看到了崔仲承脸上一瞬间的僵持,卢昱满意的冲地上的娇鵲招了招笑,并推了身边的美人冲着对面的崔仲承道,“你去侍候崔公子吧!”   那美人撅着嘴,细声细气,“是,奴就知道,凭娇鵲姐姐的样貌,定然是我等争不过的。”   说完引得一片笑声,她便顺利的和娇鵲换了位置。   卢昱最负盛名的一个择美标准,就是喜圆润形的娃娃脸姑娘,而崔闾给他安排的第一个,就冲着他的喜好去的,如此明显的投其所好,必会引起他多疑的考量,而此时崔仲承若从旁引导两句,这换人的目地,也就算成功了。   至于崔仲承为什么会配合崔闾呢?   当然,是因为他们现在有共同的目标,拉卢氏下世家谱第一位啊!   有这么个香饵在,崔仲承简直无有不应的。   如此,娇鵲便到了卢昱身边。   崔闾的这一场戏的第二个目地,也就唱成了。   果酒不醉人,他就着身边的美人手多喝了两杯,便借口更衣出了厅。   外面的空气飘着银骨炭的松香气,他舒了口气抬脚往旁边的屋中去,一进门,就迎上了一道揶揄又关切的目光,“酒好喝么?帷苏身体弱到竟然都提不起酒盏来了?”   崔闾斜睨了那人一眼,绕到屏风后头解衣裳,声音里带着微醺,“宁兄是怪我没有用美人如此招待你?”   这大惊小怪的语气,跟没用过侍婢一样。   那人跟着绕过来,倚在屏风上,双手抱胸,“可不是,我来了江州如此久,帷苏怎从没想过如此款待于我?啧,那样多的美人,全便宜了他们。”   崔闾歪了歪身体,无奈道,“宁兄,更衣时需回避的道理可懂?你怎地如此……”不讲究。   某人眨了眨眼,一副恍然大悟样,拍手道,“那我们一起更衣好了,如此就都不需要回避了。”   崔闾叹气,“你有完没完了?虽说隔着一墙之差,可你也看见了,这酒我若不喝,便显出几分疏离傲慢来,我是要与他们交涉,有后继更进一步合作的,态度过于傲慢了,谁理我?不得低着脑袋,摆出一副求融入的低姿态来么?酒是必须喝的。”   太上皇一脸调笑的模样,终于收了回来,顿了一下道,“那你也无需实实在在的喝上半壶,略沾一些便是了,帷苏,我很怕你受不住酒性,如此天寒地冻,你又连续熬夜,万一……”   崔闾摆手,“我知道分寸,果酒而已,并不伤人,行了行了,你放我先更衣。”   一口酒气,直喷的太上皇眉头紧皱,“你更你的,我又不会打扰你,哦,难不成我在这里,你还尿不出来不成?”   崔闾打了个酒嗝,揉了额头道,“我是嫌你叨叨。” 第112章   许多事情打好了基础,开好了头,再派个得力干将去协助执行,作为总策划人兼一府之主的崔闾,便多多少少能抽开身去干点别的事,以及觑着空隙休息休息。   想来也是,从来上面人动动嘴,下面人跑腿断,也就遇上崔闾这劳碌命,一手策划,一手紧抓,生生把自己忙成了陀螺,可能也就是被太上皇拉着去保川府那两天得了闲,只要在江州,困坐于衙署办公房内,那这一整天下来,各种公文、予手下的批复,以及衙署各房官员往来,各县县令随函文件,那是做不完的事,忙不完的活,案头公务只多不见少,且还不见有个结束期。   地上地下的基建工事,按轻重缓急分了区,一处处干下来,预期至少八年往上,且过了紧急需要开业的几处别苑商圈,那剩下的工事就无需累的百姓三班倒了,会恢复正常白日班,让人在工作之余也有消闲时间,并着带动一下银钱流通,盘活商贸经济。   且等天气一暖,盐场重启,劳力分配定然需要重新规划,是没有那么多人全都集中在盖房砌屋,修桥铺路上的。   再说现在这交通,除了几条官道能跑马过车,越往偏僻州府,那道越难走,车马行人想往外奔,山贼劫匪不是大问题,泥泞能过山越水才是阻断人潮流通的根本,这便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家门的原因。   修路,令车同轨,或有再将各驿站发展成为车马运输站,都属于太上皇未曾实现的理想。   没钱,无财力支撑,就这么简单现实。   那从地下城内起出的黄金,崔闾没动过,全由太上皇自己处置了去,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人,今天见一个,少一车,明儿见一个,又少一车,大半月下来,就崔闾心里浅浅估摸了一下,至少已经运走了大几十车。   嗯,黄金是没了,但太上皇身边的人,倒全都知道了他的存在,那衙署后院时不时的,会出现一麻袋一麻袋的各地特产,搞得崔诚现在都发愁怎么消化掉。   后来才知道,是那些来接黄金的手下,为了感谢崔财神的鼎力支持,特意从地方上带过来的,因为隐秘性的需要,他们不便现身,便一个个学了梁上君子,只不过一个偷一个送。   在第一车黄金从江州拉出去后,那散落各地的太上皇从属们,就都知道了他们家主子,薅上了一个特能生钱的朋友,从此,崔闾在太上皇这边的亲卫部属眼里,就跟闪着金光的财神老爷一般,必得敬着、供着、爱护着,知道他身体不大好,那后头投放的麻袋里,都捎带上了各地珍贵药财。   心意真真的特别实诚!   主打一个替主子卖好的意思,叫崔闾又好气又好笑,揶揄太上皇驭下有方,竟学的一个个有礼谦逊,上门拉黄金,还晓得给他这金主带伴手礼。   咳,太上皇表示对属下们的眼力见,非常给予嘉奖肯定。   之前太上皇还能满江州地界的蹿,顶着衙署幕僚的帽子,尽揽重要公务,因其与府台大人近乎形影不离的做派,倒也没在衙署官员们中间受到排挤,往来与各方交接事务时,都和和气气的有来有往,在衙署内混的人头脸熟,相当的如鱼得水。   可这情形,到江州彻底对外开放后,他反而受了拘束,那大批量往江州来的人中,不乏有曾经见过他的,别人且不说,卢昱至少肯定认得他。   因为他从退位离开京畿起,这年纪的样貌就没变动过,留在少年期的卢昱脑海里的形象,就他这鼎盛之年,再有其他一些曾有机会面圣过的世勋子,对这样一个靠纯武力上位的强人,那都是刻在灵魂里的颤抖。   基于现在这不便暴露身份的原因,太上皇便暂时停了往城内各处跑的差事,一气接手了之前答应崔闾的练兵事宜。   江州兵防薄弱,在清理了一批九门豪绅培养的势力之后,剩下的堪堪能维持海船运转,却是没有余力做护船打仗用的。   虽然目下江州近水域非常安静,打了东桑岛之后,连水匪都没有了,但再往更远一些的陆地上,是有国家势力的存在的,且江州自来靠海航贸易搂钱,失了这一门生意,那整个税收都将受到影响。   江州地面经营,地下宝库获取,都属于固定财力,怎么流通都在其间,而海航来的银钱,却似活水般,不仅能够带动江州经济发展,更是保川府以其他州府往外发展的触角。   是以,海航事业不能断,练兵事宜不能缓,便是江州本地征不足兵源,太上皇也要想办法往别处征兵。   北境的练军教头已经就位,那在北境小凉河驻着的一支水军,也被带了过来,但这还不够,按照文纹图所示,往更远一片的陆地,有不下大宁国土面积的外邦,且海业发达,近年有往他们这边来探的迹象。   太上皇是个对征伐战事有极大热情的人,以前有想头,但条件不允许,现在有了崔闾这个生钱篓子,他竟敢往更远处想了,站在船头眺望江水湖泊,心头不免有些激荡。   嗯,得征多多的兵,练多多的水军,造大大的海船,要是有能人给造出个军舰就好了,啧啧,那天命小东西,嘛时候给他穿几个理工男来呢!   因为城里不能去,他这些日子就泡在船上了,那些入江州来玩的纨绔世勋子们,被允许在城内逛,有些地下城也可让他们参观,但驻船所以及兵防等重地,是不许他们涉足的,因此,太上皇大可在这边出没。   崔闾得了空,开始将长孙崔沣带在身边认人了,难得能汇聚齐如此多的小纨绔们,也甭管他们把书读的到底有多烂,但只一条就是,他们的行止、谈吐,礼仪方面,都是值得人学习的,且重中之重的是,他们那圆滑的处事方式,看眼色行事的分寸感,都是崔沣从未受过培训的空白地。   真正混账混不吝的玩意,各家也不敢放出京,尤其是到保川府这个驻兵重镇来,一不小心就真会掉脑袋,如此,这头一批进入江州的,在素养上,都是经过各门当家人筛选过的。   他们不止是来玩乐的,也肩负着打探江州内里局势的重任,如此,与这些人混个脸熟,其实没多大坏处。   崔沣太安静秀气了,君子仪度有了,可性情里的随机应变到底少了些,在满京地界全属贵人姓的地方,太耿介直白的性子,遇事是会吃亏的。   崔闾也是后悔,他自己心有七窍,没事儿就喜欢瞎琢磨人,因着少年迹遇,一向不大愿意叫儿孙也如他这般算计心累,结果,时移世异,他的孙子竟然需要到满地人尖的地方去淌一淌了。   崔沣自从进过自家地库之后,整个世界都感觉颠覆了一般,跟着他爹每天下地库数宝贝,对照着古藉书上的名家字画品评,辩论真伪赝品,他爹甚至还拿了刻刀,让他随意捡了宝库里的石头练习,那一块块价值千金的刻章,好似平常石头般散乱的放着,包括满地的金银珠玉,直到他面不改色的一脚踩过去,照常能走路后,他爹才没强迫他用东珠串门帘玩。   但此后,他的衣食住行,开始更往豪奢里造,住处的摆设重新换过一轮,全名家字画真迹,古藉摆了一架子,什么玉屏、红珊、瓷器,尽数了往他屋里放,入眼全是珍宝,随便踢倒个凳子,都是玉石做的,害的崔执走路都走的小心翼翼,就怕踢坏个什么东西,碰倒个珍贵物件,卖了他都赔不起。   主仆两个接受着全面的三观重建,因为李博年纪到底小了,崔闾没允他同崔沣一同前往京畿,但许诺了等将来,有机会可送他往京里去求学。   于是,崔沣作为一府之主的嫡长孙,在崔闾不方便亲自接待那些人的时候,以主家代表人的方式,与那些人认了个脸熟,而崔仲承自认与他攀着亲,在这一过程中,处处关照着他,带着他与那些年长他近一倍的世勋子们攀谈说笑。   崔沣迅速的在成长,汲取着他从前学不到的人情世故,那些人一听他即将入宫给太子当伴读,甭管立场以后会怎么样,现在就是套交打感情基础的时候,因此,每日约着出门游玩,一起吃酒把妹,当然,崔沣过完年才十四岁,果酒可以少量用些,把妹就算了,有崔仲承在旁边帮他应酬着,倒也没有扫人兴,几日相处下来,倒也能混个宾主尽欢。   崔闾则每晚抽出一个时辰,将世家谱系上的大小家族,拎出来画出有关系图,以及各家门的姻亲关系,着重的捡着其间的利害和利益枢纽,往崔沣脑海里灌,告诉他当今朝堂的局势,中立派占了几分,对立方有多少,并让他凡事以皇帝为主,太子若调皮捣蛋过分闹腾了,他大可往皇帝面前说,不必太过憋屈自己,然后,给了他一封能震住太子的手书。   他没见过太子,但太上皇对于太子的描述,是相当的宠溺又无奈,曾言若他非嫡长,其实是个将帅之才,反倒三皇子是个善于读书的,二皇子喜美食,已经把自己吃成了个球,老四还小,目下不知道会往哪边发展,崔沣去了太子身边,也不知能歪将人摁在书桌上读书,但至少,太子身边再不全是一些军武汉子陪伴了。   如此,崔闾也好,太上皇也罢,包括将送长子往京畿里去的崔元逸,都全在这番忙碌中,迎到了一个超乎预料的好消息。   临江别苑的生意相当好,地下赌坊以及歌舞美人那边,也收获颇丰,二十天而已,以每天数万金的交易额,搂了好几十万,且随着后续往这边赶的其他州府二世祖们,或还将有更高的收益,且全都是真金白银。   崔闾给临江别苑立了条规矩,一律消费,概不赊欠,有能力你就来,我江州敞开了怀的接待,没实力的就不要为了虚名,来沾惹一身骚了,每天那临江别苑门前的消费金榜上,可都有当天的最高消费额度,撑得魁首的,获赠隔日消费八折优惠。   嘿嘿,他就是要把临江别苑,打造成全大宁闻名的销金窟。   吴氏也跟到了江州府,因为长子马上要离开她去到京畿了,虽说是给太子当伴读,却到底是要离了家的,她这几日收拾行礼,那眼睛都是红的,旁边陪着她的崔幼菱,也是安慰了又安慰,好不容易劝动了大嫂往热闹的街市上走,却没料刚出门就叫人撞了一下,差点崴到脚。   “怎么毛毛躁躁的?还不快给姑娘赔罪!”一把子清润的声音随后传来,却是长身玉立,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卢昱。   一身月白色披锦长袍,腰悬玉坠,皂靴踏过长阶,正正的冲着崔幼菱行了一礼,“家下人冲撞了姑娘,我代他给姑娘赔罪了,姑娘的脚还好吧?伤没伤到?”   崔幼菱红了脸,低垂着眼细声细气,“没有伤到,公子多礼了。”   说着避到了长嫂身后,吴氏尽管心情不太好,但面对这突然撞上来的主仆,亦存了小心应付心,忙整理了心情道,“路上人多,摩擦一下也是常事,公子不必这样,请!”   是个两方撂过,不准备攀谈的样子。   卢昱点了点头,起步让到了一边,看着吴氏护犊子般,将崔幼菱护着往前走,他面如冠玉的脸上,泛起一个笑来,眼神闪闪,冲着刚好回头的崔幼菱,展露出个花孔雀似的迷人微笑来。   江州府游玩的这几日,他已经摸清了崔府台家里的情况,这最小的女儿,嫁过人,生过孩子,可那又怎么样?高门娶妇纳妾,不看这个,有可能利用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,若然联什么姻呢!   这崔幼菱纳回门当个贵妾,也不算埋没了她的门第样貌。   此时崔闾当然还不知道,天命仍然按轨迹的,让卢昱遇到了崔幼菱,他安排的娇鵲,并没能如预期的迷到卢昱,至于胖虎那边,也似乎因为性格偏差,尚没有更进一步。   一个光棍一个鳏夫制定出来的美人计,考虑了方方面面,却因为不懂情爱二字,而出了偏差,人心可以算,情爱却是算不来的,天命弄不过这俩黑心大佬,它就紧紧抓住一个关键词,美人,只要把这俩大佬关心亲近的美人,找机会往天命男主面前送就行,总有一个能歪打正着。   就我打不过你,我也恶心死你的贱模样。   崔闾正在跟太上皇说和州的事,幺鸡去了和州,自然是惊动了毕衡,因为事前得了叮嘱,幺鸡也没说太上皇正在江州的事,只道一年一度的打沙匪活动开始了,他来带人进沙海里练练兵。   大白天的,太上皇也不好从正门进衙,裹了一身灰不溜丢的衣裳,飞檐走壁的掀了窗进门,然后还贴心的给人把窗户关好,再走到炭盆面前去寒气,等终于坐到崔闾面前后,才喟叹出声,“还是你这里舒服,我这些天在船上可把风吹腻了,看看、看看,我脸都吹黑了。”   崔闾眯眼瞅了一下,摇头,“你脸本来就不白。”   太上皇咽了一下,点头,“那是,从武之人可不比你们关门里读书的脸白,黑点健康。”   崔闾抬头斜睨他,“你是在点我么?脸白跟健康有什么区别?”   太上皇无语,强辩道,“多晒太阳就是对身体好,你别老躲屋里,那亭下摆几个火盆子一样办公,趁日头好出去走走,帷苏啊,荆南湿气很重的,你不把身体调养好,进去是会遭罪的。”   崔闾摆了摆手,“以后再说,你先看看和州的来信吧!”   太上皇的唠叨程度与日俱增,搞得现在样貌跟年龄极不相符,一颗操海了去的心,配着一副年轻面容,怎么看怎么滑稽,当然,崔闾是不会提醒他的。   他坏坏的想把太上皇这段表现,当成他的黑历史存下来,以后好尽情的嘲笑他。   太上皇摇头无奈的接过信,信中毕衡透出的意思,是想跟西番国做海盐生意,问他能不能再赊一批盐给他。   可能毕衡还没意识到,崔闾已经跟他起了嫌隙,竟然大刺刺的在信里跟崔闾说,西番国虽小,可他们那边的香料值钱,用盐与其交易,再倒卖到京畿和各州府,必然就是一项高利生意。   崔闾摇摇头,点着信道,“他这主意指定没与当今通过气,看来是想做走私了。”   太上皇为什么陈兵在和州呢?   想的就是有朝一日,会与西番国有一战,不提与那边做坚壁清野的策略了,但也绝对不会将盐业往那边发展的。   盐乃人体所需,食之才能生气力,太上皇巴不得西番国那边,因为缺盐导致兵源减损,国力孱弱呢!   毕衡所提之事,简直与资敌无异了。   两人正说着话,外面快步走来一人,站门外急声道,“大人,卫沂出事了。”   卫沂近日被他调去了临江别苑,总揽那边的账目,因此,他最近都在那边上衙。   崔闾让太上皇先避去屏风后头,冲门外道,“进来说!”   那人推门进来,低声道,“那许家的许泰清到临江别苑参赌,结果输狠了急眼,见到卫沂在那边做账房,便指着卫沂要让他代偿,卫沂不愿理他,让别苑的护卫们将人绑了去许家要账……”   崔闾打断他,“不是有规定,江州内的公子哥们,不许下赌坊参赌么?”   那人躬身,“许公子是跟着卢大公子进去的,管事们不好拦……”然后就出事了。   崔闾冷了脸,“卫沂怎么了?”   那人更低了身子,“卫沂被暴怒的许泰清踢到了肚子,流……流了很多血……可能、可能……”   他鼓足了勇气道,“大夫说可能会死。”   卢昱果然不老实,他看出了临江别苑的经营用心,于是,结交本地富绅公子,引他们一起去赌坊参与豪赌。   一但裹挟进的江州富绅公子们多了,于崔闾治理稳定江州而言,是个不小的麻烦,他有意,或者无意的,在搅弄江州局势。   江州越稳定,他们越没有可插足的地方,只有打破原住民体系,才能有他们的发挥余地。   比如,引诱那些江州本地富绅,入临江别苑赌一赌,输光了家当,那他们这些外地来的豪绅,才有机会好收购这些本地的产业啊!   这许泰清本该在家为科考苦读的,没料竟然叫他勾了出来,真真是很有本事一人。   崔闾冷了眉眼,吩咐道,“再多叫些大夫过去,本府马上到。”   等那人退出门,太上皇才绕出屏风,叹息一声道,“那小子……”从小就不简单,果然,就不是个好相与的。   崔闾哼了一声,垂眉呷了口茶,“这么惋惜?我帮你把他争取过来?”   太上皇直觉这话危险,忙摇头,“没有惋惜,他再厉害也没有帷苏你厉害,我这不是感叹天命男主的能力不简单么,哈哈、呵呵,那个,我去看看和州的信怎么回?”   得,看信时刚生起的气怒,直接没了,气势全无。   崔闾撂了茶,起身,“你回船上去看吧!我去一趟临江别苑。”   太上皇不满,“我才刚从船上下来,打的江鲜还在后厨呢!”   崔闾捋了把长袖,整理好衣冠,“没空,本府要重新去会一会……你嘴里的好小子去了。”   太上皇:……啊,这小心眼的小老头,我就不能称赞别人呗! 第113章   冬季衣厚,又加之卫沂刻意遮掩,来来回回都穿的大衣裳将身体严密罩住,每日从别苑侧门出入,戴着大帽兜低调又低调,这才没惹来新入江州的,一众世勋子们的惊奇围观。   江州内的百姓已经对男子有孕习以为常,便是街上偶遇,也当了平常对待,再加之一件件一桩桩工事启动,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上工做活挣钱上,便是消闲时刻,也有许多新涌入江州的好物等待挑选,自爆蛊祸事宣扬,到之后一系列的平定举措,中间隔了好几月,该新鲜的、该嚼舌的、该指指点点窜门八卦的,都已经过了那个高锋期。   过了新鲜谈论期的事情,哪怕再是惊天异闻,也没人再有大惊小怪之感,且能孕子的男性,又不止卫沂一个,后头还发现了好几个,有情投意合的甚至办了酒,且有衙署府台大人亲自盖了章的合婚书,谁敢指着他们骂妖孽?人家也是受害者好不好!   如此内部消化完余波后,又有锁江通船的一段缓冲期,这江州本地居民是彻底接纳了第三性,并不以为奇,且日常也没觉得人家有什么不同,照常往来说话办事,也没多出一个鼻子两个眼,甚至有只生了独女的人家,还上杆子找这样的男人入赘,时间一长,自然就生出双边需求者。   而卫沂的存在,就是他们这群不幸改了体质者的希望和代表,证明衙署官方对他们的认可,不以任何歧视行为的,承认他们的存在,是他们这些人凝聚起来的主心骨。   他这边一出事,就有许多与其同性向者赶了过来,其中不乏有挺着孕肚的,全都焦急的围在临江别苑侧门边上,等着进进出出的大夫报告卫沂情况。   等崔闾车驾停在临江别苑门口时,那里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,新近进入江州的客人,一大半当然都是世勋纨绔子们,他们聚在一起,声音嘈杂,激烈又兴奋的谈论着这一大新鲜事,而旁边侍候的小厮奴仆们,则淡定的捧着酒水果盘,从中间来回穿梭,有被人拉住询问这一异相的,反还得了这些伺候人的惊诧。   真是没见识,男人有孕怎么了?有些男人不能生娃,还怪到女人头上的,你们怎么不惊诧了?恐怕一个个讳疾忌医,硬不敢声张吧!   府台大人可是严正声明过了,这些改了体质的男子,是上天以防人类灭绝,储备着当替补用的,结果一不小心提前泄露了,这才叫他们江州先人一步的占了这个好处,别地想要还没有呢!   崔府台在江州百姓心里,不说是超越皇室的存在,却也绝对要比朝廷任何大官强,若然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里,就令他们的日子翻天覆地的好了起来了呢?朝廷哪个官员能干成他这番伟业了?往前数百年内的府台,也没人做成他的这番功绩,所以,崔府台说什么就是什么,哪怕他指着老鼠说是虎,那就是虎,看谁敢说不是。   那些新入江州的人傻眼了,这一个个的怎么回事?居然对崔府台有着这样的迷之崇拜!   旁边一直做与人交谈状的卢昱,实则耳听八方的注意各人神态表情,以小见大的再次确认了,他这几日在江州城内逛过后的感受。   他没感觉错,这整个江州的百姓,对崔府台异常崇敬信任,且听不得有人妄议崔府台半句不好的话。   崔府台把江州治理的不说铁板一块,至少也有叫人起了油泼不进之感,若然他也不会对突然上前来攀谈,眼中就分明闪着巴结算计之意的许泰清起了心,给了他机会成功自以为是的,攀附上了自己。   他就是想看看江州城内富绅们,对于临江别苑的态度,以及对于崔府台治下,有没有空隙可钻的试探。   这一试探,他便沉了心。   那些被他私下叮嘱了,以交好为名目,拐带本地富绅公子入场玩乐的人,回来反馈,一开始本地公子们是不肯来的,等隔了一夜后,他们又肯了,后来通过套口风,才知道,是得了家里长辈的首肯,说是来给崔府台的生意撑场子的。   崔闾下马车,身边立刻便围上了一群本地富绅,他们得知自家孩子可能惹了麻烦,一个个特地丢了手中事务,赶来解释的。   就说一个意思,本地富绅公子若不参与别苑项目,长久是会叫人起疑的,他们感谢崔府台的爱护,生怕叫他们在别苑里花太多,但作为江州治下子民,他们有义务和责任,帮助崔大人将生意支撑起来,家里孩子手中银钱有他们把控,断不会发生倾家荡场之惨事的。   崔闾没说话,只裹紧了身上大氅点了点头,“各位好意本府心领了,诸位先回去,回头本府再设宴款待,嗯,本府先去看看卫沂。”   面前让出一条道,崔闾抬脚就走。   他当然不会告诉这些人,计划之初,太上皇就恨不能把他们全算进去,一网打尽,分了他们手中的宅院土地,是他怕步子太大,再搞出事来,制止了太上皇像改革北境那般,一杆子全抹了贫。   江州和北境是不同的,前者的豪奢程度,比之皇族丝豪不屈,而北境贫富差距非常有限,因地广人稀,宅院就不值钱,可江州不是,内城寸土寸金,且家家埋有地窖,都是祖辈积累的巨富。   当时刚抄了九家门子,正是人心惶惶之时,那居住在内城的富绅,有一个算一个,按理都该与九家算个勾结联通罪,可最后为什么放过了呢?   □□!   受九家牵连的兵防,当时就损了一半,武弋鸣带的保川府兵,在江上那一仗打的损兵折将,那剩下的富绅若知道自己要一并被清算,定然是要拼死生乱的,不说引东桑岛海寇上岸,就他们自己家里养的佣兵护卫,就能把江州一地手无寸铁的百姓,全给杀翻。   难道让他接手个空无人烟的江州府?   是以,最好的办法,只能是徐徐图之,一点一点的、不动声色的,吃掉他们手中的地盘。   卢昱他们想搞事情,吞并江州富绅,换他们自己来补位,崔闾还想蚕食这些九家门的残孽,来彻底把江州改革成太上皇心目中的家乡呢!   本质他们是一样人,不过用的方式不同而已。   一个明显的揣着不怀好意之心,故意叫人引着这些江州公子下场,引起江州公子身后长辈们的怀疑警惕,一个则打着为其好的名义,在别苑开业之初,就召了城内富绅开过宴,说明了起建别苑的真正用意,叫他们约束好自家的孩子,可别被人带坏了去。   那个语重心长,直把这些因为九家清算风头过后,还有些忐忑的富绅们感动的,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,绝对不会叫家里孩子们搅了府台大人的大业,然后转头,就各拿了一点小银小钱,让家里那些不成气的,觑着机会,去别苑给大人撑撑场面,把生意氛围烘托起来。   一个个都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,很知道怎么做,才能既不违背大人叮嘱,又能恰到好处的向大人卖个好。   看看,做生意和气生财,谁还能拒绝送上门的钱呢!再说,叫孩子花销的那点银钱,九牛一毛而已。   能在大人心里种下个懂分寸,懂行道的好印象,这点钱花的值。   崔闾跟这些堵门请罪的富绅,背对背走远,迎面正与卢昱对上眼,双方立即展现出了一派谦和交涉,后者紧脚上前,躬身行礼,“崔世伯,真真是小侄失误,没料那个许泰清,竟如此脾气秉性,更加……更加没料,这江州竟然……咳,竟然有男人也能生子的惊奇事,请恕小侄实在是孤陋寡闻了。”   有崔仲承在,后又有崔沣跟上,卢昱便顺杆爬的,称呼起了崔闾为崔世伯,本来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就能连上一支亲,他又起了纳崔幼菱为贵妾的心思,这态度上,自然便更谦逊了几分,哪怕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崔闾,可大家子弟面上功夫涵养十足,就是能做到背后捅刀子,当面当无事人似的做派。   崔闾眯眼受了他这一礼,直等他将话说完,才略一抬手道,“卢世侄倒无需如此,各人千面,便是相处久了,还有识人不清的情况发生,何况这许泰清你又才识得几日呢?他便有错,本府也不会迁怒于你,卢世侄放心。”   却是没空跟他解释男人生子这事,况且,依卢昱的心性,怕早打听清楚了。   倒是引诱江州公子下场入局之事,崔闾笑的一脸高深,若将来有机会,他得为此摆上一桌,特谢卢公子的鼎力相助。   沾了赌字的下场,无须多言,众皆有所预料,他期待的,亦是他所期待的,况且,他这局设的,又不知比卢昱想像的大的多的多,何止一地纨绔子,整个大宁的纨绔子们,都在他的毂中。   崔闾绕过前壁墙,身后跟了一众世勋贵子们,他们之前被护卫拦在了前院,现在跟着崔闾后头,护卫自然就放了他们过去,一行人除了脚步声,竟全收了议论,伸长了脖颈的,兴奋又期待。   偏院属于账房办公地,一般禁止人进,但此时,里面来来往往全是人,大夫和接生婆子,以及仆奴们端着血水往外奔的,还有女孩子的哭泣声,嘈杂混乱,搅得人心慌。   崔闾脸色沉沉,站在院门口上,提气用不大却低沉到足以震摄全场的声音道,“除了大夫和稳婆,所有人,全部贴墙站好,不许出声。”   他一来,混乱的场面就陡然有秩序了起来,那哭泣的女孩捂了脸上前跪下,崔闾这才看清,原来竟是卫沂的大妹妹,他低眉道,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,先收收声。”   接着,叫了其中一个大夫上前,问道,“卫沂怎么样了?人可还清醒着?”   那大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,跪地上回道,“时醒时昏,大人,这……这,咱们没接生过他这样的啊,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无从下手……”   崔闾弯腰将人扶起,安抚他道,“本府知道,他这也是此地头一例,不怪你们,无需害怕惶恐,本府带了一个人来,她知道怎么做。”   说完,回头望了望,“人来了么?”   所有人奇怪的跟着他一起回头,就见远处正拉拉扯扯来了两个人,一个满头大汗,正求爷爷告奶奶,一个正端了碗燕翅海鲜粥,吃的头都不带抬的。   却正是已经过了江,猫各角落找吃找的不肯回太上皇身边的胖虎,可怜陶小千带着两队人,满犄角旮旯的找啊,终于找着了这姑奶奶,结果,这姑奶奶硬说她的粥没好,就不肯走,就非得守着人灶台,没奈何,他带着兄弟一起帮人家老板烧灶,直把粥给熬出锅了,这姑奶奶才肯动身,一路上还得护着她的粥不能撒了。   这造的什么孽啊!   胖虎一现身,周围人哄一声就炸了,他这脸,满江州人可太熟悉了,当初若不是她,这致男人怀孕的玩蛋蛊就不会炸,那里面的卫沂就不用受这一遭苦,所有人,刷刷的全部往后退了一步,跟挨着这姑奶奶会立马怀上一样,那叫个惧怕。   卢昱意外的看着消失了好几天的姑娘,又注意到了周围人的态度,一时对“纪百灵”更加好奇了起来。   胖虎被扯到了崔闾面前,就见眼前出现一只手,夺了他手中的碗,然后强硬的将他往前一推,命令道,“去救人,若把人弄死了,哼……”   一副你命也不长的样子。   胖虎摸着脑袋,觉得这人今天态度有些奇怪,明明之前对他可温和了,怎么这会子说话硬邦邦的,还语带威胁,这不像是他认识的崔大人。   崔闾眯眼,他总不能在人前,对“纪百灵”展现亲近和蔼来,于是,又加强了语调,“去救人,要活的。”   胖虎一脸懵的被推进了屋子,卫沂已经眼神涣散,全然没了力气。   他来来回回看了两遍,然后卷了袖子,冲旁边人道,“你们都出去,没有我叫你们,都不许进来。”   等周围人全部走了后,他上前扒开卫沂的眼睛,凑上前去问他,“你孩子还要不要了?喂,你醒醒,你孩子还要不要了?”   他摸了摸卫沂的肚子,咕咚一声,咽了下口水,小声道,“要不要的也没用了,孩子都叫你憋死了。”   说完,掀了卫沂的衣裳,露出肚脐,小嘴往上一凑,就将卫沂肚子里的那滩血水,给吸走了,完了一抹嘴,喟叹一句,“主子真是不够意思,早弄些幼蛊化胎叫我补补,我早成年了,不至于熬到现在,还是个幼年体。”   他说的自然是所谓的龙相,但太上皇一直认为那化胎进补是邪道,别说早前没有,就是后来知道李雁有这外挂了,他也没想过弄来给胖虎进补,没料这次却歪打正着的,叫胖虎进了一道。   卫沂昏昏沉沉间,就觉得身子一轻,人就彻底陷入了黑暗里。   胖虎则开了门出来,冲着崔闾笑眯眯道,“你早说呀,这好事,下次还来叫我,行了,人没死,我走了。”   说完,就夺了陶小千手里的粥碗,还冲他龇了一嘴牙,竖着小拳头威胁,叫陶小千直想翻白眼。   卢昱却拦住了他,笑道,“纪姑娘,真真是巧了,没料姑娘竟然懂医术?”   胖虎一顿,眨了眨眼,咽下了关你屁事的话,而是放轻了声音道,“略懂一点点啦!”   呵呵、呵呵,差点忘了主子交待的事。   他缩了缩肩膀,眼角余光瞟见旁边的崔闾,老老实实开始走剧情,“卢公子怎么在这里啊?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?你要请我么?”   崔闾:……女孩子的矜持呢?   胖虎:我又不是女孩子。   卫沂的大妹妹得到了准许,一脚冲进去看她大哥了,崔闾隔着房门看了一眼,这才有空问道,“许泰清呢?”   旁边别苑的护卫道,“关在柴房里呢!”   崔闾甩了把袖子,哼了一声,“带隔壁院里去。”   他要看看,这到底穿来个什么东西。   那边卢昱正带着胖虎往外走,边走边问,“男子有孕,是怎么弄的?生孩子时跟女人一样么?还有,所生子嗣与正常孩儿有什么区别?”   胖虎一脸无语,不耐烦答这蠢问题,但又不得不耐下性子道,“跟女人一样的方式受孕啊,你们人……不是,你们有钱人不都爱男风么?我大哥说了,爱人家就娶人家,嫌弃人家不能传宗接代,现在不也有这功能了?你们怎么一副大惊小怪的,不该高兴激动么?而且呀……”   听的跟在后头的一众纨绔子们耳朵都竖了起来,胖虎摇头晃脑,“有些男人呀,生来子息不丰,在女人身上种不了胎,在这些改了体质的男子身上有八成能得子,呵呵,可算是解了女人不能生的污名了。”   她说完,也不顾身后一众男人的尴尬,自顾往堂内一张桌前坐下,拍着桌叫道,“把你们这最好的酒菜端上来,账全算在卢公子头上。”   主子说过的,天生精弱的人这辈子得子概率,跟他化龙一样艰难,哼,这卢昱别看长的人模狗样,竟然是个弱精症男。   吸了卫沂胎精的胖虎,现在靠鼻子嗅,就能嗅出一个人身上的精血气,是旺还是衰,刚才有那么一瞬间,他就嗅到了卢昱身上的死精味,这小子,昨天必然流连花丛了,且完事都没梳洗。   咦~脏死人!   那边,崔闾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许泰清,多日不见,他的眼睛已经被酒色财气,浸染的浑浊了不少,望着崔闾瑟缩了一下,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。   崔闾坐在护卫搬来的椅子上,突然就觉得没有必要与他周旋了,直接单刀直入,“你是谁?若你不说,我将以你身负邪祟之说,施以火刑。”   许泰清一个机灵,抬头呜呜呜,崔闾挥手,旁边护卫立即上前扯了他嘴里的布条,他大喘了一口气,跪地叩头,“大人,大人,饶命,我……我,不是邪祟……”   ……   衙署后院,整治了一桌子美味江鲜的太上皇,终于等到了回转的崔闾,只见人面无表情的进门,木着脸解身上的大氅,又开始脱外头的袄子,期间始终一声不吭。   太上皇上前,顺手接了他的大氅,又替他除了风帽,见人开始弯腰脱靴子,忙又抬起胳膊,示意人扶着他做支撑,免得歪倒。   崔闾看了他一眼,甩了靴子往屏风处走去,里面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,他梳洗了一番,尔后才终于松快的叹了口气,在太上皇的注视下,坐到了桌边上。   太上皇给他夹了一块子清蒸江鱼,等看着人吃了后,才关切的问道,“怎么了?”   崔闾抬眼,一副吞了只死苍蝇的模样,“那许泰清……”   说着顿了一下,抬眼注视着太上皇,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,直把人打量的莫名其妙的,才开口道,“是后世一个专门研究史文的学生……”   太上皇不解,这跟用那副眼神看他有关系?   崔闾面无表情的塞了团鱼肉,“有野史言,大宁武皇帝不好女色,是因为本身就不爱女人,他是1,因为没找到合适的0,所以就一直单身。”   然后,这个“许泰清”接近卢昱,参加科考,一心想往上爬的目地,就是想去京畿,靠近皇帝,打探太上皇的去向,他坚信太上皇仍健在,并且愿意为爱做0。   他讨厌卫沂的原因,就是因为有卫沂的存在,就证明他曾是个1,会因此跟太上皇的感情受阻碍的。   “噗~咳咳咳……”   太上皇呛的天昏地暗,整个脸都呛红了,扶着桌子站起身,满屋子找刀。   我刀呢?   老子的刀呢?   敢这样编排朕,老子诛你九族! 第114章   许泰清被关了起来。   许家到处托人说情,在打听到这事由府台大人亲自处置后,便知道他大概率前途不保了。   府试第一又怎样?   但被府台大人亲自盖上品性不佳,重伤衙署署官,且这署官还曾与其有着那样的关系,就更显出其心狠手辣、毫无人性的恶孽心性了,被家族放弃简直是必然。   只其母到底生了他一场,拿出毕生积蓄,想要减轻他的一些罪孽,甚至还亲自去到卫家,哭着跪倒在卫沂脚下,求他看在与许泰清往年的情分上,向府台大人陈个情,替许泰清减轻些许刑罚。   曾因嫌弃卫沂,觉得他哪哪都配不上自己儿子的许夫人,现在简直悔不当初,若非她从中阻挠,说不得再过几月,就能抱上孙子,儿子前途也一片大好,现在弄的家中愁云惨淡,许泰清刚刚出事,她家老爷就枕待着扶持庶出子上位,这对于她来说,不啻于剜心之痛。   卫沂身子还没养好,一张白如纸的脸上,倒并无多少悲痛,孩子并非他所盼的,只是来了便留了,现在失于他亲父手中,倒似说明他们本就无缘一般,不出生似要比强留来的幸运,他垂眼望着哀求痛哭的许夫人,面上无波无澜的动了动嘴唇,“许夫人请回,此事恕卫某无能为力。”   许夫人一张满是憔悴的脸上,又陡然转成了一丝恨意,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卫沂咒骂,“都是你,都是因为你,我儿从遇上你开始,就没有遇过好事,你个灾星、贱种……”   卫沂的大妹妹气的一头往许夫人身上撞去,结果被许夫人身边的老嬷拽住了胳膊,啪啪两巴掌抽的眼冒金星,那小妹妹见状也扑上去要解救姐姐,跟许夫人带来的仆妇撕巴了起来,到底两个小女孩人小力薄,不是对手,叫许家来的人打的没有还手之力。   周围听到响动过来的人一看,立即出声指责了起来,却碍于许家的威势不敢出手相救,卫沂气急攻心,本就苍白的脸上,更没了血色,头晕目眩浑身发软的几欲倒地。   正喧闹的不像话,卫家门上就来了一队人,清朗的声音透着高高在上的威严,人未到声先至,“卫大人好歹也是衙署官员,虽品秩不高,却也食的州府俸禄,怎容人如此这般作贱?来人,把这些人绑了送官,本公子倒要瞧瞧,这是哪家的门子,竟然敢如此不遵王法。”   一袭锦衣长袍,身披墨色狐毛大氅,脚蹬小鹿皮镶碧玉长靴的卢昱,从门外缓缓走进,对着手下人摆摆手,面容沉静不容人置疑道,“拿了我的名贴,去与崔府尊报一声,本公子倒要看看,这许府到底是有多大本事,竟敢在江州如此横行霸道,竟全不将衙署官员放在眼里了。”   许夫人狂乱的脑子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,看清来人是谁后,忙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的扑上前抓着卢昱的袍角,连连哀求,“卢公子、卢公子,求你救救我儿吧!你们不是朋友么?你求求他吧!”   许泰清巴结上京畿世家大公子的事,许家可当成个荣耀宣扬呢!   卢昱却对许夫人的哀求无动于衷,示意左右侍卫将人拉开,扫尘灰一样的扫了扫衣角,声音淡淡,“这位夫人,想跟本公子攀交当朋友的人多了,你家公子……他配么?”   说完轻哼了一声,表情轻蔑又鄙夷,“不过是看他巴结人的样子可笑,带着调换一下心情而已,在本公子眼里……他跟我府里养的狗差不多,朋友?为免太给他长脸贴金了。”   他的表情刺痛了许夫人,待要张嘴尖嚎,却叫人捂了口鼻,拖拽了下去,卫家小院瞬间清空了一批人,卫沂的两个妹妹披头散发的从地上爬起来,尖叫着要去扶将将要往地上跌倒的卫沂,却叫一身高腿长之人抢了先。   卢昱长腿跨出几步,一把将卫沂接进怀里,从荷包里掏出一粒补气血的丸子塞他嘴里,又吩咐他旁边哭泣不止的小姑娘,“去烧些热水来,你兄长暂时不会有事,我的人已经去叫大夫了。”   卫沂的身体便如纸一般轻盈,裹着一袭白色里衣,胸膛微弱的似没了般,偏他男生女相,本就身子骨小,便再消瘦,也有着区别于女子的娇柔,抱在怀里却是另一番滋味,介于男人与童女之间的风情,就……怎么说呢,似一朵倔强的小白莲,让人想要爱怜,又忍不住想要攀折。   卢昱抱着人后,总算是明白了那些好男风的兄弟们的心思了,跟美人入怀全不同的体验,一种叫人忍不住想要征服的欲望。   雄性对雄性的那种,特别是对方才情身份还不低的时候,更叫人起了征伐欲。   他就是冲着卫沂这体质来的,真真是好奇死了,包括他身边一同来的其他纨绔子,今天若不是他来,也会是别人来,只不过因为他的身份,所以卫沂这边,便是他了,其他人想要浅尝如此神奇体质的,自然要往别处去寻。   卫沂并猜不透此人来的目地,但他知道,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,还失了腹中胎儿的罪魁祸首,除了许泰清,就是眼前这个卢昱。   他倒进这样一个陌生的怀里,本能是排斥的,然而,他并没有力气推开人,等感受到这人拢住自己身体的手中,传来那不同寻常的热力,他突然气笑了。   悲凉、愤恨、憎厌,然后,他做了一个违反自己本心的举动。   他把自己深深埋进了这个宽厚的,并没有什么良善之意的怀里,体质已然不能改变,他却要看看,能用这副身体办成什么样的事来。   卢昱,卫沂咀嚼着这个名字,在陷入黑暗前狠狠咬牙,“我要让你为自己的自大,付出代价。”   卢昱只知道卫沂是吊着车尾进的府试名单,却忽略了他当时的身体情况,许泰清那样忌惮他的才华,连崔闾都说过,来年的会试,不定谁能摘得桂冠。   他只看着人柔弱如女子的身体,却不知这副身体里,蕴含着怎样坚韧不拔的力量,是能拉着两个妹妹从泥潭里爬出来的,向死而生的不屈力啊!   崔闾惊异的听完了秋吉的汇报,与太上皇眼对眼的惊疑不定。   因为太上皇不方便现身人前,秋吉便成了他放出门的眼线,每日领着兄弟们在城内盯人,对每个有世勋背景的纨绔子的行踪了若指掌,卢昱就是由秋吉主盯。   前次因为卢昱偶遇崔幼菱,还叫崔闾暗暗提了心,结果没两日,这货竟然又盯上了卫沂,一时间倒是搞不明白这人的想法了。   太上皇气怒过后,到底收回了理智,派了胖虎去地牢里看许泰清,它能将纪百灵身体里的魂挤出去,就应该也能将许泰清身体的家伙挤走。   胖虎很高兴终于能有一副男性身体给它了,跳着脚去了地牢,结果小胖虫的身体刚钻进许泰清身上,就被弹了出来。   那倒霉的许泰清,被个后来者压在识海深处,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,奈何身体叫别人占了,他没办法调动,胖虎这甭打正着的,却是解了他灵魂禁锢,一下子把他给放出来了,重新夺回了他自己的身体。   胖虎想换身体的愿望落空,整只虫都郁闷了,现在还躲在厨房里大快朵颐,用美食来消解悲伤呢!   崔闾本来还在想着怎么找个名目处死许泰清,光伤人事件可不能随便处死一个有功名者,结果,卢昱那边就搞出事来了。   他与太上皇眼对眼,都不用开口,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。   得了,许泰清不用死了,放他出去,依他对卫沂的在意度,甭管卢昱是什么身份,他这傲慢的性情,都敢上去算计一波。   二人碰了一杯,相视一笑,有种稳坐钓鱼台准备看戏的老狐狸样。   于是,许泰清被打了二十大板,又收了许母送来的赎金,就被放回了家。   崔闾眸光沉沉,咂磨着嘴,“娇鵲和胖虎这边,似乎都没什么进展,卢昱这感情线现在乱七八糟的,天命那小蠢货不会见人太多,搞不明白了吧?”   本来是循序渐进的感情线,现在汪汪的一股脑的全涌上去,这人是活的,又不是个物件,可不就感情线歪了么!   太上皇拧眉也很犹疑,“没听说卢昱好南风啊!”   莫非天命小蠢货就为了避开他们,特意安排的感情线大礼包,干脆给卢昱另辟蹊径的另开一条感情线?   啧啧,要这么个安排的话,这天命男主目测有点惨,连自己的性向都是不由己的。   崔闾似笑非笑,揶揄着某人,“本朝也没人敢把太上皇的性向,往歪里想啊!”   不照样叫后世人歪歪了?可见好不好的,不在听说,而在所做。   太上皇脸一下就黑了,额头青筋隐有暴跳的迹象,咬牙,“回头我就命皇儿让史官,在上皇起居注上,用粗红朱笔写上大大的直男两个字,每一本都要加粗笔写上。”   崔闾噗一声扶桌哈哈大笑了起来,看太上皇破防真是太好玩了。   他抹着眼角渗出的泪,笑着劝他,“你好歹也去流连流连青楼楚馆,做下些风流韵事,便给史官编纂,也往红袖添香、美人在侧上编呐!”   如此,也不至于叫后世人歪想他是因男拒女啊!   太上皇气的拍桌子,“老子就不爱那个,打仗收拾地盘,连睡觉都没有时间,我上哪来的闲心去逛窑子?再说,你不也身边没人么?呵呵,以后说不定也有人如此编排你。”   崔闾顿了一瞬,与他对视,双双打了个寒颤。   许泰清回府,伤都没养,就去了卫家,正碰上守在卫沂床头的卢昱,两人正神色温和的说着什么,气氛轻松、谈笑彦彦,他一下子就红了眼,推开来拦他的两个小姑娘,冲到卫沂面前,急声辩解,“踢打你之人不是我,卫沂,那不是我,我是被……”   秋吉矜矜业业的一日三回报的,将许、卫、卢三人的动向往崔闾跟太上皇面前送,娇鵲那边彻底留不住人了,胖虎这边也懒得动,卢昱在与许泰清的夺人大战里,竟然渐渐尝到了心动的滋味。   两位旁观者,也算是情爱上的小白,这才恍然大悟,哦~原来这就是天命小蠢货理解的爱情线!   有争夺,才有胜负欲,抢来的爱情才香?   两个脑力超绝者表示不理解,但不防碍他们一边看戏,一边安排手中事务。   崔闾在信中驳斥了毕衡的提议,告诫他勿要与皇令背道而驰,且作为知交好友的最后一次严正提醒,以后便再不要私下往来了,一切公务请走正式公函,算是明面上彻底撕破了脸。   太上皇对毕衡也是好一番叹息,但此人已经违背了当年初心,能不寻机治罪,已是对他这个年纪的老臣最大的宽恕了,再要重用,怕是不能了。   头一批淘换到珍宝的纨绔,在逛遍了江州城后,便陆续开始收拾行囊,准备打道回京,崔沣也将会随着他们的队伍一起上京。   大家子出行,车马护从都是顶尖的,虽然崔闾肯定会为长孙提供非常好的保护,但若能与那些人一道走,借着掩饰一番豪奢装备,也是好的,毕竟刚入京,能不招人眼就不招人眼么!   卢昱却是意料之中的留了下来,他在卫家旁边赁了一处院子,每日打着上门讨教学问的借口,与卫沂打的火热。   卫沂白日上衙,晚上便与其饮酒闲聊,偶尔还要应付上门纠缠的许泰清,日子过的相当精彩。   崔闾在他身体养的差不多,上衙头一日见了他,人家也不娇情,到了他面前就地一跪,先谢了他的救命之恩,尔后,抬眼瘦的不足巴掌大的玉白小脸,薄唇轻启,“沂,愿为府尊马前卒。”   太上皇此时又做了宁先生的打扮,在衙署内他当然是来去自如的,认识卫沂也理所应当,此时便陪在崔闾身边,对着下首跪拜的卫沂道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卫沂身上的官服已然不合身了,一场病差点要了他的命,衣裳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,仰脸望着太上皇惨然一笑,“宁先生,卫沂,再不愿为人鱼肉了,我想做刀俎,可是卫沂知道凭我之力,尚没有任何可能,所以,卫沂愿为府尊手中刀,去斩尽一切阻力。”   崔闾端坐正位,挑眉,“本府并未有什么大志向,亦未有什么阻力,卫沂,你思虑太多了。”   卫沂忽然就笑了,这一笑,竟带了西子捧心状,堪称绝美,他抿唇敛目,悠然道,“府尊大人,好歹卫沂也做了临江别苑半月账目,您虽然什么都没说,可内中指向,只要细心就不难猜,连卢昱都能顺着蛛丝马迹开始怀疑您的用心,我这么用心在公务上,又如何不能窥得一二真相?大人,卫沂不求任何奖赏,只求大人能将卫沂的两个妹妹,安排到滙渠大宅里当个婢子,如此,卫沂此生便无可惧了。”   滙渠崔家大宅,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,卫沂知道这是能为两个无依无靠的妹子,能谋的最好的出路了。   他不想活了,只想拼着这副残躯,拉着害他、谋他之人一起死。   崔闾没说话,卫沂很聪明,很骄傲,可他的迹遇太令人唏嘘了,他无法轻飘飘的劝他放下,放过自己也放过旁人,去过自己的日子,他从卫沂的眼睛里,看到了决绝。   半晌,崔闾才道,“你起来说话。”   太上皇亦未出声,看着卫沂单薄的身体,和挺直的脊梁,知道这人是只留了一口心力在撑着,他必须找个支点,才能继续往前行,他需要一个活着的理由。   崔闾道,“卢昱不好应付,周旋在他身边,你要小心,卫沂,本府无需你去刺探世家动向,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行。”   在卫沂望来的眼神中,崔闾道,“看住卢昱,让他在十年内无法参加殿试。”   蹉跎掉卢昱十年鼎盛期,让世家二代子们无法成长起来,就够他跟太上皇接下来的排布了,否则,打了世勋当代掌舵者,起来的二代子,尤其以卢昱为首的一批优秀子们,又不知要花多少年功夫来消除隐患了。   卫沂,确实要比他们一开始安排的娇鵲和胖虎,来的更适合些,凭他的聪明才智,是能够在不动声色间消磨人的。   太上皇跟后头接道,“你的两个妹妹,我……跟大人会给予最好的生存保障,不会让她们为奴为婢,亦会请了先生教导她们,将来若你能活着回到江州,或许会有机会,亲自送她们出嫁。”   卫沂眼含热泪,再次给崔闾磕了一个头,“多谢大人,卫沂必誓死完成任务。”   等卫沂走后,房内气氛有些沉闷,崔闾沉默半晌,扶膝起身往门外走,太上皇紧跟而上,两人站在廊檐上,不约而同的盯着天上。   崔闾先开了口,“卫沂这命运……是改了么?”   太上皇道,“应该吧?”   崔闾再次开口,“那他是不是得有天命女主的待遇?”   太上皇嗯了一声,眯眼盯向天上,“我们那有男男文,他这套路,应当走个主受文?”   崔闾跟着道,“那论坛里还说有带球跑呢!他能带个球不?”   其实根本不用问,就卫沂那个易孕的身体,唉!   太上皇斜眼,“你懂得还挺多?”   崔闾紧了紧身上的衣裳,他出门没拿大氅,“过奖过奖,全是你的迷弟迷妹们熏陶出来的,他们不止一个做梦跟太上皇你来个……带球虐恋……”   太上皇:……真哪壶不开提哪壶!   天上终于受不住盯的,开始打起了雷。   崔闾点点头,“小蠢货答应了,有球、主受。”   太上皇冷哼,“算它识相,走,回屋,别再冻病了。” 第115章   崔闾和太上皇排布了目前所有布局,发现除了卢昱那边外,其他地方的环节都还在线上,没有出现意外的不可控状态,这对他们来讲,算是个非常好的发展。   太上皇摩搓着下巴,“既然胖虎没用了,那纪百灵也可以消失了。”   胖虎版的纪百灵,虽在卢昱面前打了个脸熟,但到底因为小胖虫的性格原因,没能达到预设效果,除了没叫它在卢昱面前显露生子秘术外,也有这小虫实在迎合不了人类的趣味造成的。   怎么着都是太上皇养大的虫崽子,性格里本身就具备了藐视一切弱小可怜者的存在,搁它眼里,除了太上皇,就没人值得它好脸,它是虫界的王者,养它之人又是人界的王者,肯与卢昱虚以尾蛇几回合,已经是它的极限了,再要它……嗯,那啥……勾勾搭搭、黏黏糊糊,它能嗷呜一口把卢昱吃了。   所以,这就是“纪百灵”迟迟没勾动到,卢昱粉红泡泡的原因。   崔闾手指扣着桌面,拧眉思索,“娇鵲那边倒是反馈良好,卢昱对她并无排斥,只要去临江别苑,必点她陪侍,可……”   可就是没松口要把人带回京。   娇鵲那边也摸不清这卢大公子的套路,已尽力柔顺讨好,却始终觉得他不曾出过一丝真心,与她之间只剩了床第之欢。   两大老爷们面面相觑,对此也是无能为力,这情爱趋势,本就捉摸不透,并不似骑驴看账本般简单,除非月老硬把红线栓两人手上,否则人为锁定,就得接受锁不死的后患。   假冒的白月光,终究勾不动受天庇佑的天命男主。   太上皇一锤定音,“让娇鵲背叛你,以获取卢昱的信任。”   崔闾眉头一动,瞬间领会到了太上皇的心思。   曲线救国,先让娇鵲扒上卢昱,能跟他顺利回京,至于之后的感情走向,这不是还有个卫沂么!   卫沂怎么就得了卢昱的青眼了呢?   二人认真分析复盘,一是卫沂能生子,二是卫沂身边还有个前任,雄性生物,相互竞争应是下意识行为,越争越抢得来的战利品,才能令他们备加珍惜和满足,卢昱现在对卫沂这样上心,未尝没有这方面因素。   派娇鵲去占着卢昱红袖添香的位置,也给卫沂一个找茬折磨人的机会,不能老让一方吃醋付出,偶尔卫沂也得给对方释放一些“爱”的信号,拿娇鵲作伐子,时不时的虐一虐卢昱,这感情不就更深刻了?   嗯,理当如此,这回的剧本应当更丰满了。   两个老狐狸边品茶边点头,从失败中总结经验,提炼要点,以备下回的不时之需。   剩下的其他排布,京畿里的一批纨绔回去后,其他州府的公子们也应该到了,纨绔们拍回去的自然是珍宝古玩,那些名家字画、典藏珍本古籍,他们是不爱的,但不爱,不代表不传颂,等一众纨绔子们来过后,就该是那些文人雅士上场了,总归临江别苑的生意不会空。   崔闾提笔写折子,太上皇走至他身侧弯腰去看,却是准备呈给皇帝的奏事折,上面提了江州海贸的事,但得冰封消融,海航这块必定得重新启动,那每个州的商贾眼睛可都盯着呢!   太上皇点头,这算是崔闾抛出去的饵料,皇帝只要在朝廷上提一嘴,那些盯着海贸这块的世勋门第,就会自然而然的提及市舶司衙门,那与清河崔氏的暗里的联动,也就算是成了一半。   崔闾吹干了墨迹,放一旁晾着,声音里透着微凉,“清河崔氏只要入毂,我保他与京畿世勋层彻底决裂。”   想当墙头草做两头好,光吃利不吐益,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?   清河崔氏,这可是你们自愿咬的钩。   太上皇插腰在旁边踱步,思索道,“崔元圭那人一向谨慎,与卢氏、杨氏联系都颇紧密,他有一女嫁了杨氏嫡次子,与卢氏近年也有联姻打算,但据我所知,卢氏那边似更属意乌巷谢氏女。”   不是崔氏下一代嫡出不好,而是卢氏不意让其得他家助力上位。   卢、崔两族不相伯仲,卢氏已有高官入主文殊阁,待卢氏退去,最有可能上的,便是崔氏,然而,卢氏并不愿让位,他家便是退了,也想遥控文殊阁,那么,便需要一个听话的,弱逊于他家许多的氏族顶上,谢氏目前无子在京为官,只要与他家联姻,再经数年培养,推谢氏子上位,于他家而言,才是利益最大化。   崔闾点头,“崔元圭正是清楚这点,才会心动于我的提议,他跟卢氏是同盟,也是竞争关系,其实都各自心里门清,他与杨氏结亲,不也打着若自己入阁受阻,好歹推杨氏占一席位,如此,便不至于在阁内毫无话语权了。”   大世家弄权,不一定是要亲身上场的,他们一般多为执棋人,真正上棋盘拼杀的,另有其人。   太上皇点头,“海利诱人,便为同盟,也有亲疏远近之分,只要卢氏在其上分不着羹,他们内部自己人就会出现纷争,一旦出现站队行为,那世家大盘也就到了散成一捧沙的时候了。”   崔闾埋头,继续书写条程,将公务一桩桩一件件列明,并嘱明由谁督导,由谁执行,再具体分派到各房各部,责任人责任区,以及万一出现紧急情况,将由谁总揽等等等等。   荆南不远,以往水路禁行的时候,或许还要绕保川府过一趟西北长廊线,往荆北方向借道过去,但现在不用了,直接从江州下一条船,顺流往汾溪河走,到了汾溪河后,再换乘乌篷船行一日夜,就算是进了荆南的漓水河,从此河登陆,行一段陡峭的山道,便入了荆南蛊族腹地。   比路陆行程快了一倍多,还不用惊动西北长廊线上的驻军。   崔闾写了满满一桌子公务条程,方方面面细致入微,半个月的安排,他给列足了一个月的量,太上皇在旁边看着,也知道他是防着计划赶不上变化,怕半月期满回不来,怕耽误衙署公务。   有胖虎的前车之鉴,他也不敢打包票说,去荆南半个月就一定能回,其实就崔闾的身体来讲,光调养到能引蛊上身,都得需要至少半个月,再有中间十天适应期,最理想的预算时间至少一个月,然而,这话要真跟崔闾坦白了,他指定不肯现在就走,如此,太上皇闷下了真实情况,想着先把人带进荆南再说。   总不能进了荆南再回返吧!   好在通过这些日子的了解,太上皇就算准了崔闾会在布置上,留有余量,如此,他这个时间上就很宽裕了。   崔闾埋头书写,嘴也不得闲,“日头一天天见长,随着天暖回阳,各晒盐场也将复工烧卤,我预备向各州盐务司发函,邀他们来江州品盐,以我府内海盐的品质和产量,我相信没有任何一地的盐湖盐井能越过我,这次,我自己亲自来揭这个锅。”   盐务司牵动着户部税收,几大盐湖盐井虽表面归为国有,然而,责任分派到人时,就存了各家的利益在里面,定价和销售其实由不得皇帝作主,都是世家勋贵们手中的私囊,他们说今年盐价几何,放出多少盐引,便是皇帝质疑了,也有的是理由来做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,便是皇帝摔了墨砚,指出里面定有猫腻,也根本撼动不了他们一点对盐务的掌控。   前朝哀帝那么喜占矿藏,逮着金银矿就往自己内库搂,却从来没想过与世家勋贵们,就盐务撕扯,是不想么?不是,是因为知道撕不下来。   崔闾本想借毕衡之手,打开私盐销路,以薄利多销的方式,一步步将市场侵蚀掉,从而逼迫各地州府盐务司,来与自己谈判。   结果,毕衡不听指令,将好好一盘棋下的臭不可闻,令江州盐务成了各州府,乃至朝臣嘴里的笑柄。   呵,笑柄?   崔闾垂眸,江州孤悬岛外,隔水而居,商贸、官道皆无要害能落于各世勋手,他们便要联手围剿,实行坚壁清野困死一城,怕是办不到,尤其,他前面还有一个保川府顶着。   请君上轿你不上,那就别怪我砸盅摔碗了。   太上皇在后补充,“回头等你引蛊成功,便有的是精力与他们盘桓,届时我再从那边替你借一袋蛊兵来,你放些在大宅里,便有人想挟你家人逼你就犯,亦不能够。”   史上记载的世家反扑,几乎寸草不生,他们手中的死士简直无孔不入,前朝大徵哀帝早年子嗣连续夭折,其中便有他们的影子,直到在盐务上让了步,才叫哀帝勉强得了几个孩子,却个个身上都流有世家血脉。   武氏皇族目前的血脉里,至今没有混入世勋背景的原因,便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太上皇放的蛊兵守着,一批一批的替他们挡着无孔不入的毒杀或意外致死事故,当今帝后恨的不行,却是知道就目前而言,这些人是斩不尽灭不绝的。   穷图匕现也就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而已。   崔闾一但发动,那便等于代替了皇帝,成为那些人的铲除目标,其家小的安危就成了头疼事。   有时候太上皇是真的很想放一把蛊,把那些人全给吃了,可之后呢?百姓的惶恐要多久才能抚平?皇室会不会被妖魔化?这片受过蛊灾的土地,会不会从此进入邪魔外道者的天堂?荆南蛊族的炼蛊术,会无差别的施加在其他州府的百姓身上,这片土地会比陷入战祸更令人恐惧。   是以,太上皇一次又一次的摁下了心中的魔念,让胖虎压制住其下的蛊兵,不能从荆南飞出一只来,有且能被带出荆南的蛊兵,都权做了保护亲族用。   这也便是身怀神兵,而不能随意用的憋屈了。   崔闾从得知太上皇有此等杀器而不用后,对他倒是更敬佩了起来,不是所有人都能遏制住心中的欲念的,尤其在被世家勋贵逼到那种地步时,也未能迫使这人动用异族秘术,就更显出其人品性的难能可贵。   明明就有一条好走的道供他选择,他偏偏走了一条异常艰难的崎岖小道,就如能撒豆成兵的仙人,为了世间公正、安宁、平和,消除一切能引人恐慌的超凡之力般,选择以肉体凡胎布施凡人,以务实和脚踏实地之力,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。   他们都不自觉的背负着教化世人的责任。   捷径人人想走,但有叫人知道了有外力可借,谁还肯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呢?终究,这个世界仍是个以人为本的世界,真若叫外物占了人类主导,那这世上便将永无宁日了。   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跟什么人为敌,但凡来个身具灭霸之心的,这个世界早就魔幻了。   崔闾领会了太上皇的好意,点点头,“放心,到海盐量大能全面覆盖各州盐市时,不止我能引蛊成功,就世勋内部因利生隙之计,也该成了。”   届时,他们首尾不能顾,倒还能有什么凝聚力来与他对抗?   太上皇低头笑了一声,他自己运筹帷幄的时候,并不觉得如何,可放到崔闾身上,却只觉这人浑身发着光,有种令人从心底的折服力,也就不难理解,他能短短时日,就把江州治理的井井有条,令百姓恢复活气和生产力了。   两人关在屋内就离开后的诸事筹谋着,聊近尾声,便觉前景光明可期,就算中间有重重困难等着,可不知怎地,却觉有种气吞山河的魄力,叫人身上充盈着浑厚心气。   疲倦、颓唐,根本不存在。   太上皇见崔闾撂了笔,上前替他收了笔墨,笑道,“崔诚那边的饭菜应该已经热了几道,走吧!”   他现在吩咐起崔诚来,跟使唤自己家的仆从一样,不带客气的。   崔闾抚了抚袖角起身,“可别再做鱼了,便是天天换着花样做,那也是鱼,我是真吃腻了。”   太上皇便笑,那是他练兵时当靶子亲自射的,每条都正中鱼眼处,拿回来跟某人炫耀来着,结果,某人一次都没发现,于是,他便天天让崔诚变着花样的做,必要让某人就他的箭法夸上两句,结果夸没听着,倒把某人的口腹之欲快给败完了。   崔闾摇头,他吃鱼就只爱两处,鱼腹和鱼眼,好家伙,每条鱼端上盘,全是斩了脑袋的,就是再做的色香味俱全,他也夸不出好来,崔诚好几次欲提醒太上皇来着,结果就叫崔闾拦了,他倒要看看,这人得迟钝到什么时候。   两人往隔壁餐厅走,结果没到地方呢,就听见崔诚带着急迫的声音传了过来,“哎哟喂,两位姑娘,别打了,饭桌都快叫你们给掀了。”   他一边压着桌面,一边急着哄劝两个正扭打到一起的人,却正是刚从滙渠上来的李雁,和正巧闻着味过来找吃的胖虎。   李雁气的脸都红了,见“纪百灵”居然还敢大刺刺的进后衙,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推人,把不备的胖虎给狠狠推跌倒了地上,懵头懵脸的望着她。   这还没完,李雁插着腰,一连串的从滙渠妇人嘴里学来的脏话全往外倒,骂的胖虎一下子生了怒,爬起来就埋头冲她撞了过去,这一下可不得了,两人正式撕起了头花,扯的衣裳裂开,头发凌乱。   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   太上皇拧眉,出声喝止。   胖虎一听是太上皇的声音,立刻如醍醐灌顶般,想起了自己的身份。   他大爷的,当了“纪百灵”半拉月,差点叫它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。   它一下子抖开李雁,蹬的一脚往后跳出一步,然后瞪眼冲着李雁喝斥,“跪下,敢在本王面前放肆,我吃了你。”   李雁不知所谓,还待张口咒骂,结果,那腿脚不听使唤的软了下去,脑袋眩晕一晃,人就矮了“纪百灵”一头,当真在所有人眼里跪了下去,便反应过来想要起身,却也不能够。   她身上的幼王蛊盘成一团,吓的瑟瑟发抖,向她发出求救信号。   胖虎插着腰围着李雁打转,一手点在她脑门上,一边还出言教训,“敢这样对我,信不信我把你当补品吃了?说,谁给你的胆子上来就动手?”   崔闾惊讶的从太上皇身后走出来,迎上李雁包着一汪泪的小脸,无奈出声,“你就没感应到它身上的不同气息?它不是她!”   李雁眨着大眼睛,在他跟太上皇之间来回转,把头点成了拨浪鼓,头前是被愤怒冲昏了脑子,现在确实感觉到了。   她的身体也跟着幼王蛊一起不自觉的发抖。   太上皇上前拍了拍胖虎,命令道,“快收了你身上的气势,它还未长成,别吓的它倒生回茧状了,你家主子还要用它呢!”   胖虎哼了一声,斜眼看了眼李雁,傲慢抬头,“起来吧!下次再敢不分青红皂白打我,我定一口把你给吃了。”   李雁委委屈屈的从地上爬起来,立即缩到了崔闾身后,揪着崔闾的袖子可怜兮兮道,“它怎么……怎么竟然栖了个人身啊?”   还是跟她有仇的纪百灵身上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⑼ ⑼ . c o m   崔闾安抚她道,“只是权宜之计,一会儿就不会让它用这个身份了。”   太上皇望着胖虎,说了要将它收回身上的决定,胖虎点点头,很嫌弃的扯了扯纪百灵的身体,“那等我吃完这最后一餐。”   可能这就是它能忍受这副女身的最大原因了。   三日后,载着崔沣的船在码头停驻,吴氏抹着眼泪,一遍遍的交待儿子,连着他旁边伺候的崔执一起,叮嘱了又叮嘱,就怕儿子在京中四顾无人受委屈受搓磨。   崔沣倒还能稳住,拜别了母亲,之后来到崔闾面前掀袍跪下,“孙儿去了,祖父珍重,勿为孙儿忧心,求祖父万事以自己为念,孙儿不能近身侍孝,若再累得祖父牵挂,便是大大的不孝了。”   却是声带哽咽,很努力的绷住了泣音。   旁边崔元逸也跟着跪道,“父亲放心,儿子定然将沣儿安排好后才回转,父亲切勿忧思过重。”   自入冬起,崔闾身体就开始发寒,每日参汤不断,又忙着府内公务,又要为长孙入京做准备,道道保障逐一布下,崔元逸便是不问,也知道京中定然凶险万分,否则依他爹的性子,不能如此夙夜难眠。   崔闾弯腰将父子二人扶起来,拍着长孙的肩膀道,“万事只管凭心而动,便是伺候太子,亦要有读书人节气,不拘于太子威势,不纵于太子放浪,若遇左右为难事,一切便以皇令为准,勿胆怯勿谄媚,远小人亲君子,京中人杰无数,多看多听多学,却切忌学得固执己见,冥顽不灵之性情,逢源勿晦,识时务亦非奸,沣儿,你长大了。”   崔沣点头一揖到底,“孙儿铭记祖父教诲,必不堕我崔氏门楣。”   崔闾点头,“去吧!”   旁边船上的卢昱眼神闪烁,冲着身旁冷着脸,一脸不耐烦的卫沂道,“你们崔府尊倒是真心镜如雪,很知道自己背后靠山,听听这话,却是教得子孙唯皇令是从了,呵呵,可惜,他到底没入过京,不知京中形势复杂啊!”   卫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,他被“强令”上船,本该浑身冒着怨气,此时便一副冷诮的表情,“京中再复杂,能敌得过崔氏有钱么?崔沣再人小势孤,就凭他身后站着崔府尊,你们谁敢小瞧他?他能豪掷万金、十万金,甚至百万金,在京中买下近皇城地段的院子,你们有谁买着了?哼,别一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模样,显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。”   说完一扭头就回了船舱,直把卢昱噎的面色青紫,额角青筋直跳。   旁边觑着空的娇鵲盈盈上前一拜,“公子,船头风大,咱们回舱里去吧!”   ……   大宁宣和二十一年春,一艘载着崔闾和太上皇的江船,从江州码头出发,顺流直往荆南而去。   明明春日渐生暖意,崔闾却仍穿着厚厚的冬日大氅,舱门和窗户紧闭,内里仍然燃着炭火,却是一步未敢往船头上去看一看沿路的风景。   像是身体知道他终于可以歇了一样,那强撑着的一口气力,终于没抵抗住病魔侵扰,在连续发热两天后,由太上皇作主下令,带病启程。   他靠在舱中床榻上,手执一卷书册,对着烛光看的专注,但冷不防叫人抽了去,便知又叫人捉了现行。   果然,来人不满道,“说了不许你在船上看书,回头是要头晕的。”   崔闾拢着大氅,咳了一声道,“我捏着分寸呢!不会的。”   太上皇直接收了书册,搬出把椅子过来床头,先探手摸了把他的额头,才放心道,“今日好了些,不那么烫了,回头再服两剂药汤,你这身体亏空的很,需得好好调补调补。”   崔闾靠着床头笑了一声,却又很快锁了眉头,“你既已知我崔氏祖上与荆南的过节,回头若人家实在不愿助我养身引蛊,便也无须强求强令人家屈从,毕竟咱们两族可是有言在先,谁都不许越界过线,去往他族地头的,既是我毁约在先,便也强求不得人家送予宝物傍身,宁兄,我知你心意,但这件事上……”   太上皇扶膝而坐,脊背挺直,拧眉道,“你们祖上便有任何过节,于我来说,都不能阻止我将要做的事,帷苏,替身蛊本就是我的东西,我要收回,他们无敢不从,便是不予我荆南秘药替你调养身体,大不了回头我自己往山里找,他们拦不了我,你现在要做的,是将身体养好,可不能再反复烧了。”   崔闾叹气,太上皇是真没把两族恩怨放眼里啊!   他想,祖上可能打死也想不到,他们的后人,会有一日还敢涉足荆南地界。   袖袋中的蛊笛似有些发烫,他此行,或许能找到当年失踪的那一支族人。 第116章   过了汾溪河进入漓水,就能明显分辨出荆南道与其他州的不同。   漓水的水质清冽,深邃有如寒潭,河面飘着皑皑白雾,船行其间有如遇仙临渊,每一道呼吸里都带着清新绿意,有着直抵胸怀的沁人心脾感,放眼望去,从两岸河堤处开始,便一片绿意盎然,便是早春也不当有如此青葱生机,那便只能是去岁冬日延展过来的茂盛。   荆南没有冬,或者说,与其他地方相比,这里的冬日并不寒冷,而事实也是如此,船行过漓水河半途,崔闾的闷咳就好了,太上皇见此,便也允了他上船头,去欣赏一番沿途风景。   周边景物宜人,与刚刚过去的汾溪河完全不同的风貌,那边连串着荆北与合西州,毕衡的引渠之法,便是从汾溪河这边,贯通合西州过去,然而,自荆北开始,越往合西州去,土地地质就越硬,百姓在其上耕种农作物,要比别州多费好几倍力,却收获远比不上其他州府,故此,这边一但遭灾,便为流民之患,地面之上,别说草皮树干,那是连片枯叶都是没有的,整片土地光秃秃的没有人烟,与一水之隔的荆南如同两个世界。   却便是这样,那边的百姓,也不敢轻往荆南地界来。   荆南看着遍地是活路,然而,在蛊虫的威胁下,别地百姓宁愿困饿而死,也不愿成为蛊虫的养料,亦或蛊虫的寄养体。   太渗人,也太可怖了!   崔闾望着沿岸茂密的林木,和几无人涉足的原始草貌,不由感叹,这处何止气候好,地底的肥力也要比合西州更宜耕种,若能将人迁居至此,光沿岸临水的贸易,都能带活荆北。   太上皇拢袍站在旁边,见崔闾眼神在沿岸两处不停张望,便知他所想,遂挑了嘴角笑道,“帷苏可真不愧是擅搞经济的,看着这边的山山水水,是不是也与我一样,想着若人丁兴旺,此处便能有无限发展潜力?至少以一州带两府,能稍为户部财库减轻些负担,不至于每年都要朝廷往这边拨银救济吧?”   往西的一大片土地,可以说是朝廷的累赘,不只收不上税银,每年还得拨银救济,遇灾年那更了不得,直接千里无人烟,往北以北境为圆圈,若没有太上皇早年打下的根基,那也是要花银子养兵的,朝廷真正能指望的,也就茳江官道周边的南部州府,这也就能够理解早前江州的那种局势,是怎么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形成的了。   就是因为钱,因为江州每年能供出其他州府超十倍的税银。   崔闾点点头,斜眼向太上皇道,“你那么绞尽脑汁的培养李雁身上的幼王蛊,不就是存了让荆南蛊族让步退田的想法么?”   那么一小撮族群,却凭一身巫蛊之术,占着这么一大块富饶肥硕之地,既不耕作也不发展,守宝藏一样的守着,纯靠着这片土地的自然孕育之物生存,不止累得自己生活不便捷,物资不丰饶,也叫相邻州府的百姓沾不到一点光。   实属暴殄天物了!   太上皇感叹,摩搓着手指尖,“我们那时代天天喊要保护自然,建立天然氧吧,可到了这里之后,你会发现,人在生存面前,什么自然保护区,都比不得能在上面长出米粮来,我尊重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依恋,视之为母的眷恋情结,可相对比那些生活无着的活人来讲,他们的这种过分占有和保护,却属不合时宜了,我讲了一二十年,也仅止让他们在外围让出一个小镇来接纳外人,再往里去的地方,却是根本不容人踏足……”   他们根本不与你讲国家大义,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不讲,这里就是他们的禁脔地,自前两朝开始,这里就封闭与外人接触,后尔更做出了往外买人来养蛊的恶事。   崔闾挑眉看了太上皇一眼,觉得他能如此纵容,且好耐心的与人讲道理,实属异常。   太上皇摇头,轻声解释道,“我那年被父兄掉包顶替了,前朝太子遗孤去流放的路上,就被荆南蛊兵捉过,他们放虫咬我,欲将我跟其他被捉的童子们一起,制成蛊人。”   崔闾心头一跳,袖中蛊笛捏紧,太上皇把住他的袖笼摇了摇,“无事,算是有惊无险吧!”   他那时年纪小,靠秘法解了蛊僵期,引来了他后来的师傅注意。   太上皇背着一只手,迎风而立,“我特殊的体质,叫我师傅觉得是可造之才?呵呵,反正,那次之后,我便得了我师傅亲自给我调养身体,调养了十来年,才把小胖给成功引上身养住了。”   崔闾松出一口气,思索了一下道,“所以,大宁建立后,荆南蛊族不再外出捉人养蛊,是你从中斡旋的。”   如此,才能解释,为什么荆南蛊族对荆南寸土不让,太上皇能忍住不动刀兵逼迫的原因。   其中不止有他师傅,还有为保障外面童男童女的安全,否则,一而再的提要求,进行逼迫,不止他师傅难做,还容易引得荆南蛊族逆反。   太上皇垂眼轻嗯了声,“毕竟是我师傅的族人,我虽不满他们划地自治,不听王令,可一来,他们这些年无须朝廷振济,自给自足,二来,也多亏了他们的蛊兵,帮我守住了西部防线,没让西番国的蝎兵越界一步,最后就是,他们的药田,供应着其他几州的药堂,每年他们会将采用不完的草药运出去贩卖,价格公道还很诚信。”   荆南蛊族虽无救世心,可就偏安一隅的安乐态度,就已经给他省了不少麻烦,他们只是对钻研蛊术执着了点,偏执了点,等真相了解过后,你会发现,那是一群心底特别简单,有什么说什么,绝不与人玩心眼子的老实人,若然他师傅也不能被他忽悠的收徒,又赠蛊的。   崔闾点头,“因为实力允许吧!”   实力够了,也就无须与人玩心计了,这些人守着荆南几百年,凭着一手巫蛊医术,根本不怕人与他们玩赖,因为敢玩的,下场都是个死。   太上皇没吱声,半晌才道,“他们早年因为近亲繁衍的原因,导致族中人口一度陷入危机,这么多年不肯松口放开外地人迁入的原因,也是怕本族人口会被庞大的外族人口,挤兑的没有生存空间,我师傅临去前,要我发誓,不找到替蛊族扩张人口的方法,绝对不允许将外人迁入,帷苏,我可以用兵压境,大不了用人命填,一换一,十换一,或百换一,总能灭了他们,可是不行,我……”   崔闾拍了拍他,“我懂!”   重诺之人,便是明知前路就是光明,可为了诺言,也宁愿绕一道弯,多走几步路的过,所耗不过时间而已。   太上皇笑了,歪头看着旁边人,眼中神采熠熠,“所幸我师傅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,李雁的幼王蛊现在虽然退回了幼崽状态,可它之前的威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功用,回头让小胖助它一下,只要过了族老会们的认可,到开放周边百里县镇,容许外人入内生活,也就不远了,我一点点来,总会叫他们松口的。”   不使刀兵于荆南境内,是他答应师傅的,不使荆南蛊族成为外界异相敌生,能自然的融入其他族群中,也是他答应师傅的,历久经年,总能有一天,他能做到使荆南蛊族,像他那时代的各民族大融合一样,不分你我,都是一家。   崔闾点头认真道,“你能办到。”   这人身上真是有比年轻人,还旺盛的精力,且总不见气馁的时候,不会仗着手中权势任性妄为,亦没有因一时失利,而迁怒于人,大肆杀伐的举动,他明明有摧枯拉朽之力,却会因为怜悯被这世间勋贵士大夫们,贬为最低贱的贫苦百姓,而收敛锋芒,另寻他法。   崔闾想,他活该是要被后世称颂的,这样的人,起码在他没有觉醒之时,是不能理解,且也不会认同的。   他们受着两方水土不同的教育,庆幸没有太早相遇,否则,难保一个你死我活吧!   太上皇旁边的凌嫚突然跳了起来,冲着一边岸上兴奋挥手,“乌灵乌灵,我回来啦!”   崔闾凝目望去,见岸边一处小跳板上,正站着几个人,其中一个跟凌嫚差不多大的姑娘,正也跳着招这边船上招手,声音清脆带笑,“嫚嫚,我都等你好几天啦!嘿嘿嘿嘿~”   小船驻岸,凌嫚率先一步跳出去,与人抱在一起,高兴的直蹦哒,“我给你带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,乌灵,呜呜呜……我可想你啦!”   那叫乌灵的小姑娘抱着她笑,看见太上皇下了船,忙放开凌嫚冲人单膝跪地,一手抚胸行了族礼,“乌灵见过王护使。”   其余几个来接船的,也如她一般行礼道,“尔善、乌丛、鄂四回,拜见王护使。”   就在崔闾疑惑之时,就听见太上皇身上传来了一声非常响亮的虫鸣音,那些本来还单膝行抚胸礼的人,立刻齐齐双膝跪地,匍匐到了地上,声音颤抖,“奴下拜见圣王,恭迎圣王归来。”   太上皇拍了拍胸口,笑斥了一声,“平白的吓他们做甚,快收了你的龙威吧!”   胖虎嘘一声收了音,一副不识好人心的傲慢感。   太上皇这才对众人道,“都起吧!它跟你们闹着玩呢!”   那地上的人歪头你看我我看你,这才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,崔闾跟在太上皇身后,不待他问,就听见了太上皇小声的解释,“胖虎在他们这里有至高无上的淫威,连我都是沾了它的光,称王护使,是护持它的侍卫的意思。”   他非荆南蛊族本族人,否则依他所持有胖虎的身份,是能继任下任族长位的,荆南蛊族为了不混淆血脉,给过他选择,娶了圣女,就给族长位,可惜,他拒绝了。   崔闾哦了一声,低声道,“那刚才胖虎是在替你撑腰?”   太上皇就笑了,边点头边道,“他是在提醒他们,不许把我当客人待。”   因为拒绝了与圣女的合婚,致使太上皇与荆南好不容易融洽的关系,又陷入冰点,哪怕圣女那边现在已经有了替身蛊相合,但对于太上皇,荆南蛊族的态度,仍旧显得不远不近,又何况还牵扯着移民外族人进荆南居住的事在,就更让那群族老会的人抗拒了,今日肯派人来接他,已经叫他感到意外了。   那几人起身后,全聚成了一堆,搓着手互相推搡,最后还是乌灵比较勇些,上前与太上皇道,“请问圣王,此次所带之人可果真是博陵崔氏当代族长?”   崔闾从旁走出,现身在众人眼前,接下了乌灵的问话,“我是。”   怪不得临行前胖虎一定要回太上皇身上,原来他们一体,才能在荆南这个排外的地方称王。   太上皇的圣王称谓,原来是这么来的。   那些人一见崔闾,立刻蠢蠢欲动想要围上来,连乌灵也变了脸色,想仗着近距离拿下崔闾,却被身高腿长的太上皇一个格挡,就将人推了出去,“放肆!”   崔闾抽出蛊笛,冷下脸来,“你们是想毁诺不成?”   乌灵瞪着眼睛,看着那支碧绿玉笛,嘴唇动了动,“此蛊笛只应承着一件事,且你上代的族长已经用过了,你应该知道你不能再用的。”   崔闾抿唇,“我来又不是为着子嗣存续之事,有它可保我崔氏一人平安,可是忘了?”   其他人一愣,交头结耳议论了一下,乌灵噘嘴有些不服,“你们崔氏怎好耍赖?非君子所为呢!”   崔闾收回蛊笛,似笑非笑,斜眼道,“在你们荆南地界,太君子了,怕是活不长吧?”   旁边太上皇冷着脸,横挡在崔闾面前,“怎么?我的信族老们有意见?这是派你们来拦我了?”   尔善是个魁梧黝黑的壮汉,他拱手道,“不是,族老们很欢迎您回来,只是……只是,他,终究是外人。”   太上皇插腰往前一步,步步逼近,气势轩昂,哼声冷诮,“马上就不是了。”   乌灵疑惑,旁边人也跟着一起疑惑,就见太上皇闲闲的一拍腰上配刀,昂首朗声,“我要把替身蛊收回来,赠给他,你们还敢说他是外人么?”   他信里可没说这事,只说李雁养成了幼王蛊,会如愿帮荆南蛊族扩张人口,然后,顺嘴说了一句,会带一个朋友来玩,因为身体不好,希望族老们给帮忙调养调养。   但如果崔闾连荆南都进不去,更别提调养之事了。   太上皇说完,场面一时间都凝固了。   崔闾从旁边侧步移出,声音幽幽传来,“你们是怕我进去寻人吧?呵,我就知道,当年那一支被你们藏起来的族人,肯定还在,这么怕我去与他们见面?”   尔善面色一变,坚持和乌丛、鄂四回挡住了去路,声音坚定,“那我们就更不能放你进去族地了,崔族长,你当遵守我们两族百年前的约定,当永不来往才对。”   崔闾捏着蛊笛,声音愈加冰冷,“百年前的约定是怎么来的?是你们逼着我族签订的,是我族付出了一支族人的代价留下的,百年了,我作为崔氏族长,我怎么就不能过问过问那支族人的情况了?他们若是过的好,且在此地繁衍生息成习惯了,我便也能敬告祖宗,安心了,可他们若是……我怎么就不能问一问看一看了?”   鄂四回被质问的面色铁青,一时冲动道,“他们本来就是做为蛊奴留下的,能有什么好?这不是应该能想得起的么?嗤,这个时候,来充什么善人,真要怜惜他们,百年前就该拼着灭族之祸来带走他们,马后炮!”   崔闾一瞬间身体晃了一晃,本就虚的身体一下子又呛咳了起来,太上皇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,急声道,“你别气,别生气!”   等安抚住了人,他抬头眼神凌厉,“嫚儿,拿下他。”   凌嫚毫不迟疑,出手如电,瞬间把鄂四回给按跪到了地上,太上皇一抬脚就把人踹河里去了,“嘴巴这么臭,下河去刷刷,回头跪族老院里去,我倒要看看,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。”   尔善上前替他求情,却被太上皇一眼钉在了原地,“闭嘴,再敢多说一个字,朕绝不容情。”   崔闾缓过了那股劲,咳的头晕脑涨,挣开太上皇扶着的手臂,上前冲着尔善问,“他刚才说的什么?百多年了,便是做蛊奴也该够期限了,你们祖上当年可有言在先过,说养蛊有功者,可转为正式蛊民,这么多年,我就不信,没有一个有功者上岸。”   他最低的预期,便是那一支族人,会成为荆南蛊族最低等的蛊民活着,原来,竟然还是背负着蛊奴的贱藉苟活。   他大伯为子嗣之事来过,可他回去却闭口不提,连族谱上专门记载这一支近况的,薄子上都未填写。   这一刻,崔闾真是无比厌恨他大伯的自私自利。 第117章   因为凌嫚的原因,太上皇是知道荆南蛊族有豢养蛊奴的习俗的。   蛊虫的培育,其中有一条最为残酷,除了圣王蛊这一脉无须进行吞噬训练(它们生来自带天赋就是吞噬),其他的蛊卵在生出时,就得接受同蛊吞噬法,只有最后留存的那个,会被植入人体,得到人体精血的供养。   百蛊得兵,千蛊得将,万蛊成王,圣王蛊统一所有。   如此,在荆南蛊族心里,能入人体进行培育的蛊虫是珍贵的,而能成为蛊奴,是他们认为最高的荣誉,每个蛊民都以能豢养蛊虫,而感到骄傲。   但这是百年前。   崔闾最终仍是进了荆南蛊族圣地,有太上皇和胖虎,来接人的几个在头碰头商量了一会后,由乌灵带着凌嫚先往族地去禀告族老,太上皇则带着崔闾跟后头慢慢行。   顺着漓水河分叉支流走,往草木茂密处行进,一路都有小动物在探头探脑,乌丛比较跳脱,他跟乌灵是姐弟,个头小小的特别灵活,见尔善跟鄂四回盯着崔闾,他便背了箭篓就去猎物去了,不过一会儿,就扛了只野鹿回来,冲着太上皇亮出八颗大白牙,声音里满是雀跃,“圣王,鹿血补身,回头做鹿肉锅子吃。”   太上皇笑着冲他点头,夸他,“箭法精进了不少,回头等幺鸡来了,跟他再比比。”   乌丛立马开心的直挠脑袋,不住的点头,“嗯嗯,我天天练的,都有按照您的指点一日不曾落下,今次我定能与幺鸡打得平手。”   旁边鄂四回斜眼喷道,“废物,打个平手值得什么高兴?胜过他才叫好呢!”   尔善眼神不善的望了他一眼,低斥,“闭嘴,还想被踹是不?”   荆南虽四季如春,可冬日的风还是够劲的,人从河里上来,湿衣裳贴在身上,叫那冷风一吹,仍旧透心凉,于是,鄂四回便不吭声了。   太上皇的武力值,是他们千人护法队都困不住的强悍,且这还是在没有胖虎的帮助下,若再加上胖虎,他完全可以在族地里来去自如。   乌丛这一支隶属于早期的荣誉蛊奴营,后来本族的蛊民不再担任养蛊重任后,他们便同其他支族民一样,得了护法队参选资格。   护法队有三个编,一为圣王编,很好理解,就是圣王蛊的护法队,一为圣女编,也就是护卫圣女的护卫,还有一队是族老编,专为护持族长族老们的。   乌丛属于圣王编,尔善属于圣女编,鄂四回就是族老编的,但因为圣王蛊的寡王属性,导致本代圣王编护法有趋于落寞之势,尽管有替身蛊的存在,但替身终究只是替身,在蛊民们心里,它是替代不了真正的圣王蛊的,如此,属于圣王编的护法队,近年来几乎隐于暗处,不怎么受调用。   承接替身蛊的那个人,是尔善的哥哥尔扶,尽管替身蛊很温顺,可到底精养它的人不一般,导致后接手的尔扶,需用满身精血供着,人便一日日的虚弱了下去,曾经壮如铁塔的汉子,现在瘦的风吹就倒,尔善不敢怨怪圣王蛊,只能盼着能有一日叫圣王蛊归位,还了他兄长的命来,所以,听说太上皇这次是来收替身蛊的,心里便又高兴又忐忑,一路上闷着头往前走,恨不能立即将人带回族地,好替他兄长解除性命之危。   趋于原始的森林里,行路本来就难,还有很多藤蔓挡路,更别提一脚踩中个地老鼠窝,把人崴一脚栽跟头的事,崔闾走的小心翼翼,尽管别人已经放慢了脚程迁就他,他仍旧渐渐落了后,而太阳眼看着就将落山,再往里还有好一段路要走,鄂四回被冷风吹的手脚冰凉,实在有些熬不住,粗声粗气,“到底是富贵老爷,才走这么一段路就受不了了,你能不能……”   砰一声,他的身子被飞来的刀鞘撞了出去,咕咚咚滚出好远,摔的找不着北。   太上皇则一眼也没看他,走至崔闾身前蹲下,拍了拍宽厚的肩背,“上来,我背你。”   尔善大惊,忙捡回了太上皇的刀鞘上前,躬身道,“圣王,还是让奴下来背吧!”   太上皇接回刀鞘,点着远处懵头懵脑爬起来的鄂四回,“你记住,再敢这么对崔总督不恭不敬,我便让你亲身去万蛊窟尝尝万虫啃噬的滋味,滚,别再让我看见你。”   总督乃官方身份,即便他们对崔氏再如何排斥、不欢迎,可在官方身份的压迫下,也得给他三分薄面,忍也得忍着见面。   鄂四回的态度,也侧面反应了族老会的态度,他们确实非常不待见崔氏,比太上皇来前估测的还要严重,怪不得在船上时,崔闾一而再的提醒他,莫要对此行太乐观。   这百年前的那场纠纷,显然不单纯有扣下一支崔氏族人为质之事,其中应当还有更为隐秘的纠葛在。   崔闾身体实在抵不住,这山路太难行,又一直呈上蜿蜒状,他感觉后背衣裳都汗湿了,腿也跟灌了铅般沉重,太上皇出手教训鄂四回时,他甚至没看清他怎么出手的,当真是眼花耳鸣的不行。   太上皇还半曲着身体催促,“上来,这里又没有外人,不会叫人指摘你不成体统的。”   他以为崔闾迟迟不动,是担心君臣有别,过不了心里的尊卑观。   崔闾深深吸了口气,根本懒得顾及体统之事,伸手扒住了太上皇的肩膀,声音带着点虚弱,“多谢,回头我补偿你。”   圣上脊背,普天之下,怕没几个人上过,崔闾便是知他心无上下人等区分观念,也知道在现时来讲,确是不能叫外人看的,逾矩受参不说,指责他藐视君上,欺压圣体,他都只能咽下辩解,受罚受惩。   太上皇扶膝起身,颠了颠重量,歪头笑道,“背你一回就要补偿我,那帷苏准备拿什么补偿?”   崔闾稳住身形,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背,“我能有什么?除了钱,我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,回头我再给你拿百万金,干脆直接把汾溪河改凿成运河,直通和州算了,省得弄个渠,往后还得每年耗资,去疏通淤泥。”   做运河,那沿边三个州都能带惠到,那穷的连裤叉子都没得穿的合西州,便能靠着这条运河发展起来,再也不会是现在这般,夹在荆北与和州之间苟延残喘了。   尔善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,在百万金如百十两般,轻描淡写从崔闾口中吐出来时,整个人都愣住了,这令他不禁想起,近日在各地做药材生意的族人,传回来的话,说太上皇近日交到一位超阔绰的友人,出手百千万两,黄金用车装,现在看来,这友人指定就是这崔氏的族长了。   怪不得太上皇要如此厚待他,换他遇上这么个有钱人,驮一回得换百万金,驮十回,他能把全族木屋全更换成青砖石瓦屋。   值、太值了!   太上皇叫崔闾这豪绰样逗的直笑,边笑边道,“你这手也太松了,出手就是百万,帷苏啊,你那些家底就不怕全进了我的口袋,给花的倾家荡产啊?”   崔闾拍拍他的肩膀,坚定道,“不会的,我这是一本万利,我相信你不是个干赔本买卖的人。”   呵,他俩都不是!   太上皇就笑,驮着个人走的箭步如飞,半点不吃力,渐渐的,过了那段最难行的藤蔓林,就有沿漓河水两边搭建的吊脚楼出现在了众人眼里,而先行一步的凌嫚,则带着几个人,抬了一个竹桥来,应当是考虑到路难行,特意来接崔闾的。   远远的,她便瞪大了眼睛,致近前时,嘴巴张的能塞个蛋了,样子呆呆的令人发笑,指着太上皇及他背上的崔闾,咿咿呀呀的比划半天,这才一抻脖子道,“五哥啊,你为钱折腰的样子,可太……”那啥,能屈能伸。   她朝太上皇竖起个大拇指,一副小妹佩服的模样,叫太上皇抽手钉了下脑袋,将人推开,“去后头看看雁儿去,她整理个礼物,整理的人都不见了,再晚野兽就该出没了。”   李雁从登船开始,就成了透明人,说是给族老会众人带了礼物,其实是怕受责难,怕因为幼王蛊受伤之事,受到族老会惩罚,因此,磨磨蹭蹭的不敢跟上来。   凌嫚垫脚往后头看,在冒头的齐人高草丛里,看见了一脸胆怯的李雁,挥着手朝她道,“圣女姑姑叫我来接你,你去圣女姑姑那边住。”   李雁听见了,从后头立马奔了过来,激动的眼睛发亮,拉着凌嫚道,“真的,圣女姑姑真的叫我去她那边住?”   凌嫚点头,李雁就抱着她直跳,“好嫚嫚,谢谢你,太感谢你了。”   有了圣女的维护,即便族老会要问责于她,她也有了依靠,不用担心会被关了。   崔闾拍了拍太上皇的肩膀,“前面路好走了,你放我下来吧!”   太上皇颠着人道,“那不行,我得对得起你的百万金,就快了,这是他们族地外围,离中心圣地还挺远的,你放心在我背上歇着就是,免得一会儿跟他们撕扯时没有精神。”   崔闾一愣,不由笑了起来。   这人真是,知道他们会有一场撕扯,居然还说的如此轻松淡然,而且听话音,那是无限站他队的意思,让搞不清状况的,会以为他才是跟荆南蛊族有仇的那个呢!   整个族老会此时已经聚集在了圣地中心,如临大敌般的望着通往这边的小道,古朴的广场上,围满了来瞻仰圣王威风的蛊民,高耸如云的合欢树上,华盖伞型树冠之上,坐着身着绯红衣裙的圣女,在离她矮一阶的枝丫上,则有一位执剑而立的护法公子守着,便是尔扶了。   一切,又仿如回到了百年前的那场执法大会上,堂堂博陵崔氏族长,含泪在此间与其最钟爱的嫡长子惜别分宗,让了本族最出色的宗子出去。   崔闾看着近在咫尺的蛊族圣地,一切都如祠堂里那本记载着消失的族人薄中,所描述的一样,百年来未有改变的场地,和未有改变的族老会规格。   “崔景珏,宁兄,我们这一支真正的高祖。”   至此,崔闾终于开口说出了真相。   崔景珏的出色,不止是博陵崔氏的骄傲,亦是当年清河崔氏对外的荣誉招牌,他承载着崔氏几百年的发展期许,只要过了迁徙关卡,博陵崔氏这一支,或将不会隐没上百年,提心吊胆的活着。   “天祖当年忍痛分了他出去,没到江州就已经因心痛陷入弥留,若非受高祖一夜宠幸的女子有了身孕,他恐怕都过不了江州水路,后来,为了我们这一支能有个正宗嫡支身份,他将我的曾祖父,过继到了次子名下,占了其次子嫡长的位子。”   太上皇惊讶的看着他,崔闾自嘲一笑,“世家讲究嫡出嫡系,那临时找来的女子,非高门望族,按平常时候,根本摸不到我家高祖的边,可我天祖不甘心哪,凭我那高祖的天资,他的后代定然也是天人之姿,他想留下他的种,可那女子的身份,实在不与高祖相配,若生个女儿便罢了,偏生下的儿子长的与高祖一个模样,天祖便撑着身子,替他谋了嫡长的身份,教我们这一支没有成为旁支庶系。”   世家门里的肮脏事,不揭开就百般好,一揭开便处处恶臭,为了保证他高祖的这个孩子的嫡出位分,天祖选择牺牲次子,让他们夫妻的长子胎死腹中。   所以,崔闾的这一支嫡支嫡长,其实是偷的别家的,只不过知情人极少罢了。   他从怀里,小心翼翼的拿出了崔景珏的小像,上面的羽裳公子,执扇而立,眉眼俊如朗月,嘴带一抹弦月讥诮笑,像是在睥睨着世间万物,那不屑凡尘的临仙模样,直令人感觉神往倾慕。   太上皇定睛细看,讶然的发现,这小像上的人,竟然与崔闾像了七分。   崔闾垂眸抚着小像上的人,叹道,“都说女子容颜过盛易招祸,可孰知男子亦同呢?”   如此胜人样貌,举止翩翩如仙的世家公子,过荆南被强招为圣女夫婿,简直再正常不过了。   可圣女要招婿,招的是上门婿,他堂堂崔氏宗子,承载着一门荣耀的嫡长公子,怎么可能会容此羞辱?自然是不肯的。   太上皇敏锐的观察到了族老里各人的异动,他们显然也被崔闾这副容貌给惊住了,竟齐刷刷的倒退了一步。   他心中一动,低声询问,“那你家高祖有做什么事,进行反抗么?”   肯定反抗过的,那样一个人,不用想就知道定然是心高气傲的,便是圣女美若天仙,要招他当上门女婿,他也不可能会心动。   崔闾嗤一声笑道,“知道他们后来为何不敢用自家的蛊民养蛊了么?”   太上皇一愣,就听崔闾道,“我那高祖,把人家圣池里的血莲,连根拔了,导致蛊民引蛊上身时,没了药引安抚蛊虫,身体受不住反噬,便渐渐开始从外面逮人进来当药人养。”   那强人所难的圣女不讲究,在崔景珏明确告知其不能入赘后,仍强行绑了人进山,并且将人扔进了万蛊窟,想以此令人折服,哪料崔景珏就不是个任人欺凌的,拼着万蛊噬心之痛,闯进了圣池,把人家精心培养的血莲当药吃了,还吃的连根都不剩。   如此,两族大仇是彻底的结了下来。   崔闾将小像收起,挺直了脊背,“我那高祖既不屈于淫威,一人做事一人担,只他近随部曲,与忠于他的一支旁系,愿与其共同进退,陪他留下,至今百年,我不信以他的智慧才情,会没有教出一个,能留存到今的。”   肯定有、定然有! 第118章   荆南蛊族的议事堂,就是圣地中央处的一棵千年古树,内里空间经过多年开凿,已经是个能容小三十人聚会的场所了,树心中间吊着蝙蝠缠枝铜油灯,树壁上全挂的各样动物风干头颅,更开了个风窗似的小口,日头好时可容一缕阳光撒进来。   并不憋闷,反还带着股淡淡的草药香。   他们的圣女,则栖息在这棵树的顶部,而中腰部的树屋,则作为她跟尔扶的合欢房,会在每月中旬左右,由族老会占卜问吉,定好时辰,开房合蛊。   崔闾对于这种古老的传统,倒无所谓,世家公子们成年后的第一次,都有教习嬷嬷守在屋外,更早前的规矩还有蹲在床头指点的呢!   敦伦而已,没什么可述的。   太上皇脸上的表情却一言难尽,他当年听到这规矩的时候,整个人都麻了,上阵杀敌都没有的退缩,在这条古老传统下,被击的三观尽碎。   这不就跟现场直播一般,隔着薄薄一层木板,叫守在树底下的那些人听现场么?他就是心理再强大,这种事情也是不够脸皮做的,太影响那啥了,且万一发挥不好,男人尊严,倾刻传遍千里,以后还举不举得起来,都得两说。   他不能干,打死都不能干。   听说尔扶第一次就失误了,半柱香没过就完了,他后头消瘦的这般快,肯定也有这方面的精神压力,反正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做的,那都不是一般人。   太上皇表示,这个不一般他就不争了,争不动、实在争不动。   但见崔闾这般轻描淡写,一副表示理解的模样,太上皇又促狭上了,拿胳膊撞了撞他,小声问,“你当年……也有人听壁角?”   崔闾脚尖往旁边挪了一下,眼风都不带扫一下的,“有教习嬷嬷听壁角,那是有长辈关爱,我当年……有么?”   太上皇咯噔一下,遭了,这是触及到他伤疤了!   于是,忙拱手赔罪,“抱歉抱歉,是为兄口无遮拦了,你要不高兴,踩我两脚?”说着把长腿往崔闾那边伸。   崔闾这才扭脸望了他一眼,一副你怎么如此聒噪的模样。   那正慷慨激昂,大张着手向蛊神做祷告的族中祭司,顿了动作往他们这边望来,脸上神情庄严肃穆,披着孔雀羽做的彩衣,赤脚大步朝着他们方向过来,不容分说就将捧在手中的钵举起,要用里面的圣水净化崔闾和太上皇身上的污浊,如此,才能允许他们进入圣地。   那钵比头大,里面的水真全倒出来,能淋的人一头一脸湿,太上皇见那祭司似要全往崔闾脑袋上扣,不由往前站了一步,挡在崔闾面前,扯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来,“鹜术,撒两滴意思意思得了,不然,你往我头上浇?”   祭司口中的吟唱被打断,瞪着牛眼与太上皇比气势,结果下一秒就被胖虎出手教训了,哪怕他身上也种的圣子卵,奈何当年没养成王,也只能永远屈居胖虎之下,受胖虎驱使震慑,一声虫鸣,他就捂着绞痛的胸口跪了下来,额上顷刻大汗淋漓,教他忍不住哆嗦道,“奴下不敢,圣王息怒。”   所以,做这一场仪式干嘛呢?   自讨苦吃。   太上皇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铜钵,漫不经心的用手沾了几滴水,象征性的往崔闾身上撒了撒,然后,又掬了一把糊自己脸上,看起来就跟洗脸一般,“可以了吧?”   说完又将铜钵塞回了鹜术手中,拍了拍他的肩膀,跨步越过他,“别什么都跟你老子学,有些时候该变通还要变通,真是,十来年不见,怎么看着越来越愚昧古板了呢!”   祭司是世袭制,鹜术才三十出头,却看着比崔闾还苍老,眉头深刻的川字纹,让他看起来又严肃又乖桀,平时一眼能将小儿瞪哭的模样,到了太上皇面前,陡然就失了效用,埋着头任由太上皇将崔闾带进了族中圣地。   族长带着族老们上前迎接,虽心有不满,到底看着太上皇和胖虎的情面,没再做为难人之事,一行人行礼寒暄之后,便往树中的议事堂去了。   崔闾的样貌到底惹了一些人注意,坐下没多久,就有数道目光朝他瞥来,他假做不知,做一副竖耳倾听蛊族族长与太上皇说话的样子,毕竟有十多年未见了,纵从前有不愉快,也在时光流逝中淡了下去,看到他,不免就要说起他师傅,尔后又针对替身蛊这些年的育卵不利起了话头。   太上皇知道是怎么回事,胖虎那边压根就没为替身蛊授精,尔扶再怎么努力,也不可能有精血与圣女育出圣子卵,所以,这些年他们只能得到成千上万颗普通蛊卵,再如何用精血喂养培育,也出不来一个圣王蛊幼虫。   但高质量的蛊兵却增加了不少,不然也稳不住这帮老家伙,早怕要与太上皇翻脸了。   太上皇既知道了崔闾的真实身世,那交换的条件和目地,就得变一变了,面对族长跟几位族老言语中的暗示,他这回倒没像二十多年前那样翻脸就走,而是坐的稳稳当当的,满面含笑的给出了可以商谈的信号。   这姿态,一下子让议事堂中的与会人员振奋了起来,抖着眉毛连声唤人去请圣女,又要让鹜术去卜算吉日,恨不能今晚就让太上皇进树腰上的木屋。   崔闾在旁边不疾不徐的拿出蛊笛,然后又将崔景珏的小像铺陈开,抬眼望向面前众人,“他入不入得合欢房,就要看各位能不能给我个满意的答案了,崔景珏,我相信你们应当不陌生,他后来怎么了?以及跟他一起留下来的部曲和崔氏族人,他们现在何处?”   太上皇在他开口说话时,便安静了下来,一副以他为马首是瞻的模样,那蛊族族长终于也忍不住了,冲着崔闾问道,“崔常涪求子回去后,难道就没与你们族里说?”   崔闾努力保持着面容上的波澜不惊样,“语焉不详,他可能没理解你们的意思,转告族里时,也说的不清不楚。”   那族长便冷笑了一声,讥诮道,“我恐怕是他不敢说太清楚吧?呵,那样的人,如何能当得你们崔氏族长的?也是你们崔氏落寞了。”   崔闾淡泊的与他对视,就听他道,“他求子,我们可给过他选择的,崔景珏那一支,还真有一条血脉留了下来,虽是蛊人,可带回去精心调养调养,寻个平常女子与他同房,便能得一正常孩儿,也算是我们对他这一支的宽赦,哼,可你猜怎么着?崔常涪他不要,他亲手把那一条血脉给推进了万蛊窟,亲自断了崔景珏用心血保存下来的后代,呵呵呵呵,你说你们崔氏,是不是挺可怜的?”   尽管之前已经有了大伯恐怕做错事的心理准备,可当真亲耳听见事实真相后,崔闾仍觉得脑中有一瞬间的晕眩,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,旁边太上皇赶忙上前来扶他,还冲着那族长道,“你说真相就说真相,干什么要这样刺激人?长话短说,捡平和的过程说。”   崔闾紧紧抓住了太上皇的手臂,赤红着双眼盯着上首处的蛊族族长,只觉一嘴铁锈味入了心间,“他做了什么事,能得到你们的宽赦,竟然肯允许崔常涪将人带出去?”   这声大伯,此后便再也叫不出口了。   那族长盘着一条檀木珠佛串,垂眼敛目,过了好一会儿后,才道,“当年,那崔景珏毁了我族圣物,导致我族族人急据减少,因为没有血莲子做为安抚引子,那之后的大半年,我族受蛊虫反噬,死了近三百……”   他们族人本就繁衍艰难,全族老少加起来不过两千众,死的那三百蛊民,还全是青状男子,直接去了他们小一半的兵防力量,当真令整个族群陷入岌岌可危之中。   旁边的族老见族长陷入回忆里,便顺嘴接过话来,“我们死了那么多人,蛊虫量也减了将近一半,差点叫外头的兵力给剿了,没法子,我们只能往深山里躲,边躲边抓人来试蛊试药,后来发现,只有在童男童女身上,才能养出有灵智的蛊,像万蛊窟里那种只会凭本能食人的蛊,都是死人身上出的亡蛊,不能引入人体作兵蛊用。”   崔闾没说话,知道他肯定还有话没说完。   果然,就又听见他道,“我们趁着战乱,抓了许多的童男女来充当蛊奴,一开始,依然有被反噬而死的,百来个孩子才能养成十来个有灵智的蛊,且蛊成人死,蛊奴要一批批的更换,根本不能像我们自己人当蛊奴时那样,能长成大人,成亲生子,为了保证蛊兵的活量,我们不得不外出购买大量的……咳,蛊奴来,那崔景珏看见受自己牵连的孩子们一批批的死去,终于算是良心发现吧,放了自己一身的血,将被他毁坏的血莲迳须插在了自己身上,主动做了新池血莲的供体,要替我们重建圣池。”   他吃了血莲,那一汪心头血就能培育新的血莲子,可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的,等放血之后他一气绝,这心头血就没有供体输出了,所以,那一批批的孩子就是故意当着他的面,被引蛊灭杀的,目地当然是想让他的心脉永远保持跳动,永远能为血莲输出心头血。   尽管这位族老没有说的太清楚,可凭崔闾的聪慧,以及祖上因为陷了一子进荆南,而派了诸多死卫来打探调查的秘闻里,就有以心头血养莲的秘术,上下前后一联系,他还有什么不能猜到的?   所以,崔景珏那最后一丝血脉,不是说是他与人孕育的,而是他真正用心头血滋养出的血莲子改造的,那小蛊人入莲池引蛊,被他用血莲子换了一身精血,如此,也便成了他的后代。   族长再次开口,“那血莲子百年只得一颗,我们知道崔景珏肯定不甘心绝嗣,所以,在得到那颗血莲子后,还专门给他挑了个样貌非常好的孩子,只要替他换上崔景珏的精血,他就是你们崔氏的孩子了,等再养上几年,娶个妻子,生下的子嗣,无论男女,会如崔景珏亲生的一般无二,可惜……”   可惜崔常涪不接受,他不肯要那个换了崔景珏精血的孩子,且为了以绝后患,愣是趁人不备,将那孩子推入了万蛊窟,再无生还可能。   鄂四回因不敬圣王,被绑在外头施以鞭笞之刑,打完了被拖到议事堂门口来,听见族长他们在说这一段过往,不由悲从中来,挣扎着抬起来,怒红着眼睛冲崔闾道,“你们的安逸,是我家主上用命换来的,结果,他好不容易用了百年时间,才凝聚起来的心头血,就被你们给毁了,你们毁的不止是他,还有我们的小主子,若非长辈们关了我,当年我就该一刀劈死那崔常涪,呸,你怎么好意思到这里来呢!”   崔闾心头一动,望向上首处的族长,就见他点头,“这是当年跟随崔景珏留下的部曲中的,其中一支,当年因为跟随我族一同抵御外兵侵伐,被允许成为我族蛊民,只不能够引蛊而已。”   鄂四回冷笑,昂着脑袋,“我们生是主上人,死是主上鬼,侍奉荆南蛊族,也是奉了主上命令,以待时机,讨一条活路。”   崔闾沉默了,仔细打量着他,末了问他,“当年还有一支旁系也留了下来,他们呢?”   旁边有族老接话,“他们围着圣池筑茅而居,如今都是我族的蛊奴。”   鄂四回眼眶泛红,抬头怒吼,“是没有神智的蛊奴,是用来牵引主上心脉跳动的引血工具,百年了,他们早该入土了,可是为了供养血莲,他们不人不鬼的扎在血池周围,就为了不让主上的心脉停跳。”   他双手撑地,一下一下的以头杵地,磕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,冲着崔闾道,“你走吧!你走吧!算我求你了,你们既然不要主上血脉,就也不要每隔几十年就来要子嗣承宗,他感受不到血脉吸引,会自己陷入沉睡自动衰竭的,让他安心的去吧!”   硕大个汉子,以头点地,伏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,声音好不凄厉悲伤。   崔闾扶膝从坐位上站了起来,提了一口气就掀了桌几,指着面色不动的族长,厉声道,“我族每隔一代就绝嗣的谎言是你们撒下的?每隔一代,你们定然用了什么秘法,教我族不得不过来找生子之法,却原来只是为了催发我高祖的心上生机,让他不断的为你们的血池供血养莲?你们……你们……”   呕~噗~一口鲜血从崔闾的口中喷出来,他捂着心口就要倒。   “帷苏~”   太上皇一把抢上前来将人扶住,而鄂四回则震惊于崔闾口中的高祖称呼。   然而,更叫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,崔闾的那一口血刚落在地上,太上皇身上的胖虎就自己从他身上跳了出来,白玉似的蛊身眼看着就要冲进那团鲜红里,叫太上皇眼疾手快的抓了回来,它吱吱的叫了一声,急迫的声音里带着渴求,然后,一直在外头等着的尔扶,只觉心头一跳,那在他身上安了小二十年家的替身蛊,便头也不回的弃了他而去,扑一下跳进了那团鲜红中。   几乎只在眨眼,那替身蛊就将一口血吸了个干净,然后,在所有人眼前,一头扎进了崔闾心口,崔闾闷哼一声,不及任何反应的,就昏了过去,脸色迅速发青变白。   替身蛊在吸他的精血。   太上皇抓着胖虎,急声命令它,“快把那家伙收回来,快!”   胖虎曲着身体,吱吱叫,小脑袋还不住的往圣池那边指,太上皇一顿,当即抱起崔闾就往圣池那边跑去,鄂四回愣了一下,爬起身也跟着后头跑了。   族长和几位族老们目瞪口呆,一个个在愣了一瞬后,才咋呼的想起来圣池那边不许人去,忙喊了人来去阻止太上皇,可又哪里能阻止得住呢!   太上皇焦急的看着崔闾脸色,一点点的灰败了下去,已经到了面如金纸的地步。   鄂四回在错综复杂的小道上,替他指路,让他省了不少时间,终于看到了被密林挡的遮天蔽日的圣池。   人根本就过不去,因为那一排排的拦路者,全是藤蔓栓着的干尸,每个人的心口处,都有活物在鼓动,鄂四回喘着粗气,扶膝道,“他们……他们就是那一支留下来的旁支了,这些年,一直被锁在这里帮助主上供养血莲。”   太上皇抽了长刀,鄂四回忙扑上去抱住他,“不要,圣王,不要砍,他们虽然已经没了知觉,不是活人,可他们……他们……他们的心还是活的,活的啊!”   说罢,伏地不住的磕头,恳求他不要动手。   太上皇看着生机越来越少的崔闾,额头青筋直跳,怒吼,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   鄂四回看了崔闾一眼,“他是崔家子啊,你把他放过去,若是主上认了,会拉他进血池的。”   太上皇感知到了崔闾的生机等不得了,只一眨眼间,崔闾的头发就全白了,脸上更苍老如耄耋老者,骨瘦如柴成轻飘飘一片。   但不等他拿定注意,那前方血池处,便迎头甩来一根长长的藤蔓,一把卷了崔闾就走,然后,那一排拦路的崔氏旁支族人干尸们,将路封死,全面朝着他。   恐怖又诡异!   族老他们终于喘着粗气赶了过来,一看太上皇的手上空空如也,全都瞪了眼睛,窃窃私语,“这是怎么回事?不可能啊!”   就是,前几次也有崔氏子前来,没这么被里面的藤蔓卷入过。   太上皇回头凝目望向他们,冷笑连连,“因为这个崔氏子,正是血池里面那人的嫡亲血脉,第四世孙崔闾。”   他从来不知道,荆南蛊族,会把人利用到这步程度,是了,他早该知道的,是他因为师傅的原因,对这些人生出了可教化改正之心,觉得民族发展各有其道,便是邪了点,也该理解尊重。   太上皇敛目,看向扒在肩膀上的胖虎。   胖虎被他眼神一扫,陡然打了个颤,吱吱叫了一声,急迫又刺耳,那些被族长叫过来的蛊兵,瞬间跪倒一片,五体投地,族老他们也颤颤巍巍道,“圣王息怒,圣王息怒,这都是误会,误会!”   误会个屁!   太上皇冷笑,抬手点着他们,一副准备秋后算账的模样。   帷苏,你一定得活着出来,否则……   太上皇摩搓着腰上长刀,环视圣池周边,和更远处的圣地,暗道,怕我也要做一回你家高祖的辣手催花之举了。 第119章   崔闾又做梦了。   是感觉自己在做梦,却有如一种身临其境感。   “崔景珏,我喜欢你,如果你答应我了,我保证能让你的族人,在荆南这片土地上,安居乐业,并待之如族人,给你们分地,教你们养蛊,你们无须再担忧外界纷争,我族蛊兵会保护你们的。”   面前的女孩昂着矜贵的脖梗,背着双手站在他面前,脚尖不自觉的划着圈圈,明明一副骄矜样,却有着不安的忐忑之意,好像很怕他拒绝似的,有种自尊心不容人践踏,却又对一样东西实在是喜欢的执着感。   矛盾里透着娇俏。   崔闾一瞬间就猜到了这女孩的身份,他立即转头寻找,想看看她与之对话者在哪,结果,视线里除了面前的女孩,再无其他人,周边开着紫藤花,头上遮天的树冠里,有细碎阳光砸下来,他这才发现,这里除了他与这个女孩外,再无别人,而说话的女孩显然被他飘移出去的散漫态度激怒了,声音不自觉的拔高。   娇斥随之而来,“崔景珏,我在跟你说话,你能不能看着我?”   崔闾的视线立即又转了回来,想开口问她崔景珏呢?   结果,出口的句子却是,“我听见了,但是宓娩,我不能应你,这关乎我两族今后的延续和发展,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,也不是我能决定的……”   话音却被女孩跺着脚的打断,“我是问你喜不喜欢我,你要是也喜欢我,就算族长他们不同意,我也能磨得他们同意,崔景珏,我长的挺好看的,真的不比外面的贵女差,你看看我啊……”   然后,崔闾就看见面前的女孩,张手转着圈的给他展示身段,一身殷红裙装,带着荆南蛊族异服风情的绣花纹饰,手上脚上随着动作,还发出银器相撞的叮叮当当响声,年十六七般的娇嫩肌肤,在碎银般的阳光下,透出健康的红晕,是不属于他族贵女的恣意风情。   崔闾就感觉自己心头有冒出一股酸酸涩涩之感,他正疑惑这心态怎么回事,就突然回过味来。   这不是他的感受,或者说,宓娩面对着的人是崔景珏,又不是“崔景珏”。   他好像附身到了他高祖的身上,以崔景珏的视角在看百年前,有关于荆南圣女跟崔氏宗子的故事。   女孩转着圈展示着自己玲珑有致的身形,脸颊微红的垂了眼,扭着手指低声道,“我族有合欢密法,我肯定会叫你更喜欢和我睡觉的,真的,你要不信,我们可以先试试嘛!”   崔闾腾一下,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,这大胆的发言,和话中的意思,别说百年前如何惊世骇俗,便是百年后,也没人敢如此直白大胆,他简直可以想见他高祖当时的心态了。   又窘迫又想逃,伫立不安,还有士大夫教条里的恼羞成怒。   “宓娩,你一个女孩子,怎如此……如此,不知羞耻?这等话以后,以后不许挂嘴上……不,想都不要想。”   崔闾感觉自己嘴巴没动,声音却是冲喉而出,便知他高祖有点子气急败坏在里面,然而,他在细细感受了一番后,却没感受到高祖真在生气,甚至,他心里有种怪不好意思的跃跃欲试感。   漂亮的女孩子,天真的眼睛里,偏带着妩媚成熟的身段,是他二十二年中未曾遇见过的女子模样。   他太出色了,宗族为他配婚的姑娘,总有些不大不小的瑕疵,挑来挑去的,总觉得应该会有更好的没筛选到,于是,一来二去的,耽搁的他年过二十还未娶妻,婢妾倒是有的,但他却一个也没动,总觉得动了,便是对今后的妻子不尊敬了,所以,外面几无人知道,他其实还是个雏。   宓娩却以他嫌弃她了,一瞬间就湿润了眼眶,撅着嘴盈盈欲泣,她在本族里是众多男子的追求对象,只要她点头,合欢树腰上的欢房内,早便有了男子身影,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再等等,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出现,于是,终于叫她等到了崔景珏,结果,这人居然不喜欢她。   她心里好难过,落寞的垂下了脖颈,像求欢的松鼠收起了蓬松的大尾巴,蔫哒哒的没了精神。   崔闾便感觉自己心里生出一股不忍来,哦,那是他高祖的心态。   然后,下一刻,他就感觉自己的嘴动了。   崔景珏踌躇了一下下,声音到底柔和了些,“我没有凶你,只不过这是两族大事,我们不好做决定的,联姻虽是两族之好,可目前很明显的,你族族长是想收我族为低一等的蛊民,宓娩,我族虽然因战乱躲僻而来,却不是非得要如此寄人篱下苟活的,但等外面有了新主,平定安稳后,我族仍是要回到故地,行衍嗣发展之道的,我们不可能永生永世扎根在这个深山老林里的,你懂么?这是大事,很大很大的事。”   可是宓娩不懂,她眨着大眼睛,忽闪忽闪的看着他,声音带着不解,“我族在人数上实际比不上你族人口的,因为我,才让族长答应了你们的入驻要求,如果许了你们与我族蛊民平等地位,族长他们会担心我族会被你们吞并掉的,且这块土地本来就是我族的,我们让了地,并且保护了你们,许你们在此繁衍生息,躲僻杀伐,只是让你们低一等的让些地位而已,怎么就不行呢?我族对蛊民都很好的,亲如一家,才不会有你们外面的三六九等,只是对外的说词,不是真要你们为奴为仆的伺候我们的,真的,我们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。”   崔景珏无奈的看着面前的女孩,小声解释,“可是再如何亲如一家,对外都是低人一等的侍蛊贱民,你们将蛊虫视为圣物,这才是我们两族不能融合的根本,我们的礼教是以人为本,你们……当然,我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,毕竟各族有各族不同的活法,但让我们也尊虫为圣,这是不能的,我族只想求一块土地自衍自息,便是交租租地也行,可你们族老会不同意,非说不加入你族,便不能入驻你们的土地内,宓娩,连你这个圣女,也不过是……只是被他们用以聚拢民心的一种手段而已,你就没发现,建于树腰的合欢房,是个毁人心人伦的悖逆之物么?”   谁家好人会专门建个屋子,让自己家的姑娘当众与人敦伦啊?便是听壁角的嬷嬷,也没这么明目张胆的,都是缩在不知明的角落,不叫人知道的。   宓娩瞪眼,张嘴怒斥,“你不许如此臆测我家长辈,他们待我如珠如宝,当然全心为我,我们族人才不像你们外面人那样,心思诡异,狡诈奸滑,我们族人都很淳朴善良,人心不可测,只有蛊虫才是最忠实可靠的伙伴,永远也不会背叛我们……你、你真是什么也不懂,哼!”   崔景珏便闭了嘴,他心有七窍,一见宓娩如此,便知这姑娘深受本族文化侵袭,是从心里觉得合欢房文化没有问题的,也不觉得自己在族老会那边是被利用的关系,她深刻的以自己的身份为荣,并且,深以为本族固有文化,超外面人心百倍。   这是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调和的,民族文化意识形态的发展和矛盾,多说无益。   两人不欢而散。   崔闾以为这是两人决裂场面,宓娩没得到崔景珏的答复,然后才有了强行掳人之举。   然而,事情的发展并不是这样的。   崔景珏回到荆南蛊族暂时租借给他们的过渡区,就靠着漓水河边上,整个崔氏宗族以及扈从部曲近三千众,占了漓水河沿坝上十里区域。   他回到临时搭建的大帐中,父亲正端坐于大帐中央处,其下手两边的地垫上,端坐着十二位族老,此时正激烈的争论着什么。   崔闾透过崔景珏的眼睛,看见了天祖难看的脸色,听见了众族老们口沫横飞的议论声。   “一群蛮夷,人数只千众,凭我族两千部曲的战力,完全有一战的可能,族长,你若是怕了,便由我出面,下令十部曲众去剿灭了他们,届时,整个荆南便是我崔氏的了。”   崔闾讶然,同时感受到了崔景珏的不耐烦,不及反应,就感觉“自己”一把掀了帐帘出现在众人眼前,声音里透着隐怒,“六叔,此等目中无人之举,还是谨慎做的好,您也不要仗着我族人多,就不将本地族群放在眼里,此地形势,人家经营几辈子了,在我们来之前,定然早有不少人曾在此驻停过,过最后呢?荆南还是蛊族的,那些觊觎他们的人呢?”   早成灰了。   这一点他们早做了调查,连朝廷军队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,六叔凭什么如此狂妄?   崔景珏心中盛怒,为其中几位族老眼中的轻蔑不屑,感到失望。   现今都什么形势了?居然还如此端着世族高傲的性子,不知道人在屋檐下么!   “呵,宗子怕是被那圣女迷了心吧?怎么就这样想入赘?”   崔景珏冷冷的看着说话之人,尽管对方辈分高,可在他静静的冷漠注视里,开始渐渐坐立不安,面容渐白。   “九叔,有些伤情分的话,您最好少说,我是什么性子您清楚,色迷心窍的事别说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,便是万一真有狐媚女子敢来试我,我也敢能保证自己立身持正,坐怀不乱,您呢?”   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,是哪来的资格说他?   整个帐内,被崔景珏的气势压的静悄悄,这时,坐于正中的族长才终于开了口,他淡然抬眼,冲着崔景珏道,“景珏不可无礼,给几位叔叔道歉。”   崔景珏憋着气,随意的冲帐两边拱了拱手,然后默默的走到其父之下的位置坐下,就听正中主位之人开口道,“正因为我族之人超于荆南蛊族族民,才叫他们生出危机感,怕被我等抢占主心位,划拨这块暂居地,就是在忌惮我等,想来他们的蛊兵已经在左近埋伏好了,此时我族部曲但有异动,必然要惹得他们先发制人,他族百姓不可怕,可怕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蛊虫大军,我朝早年派过军队到此清剿过,然而虫不灭,族不灭,他们是杀不绝的,且报复心重,现今局势,认真算来,有他们一份功劳,所以,我们不能凭人数压制他们,这不实际。”   崔闾点头,他天祖是个清醒的,与他高祖一样,对本族地位认知清楚,没有过分高估了自己的实力。   帐中一时陷入寂静,良久,便听人怅然叹道,“那不然怎样?真让我族宗子去娶那妖女?这太委屈景珏了,而且,依那妖女的身份,万不能成为我族宗妇的,她不配。”   “是极,一个没有教养的妖女,行止荒诞,言行无状,怎堪与我们景珏相配?不可不可。”   崔闾就感受到了崔景珏心中的嗤意,一副果然如此的嘲讽。   他有些讶然,以为自己感受错了,却在下一刻,听到了一句虚无缥缈的叹息声,“孩子,你没有感觉错,我并不觉得娶宓娩,会失了我的身份,她虽没有受过贵女的教养,可凭她荆南圣女的身份就够了,今时今日,我考虑的只是如何带领族人平安躲过灾祸,个人荣辱,其实不重要,配不配的也不由人说了算,我在意的,是能通过两族联姻,换个我族与蛊族平等相交的地位,呵,偏族中尊崇的地位、脸面统统舍不下,以为人人都当依世家谱系,将他们奉若上宾,让土让屋,他们太自大了,自大的忘了迁徙流亡的窘境。”   天祖显然也是不想委屈儿子的,他垂眼盘握着手中玉盏,便是迁徙途中,他所用器具也是无有不精无有不贵的,帐中铺的全羊毛地毯,坐垫全金银绣线所织,面前小几一水的紫檀木,角落的香炉熏着沁人心脾的龙涎香,周边侍候的婢子都容颜娇俏,真真显露着千年世家的精珍玉贵样。   崔闾立即开口,生怕这好容易有的声音会消失,“高祖?崔景珏?我……你……”   他一时之前,竟然不知道如何说话,激动的整个心绪震荡不已,感觉眼眶里有湿意在聚拢,“帷苏,拜见高祖,您还活着么?这是哪里?”   崔景珏声音很虚弱,断断续续的,“人怎么能活百多年呢?这里是我借血莲臆造出的幻境,孩子,高祖等你很久了啊!”   崔闾心中哽塞,正试图稳住心绪,再仔细询问一番,就见眼前景物轮转,他作为“崔景珏”的身份,跟着天祖去与荆南族长见了面,两方依然就儿女婚事进行商谈。   荆南族长身后跟着宓娩,小姑娘满脸娇羞,偷偷打量崔景珏,一眼一眼的想忽视都忽视不了。   崔闾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天祖的不高兴,显然对这个儿媳妇相当不满意,可形势迫人,他在崔景珏的劝说下,觉得之后等安定下来后,再替崔景珏娶一房平妻也行,于是,便只能忍着满心憋屈,来与荆南族长说事。   “孩子们既然看对了眼,我这做长辈的,万也没有棒打鸳鸯的,辛老,我族便只提一点要求,两族地位不分上下,共治荆南,可行?”   那叫辛回的族长斜眼冷哼,“不可以,崔老,你要弄清楚一件事,荆南永远是我蛊族的,两族族民可以不分上下的相处,但共治就算了,我们圣女不缺夫婿,若非她认定了你儿子,你以为你们凭的什么条件,来与我谈?”   崔闾就看见天祖的拳头立刻攥紧,显然一副怒极的样子,声音里也带上了怒意,“荆南之地上千里,尔族只小小一撮人,凭的什么占如此大土地?既修两族之好,怎么就不能共治?我又没有要主治权?凭我族在外界世家的头等地位,便是皇帝也要礼让三分,我儿子配得皇族公主,娶你族圣女已是委屈,你莫不要……”   对方一把掀了桌几起身,垂眼望着崔氏族长,讥笑道,“那就让你的儿子去娶皇家公主呗!我族圣女自有佳婿配,崔老,你们外界的世家谱,在我们荆南不顶用,跟我摆世家谱,您真是够了,如此没有诚意,我看这亲不结也罢,请走,不送!”   崔闾心中焦急,恨不能跳出来代替天祖谈判。   不是,知道您是舍不得让儿子屈就,可人家说的也对,都逃亡迁徙了,就不要拽着以往荣耀说事了,两族族民不分上下的相处,这点就很好了,至于共治,完全可以徐徐图之,咱有的是时间慢慢图谋,凭我高祖的能力,用不了几十年,这荆南族老会定然有他一袭之地,届时,您要的共治不就实现了么?   干嘛一下子要把意图说的如此清晰明了?您迂回迂回啊!   两个小年轻再次因为长辈们的没谈拢,而处于尴尬交往期。   崔景珏有着世家公子的礼仪稳重,倒还维持得住,可小姑娘宓娩不行,她一颗心全在这位迷人的公子身上,眼里心中全是他,趁夜跑到了他的帐中,可怜巴巴的问他,“我都劝动族长让步了,怎么你爹还要得寸进尺呢?不能共治的呀,真的不能。”   她很努力了,撒娇卖痴的让族长依从她,让崔氏族人与她们蛊民拥有一样的生存物资,和族群地位,以后相处久了,自然就是一家人了。   却没料还不行。   小姑娘耷拉着肩膀,沮丧的不行。   崔景珏静静的望着她,心里觉得挺对不住她的,自己其实知道自己在持靓行凶,就仗着这姑娘迷恋自己,要求她在族中斡旋,可他父亲的要求,他也无法辩驳,若没有共治的话语权,就一个两族族人地位相当的口头承诺,其实是不保险的,万一蛊族族老会之后不承认了呢?   他从小学的就是君君臣臣之道,深知朝中无人的弊端,族群关系,犹如一个小朝廷,族人地位,跟中央族老会有直接关系,不是一句承诺就可以的,至少他们得占有一个决断地位,就像朝廷内阁一般,他父亲的顾虑,就是如此。   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望着他,扭着手指头道,“要不我们……生米先煮了?等我揣了你的崽,测出圣蛊资质,届时他们两边就该让步了,珏哥哥,我的玉蛊已经长成了,它撑不了多久的,在它自己出去寻找配偶之前,我得先给配上,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等太久……”   崔景珏咬牙,他其实不太相信所谓圣王蛊的生成方式,什么玉蛊发情期会主导主人意志,盲寻夫婿之举,可宓娩的表情不似假的,她蹲在他面前,仰了脸望着他,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,“我之前的圣女姐姐,就被情欲期的玉蛊瞎找了个人,在育了一只圣子卵后就自杀了,珏哥哥,你帮帮我好不好?我才十七岁,我不想跟不喜欢的人睡觉,我知道你爹之后还会帮你娶个贵女当妻子,我不介意的,你只要每个月来与我合一次,其他时间都可以跟你的贵女妻子生活在一起,你不要我生的孩子,那我也可以不生,我只要帮族里孕育圣子卵就成,真的,我真的不奢求你能与我长相厮守的。”   说着,宓娩唤出了奄奄一息的圣王蛊,瘦巴巴的一条小虫子,她盯着它道,“玉娇姐姐去时,生剥了那个被玉蛊盲选中的夫婿,从他那边抢来了圣王蛊,可它太虚弱了,我养不住它,它一直在血莲池里沉睡,我今天将它偷出来了,珏哥哥,你收了它,你会长寿,会拥有比一般人都健康的身体,等我们合了蛊,族老会的人就算不想让步,也不得不让了,好不好?”   崔景珏手指头动了动,看着那玉色小虫,心里麻麻的。   崔闾有些诧异,原来百年前的圣王蛊是养在血莲池里的,得等圣女挑中了夫婿后,才能来引蛊上身,而不是百年后,太上皇那样,全由圣王蛊作为主导地位,挑玉蛊相配。   然后再想想蛊族繁衍规律,是了,她们一直是母系为尊,理当也是玉蛊为尊,圣王蛊既为雄性,也不当有挑玉蛊的权利,看来,是之后的事情,改变了这一规律。   崔景珏没动,他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姑娘,轻声道,“宓娩,这于礼不合,我父亲之意便是我之意,我身为崔氏宗子,天然就担负着宗族发展和传承,若与你苟合,便更没机会立你为正妻了,你可以不在意,可我在意,你起来,我教你回去怎么做。”   崔闾惊讶极了,这和他听闻的全然不同,怎么这个圣女在他高祖面前的姿态如此低呢?一点不符合强抢民男为夫的蛮横传言。   场景再次转换,这次出现在崔景珏面前的小姑娘,面带泪痕,指着他道,“你骗我,你一直在利用我,你教我的办法,就是让族长爷爷被你们活捉,以此为要挟我族让步,你太卑鄙了,崔景珏,我真心待你,你怎么可以这样利用我?”   崔景珏咬着牙,一力承担了这不由他控制的局势,望着伤心欲绝的小姑娘,轻声道,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,我父亲……我父亲明明……”   明明没有要兵围蛊族族长的,是他六叔和九叔破坏了他的计划,彻底把蛊族给得罪了。   宓娩失望的看了他一眼,然后,招手唤出了荆南蛊兵,指着他们的暂居地,冷声下令,“杀了他们,只留崔景珏。”   辛族长抱着给崔氏最后一次机会,在宓娩按照崔景珏的教唆下,不带一兵一卒的进了崔氏大帐,甚至为表诚意,连跟随的蛊兵都留在了外面,所谈条件,也放宽到了荆南土地两族各占一边的份上。   因为,崔景珏教宓娩以圣王蛊说事,说只要同意这个条件,他便愿意用精血替蛊族培育圣子卵,并且为保证圣子卵的质量,他可以不育子嗣,反正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,宗子位让出去并无不可。   男子精血尤其贵重,不育子的精血自然为贵中之贵,且崔景珏身为世家贵子,从小金尊玉贵的精养着,各种药补滋养的精血,是普通平民男子所不能比的,他的一滴精血,就已经令沉睡中的圣王蛊醒了神。   宓娩捧着被崔景珏精血唤醒的圣王蛊,告诉辛老,只有他的精血能令圣王蛊恢复培育力,如果再像玉娇姐姐那样,随便挑个人来与她配,圣子卵就会断代,甚至会灭绝。   为了得到优质的圣子卵,辛族长痛下决心,决定让出荆南三分之一的土地给崔氏,只要崔景珏入赘他们蛊族,专心为他们培育圣王蛊。   他为表诚意,只身前来,结果,就让一直想围歼他的六、九两位族叔,带着部曲给堵在了帐内,拿出协议逼他签署,割让荆南最富饶的一大半土地的要挟模样,这令辛族长异常愤怒,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骗了,在发现自己出不了崔氏大帐后,他直接唤出了身上的蛊虫,试图去攻击崔族长,结果,却叫崔景珏挡了一把,他的蛊虫只咬住了崔景珏,而他则被六、九两位族叔给斩于刀下,命丧当场。   所以,到宓娩带人来时,崔景珏已经进入强弩之末,强撑着坐在凳子上,面如金纸的望着她,“对不起,是我错估了人的贪婪性,宓娩,你不要恨我,我……”   他当着宓娩的面喷了一口血,惊的宓娩瞪大了眼睛,这才发现,他的气息在一点点衰弱下去,她一瞬间就心软了,在众目睽睽之下,迅速将圣王蛊就着喷出的那口血,给引到了他的体内。   至此,所有画面褪去,崔闾也从崔景珏的身份里弹出,就听崔景珏道,“我被宓娩带走了,崔氏因为六叔九叔的擅自行动,彻底得罪了蛊族,他们领着族内部曲,与蛊兵大战了一场,造成我族部曲死伤大半,族人折损三百,除了我父亲,整个族老会再没其余人存活。”   就说了,强龙不压地头蛇。   他们杀了蛊族族长,蛊族蛊兵反过头来,差点灭了整个崔氏宗族。   崔氏为了自己的傲慢,付出了惨痛的代价。   崔闾无语,他已经从崔景珏的心里,感受到了他对宓娩的喜欢,可能是出于愧疚,或许又有点别的情绪,对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的姑娘,他做不到全然的算计利用,每一次宓娩的让步,其实都让崔景珏更有难以言说的情愫。   崔景珏从小受着名师教导,自然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,他从一开始就存着利用宓娩的心,这个单纯的小姑娘,被保护的太好了,完全不知道人心险恶,只知道面前这个如谪仙般的男人,一次次的用沉默表示自己的让步,但其实,沉默更多的是引人遐想,不负责任的引导她做更多的让步而已。   他的心思从来深不可测,又卑鄙无耻。   两族的死仇就此结下,蛊族族老会面对执迷不悟的圣女,深感痛惜,将她关进了万蛊窟,而引受了圣王蛊的崔景珏,则被丢进了圣池,要用他的身体养莲。   崔景珏语气波澜不惊,好似说的不是自己的遭遇,“宓娩有玉蛊傍身,万蛊窟只能困住她,却伤不到她,可她的玉蛊发情期到了,若不能及时找到男人,玉蛊就会以她肉身为食,同万蛊窟内其他蛊相合,成就新的玉子卵,那些族老就打着引新玉子卵的目地,想要牺牲她……”   崔闾心中微动,果然就听崔景珏道,“是我对不住她,又怎能见她受万蛊啃噬而死?”   于是,他从圣池爬了出来,带着已经根植于心口的血莲种,去了万蛊窟,看见了浑身被蛊虫啃噬的面目全非的宓娩。   到此,崔景珏一直平稳的声音里,终于有了痛惜的波动,“她神志已经不清了,我把她从万蛊窟内拖了出来,她目光涣散的看着我,说她后悔了,早知道会弄成这样,就不强求我当她夫婿了,可是我……”   我是愿意当她夫婿的啊!   我只是想尽可能的为族人,谋取最好的生存条件。   我错了么?   我竟害了这样一个真心待我的好姑娘。   崔景珏悠长的声音里,带着长达百年的悔意,“我抱着她,叫她引玉蛊出来,圣王蛊虽然虚弱,合一次蛊是能够的……”   可是宓娩不愿意,她知道圣王蛊还没养好,强行合蛊,崔景珏会死,她已经这样了,便是活了,就这副被蛊虫啃噬过的丑陋样子,也配不上这个世家公子了。   她望着他,摇了摇头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   崔景珏声音淡的似快听不见了,他道,“我在万蛊窟守了三天,因为有圣王蛊的威势,万蛊窟里的蛊虫并不敢来咬我,我用自己的心头血,引来了她的玉蛊,让两只蛊一齐上了我的身,我之后从万蛊窟出去,又回了圣池。”   这就是外面传言的,崔氏宗子被丢进万蛊窟,后擅闯圣池的流言由来了。   我的身体养不住两只蛊,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日夜吸□□血,很快,我就衰弱了下去,将死未死之时,凭着本能,我将长于我心头的血莲摘下来吃了,又将沉在圣池底的血莲子挖出来一并啃了。   崔闾:……   崔景珏叹息,“荆南族老们压着我的父亲,来到圣池面前,逼我自沉于圣池底,永世不得出,我看着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的父亲,要他带着剩余族人跨江远走,不要再想着与荆南蛊族割地分治的事,然后,我让我父亲,找了我的婢妾来。”   那个被他六叔九叔斩了的辛族长,居然好好的出现在他的面前,崔景珏这才知道,荆南蛊族里还有一个叫无相蛊的东西,辛族长贵为一族族长,自然有无相蛊替身代他以身犯险,一模一样的相貌,他家六叔九叔根本分不清真假,如此,便落入了蛊族设下的圈套里。   他、宓娩,以及他们崔氏,从踏进荆南开始,就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,可笑的是,他的好六叔九叔,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占据主动权的那个,到死也不知道,他们早就是人家蛊虫的养料。   那个他名义上的婢妾,他从未用过,可是这一次,他必须要用她,他用玉蛊留了宓娩的血,在圣池底,他无师自通了合蛊之法,用育圣子卵的方式,育了一滴属于他跟宓娩的精卵。   他到底是不甘心被这样算计的,替他,为了宓娩,他也得留个孩子下来。   他把这滴精血存进了那个婢妾的体内,告诉他父亲,若此女有幸得子,便请善待她,给予她正妻之位。   崔景珏道,“我一直在此等待我的孩子,因为养了两只蛊的原因,为了保存意识,那支跟随我的族人,自愿做了我的供体养份,只留了一支部曲在外面,等着我的孩子过来相认,我啊,不死心的想看看我跟宓娩的孩子,到底是什么模样啊!”   可是,之后每隔几十年来的,都只有他一点稀薄的血脉之力,后来他才知道,荆南族老打着为他们族长报仇的名目,在他离开的崔氏族人身上动了手脚,哪怕有他跟宓娩的血脉相补,也差点被灭族。   他肉身早没了,根本没办法离开圣池,只能凭着一股韧劲撑着,然后,他感受到了一股天欲灭其族的威压。   崔景珏道,“我隔着天幕看见了最后一支崔氏的覆灭,全族被杀,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我用养成的两只蛊做为交换,换了本族最强者的一次觉醒机会。”   崔闾心中一动,怔然道,“所以,我做的那个预警梦境,是您赐予我的?”   崔景珏道,“你能来,那就是了。” 第120章   崔闾注意到了天幕这个词。   面对崔闾的疑问,崔景珏也知无不言。   这个世界,从他身陷圣池后,就静止了。   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,渐渐的连天上云也失了色,就像……就像一副水墨画,还是被卷起来,遗忘在角落,落了灰、受了潮,渐渐被霉腐侵蚀的残画。   叙述的声音缥缈回荡,一种灵魂被禁锢的无力感,有如实质般的笼罩在崔闾身周,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压抑,周围静悄悄,后来连崔景珏的声音也没有了,沉寂庸长的时光里,他感觉不到一点活泛气,别说人了,连动物、虫鸣都一并消失了。   原来,这就是时间的静止,除了他自己,整个天地,再无他声。   崔闾不知道,就在他浸泡在圣池里,与自家高祖互通有无时,外面的景象也在发生变化。   那圣池周边的郁郁葱葱,开始一点点如褪了色的古画,通天树冠开始往下飘落枯叶枝丫,周围小花失了颜色,脚下青绿瞬间枯萎,连从未凋零过的藤蔓,都开始一寸寸的,倒退着由青变黄,至最终皲裂折断。   噗通一声,最外围的藤蔓上缠着的蛊蛹倒了,没了藤蔓的牵引,他就像尘封多年失了水的泥塑般,轰然倒地,化为糜粉。   鄂四回震惊的看着地上的一团灰烬,没等他的声音从颤抖的喉咙里发出,接二连三的,那串在藤蔓上的蛊蛹,开始如骨牌般,相继倒地,扑出尘烟。  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,一下子跪倒,膝行扑至第一个糜粉团边,双手焦急的拢着,似想将散落一地的骨灰全兜住,可突然一阵风吹来,他手中的粉末便漫天的飞了出去。   “不要、不要,啊!爹、娘,你们回来、回来!”   荆南蛊族,怎么会允许崔氏部曲成为族中护卫呢?   不过为了安抚圣池中的崔景珏,只在残存的这支部曲中,给予每代一个的生存名额,多余者,会像他们的前辈那般,主动加入藤蔓林,为圣池里的崔景珏续一波生命。   藤蔓林,也将会是鄂四回的归属,只等他成婚生子,将孩儿抚育成人后,他便会来此,与父母兄长团聚,他也一直是这么认定的,可是,现在都没了,一阵风,将圣池边上的蛊蛹,吹的干干净净。   鄂四回疯了般的,用衣袍去兜地上的骨灰,崔氏旁支的,他们部曲的,以及他最亲的家人的,铁塔似的汉子,哭的像个被丢弃的孩子,张着手去追那被卷上半空的粉尘。   回来,你们回来!   他惨叫的声音,拉回了同样震惊的蛊族族长和族老们,那些围着圣池,层层叠叠不得近的蛊蛹藤蔓,眨眼之间没了个踪影,斑驳古旧,百年未曾修葺过的圣池,出现在了他们面前,树冠阳光射进去,打在死水一潭的圣池里,竟然叫人有一瞬间的不敢靠近。   乌灵担忧的跟在鄂四回身后,被他凄厉的声音浸染的,也跟着眼眶泛红,太上皇在鄂四回从他身边跑过时,一个手刀就将人劈晕了过去,对着乌灵道,“看着他。”   凌嫚作为乌灵的好友,便帮着她将人往旁边拖,眼神却不自觉的往圣池方向看。   哪怕隔着老远,她也能清楚的看见,那圣池里一潭死水中央,硕大的血红莲叶上,正躺着一个人,然而,她并不敢确定,那会是被藤条卷进去的崔大人。   如墨的长发散在血池里,黑与红的冲撞,在这片本就带有神秘色彩之地,更添了一种邪性,身上的缎面蓝袍,浸了血池颜色后,更深如渊底的苔蓝,盈盈泛着万蛊窟中的绿色荧光。   他双手置于腹上,紧闭着双眼似陷入沉睡。   只一眼,便叫那些围拢上来的人,全都齐齐住了脚,倒吸着凉气,哆嗦着不知如何形容。   他们之中无人见过崔景珏,可崔景珏的小像是他们族中不对外传之秘,并着宓娩圣女的肖像,一直收藏于圣地古树心内。   这是谁?   太上皇一步一步的靠近了圣池,攥着刀柄的手不自觉的收紧,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呼吸,竟然史无前例的开始紧张了起来。   终于,他看清了圣池中央处,血莲瓣上闭眼沉睡之人。   年二十八的面容,眉目画般精致,肤色白皙,眼睫如扇,若非剑宇黑眉为他增添些许阳刚之色,就凭他唇如朱色般的艳绝容颜,真很难叫人分得清是男是女。   那一瞬间,太上皇恍然就懂了当年宓娩圣女,缘何那般迷恋崔景珏了。   如此冠盖天下的世族公子,便是皱了眉头,都感觉自己活该万死,恨不能日日寻计,令其舒展眉眼,弯唇开怀。   所有人,都被圣池中人给吸引去了注意力,一声也不敢出的看着他,跟怕扰了仙人清梦般,齐齐摒住了呼吸,大气也不敢出。   圣池中的血色,在一点点的洗涤着莲瓣上的沉睡者,不知是长久的浸泡,还是他肤色本就如此,竟盈盈有如玉质般的泛着光,在照射进来的光影下,朦胧中透着七彩神辉。   没有人敢擅自打碎这种场景,尤其是信奉蛊虫的荆南蛊族,他们根本不敢动。   胖虎在太上皇的掌中挣扎,吱吱吱的扭动身体,却最终被太上皇按回了身上,没敢让它去惊动圣池里的人。   虽然池中人面容年轻,墨发如瀑,可就凭他身上的衣裳,太上皇就能断定,这就是崔帷苏,那张白皙的脸上,只是少了岁月的沉淀,曾经瘦消显得严肃的脸部轮廓,在年轻时意外的柔和温顺。   当然,这仅是因为人还未醒,他并不能看清那双紧闭的眸中神采,是温顺、是冷漠、亦或仍如之前般,透着严肃古板之意。   难得的,太上皇竟然期待了起来,不知道睁开眼睛的崔帷苏,到底会有怎样的神采。   他以圣王的身份,驱散了围在圣池周边的人,杵着长刀守在崔闾边上,一副但有谁敢动,他便削了谁的架势。   蛊族族长和族老们,紧急回到圣地中心,头碰头的商议大事去了。   在圣池中人醒来之前,他们必须调出万蛊窟的百万虫兵,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,也不能叫这人走出荆南,就算有太上皇在也不行,圣池血莲,是蛊族命脉,这人要么留下继续替他们养莲,要么就携替身蛊去与他们圣女合盅,为下一代圣子卵培育做贡献。   胖虎显然不受他们管制和驱使,他们需要拥有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新圣王蛊。   血池内的崔闾,置于腹中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,太上皇立即紧张的盯了上去,然而,这之后,却再不见他有其他动作,依然沉睡,双眸紧闭。   “来了,孩子,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?就是这股波动,让这片天地又重新拥有了颜色。”   静止的时间,突然流动了起来,一股熟悉的气势,挟破天裂地之威,劈开了崔闾身周的静谥。   崔景珏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我为了留住这片色彩,将培育了百年的圣子卵给了出去,可是,我又怕他养不住那样强悍的小家伙,便用你高祖母的玉蛊后代,分了那个小家伙三分之一精气,裂生了它的替身蛊,会在它成年之后与之融合,成就蛊王圣体。”   结果,没料,那小家伙是养住了,却将从圣池中引走的替身蛊送了人,简直叫人啼笑皆非。   崔闾心中一动,“我高祖母的玉蛊?”   崔景珏笑道,“玉蛊并不稀奇,蛊族每个女子都能养,只有最圣洁的那一只,才有资格与圣王蛊合盅。”   这还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,玉蛊的繁衍力,才是蛊族保持战斗力的根本。   崔闾心头升起一股不太好的意味,果然,就听他高祖道,“那小东西倒是争气,自己修成了蛊王圣体,倒叫分了它三分之一的小家伙,没了适从,强与现在的圣女合盅,却其实一次也没合成。”   这才是导致尔扶精气血亏的真正原因,因为无法从玉蛊身上获得补益啊!   胖虎吱吱的两声,叫崔景珏听见了,他笑道,“你用你身上的小家伙,试着与外面的那个联系一下。”   崔闾不会用,崔景珏便指点他道,“集中精神,在脑中叫它的名字。”   胖虎被太上皇扣在身上动弹不得,突然,脑中就听见了一道声音传来,“小胖小胖,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不?要是能,你就叫一声。”   太上皇就感觉,身上的胖虎今天极为不老实,总是扭动,还爱吱哇乱叫。   崔景珏却似在赶时间般,没等崔闾说胖虎有没有联上,就再次自顾自说了起来,“你高祖母的玉蛊后代,好歹也是圣池血莲养大的,灵性比之一般玉蛊都高,它得了那小家伙的三分之一精气,竟也让自己成了伪生小圣王,外面那些家伙,根本测不出它真实的蛊性。”   太上皇一心二用,一边问胖虎怎么了,一边紧盯着圣池里的崔闾,结果,胖虎告诉他,崔闾在叫它,且它有办法叫他跟崔闾联上话。   崔景珏见崔闾震惊,一时不自觉的皮上了,“你是我的血脉,这那小家伙见血归巢,误上了你的身,它这些年也是辛苦,维持圣王体不易,数次想回圣池,都叫我赶了出去。”   崔闾那呼之欲出的答案,下一秒就被崔景珏说了出来,“光它回来有什么用?不给我揣个圣王蛊的崽子回来,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?我没有第二只圣子卵盘玩了啊!”   所以,替身蛊其实是雌雄同体,是崔景珏盘了百年,弄出来的杰作。   崔景珏,“它心里障碍,不肯与当代圣女的玉蛊合盅,又找不到比圣王蛊更强的虫夫,回来圣池,就我俩大眼瞪小眼?”   所以,这些年它每次偷偷回来,就会被他再次丢出去。   崔闾:……果然,活了太久的祖宗,不仅没了人性,连虫性都没有了。   替身蛊,小可怜啊!   默默连上线的太上皇&胖虎:……替身蛊,竟然有三分之二的玉蛊体,只要它想,它就可以彻底转性成玉蛊。   胖虎瞧不上普通玉蛊,可它对它的替身蛊还是喜爱的,当成兄弟般,一直觉得愧对它,结果,现在……虫身整个僵直了,硬绑绑的跟只死虫子般。   太上皇觉得自己应该出个声,却听崔闾道,“那你把我身上的小家伙收回去吧!”   结果,崔景珏却叹息道,“收回来,放它一只小虫孤零零的在这里么?它既然选了你,你便收了它吧,也是缘分,你的身体已至强撸之末,有它在,你可以多活许多年,孩子,崔氏一门的延续荣辱,可都担负在你身上呢!所以,有个强悍的体魄,是如此重要。”   太上皇立即接话,“帷苏,你家高祖说的对,别忘了,我们此次来荆南,目地也是为了引蛊上身,改变你的体质的。”   崔闾愣了一下,惊道,“你怎么……竟然能与我在脑海中对话?”   太上皇笑道,“你叫胖虎,胖虎自然要通过我的。”   崔景珏的声音中满含兴致,对着太上皇道,“你很厉害,此界能有如此改变,全是因为你,还有,你把那小家伙养的也非常好,呵呵,老夫很是欣慰。”   太上皇便冲着虚无处揖了一躬,“崔老先生,当年的事情,还有许多是我们不清楚的,您能不能为我们解个惑?”   崔闾只得咽了那句他想问的问题,不知道能不能叫替身蛊,永远保持现在的蛊性,反正他不需要培育个盘玩之物来解闷,相信太上皇也不需要,两只蛊掌握在他们二人手中,那荆南往后,便再无可能得到圣子卵了,简直能从根本上,遏制住他们的发展。   如此一想,这尽然是种不动声色的报仇之法,且不费一兵一卒。   崔景珏的声音开始忽强忽弱,忽高忽低了起来,“当年蛊族一昔失去了玉蛊和圣王蛊,他们只能利用手中仅存的蛊兵,来对抗外界不断的侵扰,整族人口骤缩,为了抵抗外兵,他们开始利用万蛊窟,将死去的族人炼化成蛊僵,后来因为人不够,又去外头捉了人回来制蛊人,不羁老幼,全部被制成没有神智的蛊蛹。”   这便是荆南蛊族开始炼制小蛊人的开始,与凌嫚后来的情况略同,只是因为太上皇和胖虎的强悍,使得凌嫚比她的前辈们幸运,在炼制时得以保存神智。   崔景珏声音有些飘散,却仍能听出内里的郁结,“我这才知道,当年我父亲带着所剩不多的族人离开后,那蛊族族长在我嫡亲二弟身上动了手脚。”   他知道世家传承的概要,非嫡不能继,崔景珏陷在了圣池,那崔氏宗子位,必然会落在嫡次子头上,蛊族失去了倚仗,不知道能靠着所余不多的蛊兵,还能撑多久,所以,蛊族族长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狠戾,要将崔氏嫡系给断了的。   崔景珏的亲弟弟,按理是不能生子的。   崔景珏深深的吸气呼气,“我那弟媳只能怀孕,却胎胎空包,便能侥幸撑到临产,落下来的,也只会是一团污血,他夫妻两人次次满怀希望,却又次次希望落空,后来我那弟弟又试过几个女人,都无一幸免的得一泡血胎。”   崔闾讶然,拳头渐渐攥紧,便听崔景珏声音里似有颤抖之意,“他在我弟弟身上下的蛊,堪称荆南最毒最毒的绝嗣蛊,只要我弟弟的女人怀孕,那蛊就会通过两人的接触,去到女人身上食胎,一点一点的将刚成形的胎儿……吃掉。”   那灰暗的日子,崔氏嫡支面临断绝的危机关头,也是荆南蛊族人口不足百的濒绝的险境,双方都在等。   终于,他弟弟受不住妻子的哀求,带着那个被父亲强行塞给他的嫡长子,来了荆南。   那孩子自出生起,便一直如木偶人般,除了吃喝拉撒,不说话、不动弹、眼中无物,望之一副痴呆样,且,生长缓慢,极为缓慢。   近三十的年纪,却只长了普通人的一半模样,他怕这孩子被人称为邪祟,从他出生起,就一直藏在地库中养着,对外,则称长子体弱不易见人。   崔景珏沉默了好一会儿后,叹息道,“那个孩子毕竟是匆忙得来的,先天有缺,可也正因为他一身的骨血,才让我们两族又有了衍嗣生机。”   崔景珏操控着藤蔓从圣池底,挖出了一副骸骨出来,爱怜的用藤枝抚摸着,声音里透着珍视意,“我的儿子,从出生起,就无知无觉,没有开过一次口,可是他却极为聪慧,知道我欲用他精血为族中续脉,没有任何反抗的跟我进了圣池,他甚至,还晓得给他二叔跪谢养育之恩,孩子,来,看看你真正的曾祖父吧!”   崔闾便看见那副骸骨,在他眼前迅速长出血肉,颀长的身形着一袭青衣长袍,闭眼立在他跟前,面容……极为惊艳,惊艳到他竟分不清这人是男是女,长发披在脑后无风自动,眉目如画,如要驾云凌天的仙人,带着虚无缥缈的无法触摸之意。   崔景珏声音带上了笑意,“这孩子,集合了我与宓娩的全部优点,虽然没能正常长成,可最后能回到我跟宓娩的身边,也算是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了,我很高兴,呵呵!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㈨ ㈨ . c o m   是真高兴!   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的陪伴,他才能守在这里,一直撑着、等着,等一个能靠着自己能力走到他面前来的血脉。   太上皇震惊的发现,他在圣池莲瓣上看见的,恢复年轻后的崔闾样貌,竟更与这人相似,或者,简直跟复刻出来的一样。   崔闾撩袍,冲着面前如仙般的男子跪了下来,恭恭敬敬的行叩拜大礼,“帷苏,给曾祖叩安了,曾祖,我是您的三世孙,我叫崔帷苏,我来了。”   崔景珏等了一会儿,操控着藤蔓来扶崔闾,“起吧孩子,你曾祖叫崔洛,不知族谱中可有记载?”   崔闾点了点头,轻声道,“有的,曾祖崔洛,记为高祖崔景璋嫡长子,早逝,留一子,便是我祖父崔载福了。”   崔景珏点点头,“景璋到底还是把嫡长位还给了我,他没有怨我,真的……没有怨恨我。”   崔洛体内存有两族血脉,是培育圣子卵的最佳容器,蛊族族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怕崔景珏出尔反尔,逼他催长圣子卵,崔景珏在弟弟绝嗣和族中无人的情况下,最终选择让无知无觉的儿子,早早结束这无望的人生。   他让蛊族族长找了一个荆南女子,与儿子相合后成功怀了胎,尔后,他便将圣子卵送进了儿子体内,三个月后,圣王蛊从崔洛的体内破体而出。   再七个月后,他弟弟崔景璋便从荆南抱了一个孩子回了族里,又一年后,崔景璋自己的亲子便出生了,从此,崔氏便有了大宅与二房之分。   之后,崔景珏便沉浸在制蛊的乐趣当中,等他发现时间停滞不动,此间崔氏有危之时,才悚然惊觉蛊惑人心这词,果真不假。   他明明深受蛊虫之害,却不知什么时候尽然会乐在其中了。   崔景珏道,“我果断的将两只蛊交了出去,换得了一次示警机遇,因为失去了蛊虫增益,我的意识开始涣散,并不能维持长久的清醒,为了不让外面那群时刻觊觎我的人进来,我从我的旁系供养体中,寻了个小蛊人出来,派他守在圣池外面,呵,却不料,竟叫那群人误以为,是我又凝聚出了一个血脉来。”   恰逢有崔氏子来续脉,那群蛊族老家伙为了刺激他,就用小蛊人诓他。   他在那个崔氏子身上,感受不到最强血脉的气息,便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为了延续自己的血脉,将那小蛊人推进了万蛊窟。   万蛊窟群虫无首太久了,他本就在寻找契机,想送小蛊人下去,他那一推,正好合了他的意。   有着他和宓娩血脉的孩子,又被天幕预警为崔氏最强者,他要为他做的,就是让他有一日想起荆南里的祖宗,在绝境里到此来孤注一掷,那万蛊窟里的百万虫兵,是他送给崔氏的虫族部曲。   当年,荆南蛊兵生吃了他三千部曲,百年后,他就要让荆南蛊窟,成为他崔氏的掌中物。   崔景珏看着这个来到他面前的四世孙辈,满意的散了意识,沉于天地之中。   我走了,你高祖母怕要等急了我,不要难过,去接收我最后送你的礼物吧!   返老还童!   太上皇比崔闾早一步挣脱意识,一抬眼,就看到圣池里的崔闾,闭着眼睛,自眼角津出了一滴泪来,嘴唇微动,“高祖,您走好!”   一双湿润的淡色瞳仁,缓缓睁了开来,那看似温和的面容上,瞬间被严肃板正取代,整个人身上沾染了冷漠疏离之味。   “帷苏?”   说着,便伸手去扶,崔闾听见太上皇的声音,就借力起了身,那血色莲池里,此时已经清澈一片,内中血气全补到了他的身体里,让他感觉整个身体轻盈无比,一抬脚,就从圣池里跳了出来。   旁边守着鄂四回的乌灵和凌嫚两人,瞪大了眼睛,双双陷入呆滞。   在崔闾眼风扫过来时,暮地,脸颊上绯红一片,热意升腾,心间狂跳。   额……额滴亲娘哎……我看到了神仙!   “帷苏?”   太上皇又叫了一声,还伸手到人眼跟前晃了晃,语带笑意,“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模样?”   崔闾闭了闭眼,看着身上的湿衣裳,虽然并不感觉冷,可到底不太舒服,于是,开口道,“我想,我需要沐浴更衣。”   一开口,他就知道几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是什么意思了,那全然的年轻嗓音,是他二三十岁时才有的音色。   他立即探头,就着圣池中的水镜,看清了自己现在的面容。   然后,他慢慢的张大了嘴。 第121章   崔闾沉默了,看着水中倒影,一时间竟然无法接受。   他从前在书中见过的貌若女子,雌雄莫辩等词语,现在就这么精准的落到了他的脸上,这副年轻面容,甚至要比他二三十岁时更盛,且因为眸中多了岁月沉淀,和事故练达,更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淡疏离之意,无端升起了久于人上的威仪。   这是年二三十的崔闾身上,没有的威势,那时的他每日与族老会,就族中利益分配勾心斗角,常于眉间深锁着各种算计,夜夜构思着架空族老会的安排,其中便有因容貌过胜,而遭行事不牢靠等质疑之声。   因此,容貌之于崔闾而言,从来不是加分项,他后来天天锁着眉头,日日不苟言笑,板着脸跟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一样的性子,就有着刻意扭转别人对他的固有印象,是不好惹,而不是好漂亮。   花白头发生出时,搁别人身上,那是惧于年龄流逝的慌张,搁他身上,却是终于摆脱容貌太盛的烦恼,加之他坚持晒黑的行为,年过四十之后,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阴鸷气势。   完了,都没有了。   一时间,崔闾的心情跌到了谷底。   “是不是被自己的样子美呆了?哈哈哈,帷苏,何止你啊,你看看嫚嫚和小乌灵,她们眼睛都瞧直了,我的天,我的天,你真是惊到我了,我知道你年轻时肯定很好看,却没料你年轻时,竟然能好看成这样子,嗯,跟我有的一拼,貌比潘安哪!”   太上皇围在崔闾左右,左看右看,上看下看,歪头凑上前盯着看,跟看稀世珍品一样,咂摸嘴啧啧有声,“帷苏啊,你这……你这不能用英俊来形容了,谪仙,对,就是谪仙!”   他搓着手,一副邀功样。   崔闾板着脸,看着搓手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的太上皇,开口就道,“给我变回去,这样子不行。”   太上皇好悬没双脚互绊跌圣池里去,愕然瞪眼,“为什么?这么张好看的脸,你暴殄天物啊!”   一副你太不懂得珍惜之意,摇头拧眉,“你知不知道,多少人想变年轻而不得呢?你这机遇,世上几人能有?变回去,变回那个病歪歪模样啊?不行。”   崔闾冷着脸,对偷偷凑上前来的凌嫚和乌灵道,“再盯着看,我挖了你俩的眼睛,离我远点,还有你,站一丈外去。”   太上皇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子,与凌嫚、乌灵两人眼对眼,惊声道,“帷苏,你要翻脸不认人啊?”   崔闾气的胸膛一震一震的,拧的眉头打结,声音也不自觉放大,“我这模样,回头怎么回江州?我还怎么去当的江州府台?还有我的儿孙家人们,我要怎么跟他们解释?宁正壅,来前你可没说,会一下子把我变成这样的。”   他以为的年轻,是体魄上的年轻,面容再年轻,也只多会跟太上皇一样,看着三十五六的模样,届时,他就说是因为药物染了头发,使人看着年轻,就算有人疑惑,也不会太震惊。   可现在这模样,看在场的人就知道了,那震惊的心怕是都停跳了。   崔闾焦虑的插着腰原地踱步,浑身冷气嗖嗖往外冒,可看在被吼的几人眼里,仍赏心悦目的让人忘了被指着鼻子骂的事,只瞪着眼睛,觉得少看一眼都是损失。   怎么有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啊!   太上皇更作势捂了胸口 ,长刀杵着地道,“你刚才叫我什么?帷苏啊,你再叫一声,嘿嘿嘿嘿,你叫我名字的样子,真怪好听的。”   凌嫚和乌灵两人在旁边,憋的肩膀一抖一抖的,真真是活久见,没料太上皇皮起来,这么欠抽。   崔闾呼吸一窒,提了袍角抬脚就踹了过去,嘴巴一张一合,“你给本府好好说话,再来这般恶心老子,信不信老子收回对你的所有资助,叫你重新变成穷鬼。”   太上皇就哈哈哈的挑了眉笑,一副不信样,竖着手指直摇,“你不会的,帷苏,我了解你,你对我的真心实意,我万般感念,铭记在心,你才不是公私不分,喜义气用事之人呢!哈哈哈哈!”   崔闾插着腰,仰脸望天,等喘匀了气后,才争辩道,“别把真心实意挂嘴上,老子现在这模样,你这词用的容易叫人起疑心,哼,不行,这模样太招人眼了,得想个办法恢复回从前的模样。”   太上皇就捂着肚子笑,笑的眼泪都出来了,他知道崔闾的担忧,没办法,如今男风盛行,他这模样,再跟自己走一起,行为举止再随意亲密些,真很难不叫人往歪里想。   可是,真的好好笑,这让他不由想起了从前因为要执行任务,他也扮过女人的经历,那时候,同队的伙伴就爱来调戏他。   天道好轮回,没料他也有了回调的一日,也总算弄明白了那群混蛋玩意的恶搞心理了。   因为同是大男人,这被当女人觊觎的恶寒心态,就容易让人爆炸,有想上手捶人的冲动。   太上皇收了声,整理好面部表情,尽管脸上还带有笑痕,语气到底正经了一些,“你这模样不能怪我,按本来的规划,是通过替身蛊慢慢调理到鼎盛状态,就算年轻,也不会这么年轻,这完全是你家高祖的手笔,单我和胖虎来讲,是做不到如此的。”   之前还担心一个月帮他恢复不成呢,结果,三天时间不到,他就成了。   崔闾闭了闭眼,长如羽的眼睫扇出一道弧光,又叫凌嫚和乌灵看呆了去,俩人手缠着手,连鄂四回悠悠转醒都没发现,只激动的在心底嗷嗷叫,美死了嗷~美死了嗷!   美人帷苏,需要沐浴更衣,俩人一拍大腿,扭头就跑了,之后声音从老远飘过来,“帷苏哥哥,我们去帮你烧水去,马上就好,很快的。”   全然没留意到地上的鄂四回,正朝她们伸手求助的模样。   太上皇又哈哈哈笑,冲着崔闾竖大拇指,戏谑道,“恭喜你,收获两个小迷妹。”   崔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焦躁道,“现在怎么办?我这样子不能回江州的。”   太上皇拍了拍他肩膀,“你试着将替身蛊叫出来。”   崔闾垂眼,在心里默默叫了两声,结果栖在身上的小家伙一动不动,连声都没回,他抬眼与太上皇对视,张嘴道,“它不回我。”   太上皇摸着下巴,叫了胖虎,“胖子,叫叫它。”   胖虎扭扭捏捏,“哦,那我试试哈!”   太上皇挑眉,往常叫这家伙胖子,这家伙指定跳起来抗议,结果这次居然没反应。   就听胖虎吱吱吱来回了一下,冲太上皇道,“它说它有名字,让帷苏哥哥叫它名字。”   崔闾得到太上皇的启示,挑了眉头惊讶,“宓意?它叫宓意?”   太上皇点头,“看来,它心底里始终认可自己的虫性,就是玉蛊一脉,所以,连姓选的也是旧主宓娩的。”   崔闾张了张嘴,看来,他想让替身蛊永远保持中性是不能了,这小家伙有自己的想法。   终于,宓意在他的呼唤下,给了回应。   崔闾问它,“你能帮我恢复之前的容貌么?”   宓意声音似个小姑娘,娇娇怯怯的,“能的,圣池底有个冰晶小棺,你把我装里面去,就能恢复之前的容貌了。”   崔闾顿了一下,就又听宓意的声音带了丝哭腔,“但那样我就得陷入沉睡了,会变弱的,弱了就要受欺负,我不想受欺负,嘤~”   胖虎的声音突然插了过来,“我会保护你的。”   就听宓意突然弹跳了一下,就跟受惊的反应一样,缩成一团,“你滚开,要不是你,我才不会被迫当了那么多年的雄虫,死胖子,你等着,等我变强了,我一定第一个吃了你。”   我咬死你!   两小只竟然吵了起来。   崔闾抬头,与太上皇面面相觑,最终,还是胖虎不敌宓意的哭声,主动休战,被骂的不敢出声。   太上皇憋的肩膀直抖,崔闾也没料一向嚣张的胖虎,竟然能忍得下宓意的挑衅和怒骂。   这虫子,倒挺能屈能伸的。   最终,崔闾跟宓意商量好了,在荆南这段时间,它就呆在他的身上养养血,等回了江州,就得将它装回冰晶小棺内,等夜晚无人时,再让它出来活动活动,而为了不使它在冰晶小棺内陷入沉睡,每次崔闾会在里面放够一杯量的血,温养它。   好在现在这副身体够年轻,等接下来的日子,再好好养养,之后便是须每日放一定量的血,也不会损坏身体。  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。   为了先看看效果,崔闾先将冰晶小棺从圣池底捞了出来,手掌大小的一块玉雕成的小盒子,宓意顺着他的脉钻了出来,主动躺了进去。   然后,鄂四回便眼睁睁的,看见传说中的“旧主”眨眼之间,就变成了一个半百老爷子。   他趴在地上,伸长双手,又惨叫了一声,“不要啊,主上,你变回去,快变回去啊!”   声音惊动了太上皇和崔闾,两人扭头朝他望来,就见他撑着手臂往圣池边上爬,浑然忘了还有两条腿可用。   太上皇只看了他一眼,就又扭回头来看崔闾,果然,还是之前年轻的模样更招人。   崔闾得到了变通之法,心情也较之前好了不少,对着鄂四回倒平静了不少,知道他之前的态度乃事出有因,一步步走向他,站定在他面前道,“你可愿意随我回族里?”   鄂四回抬头,满脸泪痕,看着圣池边上消失干净的亲人,以及显然也已经不在了的旧主,一时间难过到快要崩溃,听见崔闾问他,顿了一下,终于慢慢蜷缩成了跪拜之姿,“奴鄂四回拜见主上。”   崔闾弯腰伸手将人扶起,拍了拍他,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,只能道,“这些年辛苦你了,高祖走前有交待过我,许你自由来去,跟我回族里或者仍留在这里,又或者去别的地方生活,都可以,只我觉得,你一个人,漂漂零零的未免孤独了些,族里那边到底能连些亲属出来,也算是一个归属吧!”   鄂四回点头,耷拉着肩膀哽咽道,“谢谢主上,奴愿意跟随您回族里,会像祖辈那样,永远忠于崔氏、忠于您。”   崔闾便道,“现在我们不叫主上了,叫家主,或老爷都行。”   鄂四回垂首,“是,老爷!”   那边兴冲冲跑过来两人,人未到声已至,“帷苏哥哥,水烧好了,您……嘎?”   凌嫚跟乌灵急急刹住脚,瞪着四只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崔闾,嗷一嗓子哀道,“怎么变回去了?别啊!”   太上皇歪了脸到旁边,闷笑不已,推了一把崔闾,“快把那小家伙收回去,说了一息,这都几息了?信用破产,下回它可不出来了。”   崔闾忙打开冰晶盒,就见宓意一把从里面冲出来,弹跳着上了他的身,然后,众人只觉眼前一花,崔闾就又变回了刚从圣池里出来的模样。   谪仙一般的气质,无人能敌。   崔闾无奈的看着两个花痴小姑娘,又恢复了活力,绕着他叽叽喳喳,“帷苏哥哥,浴汤是我烧的哦!”   旁边乌灵抢道,“我还给你准备了我们荆南特色的果子,别的地方绝对没有,一年只有短短十日果熟期,除了本地,外人一口都没有。”   太上皇就在旁边,看着崔闾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,实在忍俊不禁的上前替他挡了挡,故意板了脸道,“行了,行了,再闹下去,你们帷苏哥哥,就又要变回老头子模样了,可让他清静清静吧!”   一路往圣地去,那执兵刃的蛊兵,在太上皇和胖虎的威势下,就没有任何阻拦之意,畅通无阻的让他们重回了圣地中心。   崔闾被凌嫚和乌灵带去洗漱更衣,那些族老如临大敌般的与太上皇面对面,族长踏前一步,手中举着一封信,沉声与太上皇交涉,“圣王,您还记得当年的承诺么?这是左护法留下的亲笔信,您还认么?”   太上皇望着他们,手杵着刀柄上,半晌,方道,“记得,当年师傅仙去,我对他发誓,此生不动荆南蛊族,便有违诺,以身入万蛊窟喂养百万虫兵。”   蛊族族长身上一瞬间气势长足,抬高声音道,“既然记得,如今便请遵守诺言,为了我蛊族的发展繁衍,请将崔族长送回圣池,让他接替其高祖,以身养莲,永世不得出荆南。”   太上皇紧紧攥着刀柄,眯眼沉沉的望着与他对立的族老会所有人,声音淡淡道,“这就是你们回来商量出的办法?一个圣池血莲,困了人家高祖百年,祸害的多少人命丧黄泉,结果,现在你们还要朕亲自送了我兄弟进去?呵,你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?”   那些人不说话,只族长举着左师傅的信不让步,望着太上皇道,“圣王,您只要承诺就好,其他的,不重要。”   太上皇歪头重新打量了他们一番,点头,“行,其他的确实不重要,我师傅之于我,有如再造之恩,可这些,与你们有什么相关?你们应当弄清楚一点,荆南至今无兵压境,不是朕怕了你们,而是朕想给予你们看清形势,明白什么叫大势所趋的时间和道理,不是让你们妄自尊大,以为还可以像从前一样,永远霸着侵占着,甚至时不时的还要背着我,干些令人发指之事,朕不追究,不代表朕不知道。”   他从来不曾在荆南地界用上朕之一字,现在这样口称朕,便是已经下决心与他们分道扬镳了。   想绑了崔闾,像他高祖一样的困在圣池里养血莲?   做梦!   太上皇竖了眉头,冷戾之气盈满脸,“荆南一地,朕之后会设州府重镇,会派官吏来治理民生,会将别地无法生存的百姓迁入,而你们,若再敢像从前一般排外,搞虫灭等事,朕此次,决不轻饶。”   蛊族族长气愤的身体都在颤抖,一把将他师傅的信扔在了地上,“圣王,如果您非要如此坏我蛊族根基,就不要怪我等无情无义了,来人,响笛,招蛊兵。”   太上皇昂着脑袋,蔑视的看了他一眼,只轻轻道,“凭你?”   蛊笛开始渐次响起,一层层传进深林,崔闾快速换了衣裳,出门就看到山林震动,满林间传出奚奚索索声,鄂四回警戒的跟在他身边,小声道,“老爷,他们好像把万蛊窟的蛊虫放出来了。”   那是一群没有秩序的无主蛊虫,一旦放出来,造成的破坏无可估量。   这些蛊族族老,知道凭自身的蛊兵量,无法打得过拥有圣王蛊的太上皇,便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,用这些无智的蛊虫,来与圣王蛊对冲,等太上皇这边疲于应付之时,他们就可以放蛊兵最后收尾了。   只是,想法很好,放以前,这招没准就成了。   也就不到三息的功夫,圣地周边,从上到下,就被从万蛊窟出来的蛊虫包围了,密密麻麻的好不渗人,蛊族自己人都吓的瑟瑟发抖,不敢动,不敢大口呼吸,蛊兵手中的刀都险些握不住,一脸的绝望。   这是要干嘛?这是要同归于尽么?   崔闾随手接过凌嫚递过来的簪子,边走边将齐腰的头发挽起,随意如行走在自家庭院内,瞬时吸引住了圣地内外所有人的目光。   那一副闲庭信步的恣意模样,再配上谪仙般的盛世容貌,直将这诡谲的场面,给衬出了一股小儿科般的闹剧。   突然,好像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。   崔闾随意挽好了头发,在袖袋中翻找,太上皇一瞬间收了气势,笑的一脸和煦,“找什么呢?”   “哦,笛子,我高祖临走前,教了我一支曲子,我吹给你们听啊!”   说完,顿了一下,抬头与太上皇对上眼,挑眉,“听么?刚学的,可能有点刺耳。” 第122章   万蛊窟百里之内禁止通行,内中堪称寸草不生,腐木与枯败的树叶铺了一层又一层,随手一扒,便是各种尸骸堆积,又经过几百多年的造就后,毒烟与瘴气便成了那边的屏障,里面别说人了,连经过锻炼的蛊人,都受不住埋藏于地底的无智蛊虫啃噬,最终的落点,必然只剩一副骷髅架子。   荆南蛊民都不肯去的地方,足以想见的危险与可怖。   崔景珏当时给崔闾描述那块地方的时候,声音里虽平波无痕,听不出任何情绪,可敏锐的崔闾,还是从中品味出了他那段触及心扉的伤痛。   崔闾垂眸抚着手中蛊笛,再抬眼之后,便只见阴鸷狠戾。   他高祖母的尸骸,还在万蛊窟内,尽管高祖崔景珏当时说的云淡风轻,一副皮囊人死灯灭,埋哪都是埋的样子,可他就是知道,若是能够,他高祖是希望能与高祖母埋一起的。   两人生前未能成婚,若死后百年仍不能合葬一处,便该显得他这个后人多无能了。   “万蛊窟内蛊虫少说百万,虽为控人夺权之利器,然异物不可长久为人之驱使,一易生依赖心,二易出贪夺欲,三恐其暴动毁人之根本,孩子,尔今这掌控之法虽交予你,可吾仍盼你常怀警惕之意,不使外力生侥幸,不使强物失利弊,万事万物遵循天理人伦,物邪而人正,能控亦能舍,切记狂悖,恃物自傲,切记、切记!”   荆南蛊族仗着此物,霸行此间几百年,他们一开始或许也只是想多一份自保之力,毕竟与别族人数上,他们从来处于弱势,想要保持族群发展,不被吞并劫掠,只能依靠外物,借助与他们利益不相关的虫子,让人害怕、生恐,进而远离。   万蛊窟内的虫子,一开始并不是这么毒的,它们的数量也没有这么庞大,是后来被人为养出来的恐怖破坏力,蛊族人把不受控的虫子全丢进深窟内,只留通过训练能受人驱使的自用,久而久之,那些能上身的就愈加温顺,那些被弃进窟里的就愈加狂野,两边的战力直接天差地别,而之所以那些困在深窟里的虫子出不来,不是因为它们不想出来,而是在那周边上,有蛊族巫医设置的障林屏风。   一种专克制蛊虫行动力的树木,沿着那边深窟周围种了百里,全树只有干,没有枝叶,长的盘根错节形如网状,将那一片围的密密实实,并因一股能使人虫鸟兽都能陷入迷幻的味道,叫人望而却步,而那几百年的腐木堆积下,内中三十里,步步有骸骨,活人能进五十里,都算强悍的存在。   崔景珏消失前,到底还是将宓娩的埋骨地,给了追问不休的崔闾。   “深窟之心,黑泉之畔,到底勉强也能配得上你高祖母的埋骨之所。”   崔闾当时听的震动不已,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人埋进去,又是怎么拼着半条命的出得窟来的。   可现在他知道了。   周遭的惧意更密集的升了等,所有人两股颤颤的,倒退着缩成了圈,族老会和他们的蛊兵,招了自养的蛊虫,将他们围成一个安全区,眼瞪铜铃的看着圣地外围,那些移动的骸骨。   深窟中不能得到好死的人,经过百多年的黑泉孕养,炼就成了一副黑骨铁架,而那些被弃的狂野蛊虫,经过多年进化,它们竟然学会了通力合作,百多只蛊虫像架车一般的,钻到这些黢黑骨架上,通力合作的使骨架学会了站力行走,无论它们生前是人还是动物,死后,都成了深窟里的蛊虫坐骑。   崔景珏当时恐怕就是靠着身上两只蛊中王者,学着这些深窟里的毒蛊,驱动了一副骷髅架子,把自己给抬回了圣池。   足可见那时的他,已经百无禁忌了。   而现在,在周边拦路的障林被族老会派人砍掉一片后,它们非常“懂事”的,如族老们的意愿,出林闲逛了。   通往圣地的一路上,不说寸草不生,也是人物绝迹,一路蜿蜒的血河,便是那些来不及跑掉的倒霉鬼,通通轮为这些毒蛊的口粮。   现在,它们架着人形战车,逼近了蛊族圣地,而那些放它们出来的,自以为能控制住局面的人,则个个吓白了脸色,方知形势已经脱离了掌控,他们根本可能不敌这样的攻势。   弄巧成拙。   崔闾握着蛊笛,旁若无人的与太上皇就笛音刺耳之事说道,一边觉得他是谦虚,世家子的琴棋书画,太上皇是服气的,弓马骑射他可以质疑,但文人雅事,世族公子当属行首,崔闾的谦让,被他视为过分谦虚,他眼里的崔帷苏,大概是全能型人才,小小蛊笛,便只听过一回,那还不是稳稳拿捏?   因此,他是真的怀揣着欣赏之意,准备一饱耳福的。   众人一边忍不住频频往崔闾看来,一边又恐惧越来越近的蛊虫大军,那摇摇晃晃的骷髅架子,像死亡的阴影般罩了下来,有胆子小的已经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,妇人和小孩子更惊恐的开始哭泣,并全都冲着圣树腰上坐着的圣女跪了下来,祈求她能驱散这些吓人的玩意。   可圣女的目光却在她怀里的尔扶身上,她抱着一夜之间就苍老衰弱下去的尔扶,眼神扫都不扫一下自己的族人,更连族老们的喊话都充耳不闻,外界任何事情,都已经影响不到她了。   族老们无法,只能全力驱动着自己的伴生蛊虫,想要在那些骷髅架子入圣地之前,将崔闾解决掉,只要有太上皇和圣王蛊在,他们不信他们能眼睁睁的看着荆南蛊族被灭。   左师傅的遗言里,可有让太上皇保证荆南蛊族生存发展等话在的,太上皇这些年再不愿,不还得照着他师傅的遗言执行么?   族老会无比自信,太上皇不会不管他们的,因此,他们的蛊虫和蛊兵,只管往崔闾这边冲来。   太上皇怒目圆瞪,胖虎一身蛊王威势尽显,将崔闾牢牢护在当中,不让那些冲上前来的虫子近到崔闾的身前。   可族老会的人怎肯放弃?   冲着圣树上的圣女命令道,“把你的玉蛊放出来,没用的东西,这些年也合不出圣子卵,若连蛊兵战意也激不出来,你便不用活了。”   尔扶失去了替身蛊,就代表着圣女的玉蛊也失去了培养价值,他们之后,必须得重新挑选玉蛊了。   圣女充耳未闻,只看着怀中的丈夫。   崔闾却抬了头,看着麻木到脸上连泪痕都没有的圣女,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,太上皇也是满心愧疚,来前的打算,都在接连的意外里被打破了,他们终究没能替尔扶找到能代替宓意的蛊虫给他。   他这些年耗损的精血,在失去宓意之后,全都反噬了回来,再也维持不住年轻体态,一瞬间变回了实际年龄般的苍老模样,与圣女再也匹配不上了。   圣树下的族人求告,被圣女置若罔闻般的搁置了,她低眸垂眼看着崔闾和太上皇两人,手中抚着尔扶白色的头发,良久,才悠悠叹道,“这都是命,我不怪你们,相反,我应该感谢你们,没有你们,我跟他这辈子都解脱不了,而我之后的雁儿,也将会成为他们控制族人的筹码,这些年我和他都累了,终于,叫我们等到了小意儿说的主人来了,我很高兴,真的。”   李雁捂着嘴,被乌灵和凌嫚两人夹着,就见圣树上的女人绽放出一抹冰洁绝美的笑颜来,“这些年,我们也并不是一无所获的……”   说着,将目光投在了李雁身上,声音轻浅含笑,“小意儿始终不肯与我的玉蛊相合,我夫君便设了套,让它主动交待了一些事,而为了弥补嘴漏的过失,这小家伙,帮着我们瞒天过海的生了一女,所以,雁儿,你不是孤儿,你是我跟尔扶的孩子。”   李雁瞪大了眼睛,膝一软便跪了下去,圣女将目光投在崔闾身上,“圣池里的那位想来应该仙去了?我应该谢谢他,没有他的允许和帮助,雁儿到不了圣王手上,自然也就成不了下一任圣女候选人,他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恩人,所以,为了报答他,我将族中不传之秘,也就是驱蛊之法教给了他,却没料,他竟教出个小蛊人,呵呵,那位先生的才智,是我族全部人口加起来所不能敌的,我很高兴,他能有控制万蛊窟内百万蛊虫之法。”   族老会的人都震惊了,一个个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她,其中不乏有人指着她骂她疯了的话,可她始终连眼风都不扫他们一下,只低头望着怀中的尔扶道,“我从不觉得你配不上我,反而是我拖累了你,尔扶,愿来生我们能生成普通百姓,做一对普通夫妻,跟我们的孩子过最普通的日子,再也不要……受制于一只虫子。”   说着,她一抬手,就将自己身上的玉蛊招了出来,抚摸着它的身体,微笑道,“你也辛苦了,跟着我这样没用的主人。”   面带微笑,却手法狠辣,竟半丝犹豫都无的,一把将玉蛊给捏爆了。   树底下的族老会,以及周围的族人,全都惊叫出声,这一刻,他们身上蕴养着的蛊虫,全炸了毛般的冲了出来,然后,在所有人面前,一个个爆成了血水。   李雁惊恐的挣开乌灵和凌嫚的拉扯,三两步的往圣树上冲,奈何终究是晚了一步,只接住了两个口鼻喷血的尸体。   场面堪称惨烈。   她禁不住嚎啕大哭,口中在不断的询问着为什么?   为什么?   崔闾可以回答她。   为了她,为了除蛊族族老会以外的蛊族族人。   圣女不愧为当了这么多年族人信仰的人,她比族老会的这些老家伙们看的清,知道迟早有一日,太上皇会收了荆南这片土地,废止荆南蛊族强占这片土地的古老禁令,圣王蛊的选择,就是太上皇的底气。   他不会允许,在自己的治下,搞分疆裂土的。   宓意这小家伙没多大心眼,这些年因为始终不能与玉蛊相合,对这夫妻二人心存愧疚,于是,偶尔的,也将圣池的情况跟这边透露一些,并着崔景珏对圣王蛊主人的推测,打开了圣女的思想眼界。   族人是无辜的,他们跟她一样,都受了族老会规则的主宰,没有生存选择权,好像生命里的任务,就是养虫子,可就是崔先生说的那样,人生还有许多可以做的美好事,外面的天地无限大,便是不养虫子,他们也有许多许多可以做的事,比如制药,种药材,他们族人天生就与药草亲,医药一道上,他们天生就比别人强。   所以,蛊族,不能再有玉蛊和新的圣王蛊的存在了,就到她这里结束吧!   结束了,她的族人也就保住了,包括她和尔扶的孩子,再也不用遭受她这样的禁脔待遇,会有更加自由的人生。   李雁身上的孕母蛊,更是她放心离去的倚仗。   族人若知她身上有能扩张族群的孕母蛊,便不会将爆了玉蛊的罪责摊怪在她身上,族老会的那些,什么为了族群发展,不受外族侵害至族灭的鬼话,再也糊弄不了脑中清明的族人了,有孕母蛊在,便是只剩了一个人,也能星火燎原。   圣女的自爆,更引动了周遭的恐慌,族老会的人大声的命令族人安静,维持混乱的秩序,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或攻击,奈何,人心散了,又没了蛊虫傍身,没等崔闾和太上皇有所行动,周围就跪了一地求饶的蛊族族人。   怪不得他高祖走时,会给他那一番警戒之语,原来,他竟然给他留了这样一个大惊喜。   也不知道,他是什么时候策反的圣女,竟让她有如此大的自毁决心。   太上皇哑然,对已经离去的崔景珏也是深感佩服,“他是怕你得神兵而生贪欲之心,如此,便提前予你警示,让你生敬畏之心?”   崔闾沉默了瞬,半晌方轻轻的点了头。   高祖的良苦用心,让他见到了人被权欲迷失后的丑陋,又告诉他手握神兵如双刃的警示名言,不可因噎废食,持物行凶。   一声高亢的笛音冲破云霄,刺耳的叫人欲捂耳翻滚,太上皇在震惊愕然之后,瞧见了崔闾嘴边的戏谑笑纹,不由摇头顺势将耳朵捂上。   那刺进人脑深处的笛声,魔音传耳般挠的人心欲要抓狂,整个荆南蛊族族人,有一个算一个的,全都翻滚倒地,抱着身体扭曲嘶吼,跟从身体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拔除了一样,凡养过蛊虫者,身上全都开始往外渗出一摊黄浓水,又腥又臭,黏腻无比。   刺人的笛音足足吹了一柱香,就在荆南蛊族众人以为再不会有活路时,笛音一转,转为安抚人心的小调,曲意温柔,如流水潺潺,抚慰过他们筋疲力尽的身心。   整个荆南族地,渐渐的陷入安静,静了除了太上皇和崔闾等人,再无他者。   那些从深窟中上来的毒蛊,被刺耳的笛音震成了一摊浓水,当然也有强悍的挺过了音律攻击,只也没了攻击力,瘫在地上,旁边是散了一地的骷髅架子。   崔闾望着密密麻麻的骨头,对旁边的鄂四回道,“找把火来,一起烧了吧!”   荆南蛊族,此后将不会再有蛊虫作为倚仗,他们身上多年养蛊养出的药性,也被一并排了出去,若再要重新养蛊,必定如引毒上身般,立即身死,且死的透透的。   太上皇在笛声终止后,便一直沉默着,直到崔闾开口,才面容复杂道,“我以为……”以为你至少要留出一支蛊虫兵蛹,作为族中的保障。   没料居然就这么毫不犹豫的,全部毁之殆尽了。   崔闾笑了笑,最后看了一眼蛊笛,方道,“先祖用心良苦,拆了自己的胸骨,做成这支蛊笛,换了任何人来吹响它,都不能如此干脆利落的杀死这些虫子,他只给了我一个选择。”   便是永远不要,走上荆南蛊族的老路,不要仗着外物,去随意欺凌弱小。   守护族人,凭的是仁心仁性,而非邪门外道。   什么小蛊人能号令百万虫兵?   不过是为了考验他,看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超凡实力的诱惑罢了。   况这方天地的邪性,未尝没有因为多了这不合常理的蛊虫,而改变了运转方向,否则怎么好好的,时间就不流动了呢?   崔闾想,太上皇的出现,包括他的梦中警示,有可能是有别的天机插手了。   死水搅成了活水,其中的不合理之物,他要看看,毁了之后会如何?   一条粗状的紫色雷电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朝着崔闾正正的劈了下来。   太上皇来不及推开他,一把冲上前将人扑倒,整个人盖在崔闾身上,替他挡住了这突来的袭击。   凌嫚隔着满地安详沉睡的蛊民,尖声叫道,“五哥~”   崔闾心口一窒,双手立即扶上太上皇的肩背,拍着他,焦声急问,“宁正壅,宁正壅,你怎么样了?还能说话么?”   伏在他身上的太上皇没有动静,他手上则沾上了一片湿漉,举至眼前,却见一片鲜红。   “宁正壅,你……”   “别怕,我没事,呵,大意了,竟叫那小蠢货得了一次手。”   崔闾不理太上皇的调侃,挣动着身体问,“能起么?你动一下,让我挪出去,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。”   太上皇撑着胳膊,让了一道空隙出来,然后,崔闾的眼神就顿住了。   “嗯?干嘛这样看着我?”太上皇歪头疑惑。   崔闾咳了一声,歪头瞥眼道,“无事,我去给你找药。”   太上皇直觉不对,拨拉了他一下,“到底怎么了?”   凌嫚此时已经到了两人跟前,惊慌上前,却也突然顿了一下脚步,张嘴喃喃道,“五哥哥,你……焦了哎!”   “噗~”   崔闾一把用手掌盖住眼睛,歪头哈哈大笑了起来。   太上皇的确焦了,头发上还冒着烟,两边脸颊也黑通通一片,后背上的皮肤跟烤熟了一般,嗞啦黑红还冒着血。   “你居然还笑?我这是替谁遭了雷劈?”   崔闾闷哼道连连点头,“我、替我……扑哧~”   太上皇故作严肃,半晌也忍不住龇牙乐了,“行了行了,敢紧起来,刚才不还说要给我找药么?这没良心的。”   但不过半刻,他才又道,“帷苏,你不用时刻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,偶尔心存私心,亦乃人之常情,我懂你的心思,可如你这般时时用帝王心态来揣度我,我也会伤心的。”   太上皇定定的注视着崔闾的眼睛,“蛊虫之祸,你知我知,虫兵之利,你懂我懂,我不会因为你留有一支自保的虫兵,而与你生分,或疑心你有不轨之意,而你也无需总是用帝王之术,来臆测我将来会怎样怎样,没有割袍断义,也不会有分道扬镳,我们会做一辈子的知己,我永远不会因为你的些许小私心,而效仿杯酒释兵权之事,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。”   崔闾顿了一下,抬眼看着他,最终什么也没说的笑了一下,拍了拍他,“我就知道你会多想,但是能不能请你先动一动?躺在这,是想再等那小蠢货劈下一道雷?”   太上皇看着他,突然笑了一声,狡诈的软了胳膊,整个人跟块铁饼子般,砸回崔闾身上,只听一声闷哼,“哎哟,宁正壅,你砸死我了。”   旁边凌嫚目瞪口呆,不是,哥哥哎,你背上还冒着血呢!   搞不懂,实在搞不懂,两个半百老爷子,能不能稳重点?   嗤,不管你们了,爱叠罗汉就叠罗汉吧!   凌嫚扭头就走,还顺手拽走了乌灵和鄂四回两个,“走,我们继续烧虫子去。” 第123章   荆南蛊族,一夜之间感觉天都塌了。   冲天的浓烟升起时,蛊族族长和族老们跪地上一副生无可恋状,周围是拥护他们的族人,也全都瘫软在了地上,伏着身体痛哭流涕,有激动的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往火堆里冲,大叫着向他们的巫神祈求,祈求能有一两只蛊虫侥幸存活,好叫他们能够用以继续繁衍培育。   那火焰之上的黑烟里,带着刺鼻之味,鄂四回和凌嫚他们都戴着面罩才敢近前,离的近一些的蛊民已经出现了呕吐状,方圆十里的鸟兽早跑没了影。   崔闾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,都还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臭味,就不知道那些蛊族是怎么能忍受得了这味道,还敢往里冲的,真真是受族老会愚弄的不轻的一帮人。   只有少数的妇孺,搂着她们的孩子,跪在远一些的地方,面无表情的看着啼哭不止的男人们,后来崔闾才知道,因为走婚形势,这荆南的男人是无需承担养家重任的,他们一生的任务就是养蛊,所有生活所需,包括生孩子养孩子,都由女人承担。   而正因为这走婚形式,叫蛊族女孩不能正常与外人通婚,这里的婚姻形式,不允许她们只有一个男人,她们每个人在成年后,会分到属于自己的吊脚楼,除了生育期,几乎每晚都会有男人来爬窗,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,那不重要,生出来的男孩子归族里养,女孩子则归她们自己养。   这样的婚姻形式,出了荆南,几无任何地方肯接受,于是,蛊族女孩所遇外界男子,更多的是揣着一种猎奇心态,来与她们攀扯睡觉,真心极少,更多的是厌倦后被抛弃的下场,这导致蛊族女孩也同样非常讨厌外面的男人,平等的厌恨着雄性这种生物。   情人蛊便在这样的情况下,被蛊女养了出来,它栓的不是爱人,是一个蛊女对男人的报复。   有情人若用上了情人蛊,那这情字,也便成了笑话了。   可笑外面许多人不懂,误以为荆南的情人蛊,是为了验证两个人的感情真假的,竟然还要花高价来寻购。   不知死活!   有钱赚,又能看一场外人演的爱恨情仇,蛊女当然不吝贩卖,毕竟,养家养孩子都需要钱,她们没有农耕文化,一切所有全靠深山密林所赐,有些时候是真的想要生啖那些坐享其成的男人的。   养一些没有攻击力的蛊,编一段似是而非,玄之又玄的流言,就有趋之若鹜者到荆南的,漓水河边来找她们交易,何乐而不为?   若遇看得上眼的公子,来一段露水姻缘,揣回个崽子回族里,族老们就更对她们的所为,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了。   几百年的发展下来,他们其实早知道,整个族群圈在一个地方,其实于繁衍是极为不利的,只是在为自己掌控一个族群,咽下了些不为外人道的真相而已。   在圣女通过宓意,与崔景珏取得联系后,这个真相其实就已经被大多数蛊女知道了,也更加清醒的认知了自己的作用,什么族群发展、祖辈荣耀,包括所谓的母族文化、圣女信仰,都只为了更好的控制她们,控制她们为实际利益获得者,那些蛊族男子,更好的寄生做服务。   圣女一死,这些早早被新思路打开心底世界的蛊女,就知道她们真正能得到尊重的机会来了。   蛊笛的无差别攻击,同时也解了那些被情人蛊控制住的男人,但蛊女并没有给他们逃跑的机会,在得知这一情况时,那些受情人蛊控制的男人,就已经被蛊女解决了。   她们手持利刃,梗着脖子,脸上沾满了曾经爱人的鲜血,对上太上皇沉默的面容,竟然龇牙笑出了声,“荆南没有蛊虫了,这个消息不能泄露出去,起码现在不能,圣王,我们的栖息地,您会保护的吧?”   崔闾讶然,在那些蛊族男子,还沉浸在因为没了蛊虫傍身的悲痛里,尚不能自拔时,这里的女子,却已经收拾好了心情,在考虑族群接下来的发展了。   太上皇的新政她们清楚,也为她们争取到了拒绝同房的权利,只要她们在自己的吊脚楼外挂上休牌,再有人敢爬窗,她们就能用柴火棍将人打出去,这在之前是绝对不允许的。   可她们不满足于现状,她们想要让太上皇的新政完全施行于荆南,保障她们的择偶权,以及她们孩子生父的抚育责任。   受家庭捆绑他们不愿,那敢叫她们生了孩子的,就别想再当甩手掌柜,人没有,钱必须有。   当然,这些目前只是聚集在一处的蛊女们,自行商量出来的章程,等太上皇彻底重整荆南时,她们是肯定要提一提的。   有脑子的蛊女推出了一个代表,也是最受圣女肯定的一个姑娘,她叫鸢黛,父不详,母亲在她十岁时,因高龄育子大出血而亡,她承担起了抚育三个妹妹,包括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责任,即便如此艰难,族中也只在年节时给予一些微薄的施舍,日常生活所需,都得她自己寻找,日子过的相当清苦,而随着她年龄的增长,属于她的吊脚楼却立了起来,每日夜都有守在楼下的男子,等着抢夺她的第一次。   如果崔闾和太上皇不在这个时间点过来,这个小姑娘,就会在一个星期后,无奈的走上母亲的老路,成为繁衍族群的生育工具。   所有被重新洗刷过思想的女子,都痛苦于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,她们的玉蛊,包括拿出去换钱的情人蛊,都没有战斗力。   鸢黛一脸血的站到了太上皇面前,仰着小脸在崔闾脸上转了一圈,然后,冲着太上皇道,“我可以要他做我的第一个男人么?”   这人很厉害,是圣池里那位先生的后代,只要能得到他的孩子,那能控蛊的蛊笛,想必也能传给她,她要做蛊族的圣女,真正拥有为蛊女谋利,有话语权的圣女。   鸢黛扭脸又望着了眼李雁,眼眸诚恳真挚,“雁儿姐姐,姑姑希望你能去外面寻个男子,永远不要回族里,你身上的孕母蛊可以转给我,我保证,此生我都将好好待它,用它发展本族人口,为我们姐妹创造更好的生活,雁儿姐姐,你应该已经不适应本族生活了吧?”   李雁精神恍惚的看过来,看着只比她小两岁,却显得异常成熟的鸢黛,张了张嘴道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!”   乌灵搂着她,冲鸢黛道,“这话以后再说,你让她缓缓。”   鸢黛点了点头,然后,便向太上皇提出了上面那个相当炸裂的要求。   崔闾直接给噎的面容酱紫,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鸢黛,怪不得能有如此底气,比起李雁,她的身上更有圣女的影子,非常坚定的知道自己在要什么,想干什么,面容不十分精致,气质却相当独特,有着荆南蛊女特有的玲珑曲线。   可这不是她提出过分要求的倚仗,且也不是他们想为蛊族规划的线路,如果依了这孩子,那荆南蛊族的所谓母系体,仍会继续下去,那他们打击圣地族老会这一场的意义,也就没有了。   崔闾张嘴,还没有出声,旁边的太上皇就沉了脸,对着鸢黛开口,“不行,不止他不可以,以后你也不许随意找任何男子,去沿袭旧规,以为那样就可以延续族群发展,这是不对的。”   鸢黛愕然,瞪眼不服,呛人的话脱口而出,“当初要不是你,姑姑根本不会落到如此境地,尔扶也不会油尽灯枯,他二人完全可以在你走之后相守相伴,姑姑只是需要你配合一夜而已,是你总有理由拒绝她,让那些老家伙斥她无用,对她越发的苛刻,以前还能下圣树在族地逛一逛散散心,后来为了培育圣子卵,她十年都被囚禁在圣树的合欢房内,除了尔扶,他们还逼她跟……跟从万蛊窟引来的野蛊合过一次,结果弄的全身腐烂,用了很久的药才治好。”   万蛊窟里的蛊,都是蛊中强者,除了野性难驯,论能力,真有可能比除了胖虎以外的蛊种强,只是其性太毒了,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,要不是宓意冲过了族老们设下的驱蛊药障,只那一回,圣女就没了。   宓意的护持,让族老们又看到了希望,这才没有再用此险招逼迫圣女,也让尔扶重新回了圣树上。   李雁捂着嘴哭倒在乌灵怀里,这些事她都不知道,她以为的圣女,是受族人尊重,与族老会平权,在族中有崇高地位和话语权的存在,结果现实竟然是这样的残酷。   太上皇脸色也相当的不好看,他也同样不知道那些人,竟然还干出过这等有违人伦之事,想来都是觑着他无暇分顾这边时偷偷做的,到底还是因为他疏忽了看管。   一时间,他竟是被这小姑娘怼的无言以对。   崔闾拨开了他挡在身前的高大身躯,之前遭雷劈的地方上了药,身上衣裳也重新换了一件,有胖虎在,他这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,只那头发到底是焦了一半,被他自己拿着匕首削了一些,如今只能做披发状,看着虽仪容不整,威仪却丝毫没减,一样的具有威慑力,往那一站,就不由的让人心生瑟缩之意。   至少,族老会的那帮人,以及被灭了倚仗的蛊兵们,没有敢冲他拔刀相向的,在止了嚎哭之后,被鄂四回全撵去一边,缩着再也不敢动了。   他们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,就是圣王以往的和善仁慈,不是因为任何理由和牵扯,被逼的跟他们和善仁慈,而是人家是真的想与他们和善仁慈,共谋发展之道,是他们自己把路走窄了。   崔闾站到了鸢黛面前,上下打量了她一下,面上无波,声音也不见起伏道,“你若真能体会到圣女自裁的意义,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,也不能如此理直气壮的来质问他。”   太上皇的眼神落在挡他身前的人身上,这感觉就挺奇妙的,好像从来都是他挡在人前,真开天辟地头一遭,竟然有人会为了他挺身而出。   他嘴角一勾,这种受人维护的感觉也挺不错的。   鸢黛张嘴似要开口,但崔闾并不予她开口的机会,而是直接道,“你想想刚刚冲我开口的举动像什么?是不是像你们族里那些男人,扒吊脚楼时的语气神态?只不过你自觉地位颠倒,有了可以像他们一样的自由选择权,可是所谓的婚姻,所谓的两情相悦,你仍是不懂,你只看到了他拒绝圣女的合欢之请,却没看清,圣女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邀的他?圣女是自愿的?他是个男人,有送上门的女人,怎么不能要?或者,你有见过有男人,对着送上门的女人说不的?不是没有,至少没那么常见,至少你的生命没有出现过,是不是?”   崔闾一向少有耐心做与人开导的工作,但是这个女孩子能带着一群女人,手刃男子,凭着一股狠劲,抢在他们之前,扼杀了消息泄漏的渠道,这就足够他可以宽待她,并予以思想上的解惑。   鸢黛陷入了沉思,她一双杏眼定定的在崔闾和太上皇之间来回,半晌方道,“可这是我族传统……”   崔闾摆手,“以后这个传统将不存在了,你的年纪,刚好可以见证一个家庭户的建立,今后,你会像外面的普通百姓一样,拥有属于自己的丈夫,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是谁的,该找谁承担责任,并在想要休息的时候,会有男人为你兜底,又或许,你不需要依靠男人,那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,让男人成为你的附庸,让所生之子归你姓,都可以,这就是缔造家庭婚姻的由来,至于能不能有两情相悦之人,唔,这得看你运气。”   太上皇被他最后一句话给彻底逗乐了,原来两情相悦之事,在他眼里竟然是撞大运般的由来。   真不好说,他竟然是个生了五个孩子的男人。   哈哈哈哈!   被怼的郁闷一下子就没了。   同样的,鸢黛也一副无语状,这人口口声声大道理,结果最后跟她来一句,看运气。   她要有运气,就不会生成荆南蛊族人,她要有运气,就不会长到现在,连个看顺眼的男人都没有。   哦,现在有了,可惜人在跟她讲道理,显然是不准备与她两情相悦的。   鸢黛其实仍不太懂所谓的婚姻,以及一个家庭里只有一个男人的样子,她受圣女开导,只隐约知道,她们不应该受如此欺负,不应该受如此迫害和苛待。   族群发展要靠她们,孩子是她们生的,连那些左右她们生活的男人,也出自她们的女性长辈,凭什么到最后,能作主,主宰她们命运的,却是一群从她们肚腹里出来的男人?   这不公平!   说了母系体,就该以母为尊。   所以,她觉得,从她开始,生出一个完全尊重女孩子的族群出来,重新制定族群规则,以后,就要换族中男子听她们话,看她们脸色吃饭了。   她握紧手中的刀,眼神开始往族老会的人身上瞟。   机不可失,这些老家伙应该去死才对。   太上皇注意到了她的动作,摇了摇头,这姑娘还是太嫩了,困于一隅之地,有些事情看待的还是浅显了点。   他指着冲天的大股黑烟,问她,“这烟飘上天,你觉得方圆多少里能看见?”   鸢黛愣了一下,抬头往天上看,想了想,“百里?”   青天朗日,万里无云,这烟如此显眼,若无明火升起,便非山火之流,传到外面,自然是会引人注意的。   她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。   太上皇见她眼神清亮,似有所觉,便欣慰的点了点头,“你们光杀了从外面掳来的男子,可这冲上天的浓烟却是无法阻止的,周边重镇,现在应当已经有人发现了,咱不提合西州,就荆北,是不是该有人来探了?你杀了这些常年跟外界打交道的长辈,你自认能跟外面来的人周旋开?会不会一眼就被人瞧出了破绽?”   鸢黛不吱声了,她不能,她从来没跟外界的人打过交道。   崔闾接道,“留着他们,用以迷惑一段外界的目光,你的担忧,也同样是我们的担忧,在荆南内部还未理清之前,我们也不希望,被别人横插一手,他们已经失了爪牙,又有圣王在此押阵,已经翻不起天了,那么作为蛊族一员,能将功折罪的,只有保证族群不被外部涌入的人口吞并,是他们唯一的退路,你想想,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   荆南肥沃,荆北与合西州紧邻左右,日日馋的流口水,若叫他们知道了荆南蛊族内部发生的震动,不肖两日,他们就敢把驻军扎过来。   太上皇此来压根没带兵来,他将蛊虫付之一炬后,才猛然想起这个问题,倒不是后悔没留一些蛊虫下来,只暗叹左环狼右伺虎的,这皇帝当的也心累,若非顾虑着太上皇的心情,崔闾都要劝他干脆占地为王算了,自己造自己的反,对外跟自己的儿子打擂台,重新定义大宁格局,不破不立。   只这一步确是烂棋,除非太上皇再次明刀明枪的跟世家勋贵干上,否则跟当今分土另治,这道义上怕要受指摘,就更别提百年之后的史书判词了。   大概会难听到,骂他老年昏聩,舍弃不下涛天权势,竟要与儿子重夺天下。   崔闾现在还没习惯自己这副祸水的样貌,等他意识到时,立马将这想法给打消到了九霄云外,绝口不提这招砸锅重砌之举。   幸甚幸甚!   两人一番口舌,终于将鸢黛给暂时说通了,让她带着觉醒的蛊女,跟着鄂四回去收编一些能用的兵卫,他们则到了几个族老面前,就今后的蛊族发展,准备商量个章程出来。   荆南没了蛊兵,时日一长必然会引起外界反应,这么大块地方,他们肯定是守不住的,且太上皇一直以来,就想将合西州的百姓迁一部分过来。   合西州现在的府官,是当今培养的寒门学子,个人能力是有的,奈何没有发挥身手的余地,就合西州那块什么都没有的地方,也难为他每年要遭户部郎官多少白眼,才能为这里的百姓要到振济粮。   太上皇捻着手指轻声道,“小徐大人为人厚道,这些年合西州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条,虽仍穷困了些,至少那边的匪寇是绝迹了的,说不上家不闭户,至少不会有晴天白日丢东西的事情发生。”   没等崔闾开口,那委顿在地的族长便讥讽的开了口,“那地方穷的有必要关门闭户?晴天白日都不见一粒米粮,还有什么东西可丢的?哼,若有可丢的,也只有人可丢了。”   一句绝杀!   那地方可不就是,荆南蛊族进口人才的主要来源地么!   他们拒绝合西州百姓入内,就是怕他们像蝗虫过境般,把荆南薅秃。   可现在形势已由不得他们了,再不愿意,太上皇这边也不会让步,等他们自己想通了。   他拍板直接道,“我会派人去找小徐大人,让他先调一千驻军过来,不管你们愿不愿意,荆南外围三百里处,会陆续有合西州的百姓搬过来。”   三百里,族老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,这都快入蛊族日常活动区了。   不行,不……   可看着太上皇拧眉瞧过来的眼神,一群人又怂了回去,他们这才知道,没了倚仗之后,任人支配宰割的滋味,竟是这般的难受、屈辱。   崔闾嗤一声,懒懒的眼风都不带扫他们一眼的。   这才哪到哪?这就感到屈辱难受了?他们怕是没反思过自己宰割族人时的模样吧!   但大部分蛊民,还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,渐渐接受了族内不再有蛊虫的事情,那些突然没了“养虫事业”可干的男人,忽然发现,族中的女人再也不好欺负了,那吊脚楼下的梯子大多都被锯掉了,这就意味着,他们夜里再没有随时可以爬窗的资格。   这怎么能行?   没有蛊虫养了,时间大把抓,现在连睡觉都没了地方,那他们夜晚去哪?   以鸢黛为代表的蛊女们,统统插起了腰呸他们,爱去哪去哪,反正没有她们的允许,吊脚楼内再不容许他们随意进出。   蛊族族老们本来还想积蓄力量,重新组织族人进行反抗太上皇的独断专行之举呢,结果,自己本族男女居然扛上了,天天闹的不可开交,被打破了头挠的满脸花的男子越来越多,族中气氛紧张的像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的,谁还有空跟他们一起对付太上皇呢?   有胖虎傍身的太上皇,跟有宓意在侧的崔闾,再加上一只孕母蛊的威力,好像除了族老会的人,仍不时想要恢复昔日巅峰大权在握样,就普通族人来讲,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。   想上吊脚楼?   可以。   但是,你们做好了男人怀孕生子的准备了么?   终于,曾经族里的不传秘术,平等的落到了他们每一个人头上。   李雁,等于是把所谓的生子秘方,给搞成了批发状,这简直令族老们如鲠在喉,又无法吞咽而下,曾经是他们拿来掌控族人的神异之举,被人像戳窗户纸一样的,戳的全是洞洞,让知晓了真相的族人,看他们的目光,跟看骗子无异,一副受欺骗上当的愤怒感,冲着他们就去了。   圣地族长一脉,在族人心目中的威信和地位,每况愈下,渐渐已经没人再肯信奉他们了。   不过几日,族老会便成了虚设,相反的,鸢黛那边开始带人接手族中事务,安排闲下来无所事事的男子,开始就日常所需,外出狩猎,摘果子,承担起了繁重的体力劳动。   族老会的这帮人,太上皇留着他们,准备用来应付各方探客。   而合西州的徐应觉,也是反应迅速的,带兵到了荆南,同时,崔闾的信也进了江州衙署,令他们派兵乘船到漓水河岸来扎一扎。   所防的,是荆北卢氏一系。   崔闾此时,才确切明白了太上皇拥宝山,而不能前行的苦楚。   有蛊虫,确实能威慑到周边州府,和世勋势力,令他们不敢擅动,可空有宝山,它变不出钱来,不能发展,无法发展,动弹不得。   现在蛊虫没了,那花费的心力,更要多出一倍来,担心宝山被抢,担忧原住民被吞并,那毕竟是他师傅去前,千叮万嘱要好好照顾的族人家人。   于是,太上皇一下子就忙成了陀螺。   崔闾再次被推到了台前,他出江州看病的事,也没瞒人,博陵崔氏的来龙去脉,早让那些关注他的人摸的一清二楚,他的船一路往荆南来,多少人都等着看他被拒之门外呢!   结果,人进去了。   再然后,荆南蛊族让步了,居然让出了周边三百里的范围来,允许接纳别州百姓入驻。   惊奇、震惊、疑惑,统统汇集到了他身上,朝野再次震动。   蛊族圣地内,崔闾正在穿衣打扮,满脸无奈,太上皇为了隐藏行踪,直接把这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,一股脑的全按在了他的头上。   是以,他现在,得代替太上皇,去接待马不停蹄赶过来的合西州府台徐大人。   太上皇正交待蛊族族老们等会如何配合他,万不能在徐大人面前露出他也在的样子来,等那些族老再三保证,不会泄露太上皇的底后,他才转过了屏风,绕到崔闾面前来。   崔闾也没带贴身伺候的人来,就鄂四回临时充当他的侍从,笨手笨脚的给他整理衣饰,太上皇便倚在一边看他忙碌,直等到他将最后一块腰佩给崔闾挂上,这才张口道,“你先出去。”   鄂四回点了一下头,捧着洗漱用具就走了,到底认的新主,在崔闾面前还有些拘谨,被叫来服侍,也是崔闾在安他的心,告诉他,不会因为之前生的口角,而把他边缘化,如此之后,等他去了江州,就也不会生出客居他处的惶惶不安感了。   毕竟也是崔氏部曲的有功家臣,且看他身手不凡,带回去,或能抵上吴方的空缺。   太上皇则看着崔闾变回了原来模样的脸道,“只半个时辰,你刚服了药没多久,宓意不能离身太长时间,记住,半个时辰立刻打发他离开。”   崔闾严肃的点了点头,“放心,我只把你交待的话说完,绝对不与他多说别的话。”   太上皇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提点道,“那小徐大人哪哪都不错,只一点,是个话痨,你切记不要跟着他的话题走,免得被他把时间耗完了,他这人是会为了顿饭,唠出八百银子的口水的。”   崔闾挑眉,对这个新鲜说词倒是好奇,太上皇摇头表示头疼,“你只要记住,想要尽快去深窟之心,黑水河畔去接回你高祖母的骸骨,就不能断药,宓意离体超出半个时辰,你之前喝的苦药都白费,还得重新配制熬煮,懂没懂?”   看来太上皇被这个话痨侵害过!   崔闾眯眼笑了一声,“懂了,懂了!” 第124章   徐应觉的兵扎进荆南外蒲镇的时候,各小道消息便四面八方的传了出去,作为与荆南紧邻的第一大州,荆北蕲州衙署,便得到了消息,蕲州府府台梁堰一下子将,刚捧到手的茶盏给打翻了,烫了水的双手下意识往耳朵上摸去,边搓边吸气,“你说什么?徐应觉那家伙进去了?”   两个邻近州府的主官,又有同年应考之谊,虽所属立场不同,但读书人的体面,不容许他们像武官那样,可以卷袖子互喷互捶,表面文章让他们可以有相对和谐的客套场面,偶尔京中述职期,还能结伴往京里去,拼桌喝酒聊些不涉及公务的风花雪月。   但徐应觉这人吧,特别擅长打蛇随棍上,与人套了些杯酒交情,遇上个缺衣少食的年景,他就敢抹了脸皮上门借薪,梁堰是正统的仕大夫教养,与这底层寒门爬上来的进士作风迥异,见人来求,每次也都抹不开脸的,多多少少的出一点血,后来合西州几乎年年循环遭灾,他在这债台高筑的徐应觉脸上,看见了自己被备注为冤大头的属性,这才醍醐灌顶般的醒悟过来,敢情这家伙把自己当大户吃了。   荆北虽也储物不丰,属于地多人少,供不上朝廷税银的困难府,但这里就凭范阳卢氏的支撑,就有比其他困难州府快一倍的振济银发,辖内百姓虽穷,但只凭千里无恶殍,便令他在政绩上领先同科进士,亮眼的考绩薄会在六年任职期后,助他一路升入京畿,成为有资格列班上朝的京中大员。   他跟徐应觉按理是竞争关系,可某些时候,又有些不受控制的被他吸引,一段时间不凑堆喝个小酒,就觉得人生似有缺憾般的无聊无趣,如此这般的矛盾中,在知晓自己只是徐应觉的血包后,便再也维持不住礼貌的,与其“割袍断义”,从此没再给过徐应觉一个好脸。   徐应觉呢?   在遭遇他连续半年的闭门羹后,终于掉转了方向,将目光打去了他们另一个叫韩元恺的同窗身上,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道消息,居然说这姓韩的可能会在三月底,去和州接任毕总督的位子。   笑死,就毕总督背靠皇帝这棵大树,他怎么着也不可能突然卸任,就凭之前贩盐的那点风浪,怎么可能就将他拉下马呢?当朝廷里的那些大佬都是吃素的?能拉早就把他按死了,哪能容他蹦跶这么多年!   是以,梁堰觉得徐应觉这冷灶烧的有些莫名其妙,且心中还非常不爽,在派人常年打探荆南蛊族动向时,还顺带着监察一下徐应觉,一副要对他的动向了若指掌的样子。   嗯,大概就是以为他是海王的唯一挚友,结果真相告诉他,海王之所以是海王,是因为他的挚友有一池塘那么多,造成的心理不平衡,让他决定单方面与海王反目成仇。   梁堰咬牙切齿的又搬出了对方送他的新婚贺礼,跟之前数次想撕了一样的,到底最后,还是又给妥帖的收了起来。   算了,跟东西置什么气?好歹也是人家亲手画的画。   年过而立的他,已经是个三婚头的男人了,若这新进门的夫人再抗不住病的去了,那他这克妻的名声可就真坐的实实的了,是以,这些日子以来,他的心情实在不美,数次想找人凑头喝酒,却发现能聊得来的只有那个徐海王,偏他现在还单方面跟人冷战着,一时竟拉不下面子去邀人。   现在好了,机会来了。   梁堰一把推开桌几,冲外头叫唤,“来人,点一百府差,随我去外蒲镇走一趟。”   他打着替夫人求药的名头,去偶遇个老熟人,当不会丢了他的清贵名声,当然,若徐应觉不接他这个台阶,那就别怪他拾起债主身份,正大光明的讨债了。   梁堰气哼哼,觉得自己有被徐应觉怠慢到,俩人一处喝酒的时候,明明说过只谈风雪不谈公务,可每每到他困难时,他自己扎了腰带也会背着恩师偷偷帮他一把,这泼天大恩,便让他吃一年闭门羹,也不过分,可那人半年就另寻相好的去了,简直跟逛窑子的恩客般,提了裤子就不认人。   呸~忒不讲究!   而被他呸为不讲究的徐海王,此时正跟着蛊族族长派来的人往圣地中心走,一路上他都在默默记路,羊肠小道七拐八弯,林间吊脚小楼影影绰绰,间或还有背着竹篓出门捡草药的蛊族百姓,周围不见执武的蛊兵,也没有外面传言的阴森,到处爬满虫子的恐怖流言样,偶尔遇上个蛊民,人家也只好奇的打量打量他,最让他感到吃惊的是,这里的蛊女非常胆大,见到陌生人来,全都探了头出来,点评的声音甚至都随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里。   “这就是隔壁州的府台大人啊?”   “应该是吧?”   “咦,看着不大健壮,这单薄小身板……”   “脸也不白~”   “个头也不大高~”   ……   他不知道,这完全是因为她们见识过了仙人之姿,眼光拔的高度,恐怕是全大宁男人也入不眼的程度,就这寥寥几句,已经是相当客气的说法了。   可怜他自诩还是个颇为俊秀的文雅之士,一身青松石纹长袍,衬的他儒雅非常,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,特别是今日为了以示庄重,他还学了世家公子的敷面妆,擦的脸上比平时至少白了一个度,且在鬓角边上,簪了时下文士间最流行的绢花。   听说蛊女最爱俊美男子,若能哄个漂亮姑娘与之交好,那他应当能以个合理的价格,内购到蛊族不对外贩卖的药草。   他也不多求,各种珍贵的来一样,总能有一味药是能拿去宽慰梁堰的,怎么着也是他的援资大户,今年的冬过了,明年的冬兴许还得求到人家头上。   徐应觉深知自己的能力,在一没背景二没家底的情况下,硬凭着“广结善缘”走到了今日,他有自己的原则,但在不涉及生死局的利益场上,他一向以为,没有永远的敌人,但有三分利图,就有他能与之周旋的价值,是以,尽管他困守合西州这个贫困地,也能让自己在左近几个州府交际圈里,混的如鱼得水。   他与其他底层寒门爬上来的人不同,在跟有世家背景的官员相处中,没有选择楚河汉界,尽管会被同阵营官员瞧不起,可谁也不能否认,他就是靠着这游刃有余的交际手腕,硬将穷困的合西州守住了,没让勋贵子在他的地盘上圈走一分地。   这就是本事,也是他能得到今上欣赏的原因,并且也不打算改掉,这为了与世家子融合,而故作风雅的时髦装扮。   反正,他觉得自己挺美,他夫人也说今日簪的绢花,别致又风流。   嗯,这帮蛊女大概不知道,现在外面的流行穿戴,没关系,他原谅她们的狭隘点评。   一路上,他都挺直了腰,大步又潇洒的跟着来接应他的人套近乎,试图能在进入圣地中心前,能侧面的了解一下基本情况,奈何无论他怎么找话题,都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,一路除了“大人,您小心脚下、大人,小的不知道、大人,族内之事恕小的不能擅自对外透露”,真真嘴紧的很,且分毫没有怠慢得罪他的意思。   徐应觉就大致能猜到,今日的会见,应当会是个和谐的建交场面。   果然,等他一脚踩进蛊族圣地中心时,竟然受到了他们最隆重的欢迎仪式,他们的大祭司正在舞动身体,向天祷告,并且向他降下了蛊族最诚挚的祝福。   圣水洗礼。   他顶着一脸冰凉,沾着一前襟的圣珠雨露,冲着肃脸威严的蛊族族长和族老团施礼,笑意融融,“徐某真是三生有幸,能成为你族第一个坐上宾,呵呵,徐某真是甚感荣幸,感谢各位如此盛情,徐某定会为尔等向朝廷奏表请赏的。”   不管心里揣着怎样的疑惑,他面上都做了一副受宠若惊状。   蛊族族老会的嘴角抽了抽,袖手与其客套一番后,才终于摆明了立场,揭出了这一场会面的真正主理人。   崔闾,江州府总督大人。   此时距离消息传进朝廷,尚需些时日,徐应觉还没见过崔闾,属于闻盛名而不得见的状态。   他吃惊的与蛊族众人眼对眼,不及询问江州总督怎会在此的话,一道声音就从这些人的身后传了出来。   “徐大人,里面请!”   崔闾一袭墨色长衫,团花纹银绣线在头顶撒下来的光线里,泛着一股富贵之气,腰上的佩饰简单而华贵,是全身着墨不多的装点,却透着世族长久蕴养出来的尊贵身段。   他眼前一亮,快步上前,拱手谦和欲先请拜,却叫一双手扶住了胳膊,清隽声再次响起,“徐府台过谦了,你我同级,无需如此。”   徐应觉面带微笑,坚持行礼,“崔大人才是过谦,你我虽职属同级,可大人身上还兼着个总督衔,是徐某所不能及的高度,拜您一拜不为亏,呵呵,崔大人,久闻大名,今日能在此得见,实属徐某三生有幸啊!”   态度谦卑又死不了人,再说,总督衔本就规则高半级,和州的毕衡有,保川府的武弋鸣有,现在又多了个江州崔闾,他不嫉妒,只要他继续兢兢业业的为皇帝办事,迟早有一日,他也能得到这个总督衔的美誉。   更何况,听说江州总督特有钱,非常有钱,一出手就资助和州千斤海盐,他知道消息的时候,眼睛都羡慕红了,捶胸顿足的感叹自己,为何没有这样巨有钱,还慷慨大方的挚友。   徐应觉眼神晶亮的望着崔闾,面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,属于海王的基因在动,太好了,这个挚友他交定了。   崔闾就感觉,这个徐应觉看他,就跟看金子一样的,别说有初见面的局促陌生,那眼神恨不得立即与他能把臂言欢,促膝长谈,一颗火热的心在燃烧。   他顿了顿,恍然明白了太上皇对他社牛属性的评语,这确实是个自来熟的家伙。   不等他请座,人主动就近找了个位子,然后执起壶给两只杯子倒了茶,再端起来塞到崔闾手中,低头与之碰了一下,热情非常道,“今日在此,以茶代酒,我先干为敬,崔总督您随意,哦,管我叫小徐就行,您不仅为尊,年龄还长我一轮,若非怕您笑话我有意攀亲,叫您声世叔都行,您大概不知道,我老家是博陵边上的一个小镇,往前论个几百年,说不得真能排上亲,呵呵呵呵!”   崔闾:……他家都举族搬离博陵百多年了,这居然还能攀亲?   蹲在圣树顶上,透过天窗观察内中情况的太上皇,一脸黑线的看着像挖到宝山一样,馋的差点流哈喇子的徐应觉,他果然没断错,这家伙见钱眼开的程度,一年比一年严重,已经是个不在乎官威的现实主义者了。   这样的人务实,确也是真叫人头疼,就总忧心他会湿脚,一不小心就走上贪污受贿的歧途。   所以这些年,他一直没往上升,本来韩元恺那位置空出来,调他补上最合适,奈何就他这心性,怕去了京里受不住诱惑,只得继续将他摁在地方上磨练,目前看来,怕是得磨到四十,彻底让他沉稳下来,才能放狼群里拼斗。   太上皇决定写信,让皇帝再多压他两年。   崔闾这边接了茶,也实在接不住这样的热情,便遮掩的呷了口茶,跳过了这攀亲尴尬场,等一轮茶品完,蛊族族长也说明白了,他们蛊族愿意让渡外围三百里地,作为两州合作贸易交租地,并允许合西州百姓迁居的意思。   直接把徐应觉给惊呆了。   他望着蛊族族长张张合合的嘴巴,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,等眼神瞟到淡定如常的崔闾身上时,一副若有所思样的,沉吟了起来。   蛊族怎么突然让了这么大步?这崔总督到底干了什么,能令蛊族对他又恭敬又惧怕?   虽然一身矜贵,且气度不凡的模样,可到底,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家主,总不能这蛊族是屈服于,他那一身堪比皇族贵戚的威仪吧?   徐应觉自以为这些年与各方人士打的交道够多够广,看人尚有几分准头,可对上崔总督平和温煦的面容,却总有种隔山隔海看不透感。   他将这种感觉压在心里,然后,继续发挥自己所长,开始与人拉家长套近乎,说些他近日所见,往日所闻,渐渐的,那些神情紧绷的蛊族长老们,也跟着他的描述听进了神,眼睛齐齐落在他身上,不时被带动的情绪跟着起伏,或高兴大笑,或抚掌拍案,总归都是他们缩在密林里,没有听闻过的奇趣巧事。   崔闾没参与他的话题引导,将与太上皇商量好的事情,与他分说清楚后,就在计算着时间,想怎么将人打发走,结果,这人一说就没停,茶续了一壶又一壶,眼看着半个时辰就将到了,他起身冲着徐应觉点头,“抱歉,崔某失礼了,我去更个衣。”   哪知徐应觉也捂着肚子起身,不嫌尴尬道,“哎呀,可不正巧了么?您要再不提议更衣,徐某可要当众出丑了,走走走,这茶灌了一肚子,是该去更衣休整一番了。”   崔闾顿了顿,笑着点头,招了旁边的乌从和尔善,“你们带徐大人去更衣,此地地形复杂,蛊民淳朴不晓礼仪,可别让人冲撞了他,好好招待着。”   蛊虫的事,他们暂时还不想让人知道,这徐应觉虽是自己人,可到底人心几何,尚不能确知,多些小心无坏处。   徐应觉却摆了手拒绝了两人引领,竟是直接走到崔闾身边,笑呵呵道,“大家都是男人,也无须为此回避,崔总督,徐某有些事想私底下跟您请教请教,您看能不能……”   一副想要撇开蛊族人说私密话的样子。   虽然这次蛊族人给他的感觉,合作意愿颇为诚恳,可到底是外族,又有往日劣迹在前,他总觉得这里面别是有什么猫腻,于是,想拉着崔闾私底下碰个头,这借口更衣之举,在他看来,就是最好的通气时机。   崔闾挑眉打量了他一下,却是笑道,“崔某这人比较怪,却是不习惯与人一道更衣的,徐大人还请自便。”   他拒绝的这么明显,这人但凡有些脸皮,也应当知道进退了。   然而,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人的皮厚程度,只见他微微一笑,抚掌道,“那敢情太巧了,徐某其实也不习惯,可有时候只有一起更过衣,才能拉近我们彼此的关系,变成亲密无间的友人第一步,崔总督,您应该随波逐流,不能太孤僻了,出了江州,大宁这辽阔的地界,还是需要应酬交道一番的,若然,是会被人在背后说道、议论的。”   一副曾受到过指指点点的苦样子。   崔闾眯眼,突然就笑了,点了点头,“徐大人说的也是,崔某久居江州,竟是不习惯外面这交友之道了,请!”   再跟他掰扯下去,太上皇恐怕要破门而入了。   等终于离了蛊族众人视线,这徐应觉才悠然叹了口气,一副与之交心模样。   他个头只到崔闾的肩膀,又一副文弱气,鬓角的绢花实在辣眼,崔闾从开头就忍了没细看,这会他非要与他并肩而行,还表示有亲近之意,给人一种他俩在这外族之地,才该联合的自己人心态,特意避开蛊族人视线,为的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,让崔闾看到他的诚意。   徐应觉道,“崔总督,不瞒您说,徐某接到信时,是将信将疑的带人来的,实在也不清楚这里面的情况,刚刚与他们一番交流,其实也不大信任他们,您可一定要给我个准话,这蛊族是真心诚意的要将地让出来?中间真没有别的事?”   崔闾斜睨他一眼,刚才与那些蛊族族老交谈时,他可不是这样,那诚恳的就差掏心剥腹了。   “徐大人只管放心就是,崔某不才,因着祖上与其有些交情,此次前来,一为治病,二也是为了别州百姓探个底,大家同朝为官,我江州百姓是百姓,你们属地的百姓亦是百姓,这些年他们的占地所为,我亦知,好在他们也并非太不知变通,予我一番知情打理的劝解,倒也肯听一二,如今,便由我作了这中间人,促进你们周边几个州的能力合作,为辖内百姓谋一份生路和发展,都属为官者本份而已。”   徐应觉便连连应是,不住夸赞,“崔总督在江州所为,徐某便隔着两个州一条江河,也有所耳闻,实在是大快人心,妙手回春,这朝堂局势瞬间就被您盘活了,您是不知道,年底述职时,那京里的热闹哟,大半话题都围绕在您和江州事上讨论,多少人都对您好奇死了,真真像是平地蹦出的……咳,那什么,反正都对您既钦佩又好奇,您成了吾辈的楷模啊!”   崔闾谦虚道,“承蒙皇上宽恕,肯给我这样身世的臣子一份自证心意的机会,我自当要全力尽皇恩,以报当今浩荡之宠信,再者,身为臣子,侍君护百姓乃从学之义,否则,又如何自诩为饱学之士呢!总不能给咱们文人丢脸啊!”   他两人脚步不紧不慢的往恭房走,太上皇那边已经急的黑了脸,看着半个时辰的最后一缕香灰将落未落,差点忍不住现身抢人。   可别聊了唉祖宗!   时辰一过,药未饮下,不止之前的药石失效,那模样也要回归年轻体态了。   宓意并未离体,它必须受药洗七日,才能彻底与崔闾精气融合,之前毕竟受过胖虎干扰,想重回玉蛊巅峰期,它就得窝在崔闾心口呆足半个月以上,头七天得跟着崔闾一起饮药,此回,为了让崔闾恢复本来模样,它是憋了气息进入装死状态,让身体没有外异感,可它也只能憋足半个时辰气,过了这个时候,它一但恢复呼吸,崔闾的身体会立刻重回仙人之姿。   他又不想露陷,却还这样慢悠悠的,直要把太上皇急死。   眼看着两人到了门口,徐应觉居然还在说个没完,话题竟然聊到了海盐的销路上,之前毕衡没做成的事,到他这里,却是不可多得的机遇,他作为帝党一员,自然知道皇帝内心想法,现在机缘巧合,竟然叫他逮着了和江州府台亲自会话的机会,这做盐一事,他便自告奋勇了起来。   崔闾正等着韩元恺上任后,再行贩盐买卖,徐应觉这自荐样,倒叫他挑了眉刮目相看,没料这人居然胆量奇大,身世背景,甚至连个真正的靠山都没有,就敢开这样的口,也不怕将小命交待了。   徐应觉却拍着胸脯表示,若能以此为辖下百姓通出一条商路,便是死,也对得起皇恩浩荡了。   当真是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。   崔闾笑着点点头,表示可以考虑,这下子,徐应觉就更来劲了,似乎忘了是来更衣的,拉着他想要一气说说自己在贩盐上整理的心得。   或者也不是心得,是他根据毕衡的失败,反复推敲出来的思路,正急于找人倾诉分享呢!   太上皇没法了,打着手势,让守在一旁的鄂四回提醒一下,鄂四回隔着窗棱看懂了他的手令,于是,上前轻咳一声道,“老爷,房中水已经准备好了。”   这已经是很急迫的提醒了。   崔闾笑着与徐应觉点头,伸手道,“徐大人还更衣否?”   徐应觉说的正兴奋,忙点头道,“一起一起。”   却是推了门就往里走,好在房间够大,崔闾眼神示意鄂四回去将门边的屏风搬过来,遮挡在他和徐应觉之间,徐应觉见了还笑话道,“崔总督怎地还这般讲究哈哈哈!”   崔闾笑道,“实是没有与人共用过。”   两人隔着屏风,声音倒也无阻碍的能听清楚,徐应觉还在就他设想的盐路广开思路,崔闾却是在鄂四回为他竖起屏风的一瞬间,恢复了年轻模样,太上皇从梁上下来,板着脸拿手指头直戳他脑门,一副叫他险些气死的模样。   崔闾低头看着年轻的身体,叹口气用口型对他道,“我卡好时间了,放心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屏风那头的徐应觉疑道,“崔总督?您在跟我说话呢?”   靠,耳朵还挺尖。   太上皇直翻白眼。   崔闾笑着接道,“没有,本府刚刚没说话,徐大人大概听差了。”   他故意粗了嗓子说话,免得叫人听出他的嗓音有变化,却仍是叫徐应觉起了疑,“您的嗓子怎么了?”   崔闾粗咳了几声,捂着嘴道,“呛了风,无事。”   徐应觉不疑有他,解衣的声音奚奚簌簌传来,边解手边道,“听说和州的挖渠款到位了,毕总督也真是好命,竟有您这样一位慷慨支持他的朋友,我合西州也是缺水之地,不知能否沾他一份光。”   崔闾垂眼整理衣裳,边动作边道,“前不久本府与陛下通信,漓水河这边的水势不错,届时真要引渠的话,可以连通合西州一起开凿,只多绕百来里而已,陛下……”   他话没说完,便觉屏风处有异动,竟是徐应觉激动的要过来与他当面对峙,声音都夹着颤抖,“真的?崔总督,崔府台,您可别忽悠我,徐某是个老实人,经不过忽悠,您说的,我可要当真了啊?陛下真这么说的?那超出的额外花费可从哪来?户部不可能会肯出这笔银钱吧?崔兄,哦不,崔世叔,您可一定要给我个准话啊!”   太上皇抵着屏风,崔闾忙出声道,“你先别激动,要想好好听本府说话,就站到门边上去,别扒屏风了,要被你扒倒了。”   徐应觉连忙松了手抬起,一边哦哦的应着,一边倒退着到了门边上,声音里的激动却未减,“崔世叔啊,您真是小徐我的大贵人哪!”   崔闾轻咳一声,声音里带了些不好意思,“那个小徐啊,崔某更衣时间可能需要长些,你若好了,就先去外面逛逛?我让人陪你去。”   说着,就对外头道,“乌从,带徐大人四处看看。”   徐应觉以为崔闾要上大解,忙善解人意道,“哦哦,那行,我先去外头转转,崔世叔您别急,我等得起。”   太上皇白眼都快翻上了天,等人一出门,就立刻吩咐鄂四回赶紧关门,回头就气的要上手捶崔闾,竖着眉毛道,“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?怎么还是叫这小子缠上了?差点穿帮你知道不?”   崔闾也是叹气,绕过屏风洗手,“知道了,也是他太能聊了,我也不能直言赶走啊!”   幸好他这会出去了,等宓意喘过那口气,再憋半个时辰应该能行。   宓意满眼含泪,为了口心头精血,只能委屈答应,崔闾身体里的药性不足以养它,若不加紧药洗,回头照样会被它吸成人干,所以,他这口药才如此的重要,半点不能断。   太上皇将温着的药递给崔闾,看着崔闾一口咽下,苦的眉头都不打一下,他自己也受过药洗,可是知道这药有多难下咽的。   “行了,你放心,我知道轻重,不会叫他发现的。”   结果,这话刚说完没半个时辰,就在他出了恭房,准备回房去拿皇帝的信件,以证明他没有忽悠人的意思时,那跟着乌从逛了一小半,脑子里全被挖河引渠之事灌满了的徐应觉,就转脚又回了这处小楼,正正与出得门来的崔闾撞个脸对脸。   太上皇来不及将人拉回来,只得自己纵身一跃上了楼顶,险之又险的避过了徐应觉。   崔闾瞪着眼,与徐应觉脸对脸,就见他双眼发直,定定的看着他,低声喃喃道,“这……你、你就是蛊族圣女么?”   蛊族圣女,可是名扬整个大宁的,那是传说级的绝色神颜,令人见之忘俗。   徐应觉只觉眼前这人,又眼熟又陌生,可更多的是惊艳,是震撼,是心口噗通噗通狂跳的响动。   崔闾皱眉、凝目,眯眼冷哼,“什么圣女?本……本公子是崔总督的侄儿……”   很清朗的男声,让徐应觉立马恢复了神智,盯着人仔细看了看,点头,“怪不得我觉得你很眼熟呢!原来竟是崔世叔的侄儿,幸会幸会,请问你叫什么名字?崔世叔他人呢?”   崔闾扭头就走,扭在手里的信恨不能撕了。   你说你扯这么多事干什么?出意外了吧!   偏徐应觉还跟后头叨逼叨的询问,崔闾突然住了脚,扭头道,“崔怀景,我大伯让我把这封陛下的亲笔信给你,他身体不舒服,先回房休息去了,徐大人若无事,便先回府吧!”   “哦,你叫崔怀景啊,好名字,我叫徐应觉,单字一个眧,你可以叫我徐眧,怀景贤弟,你今年多大?可有准备科举入仕?愚兄不才,于科考一道上,尚有几分心得,你若需要,兄必倾囊相授。”   却是完全忽略了被人劝离的话。   太上皇从房梁上跳下来,眯眼摩拳擦掌,想着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打这小子一顿,真是太烦人了,口水就不会干么!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。   崔闾彻底见证了这人的能聊程度,那是跟在后头不重样的叨啊叨,终于,他忍不下去了,回头冲着徐应觉道,“徐大人,我崔氏家学渊源,若要科考,应无须外人辅导,你的好意我心领了,天色不早,你请回?”   可别聊了,该说的都说了,回吧!   徐应觉却摇了摇头,“不行,我得亲自向世叔辞行,不然多不礼貌啊!”   崔闾:……   宁兄,救我! 第125章   徐应觉满载而归,将他从圣地中心送出来的乌丛,面无表情的指挥人,将崔闾示意给他的东西,全部交接给他带来,因不能入内,驻守在林外的护从手下,都是山里的东西,也都是外人千金难求的宝贝。   满满百十框的珍贵药材,晒干的鹿肉虎筋,深林中不可多得的魔菇菌片,以及具有美颜功效的虫母粉,送讨债鬼一般的,终于把这人给好好的请出了他们的族地。   结果,徐应觉边走边意犹未尽,一副舍不得离开的可惜模样,哪怕乌丛一路上根本不搭理他,也被灌了一耳朵的,对崔总督大方送礼的赞美、感谢,对崔总督侄儿崔怀景的欣赏,和强烈的交好之意。   乌丛眼皮都没掀,放下东西,就带人离开了。   就是说,外面的人贪得无厌吧?   觊觎他们族里的东西,那叫一个毫不掩饰,说是赊账,可听在人耳朵里,就跟白要一个意思,人模狗样的还是一州主官,结果哭起穷来比乞丐都会,崔大人脸皮也是太薄,居然真叫他的唱念作打,搏同情给骗到了,自掏了银子给他送伴手礼。   从来都是上门作客的携礼探访,就没听说主人家还要倒贴回礼的,乌丛拱了拱手,撂了东西,带人就走,好生怕这位再跟自己回去,甩狗皮膏药似的七拐八拐没了影。   徐应觉眯眼含笑的,看着乌丛嫌恶的走人,这不是他第一次受世勋仆奴的,鄙夷不屑白眼翻了天的招呼,可那又怎么样呢?   实惠最重要。   望着地上铺了一地的东西,稍稍清点就知价值过了万,口干舌燥一番换来的大丰收,是他这么多年干的最成功的一票,感觉鬓边的绢花都鲜活了几分,盈满了对崔总督的好感,并咂摸着嘴,想着崔怀景那副天人之姿,似能抢占世家公子排行榜第一的美誉,为报答崔总督对他的慷慨优待,徐应觉决定用自己高绝的画技,助推一把崔怀景,让他成为世家公子的风云人物。   那般模样,风姿仪表,足能甩现在的世家首席卢氏长公子卢昱八条街,不,十条街都不止,至于清河崔氏的长房公子,怕要跌出前三咯!   混迹世勋官员堆里这么多年,徐应觉自忖是了解世家对于虚名的在意度的,看世族谱系排名就知道,他们很喜欢攀比家世,包括但不限于任何可以为家族荣誉增光添彩的名头,世家公子排行榜,就是有心人弄出来捧世勋子的玩意,虽常被各当家家主推称为不务正业的玩笑事,可若真有自家孩子上了榜,那遇上了猛猛夸,也是能讨个好彩好脸的。   徐应觉别的不行,这些年干的最多的,就是捧人上位,他一手丹青临摩,外加编纂话本子的能力,出手就能让被恭维者,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。   不然,凭他的家底,和剐不出二两油的地方衙署,怎么有能出入高门大户的资格呢?光打点那些人家的门房银子,他都出不起。   哎~可他就是有本事,让人家请他去。   守株待兔近一日的梁堰,踩着官靴走至他三米开外处,冷声嗤笑,“徐大人真是贼不走空,上哪都得薅两把,叫本官猜猜,这蛊族内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?竟指着你能帮上忙?”   明明去蕲州的路比合西州更好走一些,可蛊族宁绕了远路,也不来叫他,更让他心塞的是,他一来就看到了合西州的驻军,将外蒲镇给扎满了,十足一副要先入为主的意思。   这里跟北境一样,都是太上皇的地盘,可区别在于,北境自当今登位后,就归了当今,这里却没有明确归为朝廷所有,从州府建制未成功设立,就可看出,荆南仍是排外自治的荆南,太上皇依然在纵容着荆南蛊族的占地之举。   梁堰如同所有觊觎荆南丰饶的世勋派一样,有染指的心,却忌惮着蛊族实力,和其背后的太上皇刀锋。   他这话,就在隐隐的打探蛊族内部形势之意。   徐应觉扭身,未开口脸上就习惯性的绽开了一抹笑容,拱手近前几步哈哈笑道,“原来是梁兄,哎呀,今日怎地如此有闲心?居然到这里……一游?”   梁堰望着他大大的笑里,避重就轻之意,暗暗磨牙,“家中夫人身体每况愈下,愚兄百无他法,便只能来此撞个运气了。”   徐应觉拍了拍脑门子,自责道,“是我的不是,近日竟没上门打扰,嫂嫂还好吧?哦,梁兄倒不必忧心了,弟日日记挂着呢!看看,我给嫂嫂求的药。”   梁堰早便看到了那铺满地的竹框子,对着里面各种珍贵药材默默无语,就见徐应觉从其中一个竹框内翻出一个布包来,亲自递到他面前道,“这是蛊族内部特制的神药,里面有他们的神蛊粉加持,配着鱼胶熬煮羹汤吃,三个月保证见效,是我特意厚着脸皮跟他们要来的,梁兄,拿着。”   所谓神蛊粉,就是精血养成的蛊虫自然老去后,制成干磨成的粉末,因为生前吸食的全是人体精华,磨粉入药后能百分百被人体吸收,效用确实是其他药的十倍多,肉眼可见的能使人身体康健,便被讹传成了神补药。   他这话倒没作假,确实是提了一嘴求药的事,与人交往便有利益纠纷,也得适时给予一些微利真心,否则谁也不傻,总口花花的终不是长久相处之道,况梁堰待他也挺够意思,他们目前除了立场不同,论私交竟是要比同派寒门官员要好些。   秉着从前的年关接济,投桃报李未为不可。   但也仅止于此了,梁堰话里暗暗打听蛊族内部之意,徐应觉这边只当没听出来,半句口风没露出去。   他神神秘秘的搂着梁堰往镇里走,头碰头的将他在里面遇到博陵崔氏子的事说了,那叫一个眉飞色舞,形容的跟见着了天上神仙般,夸赞的天上有地下无的,引着梁堰也忍不住好奇,直问那个崔怀景,真能堪比卢氏大公子卢昱的话。   徐应觉拍着胸口表示,“梁兄你还不知道我么?我的眼光哪回走差了?改日,改日我一定邀了那崔公子去府里玩,届时请梁兄作陪,你一瞧指定也喜欢,那风流人才,埋没在江州那地方,真太可惜了。”   梁堰斜眼,拍开他箍着自己的脖子的手,揉了揉被压酸的肩膀,斜眼嗤道,“江州怎么了?你知不知道,江州挖出一个地下城的宝库,各世家公子蠢蠢欲动的全往那边去淘宝去了,那临江别苑一场拍卖几十万金,富的脚下全是金子,说的就是江州那地界,哼,你还瞧不上那小孤岛?也要你有资格去啊!”   身家没有百万金,都没资格去挥霍。   徐应觉眨了眨眼,一下子就呆了,他突然驻足扭头去看自己手下怀里抱着的框子,之前还为能薅出万金赠礼沾沾自喜的心,木然生出一种被几个小钱打发走的愕然。   崔闾花钱消灾,耳根子终于清静了,太上皇黑着脸现了身,揉着手腕子哼道,“但凡他再晚走一步,我这拳头必定叫他脸开花。”   哼,一个大男人,脑袋上扎那么大朵绢花,咋不把腮红也打上,扮龟公媒婆呢!   幸好帷苏的审美和他一样是在线的,没被现今世家子的涂脂抹粉影响,更不接受脑袋上簪花之举了。   真丑人多做怪!   崔闾这回没作声,他刚刚饮的药性上来了,为了早点把人弄走,在与乌丛对接过信息后,知道徐应觉一路上问的最多的,就是蛊族药材,于是,投其所好的,表示临走时,给备了些不足道的薄礼。   既是太上皇认定的自己人,且经过半日观察,这人除了掉进钱眼里的毛病,于大事上脑袋里还是拎得清的,听出了蛊族内部发生变动,需要暂时对外保密,以及他的驻军保护之意后,便拍了胸口表示,他定能守着外蒲镇,不叫他处手脚往里插一寸的军令状。   这态度,与他展于外的贪财之相,有着泾渭分明之感,明明内里是个原则性的强者,偏表现于外的,是个油滑如商贾的墙头草,给人再努力一把,就能将之策反感,只他自己对自己有着深刻的人生规划和认知。   通过聊天才知道,他家祖上是被豪绅吞并的小氏族,后来成了落魄寒门子,险些连书都读不成,如今归于天子门生,平生之愿,就是让世族归于民,堕于尘,于普通百姓平等共享世间资源。   是个妥妥的太上皇迷弟。   如此,也就不怪当今,要将他放在合西州这块地方了。   崔闾脸颊发烫,浑身像烧着了一样的发红,之前喝完药后是立即下了蛊兵炼体的寒潭,没感受到这股灼热之气,这回因为要先应付徐应觉,便晚了半刻,一下子便感到了火灼火燎感。   太上皇跟在他身后,见他被药性灼的眼眶都红了,头昏昏的就要往前面的树上撞,忙一把将人揪了回来,半搂半抱的把人夹在胳膊弯里,“你忍忍,我送你过去。”   崔闾闭眼抿唇,闷哼一声,宓意被他升高的血烫的吱吱到处乱钻,那身上的冷汗就随着它的动弹,一层层的下,钻心的疼痛让他根本站不住,几乎是被太上皇横抱着往后山里的寒潭里冲去。   那常年冒着寒雾的潭水,冷冽的一眼见底,崔闾被放进去时,那水竟沽嘟嘟的滚了两滚,直至数息之后,他的脸才恢复如常,旁边太上皇也才敢大喘口气,用责怪的语气道,“便是不应付他也成,给那小子吃两回鳖,他下次就不敢缠着你了,你呀,该有脾气的时候,别忍着,偶尔也懂得拒绝一下,有些人你不冷个脸,他是不知道自己烦的。”   崔闾喟叹一声,倚在潭边上,扯了扯湿透后沾在颈间的前襟,露出一截过分白皙的脖颈,玉肤之上青色血管潺动,珠圆喉结随着他开口一上一下,“他也就是话多且密了些,心无恶意,眼无邪祟,我虽不擅与此类人打交道,到底多少也有些钦佩他的能屈能伸,一州府主,不是谁都能像他那样,为了点微薄之利,就能与人弯腰陪笑的,至少我,包括我所见的世勋仕大夫们,没有他能豁得出去。”   读书人大抵都是清高的,尤其一朝为官作宰,那腰是不可能弯的,宁折不弯可是他们的立世宣言,他都可以想像那徐应觉背后所遭受的指摘和白眼。   若为私,他当然可以毫不留情的将人晾着,或撵走,可偏偏他不是,他所谋所为,都一心为的是治下百姓,无论是谦也好,卑也罢,但凭一心为民四个字,他的心都是高洁的。   所以,他愿意忍着心头不耐招呼他。   太上皇这回没吱声,坐在旁边半晌后才道,“那也不能纵容他太自由发挥了,好好的,又弄出一个崔怀景的身份来,你倒是有多少精力应付他呢?一个江州就够你忙的了。”   崔闾缓过了那股焦灼,睁眼看他,笑道,“知道一个江州就够我忙的了,你还将这里的功劳硬按我头上?”   太上皇一噎,心虚的移开眼神,崔闾揶揄的继续道,“不是在愁怎么让我兼管这边么?”   那话本上给他编排的身份,已经从帝师升级成了御弟,再两日,恐怕连荆南蛊王都得按排上,那将崔氏高祖如何收服圣王蛊,继而成为蛊族实际上的王者,都编的有鼻有眼,不就愁着怎么能与他联系上么!   太上皇咳了一声,发现有时候两个人太通透,不是好事,藏着掖着干点什么,根本不行,一眼就被看穿了。   崔闾揶揄道,“也是临时应变,崔怀景就当作崔氏高祖在蛊族繁衍的后代吧!”   那么,有着崔氏血脉和蛊族血脉的崔怀景,就是最适合出任荆南有史以来,州府建制上的第一个朝廷委派官。   不止蛊族能臣服,散落在荆南各角落里的外族,也会对此没有排斥,因为多少也算是他们自己人,不会有中央空降个人过来般的警惕排外感,于治理和人心统一上,都能事半功倍。   他有想过,将长子元逸送过来协理,可江州崔氏与荆南蛊族有隔了百年的距离感,远没有一直存于蛊族内部的崔景珏,来的得人心,他虽被蛊族镇在圣池里不人不鬼的活了多年,可左近各小族有生之年,大多都听过他的名号,在惧怕和亲近里,他们愿意更贴切的称他为自己人。   蛊族族老会已经完全听令于他们了,届时,让他们出面作个证,就说崔怀景确实是崔景珏的后代,谁又有本事对着个空空的圣池,刨根问底呢?   太上皇需要的是一个明面上主理人身份,真正治理荆南的政策上,他肯定不会假手于人的,从京里调人,总归不会用的太顺手,崔闾给他一个虚拟号,足能掩护他的存在了。   是以,崔怀景当属应运而生。   太上皇摸了摸鼻子,眼神闪烁,“也就荆南建府这一段时间需要你配合一下,你知道的,光蛊族服软了也不行,那散于各角落的异族加起来也不少,一般人来这里只怕震不住他们,万一再弄巧成拙,坏了我们的计划,许多事就难办了,帷苏,我会尽快处理好这边的,不会叫你两头忙,无暇他顾的。”   崔闾摆摆手,从水中起身,太上皇忙伸手去扶他,口中宽慰,“再服四剂,泡四回,你这蛊就算养住了,以后带着些补气血的药吃,过个一年半载,就会跟我一样身体健壮,百病不侵。”   “知道了,你已经说过很多回了。”   太上皇讪笑道,“五日后,我陪你去万蛊窟黑水畔取骸骨。”   崔闾点头,接过他递来的大氅裹身上,两人一边往回走,一边就之前的话题说道,“我准备把倾销海盐的事,交一半给徐应觉,等崔怀景的任命下来,刚好可以利用他的身份,与和州套一波商战,三地一起,向四方施压……”   合西州荆南和州,三府同改盐课,我就不信,那牢牢掌握在世家勋贵手里的盐务,还能稳固。   如此,整个西北便都将归皇帝所有,届时,一个荆北蕲州孤掌难鸣,连同整个西北长廊上的商业,都将全被瓦解掉。   世家手中的势力版图,会缩至京云线,来钱门路会减少一半。   太上皇笑着点头,眼神光亮的望着身侧人,那运筹帷幄的样子,让他整个人在发光般的,耀眼夺目。   “我的人已经在各地准备好了,就等着各家银钱不凑手,卖地解一波危急了。”   两个老狐狸对眼相视而笑。   大宁宣和二十一年,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。 第126章   五日的药补和寒潭浸泡,别说往日沉苛,那身轻如燕,一蹦三尺高的体验,总算是叫崔闾开了眼了。   只感觉那百年古树,千丈高峰,似都有能一口气上去的豪气,天边云层上歇息的鸟,水底深涧中蹿过的鱼,一伸手好似都能轻松抓住,就……志得意满感。   果然,年轻的身心,就是有狂妄的资本。   太上皇在旁边听着他的描述,笑的直抖肩膀,贱兮兮的将自己的长刀递到崔闾眼前,说他若能提起来耍两下,就将这刀送予他。   御刀斩魂,那是令后世者都仰望的神兵,得了它,就跟得了免死金牌一样。   崔闾如今虽说已经对丹书铁劵失了兴味,知道家族危机不能只靠一样死物保护,如今族学之中的后辈子们,才是延续家族长久之道的根本,但若有能锦上添花的圣物,他也是不吝往家里搂的。   于是,太上皇就见这素有财名之称的崔府台,眼睛跟盯住了宝山一般的,澄光瓦亮的眯眼往他腰间看来,一个谦虚的推脱也没说,竟然摩搓着手表示可以试试。   如此豪勇,简直少有能在一向稳重内敛的崔闾身上看到,太上皇又绷不住的想笑,拍着收回腰间的长刀挑眉,“帷苏你可想好了,万一闪了腰,可别气我没提醒你,这刀可沉之言。”   崔闾现在也能如太上皇一般的,只着单薄衣袍,不畏初春严寒,尽去庸沉裹身大氅了,他一袭月白长衫,对比着太上皇的紫衣长袍,更显飘凌若仙感,站在寒潭雾霭间,有似临渊不可侵的神性,叫人不敢直视。   若非一脸我欲向天去的跃跃欲试般的豪勇,可真不敢把他往凡尘俗世中人想,至少,这两天担任近身伺候的鄂四回,和时刻想抢这份工作的乌灵乌丛姐弟,就已经不太敢直愣愣的往他脸上瞅了。   眩晕,会有心智被迷感。   特别是不经意的眉目转动间,有种圣池血莲盛开时的妖冶感,且不知道怎么回事,每每这人一身冷汗泡在潭里时,那沁出体外的馨香,会层层飘出三丈远,与圣池里的莲香一个味儿,族中长老现在对他又爱又恨,已经万分能肯定,他的血具备了抚慰蛊毒反噬之力,如果这个时候还有幸存的蛊虫在,他们完全可以靠着他的血,重振蛊族根本——继续养蛊大业。   奈何,他身边守着个太上皇,又有无知蛊民闻到了这股血莲香引后,给他编造的血莲化精成人说,造就的他在蛊族内部,竟受到了蛊民追捧。   密密麻麻叫人惊悚的蛊虫军,他们都不怕,何况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圣池血莲精,在他们看来,这也是祖宗赐予他们的护身符。   蛊虫没有了,总也要重新找个精神寄托,圣王蛊伴生的圣池血莲,可不就是天造地设来护佑他们蛊族百姓的么!   如此,崔闾这些日子的补药,甭管里面上百种药材有多难配,甚至是千年地晶研磨的粉,为药引,他们也逼着族老拿了出来,根本没等太上皇拔刀,族老会那边,就失去了对族中私库的支配权。   这崔氏子虽然姓崔,可他身体里也流有他们蛊族血脉,且还是百年前蛊族圣女的血脉,论继承族长之位,他比拥有圣王蛊的太上皇更有资格,更别提玉蛊还认了他为主。   所以,现在蛊族内部,分出了两波人,一波是族老会那边的,认为崔氏子不当为蛊族后人,因为他祖辈实际上是与蛊族有仇的,那摁在圣池里供养血莲的百年仇恨,万一他为私仇灭了蛊族怎么办?   另一波则以年轻人为代表,拿当日驱虫而不伤人命为理由,认为此崔氏子还是念着母族血亲的,如今又有血莲引加持,奉了他为族长后,蛊族养虫不作害,恢复百多年前防身之用,当有可追之日。   没有蛊虫作为依傍后,多少人连睡觉都不敢闭眼,就怕叫外头人偷摸进来撬了家,若以崔氏子为主,他定会顾念这份血缘关系,给他们一个安心之所的。   两边各持己见,吵的不可开交,却撂的两个当事人,显得日子逍遥,跟局外人般随他们撕扯。   这份定力,叫亲他们俩的族人和护卫,更坚定了侍奉之心。   尤其自徐应觉来过后,那崔氏在江州的财力,和太上皇在外头大杀四方的魄力,再也无法被族老们封锁,叫大部分族人惊叹的连连抚胸,暗自庆幸这俩货手下留了情,没有在那天将他们给一锅端了。   密林之中,深渊之内,便是将他们端了喂完虫子,外人连尸骨恐怕都找不着,是真能做到毁尸灭迹的。   就这?还何来的谈判?还有什么资格提合作?可把头低低,认乖装怂吧!   鄂四回挺胸,把腰板的直直的,他现在可算是知道跟对主子的好处了,那从前见了他就鄙夷不屑的人,现在都弯着腰的来讨好他,打听他家主子的小癖好,准备投其所好的逢迎一波。   呵,他是那样容易出卖主子的人么?真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套出去,都焦灼去吧!   然后,眼神不自觉的就落在刚认的主子身上,恢复气血后的崔闾,浑身澎湃的是轻扬的活力,连声音都脆了几分,迎风而立时的那股傲气,比之中年时积攒的威势,更熠熠生辉、闪闪发光。   难怪太上皇老也忍不住惊叹赞美,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,比如“组团出道、真男团C位,人群中最闪亮的星”,哦,最后一个勉强能听的明白。   他家老爷往人堆里一站,可不就是最最闪亮的那个么!   崔闾昂着头,半分不带怯的,伸手道,“费什么话?拿来。”   他现在可是跟太上皇没大没小的了,说话那个随意直接,半点不带客气的。   太上皇觉得他在持靓行凶,奈何人漂亮的就有这个傲娇的资本,他眼珠子转了转,不知道能不能哄他跳个舞,幺鸡那歌喉一直也没搭配上合适的舞姿,这家伙身段若舞个剑来上一段,铁定美呆了去。   可怜他自到这里后,连个娱乐方式都没有,偶尔想念那边的故土了,就让幺鸡吼上一段,论视觉效果是没有的,现在好容易出了这么一个神仙友人,不排上一出,简直对不起自己这付出。   想当年他跑路途中,可也没忘了给快男投过票,给幺零幺烧过钱,为的就是那一份热烈的青春活力啊!  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~   害,好遥远的青葱岁月!   太上皇解了腰间配刀,挑了眉轻松递出去,“我可松手了啊?你接住咯!”   崔闾觉得他现在有使不完的劲,一把刀而已,就算是传言有百来斤,他也不信真有人能那么轻巧的挂在腰间行走,估摸着也就五六十斤罢了,传言总是夸大其词的。   他梗着脖子一副别小瞧人的模样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的接过,然后,在太上皇平平常常的一松手后,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向下坠的拉扯力,让他猛的沉了手臂,反应极快的用另一只手去扶,却仍然没能阻止长刀铿锵的落地声,咚一下杵到了地上。   ……   他不信邪,拧了眉头咬牙,腰腹用劲,双腿下沉,两臂使力,然后,嗬一声呼啸而起,长刀生生被他从地上拔起离地,却然后怎么也挥不起来了。   莫说耍两下,提起的时间长了一点,都怕会砸到脚背上,就在他憋红了脸的放也不是,认输也不能的时候,前面伸出来一只手,轻轻松松的接过他手中的长刀,声音里满是戏谑,“我这刀,幺鸡都挥不了两下,你啊,真以为浑身是力的,就能耍起来了?哈哈哈哈!”   打脸来的如此之快,直接把崔闾干沉默了,半晌才憋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有毛病?打块这么重的铁挂身上,也不怕把腰驮弯了。”   太上皇就笑,声势如虹的回声荡在山林里,接回了配刀后,上前替酸了手腕的某人松筋骨,边揉搓边道,“我生来力气异于常人,普通兵刃轻飘的不趁手,如此重器使起来便如万夫莫开之力,其实是省了劲的,一力降十会么!”   崔闾缓过了那阵手麻,就着他的搀扶又踢了踢酸沉的腿脚,望着斩魂眼神拉丝般不舍,太上皇心头闷笑,知道他心里还打着御赐之物的小九九,于是,便有目地的问道,“你们世家子从小琴棋书画,于骑射一道上便有涉猎,也约莫不精,使不动刀剑也是正常的,兵器在手,也得加强锻炼,不是靠蛮力能耍起来的。”   见崔闾陷入沉思,他这才道,“无防,若真想学,我以后教你便是。”   崔闾斜睨着他,额头青筋蹦跳,“谁说我想学了,不是你用赠刀之言诱惑我,我能叫你看笑话?哼!”   说着一把将人推开,“去去去,我现在身体倍棒,就是被你的武器抻了一下,也很用不着你像扶老爷爷般紧张。”   然后,一昂头,一甩袖,挺直了腰,背手大跨步的就往前走了。   留太上皇在身后愣了一下,后尔一串响亮的笑声冲破云霄,哈哈哈哈哈~!   恢复年轻体态的崔帷苏,可太好玩了。   太上皇三步跨做两步,从后头赶上前,伸长胳膊,从身后一把箍住了崔闾的脖颈,将人勒到怀里固定住,声音含笑,“什么叫我诱惑你?明明是你在觊觎我的斩魂,哼哼,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?就是想赚走我的斩魂。”   崔闾叫他点破心思,一点没羞愧,胳膊肘直捣其肋骨间,灵活的肩肘一扭一别,人就从他箍紧的胳膊弯里挣脱了出来,脚下顺势踢过去,虽是踢了个空,却也把人逼退了三步,然后,他捏着拳头,将手指捏的咯嘣响的道,“你说的没错,我们世家子骑射虽是不精,可基本架式是有的,崔某不才,倒也跟着府中部曲练过几招剑式,杀人不行,自保无虞,哼,我提不动你的刀,不见得我使不动剑,你等着,回头我就找人学去。”   一副不吃馒头争口气的模样。   太上皇就乐,眉眼亮堂堂的格挡开了崔闾挥来的胳膊,再次上前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前箍着人,边往回走边继续诱惑,“我有剑,你记得我俩初见时,悬在我腰上的配剑吧?可算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,平常都是出门装阔人用的,回头送予你,嘿嘿,帷苏啊,你会使剑,那会跳剑舞不?”   崔闾就拿胳膊肘击打他腰腹处,奈何人铜皮铁骨不怕疼的,半分不撒手,勒的他气喘吁吁的,“我要磕包五石散,我一准能给你跳,宁正壅,你幼不幼稚?咱俩加起来百多岁了,便要自娱自乐也早过了年纪,你要想看,找别人舞给你看。”   他倒没有觉得有被冒犯到,世家公子聚会,除了推杯换盏,学人吟诗作乐,另一些项目里,有的是跟乐起舞,舞剑是文人最常见的雅项,只想要上头享受的话,一般就都上一些助兴之物,比如五石散之类的令人飘飘欲仙之物。   太上皇摇了摇头,假做龇牙裂嘴状,“那不行,五石散那玩意于身体不好,我便想看你舞给我看,也不是以伤害你身体为前提的,再说,别人舞的跟你舞的不一样,帷苏啊,你这模样让为兄很有危机感啊!”   崔闾就斜眼看他,就听这人不要脸道,“以前出去,人家都只管往我身上看,以后出去,为兄恐怕就要轮为你的背景板了,哎呀哎呀,这可不行,为兄还没成亲,跟你走一起,会孤寡一辈子啊!”   两人你推搡我一下,我推搡你一下,尽说些没营养的话,笑闹声撒了一路,心情谓之极好。   太上皇前日刚收到属下密信,说各地都有小氏族世家,为了江州一行抵出了不少的山林田地,他让人在各地开的盘子,扬言高价回收江州地下城出土的前朝宝物,引得许多投机取巧者,想要前往江州淘换好物,回来发一笔。   崔闾在入江州的条件上,设置的硬性条件,便是通过验资备注其家族实力,普通商贾是没有资格进的,在保川府筛选那一关就被淘汰掉了,如此,能入江州临江别院拍卖场的,和地下赌局的,就只剩了最有实力的那一波人,逼得各地的小氏族公子们,想要跟上京中风向,就不得不将财物凝聚于一人身上,通过这个推举出来的代表,入江州地下城一观,然后再将拍得的珍贵之物,带回地方上引动潮流。   太上皇的人就在之上继续推波助澜,以哄抬物价的方式,引导更多人对江州趋之若鹜,那各地一时间变卖闲置物产的,便多了起来。   至于当今最尊贵的两位的千秋圣宴,前不久刚收到信,那上贡之物里,有八成全都出自江州地下城,如今那两口子,整天数宝数到手抽筋,财大气粗的要给治下军队加饷发钱,叫太上皇给制止了。   这个时候整军肃容,为军将增添物资,很容易就叫朝中那些老狐狸警醒过来的,崔闾搓着手指头,盘算了一回道,“当今的陵寝可有开掘了?”   太上皇的陵寝就没听过开动的风声,后世之人也说武氏皇族的陵寝是历代皇朝最简陋的,是以,崔闾便推测,这里面定然有太上皇的手笔在。   只有这位最不注重身前死后哀荣的,才会在这种劳民伤财之举上,加以阻止和“偷工减料”。   如此一提醒,太上皇也懂了,于是,立马去信进了宫,隔不多久,京中便传出,当今要大肆修建皇陵,为百年后的栖息地作准备之举。   也不怪太上皇会把这事忘了,他就是个来自死后一捧灰,装盒或撒海的年份,叫他像前面的皇朝般,自登基开始就花耗巨资给自己修陵,这事他根本干不出来。   他不干,后面的皇帝当然也不能干,于是,终武氏皇族一脉,他们的陵寝都特别简朴风,连盗墓的都知道里面没油水可捞,也是后世保存最完整的皇陵之一。   皇帝的由简入奢,到公然的为死后之地挥霍之举,彻底安了世勋朝臣的心,也搅的简朴的帝党人心浮动,劝谏的折子雪花似的飞上御案,一时间,真帝党与皇帝离了心的传言尘嚣甚上,假帝党真世勋的朝臣倒成了维护皇帝的忠心臣子,与真帝党寒门子打起了护卫皇帝花钱自由之战。   京畿风云迭起,一时云遮雾绕,叫人看不清里面的道道。   崔闾这边,却已经准备好了去万箍窟深渊之心的事,他让人打了一口棺木,用一辆推车装好,准备亲自往里推进去接他的高祖母。   太上皇自然是要陪着去的,鄂四回和乌丛他们也想跟着,但考虑到里面环境的不确定性,最终,崔闾决定,只他跟太上皇两人去就行。   但就在临行前的早晨,幺鸡带着人回来了。   荆南的形势,让太上皇给幺鸡去了信,让他办完了事,直接到荆南来,顺便将驻和州的军队带一支过来,于是,这日一早,幺鸡便领着小一万人的和州军,进了荆南地界。   同来的,还有一路上闹腾不休,被五花大绑后装棺材里的崔老二,并着那些当时不得不留在沙海里的部众尸骨。   浩浩荡荡的旌旗飘在荆南外蒲镇上,徐应觉和梁堰呆了似的,看着骑在马上,传言与太上皇一起失了踪的郭将军。   幺鸡在外人面前很是端得住的,他坐在高头大马上,居高临下的望着迎上前来的两人,声音嗡嗡,“你们在此做什么?”   徐应觉眼神直往他身后一长排的棺木上瞟,梁堰也是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模样,二人心里如雷滚,前后左右看着幺鸡身侧,没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,一时间俱都骇然惊问,“郭将军,您身后的棺木中……是谁?”   幺鸡眯眼,一马鞭子抽在地上,虎着脸道,“于你二人何干?让开。”   崔闾在圣地中心内已经得到了消息,他脸色再没了前两日的轻松,与太上皇对视过后,沉声道,“我出去接一下他们。”   崔老二自然是不值得他接的,他在意的是那些尽忠的部曲。   太上皇不好出面,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,宽慰道,“都过去了,别太伤神。”   崔闾点了点头,整了整衣裳,匆匆往外走,一时间竟然忘了改换容颜之事,太上皇张了张嘴,左右想了一遭,也就闭上了想要提醒的话。   他这模样,亮在荆南,是早晚之势,换来换去的,倒显的多余了。   外蒲镇上,徐应觉梁堰二人还在拦着幺鸡,想要问出棺内人的身份,把幺鸡烦的差点拔刀,好悬叫匆匆赶来的崔闾拦住了。   “郭滠!”   幺鸡巡声望去,一个趔趄就从马上掉了下来,惊讶的声音都消失了,眼睛瞪的铜铃般,指着崔闾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声。   他这模样,吓的不知情的梁堰当场也跪了,望着从密林中走出来的,清风朗月般的飘逸男子,骇然的以为,这是太上皇。   传言太上皇会变脸变身,这居然是真的啊!   这如仙般姿态、风仪,那从密林中闲庭信步而出时的威慑力,震的郭将军都掉马了,不是太上皇,现如今还有谁能令郭将军如此惊惧失态?   铁定就是了,不然依郭将军的身份,他除了当今,根本无需惧任何人。   梁堰这一跪,他带来的府兵们也跟着跪,除了徐应觉以外的人,也陆续的跟着看风向跪倒,然后就是铺开一层来看热闹的百姓,层层叠叠的跟风似的齐齐跪拜。   都把徐应觉看愣了,扭着身的左看右看,嘴中道,“哎哎?你们……你们这是……”跪谁呢?   崔闾却没注意到这些人的举动,他一步步的走至幺鸡面前,黑眸沉沉的望着他,嘴角微启,“带回来了?”   幺鸡哑了,上上下下打量他,声音好不容易才挤出来,“带……带回来了,都带回来了?”   他这副模样,落在梁堰眼中,就是凿实了崔闾的身份,于是,就听他一把叩倒在地上,山呼万岁,“臣梁堰,拜见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  直把幺鸡惊的跳了起来,转着圈的找人,“谁?哪来的上皇?”   崔闾也一脸懵的与徐应觉对上了眼,这家伙是没见过太上皇?这居然也能认错?   跟着后头的百姓们,那冲破云霄的山呼万岁声,直差点将不放心,躲后面跟上来的太上皇炸出来。   谁呀?   怎么能这么瞎喊呢!   幺鸡和崔闾对视一眼,现在要怎么办?   崔闾本来心情就不好,现在就更不好了,偏偏后头的棺木队里,有一只棺木中还砰砰传来敲砸声,闷闷的声音传出的好像是,“放我出去,救命啊!”   所有人:…… 第127章   崔老二的声音。   听起来中气十足的,不像是断了腿的颓废,精神头居然挺好,那一连串的辱及各路先人词汇,简直刷新了崔闾这个当爹的耳听,他还从来不知道,这个一向以文人雅士自诩的次子,竟然也能如市井泼皮般粗鄙,把无赖模样耍的如此娴熟,真是半分教养也没了。   这是将沙匪的精髓给完完全全学进了骨子里啊!   崔闾眉头跳了跳,竟然心绪无波,丁点涟漪也未起。   约莫从他累得吴方丢命,任由从小护持他到大的府中部曲,曝尸荒野起,这个儿子在他这个当爹的心里,便算是没了,如此,对于他短短时日,便抛却的教养礼仪,竟也懒得生气和指正。   从此往后,他的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,他的次子,已经落葬崔氏祖坟了。   崔闾跨步到了那口闹腾不休的棺木前,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,一掌拍了上去,声音特意压低了两分,“闭嘴!”   隔着厚厚的木板传进崔仲浩耳里,竟与中年原声相似了,立时间,内里的响动便没了。   幺鸡就跟在他身后,惊疑的歪头还在打量他,主子信中有说过崔府台引蛊成功的事,按他理解,便是年轻,也只多往前推个几年,模样变化当不大,可眼前这个,大到他都不敢认,太……那啥,翻天覆地?   “咳,那个,你……?”周边跪着的人还未起身,幺鸡也不敢瞎说话,弄的鬼鬼祟祟的,跟揣着什么大秘密般,叫善察言观色的徐应觉眼神不停的闪烁。   崔闾抚着棺身,一口口的走过,身上的气息收敛的愈发沉静,肃然的望着漆木沾灰,一路风尘赶来的队伍,声音发涩低沉,“都收回来了?胳膊腿的,没落了吧?”   沙匪为了震慑和州百姓,落入他们手里的人,往往就是个五马分尸的下场,二儿媳孙氏转述吴方临去前的话里,也有众部曲被凌虐分尸暴晒之言。   他是担忧这些孩子,不能囫囵个的去投胎,因此才有一问。   幺鸡挠了挠头,嗡声道,“应该没落,那方圆十里的零散残肢,都叫我派人筛了一遍,你放心,我管保叫这些兄弟全须全尾的回来。”   说完又加了一句,“临行前主子特意吩咐过,那些沙匪的下场比他们还惨,我没给他们留一块骸骨,都烧了敲碎后随风扬了。”   崔闾手握成拳,轻轻点了点头,“多谢!”   他似有所觉的往林中望了一眼,眼眶微红,那人应是觉察了他对这些孩子的愧疚,于是干脆利落的让幺鸡以牙还牙,帮他报了此仇。   挫骨扬灰,时人最狠厉的惩罚,况以幺鸡的能力,那处沙匪窝指定被毁的干干净净。   崔闾打起精神,眼神环视一周,因为他这边的静谥,整个镇街心都诡异的沉寂了下来,徐应觉本还想解释崔怀景的身份,可看幺鸡跟前跟后的恭敬样,一时也犹豫的不敢上前,这位开国元勋,兼太上皇贴身近侍,连当今见了他,都得叫一声叔,他们这些臣子,在他面前是真只有跪的份,便有质疑,那也不敢当面提,只能干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。   幺鸡见崔闾的眼神往四方扫,一时间也有些无语,便听压低了声的崔闾问他,“身上有太上皇的御牌么?”   那肯定必须有。   崔闾示意他拿出来,举至头顶,幺鸡眼神大亮,这套流程他懂,在京里时,他揣着主子给的牌子,上哪都好使,只出得京后就闲置了,一时间竟忘了这个。   于是,他利索的摸出铜铸御牌,高举过头顶,声音洪亮,“上皇御令,此地暂由本将军接管,闲杂人等立刻马上退出去。”   崔闾在他身侧补充,“上皇云游,未有归期,荆南变数,他已悉知,一切以皇令为准,无端不得妄加猜测,来日荆南局势定时,尔等自当知晓上皇之用心良苦,如此,尔等便请先行退避吧!”   却是直接避过了,那些不断往棺木上瞟过来的眼神,半个字也没有做解释的意思。   猜吧,随便猜,若能往太上皇近身侍卫,死差不多,如今已无人可用,无兵可驱上想,就更能与现在的局势相贴合了。   世勋们会以为太上皇势力在消弱,忠心仆从在消亡,渐渐失去了当年鼎盛期的号召力,便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心,肆意往当今身上使劲了。   崔闾从来是个擅长利用当前局势,快速布局的人,便是心情沉重,内里感伤,该作为的时候,也不会任由情绪主导思想。   他有自己的坚持,并且知道每一步的走向,非生死不能止。   徐应觉此时终于找到了机会,在幺鸡将一晃而过的御牌收起后,立即上前与崔闾拱手,脸上带着亲近的笑意,凑上前来道,“怀景兄,咱们真真是有缘,方才别过,此又见面,更未料得,你竟与郭将军如此相熟,呵呵、呵呵,是徐某眼拙,竟不知怀景兄深藏不露。”   这话说的,一语双关,是在隐晦的告诉崔闾,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同属帝党。   崔闾微笑,没接他的话茬,帝党,分当今和太上党,尽管私底下那两父子好的不分你我,可作为臣子,尤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教诲里,他们天然会将在位的,和卸任的分开,所以,帝党内里的细分,是个臣内皆知,却不能与外人道的明律。   幺鸡在旁边简直要抓耳挠腮了,好在有太上皇也经常改换马甲的先例在,他便是好奇死,也不会当着人前问出来,只提了气势,板着脸守在崔闾身边,一副监视他与人交往的样子。   他不懂人际交往的弯弯绕绕,却只记着一个点的紧要,这崔府台是他主子交待要保护的,要像守着主子一样的守着他。   主子那样高强的武力值,常常让幺鸡自觉少了些用武之地,没料在崔闾身边,竟感受到了自身澎湃的守护力,胸膛挺直起来,威风凛凛的感觉好极了。   这副模样,瞬间就将崔闾的身份,贴合进了上皇党的标签,让徐应觉的心里不免起了惋惜之意,更让刚从地上起身的梁堰眯起了眼,在徐应觉和崔闾的身上来回移动,进而思索了起来。   当今登位已有二十载,培植起来的寒门子多为新皇羽翼,上皇的影响多在武将中,文臣阁老五比二的抗衡着帝党翻盘,他们密切的关注着这对天家父子,在权力上的巅峰对决,没有人相信上皇退位是甘心情愿的,一个当年正值鼎盛期的天子,又有青春永驻的不老传言,他若要重回皇城,手中必然得积蓄人力财力,江州困局已解,目下来看,是当今先得一手,荆南随后而动,然后消失多年的郭将军现身人前。   这是不是表示,上皇对于江州掌控的失衡,生出了对荆南方面的危机?那搅和在其中的博陵崔氏,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?   不止梁堰迷惑,连徐应觉都生出了巨大的疑难,二人眼神不约而同的,落在了崔闾身上,对于目前的局势有种雾里看花感,决定回头就写了折子报上京去,让那些掌握大局的大佬们头疼去。   徐应觉见崔闾笑而不语,便自以为了解的转了话题,见梁堰移了脚步过来,忙拉着他介绍道,“梁兄,快来,这便是我前几日与你说的博陵崔氏的公子,崔怀景,怎么样?我没与你夸大其词吧?是不是真如仙般样人?丁点都不带过分吹嘘的。”   梁堰定定的与崔闾对了眼,拱手弯腰道,“不知崔公子是博陵崔氏哪一支?不才,刚巧能与清河崔氏攀个亲。”   崔闾挑眉,世家姻亲绕姻亲,没料梁堰居然还能与清河崔氏扯上关系,他只当这姓梁的,是卢氏铁杆呢!   徐应觉替下了话头,“梁兄,怪我之前没说清楚,这崔兄是江州崔府台的侄儿,当是博陵崔氏嫡房公子。”   崔闾笑着点头,又摇头,在徐应觉疑惑的眼神中,道,“不才,祖上正是分宗出去的崔景珏那一支子,与蛊族早已血脉相连,从未出仕,与江州本家嫡支子也是刚刚相认,想着毕竟同气连枝,在崔府台带病前来之际,看在血脉相亲的份上,这才施予援手,对其救治一二。”   三言两语,便解了崔闾轻松进入荆南蛊族圣地原由的疑惑,叫徐应觉和梁堰听的连连点头,尔后,二人相视一眼,同时往这叔侄俩联手搞定蛊族内部事上想,若非知晓蛊族内里秘事者,怕不能如此轻松的,就将蛊族垄断荆南线的平衡打破。   若然太上皇那样武力值杠杠的人,也没能在蛊族身上讨得荆南治理权,定非普通人力既可得之事,就如固若金汤的铜墙之内,想要与外界相通,只能从内里着手破局一样,这曾经被迫留给蛊族的一支崔氏子,就成了反噬蛊族毁其根基之果报。   真真是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   梁堰一鞠躬,声音中竟带了亲切之意,笑道,“原应称呼一声表兄了,家中嫡祖母乃清河崔氏女,堰不才,乃庶房子息,倒是不敢高攀了崔氏,叫表兄笑话了。”   崔闾挑眉,口中却道,“我家祖辈既已出族,字辈上便远了嫡□□边的排行,如今亦算是旁支而已,梁大人倒也不必过歉,这声表兄倒是不敢受的。”   清河崔氏的姑娘,不可能嫁出世家外门,这梁氏能娶得崔氏女子,又听其语焉不详之意,想来,他口中的嫡祖母,当只能是清河崔氏庶出姑娘,亦或是旁支嫡中女子。   徐应觉便在旁边笑,把了尴尬不已的梁堰起身道,“你哪只眼睛看出崔兄比你大了?人家明明瞧上去二十出头,你竟然还敢占便宜自作称小,哈哈哈哈!”   却是解了这一截的乱攀关系言语,叫崔闾笑着与其点了个头,以示领其好意之举。   一番盘桓,几翻言语机锋,却是该说的说了,该传递出的信息也传递了,其中几处足以引出歧义处,却是崔闾故意留人遐想余地,搅的便是个浑水摸鱼,混淆视听之举。   幺鸡见双方止了谈话,便虎着脸冲着队伍高喊,“行了行了,歇够了就动起来,只剩最后一截小路了,走!”   崔闾与二人拱手作别,又应了徐应觉的邀宴之请,答应等内中事毕,再来与他二人把酒言欢。   两人于官中也有十来年经验,崔闾将崔怀景的身世背景一说清,他们便知道,这荆南首任府官,定就是他了。   虽说蛊族内里看着是平息了,可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有怎样的反噬,就更别提林中深处还有别族盘居,更有各种诡谲之物能控人心,一般二般的朝中官员,便是觊觎此地的丰饶,也不会在建府之初就来开荒。   世勋官员,向来喜前人栽树,后人摘桃之举,只等这崔氏子将荆南内中全部摆平,集权于一府之手后,那些人才会对此地动手,抢夺他的劳动果实。   此处纷争,较之江州又好夺了不少,毕竟有个荆北蕲州府横插在外蒲镇上,若所料不错,徐应觉的合西州会首当其冲的成为世勋官员抢夺之位,只要将荆南困在世勋官员辖区后,就像保川府阻守江州一样,有荆北与合西州的阻挡,无论谁做着荆南府官之位,都得为了不被夹击而让步。   崔闾挥一挥衣袖,就让这本就只有面子情的两州府台,立时起了互相堤防之心,尤其徐应觉,瞬时便觉自己前面有个大坑等着自己,再与梁堰相交时,八十分的小心,一下子提到了一百二十分。   他的位子要是被人抢了,可没有其他州府能容他调任,且世勋抢官的一惯作风,他不死也得脱层皮。   如此,一回府后,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般,写了信往京里去。   没有太多时间容崔闾悲伤,在脱离了身后那些炙热的视线后,他左右转着脑袋四处查看,末了无奈的冲着空荡无人的林间道,“出来吧!视线那么紧,我又不是块木头。”   早感觉强烈的眼神关注了,还藏个啥!   幺鸡茫然,左右张望,正张了嘴说话,就见前方林间草丛微动,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树上跃下,却正是他那将人指挥的东奔西跑的主上。   他忙领着手下人驻棺停步,齐齐半膝跪于地的高呼,“属下见过主上,此次奉令剿匪,幸不辱命,特来回禀。”   带来的小一万和州军,全被他扎在了外蒲镇周,随时等候调令。   太上皇上前拍了拍他肩膀,点头欣慰,“辛苦了,我已让人备了酒食,都是你爱吃的。”   幺鸡就龇了大牙花子傻笑,然后似又想起什么般的道,“嫚嫚在么?嘿嘿,我给她捉了几只活蝎子,回头让她去试试毒性。”   太上皇翻了个大白眼,冲他挥了挥手,没好气道,“滚滚滚,就你逞着她瞎胡闹,蝎子军是那么好培养的?小姑娘家家的,怎么那么喜爱摆弄那玩意,不嫌渗的慌。”   幺鸡才不怕他,捂着挂在腰上的皮馕袋子,生怕被太上皇抢了似的,嘟囔道,“她喜欢就让她玩呗!反正也没有哪个毒物能将她毒翻,正好也省得她无聊了。”   太上皇懒得理他,挥手让他带队先行,他则到了崔闾身边,然后便遭了崔闾睇来的一个大白眼。   “你是故意让我以这副模样出去见人的?”崔闾斜眼明知故问。   太上皇轻咳一声,也不辩解,“早晚的事,省得之后还要想借口。”   崔闾稍一顿就懂了他的心思,摇头道,“你这人,恻隐之心是藏在算计里的,换个人来都得与你掰,我这要办丧事呢,你倒是物尽其用。”   太上皇陪着他放慢脚步,歪了头观察他脸上的神情,见他嘴上虽在抱怨,眼神之中却没有恼怒和怨怪,便知这人纯只是在发牢骚而已,并未真的与他见气,便松了绷紧的心弦展颜笑道,“我知你懂我,虽说事办的不近人情了些,却也是难遇此机遇,由这二人的嘴传扬出的消息,各方都不认为假,如此为崔怀景正身份之事,便无太多波折了,省时省力啊!”   崔闾背着手没吱声,他在出了密林后,发觉所有人瞧向他的视线异样时,又何尝不是升起了此等想法?若然也不会有之后的步步算计。   说到底,他跟太上皇的思维方式,处事之道,基本无出其右的,过于冷静,且擅抓时机。   逝者已逝,时人尚需为生存之道拼搏,其实也谈不上不近人情,有悖世俗之说。   到底,活人为重啊!   然后,崔闾便将镇上与徐、梁二人交锋之举细细说了一遍,末了道,“我观那徐应觉八面玲珑,擅于交际,既能于世勋官派间混的游刃有余,又能凭寒门之身深得当今信重,他之内里,于当今,于你,应是清楚的,你观他可受得住诱惑,顶得起利熏?”   太上皇沉吟一刻,抬眉与崔闾对上,尔后笑着摇了摇头,“我这才刚做初一,你就布到了十五,他遇着你呀,也算是……嗯,幸事?哈哈哈哈!”   却是没正面肯定徐应觉的人品,但这态度却是在告诉崔闾,徐应觉这人可用。   于是,崔闾便笑着点了点头,“那陛下那边的招呼你记得打,让他着手安排徐应觉倒戈保位,进一步加持皇帝陷入奢靡后,失却寒门官员的拥戴,逐渐往众叛亲离的势孤道上走?”   朝中的暗流涌动,自皇帝改变往日的简朴行径后,目下的局势,就差首个弃君而走者,他给徐应觉安排的剧本,就是引动帝党人才流失的第一棒,制造皇帝势弱的错觉期。   若要使人亡,必先使其狂。   武氏皇朝因为有大宁战神的存在,满朝勋贵世族官员,一直也只敢小打小闹的试探,连引导皇帝堕落,都做的小心翼翼,他们想要快速的引动朝局变幻,就得打破他们心中的忌惮壁垒,只要让他们自以为是的掌控了皇帝,认为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期到了时,才能加以狂悖的为所欲为。   犯罪与悖逆,不过是叛君的前期征兆而已,他们铲除异己,必以高义为先,以圣人言,占道德至高点,再不能复刻太上皇当年被逼退位时的遗恨。   明明一心为民,却硬是被满朝文臣以倾世舆论,主导成了穷兵黩武的祸国之主。   有崔闾在,此费力不讨好之举,就绝计不能再发生。   太上皇感叹的伸手搂过崔闾的肩膀,拍着他的后背道,“此间事了,崔氏忠义祠上必得御赐匾额。”   以慰藉他们为谋策,担了他近卫忠仆消失殆尽的虚名。   崔闾没说话,望着前方一长排的棺木,知道他们进了荆南地界后,想要魂归故里,必得等着皇权收归帝王之手后了。   半晌,他才道,“这是他们的荣幸,在此与先祖同归一处,也未尝不可?都是我崔氏好儿郎。”   太上皇搀着他,绕着脚下的枯枝断木,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伤感,便停了脚,张开双臂熊抱上去,拍的他后背砰砰炸响,“你要适应这种感觉,帷苏,你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寿数,会先后熬走许多亲近家人?你的儿子、孙子,甚至……可能都活不过你,那时候你便只能忍着心头巨痛送走他们,人生在世,得失之间都有守衡定律,你得到了别人没有的,也将忍受常人难捱的,所以从现在开始,放重心在事上,不要在人上,如此到了那分离之时,便也不觉伤心了,帷苏,我不想有一日,你会厌恨我将你变成现今模样,会反回头来质问我,是否饱藏私心,惑你与我一道享这世间长久孤寂。”   尽管确实有那样的私心在,可万一真从你的嘴里吐出来,会比杀人诛心更难受,凌湙叹气,他是不想两人为此生嫌隙的。   总归生死话题过于沉重,崔闾感觉自己都快被某人拍散架了,心里的那点子伤感,直接被拍了个干净,止不住的呛咳起来,挣扎着从太上皇的胳膊弯里逃出来,恨恨道,“你这安慰人的方式很好,只下次别做了,太伤体能。”   太上皇顿了一下,插腰大笑,脚尖刚动,就见崔闾向后一跳,警觉的摆了个拒绝的姿势,“好好走路,我虽然现在确实俊美的过分,可老子有儿有女,连孙子都快说亲了,绝不搞断袖,你可别爱我,老子跟你没结果。”   崔闾算是发现了,自从他恢复年轻体态后,不止乌灵、乌丛姐弟喜亲近自己,鄂四回和凌嫚都捡了空的跟前跟后,连太上皇都不例外,已经借口秉烛夜谈,与他抵足而眠了好几晚,他就是神经再大条,也知道他们是在馋自己的好颜色了。   他自己对着水中的倒影,有时候都会看呆了去,所以也就原谅了他们的情不自禁,可必要的警告还是得有的,不然真纵容着别人起了歪念,就是他的不对了。   哎,都是美貌惹的祸!   太上皇愣了一下,继而又再次爆发出了震天的欢笑,指着崔闾上气不接下气,直乐的眼角湿润,蹿到了树干上跺的树枝嘎嘎响,这才断断续续的吸着气道,“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个自恋狂了,我还当你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变化呢!害我扒着你好几日,就想看看你抚镜的得意样,崔帷苏啊崔帷苏,你可真是很沉得住气,那个云淡风轻样,啧啧啧,想看你意气风发的模样,可真是不容易!”   可算是逼出了他的少年样,不然一个年轻的壳子里,站着个老年人的心,这看着多违和别扭啊!   太上皇嘿嘿笑着从树上翻下来,拍着崔闾的肩膀直眨眼,嘬了一个唿哨道,“你放心,我早便发誓,此间不留子嗣,情爱之道,难免会有牵扯,无论男女,我都是不会沾惹的,我喜欢你,不是那种喜欢,我亲近你,也不是想有那种亲近,世间情分,不是只有情情爱爱的,也该有纯粹的友情,只叹你竟会如此想我,狭隘的编排我俩的关系,哎,简直太令我伤心了。”   崔闾哑然,脸上有些红,摆手道,“不是我要往狭隘里想,实在是……咳,好吧……”   说着展袖扫了一下自己,由上到下正衣冠,抹俊颜,端着脸庞问,“我这模样,是不是那论坛里说的,人见人爱、花见花开,车轱辘见了会爆胎的说法?有没有那个资格?”   太上皇愣了一下,噗一声笑岔了气,抹着眼角直摆手,连连求告,“快别说了,你可快把脑袋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词,给过滤掉吧!真是学什么不好,尽学那些自恋爆表的言论。”   噗~哈哈哈哈!   崔闾翻着白眼扭头就走,直接混过了刚刚的伤感语录,虽扯了个情感话题,可其实谁心里都清楚,便要找男风相好,就他们二人的心里障碍,也不会是对方,实在是越不过那雷池,这辈子就只能在友达以上了。   况且,有大女婿的作风在前,崔闾其实心中是厌恶南风的,也只有太上皇了,能叫他忍着膈应,以此为口嗨一下。   他的真实目地,只是想岔开那个伤感的话题而已。   天命在侧,蛊虫长寿,往后之事,谁又能说得清?古有始皇寻仙,他焉不能寻得儿孙满堂之喜?等逮住了天命小蠢货,他便要像孙大圣划阴阳薄,一举捞了儿孙们长长久久。   提前为命数伤感?   那不是他的风格,他既能改了家族命运,就也能凭一己之力,保下他最在意的儿孙性命。   天命小蠢货既然敢坑他,他就也能卡出bug来坑回去,便是只能延长儿孙们的一些寿数,那也是多余赚到的。   他的天伦之乐,谁也别想轻易夺了去。   旁边太上皇望着往前去的背影,若有所思,他发现了,崔帷苏的儿女心肠特别重,他不是个自己得了好处,就默默不吭声的人,刚才的笑闹,掩饰意味太重了。   想想崔元逸,再看看崔沣,这就是他不愿成亲的原由,因为换了他来,他也不能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伤痛,必定倾所有心力的,为儿孙打算。   害,这实在算不得私心欲重,古来亲缘血脉就难割舍,当长辈的有此心也乃正常,崔闾是怕他不高兴,连丁点想法都不愿意叫他察觉,有些过于小心了。   太上皇重提笑脸,快步追了上去,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,伸了胳膊去拽人,“你给我说说,你还学了多少惊人语录?哈哈哈,帷苏,你知不知道自己非常具有搞笑潜质?学东西那叫一个海纳百川,啥都摄入,嘿嘿,那你肯定看过男团女团舞,你给我学一个,我让幺鸡给你配乐……”   哀乐!   蛊族圣地之中,又升起了团团篝火,特有的族中乐器,奏的如悲似泣,带着夜中凉意冲入黑暗里,让守在外蒲镇上的徐应觉和梁堰,凿定了心中所思。   那一行棺木内,定然就是太上皇的亲信了,一下子死了这么多,也不知道是谁干的,恐怕是一举削弱了太上皇手中的大势,真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,怎么竟有种英雄落幕之感?   信从各自的渠道捎往京中,自然又引得各方势力暗中异动。   只蛊族圣地内,特意聚集起来的族民,不知从外面运进来的棺木中是什么人,但不妨碍他们听令,放了声音嚎哭出声,尽量的将声音传至外维,叫那些有心人听上一听。   崔闾换了身素色衣裳,站在成排的棺木前,燃了香烛,摆了供桌,亲自一个个祭拜过去,每到一个棺木前,便蹲身焚一捧纸钱,围绕在旁边的蛊族族人,见他神情肃穆沉重,便也跟着他身后,挨个的上前鞠躬祭拜,燃烧纸钱,场面竟也没有显得萧条冷落,多少给了他一些心理慰藉。   看啊,虽然不是在江州本族中,却也有这么多人与我一起送你们,尔后,你们将与前辈高祖同葬,也算是百年亲人团聚了。   仇已报,你们走好!   半晌,等香烛燃了半截,所有纸钱烧成了灰,并打着旋的飞上了天后,崔闾才道,“四回,把人带上来。”   鄂四回立即点头,扶着腰刀走到一颗树下,将呆愣愣不知所谓的崔老二给提溜了过来,他也不知道这人是谁,也没人特意告诉他,崔闾怎么吩咐,他怎么做,且看这人没了双腿,还被捆着的模样,想来不是什么好人,因此,半点也不客气的,半拖半拽的将人掼到了地上。   崔仲浩惊惧交加,眼睛根本不敢往成排的棺木上看,他转着头的找人,嘴唇开合,裂开的口子往外渗着血,声音嘶哑干涩,“我爹呢?我、我爹在这里对不对?我之前听见他的声音了,他人呢?我要见他,爹、爹,你出来见见儿子,我是仲浩啊!”   周围人俱都皱眉的望着他,不知道哪来的疯子,又在冲着谁叫爹。   崔闾冷眼看着他,压低了声调,叫他,“孽障,看看你的身后,对着他们的骸骨,你可有半分悔痛?他们……可都是与你一同长大的玩伴,有的甚至传授过你骑射功夫,称为半师不为过,可你对他们干了什么?畜生,还不跪正了向他们请罪?”   崔仲浩惊疑的看向了崔闾,却叫他现在的这副盛颜惊艳了双眸,一时竟怔愣的不敢吭声,可这声调和说话语气太像他爹了,他张了张嘴,愣是一声也没发出来。   崔闾冷眼看着他神情变幻,抬了手将宓意唤出体外,装进玉匣子里挤了一滴血暂时养着,立时间,他的模样就在众人眼中,恢复成了中年人模样,威严肃穆的让人不敢直视,崔仲浩更嗷一嗓子,见了鬼般的连连倒退,终将身体抵住了一座棺木,这才停了挣扎,瞪着双眼嗬嗬半晌,“爹?”   “我再说一遍,对着你身后的棺木,挨个叩头请罪,老二,为父许你死后葬归家族陵寝,否则,任你暴尸荒野,绝不予殓你尸骨归家,你可别辜负了为父仅剩的慈心,叩头!”   崔闾怒喝出声,瞪圆了双眸盯着脸色惨白的次子,眼中失望之色浓重,胸膛急促喘息,显一副气恨到顶的模样。   崔仲浩终于缓回了神,突然疯了一般冲着崔闾身前爬过来,嚎叫道,“爹,爹,你救救我,你救救我,你是不是获得了什么神通?竟然能返老还童,就肯定能助儿子长出双腿,儿子不能没有腿,儿子不想成为残废,爹、爹啊,我是您的儿子啊!您帮帮我吧!”   他一把扑上前来抱住崔闾的双腿,努力伸手够向崔闾垂在两侧的双手,像小时候求抱时那样的,哀求着崔闾低头看看他,可怜可怜他。   崔闾看着他灰头土脸,披头散发的模样,那沙海中缺衣少食,他在那边又怎么可能过的好呢?府中养尊处优的少爷,不过短短时日,竟成了一副骨瘦如柴样,嶙峋的脸上再看不出往日的圆润,大大的眼眶里聚满了浊泪。   又丑又浑,满目可憎。   “仲浩……”崔闾伸手,在崔仲浩期待的眼神中,摸上了他的头,像小时候那样揉着他的脑袋,只声音里终带上了苦涩。   “是为父没有教好你,以为给足了你想要的,便是对你尽了教养责任,可到头来,却是不知,你是何时变得……变得如此贪心不足、好高骛远,还盲目自大,崔仲浩,你但凡有一点自知知明,也闯不出如此大祸,我崔氏仅剩的百余部曲啊,竟叫你一人霍霍了近三成,你知不知道,滙渠当日满城飘白,那些部曲的家人哀声痛哭,为父惭愧的连门都不敢出……”   崔闾半弯了腰,眼睛盯上了次子的眼眸,想看看他皮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,竟这样的没心没肺,他手中用力扯着次子的头发,不顾他疼的龇牙裂嘴的模样,冲着旁边的太上皇道,“放胖虎帮我看看,他身上有没有外来的东西附体。”   这是他跟太上皇之间的默契,旁人不知他说的意思,但太上皇一听就明白了,这是想看看,崔仲浩身上有没有天命小蠢货动的手脚。   胖虎很快现了身,在崔仲浩颤抖的眼睛里,伸着脑袋上上下下闻了一遭,然后失望的摇了摇头,吱一声又回了太上皇身上。   这是没有的意思,若有,它绝对不是这个反应,像之前上纪百灵身那样,它会很兴奋。   崔闾也很失望,他多希望这其中真有天命的手脚,这样,他还能安慰自己,那害了崔氏忠心部曲之人,不是他儿子,是被别人动了手脚暗害的,可惜,这点可怜的妄想也没了。   他不顾崔仲浩的挣扎,拽着他一个个走过那些棺木,每到一座棺木前,他便押了崔仲浩叩头,然后拿起匕首,手起刀落,在他的胳膊上划上一刀,以血代头请罪消孽。   崔仲浩杀猪似的惨叫,声声传入围观的蛊族族民耳中,有不忍看的,直接捂了眼睛,当然也有窃窃私语,不了解真相的,看着当父亲的竟然用这样的方式,凌迟般的惩戒亲子,不由更添了对崔闾的惧意。   这是个狠起来,连亲儿子都不放过的狠人,以后是万不能得罪的。   太狠了!   这是亲儿子啊!   可正因为是亲儿子,崔闾才给了他最后的赎罪机会,否则根本不会费力如此,直接枭首弃尸了。   崔仲浩捧着被割的满是刀口的胳膊,哭的嗓子都哑了,见终于不再割他了,便祈求的爬到崔闾脚下,用劈了的喉咙道,“爹,您消气了么?是不是就抵消了儿子的罪孽?那你能不能救救儿子,帮儿子把腿长回来吧?求求你了!”   崔闾都叫他气笑了,垂眼看着他,用无波无澜的声音对他道,“是,你只是暂时消了孽而已,仲浩,你的命还没赔给他们呢!”   谁知他话刚落,崔仲浩便弹了半截身体起来,撒泼似的翻滚出声,“我是主子,他们是奴,我要他们死,死了也是他们的光荣,凭什么要我赔命?我都已经割血赔罪了,你还要我给他们赔命?你是我爹,还是他们的爹,你怎么一点不能向着我?”   他怒吼瞠目的样子,好似要活吞人般,吓的本来还同情他的人,立刻便懂了崔闾的良苦用心,原来这竟是个大逆子。   崔闾阴沉着脸看他发疯,崔仲浩还似有满腹的委屈,指责不断,“从小你就偏向大哥,亲自教养他,喜爱老五,纵容他到处闯祸,我呢?你只会给我书本课业,又不准我考科举,允许我参加文会,却瞧不上我交的友人,说我附庸风雅,斥文圈中人为斯文败类,你根本瞧不上我,永远不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,你根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,我是你的儿子,不是娘与人偷生来的……”   啪一声脆响,打没了崔仲浩将将出口的野种二字。   疯狂到脑热的崔仲浩怔愣了一瞬,突然跪着咚咚咚的叩起了头,脑袋上的血瞬间沽沽的往外冒,他颤抖着声音嘶哑崩裂,“我错了,爹,我错了,我只是一时说瞎了,您别生气,爹,儿子错了,您……您原谅我吧!儿子知错了。”   崔闾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,赤红着双眼瞪着他,声音干哑,“若不是之前答应了孙氏,要将你并入族坟中葬了,此刻我决计不允许你还有口气在,崔仲浩,你我父子缘分,此世便算是尽了,四回,把他押到柴房里去,不用管他,随他生死有命。”   说完,头也不回的离开了,看背影,竟然一点点沾染上了沧桑样。   太上皇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,默默的举了根火把,就见人一路急走到了圣池边上,脱力般的坐靠在了圣池旁边的地上。   他望着跟上前的太上皇,神情悲伤,似哭非哭样,“我是不是很失败?竟然养出这样个逆子,养不教父之过,呵呵、呵呵呵……”   无论他对外有怎样的运筹帷幄,在教子一道上,他终是无法规避的失职了。   太上皇上前,蹲在他面前,敛目望着他,“人各有志,百种米养百样人,这不是你能左右的,帷苏,儿孙自有儿孙福,你做到自己的本分后,其他的就随缘吧!”   有些子孙就是来讨债的,又何必要将其变坏的责任,全揽在自己身上?   崔闾苦笑,撑着手想起身,却发现竟然浑身乏力,腿脚酸软使不出劲,便知是刚刚气发狠了。   他抬头,冲着太上皇伸手,“拉一把,起不来了。”   太上皇上前,背身过去道,“上来,我背你回去。”   崔闾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,没再推辞,他现在确实浑身无力,只得道,“多谢了,虽然会显得我很没用,但还是要谢谢你跟上来安慰我,呵,我也就这点出息了。”   连儿子也教不好,更遑论剑指小天命?   这股挫败感,来的如此猝不及防。   太上皇抬头看了眼暗沉的天色,眯眼道,“好好睡一觉,多余事不要想,今晚我看着你。”   崔闾看见了他的动作,低声道,“怎么?”   太上皇阴沉着脸点点头,“负面情绪,真是无孔不入啊!”   他有一段时间也是如此,但有受不住重压产生沮丧后,就总会生出一种万事无用无力感,催着叫人放弃之意,后来才知道,这其中就有受天命外力影响的原因在。   崔闾默了一息,点点头,“劳烦你了。”   二人也不是头一遭抵足而眠,来的箭舟之上,就只有一张榻,和衣而卧也是正常,如此,回了崔闾所在的房间后,摁熄了灯烛,深沉入夜。   翌日,崔闾还是决定先去万蛊窟深渊湖畔,将高祖母的骸骨移出来,至于后续是否要和高祖崔景珏的尸骨一起,移葬回江州滙渠,亦或是就依蛊族葬仪将两人就地安葬,都还在商榷之中。   自有蛊民推他为主起,这合葬的终归处,便有了两可之说。   若为大业,他最好依了蛊族葬仪,如此,他在名份上更正规合宗些,可若为私情,他是不愿让高祖再在此盘桓的,滙渠那边的天祖,当等待这个儿子许多年了,于情于理,他都该迎高祖回族里。   可忠孝之间,他似乎没有办法平衡,总归那也是之后的事了,暂且还没到逼他表态的时候。   一行人将他和太上皇送到万蛊窟边上,鄂四回便将手上的推车移交给太上皇,因为内里有可能会存有余量的蛊虫在,马驴等拉车伙计是不敢放进去的,便连崔闾和太上皇的身上,若没有两只王蛊在,他们也是不能这么冒然进去的,如此,这万蛊窟内,便只得他二人以步丈量了。   太上皇接了推车,崔闾想上前帮忙,却叫他阻止了,“你昨天翻来覆去的也没睡好,不然你上车坐着?”   崔闾摇头,扶着一侧车架,上面新打的棺木还散发着新漆味,他道,“已经太麻烦你了,这本是我的事情,劳你跟着跑一趟,还亲自推车,叫我……”   太上皇板起脸来,“你非要与我如此生分?从昨夜到今天,你自己数数,说了多少感谢的话了?还是不是朋友了?”   崔闾苦笑,举了手作投降状,“行行,我不说了,走吧!”   与鄂四回他们这些来送的人挥了手后,两人一步步的朝着万蛊窟内走去,并没有察觉出新打的棺木内,躺了个只剩大半截身体的崔仲浩。 第128章   万蛊窟内百花凋零,除了最外围的防瘴林,还能稍稍见着点绿意活气,越往里走,越蚊虫寂静,脚下踩着虬结了数百年的枯枝藤蔓,散发着凝聚了百多年的沉腐气息,呛的眼耳口鼻熏欲作呕,闷着一口气憋的差点呼吸不能。   直等过了那近十里的沼毒屏障区,脚尖落处尽是怪石嶙峋时,那闷的心口发疼的腐朽气,才从鼻尖消失掉,放眼望去整个空间除了阴冷,便是望不见半只活物的灰沉沉色。   依然是没有生机的一处无人区,但随着往里深入的脚步,那散落石头缝中的枯灰人骨,开始三五步的撞入眼帘,伏地死去的往生者,以各种姿势扑倒在地,像路标似的往深窟中心指引。   一侧有陡峭悬崖,像是被人刻意削了半边似的,竟然毫无可攀爬处,人从其中的羊肠小道中过,无端让人会升出一种被埋伏的危机感,四周的风是没有的,时间在这里是停滞的,偏往西的日头使终挂在边上,不坠不移,瞧着有种诡异的失真感。   太上皇将手中的推车放至平稳处,护着崔闾站在车架旁,他则抽了腰间的长刀斩魂,在一片寂静里,眯眼警惕的望着前方疑有埋伏的阴影处。   一团灰色的,疑似雾蔼云气般的东西,慢悠悠的飘在人高的地方,就像悬在空中的云团般,不注意很容易叫人忽略掉,需要人万分小心的,才能发现,那竟是团会移动之物。   崔闾鼻上笼着一层面巾,那是之前过瘴气林时戴上的,有阻隔冲鼻的毒气之用,太上皇面上也同样覆着面巾,沉着的脸上只看见严肃专注的双眸,挡在崔闾身前的背影,有着万夫莫开之勇。   他们一路上没怎么开口说话,精神集中的左右观察着深窟中的环境,以及脚下有可能爬过的漏网蛊虫。   尽管有胖虎和宓意在身,两人可说是万蛊不侵体,但对于内里有可能的突发状况,二人都没有什么自大到,能认为万事不愁状,都是百分百相信自己而非外力可赖的性子,在有性命最基本的保障后,二人更多的是在观察周围路形,以及这处空间与外界的壁垒,是怎么形成的,又是否能打破利用。   百里范围的一处地方,后期若真进行开发改造,外围有了迁移来的百姓活动区,很难不会有人因好奇来探险,或有人因事误入,他们既然进来了,便不能白来一趟,总要有作为先驱者的觉悟,探一探内里的真实数据。   崔闾扶着车架,垫脚看向前方悬于一人高处的“灰云团”,皱眉与太上皇低语,“先别动,再看看。”   太上皇眯眼,沉声点头,“我知道,你坐车架上去别动。”   他说完抬头,眼睛却盯着悬在头顶的日头,没有丝毫灼热力,也不见其上发散出的日芒辉,有种画布相贴之感,像什么呢?   像他小时候去照相馆照相,背后挂着的一卷背景板,想要哪个挂哪个,失真感会用力的显现在洗出来的照片上。   现在,在这悬空的日头上,他察觉到了这种失真感。   崔闾顺着他的眼睛,也往半空上望去,那不带丝毫余温的日头,让他生出一种此方天地不真实之感,好似一副未完成的画作,潦草的打了几个线条,敷衍意味特别浓。   他与太上皇生出了一样的想法,于是,抬脚毫不犹豫的站上了车架,眯眼盯视着前方那朵云团,迅速道,“出刀。”   太上皇沉声点头,然后毫不犹豫的向上用力一蹬,闪电似的快速朝半空飞出一刀,砍向那悬于半空的日头,只听头顶撕拉一声响,像是有什么被划裂开一般,轰隆声炸在耳边。   同时,那前方一直不曾动弹的灰色疑云,却在此时咻的俯冲过来,眼看就将包裹住崔闾的上半身,却见太上皇的身体由半空回落,抽手就是一刀的挡在了崔闾身前,刀风夹着锋锐之气,冲进“灰云团”里,噗一下子就将之打散开来。   却是密密麻麻,肉眼难以分辨的细蝇,被刀风削掉一层后,又风一般的聚集起,若非地上的蝇尸堆积成片,都不能叫人相信,这是一团活物。   崔闾在太上皇护在他面前时,就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,吹燃之后向前一送,那半空中的灰云团就焦成了渣,掉落在地。   太上皇扭身,挑眉,甩了甩手中的长刀,叹气,“你这样会显得我有勇无谋。”   一支火折子的事,他却费力出刀,显得蛮笨不动脑。   崔闾重又将火折子收回袖袋,语带安抚,“你这刀锋无往不利,没有你这一刀出去,又哪里有那小蠢货现形之时?你看见了。”   是肯定句。   太上皇抹刀入鞘,上前用脚将细蝇尸体捻入泥,点头,“看见了。”   崔闾静静等待,却见太上皇好像陷入了沉思,竟然半晌没再出声,而悬于半空的日头,像被天狗啃噬过样,剩了一半在天上,于是,眨眼间,白日变黑夜。   四周依然无风,静的只有两人的心跳声,崔闾默默计算着时辰,不免为分身乏术叹息,但凡他们这里再多出一人,都能分出一个往回头走,去看看深窟之外的天时是多少。   太上皇望着黑暗里那一抹模糊的轮廓,心中陡然有些慌乱,伸手一把攥住了眼前人的肩膀,狠狠将之箍进怀里。   他在那撕裂的数据洪流里,看见了被押在刑场中,欲被枭首示众的崔帷苏,狼狈的脸上面如死灰,花白的头发全是挫败,唯余一双眼睛,透着对掳夺者的厌恨及不甘。   崔闾曾经说过的那个所谓的梦境,真实感远没有他刚刚惊鸿一瞥的震惊,就那么血淋淋的撞进了眼睛里。   他是那么的爱他的儿孙,可刚刚那一瞥之下,崔氏大宅内的众人,有一个算一个的全在刑场。   太上皇狠狠的拍着崔闾的后背,坚定似发誓般的道,“帷苏,等回去,我就给你丹书铁劵,你要的,我都给你。”  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,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一点,因为那刑场之上,出现了不满五岁之子,而按他的性情来讲,无论任何人犯了罪孽,他都不可能会将不懂事的孩童推上刑台。   于是有且只有一个解释,崔闾全族就是被无脑蠢货,弄给他人做的垫脚石,而他的律改和新政,在这里已经被扭曲的面目全非,甚至有可能连同武氏皇族,都在天命小蠢货的篡改之下,成了不问民间疾苦的昏聩皇朝。   所以,他在这里,坚持他本世界的治世原则,可以,却没必要再那么严苛,尤其在有外力的干扰下,万一哪天他被外来力量挤出此方世界,那崔闾的处境将会很危险,就算他对自己有信心,对崔闾也万分自信其有能力化险为夷,可就凭着那一瞥的震惊,他也不能赌那个万一。   打破原则,他愿意为崔帷苏破例。   天命小蠢货想让他看清,他与崔闾两人的世界壁垒,告诉他,他们二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一个是真实的,一个是虚拟的,想让他放弃对此处世界的流连,回到他本来的方世界,试图要分割他二人的维度牵绊,这是知道对付两人太吃力了,意图逐个击破么?   太上皇紧紧箍着崔闾,眼眸黑沉的盯着只剩了半个日头的天空,心中冷嘲,世上有跨时空的爱恋,他凭什么不能拥有跨时空的友谊?友情难道天生就低爱欲一等?   他偏要留住这世上最澄澈的友谊。   崔闾瞪着黑暗处,耳边的温热提醒他刚刚听见的东西,竟是他已经放下的心结之物。   这太不寻常了。   “宁正壅,你看见了什么?”   他伸手回拍着胸前之人,声音不容质疑,“告诉我。” %51%69%53%68%75%39%39.%63%6f%6d   太上皇最后重重拍了他一下肩背,将人推离,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道,“不重要,那不过是小蠢货的蛊惑之力罢了,但它也提醒我了,个人能力再强,在命运的拨弄下,也有虎落平阳的时候,我的原则没有变,但对你,原则会拐弯。”   崔闾心中触动,深深的望着他,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有推辞,轻声道,“谢谢你!”   宁正壅,谢谢你!   太上皇摇头,眼神划过他乌黑的鬓角,和年轻俊朗的面容,嘴角含笑道,“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有用上它的一天。”   崔闾郑重点头,“我会努力用不到它。”   但有了它,心中的隐忧和时不时的惶惑,便彻底没有了,就像万事有了兜底能力,可以让他更放了手脚做事。   崔闾张开手臂,头一次主动熊抱了回去,“宁正壅,我很高兴这辈子有幸能遇见你,我很高兴,真的很高兴!”   太上皇眉眼瞬间飞扬了起来,头上阴云渐去,心头敞亮无比,就着这一抱将人摁坐在车架上,“我也很高兴,但如果你能乖乖坐着叫我推,我会更高兴,帷苏,脚下路不好走,别让我推着车,还要分心看你跟没跟上,担心你叫什么藤什么枝的绊倒拖走了。”   崔闾就笑,背靠在棺木头前,与推着车的太上皇面对面,道,“只要你回头不治我个大逆不道之罪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   太上皇就拿手指点着他,无奈道,“是你非要与我客气,我可巴不得你跟我没大没小呢!”   崔闾便摇头晃脑的掉书袋,“不可不可,圣人言,君臣有别,伴君如伴虎,不可得意忘形,不可恃宠而骄,不可……”   太上皇便笑,边推着车走边挑眉,“朕许你恃宠生骄。”   崔闾被咽了一下,顿了两息直接转移话题,“你的刀砍中了什么?这里人为痕迹太重,兴许是我们抓住那小蠢货的突破口。”   太上皇这才正经了神色道,“砍了那小蠢货一刀,短时间内它应该出不来了,你说的对,这里的确是抓住它的突破口,等移了你高祖母的骸骨出去,清理了外围的瘴林后,咱们再来逮它。”   崔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,刚张嘴想要说些什么,却在车子经过一块石头的颠簸中,察觉到了身后棺木内的撞击声。   似有物在其中晃荡的感觉。   他立即将腰脊挺直了起来,对着看过来的太上皇张嘴无声道,“棺里有人。”   太上皇脚步一顿,又如常般的推动起来,声音无异道,“前面就到了黑水崖,黑泉便在崖边上。”   崔闾没出声,在滚动的车轮里,将耳朵贴向棺木,听着内里的响动,有前后移动的摩挲声,和刻意压低的喘息声。   里面确实藏了个人。   就在他疑惑会是谁的时候,太上皇将车停稳了,抬手扶了他下车后,声音故意提高了些,“到了,前面就是黑泉了,我们去看看。”   他们一路直接上了崖顶,黑泉眼就在崖边上的石缝上,顺着崖壁流向深窟中心处的一汪小湖,站在不大高的崖上看,那小湖两边竟然还有点绿意小红花在,艳红艳红的令人不敢染指。   而就在他们离开不到三息功夫,那紧闭的棺木就寸寸移动了起来,不久就从里面冒了颗头出来,竟然是本该被关在柴房里的崔仲浩。  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,满脸是汗,嘴唇却乌紫的从棺里爬出来,惊惶的望着眼前的陌生处。   时间回到前一夜,他被割的满身伤的丢在柴房里,透过窗台看着凄凉的月色,以为快要死了时,就听柴房外头,有两个声音在闲聊。   “那崔大人身上的蛊,就是圣池中的那位给的吧?太神奇了。”   “是啊是啊,好羡慕啊!”   “不知道深窟之中,还有没有那种蛊了,要是能引一只上身,我都不敢想像我会有多强,太厉害了。”   “是啊是啊,听族老们说过,引蛊上身,不仅百病全消,还能断肢再生,你说那崔大人明天去万蛊窟,会不会替他儿子也引一只?毕竟再怎么生气打骂,甚至割血祭奠死人,那也是他自己的亲子,不会放着不管的吧?”   “哎?要不我躲在那辆车上的棺木里?若崔大人真要引蛊给儿子用,我不正好渔翁得利?”   “哈哈哈,好主意!”   崔仲浩听的心头发热,他摸着身上的伤口,知道自己爹不可能会顾念自己了,于是,他将眼神落在了柴房外的车架上。   他记得出发时天色还早,车子走走停停,似也没有过一日那么长,至少他肚腹内的饥饿度,没有强烈到缺了三餐的程度,所以,这周围怎么黑蒙蒙的,好似入夜了一般?   崔仲浩撑着手臂从棺内爬出来,脑袋昏沉沉的有些不真实感,他好像听见了一个自称“朕”的声音,与他爹的声音交相出现,相熟到不分彼此感。   他努力回忆着他爹身边的人,恍惚有两道影子站在了他的面前。   崔仲浩一抬眼,就看见了阴沉着脸,望着他的年轻父亲。   他嗓子里硬是挤不出一个称呼来,瞪着眼睛望着亲爹,看着他那过分俊逸的身姿面容,忽然悲从中来,泪流满面,“爹,我最后问你一次,你到底救不救我?”   崔闾没说话,旁边的太上皇则慢慢开了口,“他救不了你,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了。”   崔仲浩没有镜子,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上,已经被刚刚路过的细蝇入体了。   崔闾和太上皇终于弄清楚了,之前那一团细蝇是怎么来的了。   那是被崔仲浩身上的血气吸引过来的,它们一部分悬于半空吸引人,一部分则顺着车架闻着血的进了棺木,崔闾那一把火,只烧了明面上的细蝇,那已经进入棺木内的,却钻进了崔仲浩的身体里。   此时,他仰起的头上,道道黑色筋络被细蝇的扭动占满,狰狞的显在脸上,一直爬到了脖颈处,再往里延伸,便是心脏脾肺。   他活不了了。   崔闾望着这个儿子,终于面现了不忍之色,声音带上了哑意,“你我父子一场,浩儿,为父会带你回去的。”   崔仲浩一点一点的从棺木中爬了出来,那细蝇繁殖速度极快,很快就占满了他裸露出来的肌肤,包括他的眼睛里,都有黑色虫子在蠕动,他却似不自知般,一点点朝着不远处的黑泉里爬,嘴里不断道,“我有救,我还有救,他们说了,只要能躺进黑泉,引出里面的蛊王,我就能恢复如初,还会变的跟爹你一样年轻俊朗,我要变年轻,我要长命百岁,我……”   崔闾移开眼神,那黑泉之中什么也没有,只是一滩腐水而已。   太上皇跟在崔仲浩身后,回望了一眼崔闾,提起了手中的长刀。   他清楚帷苏为人父的不忍,所以,就让他来了结此子的性命吧!   终于,崔仲浩爬到了黑泉边上,却没有滚进泉中,而是一头扎进了黑泉中,沽沽的开始喝里面的腐水。   崔闾心中一跳,太上皇则当机立断,抬手挥出了一刀。   一声尖厉,不似人声的从崔仲浩的口中发出。。 第129章   黑红色的血液泼墨般的冲上半空,连同一颗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已的人头,崔仲浩尸首两处的倒在了黑泉边上。   崔闾仰头,只觉有什么滴进了眼睛里,然后眼前一片血红。   尽管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,可当他真的死在眼前时,那鼓动的心跳仍是漏了一拍,腥红的雾霭里面,崔闾看见了逝去的妻子,满脸血泪的指责他,没有看护好儿子,没有为人父的慈心,更因心生苟且之心,纵出手刃亲子的残忍事。   虎毒尚不食子,他现在竟连人都不配做了,有一就有二,下次的屠刀,是不是就要对准了长子与幼儿?   半辈子的清名,却临到老了被个男人糊了心,是怕晚节不保,教儿孙们看出苗头,于是便要找遍借口的清理门户,全你二人所谓的清白“友谊”?   秦氏手中牵着次子,惨笑的指着他唾弃其虚伪,斥他一辈子假模假样,以为他对情爱一事总是淡淡的,不曾有过什么真心的样子,却原来内心里,竟也是个喜好男风的,怪不得要替长女选个那样的夫婿,搞不好你们翁婿背地里就有什么不可见人的龌龊事,然后东窗事发,爱人别恋,他便弃人如敝屣般的,毁人前程,拆人家庭,害长女陷入无尽的痛苦中。   随着她的指责,长女的影像出现在崔闾的眼前,她一脸恍然大悟般的看着他,脸上露出一抹惨笑,然后,抬手举起了手中的匕首,一刀划开了脖颈,用死来报复他的不慈。   崔闾闭着眼睛,感受着溅进眼睛里的那滴血,在延着他的血管脉络四处活动,他脑子非常清醒,清醒的意识到了天命小蠢货动的手脚。   他的妻子,根本从没有过如此疾言厉色过,也根本不会说出如此诛心抹黑之言。   他忍着恶心,“沉浸”在小蠢货编造的幻境里,就想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后手。   然后,他却是不知,属于他的身体此时却面目狰狞的瞪着太上皇,并且拔出了太上皇之前赠予他防身的匕首,低沉的声音里嘶哑霹裂,“你杀了我儿子,我要你替我儿子偿命。”   几乎是一瞬间,太上皇就知道,眼前的“崔闾”不是他的崔帷苏,可投鼠忌器,他并不敢对这个身体做出什么要命的损伤事,只能提着刀不断的格挡开他挥过来的匕首,一边退一边急道,“帷苏、帷苏,你醒醒,你把眼睛睁开。”   却突然,身上的胖虎开口了,“哥,小意传话过来,让你配合崔哥哥演一把。”   太上皇身子一顿,立时便明白了过来,忙问,“看看你崔哥哥的情况,问他怎么了?”   胖虎嗯了一声,沉寂了几息功夫后,才再次道,“崔哥哥说天命小蠢货,在意图引导他生出对你的仇恨。”   太上皇不断的在攻击过来的匕首下腾挪走动,招架着“崔闾”毫无章法的打斗,两人就跟突然就反目的友人般,一个在不断的意图“唤醒”另一个,面上是焦急的担忧之色。   崔闾却在天命小蠢货不断制造的幻像里,生出了厌烦之心,它心思太明确了,稍微试一下,就试出了目地,无非就是要让他与太上皇离心。   杀子之仇,确可为离心之举,进而生出替子报仇之心,尔后趁其不备,一刀毙命,送太上皇离开此界。   他耐下性子与其周旋,被其污蔑与太上皇有男风之好,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,没料这小蠢货还要拉前女婿来恶心他,就为了引出他长女之死。   作弊手段也太次了。   可随之而来的,便是长子的面容,他站在那里,一脸绝望的看着崔闾,嘴唇微启,声音悲伤,“你怎么能纵容别人杀了二弟?父亲,你怎对二弟如此狠心?你对娘、对我们这些儿女,到底还有几分真心?一个男人而已,你爱了便爱了,儿子可全当不知道,你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到杀子的地步?爹,你让儿子如何自处,今后又要以何种面目接人待物?你让沣儿的颜面何存?京中人言本就可谓,你的风评名声,不是你一个人的,也是子孙们的,如此混乱的男男情事,恕儿子不能理解,不能尊重,更不能祝福,如此,便只能以自戕来表达不满之心了。”   说完,不等崔闾反应,他一个抬手,就也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。   接着,是他的幼子、幼女,相继一个个上场来指责他,孙辈们则排着队的,到他面前以死明志。   真真是全家老小,一个不落的,全都反对他与太上皇之间的“真爱”,逼着他与其分手,顺带的替老二报不平。   你都能私蓄一个男人,怎么就不能原谅老二?他只是太想证明自己,太想进步了而已。   崔闾的嘴边塞着一句话,不断提示着他说出口。   而太上皇在与“崔闾”的搏斗中,也观察到了他微启的嘴唇,以为他将要清醒,想要对他说出什么话来,也催促他道,“帷苏,你说什么?”   崔闾嘴巴张张合合,那句喂到嘴边的话,在面对子女一个个“英勇赴死”之痛里,终于梗涩出了心头,“毁崔氏一族,而就此界永安,吾觉值矣!”   所以,想叫我亲口说出“太上皇该隐于世,永无涉世之期”之言,不可能,决对不可能。   他在天命小蠢货的焦急里,猛然意识到了主体谏言的威力,它这么强烈的引导他,生出对太上皇的厌恨之心,进而激发他内心里,对于太上皇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抗拒,为的就是,让他亲口送走太上皇,只要他将天命小蠢货喂到嘴边的那句,“这里本没有他,他不该来”说出来,那之后的日子里,太上皇会被意识体抽离此界,像原书中那样,伦为别人口中的传言,只存在于寥寥几行字语间。   从他们进入此地开始,就已经落入了天命小蠢货的圈套里,那些细蝇的出现,老二的身死,到飙进他眼里的那滴夹带蝇虫的鲜血,都只为了引出他心里,对于太上皇的排斥、杀机,亦或是之后梗在两人之间的杀子之仇,引出的离心离德,割袍断义之举。   这是一个连环套,一个不怎么高明,却利用了人性弱点的圈套。   但凡之后,他开始怀念亡妻亡子,那种逃脱人性的责备,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,进而寻找心灵安稳,推卸责任到另一个执行人头上,裂痕会被无限放大。   他和太上皇将不可能再回到心意相通期。   看来小蠢货是真的很忌惮太上皇啊!   理清了这点,崔闾瞬间就不惧了,看着一个个亲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,哪怕血溅五步,都没能引出他巨痛的波折心理。   假的,都是假的。   冷静,必须冷静。   这就是高祖留待后人,来发掘的秘事么?   他在这里,获得了此界的本质,利用疏漏完成了交易,催生出了一个崭新的“崔闾”,然后,又用高祖母的遗骸,引导他来此,窥探本真。   崔闾摒息,寻着恶意感受着天命的藏身之处,之前它就受过太上皇一刀,太上皇估摸它短期内不会出来作祟,却低估了它驱逐他的决心,这是拼着重伤丢命的风险,也要达到目地啊!   突然,崔闾猛的定住了神魂,对着身侧隐有风动之处,喝出厉意之气,“宁正壅,左侧五步三尺高度,砍!”   太上皇几乎不假思索,立即提刀便对着空无一人处砍了下去,只听嗞啦一声响,似帷布破裂般的响动,炸在二人耳边,他挺刀直入,旋转搅动,直至刀尖感觉扎住了什么东西后,才一把将之抽出来。   崔闾却是唤了宓意,“小意,可以扑杀了。”   宓意立即一个恶虎扑食,张了嘴将那团扭动的血滴给吞进了肚子。   原来,在血滴进眼之时,它便蛰伏在了旁边,听从崔闾的吩咐,静静的看它扭动钻营。   崔闾深吸了口气,张眼定晴,这才惊觉,自己现在的姿势竟然极具攻击力,手中竟然还拿着匕首,关键是匕首上实凿扎着了人。   他慢慢转身,发现箍着自己身体不能动弹之人,一手提刀,一手圈住自己,横在他眼前的胳膊上,正扎着一把匕首,血正顺着伤口沽沽滴落。   太上皇紧绷的声息喘在耳边上,他却并没有关注自己的伤口,反而在察觉到胳膊弯里的人,本来僵直的身体,终于软了下来后,轻声询问,“帷苏?清醒了么?”   就在刚刚,一直与自己对打的崔闾,突然横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,在太上皇意识到它想干什么的时候,人已经条件反射的冲了过去,拼着被重伤的危险,拦住了那把离颈侧不到两分的匕首,然后,一眨眼,那匕首果然就往他刺了过来。   若非崔闾突然出声,让他拨刀冲对侧空中砍,他现在被刺的地方,就应该是胸膛,恰是那一声“砍”的急促,让他转了半个身位,避开了胸前要害,只叫它的匕首扎穿了胳膊。   崔闾手一松,脸上血色尽失,低头忙要察看他的伤势,“我醒了,你怎么样?”   说着,忙从身上的袖袋中摸药瓶子。   太上皇摇头阻止了他,提着刀,将刀尖递到他眼前,“看,这是你让我扎的东西。”   一截还带着电力火花的数据线,崔闾不认识,但太上皇认识。   他垂眼看着那指长的线路,声音轻慢,“帷苏,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维度了。”   崔闾的关注点,却在失真的天空,开始具象化的演变中,他轻声道,“宁正壅,你抬头。”   那之前被砍掉一半的日头没了,黑夜变白昼,而随着太上皇最后扎出的那一刀,周围总叫人感觉假的布景,在慢慢变真实,山花开始蔓延,树木开始催发,连旁边的黑泉水,都肉眼可见的清澈了起来,成了一汪真正的山泉眼。   而倒伏在泉眼边上的崔仲浩,则在他们眼前,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影,最终如烟般化为虚无。   此方天地,终于与外面世界连为了一体。   或者说,天命小蠢货在这里开的下降通道,被他们人为给关闭了。   崔闾张合的嘴巴,缓慢吐出几个字来,“我是真实存在的人,不是别人编造的一段文字,更非衍生剧目里的一段数据,我是有血有肉的人,这里,与我性命相连。”   太上皇点头肯定,“是,你闭环了此界,从此,没有人再能随意抹杀你,你的存在便是此界的锚点。”   从此,此界真实。   那小蠢货将再不能随意安排人过来,因为,此界的气运,会渐渐往崔闾身上偏移,就跟他在另一界般,拥有了气运子的男主待遇。   这不再是之前的任意揣测,而是通过刚才的较量,万分确凿的一件事。   男主命运,意味着万事皆成,这个太上皇最有经验,只不过他是在打通关后,才领悟出来的,比之崔闾还有一个摸索阶段。   天命小蠢货这是直接泄了题,让男主提前知道了自己是男主,于是,这个世界的走向,将会彻底脱离原有轨道,全可凭男主心意运作。   太上皇挑了眉,看着刀尖上的东西。   他有一个御剑飞行的梦想!   崔闾心中充盈着力量,从没有一刻能如此清晰的感知到这个世界,如此真实,万分感慨。   他好像无意中加持成了此界的无冕之王,脑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,你可以有很多可能,全凭你心意往前走,这个世界将以你的意志为主。   崔闾定睛看着太上皇被洞穿的手臂,心中默想,那就以宁正壅的愿望为基准,努力实现他未完成的功业吧!   二人相视一笑,望着此间眨眼间变得郁郁葱葱之地,又放出胖虎跟宓意巡视过一圈之后,彻底确定这里没有漏活一只蛊虫后,这才带着先圣女高祖母的遗骸离开。   荆南事毕! 第130章   荆南蛊族发展至今,从濒危的百余人,到现在连同不记名的招赘女婿、上不了谱的小女娃娃,以及一些因故被除名的蛊族男丁,全部进行摸查记录后,人数直逼近万。   确属整个荆南周遭山脉内,最大的族群了。   尽管族老会的人,不承认那些所谓血脉不纯的人为本族族人,可事实上,那些人三代,有的近乎在此繁衍了五代的,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蛊女的血,生活习惯、宗族信仰,包括对圣地中心的向往,都是他们努力想被认可的人生追求,是以,哪怕被族老会打为蛊奴,于饥荒年饲蛊人僵不足时,以命奉之,也从未想过脱离蛊族,另起茅灶。   那些被迫迁入深山林里的小族群,就是受不了蛊族仗虫欺凌的苦,在屈服与被吞并间,选择了避世隐匿,偶尔他们能在林间相遇,却只远远的相互看上一眼,达成了互不干扰的潜藏协议。   都是一片深山密林孕养的人类,他们做不到达则兼济,却在族群兴旺的发展中,学会了不以物尽不以人绝的道理,地大物博的荆南地脉,得允许有其他族群活动,就像林中动植物间的平衡般,毒草与解药,通常相依相傍。   当然,在几百年的发展演变中,这些族群也有通婚好合的时候,为爱私奔的男女自然肯定是有的,多族在生存繁衍面前,当真是各凭本事,八仙过海。   摆平了蛊族最难缠的族老会,下一步动作便是要派人,往深山密林内摸排其他小族群,若能说动他们迁往更易生存的外围小镇,于之后的户籍人口管理上,当能更有利便宜。   蛊族以鹜术为代表的年轻一辈人,在确凿了蛊虫再不可培育后,便找了太上皇表明心志,他一直清楚太上皇想要大力扶持巫医的心,作为祖传的大巫祭司,他当然更希望巫医发扬光大,只从前受制于蛊虫养殖业,又加之祖上规矩制约,哪怕心中早有想法,也不会真直纾心意的支持太上皇的决策。   他们巫医一脉,是依附蛊族而存的,在没有万全准备中,是不能做出形同背叛蛊族之事,弃饲养蛊虫而就巫医研发,于蛊族族老会而言,就是背叛、就是数典忘宗。   崔闾,或者说崔怀景的名分名望,便是他用来与族老会打擂台的说词。   他不能另立,大巫祭祀是古来就依附在蛊族群中的,他出自蛊族,行巫医事业,本身血脉上来讲,也是蛊族人,只在被挑选为下一任大巫祭司后,进入巫术谷学习,全谷擅巫术者不过蛊族人口千分之一,地位高却人数少,便是圣地中心对他们作为精神领袖的一种制约。   他可以聚集一波人,与族老会发起抗议,却不能真的在蛊族内部搞对立,在身份上来讲,巫医的存在,是服务整个蛊族的,或者说,从一开始,只是为了减少族人对于饲养蛊虫的恐惧,而假造出来的伪神。   以天神巫圣之名,行医者治毒之事,不过是为了收集族人,对于圣地中心的信仰,从而达到驱使人死生往复的忠心之实。   在蛊族族老失去蛊虫大军后,除了他们紧密团结的一批人,其实大部分蛊民都生出了对族老会的质疑,这些年就是他们拦着,阻止着太上皇对于荆南民生的治理和开发,北境的生活,保川府的繁荣,以及与他们一山之隔的西炎城,都因为太上皇的政策方向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。   就旁的都不说,吃盐一事上,他们就很不明白,明明有更精细雪白的北境盐引,他们的族老却仍坚持让他们食用,又苦又涩的地坑盐井,黑黄的晶体,涩味比咸味还大的口感,在左师傅再三提议下,也没能改变食盐整改后,他们现在就仍沿用着古老的地井盐。   等崔闾带来的伴手礼中,有五百斤海盐的事传遍族地后,他们再也控制不住对于生活品质的需求,在凌嫚与鄂四回手中,陆续领到了协助处理虫尸的馈赠礼,半斤一包的海盐回家。   就跟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,他们再也不能忍受那些黑黄的晶体,将之撒在了圣地中心,要求族老会同意食盐的引进之策,愤慨着有太上皇这样的大粗腿,为什么他们的生活过的还不如外头州府的百姓好?不是应该比着更偏僻的西炎城更好么?   西炎城那边屁都没有,除了替皇族养马,所需供应全都靠的北境,可人家就是活的恣意潇洒,吃穿用度听说都能抵得上一般小地主了。   他们早就向往,私底下早生了非议不忿。   而失了倚仗的族老会,在与大量蛊民的对抗中,显然已经失了往日的威信,他们想要靠着从前的威望,震慑族民,奈何排众而出的鹜术,比他们更能破釜沉舟。   一句话就将他们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,“地坑盐长久食用,对身体不好,当年左师傅据理力争,你们不也相信了么?怎么自己食得,族民们就食不得了?”   人群哗然,这才知道,不是精盐不许食,而是他们不许食,这些年族老会的人,早都改用了精盐调味,只有他们受管制的,得不到半粒精盐好盐。   族民食用地坑盐,也不是白给的,是需要草药和猎物来圣地中心兑换的,个中利益一触即明。   鹜术当然也不是想置族老会于死地,他只是想做成太上皇,当年同他畅想的药业基地的鸿途发展,他不想天天研究虫子,他想研究以人为本的医药事业。   崔怀景的身份,便以这样一种形式坐实了。   等崔闾和太上皇带着棺木从万蛊窟内出来,鹜术给他的惊喜,便是新任蛊族族长的头衔,而原族老会成员,包括前任族长,则全部卸任族中事务,迁入巫术谷中修身养性,族中将会负责他们的身后事宜。   如此一来,崔景珏这一支便只能归为蛊族圣墓群,他取出来的高祖母遗骸,并着圣池内的高祖崔景珏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内,合墓葬进了蛊族墓葬群中,鹜术再次以大巫祭司的身份,为高祖夫妻主持合墓仪式,周围全是自发前来祭拜的族人。   太上皇知道他的心思,也知道他能做出如此选择,全是为了顾全他的大业,对着一套仪式下来,陷入沉默里的崔闾,不免就生出了些愧疚之心。   想要捏着荆南在手中,又不能过早的叫人知道这背后有太上皇的手笔,这中间需要排布的事情多如牛毛,本来太上皇手中也有人选可用,像鹜术、尔善他们,都是土生土长的蛊族人,便是这些年收的寒门官员,调两个过来,再不济,徐应觉那家伙也能拉过来充一充数,可这些人,全部加一起,也不如崔闾一个有用。   太上皇十分确信,没有谁能在心计上,算得过京里那些世勋大臣,懂他们的规则,利用他们的规则,以夷制夷的打败他们,这方面崔闾从小受的浸染,让他天然就占着上风,用一个崔怀景,比起用那些人代替他,不止能省至少十年的布局之路,还能保下中间有可能会出现的人员损耗。   朝局争斗,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派系的事,中间填的人命,每年以百计以千算,双方为地盘利益,杀红了眼时,连自家人身陷囹圄,都有可能忍痛割爱,而偏偏,他手中的人员在这些年的折损中,已所剩无几,能用的、能与朝中臣党抗衡的,几无一只手掌数。   说来也是凄楚,他花费巨资在北境办学,培养的科举人才,一朝入得官中,能越级从六部往上升的几乎没有,而分散在各地任官的,总会因为各种冤假错案,被人举告落官,后来他才领悟到了官员派系的威力,是真的能以笔杀人。   若论单打独斗,太上皇不怯任何人,便是谋略一道,他也有玩弄前朝文殊阁的彪炳战绩在,奈何就是手底下的人才难出,这么多年,折损于朝堂之争,官笔之下的己方人才,每每想起,都是叫人肉疼的程度。   他真的不能清高的,摆出一付无需崔闾帮他操劳的清高模样,他现在比谁都更需要崔闾的帮助,尤其在此间运势全集于他一身之时,他知道,唯有崔闾能加快的完成他立国前的夙愿。   每拖一日对朝局的解构计划,他就要多焦心一日的民生问题,有时候他甚至恨自己顾忌太多,叫人捏住了软肋,敢与他来回试探拉扯,平白生出许多事端。   这一脸的欲言又止样,自然是逃不开崔闾的眼睛的,等合墓仪式结束之后,崔闾便拉了太上皇去一边说话。   他明知太上皇心中生愧,因为早前他便再三说过,想要将高祖遗骸带回滙渠祖坟的事,只后来这般变数,也是出人意料之外,计划连连变动之下,为获取蛊族百姓归心,便只能选择将高祖葬于蛊族群墓中,于为人子孙上而言,他可能得担个不孝之名,可于人臣之忠上,他这做法亦无可厚非,便是为搏族人前程,想来以高祖那潇洒不羁的性子,也不会怪罪于他。   但崔闾并不是个会直白开导人的,尤其在对方生愧之下,难道要他开口就直言,无须觉得对不起他?   过于苍白,又显得太轻巧见外。   他揣着手在太上皇面前来回踱步,清隽的身形在摇晃的树影间,显出越发出尘的俊逸,一举一动间,光站着就吸足了人眼视线,太上皇叫他晃的眼晕,便声音跟堵在了喉咙口一样的出不来。   崔闾斜眼终于停了脚步,插着腰问,“你是觉得江州和荆南都落入了我的手中,感觉不安和忌惮了?这就开始想要夺我的权,除我的官帽了?”   太上皇耳中嗡的一声炸响,瞪着眼睛瞬间充血,呼吸急促,“谁说的?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了?”   一时间,也顾不得愧疚了,握紧了腰间配刀,龙行虎步的就要往鹜术那边去,崔闾现在空担着个蛊族族长的名头,实际蛊族族中事务,都在鹜术手中。   倒不是崔闾被架空了,而是他还没有时间接手族中杂事,目前是鹜术在替他暂管着。   崔闾一把按了太上皇的手,火上浇油,“这是叫我说中了?你在恼羞成怒?宁正壅,还没到过河拆桥的时候,你再忍忍,等我帮你把那些人赶出朝堂,你再来清算我也不迟。”   太上皇额角青筋直冒,配刀叫他震的哗哗响,咬牙切齿,“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?告诉我,我宰了他。”   崔闾慢悠悠的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,云淡风轻,“哦,是我自己想的,功高震主嘛!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参本在的,我在提前给你演示而已。”   太上皇顿住了,皱眉凝视着他的脸,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?”   崔闾不紧不慢道,“是你的从我得到蛊族族长位开始时,就凝重的表情告诉我的,你在忌惮我。”   “瞎说,没有的事,不是,我表情凝重不是因为这个,我是因为……”   崔闾挑眉,太上皇争辩的声音戛然而止,表情有些动容,“帷苏,你如此赤诚待我,可叫我该怎样回馈你呢?”   原来他知道自己生愧的心理,竟是用这种方式来打消他的郁结,贴心的叫他险些泪目。   崔闾抄着手,表情郑重,“是你与我见外了,宁正壅,你既肯屈尊祭拜我家高祖,于道义情理而言,我就得以你为重,尤其我高祖那样的人,更不会平白受你一跪,世间帝王于你而言,只是头衔位份,但于我高祖而言,就是至高荣耀,是一个帝王对他的肯定,所以,便是违背了我的初心,于我高祖而言,他恐怕是乐意助你一助的,你当记得,他临消失前,可没强求我将他带去江州。”   太上皇动了动嘴唇,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,这些细腻心思他从没对谁起过,做事也没特意关注过谁的心情好坏,都是想什么做什么,我行我素的厉害,没料遇上这人以后,这种种顾忌忧虑就全来了。   说到底,他是不想与崔闾生隙的,一点不愉快的想头都不允许有。   他双手握上崔闾的肩膀,矮了身体与他对视,“江州和荆南,哪怕再加个合西州,只要你有精力,全放给你治理都行,帷苏,我忌惮谁,都不会忌惮你,所以,之前那话,以后都不要再说了,哪怕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,行宽慰我之事,那话也不许说。”   崔闾笑叹着点头,挺直了腰杆道,“那你现在应该恭喜我,在继博陵崔氏族长之后,又获得了蛊族族长的荣耀,哪个于外界而言,都是值得拉拢的对象,我今后会很抢手的。”   太上皇扑哧一声笑了,头连连直点,揽了人往回走,“是是,帷苏厉害了,以后我可要多仰赖你保护和接济了,族长老爷,您可千万不要喜新厌旧啊!”   崔闾昂着头,被他从后头推着往前走,还要指点他,看着路,不要将他往沟里推的话,完了,才最后道,“回了江州之后,我会将崔氏族长位提前交接给元逸,他也年过三十了,便暂不能出仕,接个族长位历练历练,也是时候了。”   太上皇脚步一顿,轻声道,“那我让皇儿给他个闲职,接族长位的时候也好看些?”   崔闾摇头,“无需如此,太招眼了。”   他看出了太上皇想补偿的心,于是道,“既然我现在已经出头了,所有荣宠就归于我一人吧!”   让他的家人,全都隐匿在他的光辉之下,比推他们出人投地来的好,起码现在不是时候。   太上皇不作声了,崔闾声音继续,“等下个月的临江别苑收益盘清后,我用来买一个太子太保的头衔怎样?”   佞臣之路,他算是一步步给铺出来了。   “我把秋吉派给你吧!”   这样的荣宠,必然会招之许许多多的暗杀,他不敢赌哪怕一刻的疏忽,所以,必须得安排个日夜待命之人保护他。   崔闾这次没推辞,干脆道,“行。” 第131章   徐应觉和梁堰的折子,先后摆上了皇帝和世勋阁臣的桌案上。   但在这之前,皇帝手中的秘密渠道,就已经接到了他亲亲老爹的信,如此,在朝议中,当着满朝口沫横飞的官员们,他便能用一副淡定沉稳的姿态,看着他们,为荆南建府事宜争吵。   像这种标注了他父皇名字的私属地,当年谁碰谁挨喷,皇帝武涛可是军中历练出来的,那骂人的本事能掘了人家祖宗十八代,久而久之,朝臣们便知,手往哪边伸,也不能往太上皇的禁属地里伸。   想要皇帝与他们以文论道,讲究君子风度,就别用太上皇来刺激他,这已经是满殿朝臣的共识了。   但这个共识,在江州出现变数后,也已经受到了动摇。   早前江州因为地理原因,又因为太上皇的强势干预,他们染指不成也便算了,荆南这块水美草肥地,又有蕲州横梗在前,近水楼台的,自然便叫人生了想法。   当江州久久不曾有传出太上皇的踪迹后,对于一直处于观望中的世勋朝臣,那就是一个信号,一个太上皇真的已经不在此方大陆的事实信息。   荆南作为异族聚集地,里面形势复杂到,让太上皇都因此让了步,说是念着当年助其登位之功,可实际上,朝臣耳聪目明的,都知道,大概率是因为太上皇搞不定蛊族,惧怕着他们手中的阴损厉物,会伤民损己。   如今听说厉物已除,蛊族再无威慑利器,那剩下的小股异族,还不是任他们拿捏?   至于太上皇,消失了这些年,连江州如此大的动作,都没见人出来,再失荆南掌控权,想来应是其真的,已经不在这片土地上了。   去过江州的纨绔子们回来,把江州三面临水,海洋辽阔之景,说的壮观洪阔,有那些大聪明的便想着,消失的太上皇会不会早就随船出海,寻仙问道去了。   毕竟,他身上可是有蛊族蛊王傍身的。   一个有了长生不老的牛人,应当是歇了对皇权争斗的兴致,这片土地或已不在那个男人的追求中了,他有更高的目标,更广阔的理想,凡尘俗事,已成云烟?   反正,经过这么多年的私下挖掘寻找,再加上他们一致的盼望,于心底里就这么暗自替太上皇安排了去向,达成了怯恐怯惧的自我心理建设。   就当那个恐怖的存在没了就好,如果这次能在荆南建府事上,分得一杯羹,就更能圆了他们内里的自圆其说,从此,那曾被架在脖子上的刀,带来的恐惧将成为过去,不会再有。   皇帝高坐大殿之中,垂眼看着底下满嘴仁义道德,一心为民的世勋朝臣,对着那些眼底闪烁着试探之意的官员,给予了内心里最深沉的嘲讽。   他遂顺着这些人的心意,摆出一副对荆南无力处置之意,冲着那些要往新府里塞人的派系,给予了无能为力,无心做事之感,摆了手道,“众位爱卿先拟出个名单来,回头朕看着谁够胆,就派了去那边打头阵。”   一副于朝政已无心处理的模样,头一转,竟然问了身边的太监,“今日可有哪个州府往宫里进献好物了?安排下去,一会儿朕要去看看。”   那太监笑容满面的低声道,“哎哟皇上,现在哪个州府能比得上江州府懂君心?那崔总督家的大公子和长孙少爷,已经在宫外等候召见了,听从宫外采买回来的小太监口述,那崔大公子哎呀那个俊逸清隽,非一般人呀!”   坐上的皇帝立即起身罢朝,挥一挥衣袖,只留个背影给朝臣。   半点没因为他们想往荆南,伸手之事炸毛骂街的意思,世勋朝臣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碰头聚集开小会,一颗定心丸彻底落了肚。   没跑了,太上皇指定就是不在了,他们这么试皇帝,也不见皇帝显露往年的脾气,这是背后靠山没了,与他们再也没胆量硬起来的意思。   朝臣摩拳擦掌,江州那个大金疙瘩摸不着,荆南这方宝地必须搞到手。   可是派谁去呢?   荆南那地方,蛊族手里不可能真的一点倚仗都没了的,万一藏了一只半只的蛊虫在,那这第一个去的,不就是摆明了去送死的么?  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,谁都不舍得放出手中的人才,可如果没个像样的身份,那荆南州府之位,也不可能从皇帝手中拿到,皇帝再显露昏庸胆怯之态,那也是皇帝。   等梁堰的第二封信追过来后,他们才知道,蛊族内部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动了,里面竟然还扯了博陵崔氏的一支族人在,于是,大家的目光一齐追在了崔元圭身上。   崔元圭沉思半晌,方点头道,“清河与博陵分宗之际,确实出了一个惊才绝绝的公子,当年祖上是有意将之留下的,并许诺了所有资源倾力培养,奈何人各有志,他还是随着本家亲族一起迁了居,却没料半路遭了大变,被蛊族圣女抢了去。”   这之后,关于那位惊绝公子的记载,便断了更,两族之中寥寥几字而已。   却没料百年之后,这位公子居然真的与蛊族圣女留了后人在,那梁堰的信里对其描述的,跟九天仙人般,所有华丽辞藻都用上了,总之就一句话,天人之姿,凡间难有。   梁堰也是心急,害怕己方阵营失了先机,没弄清楚蛊族内部具体情况,就先报了一波,等见着了崔怀景,又紧追了一波,搞得现在众朝臣计划赶不上变化的,不知道下一步的人选,还有谁能越过这个集合了蛊族与崔氏血脉的后人。   崔元圭却是稳如泰山了,他这边算是与江州的崔闾达成了合作协议,荆南如果真落入了那个叫崔怀景的手中,就看他能放崔闾进去治病的态度,就能看出,他对于这个本家亲族还是有几分顾念之情在的,如此,他跟着后头,当能捡些好处。   旁人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,不由眯眼拿话激他,“崔大人,你们崔氏可真是人才济济啊!”   江州出了一个崔闾还不够,荆南又出了一个崔怀景,怎嘛?属于他们崔氏的时代又要来了?这是瞅着世家第一的位置,要拉卢氏下马了?   崔元圭笑的一脸弥勒佛样,点头毫不谦虚,“虽说本官与江州那边目前尚有些龃龉未说清,可你这夸赞我崔氏之言,本官是能应承的,确实,我崔氏向来人才济济,族中多有出息之辈,便叫我这当族长的,也颇为自豪,来日若有机会,本官定是要与这崔怀景会一会的。”   那人被噎的面色涨红,一甩袖道,“崔大人莫要忘了,你当身属何系?那荆南崔怀景既肯接了江州崔闾进蛊族圣地,对于你,却是不知什么态度了,呵,若不如,这荆南第一任州府便予崔兄去做好了?”   崔元圭直接撂了手中茶盏,起身冷笑,“你若觊觎本官现在的官位就直说,不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想将我调离京畿,我却是不知,什么时候清河崔氏的官位,竟由得你作主指派了?”   不欢而散!   皇帝那边,自然很快便得知了这边聚会上的争吵,抚着手中秘信笑的一脸得意,“朕的父皇就是厉害,叫我不要在荆南事上言语半分,真的就引出他们自己人分裂了,嘿嘿嘿嘿,不过,那个叫崔怀景的,真的如徐应觉描述的那般仙人之姿?”   旁边的秘匣里还有个二层夹带,他抚着抚着就觉得匣子的重量有异,于是便拎起来上下倒腾,一番摆弄后,终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小像。   却是徐应觉的小心思,打着瞧见既是缘的理念,给皇帝夹带的私货,毕竟这种画人小像之事,挺上不了台面的,他好歹是一府主官,太八卦了于形象有损,却又实在忍不住一颗分享的心,就这么忐忑的,想人发现,又不想人发现的,送了这副画。   平时为银钱,化了别名替人扬名就算了,舞到皇帝面前,总是有失文人体统的,这一招也是打着为化名,过明路的想法,以后再出门应酬,就可以大大方方的抬出自己的马甲了。   皇帝一看就乐了,这笔迹他可太熟悉了,那什么世家公子榜上的画风,可不就是这副小像一模一样么?   好家伙,这是不打算掩耳盗铃了。   而随着小像的展开,一个栩栩如生的惊绝公子,出现在了他的眼前,青绿长袍,腰悬玉坠,面上眉眼如精工巧作般雕琢,淡淡的隔画盯人,却叫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惊艳,很惊奇的却是,丝毫不给人柔弱纤巧之感,亦无半丝女相之说,一眼看去,就能叫人分出性别差异。   这是个男的,是个比女人还美万分的男的,什么昳丽之思,在这画上之人的眼中,都被盯的自惭形秽,有无端亵渎了人家的罪恶感。   皇帝捧着小像感叹,恰时殿门前的小黄门掀了帘子,让出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,却正是崔元逸跟崔沣父子。   他一抬眼,就将崔元逸和小像上的崔怀景面貌对上了,没错了,这就是他们博陵崔氏子祖传的盛颜,包括小小一只的崔沣,眉眼间也跟小像有着五六分相似,且这还是没长开的阶段,等他真正长开了,怕要与小像上的人有个七八分像。   用他父皇的说法,就是基因太好了,好到叫人嫉妒。   崔元逸领着崔沣上前跪拜,“小民携子拜见皇上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皇帝就连连叫起了,身边的太监也有眼色,忙上前亲自扶了崔元逸起身,连带着小小一只的崔沣,都给安排了坐次。   皇帝对着小像左看右看,冲着崔沣招了招手,和蔼可亲道,“沣儿啊,给你私信的宁先生,可有说过朕……咳,就是可有表明,什么时候上京来啊?”   崔元逸那边是问不出什么的,早前召见时屡屡问起,他都一副茫然样,也不知道是装的,还是真的不知道“宁先生”的真实身份,皇帝干脆从小孩子身上下手,认为小孩子是不会看眼色和撒谎的。   崔沣看了看父亲的脸色,抬脚上前,却被皇帝一把拽到了旁边的榻上坐着,对上其笑眯眯的样子,本能的咽了一下口水,小声道,“宁先生没说要上京来啊!但是……”   皇帝眼睛刷的亮了,攥着小小的崔沣连声问,“但是什么?”   崔沣舔了下嘴唇道,“但是我祖父有说过,等年底述职的时候,上京来看我。”   皇帝有些失望,放手松了崔沣,指着旁边桌几上的茶糕道,“御膳房刚给朕送来的,你尝尝。”   崔沣谢了一声,然后才接上一句,“宁先生跟我祖父形影不离的,我祖父来京,他应当也会来的。”   皇帝顿了一下,简直大喜过望,一把举了崔沣过头顶,颠了两下才将人放在了地上,拍着他的肩膀道,“好小子,你安心在宫里住下,朕保证不会有人敢动你分毫的。”   崔元逸看的眼皮直跳,他真是作梦也想不到,当朝皇帝私底下竟然会是这种性格,包括已经见过的太子,和其他几位皇子,就真的……怎么说?能用拳头说话的,绝不浪费口水。   他都要担心儿子会挨打了,谁料这帝后二人非常的不按常理出牌,就宁先生给的那处宅子,虽然收拾好了,可他儿子崔沣一天也没去住过,进了宫就被太子抢去了东宫安置,他所有的担心,都在这一家子没什么天家威严的尊贵人面前,消了个干净。   若非他现在连个举人身都没有,信不信?回去他就得一身高官衣袍加冕,能提前跟他爹同朝为官。   这武氏皇族中人,也太不拘小节了,怪道不受世家勋贵待见,认为他们破坏了世家尊贵体系和威信。   崔元逸垂眸,他现在懂了他爹全力支持新政的原因了,这京畿里的人分三六九等,着实叫人难受,他竟然除了在宫里感受到体面和尊重,出了宫之后,竟然没一个正眼看他的,全都一副鼻孔朝天状,将他看做是小地方来的乡下土包子。   这种落差换个人来都得扭曲,怪不得他爹那样担心,竟不惜耗费百万巨资,从宁先生处换得靠皇宫最近一处的府邸,他虽到现在仍没弄清宁先生的真实身份,但从帝后二人的表现上来看,那位宁先生绝对于皇族有恩,有大恩。   皇帝还在揪着崔沣细问宁先生在江州的行事,以及跟崔闾之间的相处情况,崔沣只就自己知道的说了说,但也足够引得皇帝震惊心跳了。   这小家伙嘴里的宁先生,真是他那不着家的父皇?   怎么听着那么不真切呢?   还有那崔闾,怎么就得了他父皇的青眼?居然与其情投……呃不对,那什么称兄道弟,引为知己?   一个半百老爷子,有那么大的魅力?   若换成那小像的崔怀景他还肯信些,一个小老头?   他摇头,不敢信。 第132章   朝中沸反盈天的,在为荆南第一任州府人选撕逼,皇帝摆出一副想要插手,却无能为力之感,于酒醉昏聩间跟身边的太监吐槽,并且未有摒退守殿门的小黄门,似忘了从前的戒心般,表达着世勋官员在属于太上皇的根据地里,如此明目张胆的动手脚,且对他这个当皇帝的,还半点不规避,显然就是看他没有皇父撑腰了,可以任他们捏圆搓扁了。   这样的不满在表达完后,还得去皇后宫里哭一回,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思念着,曾经被皇父呵护的日子,然后大着舌头下旨江州海船队,勒令江州总督务必派人去寻找,他那我行我素,出了宫门就不晓得归家的太上皇。   陈太后身体本来就不好,近日对着帝后越发荒唐之举,更气的火冒三丈,撑着病体进了皇后宫内,外人只闻一顿怒斥打砸声,然后便是帝后连连焦急的传太医声。   再得两日,皇帝下旨,要提前为陈太后过千秋盛宴,一为讨她老人家开心,二也是怕她老人家的身体撑不到冬日正寿,提前热闹热闹,跟冲喜差不多意思,说不定就把病症给冲走了呢!   反正,继帝后二人的生辰宴后,居后宫一直简朴不爱交际的陈太后,也破天荒的同意了大办生辰宴的事,并且接了娘家一个姑娘进宫,然后宁后也不甘示弱,也去娘家接了一个姑娘进宫。   外界盛传的充盈后宫流言,正式在两个女人的举动下,摆上了台面。   而刚刚经历过帝后二人生辰宴,搬了库房奇珍异宝送进宫的众朝臣们,则集体陷入了沉默。   看来还得再派人去一趟江州的临江别苑,这次得多搜罗些珍宝回来,太子的生辰在夏初,其他四个皇子挨个过生辰,也间隔不过月余期,真真是每月都得掏补银钱出来讨好人。   以前皇室这一家子不爱搞这些花头,他们这些当臣子的还觉得有失皇族体统和颜面,现在皇帝一家子想开了,排着队的过生辰办宴饮,他们反而还不适应和纠结上了,看着手中的银两哗啦啦的往外流,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心痛还是该欣慰了。   但想着宫中现今的形式,有了陈、宁两家姑娘开局,离他们自己家姑娘的进宫之日还远么?   投资、必须投资,这个钱必须花。   太子领着几个弟弟从皇祖母的殿中出来,背着手龙行虎步,十六岁的少年,威武雄壮,其他几个皇子也跟他不遑多让,个个有着武家人的魁梧身形。   几人不说话,一气往校场走去,在各自的马背上驰骋了一番后,才吐出心中郁气,然后二皇子便斜睨着兄长,问他,“大哥,你真准备要开始选妃了?”   他们家兄弟几个,都一母同胞的出自中宫,底下三个小的不记事,不知道皇家兄弟这称呼,是强行被太上皇给纠正过的。   礼部专门有规训皇家礼仪的典仪官,从小皇子们开始进学起,他们就天天在耳边念着天家父子,君臣之分,刻意区分着太子和其他几个皇子的不同,叫太子不许叫哥哥,见太子要先行君臣礼,后续兄弟情,教的几个兄弟半分热络也无,更谈不上什么亲密无间了。   后来叫太上皇知道,来了封申斥旨意,把帝后及一众朝臣骂了个狗血淋头,斥责他们用心险恶,故意要分拆天家人伦亲情,什么太子皇子,在他眼里都是他孙子,他们首先是武氏儿郎,后尔才是职责上的皇子之身,若连声哥哥都称的违规违矩,莫不如他们回家去,让没有官身的爹娘老子冲他们叩头行礼?   到底是身份大,还是亲情重?还礼部典仪官,圣人就是让你们这么漠视血脉亲缘的?   旨意最后,太上皇直指朝臣用心险恶,刻意引导皇子间的身份落差,好于若干年后发动皇子争斗,他们好再次渔翁得利。   都特么是千年的老狐狸,那点子套路自有皇族大业起,就不断的在上演着争龙夺嫡纷争,但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赤裸裸的撕掉遮羞布,一把将丑恶的真相甩到众人脸上,那一段时间,即便太上皇根本不在京中,也足以令满朝臣工心惊胆颤,出个门都得派小厮先探头看看,生怕踩死只蚂蚁也要挨喷。   太上皇的威压,着着实实笼罩在他们头顶好几十年,哪怕他被逼退位、离京,也没人敢将他当做没了牙的老虎。   帝后一家子,这才从繁琐的宫规礼仪中挣脱出来,再次回归平常人家的母慈子孝,兄友弟恭。   太子与几个弟弟有一说一,这些年秉承着皇祖父教诲,非常有兄长担当,虽不擅文工,但他却有一项非常让人胆寒的本事,就是他的直觉,超敏的直觉,能让他一眼就辩出善恶忠奸,举凡在他这一眼都过不了关的人,再有文才盛名,他也不会去亲近交好,但若被他一眼瞅中了,那就是真亲信好友的待遇了。   皇祖父说他这直觉是超厉害的天赋,信自己,永远要比信旁人可靠,因此,太子这些年别看对外是个疏阔豪迈的性子,但真能算得上知交好友的,一个手掌数而已。   兄弟几个头碰头,听太子万般肯定道,“那个崔怀景,定是皇祖父的化名。”   二皇子一个趔趄,旁边被他带着差点歪倒的五皇子哇哇叫,“二哥你沉死了,快放开我,我就知道你一天天的嫉妒我长个,尽想着法的压我个头,手拿开。”   说是这么说,人却没动,到底撑住了身体,没真叫二皇子跌了。   太子伸手拍了他一下,老五今年才十岁,却已经长到了老二的肩膀处,确实是他们兄弟中,在这个年纪上个头最高的,以后成年,个头应当能直逼皇祖父,也是他一直以来最为骄傲自豪的事。   “别叫,听我说。”   然后,他开始有理有据的给几个兄弟掰扯。   一、皇祖父永葆青春的事,他们都知道,可旁人不知道的是,他们的皇祖父还有一张可换颜的敷面,那是他已逝的师傅传下来的宝物,当年就是凭着这副敷面,进京将一帮前朝大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,只后来再没用过,也渐渐被人遗忘了。   二、皇祖父对于江州和荆南的看重,既然他能化名宁先生入江州给崔总督当幕僚,为什么就不可以化名崔怀景,间接执掌荆南?   博陵崔氏已然出了一个叫人瞠目的崔闾,短短时日便将没落的家门给抬到了世人面前,要做成烈火浇油之局,光凭他单打独斗显然不行,他能联合的,除了清河崔氏,还能有谁?   族中子弟是培养不及的,现成的长子还没有入仕资格,那么他要上哪找帮手?   太子抄着手端着身体,一副证据确凿样,“我问过崔沣了,他说宁先生与崔总督相处共事极为默契,二人看着不似主幕间有从属分工,宁先生实际上有着单独理事权,这意味着什么?”   其他几个兄弟干瞪眼,就见太子握掌相击,“这意味着皇祖父认可了崔总督的智计手腕,愿意给其尊荣体面,敷面化容顶崔姓,助其成就博陵崔氏的世族名声。”   哪怕将来身份被戳穿,可传出去的盛名不会消弥,人们只会更加传颂着崔氏的荣宠。   然而老三却有不同见解,他一针见血道,“皇祖父不可能亲手捧出一个世家龙头出来,哪怕博陵崔氏是他的人,他也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个新贵出现的。”   太子一噎,挠了头思索道,“可我从崔沣身上,并看不到属于世家子的傲慢,你们不也见过人么?他跟京里那些的小公子一样?”   不一样,崔沣今年十四,少年青竹一样的身形,有着天然的书卷气,最重要的是,举手投足间,都温雅端方浑然天成,比之京里那些刻意作出的平易近人之徒,他是从内而外的散发着温煦亲和力,内外都刻着普通出身的平常心。   他除了在讲到其祖之事时,会有一刻的对家族府邸的炫耀,平常时候,他甚至都意识不到,他现在的身份,在京中行走会有着怎样的尊荣。   至少,清河崔氏第三辈的小公子,就受家中长辈嘱托,数次前往东宫约其见面,表示有结交之意。   前次甚至连卢氏、杨氏等高门,都派了家中年龄差不多的小公子,来约崔沣参加文会,于是,今日进宫,太子身边就没看到崔沣身影。   连崔元逸都被崔元圭,以联络感情为由,邀去了府中,可见崔怀景的横空出世,挑动了多少人的脑神经。  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,这样一个神仙人物,到底是怎么杀出来的,难不成博陵崔氏那边,真就一丁点消息都不知道?   还是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,就等着用这人来垄断荆南财富,与江州一道成为博陵崔氏的囊中物?   这博陵崔氏的味口好大呀!   现在,他们不得不怀疑,崔闾打着治病的幌子去荆南,是不是早先安排好的计策,就为了推崔怀景出来。   崔元逸携子进京,临行前听从父亲的嘱咐,在京中只管与人应酬,一切与江州有关的事务,全往老爷子身上推,他只管做个一问三不知的世家子就行。   他遵从父亲教导,有人邀约,便酌情应付一二,对江州府务自然以无官方身份推脱,但对临江别苑的经营事上,有人来求万金难求的珍宝时,他便一副可商可量的样子,勾着许多人捧着银子来走他这捷径,想抢先一波寻些世所罕见之物,好在下次的宫宴中大放异彩。   崔闾通过太上皇的渠道,给他带了封秘信,倒没细述崔怀景的身份由来,只告诉他,务必借势推动崔怀景上任荆南州府位。   于是,崔元逸在有心人刻意的打探下,借酒装迷糊的说出崔怀景天生克蛊虫毒瘴,一般人还真没有他有先天优势,当然,如果要权不要命的话,也可以争做这第一任荆南府台。   有人不相信,荆南蛊族既然同意建府,那肯定是因为保命之物没了的缘故,如果他们不肯听新任府台调命,大不了全捉了杀掉就是,反正其他地方有的是百姓愿意迁移过来。   崔元逸便怜悯的看着那人,大着舌头告诉他,蛊族即便是失了从前的保命之物,那深林中的毒瘴毒草,也能药翻他们一众人,想要彻底收伏那边,这第一任州府还非得蛊族自己人不可,等他们为了发展建设,主动将隔绝瘴毒的药物配方贡献出来,让进出人等不再害怕内中毒物,届时再换人做这州府之主,也未为不可。   他狂悖的笑他们鼠目寸光,便知道那个崔怀景是他家的,又有何方法能破局?   这一波,就是明谋,荆南州府位,你们不让也得让,除非你们不珍惜手底下的人命,那样的话,又不知要寒了多少人的心。   再有清河崔氏从旁附和,甚至崔元圭私底下特意去跟崔元逸确认了,说只要助崔怀景坐稳了位置,那荆南开发权,绝对有清河崔氏的一份,若再加上保川府同知位的许诺,崔元圭这一支将会跟着博陵崔氏一起吃香喝辣的。   这时候,他哪还记得自己是哪边的?崔氏,他们同是崔氏,纵是从前不亲近,可现在不是有机会亲近了么?自家人啊!   自家人不骗自家人!   如此一番运作,皇帝再上大朝会时,那争的面红耳赤的朝臣们,竟然齐齐上表,有理有据的推出了崔怀景,认为他在拥有蛊族血脉,又是崔氏子孙的身份下,为了亲族也当忠心皇上,为朝廷鞠躬尽瘁。   皇帝假做沉吟,嘀咕了一句,那崔怀景不还是你们世家一边的么?   如醍醐灌顶般,敲醒了还在纠结崔怀景合不合适人的脑门,对啊,崔怀景严格算来,也是世家子,且还是那位惊才绝绝的崔景珏公子的后人。   他们是一伙的啊!   当日朝会没过,皇帝就被朝臣催促着下了旨,不情不愿的将荆南府台位封给了崔怀景。   等回到皇后宫中,摒退众人后,他方将憋了一肚子的笑给畅快的发泄了出来,插着腰激动的拉着皇后,“绝了、真是绝了,每一步都叫父皇算准了,还有崔闾,一封手书让崔元逸配合演戏,真真是大快人心,皇后,你不知道,朕坐在大殿之上,看着那些人踩着圈套上当的时候,简直差点跳起来,绷不住的想要笑,你看看我,大腿都叫我掐青了,哈哈哈哈!痛快、太痛快了!”   下一步,就是用太子选妃的事,来转移众朝臣对荆南发展的关注了。   武涛拉着妻子,冲着荆南方向跪下,眼含热泪,低声道,“不孝子明明也已人过中年,却至今还需要靠老父从旁协助操心,日日担忧我叫那帮人吃了,夙夜辗转,真真是羞愧难当啊!”   说着以额触地,结结实实的叩了三个头。   但凡有的选,这破位子谁爱做谁做,只现在他也不敢放手给太子,就像太上皇会担忧他叫人给吃了般,他也怕年轻的太子,会叫那帮人给骗着生剐了,总之,在皇父的警戒未除之前,他这位子只能自己坐。   崔元逸得到了皇帝的恩旨,允他夺情破格,参加下一年的州府试,但能考中入了殿试,那他就指定能入翰林院,近距离的守着儿子为官。   此时,他还不知道,老父亲已经准备将族长之位,提前卸任给他了,高兴的领了恩典,觉得有了官身后,能更方便的帮到父亲,也免得他一个人为了家族,在狼群中单打独斗,叫他揪心。   崔闾在荆南外蒲镇,以崔怀景的身份,接到了皇帝圣旨,将筹谋已久的一府主官位,收入囊中。   陪同来宣旨的徐应觉和梁堰,俱都拱手上前祝贺。   两人都得到了背后之人的指示,要与崔怀景真诚交好,故此,双双表现的比当事人还高兴,把着崔闾的手臂,就要拉他去酒楼畅饮,特别是徐应觉,高兴的眼睛都亮了,凑到崔闾面前恨不得贴着他的脸细细描摩,他总觉得自己的画,画的缺了三分真人的灵气,那眉眼、那薄唇,甚至那挺拔的身姿,总觉得呈现到画上时,少了些气韵。   嗯,他得近距离的与崔怀景亲近亲近。   嘶~徐应觉摸了摸脖子,眼睛往四周扫,总感觉有丝丝凉意,或者说杀气在冲着自己来,可周围全是自己人,他身边还有自己的府兵,谁还敢于众目睽睽之下,斩杀朝廷命官?   错觉,嗯,肯定是错觉!   梁堰笑容里保留着三分客套,他是做不来徐应觉的自来熟的,但于举止中,也透着交好之意,自如的与崔闾说笑,就着建府事宜给予一个过来人的经验。   太上皇蹲在离镇最近的一棵树顶上,眯眼看着徐应觉那粘着崔闾的身体,拧着手边的树枝,掰了个稀巴烂,鼻腔里冷哼声不断,大有欲剁了其爪的气势。   崔闾坐靠在酒楼二层靠窗边,眼神不经意的往远处树上扫,手捻酒杯,与人推杯换盏,笑的一脸春风得意,直把侍候旁边的仆从看呆了去。   世家公子榜,要改世家风云榜了。   妈耶,这么年轻就任了一府主官,身份权势一步到位,多少姑娘要睡不着了哇!   梁堰心中一动,张口便道,“不知崔大人可有婚配?”   徐应觉也不甘示弱,紧跟而上,“崔兄啊,徐某家中有一小妹,如今年华正好,不知其是否有幸,能……”   崔闾还没张口,鄂四回便敲了门大步走近,板着脸道,“老爷,夫人问接个旨怎么接这样久?还回不回家吃饭了?”   梁、徐:……   崔闾:……   不是,他哪来的夫人? 第133章   崔闾发现了,太上皇自从遇着他之后,除了合计谋略时,还有几分从前传言里的狡诡机辩,平日里的大多时候,他整个人开始闲适懒散了起来。   就人还是那个人,与其说话,思想对碰,做计策交流时,他仍然能紧跟思路,一语中的,但轮到具体实施阶段,他就隐身了。   说是怕身份暴露,不好现身于人前,可在全是自己人的地盘上,也不见他动起来,就天天杵着个长刀,跟秋吉似的,当起了他的护卫。   贴身护卫!   他拧眉插腰,围着某人转悠,旁边鄂四回垂着脑袋,一副受人威胁后的憋屈样,他的身后站着面无表情,实则内心异常活跃的秋吉,几人眼珠子都在随着面前谪仙似的人转,哪怕他现在浑身气势凛然,敛着眉的神情严肃,也丝毫无损他呈现于外的赏心悦目状。   “夫人?”   太上皇摸了脑袋,眼睛往旁边瞟,打死不吱声。   崔闾继续,“后日徐大人跟梁大人,设宴请我夫妇二人赏花吃酒,你倒是给本府说说,我夫人呢?”   圣地中心的规划,那野蛮风格的族居建筑群,以及天然雕饰的林间小道,动物粪便也就算了,如野人般墙角屋后随地大小解的,能不能有个制度出来限制一下,出台个族令管一管?   哦,他现在是蛊族族长了,上任之日便修改了不少陈腐旧规,然后,特意申明了不许在居住地随意解决生理需求等族令,现在要的,是得有个人能杀鸡儆猴,震慑一番。   有那么多事等他处理,他连夜画的族地改建图,百姓居住地、今后的商圈集贸地,准备修的道路宽度,需要提前砍伐搬走的树枝枯木,以及最重要的药物研究中心,人家鹜术支持他,那么眼巴巴的等着基地动工动土,调动了族民百分百的配合,收拾家当整理屋子,准备随时为规划图上的道路,或未来的商圈让步,哪怕泪水链链,不忍舍弃,却仍在他们的大力动员下,点头同意了搬离原址的意思。   多大的工程量啊!   现在除了圣地中心那棵树周没有动,其他地方都在为规划做努力,他从江州调来的船队,眼看就要靠了过来,之前是没料会这么快得到荆南,于是,现在只能写了信回去,让他们继续派船来送东西。   送会烧砖的匠人来,会砌房盖屋的,之前参加过修整官道的,有过筹建商业街的,胥吏官员他这里都还没有,都得往江州那边借用。   建府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,皇帝一副被迫赏官样,自然支援建设的银钱是没有的,在这个近乎原始之地,想要将之改造成,至少有那么一点州府气派样的成果,耗费的精力和银钱,可谓天价。   崔闾可以拍着胸脯说,这普天之下,没有任何人,能在毫无贴补的情况下,可以将一地州府衙署给建成。   他既然接了,就要做好,荆南会像江州一样,建的繁荣,能令百姓富足,招四方财源。   太上皇干什么了?   他把规划图往鹜术手中一塞,朝着眼巴巴望着他的族民一摆手,听话,带你们过好日子。   然后,现在蛊族内里就传言着一句话,圣王要陪财神爷,没错,他们的新任族长,是个大大的财神爷,只有圣王把人哄高兴了,这里的改建工程才会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投入。   好家伙,崔闾直呼好家伙,这偷懒是真偷出一定境界了。   不费脑的事,爱干,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生活,过起来就懒得动弹了,好像就等着验收成果,这中间是一点累不想受。   太上皇这是飘了啊!   崔闾磨牙,最气哼哼的一点就在于,凭什么他累死累活的又出计,又出力,而某人现在只与他合个计,力是半点不带出的,问就是怕掉马,再问就摆出一副藏头露尾也很委屈的样来。   我堂堂大宁开国帝,为了大业隐姓埋名,不得现世,名望尊严全部抛弃,成了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路人甲,多委屈多难受呀!   牺牲已经很大了哇!   美美隐身倒还委屈了他。   崔闾终于从他这悠闲姿态里,捡出了他逻辑链里的违和感。   他冷笑一声,手指差点戳到某人的鼻子上,“你有时间盯我,你怎么没时间去处理那些烦杂的族务?就非要等到我回去,然后再陪我一起熬夜处理?你就不能自己先处理了?”   懒成什么样了,哼!   太上皇被指责的也不恼,人家还解释的有理有据,“我这不是担心你么?你这样出去很危险知不知道?”   崔闾眯眼,就听太上皇不怕死道,“你想想你高祖,他是怎么落进这荆南百年不得出的?”   不就是美貌惹的祸么!   秋吉默默的移了脚尖,身体渐渐往一棵树后隐藏,鄂四回还傻呆呆的站在原处,听的头连连直点。   是极是极,他肯替太上皇传话,也是存了这样的担忧,就怕他家老爷也叫人抢了。   抢回家做赘婿。   崔闾都被他这歪理气笑了,一扭脸,居然在自己的护卫脸上看到了赞同票,当时就更气的乐出了声,呵呵笑着,“好、很好,真是极为有理,看来本府还得谢谢你咯!”   说完脸一变,指着鄂四回道,“你是我的护卫还是他的护卫?怎么来敲门的不是秋吉,会是你?秋吉可是他的人。”   鄂四回脑子嗡一声,终于察觉出了不对来,眼睛往秋吉脸上一看,果然,就见秋吉一脸惨不忍睹状,接着,他听到了来自崔闾的幽幽森冷声,“秋吉,领他出去仗三十,顺便告诉他错哪了!”   秋吉此时才出声,拱手低头道,“是。”   个大傻子,咱们当护卫的,第一要义,便是除了主家的令,任何以打着为主家好的吩咐,一概不以理会。   鄂四回焉头搭脑的跟着秋吉去领罚了。   太上皇跟着也想脚底抹油,奈何现在崔闾身体倍棒,手脚轻盈,一个箭步就能挡着他,板着严肃表情的俊脸,顶到他眼跟前,眯眼危险道,“准备去哪?”   问题没解决就想溜?   你难道不知道,撒一个谎就要用十个谎来圆么?   现在你倒是给本府找个夫人来?   太上皇见实在敷衍不过去,只好道,“那你就说……就说夫人病了,绕过这一回嘛!”   崔闾剑眉竖起,提了声音再道,“那下回呢?总不至于本府的夫人一直病着?”   太上皇噎了一下,就见崔闾眼神不怀好意道,“你不是委屈自己个一直得隐姓埋名么?正正好,你就易个女装充做本府的夫人,与我一道出席宴饮吧!”   “不行,朕……咳,宁某堂堂男儿,怎能做女子装扮?再说,就我这身高体型,扮起来指定穿帮啊!”太上皇差点跳起来。   崔闾呵呵一笑,“江州水纹图上,有一千海里的小国,里面的人都人高马大的,连女子也有不输男子的体格,宁正壅,我替你想好了,州府夫人你是做不成了,你就做州府台家里的小妾吧!”   太上皇脑子还没转过来,瞪着崔闾,就听他抖手卷袖子,一副好戏开锣的表情,“等过些日子,海船重启,我便让人搜罗些迦叶国的男男女女来,届时我就以本家亲族的名义,给崔怀景送一个异族妾过来……”   崔闾特意咬重了崔怀景三个字。   太上皇这下子终于回过味来了,震惊的反手指着自己,声音都变调了,“我?以迦叶国女子的身份,入住崔怀景的后院?”   当小妾?   崔闾抄着手表示太上皇聪慧,居然一下子就理解了他的用意。   太上皇这下子是彻底不淡定了,他不知道迦叶国的女子长什么样,但通过描述,那应该就是美洲人那样的大体格子,别说,真要那么扮一下,再解释一番,崔怀景这猎奇的爱好,和收容到后院的小妾之举,便是旁人不理解,也会选择尊重祝福。   这是真剑走偏锋,意料不到的一着诈棋。   能借由江州这个跳板,将他带到众人眼前,还不会引起怀疑的举动,只要他在脸型和头发上略作修改就行。   他沉默了。   崔闾挑眉,太上皇最近的懒散,概因了他感觉做事束手束脚,有所担忧之举,因为满朝的关注度都引到了荆南,比不得江州有保川府当屏障,让他万分小心,怕露了行藏给他招来麻烦,是以能尽量的躲着便躲着,许多事都推给了旁人去做。   他也想亲力亲为,可现在蛊族百姓已经不禁止在荆南周边小镇出入了,万一有谁说漏了嘴……都是一场震动。   崔闾拍了拍他肩膀,笑的一脸老神在在,“本来我还在犹豫,怎么能引出崔怀景后宅格局之事,没料宁兄急人之所急,呵呵,自己就替自己解释身份上的挟制了,恭喜你哈!”   太上皇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意,一时无语住了,斜睨向他,声音低沉,吐气幽幽,“所以,朕这就从正室,被贬为偏房了?”   崔闾哈哈大笑,落井下石道,“是妾,还偏房,美得你!”   一个异族女子,也只能做姬妾入府供人行乐,崔怀景一个官身,收偏房也是有要求的。   哈哈哈哈哈!   太上皇彻底无语住了,小声抗议,“人人平等~”   崔闾边笑边点头,“等我们把那些人收拾了,也就有了宣扬人人平等的土壤了,现在呀,你还是委屈一下自己,给本府当妾吧!”   噗~!   脸色变成酱紫色的太上皇,太好笑了!   当然,这些安排现在都还只能规划规划,在江州的船,和支援物资没来之前,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   崔闾直接踢了“不思进取”的太上皇,和幺鸡领着兵马,深入山林去寻找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小族群,若能劝他们从深山里出来,搬到他们准备规划的新府内生活,那于之后的统一管理是有大大的好处的。   太上皇在崔闾这边吃了憋,偏又不能说这计策不好,只能臭着一张脸,拖着幺鸡带了兵马进山了。   小族群也有小族群的防卫丁勇,就幺鸡那一言不和提刀就上的性子,别回头人家不理他,他能把人家连锅端了,那带回来的可不是百姓,而是夹带了灭族之仇的仇人了,有太上皇压阵,就凭他的脑子,收伏个把不听劝的小族群,想来是十分大才小用的。   崔闾就将这一摊子事全推给了他,两人明确分工,他理文事,太上皇继续掌他拿手的武事,各擅其位,非常好。   太上皇一忙起来,崔闾心气就平衡了,再也不用眼气他的清闲了,就主打一个我忙,你也不能闲的心理。   等他赴过徐、梁二人的家宴,将家中夫人身体不好的信息透露出去后,就开始了薅世家羊毛之举。   荆南穷啊,除了药材就是药材,你们压着皇帝赏了我一个官,可不能不管我这个新府怎么建,动一下手脚可不得拿银子来堆?还有那驱瘴药丸,里面可是有一味最最珍贵的雪枞茸,特别娇贵难培育,野生的不够用,想要以后如常的往来于荆南等地,就得建药田自己种植。   来吧~投个资?   荆南商圈的规划图,他做了两份,一份给了梁堰一份给了徐应觉,俩人都不失所望的,将之送进了京。   崔怀景承诺,谁投的银子多,商圈里的旺铺位置就赠给谁,并且保证驱瘴丸免费供应。   皇帝拿着规划图,在朝上假作好奇的问朝臣,荆南巫医能不能给制些……大家都懂的烈性小药丸?   然后,大手一挥,从自己内库里拨了少少一千两银子,作为参与药物研究的研究经费。   直接把满殿朝臣给整无语了。   武将出身就是粗鄙不通经营,荆南起家起业阶段,内里商机随便参与一份,以后的收益都将大大的,打着蛊族巫医的小药丸,向来供不应求,此时他们若能分得一股,以后还怕没有源源不断的钱来?   基础建设才不是他们愿意掏钱的项目,真正叫他们心动的,就是荆南深山中的药材,加之蛊族巫医的盛名,听说蛊族人均寿命有七十,若得大加研发支持,给他们弄些延年益寿的药出来,那这份投资就是值得的。   崔闾用一份招商计划书,引得各世家内部连开了数次小会,最后派了一个代表,带着他们的意向书,来谈开发合作,初期银钱数就开出了十万两。   但崔闾是什么人?   这点钱在他这里连塞牙缝都不够,恰时江州商船也到了,知事董成功亲自代表江州来了荆南,按照崔闾私信给他的安排,一气往外蒲镇上抬了十车钱箱子,总计百万巨资上来。   那世勋代表来的时候,也带了十车钱箱子,自以为财大气粗的摆在了外蒲镇上的街道上,董成功也有样学样,但他这钱箱子里装的可不是银锭子,全满满的是金光闪闪的金锭子。   人家按照崔闾给的剧本走,昂着脑袋一副斜睨之姿,声调拔的跟宫里的太监有的一拼,尖声尖气,偏还能传的老远,“我家府尊说了,荆南崔氏与我江州博陵崔氏一脉相承,同气连枝,这点小小见面礼,全当祝贺怀景公子升官之喜了,回头建府所需,他那边还会鼎力相助的,我家府尊有言,咱自家人建自己的府邸,很用不着旁人出钱,省得回头还人情都还不完,还闹个渎职营私结党之罪。”   把那世勋代表听的面色发青,连梁堰面上也不好看,觉得这次京中世勋大佬们,过于谨慎小气了,一家拿个五六万两,也不止这区区十万两银车,现在好了,叫人把脸打的噗噗响。   徐应觉却两眼放光的围着钱箱子转,看着里面的金灿灿,恨不能拉回自己的衙署里去,心中却更坚定了要抱崔怀景大腿的想法。   回去就日夜不休的给崔怀景画画,数册等身人像便栩栩如生的出来了。   只要将崔怀景的名声打出去,就荆南这物资丰饶的宝地,不怕吸引不来全大宁的商贾,届时,那建府建城的投资,还怕没有?   江州,总不能所有好事都叫江州全占了吧?真若叫江州在荆南投资成功,得了商圈大头,以后各家还怎么往里伸手?江州那崔闾做生意,可不讲武德,看他经营江州那欺行霸市样,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世勋家族的生意能入住江州就知道,真要叫他把荆南变成第二个江州,他们还怎么能在荆南身上吃到肉?怕不是连汤都喝不到了。   所以,绝不能叫江州在荆南的投资上一家独大。   消息传回京畿,那些还观望的世勋彻底坐不住了,赶紧追加投资,直接给崔闾又送了两百万两来,并承诺后续还待追加的话。   崔闾笑吟吟的以崔怀景的面貌,跟梁堰表示,他虽然与江州那边连着亲,但已经过了百年之久,有渊源也不值当他让出这样大的利,并且,他也知道鸡蛋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,崔闾就是与他再有深交,他也不能任人唯亲,定会让这盘子上站着与江州势均力敌的派系。   江州既做成了“独营企业”,那荆南这里就往“合资企业”上打造好了,足以能稳住朝中众人的心,也能解了江州过剩的关注度,和觊觎之色。   水满则溢,月盈则亏的道理,他得权衡住。   要想富,先修路,银钱到位,开干!   徐应觉作为第一个与崔怀景交好的官场中人,算是第一个吃到了好处,荆南人手不足,他那边有的是人手,百姓被他成车的往这边拉,并且表示来回做工期间,都有车接车送,所需只要他们每日工钱的一文为车费。   而崔闾给来做工的百姓,开出的日结工钱为,一日百文,包两餐戳筷不倒的饱食,这下子,周边各镇上的百姓坐不住了,纷纷涌向荆南外蒲镇用工报名点。   荆南建府,如火如荼的展开了。   董知事,则见到了面色红润的崔府尊,一脸关切的问他,“府尊身体眼看大好,可定好了回程的日子,好让卑下组织人手来接?”   崔闾沉吟道,“眼下荆南开府正在筹建期,许多合作尚未理清,正好我也趁养病期间与怀景套了些交情,想看看能不能在药田一事上有所合作,嗯,暂且我还不能回,你告诉衙里那边,让他们各司其职,不得懈怠,等本府回转,可是要一个个细细查检的。”   董成功拱手,带着府尊大人的叮嘱,掉转船头回去了。   在有关于江州发展布局一事上,他深信崔府尊有自己的衡量,并且永远正确,因此,对他是半点不带怀疑的,让怎么做怎么做,指东绝不往西。   荆南第一座砖窑,就砌在了外蒲镇上,喜得徐应觉睡觉都嘴角带笑。   崔怀景可是给了他一个内部价格,以比别处砖价低一半的价格卖给他,如此,他治下的百姓们,在荆南做完工后,就能有银钱给自家改善居住条件了。   哈哈,崔怀景这条大粗腿果然抱对了,今年年底的考核述职报告上,他的政绩绝对好看。   梁堰也坐不住了,亲自带了一车礼物来面见崔怀景,替自己治下百姓大吐一遭苦水,也想来分润荆南大兴土木工程上的一杯羹。   崔怀景眯眼沉吟,这才慢悠悠道,“不是本府不肯提携梁大人,咱们大小也喝了两顿酒,承蒙梁大人热情款待,本来在用工一事上,是当与你跟徐大人一并相看的,可是……”   染堰紧张的盯着他,就听崔怀景道,“我荆南百姓用盐,一直用的是土制坑井盐,质量就不提了,本府也是怜惜他们,想为他们谋一个生活便宜之门,只不知梁大人肯不肯高抬贵手,与管控汾溪河的将军打声招呼,放了江州运往我荆南的海盐船?”   西北长廊线那边的黄都统肯定是不容易讲通的,他闸着那条官道,本就有保障着各地官盐价格的意思,而他想用海盐打击现今官盐价格,与他背后的大佬利益相冲,自然就是道不同了。   但梁堰这边有一点与他不同,他过水路运来的海盐,只供着荆南一地百姓食用,其实用不了多少,万把人的海盐,每季来一次,也只多几百斤。   崔怀景一副非常理解他的样子,向他承诺,他只是想替治下百姓,从江州拿些便宜质量又好的盐吃,属于自家食用,不对外公开售卖做揽钱之举的,他们荆南不靠贩盐过日子,他们有自己的本土产业,等他们药业全面发展起来了,就足能够养活治下百姓了。   梁堰叫他说的也沉思了起来,表示要回去想一想。   崔闾送了人出门,然后手书一封信叫人给徐应觉送了过去。   当日晚间,徐应觉便拎了壶好酒,去了梁府。 第134章   三月的江州,有着传统的开航日,歇了一冬的晒盐场,会再次进入爆烈的制盐工序中,往年这个时候,第一批海船,会将去年秋冬零散囤积的海盐,拉些出去象征性的往航线上走一圈,各个近邻岛屿上的人,便都知道,冰封解冻的开海季要来了。   但今年是个特殊年,去年秋冬的那一场变动,连着地下城的现世,令江州灶户根本没时间上晒盐场的工,而各家库里所存的海盐量,被朝廷拉走一批,支援了一批给和州,就留存在手上的,根本装不了半船,是以,这个开航日的仪式,就不知道怎么操作了。   董成功此次跟随船队到荆南来,也是有问崔闾拿主意的,总不能放条空船入海吧?   崔闾敲了敲桌几,让他回去江州衙署等着,并且将码头仓库给空出来。   接着,他便在荆南遥控京畿的崔元圭,放话给他,可以送他三条船的航路,若有什么生意门路,尽可放手去干,他这里不收他的赁船钱。   崔元圭刚刚促成了崔怀景的荆南州府之位,便得到了崔闾开海行船给方便之门的信号,当即就在自家的书房内笑开了花,与其弟崔仲承道,“这个崔闾子倒是个极讲信用之人,且非常有眼色,呵呵呵……你看,为兄不过是在朝上帮腔了几句,他便给了我们家这样大的好处,可见,那崔怀景定是与他交情极好,可不是他们表现出的互相防备,面和心不和之态。”   崔仲承较之年底去江州时,更显得满面春风了起来,无他,因为崔元圭亲口承诺了,等保川府的同知位空出来,推举出去接任之人,便是他的嫡长子。   他是个没仕途缘的,这辈子注定是要帮衬着本家,替他大哥打理族中事务的,可他的长子却还有机会入官场纵横一番,可怜他这给人当老子的,忙前忙后,为的可不就是他自己子孙们的前途么?   有了崔元圭的应允,虽然不能留京,可也要看外放的州府是哪里嘛!就保川府那地方,多少世家子弟打破了头的,都找不着门路进,他的嫡长子若能借由此机会,去保川府历练历练,来日回京,前途必定大好。   崔仲承躬身给他大哥行礼,面上含笑,“大哥智珠在握,万事都逃不过大哥的眼睛,只咱们自家人得了这样大的好处,可要怎么对外说呢?”   以卢氏为代表的眼睛们,可都盯着他们家呢!   两边崔姓打的火热,虽是他们授意的亲近之举,可万一清河崔氏这边,真叫金钱迷了眼,倒戈进了帝党一边,那与他们之前的计划,可就大相径庭了,说出去都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存在,跟偷鸡不成蚀把米般,会被记录在世家谱上,供人当笑料学习警示的。   崔元圭眯眼抚着下颔,老神在在道,“当然不能三条船全给咱们自家人用,这样,你留一条船,明儿再去与各家掌事的通个气,让他们自己拼剩下来的两条船,如此,便也不算咱们家吃独食,有钱大家一起赚嘛!”   放他出去钓鱼,在已知江州是帝党掌中物的情况下,他领着一门几百口人打前阵,这第一口好处,总该叫他家占占,总不能他承担着敲了帝党墙角后的清算危险,还要无私的贡献出财帛所有吧?   是以,他清河崔氏独占一条船的利,属应当应份的,谁也别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分配不公,想要公,就自己出头去与江州打交道,看那崔闾子理不理你!   世家门第,表面看着一团和气,实际是为利益分配,打的头破血流的日子从没断过,只不过都风花雪月的遮掩了过去而已。   他们怕他假戏真做,与江州真和气成了一家,他还怕他们过河拆桥,遇事败不搭手相救呢!   总归,各有各的防备。   紧接着,就是在临江别苑除京畿圈层外,消费最高的别地州府世勋们,都得到了可以夹带货物上船的航道牌,作为他们的贵宾礼遇。   崔闾如今就住在圣地中心的那棵树心里,其他吊脚楼房屋全部进入修整状态,只圣地周围还没动工,得等到大体规划完了后,再来彻底整改这里,于是,他的办公房也就近摆在了树旁边。   荆南蛊民是个野地里都能睡的主,对于这样大规模的动工,除了一开始的抵触外,等鹜术将新建好的居住地设计图展示给他们看后,就不再有人来抗议哭诉了,好在天气一天天回暖,他们上树或打了厚厚的蒲叶裹一裹,一日日的也就过去了,对于新家新房的期待倒是更加期待了起来。   崔闾身边少了太上皇的聒噪,倒还显得空寂了许多,他伏案将写好的条呈递给鄂四回,让他一会往漓水河边驻停的小船上送,为了及时处理江州事务,现在河边上每日都有从江州往这里来的小箭舟,主打两边通信迅捷的意思,梁堰想吃荆南这口工事之利,在汾溪河上游便只能放行两边的通信小舟,如此,那小舟之上偶尔夹带的一两沙包海盐,便就这么顺水的过来了。   合西州那边来做工的百姓,近日能领的工钱里,便开始出现了额外的奖赏,都是做工又快又好的,埋头苦干不偷懒的,报到工头处,于每日一结的工钱后,还能领到一小包约三两的雪白海盐。   这可把他们高兴坏了,简直比拿到高额的工钱还要高兴,因为有荆北卡着西北长廊线,他们合西州的百姓是吃不到私盐的,官盐贵还难吃,前次好不容易听说和州有门路销细白的海盐了,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的,居然没了下文,有关系的从和州百姓手里弄一些海盐来,那价钱居然不比本州的官盐低,听说和州的海盐是个不要钱的买卖,结果卖到别州百姓手里,竟然一点不便宜,气的不少人牙痒痒。   崔闾让下面人将海盐包成小包,今日挑一批人奖励出去,明儿挑另一批人再奖励出去,每次给的都不多,一家子人小十天的量,等梁堰看出这中间的门道时,连他自己治下的百姓,都暗地里拍手称这福利大拢人心,与合西州的百姓开启了史无前例的友好往来,两州百姓从没感觉一家子人般,劲全往工程工事上使,那吵闹的,想借机寻事的,全被他们联手摁了下去,主打一个团结友爱。   他这才五味杂陈的回过味来。   崔闾说不走私盐,没说不把盐当奖励白给人,人家确实没指着这门生意发财,可人家却借着这玩意拢得了民心,现在谁要敢跳出来说这给的奖励不合规,嚯,那怕不是走夜路要被套麻袋的程度。   买不给买,现在人家白送你还阻止人拿,怎地?当官的都如此不讲理啊?   事到如今,他还得帮着崔闾,瞒着西北都统那边,好不叫黄飞鹏太早发现,能少挨一日批就少挨一日批吧!   他算是上了贼船了。   当然,崔闾也不会真的把他坑的没了官,或降职去别的地方,用熟不用生,既然已经跟这个梁堰打好了交道,也捏了这么个小尾巴在手,该给的甜头,除了带富其治下百姓生活外,给予他本人的自然也有。   他让董成功,也给徐应觉和梁堰二人,各送了一张航道牌,其上标注了带货量,允许他们的私货跟着海船去赚一桶金,名目也是现成的,就用的是合西州与荆北两地百姓倾力支援荆南建设,是两地州府大力襄助之情,理应得到的回馈礼。   如此这般操作近半月,江州那边准备下水的八条海船,竟然全塞了个满满当当,码头仓库那边人流攒动,没日没夜的收揽全国各地奔涌过来的货物,各地特产琳琅满目,关键是他们江州一马一卒也没出的,就尽收了千万货品。   哦,还有那脸都快要笑烂掉的各地世族管事。   海贸这块大饼,终究还是叫他们吃到了,几乎人人满意,人人开心。   崔闾坐镇荆南这边,看到报回来的呈条也开心,上了船的货物,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现在只是叫他们小出一笔,赚个利钱看看发展前景,等他们彻底将心思放在海贸上后,就也到了他撒网收鱼的时候了。   就像他故意只给了京畿那边三条船一样,清河崔氏独占一条,那他这一趟海航之利,少说能有百万,那其他家呢?几十家拼另外的两条船,这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局势不就出来了?还能有铁板一块来对付他的时候么?  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,就算已经有人看出了这个隐患,可面对巨额利润,谁能忍住不参与?会有侥幸之人想要捞一次,下回再提警醒之意,可惜,人的胃口就是这么一步步给喂大的,有一就有二,在千万金的利润面前,那些所谓的隐忧顾虑,会全被忘于脑后的。   没钱没人,做事千难万难,他有钱有渠道又有人,想要瓦解一个外表看似铁板一块的群体,简直不要太容易。   崔闾有一种预感,他现在做事,很有手到擒来的预判感,事安排下去了,就有能成功的自信。   正慢条斯理的整理着思绪呢,那边就有人快步走过来,然后就是一群小孩拍着手嘻嘻哈哈的跟在后头,等崔闾定睛一瞧,被围在正中间的东西,竟然是一只纯白色的小鹿。   来送信的是酉十七,秋吉给了他,太上皇又不知从哪招了另一个暗卫来,这人就是酉十七,说是早年太上皇本家那边给的老部下。   酉十七黢黑的脸上,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,上前给崔闾行了一礼后,又奉上了一封信,崔闾都能从他哀怨的表情里,读出一股子忧伤来。   好好一个神秘组织,竟然叫太上皇给用成了信使。   崔闾抚额,也是被太上皇这操作弄的无语之极,从领着幺鸡出去,几乎一天往回稍一封信,那沿途有什么,长了棵多稀奇的树,抓了只多肥的兔子,吃了一嘴酸死人的果子,以及踩了一裤腿的不知名粪便,那股扼腕于没将徐应觉带上,来一场写生之旅,简直穿透纸背。   反正从圣地中心出去的沿途风景,崔闾人没到,脑海中的景物已经想像到了,太上皇太能写了,看到树屋,会写上面曾经发生过的倦鸟归巢,然后映射一番是否有因爱奔逃的男女在此生息,看到清泉,又会展望一口增长十年之寿的奢望,然后过一天会再来信告诉他,说他替他喝过了,就是普通的山泉水,有点甜,不长寿数。   崔闾是真不知道太上皇这脑子里的思维,竟然能发散的如此丰富,好像不是去找散落在各地的小族群的,像是去郊游散心?反正,过的挺潇洒自在。   “咳,今日又有何收获?”   酉十七拱手,沉声道,“主子猎了一只白鹿,特遣了属下给大人送来。”   这等祥瑞,一般都是要往京中送的,结果他家主子倒好,大手一挥,就给崔大人送来了。   崔闾起身感兴趣的绕着小鹿转了转,发现竟然还是只小崽子,只到他腿膝盖高,见他近前,竟凑了头过来往他身上嗅,一副亲近之意。   酉十七瞠目,这小鹿羔子一路上都不许人近身,除了抓它的太上皇因为蛮力能近身,现在居然让崔大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摸了头。   果然,人长的好看,连畜生都乐意亲近。   崔闾来回看了几眼小鹿羔子,转头问酉十七,“你主子倒是给了那些肯出深林的小族群什么条件?怎么去了这十来日,我在这边竟没接出几搓人来?”   不会全叫那家伙一个劝不动,全给杀了吧?   听说他们一行人,可经历了几轮毒箭和狩猎圈套,伤了的士兵已经被送回来医治了,按着太上皇的性子,那些顽固不化的,肯定是要动手惩治一番的。   酉十七低头道,“主子将那些不愿降服的,全都绑了吊在那些人的族地里,风吹日晒了几日后,目前老实了不少,也肯坐下来好好说话了,主子特意交待了属下,说他没动刀,让崔大人放心,您要的人力指定给多多的带回来。”   崔闾点头,太上皇走之前,他可打了预防针,就荆南本地的百姓来说,人数还是太少了,能尽量带出来的,就全部往外带,那些实在不肯出来的,除了年老劝不动的,身强体壮的绑也得绑出来。   蛊族近亲繁衍太严重了,外面的男子顾虑蛊族规定,和秘密巫术,不太敢与之结亲,那就只能往同在这片深林里,生活的其他族群里找人婚配,打散了他们混居在一起,不用几十年,应当就成一家亲了。   等年轻人适应了外面的生活,那些不肯出来的老者,也就会为了一家团圆往外迁移了,总归,深山里的生活是不可能有外面便宜的。   酉十七见自己东西带到了,就眼巴巴的看着崔闾,崔闾无奈摇头,只能回到桌前伏案回信,且这信还不能写短了,写短了等下次太上皇来的信里,指定要怨气丛生,怪自己与他无话可说,或者是不是有了徐、梁二人为知交,将他这个老知交忘脑勺后了的酸言酸语。   崔闾只能事无巨细的,将近日自己安排下去的事情一一道来,末了,还得问上一句,“君上何时归,臣甚念怀”为结束语。   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,这信中的角色扮演,就从兄弟,转移到了君臣上,也没有上下尊卑之念,透不出什么阶级之分,就好好的,太上皇跟突然抽风似的,用打趣的说词,调侃他贬妻为妾的事,崔闾又不是个嘴上饶人的,就用君臣来回怼。   反正,谁也占不着谁的便宜!   等墨迹风干,崔闾又让乌灵将准备好的干净衣裳,和一些吃食给酉十七带上,如此,这一日的太上皇也就打发了。   太上皇:…… 第135章   崔闾没有料到毕衡会找到荆南来。   算算时间,韩元恺应该带着圣旨进了和州。   毕竟曾是帝党的中流砥柱,已经因着一通骚操作丢了脸,此次若再大张旗鼓的罢了他的官,哪怕有别的官职可抵,也难免要成为对家暗戳戳,离间其他寒门官员的说辞,给这个老臣的最后体面,也是不想太寒和州衙署一众人的心   毕衡除了大局观不行,在任上为官,对于衙署官员和治下百姓,那是有着清廉好官的名声,其人在和州的民望是不差的,尤其这次给和州百姓发放免费的海盐之举,更得了一波民心威信。   他早早便将与江州合作开凿河渠的事,给宣扬了出去,并且信誓旦旦的对外扬言,其与江州总督崔闾之间的友谊,坚不可摧,有着二三十年的深厚情分。   徐应觉作为他的友邻州府,且两人还属同派盟友,比之梁堰又自觉亲近了不少,因此,当荆南内里出现变化后,他第一时间就给毕衡去了信,想借着他与崔闾的关系,讨一波巧,哪料毕衡久无回应,而他却巧合的与“崔怀景”建了交,如此,他倒却忘了还有毕衡这一层关系,等毕衡突然上门拜访,他还惊诧的不明所以。   彼时他正在家中宴客崔怀景,这次只他单独请的人,且拜托了病体刚有起色的夫人,亲自定的菜单,监管着小厨房弄的席面,目地就是为了显出他对崔怀景的重视。   徐夫人在宴席开始前,由小丫鬟扶着出来与崔怀景见了一礼,很温柔婉约的一个小妇人,看得出来身体确实赢弱,走才没两步路,就脸色煞白,香汗淋漓的,在徐应觉的搀扶下,向崔闾表达了他赠药的感激之情。   崔闾当然是谦词连连,并附上了一张单方,那是他来赴宴时,特地去找了鹜术要的,徐应觉替妻求药,自然是说了具体病症的,崔闾将之说与鹜术听,后者只略一思索,便给他拟了养身的方子,比之财帛什么的,这显然是一份诚意十足的礼物,因此,徐应觉夫妻更觉“崔怀景”其人可交,待之比宴前准备的更加热情。   两人边吃边喝酒,也没有旁人陪,就在徐家偏院的花房内,搭有一个全景玻璃亭,四周鲜花着锦,看着非常灿烂美丽,隐隐花香随风送来,伴着其间行走的婢女,和闪烁着一角裙摆的舞姬美人,营造的一种朦胧心跳之美。   徐应觉边饮宴边观察崔闾,想从他脸上看看对于美人之想,若有那意思,便当是回礼送了,可惜他细观了半天,也没见崔闾脸上有半刻对美姬的迷馋,只有单纯的欣赏而已。   他既有在高门富户里攀爬的本事,与人作联也是一项建交业务,这美姬自然不是他养的,连这花房也不是他财力能支撑的,都是最近为了与崔怀景加深情谊,从其他府宅化缘来的。   当然不是说像出家人那种化缘,人家与他这些东西,想的自然是荆南内里业务,那么大的土地面积,等建府之后,首归的便是衙署产业,地契什么的都肯定在崔怀景这个当府官的手中,那些人想染指荆南地产和林木草药生意,自然是买卖固定资产更便宜。   他现在拉的就是这门生意,且若他自己有财力,也很难不动心内里一片无主之地。   崔闾与他酒过三巡,也大致懂了他的意思,这徐应觉呢,是帝党没错,但他支持皇族,与真北境帝党还有一个不同,他并不十分坚定的是支持太上皇的均田制的,他是当今武涛的帝党,不是太上皇凌湙的帝党,其言词里的意思,是觉得太上皇行事太过极端了些,有些想法也太异想天开了些,一番推心置腹之意,是想让崔闾用荆南地契变现,与地方小世族世家搞好关系,拉拢他们,以此壮大现今帝党的威势。   他的思路有一部分是对的,就是以点及面的,用穿透全国各地的小世家豪门,与京畿大世勋形成抗衡之力,与太上皇现在整合贫苦百姓,先分贫瘠不毛之地,再包围富硕丰饶区,其实是一个意思,所不同的就是发展对象,没有购买力的贫苦百姓,被他摒弃在了拉拢圈外,他可以为治下百姓求挣钱门路,却并不想拉他们一起参与到固定资产分配当中来,可能潜意识觉得,就凭他们的能力,即便得到了土地,也可能守不住,会像早前、早早以前那般,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,而将手中的田地典卖出去。   所以,不如一开始就不带他们玩,没有想头就不会有期待,更不会有失去后的痛苦,本质上,他是对太上皇制定的新政,并没有信心。   崔闾捏着酒盏,故作沉吟,“徐大人说的那几家,是真真的有意投诚当今,愿遵当今以为马首是瞻?”   徐应觉捧杯闻言大喜,脑袋连连直点,“崔大人,徐某可与这几家的嫡公子们交好几年了,透过他们也能窥出其家主近些年的行事手腕,都是年久积善人家,对下人与门下佃农都非常仁慈,他们离京那边太远,且家门不够那边大人物看的,所谓世族统一战线之说,很轮不到他们理会,只要咱们稍微拢一拢人心,他们指定就以当今为首,听凭召令了。”   崔闾笑了一声,斜睨向他,提醒道,“荆南地大物博,产物颇丰,他们之前是够不上京里大世家,之后得了这些土地财力,是不是就有资本入了那些人的眼了?徐大人,你这个不是拉拢,而是给他人做嫁衣吧?”   徐应觉叫他噎了一下,张嘴数次哑了火,确实,他没往那方面想过,只想着能就近拉拢一批人就拉拢一批,总好过全大宁世族,不管大的小的,都跟帝党二心要好,且他时常有种危机感,总感觉万一太上皇的兵力不那么强盛后,就武氏皇族那一家子,还能不能把皇位坐稳的忧虑。   天下大财,尽归世族勋贵手中,连铜铁矿都与皇族平分秋色,若不是前掌兵者的强横威力在,怕这天下早没有这样安宁了,可就这形势,也随着久无消息的太上皇,在减小、势衰。   他是必须在站在帝王身边的,否则以他的出身,这辈子都可能混不进三品高官的堆里,更别提有一日能位列朝班,当京官了。   他身边现在聚集起来的小世族乡绅,只能维持他每年进京的基本打点,凭他那点朝俸,怕连仆奴都养不起,是以,他想要拉拢更多的小世族乡绅,能成势的将自己抬进京,这牵线搭桥,为他们在荆南资产上谋些利,便是他给予那些人的依附回馈。   徐应觉以为他这提议,会得到崔闾的应肯,毕竟“崔怀景”是个从没当过官的,天上掉馅饼得了这个州府之位,恐怕还不知道怎么利用现有资源,敛一波固有财富,且这属于各州府固定土地置换的银钱,是无需上交户部的,完全属于地方财政可自由支配。   他不信有人能无视这笔财富,且能冒着得罪周边富户乡绅之举,一丈地都不肯吐。   做官的,真要是死脑筋不知变通,那这官是做不长久的,别看那些富户乡绅没有明面上的大靠山,可谁也保不准他们有零散的分于六部亲朋,遇事动点小手脚,就够远离天子脚下的地方官吃不了兜着走了。   徐应觉圆滑的地方就在于,他深知治下百姓是如今帝党的逆鳞,当今考核地方政绩,最重要一点就是,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平,一地民生是否能自融自洽,他在与富绅公子来往间,并未因为钱财不足,而行苛刻百姓之举,用的是自身才能,和一点地方官的身价,来赚取两者之间的游刃有余。   他不是贪官,却有着非常清醒的为官之道,并且两者之间一直能比较好的,保持着平衡。   但显然,他这种为官之道,与崔闾是不能投的,都是聪明人,崔闾甚至都不用多说,他便知道在衙署买卖地契一事上,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了。   只是多少还有点不死心,试图再委婉劝说一番,“崔大人,荆南地界有合西州近三个大,其间密林和无法耕种区占了一半,荒山秃地亦有三分之一,真正能用来开发的不过只一个合西州大小,你衙现今人不多,开荒费力,耕种亦无人力可驱使,难不成都空置着?且据我所知,您准备筹建的药林基地,培植期长达六年之久,或者小十年才能看到收益,那这中间的财税收入,你衙难不成全靠现在手中的银钱支撑?那盖的房子,和修的官道,处处用钱,江州那边虽与你为本家,但人家也不可能年年支应吧?”   江州崔氏再与你亲,也不能这么当着冤大头使!   身为一州主官,还是要有点为民谋利,为朝廷纳税的自觉的,除了给自家衙署留点进项的产业,其他多出来的土地山林,大可卖与有实力的富绅,尔后年年收产业税不香么?   烂在手里的荒山野林,跟卖与人投资发展,造福乡里,哪样更能出政绩,这还看不出来?   怎么就非寸土不让呢?   崔闾笑笑,他当然不会现在就告诉他,荆南的所有土地,之后会全归国有,重掀国有土地归百姓,划分自留田与租赁田两种,前者绝户回收,也不得买卖的新农政。   他要用行动表明,太上皇的新政不是失败了,而是一直在伺机而动。   也正是这个时候,毕衡上门了,本来今天宴请崔闾,徐应觉是交待了门房不见客的,只不过毕衡身份特殊,门房那边还是找人进来报了一声,正巧这时候也到了两人谈话不欢的场景,徐应觉便借着毕衡下了台阶,笑着跟崔闾说要与他引见。   崔闾捏着酒盏的动作顿了一下,笑着点点头,一副早闻毕大人清名,能得一见乃莫大荣幸之感。   是以,等毕衡跟着徐应觉家下的仆从,进了花房门厅时,便见着一脸热情微笑迎上来的徐应觉,和坐着没动,却也表情温和,一派谦谦君子样的崔闾。   徐应觉与他热情的见了礼,一副被他突然登门震惊到的模样,然后又笑着拉他上前,说要与他引见一人,接着,便见崔闾施施然的从坐位上起身,轻撩长袖下摆与他拱手见礼,“荆南崔怀景,毕大人有礼了。”   毕衡揣着满腹心事,却在一见崔闾之下突然忘了个精光,他瞪着年轻版的崔闾,震惊哑然,然后跟见了鬼般的,劈声道,“闾贤弟?”   这、这不就是他闾贤弟年轻时候的模样么?就是比年轻那会更丰神俊朗了些,更神采熠熠了些,更……更志得意满了十分、百分、千分。   他一步跨近前,攥着崔闾的胳膊,用力道,“闾贤弟,救我!”   旁边的徐应觉深觉荒谬,忙上前拉开他道,“毕大人,崔大人虽与那个崔大人,长相神似,可他们真不是一个人,江州的那位还在圣地里养身体呢!”   毕衡犹疑的扭头看他,才又转了头仔仔细细的看向崔闾,尔后又后退了两步上下左右再看,终于像认清事实清醒了般道,“是了,人怎么会返老还童呢?那是神仙本事,又或者,只有那位能办到,普通人是没那等机遇的,我眼花了,对不住!”   说着,他冲着崔闾拱了个手,神情一下子变得恹恹了起来,徐应觉接着他刚才求救的话问,“毕大人,您是发生了什么事么?”   毕衡抹了下额上虚汗,眼神发花,看着桌上的酒壶,猛的拿起来对嘴灌了两口,饮的急还被呛了一下,这才脸红脖子粗道,“本官被贬了,现在已经不是和州总督了,呵呵呵呵……”   他苦涩中带的笑里,隐有悲泣之意,“我不知道找谁说理去,想入京,可圣上给的旨上说,不许延迟去新衙报道,我便只能先往新就任的衙门里去,然后就拐道来了这里,想到我闾贤弟在荆南的事,就想来问问他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被贬官的事里面,有没有他的手笔?结果,外蒲镇那边管待客来访登记的,居然说崔大人今天没空,哈哈哈,他居然没空见我!”   一股墙倒众人推的悲愤感,还有种控诉崔闾见风使舵的意思在,崔闾在旁边听的挑眉,连徐应觉都惊讶了,一时间替崔闾辩解道,“可能崔大人是真没空吧?”   毕衡拍击了下桌面,愤恨道,“现在真正没空的,应该是他崔怀景,崔闾一个江州总督,总不能越俎代庖的在荆南理事?他是来休养看病的,怎么可能没时间?他现在有的是时间。”   徐应觉被他一噎,低头一沉思,觉得毕衡说的也对,现在整个荆南所有人忙的团团转,就只有江州来的崔大人不可能真忙,那江州来的通信箭舟一天一回,看着事事条理,不像有多少公事,紧急要处理到不能见客的地步。   那就是找借口打发人了?   江州崔大人这么势力眼么?   旁边的崔怀景绕桌而过,拱手道,“徐大人有客到访,崔某就不打扰了,告辞!”   毕衡这模样,显然是钻了牛角尖,崔闾觉得与其在这里听他报怨,不如等他冷静后,再寻时机见个面的好。   徐应觉的事没办成,心里也不得劲,拱手与崔闾拜别,要亲自将人送出府,却叫毕衡一把抢了先,他被狠灌下去的两口酒熏的眼睛通红,上前抓住崔闾的袖子,喷着一嘴酒气道,“我跟你一同走,你是荆南府主,肯定能带我进去,我要去找崔闾……我要问问他……”   崔怀景顿了脚步,长身玉立,声音清浅,“问他什么?问他是不是去圣上面前,告了你的御状?毕大人,各人心里都门清,何必呢!”   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!   说完,一甩袖,在两人的怔愣中大步离开。 第136章   接下来几天,外蒲镇那边总有人来报,说和州新任水利工程署总长毕大人求见。   这个新衙看名字就知道,是专门为了修建水渠成立的,存在的年限以水渠修成的年限为止,挂靠的工部名下,总长最高衔设的是从五品,比之一府总督位生生降了两级,算是小惩大贬。   虽没广而告之,连与韩元恺的交接都在沉默中进行,可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啊,毕衡被下调去修水利工事,很快便在就近几个州府传开了,基本幸灾乐祸的多,温酒设宴拍手笑叹,都说这下毕大人也算是求仁得仁,总算要实现毕生所望了。   也无非是这些年,毕衡每年述职时,都要在京中到处述说着他的水渠引流之想,大家一起喝个酒念个诗也不安生,话头总能叫他绕到修渠便民之事上,好像就显得他忧民爱民似的,搞得大节下的扫兴没趣,早有人瞧他不忿了。   可这不忿却不能当他面表现出来,哪怕心中厌烦,也得撑起脸皮来恭维他,谁叫人家的引渠设计图纸,得到了开武皇帝的认可呢!   哎?人家也没举着这份荣誉,嘚瑟在表面上,就每回集会时,动不动的将话题往那上面引,都特么是官场上的老人精,当然得顺着他的话说道一番,然后焦点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他,回回如此,老生常谈了二十来年,直把人的耐心消磨光,再后来的饮宴,人家能避就不带他了。   都是科考上来的天之娇子,凭什么老让人捧你的臭脚?花钱办宴的主人家,不是为你作嫁衣裳的,抢人风头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,所以,他在江州初见崔闾时,说他在朝中几无友朋,有的只是同派系的盟友,算不得知心这类的话,是不渗水份的真。   一件念叨了二十多年,都没影子的事,早不知道被多少人嗤之以鼻了,也就是忌惮着太上皇的夸赞,怕当面喷他被盖个不敬君上的帽子,否则早有人怼他,实力配不上的痴心妄想,犹如纸上谈兵,最好收敛收敛,等事成了以后再炫等话。   真心想做实业的,大多是那种默不吭声的,毕衡这种行事,也就欺了崔闾不知情,等后头临江别苑开业那次,与崔仲承闲话家常,无意扯到毕衡身上时,这才叫崔闾从与毕衡重聚起,就生起的违和之感,有了解释。   就说,一个人在官场上经营了那许多年,怎么可能除了他这个二十年没见面的挚友,就再没其他能入他眼的友人呢?   原来不是他人不入眼,而是他毕衡不能入其他人的眼,到现在崔闾都记得崔仲承脸上,那似笑非笑的揶揄样,有种撞破了上当受骗者,当面求实证的戏谑感。   就一种,原来你也有识人不清,叫人忽悠瘸了的眼瞎样,霎时就破了他背后布局者的高人滤镜。   但错有错着吧,正是因为这层滤镜的破碎,让京中崔元圭认为,凭他的智商,有能够与崔闾一较高下的能力,可以放心的与之进行后续合作。   崔闾从没将这些事情,与太上皇说过,一觉没必要,二也是因为,论眼瞎的程度,他俩当不分上下,也就不用互相伤害了。   可他万没料到,这个老家伙会如此为达目地不择手段,见走正规登记渠道见不到他,就干脆脱了一身好衣裳,扮成了来做工的普通百姓,领了工签进圣地中心。   因为担心两个身份会客,总有错不开身的时候,他在圣地中心外围设置了岗哨,外蒲镇那边设了来访者登记点,每日由鄂四回递送会见名单,前几次毕衡都拖着徐应觉,以为能靠他进圣地中心,可他不知道,就因为有徐应觉在,崔闾才更不能见他。   整个围起来,没动迁的圣地中心只三百平左右,除了一棵圣树和栅栏墙外,目测所及一览无遗,连藏都没处藏,是以,崔闾是不能叫人升起,见崔怀景而不见崔闾,见崔闾却不见崔怀景的疑惑感的。   徐应觉与崔怀景交好,毕衡要见的却是他崔闾,两人共同求见,想也不可能得到他的许可。   鄂四回从一日三回往里送请见贴,到后来三天才来一贴,半个月的坚持,终于不见了毕衡的身影,崔闾以为他放弃了,便不再让人专门守着登记点,只叫人注意着行止诡异,有偷摸感的那种人。   皇帝承诺的开渠资金到位,毕衡不可能总将时间耗在他这里,为免双方翻旧账,他忍不住把人掐死或打死,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碰面,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分。   崔闾并不想用银钱拿捏他,开凿河渠,利在千秋之事,也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办好事,早前虽生了不再支援其梦想之事,可后来与太上皇一番交心后,崔闾已经不将私人恩怨,加固在这等利国利民的大事上了。   该支援的银两,他会一分不少的给,但那是他因为太上皇的关系,而惠及到的利民之举,不是因为某个人,某段友谊,毕衡在他这里,彻底没了分量。   他继续在圣地中心处理两州公务,早上处理的是荆南事宜,因为衙署人员不满额的关系,许多事情需要他亲力亲为,比如规划百姓生活区、商贸集会区,还有划定官道走向,避开鹜术药物研究中心,将之列为禁行区域,等等,连暂时从合西州借调来的胥吏,都跟着忙的脚不沾地,他更是累的闭眼就着。   等到下午,江州的公务会随船交接,他再处理那边的紧急呈条,由腿脚利索的乌丛当跑腿的,来回游窜在漓水河码头与圣地中心两处,猴似的眨眼就没。   如此两三天的,再有太上皇派来的人一日一汇报的打着岔,叫崔闾很快便将毕衡忘在了脑后,忙碌之后的放松时段,就似往常般,会跃上圣女曾经呆过的合欢房内,放空脑子发呆。   坐高望远,是他最近偶尔闲时常干的事,太上皇出门也近一月了,虽每日仍有信来,信上仍琐碎事念叨的人头疼,可纸中所言毕竟不抵真人在前,他一边派人接收着从深山林里迁移出来的小族群众百姓,一边在心底计算着太上皇应当归来的时日,让近日在外蒲镇上行事的人,将得到消息,从四面八方赶来做生意的新巧物,留意些买下来,等太上皇归来之日,好做了一齐来犒劳他们这一群出去办差的人。   正想的入神,人也昏昏欲睡的,就听一声炸雷似的声音响在圣地中心处,“崔闾,你出来,若你再要躲我,我……毕某就立刻自裁于此。”   说着声音沉痛似控诉,“你我相交三十载,不过分离几月余,怎地就到了对面不识之地步?到底是你于我有愧,不敢直面于我,还是这中间有人刻意在挑拨离间,叫你我情分生疏,渐生仇怨?你总要与我个机会说一说,顺便也解了我心中疑惑吧?这样躲着不见面,既越发显的你心虚,更坐实了我心中猜想,我有如今下场,难不成真的是你在从中作梗?崔闾,你出来,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。”   崔闾坐在并不隔音的合欢房内,听着他逻辑不通的狗屁言语,一时间竟忘了反应,忽然觉得选择不与他见面,竟是从未有过的正确决定。   他现在就手痒痒的想打死这个毕老货。   怎么敢呢?竟然还敢这样指责他。   圣树底下迅速围了一圈人,鄂四回捧着一沓文书,愕然的看着一身补丁衣裳的毕衡,扭头与守门的人问,“他是怎么进来的?你怎么看个门都看不住?”   那人也委屈,且莫明其妙的,“他说是来打扫院落的,我看他穿的普通,跟近日常出入这里的工匠差不多,就没盘问,哪知道……”   鄂四回先将文书摆到崔闾常办公的案桌上,然后才冲着毕衡道,“毕大人,我们大人不在这里,您若有事,且稍后再来?容我去寻寻人?”   毕衡却不理他,只眼睛盯着树腰上的小屋子,脸色黑红交加,“崔闾,我就想问一句,是不是你新招的那个幕僚,刻意离间了我俩的感情?我可是听说了,自我走之后,他就出现在了你身边,与你近乎行影不离,你信重他,任用他,事事听从他,他定是说了我什么,才叫你……”   鄂四回脸色微变,手微抬起,便想将人砍晕拖走,却不料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道声响,“毕衡,你这招极蠢,如此言语,颠倒黑白,就为了激我出面?”   树腰上的合欢房门悄然打开,露出一张红润健康的中年人面容,那是恢复成本来面貌的崔闾,冷冷的垂眼盯向毕衡,从鼻腔内冷哼出声,“倒是我小瞧了你,竟然如此自降身份的,与普通百姓混做一堆,别说,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,挺合适贴身的。”   毕衡面容一下子青紫了起来,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瞪着崔闾,嘴唇颤动,涩声艰难道,“你果然是刻意躲着不见我的,如不是我那番言语激你,怕是你要一直搪塞我,回避我,闾贤弟,为何?便是判了斩刑的罪人,也该知道个死罪原由,你总要让我明白为什么?”   崔闾顺着扶梯下来,鄂四回上前扶了一把,叫他顺利落地,尔后,他踱步来到毕衡面前,敛眉望向他,“你心里清楚,又何必来存侥幸之心?毕衡,从我为你筹谋之事落了空时起,你就该知道,有些事一去不回头了,更何况内里还牵涉了多条人命,我不信你想不到。”   毕衡嘴唇动了动,气势稍减,低声道,“那都是意外,我也不想的,闾贤弟,我去信给你解释过了,你难道没收到?”   崔闾嘴角牵强的笑了一下,“我收到了,我也给你回信了,信中说的很清楚,此后各分南北,再不相干,难道你也没收到?”   毕衡面皮抽了一下,不肯信道,“就为了计划落汤?我们可以再筹谋啊!”   崔闾愣了一下,用奇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他,半晌才道,“所以,我那么多条人命填进去的事情,就不算了?我的部曲,我那被你骗的团团转丢了命的次子,还有当时千请万求,愿意跟你走一趟的百余商户家的损失,都算了?”   轻飘飘的一句再筹谋,就可以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了?   一个说法都没有的,你就想过去了?   毕衡急促的喘了一口气,心中一横,仰了脖子道,“你若要算账,我这把老骨头赔你就是,崔闾,我以为大丈夫当不拘小节,便是看在当初我襄助你坐上江州总督之位,你也不该如此对我,你忘了当时王听澜和武弋鸣他们对你苛刻的样子,全是我从中替你斡旋的么?是我引见的你入的北境党,是我让他们对你放下了戒心,也是我给陛下去信,以性命保举的你,崔闾,你这么过河拆桥,就不怕受人指摘、斥责?”   崔闾在他说话时起,便定定的看着他,等他终于一口气将话说完后,才点头道,“我总算明白了,你这些年,为什么钻营来钻营去的,连个修渠的起动资金都拉不到了,更别说在京中经营人脉,结交友朋了,你这样人,活该没人肯结交。”   倒打一耙的本事,令人望尘莫及。   毕衡哽了一下,依然嘴硬道,“只是一些下属,至于令郎,也是他自己的选择,我只是没有做好看护责任,可他那么大个人了,又不是小孩子,我的话他不听,我也没办法,你不能将他们的性命怪到我身上,我也派了府兵去找人的,只是那帮沙匪太厉害了,我的府兵也折损了好些,我尽力了,只是这些话说来好似推卸责任,我便埋在了心里,不曾想,还是叫你因此与我生了嫌隙,闾贤弟,你真的误怪我了。”   崔闾叫他这辩解辩的眉头直跳,背着手来回转悠,以散心中郁气,半晌方道,“这样说来,我不但不该歪怪你,还应与你更比从前亲近?毕衡,旁边有水缸,你去照照!”   简直不要脸!   毕衡被他连名带姓的,叫的脸色青紫,正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,乌灵从远处来了,她和凌嫚挽着手,身后跟着大方步过来的徐应觉。   从外蒲镇会客登记点没了毕衡人影后,徐应觉再请见崔怀景的贴子,便三五日的能成一回了,今日早晨办公务时,鄂四回拿了他的贴子来,崔闾觉得今日似没大事,便应了他所请,允他进圣地中心相见。   没料叫毕衡这一搅局,他让忘了时辰,再加上徐应觉也提前了半个时辰,遇到乌灵,便跟着她进来了。   他意外的看着毕衡,拱手道,“毕大人,您这是……”   一看这打扮,就不是按正常程序进来的,这可真是千万百计了,再看崔闾脸色,显然对他这行止,非常有意外,且排斥。   徐应觉真正与崔闾没见过两回,但认得,他立即拱手行礼道,“崔大人,这徐大人见您心切,若有行止不当处,你海涵,且听说您二人乃几十年的忘年交,便有什么误会,当面说清楚,也省得他无头苍蝇般在外盘桓,坏了您的清誉。”   崔闾呵一声冷笑,“合着本官拒不见客,倒是有罪了?徐大人,你应该听过年前那场海盐之争吧?你觉得本官不该生气,不该追究?还有这中间折去的人命,哦,你大概不清楚,我还折了一个儿子在和州,如今他说不该怪他,我就不能怪了?有这个理说么?”   徐应觉震惊的瞪大了眼睛,扭头望向毕衡,震声道,“毕大人,您可没说将崔大人的儿子给折进去的话啊?这不是……”诓我这个老实人么?   毕衡不吭声,抿了嘴跟锯了嘴的葫芦般,只眼睛盯向崔闾,嗡声嗡气道,“我既来了,便随你处置,只要闾贤弟能将气解了,之后在修渠注资上不与我为难就行,闾贤弟,你非要与我就之前的事情论罪责,我认,我都认,只要你别在银钱上……”   他一副忍辱负重样,好像是被逼着认下了之前做下的所有错事,就为了之后修渠能顺利进展,一为全心为公样,叫不知道内里详情的徐应觉,又生了不忍之心,觉得好像他也没犯什么大错,一时面上颜色又和缓了。   “怀景兄在么?麻烦崔大人让我进树屋里一见。”   崔闾这才从翁鸣的脑子中,抽出一点理智,看着他,哑了口。   鄂四回握着腰刀的手蠢蠢欲动,他冷眼看向毕衡,只待崔闾一声令下,他就要动刀拿人,不能杀,也要丢出圣地中心。   实在太糟心了,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啊!   正当几人堵在树屋门口时,圣地栅栏门口处,传来了一声天籁之音,“你们都堵在这里干什么?”   娇柔的造作音,故意捏着嗓子说的,一袭长裙款款而来,直把崔闾雷了个外焦里嫩。   “妾见过大人!”   什么郁闷憋气,通通散了个一干二净!   噗……   一股被人无视的怒火,却在旁边的毕衡心口升起,他口干舌燥的说了那么多,得到的却是崔闾寥寥无几的回应,莫说动怒,连面色都只在愠怒中来回几变而已,与他想要的反应天差地别。   这代表了什么?   这代表了人家心里,自己的不重要,与辩与不辩的非必要性,这说明自己无论再说什么,那已经定性的罪名,已然无可更改,他再不能凭诡辩赢得半分偏爱。   他有一种人生机遇渐渐远离的恐慌感!   不行,不可以!   他脑一抽,冲着旁边的徐应觉道,“你的怀景贤弟就在树腰上的房内,我亲眼看着他进去的,孤寡男子,合进一间房,徐大人,你敢不敢再多想一层?”   结果,话音刚落,就叫旁边行礼起身的高大女子,给一脚踢飞了出去。 第137章   毕衡这反应,差点叫崔闾以为是那天道小蠢货没灭干净,是有受到它的降智污染,才有的如此疯魔之语。   可他跟太上皇两人,后来多方检测试探,真的没在此方天地里,再感受到有被觊觎的那种恶意窥探感,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,那小蠢货当没有能力,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搞事了。   所以,这毕衡的抽风行止,不为外物控,就是出自他本身的阴暗心理,只从前万事顺遂,没有他蛐蛐别人的发展土壤,又或许要维持着自身形象,在努力克制着。   但现在不一样了,他的利益受到了触动,眼看着就将跌落尘埃,巨大的落差和恐慌,让他的大脑失去了思考,本能的,想也不想的,就将龌龊晦暗之言,给顺嘴秃噜了出来。   可一说出来,他就知道坏了,周遭陡然生出一股冰寒感,接着身体飞了出去,砰一声砸落在地,甚至疼痛都还没传进脑子里,嘴巴就更快一步的求了饶,“我错了、我错了,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只是一时……”   下意识的想用私德败坏崔闾的名声,让他在那方面受人指摘、嘲讽。   崔闾现在的能力和财力,让他已经处于不败之地,抨击人家才学,可人家上位本就是他联合北境党,向皇帝夺情来的,当时那封陈表,可是在朝堂之上当众宣读过的,他现在反口,无疑就是在打自己的脸,如此便只能从其他地方毁了他,而文人私德败坏,便是最严重的官体失职,或罢或贬都在两可之间。   他不好,就也想拉着别人一起不好。   但他忘了世人的伦理道德感,便是有那方面的瑕疵,也不能朝自家人下手,崔怀景与崔闾,一个族谱上的叔侄俩,被他指摘有那方面的问题,说出去就能叫人分辨出,这简直就是血淋淋的栽赃陷害之举,用心一目了然。   所以,他迅速的道歉,不是认为自己事做错了,而是意识到事没做对,起了反效果,怕传播出去,对自己有害,道歉只是为了息事宁人,不让这方指摘扩散而已。   知道的人越少,越不会有人就事来反推出他的品行,才是最坏的那个。   崔闾冷了脸,一步步走到呻吟不已的毕衡面前,他花白相间的头发蓬乱,面上沾了碎屑灰土,身上衣裳本来就刻意穿的破旧,此时就更像逃难来的乞丐般,抱着肚腹哀嚎打滚。   太上皇那一脚踢的不轻,但也仅是一层皮外伤,真要让他使力踢上一脚,此时依毕衡的年纪和身体,早就该是一个死人了,现在只不过是叫他疼一场,外加青黑一身的皮而已。   毕衡却见他来,身体瑟缩的躲了一下,本能的不敢与他对视,只哀哀的冲着崔闾道,“贤弟、贤弟,哥哥错了,哥哥年纪大了,脑子不清楚了,你再原谅哥哥一回?”   两人从前发生争执,他都是这么哄人的,崔闾气性大,并不肯在嘴上服软,毕衡摸透了他的性子后,每每作出有违崔闾本意之举,便会先降了身份去妥协去诱哄,每回最多就气气,没有真绝交的。   哪知这话又不知怎地触怒了,那巨力女子,只见“她”瞪着两只大铜铃般的眼睛,提了拖地的裙摆露出一双大脚掌来,眼看着又要来一脚踹的,口中更气哼哼道,“哥哥?你是谁的哥哥?你竟然敢自称做他哥哥?”   什么扭捏造作掐着嗓子说话?早叫他忘了,一声粗音爆出来,直吓的旁边的徐应觉瞠目瞪眼,连毕衡都忘了祈求,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太上皇的脸看。   崔闾拽着太上皇,将他挡在自己身后,声音温和中带了安抚,“别急别急,这只是他以为的,我并没有认他做哥哥。”   以前或许还能默认一下这个称呼,可现在,呵,他已经不配了。   毕衡颤危危的指着崔闾身后之人,声音艰涩,“他是男的?”   还这么掩耳盗铃的男扮女装?   他污不了他跟崔怀景,可眼前这人,不明晃晃的摆到了自己眼跟前么?   毕衡立即望向徐应觉,声音急促,“徐大人,你看到了吧?这崔闾……”竟让相好的男扮女装,好蒙混世人眼睛,以达到不可告人的龌龊目地。   徐应觉搓着手,恨不能立即离开这里,他什么都没看见,什么都不知道,更不想知道江州的崔大人私生活爱好是什么。   天,来个人救救他吧!   他脑中灵光一闪,突然就想起了什么,仰头朝着树屋上喊,“怀景兄,还请出来一见。”   树底下发生了这样热闹的事,他怎么还能在树屋里呆得住的?不得出来看看啊!   可树屋里根本没人,崔闾攥着太上皇的胳膊不自觉的收紧,垂眼盯着毕衡,声音无比失望,“你是非要扣一个屎盆子到我头上么?毕衡,我自问对你仁至义尽,便是绝交,也自认给了双方足够的体面,你这样作为,是连最后一点情分也不要了?”   不是记着梦中他为见自己,命丧江底之情,依崔闾的脾气,是绝不可能如此抬手放过他的。   可惜,他以为的高抬贵手,在人家眼里一文不值。   徐应觉还在执着的仰着脑袋叫崔怀景,崔闾便是惯于沉稳的一个人,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,旁边的太上皇还在一根筋的盯着毕衡,冷声粗气,“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我与崔大人一见如故,不过是女装为我个人小小爱好,怎么?如此也能成为你攻陷崔大人的证据了?”   他脸上用了师傅传下来的敷面,改了肤色和眉形,使整个人脸部轮廓趋于柔和,但人的气势又很刚,与戏台上的刀马旦似的,细究一下就能分出性别。   也是来的匆忙,远远见着圣地中心有人闹事,他目力极好,又跃上远处一棵高树枝上看清了毕衡的脸,知道不能以真面目出现,便临时改了个妆容,找了件不合身的宽衣裙套上就来了,没真的会认为能以此高大身形,可以混淆男女性别的想法。   人眼睛又不瞎,再者江州那边的海船都还没出海,外邦女子都没影儿的事,他可上哪找事先定好的借口呢?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   太上皇并不觉的男扮女装有辱君子威严,他也没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份,做这些事有失体统或其他什么的,因此,说的自然又随意,却没看到崔闾怔愣住的眼神,有一瞬间的动容。   这人真是……太不拘小节了,好歹是太上皇呢!   崔闾并排与太上皇站在一起,垂眼盯着毕衡,轻声道,“毕衡,你别去修渠了,你去治治眼睛和脑子吧!”   太上皇拧了眉头,却又听崔闾开口,“当年,我为你远大的志向折服,认为你是一个一心为公的,知道你的理想,因此,不分昼夜的替你画了修渠引流图纸,是不是曾经告诉过你,以当年的人力和技术,是无法完成的……”   旁边的太上皇疑惑开口,“什么意思?那图纸是你画的?”   毕衡眼神游移,根本不敢与崔闾对视,只盯着太上皇道,“你让我看着眼熟,你是谁?”   太上皇冷眼盯着地上的毕衡,声音阴寒,“你竟敢欺君?”   这些年,他明显感觉到此人的能力不足,可就因着当年那张图纸,叫他以为,他或许就是个偏才,为怕他处于低位叫人害了,就将其一直放在能入宫觐见的州府主位上,如此,再有人想动他,定然不敢太嚣张,算是一种保护壳。   结果,现在崔闾告诉他,那图是他画的,与这毕衡压根没关系。   太上皇简直要气炸了。   然后旁边的徐应觉还在不遗余力的叫着崔怀景,他气的扭头,高声道,“崔怀景不在,徐大人可以回去了,四回,把人送出去。”   鄂四回出列应声,在徐应觉惊诧的表情下,扛着人就走,等徐应觉反应过来,他人已经远离了圣地中心,只看到两道高大的影子在阳光下交叠错落。   崔闾叹气,拍了拍太上皇,也没心情问他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,还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,这中间又有怎样的经过,他统统都没什么力气问了,指着地上的毕衡道,“交给你了,你看着处理吧!”   毕衡此时终于从久远的记忆当中,搜罗出了一个符合这样高大身形的人物来,一个机灵的从地上坐了起来,直直的拿手指着太上皇,声音震惊惊吓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  嗬嗬嗬……!   噗通一声,他双膝跪地,整个人趴在了地上,身体颤抖的不行,“老臣见过……陛下!”   一瞬间就涕泪横流了起来,又激动又欣喜,一边叩头一边哽咽道,“您终于出现了,老臣就知道您肯定还在,肯定还在的……”   呜……!   给太上皇恶心的不行。   他往后退了两步,避免被毕衡扑抱上腿的后果,挺直着身体任由凌嫚和乌灵帮他换衣裳,顺带除去脸上的伪装,等一切妥当,终于又恢复成了那个威严,气势不容人侵犯的太上皇本皇了。   太上皇拍拍自己的衣裳,似笑非笑,“朕这样子,可还当得你口中崔大人的相好?”   毕衡抖着身体不敢接话,额上冷汗一层层的往外冒,他终于强烈体验到了害怕和懊悔。   “是老臣信口胡诌的,陛下,是老臣有眼无珠,求陛下宽恕!”   他咚咚咚的叩头,旁边突然飘来一句,“年纪这样大,别磕死在这里不好收场。”   却是恢复成了崔怀景模样的崔闾,换了一身衣裳从旁经过,声音轻浅,“你们忙,我还有事。”   太上皇气结,伸手拉住他,“我的接风宴呢?”   声音温和,竟隐有讨好之意。   毕衡更抖如筛糠,脑中烟花炸成了一团浆糊。 第138章   崔闾是在外蒲镇上找到徐应觉的。   他就知道这家伙不把事情搞清楚,绝不可能离开,就毕衡那行事,心再大的人也能品出里面的猫腻,何况徐应觉本身还是个观察入微的。   一个擅画人像的丹青高手,以前不注意,或者没往奇异方向想,但架不住荆南本身内里的各种传说,他紧邻这里当了多年的府台,又有替妻寻药的前情在,各种因由加一起,这都不是个好糊弄的主。   正因着这一点,崔闾用这本来面目形象,与他见面次数排的最少,并且每回都借着身体原因,裹的又臃肿又苍白老态,与年轻体态的崔怀景,尽量分出个明显的差异来。   崔闾和崔怀景,可以面貌上有几分相似,同族么,可以理解,但形态举止,连同坐卧姿势却绝不能有相似之处,他刻意区分着二人模版,为的就是怕引起,心细如发之人的怀疑和揣测。   然而,刚刚毕衡那一通操作,和久久不能现身人前的崔怀景,更别提崔闾在见毕衡时,未加刻意修饰过的体型,种种形迹怕都成了徐应觉眼中的可疑点。   再有,江州崔闾迟迟不归,出崔怀景而不见崔闾之间的蛛丝马迹,就算前面做了再多的遮掩,此时也有可能成为遭人怀疑的动机,他就是来确认一下,徐应觉到底猜到了哪一步。   嗯,也好为接下来的应对做准备。   徐应觉见终于守到了崔怀景出现,站在外蒲镇上唯一的一家酒楼门口,远远的就冲这边拱手,对崔闾道,“我还当今日见不到怀景兄了呢?”   崔闾拂了一下衣袖,不动声色道,“哦?不知徐大人找我何事?竟是这般急迫。”   徐应觉待要张口,却叫崔闾抢先一步道,“若要再为前次那事说项,就不必了,徐大人,我荆南的地绝不可能对外出售。”   一副再要劝说,咱们就没得谈,不仅没得谈,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的样子。   叫徐应觉噎了一下,别说,他还真有打算再劝一劝的,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再不济,妻位没有,妾位可多,牵线许他几门贵妾亲眷,这亲家连亲家的,不也就联上了么!   盘根错结的姻亲关系,不就是这样来的么?   所谓利益共同体,他就想着,这崔怀景势单力孤的,一个人守着这诺大个荆南,再不找些盟友,以后说不得要叫旁人来摘了果子,再给他卸磨杀驴掉了,再有坚持和理想的人,在性命上也总该有那么两分敬畏和胆寒的。   可惜,这些话都没轮到他说,就全被崔闾给堵死了。   徐应觉挠了挠头,伸手做了个请字,等双方落了坐,然后才出声道,“那若他们愿意购海盐呢?”   这话说完,就见他眼神闪烁的盯着崔闾的面上看,一眼不错的注视着他面上的表情。   崔闾坐的八风不动,良久,面上露了个似笑非笑样,眼神微眯的回视着徐应觉,声音似是不疾不徐,“徐大人这是何意?恕崔某愚钝,竟是没听明白。”   徐应觉自斟自饮了一杯,良久,才沉声道,“官盐最近的价格又高了,且内里杂质,哦,就是渗了沙卖的那种,更贵价了几分,贫苦百姓已经吃不起了,本官近日调查到的,有人家已经开始买盐卤做食盐用了。”   他声音低沉,似是无奈忧心道,“陛下近半年也不知怎的,圣心大变,喜奢华阔绰物,朝廷官员上行下效,为了讨圣心欢愉,四下搜罗珍宝,搞得市面现银紧俏,百姓手中流通之银钱本就少,如今更只得铜钱往来,那些官员为了快速敛财,就将主意打到了官盐上,说新盐未出,旧盐供不上,开始限量供应,搞得百姓人心惶惶,砸高价开始囤盐,就怕到时候连新盐也吃不上,如此,那沉了锅底,不许人食的盐卤壳子,就也成了紧俏物,被那无良的商贾偷偷拿来卖与穷人家。”   熬煮食盐的残余物,里面沉淀着大量杂质和有害物,一两日的或者看不出什么损害,若天天食顿顿食,是会吃死人的,所以,那熬盐省下的高浓度盐卤子,一向是不许留的,可耐不住人为财死,总有人会趁看管不注意时,用小火烘干了偷偷夹带出去,遇到盐价高昂期,就卖与那些穷的吃不起盐的人家,一块盐卤壳子两三文钱,能让一家人吃小一月,运气好的没事,运气不好的,一家子得叫这种盐壳子毒死。   大宁的盐科道直属中央管辖,定价权也都在朝廷大佬手中,各州府衙门管民生治安,却独独管不到盐科动价上,连私盐贩子都有专门的巡盐兵来抓来治,是以,这块的财政从来也不是地方财税上的,但操蛋的在于,因为盐科引出来的纷争,却要各地州府出人维护,比如吃不起盐闹事的百姓,比如为逃服盐役的灶户。   徐应觉到底还有着一二分的良知在,且作为帝党,他深知百姓才是托举帝皇基业的存在,但有民乱开始,也就意味着世家勋贵们占了上风。   这于他而言,是个危险的信号。   也是他这么着急的,想拉拢周遭富绅的用意所在,那些人为什么不去找梁堰来当说客呢?不就是看见了他与崔怀景明面上的派系关系么!   合西州是个夹在荆北蕲州与和州之间的小州,前朝有过两次合并先例,一次并给了蕲州,一次并入了和州,倘若世勋势力稳占上风,他这州府之位恐怕难保,按目前形势,大概率全被蕲州吞掉,所以,他近日才着急了些,拼着被轰出门的危险,来崔闾面前当说客。   前次都说的是荆南民生发展上的事,土地买卖,建房造屋,归拢州府资源,都属正常的辖下治理,可今日的贩盐一事,却是他临时起意提起来的,并且,从他刚一开口,崔闾就知道了他的目地。   项庄舞剑,意在沛公呗!   他在有意试探崔闾的身份。   对于刚刚圣地中心那一幕,他怀疑了,尤其太上皇女装出场,刻意遮掩的意味太浓,但凡不是个傻的,回头细细一想,就该知道里面肯定藏了事。   也就是现在暂时,还没太敢往太上皇本人身上想,等回头日子久了,这点子秘密也是藏不住的。   江州崔闾是引导皇帝堕落的源头,现在那边成了有钱人的销金窟,并且还在有源源不断的珍宝美人往宫里送,引得皇帝现在小朝都不怎么爱上了,只大朝会是祖制推不得,每回还得强撑着去上一上,京中奢靡之风日盛,盛到皇后办一个春日宴,两边的花树竟用的彩绸装点。   现在各地的寒门官员,已经集结起了一批弹劾折子,准备在下一次的大朝会上向江州总督发难了,就算一时动摇不了他,也要让世人看看他这奸佞的嘴脸。   徐应觉此时提出海盐合作,就像递梯子一样的,能减少两边的敌意,暂缓朝上纷争。   毕竟食盐涨价也不是他这一地在涨,别地州府也在涨,那些寒门官员为着治下百姓,也要思量一番此时弹劾江州总督的后果。   前次毕衡失败的贩盐计划,虽然遭到了朝上各人的嘲笑,可落在地方官员,尤其是远离京畿之地的地方官眼里,是犹如惊雷一般的扫出了不少的附随者,他们其实早就受够了设立在各州府上,不作为的盐科道了,若有别个选择,当然是想将这一块的盐权抓在手中,归为地方税里的,届时作为调控盐粮价格,也有了可谈判的底气,是以,他们一边厌憎着江州总督惑君之举,一边又忍不住的谗其手中盐路和海航线。   目前,就这集结的弹劾奏折,也是想试水一下崔闾的反应,看看他会不会在他们的逼迫下,无条件的让一条海盐线出来,若能,那与官盐打擂台的事情,各州地方官自会联合出手的。   徐应觉就作为这个中间人,又借着刚刚的所见所闻,恰在时机上的提了出来。   崔闾好笑的转着手中茶盏,心中喟叹,果然能当官的都不是蠢人,再揣着那么两分良心办事,虽处处显出一副要算计他的模样,却于他本来要行事的章程,又有某种相贴合之感。   两边道不同,目地却一样,都是想为海盐谋一个销路。   “徐大人这话,是想要我代为向江州总督传达?”   对面之人顿了一下,眼神定在他身上,似疑惑、似荒谬,又似某种不确定,但更多的是赌一把的豪掷心态,然后,便听徐应觉道,“崔大人,您辛苦,如此分身乏术,也是难为你了。”   崔闾便笑,毫不谦虚道,“能者上,庸者下,本官除了有些分身乏术,其他地方并不为难,嗯,一点不为难。”   徐应觉险些将执在手中的壶给打翻,好容易稳住了心绪,将一双手藏在桌子底下,努力镇定了神色道,“那海盐之事……”   崔闾旋转着手中杯盏,抬眼一定,“你若能将梁大人那边的路打通,我保证江州海盐能顺着汾溪河,入荆合两州百姓之手,并且价钱依旧照着前次给和州的来,供应不限量。”   徐应觉只觉脑中晕眩,为谈成的事情欣喜,也为心中的猜测震惊,更有种不知如何应对的无措感,愣愣的望着崔闾年轻的面容,动了几次嘴竟然一个字再没吐出来。   崔闾却轻嘘了一声,狡黠的点了一下荆南圣地中心处的方向,“回去与你背后的同盟说一声,给江州总督的弹劾折子,照日子往京畿送。”   当时制定敛财计划时,就料到会牵涉不少百姓受苦受难,可这是除恶务尽的必经之途,他们便有再周全的考量,也无法完全避免影响到百姓生活,只能想办法尽快的结束这一切。   徐应觉的提议,虽有试探之嫌,可也投合了他之前的设想,并且意外的他竟能拉到同盟。   崔闾垂眼,恐是太后寿诞礼的缘故,叫各地蜂拥向江州的富绅们也吃力了起来,太上皇那边的人手,最近收短期押契之多,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,而江州地库最近用各稀世珍宝,激增出的金银数字,也到了一个叫人震惊之数,大量的财富这么短暂的汇集向江州,又转了一道手往宫中去,朝上诸人不是傻子,只多再有月余,他们就该反应过来了。   他和太上皇这边,必须做好双方穷图匕现的准备了。 第139章   徐应觉的脑子里,其实冒着一百零八问,事情来的太突然,他除了快速整合思绪,挑最容易变现之事,试探一波,其余想法还没来得及考虑,望着崔闾离开的背影,眼神里闪烁着各种光彩。   毕衡到现在没出来,他在里面那情形,实算不得上宾待遇,就是之前遇到的那身形高壮的“女子”,现在也成了他琢磨的一个突破点。   荆南的土地他还是想要的,既然好好商谈得不到,那就改换个思路逼一逼。   崔闾笑着与其告辞后,也表现的一副忧心忡忡样,尽量表面无惧淡然,但走路回去的背影,却透着焦躁急迫,显一副要回去找人商量的样子来。   两人各自演了一波,表面崔闾这边略处下风。   等回了圣地中心,太上皇已经不知道把毕衡提到什么地方去了,他自己坐回办公的桌案前,边磨墨边思索,如此也不知过了几刻,身边侍候的鄂四回都来回给他换了三回茶水,秋吉也探头探脑的来了两次,等崔闾终于计定了一环,抬头便看见太上皇好大个个头的,杵在旁边接手了他的磨墨工作。   重新梳洗换过衣的太上皇,眉眼减了刚回来时的杀伐之气,那一眼的望之生寒,恐怕是这些日子以来,钻山过林找人又遇抵抗后,被激出来的血冷魄力,毕竟是个说一不二的杀神,能叫他浪费口舌劝一劝二,再到三劝时便也是拔刀日了。   好在那些避居深山老林里的异族,也不是真的与世隔绝,大宁怎么建的国,开国武皇帝是怎么一路杀上去的,他们是知道的,纵算没料眼前人就是世人嘴里的杀神,但看那充盈在周身的血气,也不敢真的一犟到底,在开出的条件被许诺出八成样时,也就个个点头同意了迁移之举,只破家值万贯,真要搬迁也是需要时间收拾的,如此,太上皇便只留了些许人帮着带路,他则马不停蹄的一趟趟的赶往下一个异族群居点。   月余奔波,总算将荆南各方位转了一圈,基本算是没有遗漏的,便有,等以后深开发后,也自会藏不住的被找出来,这个便无需他操心了。   崔闾揉着眉心,眼神落定在太上皇身上,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,攸尔笑道,“爱妾缘何换了衣裳?”   太上皇愣了一下,忽尔也跟着笑了,斜睨向崔闾道,“爱卿这是改了癖好,竟生了椒房之想?”   两人互相瞪着眼,一个坐着一个站着,猛然各自扭了头喷笑。   便是身体都年轻健壮,可到底经历过岁月洗礼,那些年少之思,早都如过了季般的花树,只剩了枝繁叶茂,其实上头是开不出花朵来的,所谓少年人的旖旎之思,在他们现在的这个年纪,跟入了空门的和尚般,不说四大皆空,也是透彻心灵的凡俗情思,早就没有心思想法了。   只到底男人的恶根性,喜欢拿这事嘴嗨,也不知能揶揄到谁,反正就是想打趣一下对方而已。   等笑完了,沉闷气氛也没了,太上皇拉了崔闾起身,把着他的胳膊往外带,边走边道,“我这次在山里弄了不少好东西,除了不好存放的先给你送来的,还有许多耐储存的,刚刚我让他们整了一桌,走走,去吃饭。”   说完还斜眼哼了一声,一副接风宴还要我这个远行归来的人安排整治,你真是太不看重我了的郁闷样。   崔闾伏案久了,肩背有些紧,边走边舒展身体,太上皇便顺手捏上了他肩颈那块,寻着穴位按压了起来,他一个练武之人,手劲本来就大,又不知崔闾后颈处本就敏感怕痒,这一上手摁压之下,直接叫好好走路之人,腿脚打绊,身体软的直接要往地上滑,吓得他赶紧双手插着他两肋,就将人提溜了个满怀。   太上皇:……   恰时乌灵几个捧了洗好的果盘,秋吉现在也不用藏了,跟着鄂四回守在偏厅门口,旁边还有来来回回忙碌的蛊族族民,一双双眼睛齐齐直溜的瞪过来,搅得两人直尴了个大尬。   崔闾一手抚上后颈,找回了力气站直了身体,回手就一肘子击在太上皇肚腹之上,怒斥道,“干嘛偷袭我?拿我当你俘虏呢!”   竟然敢像拎小鸡崽子一样的来拎他。   太上皇捂着肚侧嗷一声,这一下崔闾可没留力,且他也没防备,是受了个实实在在的肘击,麻痒传遍半个身位,又愕然又震惊,看着气哼哼往前走的崔闾,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,只得瞪着眼睛往旁边人冲道,“看什么看?再看,把你们眼睛摘了。”   吓的所有人赶紧转了眼珠子,望天望地望树甚至数地上的蚂蚁去了。   太上皇这才撵了脚去追崔闾,边走边解释,“我就是想替你按摩一下,放松一下肩颈,没料你后头这样敏感,帷苏,我没拿你练手的意思。”   崔闾骂完人也反应过来了,他那会儿嘴上虽与太上皇说着话,实则思绪还陷在某件事的考量里,没抽离出来,这猛然叫人捏住了命门,打了个错手不及,这才闹了乌龙气,现在人追上来赔罪,明明是好意,搞得好像人家存了调戏一般,没得竟起了生分之意。   看来以后不能嘴嗨,嘴嗨容易想歪。   太上皇悄摸摸伸长了脖子去看崔闾反应,见人好似没说话声音里的那样生气,便再次小声辩解道,“玩笑不当真,当真不玩笑,你要是不喜我这样,那我以后正经些?”   崔闾翻了个白眼,一副胡搅蛮缠样,讥道,“你是想说我小心眼,开不起玩笑?”   太上皇立刻摇头摆手,觑着崔闾脸上的表情,小心翼翼,“那不是我惹得你,你又借着我发火,我多冤呐!”   两人说着话落了坐,崔闾挑眉看着满桌野味,以及最中间的菌锅子,全是深山老林里不常见的珍贵野生菌,加了蛊族特制的腌肉,满满的炖了一锅子,那浓鲜味更飘了屋顶,谗的守在桌旁边的幺鸡直招呼,“快点快点,我都忍不住了。”   凌嫚站在他旁边,好悬拉住了他,没叫他在人到齐前,把一锅鲜给吞了。   崔闾对着幺鸡还是客气的,前次都托了他的手,将遗失在沙匪手里的部曲尸骸带回来,虽是奉的太上皇令去的,可到底他也是受累奔波了一场,如此,倒对他和颜悦色的点了点头,把太上皇看的牙直痒,钵大的拳头蠢蠢欲动,就等着幺鸡犯错想给他来一巴掌。   幺鸡多警觉呢,不用嗅就知道太上皇要拿他杀鸡儆猴,一时间异常乖觉,站了个标准的军姿,作请示状,“主上用餐不?”   太上皇:……   凌嫚捂嘴直乐,也跟后头站的笔直,声音脆生生道,“五哥哥请用餐!”   就绝不肯当出气筒的意思,两人现在也是历练出来了,看主上吃憋,比吃大餐还高兴,对着崔闾就眼神崇拜上了,殷勤备致,“崔大人(帷苏哥哥),这锅野菌汤是特意弄来给你补身体的,你多用点,可好吃了。”   崔闾对着这两人是不好像对太上皇般随意的,说是属下仆从之流,可他知道这中间情分上的不同,太上皇与他们是不讲究君臣礼仪的,光每次用餐能叫他们同坐就知道。   等四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了,太上皇才指着其他的野味道,“都是我打的,亲手打的。”   把后四个字咬的嘎嘣响。   幺鸡和凌嫚吃的一声不吭,挤眉弄眼。   崔闾面色如常的夹了一筷子,尝过后点头,“还行。”   太上皇瞪着眼睛等待,然后发现人家就评价了这一句,后头再没有了。   气结的直瞪眼,恨恨的自己夹了肉往嘴里塞,跟肉有仇似的,直嚼的骨头也成了渣,差点要往肚里咽,叫崔闾敲着桌面提醒,“这一桌子肉菜,没得为了省肉待客,连骨头都嚼肚里去的,快吐了吧!”   真是一嘴的钢牙,不够渗人的。   太上皇一顿,悻悻的将骨头残渣吐进了碟子里,这才一抹嘴道,“是不是徐应觉那小子察觉了什么?惹着你了?”   要不说人家能年纪轻轻打下一片江山呢?就凭这一身蛮力也是办不到的,这聪明的脑瓜子简直必不可少,摸着脉门就找到症结了。   崔闾斜眼,跟幺鸡喝了个回来酒,撂了筷子道,“毕衡被你弄哪去了?好歹人家也是你的铁杆支持者,别寒了人家的心。”   太上皇哼了一声,眉头夹死苍蝇,“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弄鬼,也属他本事了,还有你,好好的给他画什么图?叫他这么多年招摇撞骗的……”   一个远在江州,与京畿内消息不通,被蒙骗,一个在疲于世勋周旋里,急迫想要发掘人才,不多考察以为捡到了宝,结果证明,双双被人钻了空子,当了傻子哄骗。   呸,毁尽他的一世英名!   崔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,似嘲似笑,“我一个僻居山凹里的小子,猛然得到朝廷官员真诚相交,不求回报甚至要以女许之,你叫我如何分辨其真心假意?我那时也不过才二十来岁,正处人生低谷,且因为有他这个官场友人,当时借着他的身份,可也完成了族内整合,让人因对他的忌惮,而不敢过分苛待我,狐假虎威懂不懂?他便是一声不吭,站我身后,就足够我生出许多底气了。”   所以后头,才有了投桃报李的图纸在的。   太上皇气结,无端生出一股郁闷之情,冷哼哼道,“那你现在也可以用我做狐假虎威之事,徐应觉那小子便是猜到什么,你搬出我来,不也生不出这许多闲气?还拿我当出气筒。”   幺鸡和凌嫚的头整个埋到了碗里,肩膀一耸一耸的跟跳舞似的。   崔闾咳了一下,在太上皇的眼神控诉里,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给他放碗里,轻声道,“还不是时候,我在考虑一锅端的计划,现在搬出你来,怕不好弄,万一叫他们生出防备心来,于咱们后头的安排有碍。”   顿了顿,安抚道,“有机会,我定是要借你的威势,狐假虎威一番的,放心,肯定用的着。”   太上皇脸色这才好了些,矜持的提起筷子,一副我不是看在这块肉的面子上,才消气的样子,吃了那块肉。   然后,冲着幺鸡和凌嫚两人敲了敲桌子,提了声道,“你们吃好了没有?吃好了就下桌。”   个没眼色的家伙,吃两口得了。   这不客气的撵人之举,直叫崔闾眼抽跟着无语,这举筷才吃了没两嘴吧!   幺鸡和凌嫚捧着碗,却是立即起了身,两人眼睛也不乱瞟,就盯着桌上的菜色,胡乱往各自的碗里扒,一样扒一点就扒的碗头冒了尖,尔后齐齐的冲着崔闾跟太上皇道,“我们吃饱了,你们慢用。”   连嘴里的东西都没咽下去,话说的都含含糊糊的,就不像个吃饱了的样子。   太上皇叫这两人的作态气的直抻脖子,崔闾却扑哧一声扶桌笑到肚子疼,抬手连连直摆,笑的直吸气的道,“你们主子不是冲你们发火呢!坐下安心吃饭。”   结果,两人直直摇了脑袋,捧着碗就跑了,留下一句,“主子嫌我们碍眼,不是嫌我们吃的多,我们都懂的。”   太上皇蹭一下从位子上弹起身,抹了袖笼提声道,“你们有种的给我回来,把话给我再说一遍。”   真是反了天了。   崔闾哈哈大笑,那一点子胸闷尽消了个干干净净,歪了身体去扯太上皇的手,“坐、坐,咱们继续吃,哈哈哈!”   太上皇咳了一声,就着他的拉扯又坐回了原位,这才止了假模假样的怒色,道,“不生气了?心里舒坦了?”   崔闾噗嗤噗嗤直乐,边乐边点头,“也不是生气,就是为自己眼瞎识错人憋闷了一下,前有张廉榷,后有毕衡,可见我这交友的运气不太行,也有自己识人不清的饮恨吧!就烦自己这一点子交心巴肺对人太好的毛病,要像对钱财一样抠就好了。”   太上皇顿了一下,音调沉肃,“是他们不知好歹,遇上你是他们一辈子的运气和福气,不知珍惜会令他们悔恨一辈子的,你很好,帷苏。”   说完想了想,又加了一句,“我会珍惜你的,你对我的好,我都珍藏在心里呢!”   绝不会叫你,再生出交友不慎之感的。   崔闾无语,拍下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,道,“少肉麻兮兮的,快吃,吃完了说正事。”   对,说那一网打尽,加快进程的正经事! 第140章   原先的计划里,带着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惬意感。   两个老狐狸在游刃有余的布局期,就做好了长期陪玩的准备,计划一环环的布出去了,所耗的不过是等待对方入套的时间。   一年、两年,三、五六年的,总能耗出个结果。   可是,当崔闾从天命小蠢货那里吃了颗,名为气运男主的定心丸后,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,凡所攒之局,尽皆能成功。   总结一句话,放胆去做,运道偏爱你。   从家人疫病死的只剩他一个开始,就没感觉过运道这东西的崔闾,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,觉得人生迹遇可真是个操蛋的玩意,从前费尽心思,百般计较才能成的事,如今换个天幕,竟如此唾手可得了起来。   显得他从前,为了别人给出的一点浮于表面的好,而倾囊相授,真诚以待的样子,有多蠢和愚不可及,跟受人为的一叶障目般,有种早被规划了既定结局的纸片人感。   哦,是了,他是本书里的炮灰来着。   已经很久不往这方面想的崔闾,一时间被勾动了心绪,借酒回看自己的人生,发现近五十载的过往,都活的局促狭隘,只能顾着家族眼前一方地,什么人生理想、奋斗目标,亦或一点小小的心理奢望,没有、都没有。   死水一般的人生,他过了四十来年。   有时候他望着太上皇折腾的那股劲,听着他从前的那些或糟心或畅快的过往,不管是奋进过、挫折过,又或一时的失意过,人家那日子过的跌宕起伏的,同样的年岁却要比他过的精彩的多的多,满身使不完的精力,眸光里永远晶亮的充满期待。   这份鲜活,他看着就觉自己也沾到了那满满的生命力,特别是身体重返青春后,那埋在心里的羡慕就更强烈了,自家人知道自家事,他身体是恢复年轻了,可心态还是老年心态,一股沧海桑田味,尽管有做掩饰,可夜深人静时,他摸着自己的心口,却也感觉不到那种属于年轻人的鼓动心跳。   他还是那个年逾五十,知天命的老年人,哪怕刻意做了澎湃朝气样,说话行止或爽朗大笑,或清声高语,可实质上的年龄鸿沟,他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变化而跨过去。   尤其自太上皇离开后的月余日子,除了要提起精神应付徐应觉和梁堰外,大部分时候,他都是沉肃的,坐在圣树屋心里办公的时候,更有长时间的静默冷凝,恍然时光停滞感。   这时他才知道,一两日一封的太上皇来信,竟然成了枯燥日子里仅有的华彩,那跃于纸上的鲜活,落在笔间的文字,都像一根无形的牵绊,早就将他与太上皇栓在了一起。   对方知道他内心的荒芜,人生的无主,从深渊之心发下的愿里,窥见了他枯竭的生命力,这不是一具年轻身体能治愈的内伤,这是从童年开始,由家人遭遇诱发的积年旧患。   什么样的人,才会以他人的志愿为志愿呢?   是自己人生感觉无聊的人啊!   所以,哪怕太上皇出门公干,绕着圣地中心千百里,也不敢断了他这边的一封信,用深山密林里的鲜活气,钓着他向前看的勇气,明明不是个爱絮叨的人,连凌嫚、乌灵这等近身伺候之人,也惊奇于太上皇的这份叨叨样,可他还是在日复一日的,努力的用自己的方式,来激活崔闾这棵表面年轻,内里却枯萎的“树”。   月余的分离,让崔闾知道,他无惧于太上皇的威势,那么努力的靠近他,早就从一开始的找靠山,演变成了一场灵魂救赎。   他想自救,想像太上皇一样,身心皆轻,而恰好,太上皇也愿意伸手拽他,便抛弃了世俗身份,上下尊卑的,也要拉着他,嘻笑歪缠的供他驱使,给予他最安心妥帖的依赖感。   所以,两人面上看着是崔闾当牛使,天天忙的不停歇,大事小情两个州的府务,民生财税劳心劳力,可不为人知的另一面,却是太上皇无需多言的精神支撑,每日里撑起的笑脸,对他和对旁人的区别对待,独一份的特殊感,都是崔闾现在行事布局的驱动力。   大概能成事的上位者,都有一种把人卖了还替他数钱的魅力?   崔闾失笑,总归太上皇回来的非常及时,否则毕衡出现所带来的郁闷内耗,不能这么快的被抚平,明明太上皇也有受骗上当的气恼感,可相对比崔闾而言,他却能更快的调整自己的心态,不受影响的将人带走处理,与崔闾懒得搭理的消极处理法,是截然不同的应对之策。   太上皇的心态几十年如一日的大气沉稳,也难怪一把年纪了,还能这样疏阔健朗,在感性和不拘小节里收放自如。   嗯,怪道他的追随者,都那样的死心踏地,忠心不二呢!   鲜活的人面前,枯木也逢春,崔闾嘴上嫌弃,可眼眸中的欢喜无需与外人道,坐离近的太上皇仰脖一饮而尽的杯中酒,显示出他尽揽眼底的笑,献宝一样的替他夹菜布菜,似在极力抹去他不在的日子里,又渐渐爬上身的孤寂感。   崔闾抚额,没有对比,他是真没觉出自己性情中的另一面,孤僻乖戾易生暗气。   什么时候这样矫情了?   太上皇斜睨向他,眼睛里的促狭之意都遮不住,凑上前喷出一口酒香气,“坐班处理公务确实辛苦,我答应你,以后有机会出去,定带着你一起。”   崔闾嘴唇动了动,伸手把凑上前的脑袋推开,遮掩道,“我没眼气你出去撒欢的意思,少歪测我,再说,都出去了,这公务堆积起来多要命?可分点轻重吧!”   太上皇就笑,头直点,“那等以后公务移交出去,你想上哪我都陪你去。”   崔闾执壶的手顿了顿,想着那一网打尽的计划若能顺利实施并完成的话,他们可能真会提前将眼前这一摊子事务甩开,然后有机会去做自己的事。   一时间感慨,又摇头,“再说吧!”   没有具体的目标,不知道想上哪,改变家族命运的迫切心情,现在已经没有了,他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告诉他,这个隐患早就解除了,所以,他现在做的,思考的,都站的是太上皇的位置,以他的目标为目标,而已。   太上皇却哼笑一声,指点着他道,“那便先想着,想好了攒着,等这边事了了,我就陪你去做。”   一顿酒,喝的两人心头火热。   翌日,徐应觉那边,就收到了崔闾的邀约,同时,太上皇这边也给京畿皇城去了信。   崔闾在圣地中心接待了徐应觉,两人例行寒暄后,崔闾也不拐弯抹角,直接便道,“本官派去探查内围人丁的队伍回来了,初步统计人口数,总计一千八百五十三口,其中老弱占三分之一,肯迁移出来的也只有三分之一,如此一来,我原先准备的宅基店铺便多了,你说的对,这诺大的荆南土地,全捏在官署手里,没有人丁,却也难有大的发展。”   听话听音,徐应觉眼中惊喜,一叠声道,“崔大人为百姓计,心是好的,奈何时有不待,机不可失,若不知变通,这州府却也难繁茂,您能想通,亦是治下百姓之福,哦,更是陛下肱骨之臣,是我朝幸哉!”   崔闾笑笑,等他一番吹捧抬举完,这才又开口道,“但这事咱却不能大张旗鼓的办了。”   徐应觉眼显疑惑,就见崔闾抚膝无奈道,“前次才将与你,跟梁大人那边言辞拒绝过,又有风头传了出到,这才几日便出尔返尔,于我这新府却是颜面扫地之事,所以……”   “哦,理解、理解!”徐应觉一副懂了的表情。   崔闾也没等他问,便将昨日与太上皇盘桓的计策徐徐道来,“这事想来想去,便只能托了徐大人悄悄去办,我这边正经衙署一应官员还没配齐,丈量土地的实数册子,也还没整理出来,就目前所得宅基田亩数,显然是不够那些人买卖的,再往里去的地方,还有可规划出来的县镇土地,徐大人若信得过本官,可否先引了买家在舆图上圈地,等我这边做好了过契文书,再行交接,只……”   徐应觉倾身侧耳,一字不漏的听着,见崔闾顿了话音,不由急道,“只什么?崔大人,咱们可不是只打一两天的交道了,以后毗邻而居,可是同朋亦友的关系啊!”   崔闾就挺不好意思的挠了下脸,道,“只先得将圈定地契上的田亩宅基钱,给先交付给我州衙署,徐大人你也知道,荆南目前还没有什么进项,都靠的最近各方支援,只一开始我不知内围人数竟这样稀少,盘口一下子开的太大,如今竟是有些入不敷出,也实在是……害……”   一副后头难以为继,要丢大人的尴尬样。   徐应觉了然,就说才一开始,就花了大价钱请人修官道,伐树造屋,给的工钱和吃食全都用的银钱堆,堆出来个荆南新州府大人的好名声,原来也还是惜财的。   他当这崔大人,有取之不尽的银钱使呢!   于是,立即一副善解人意样,拱手道,“这个大人放心,有徐某在,他们定然不会对此有疑虑,只管将条件摆出来,愿意提前将宅基田亩钱款全付掉的大有人在,便是他们谁都不信,这官家出示的舆图圈地合同,怕没人敢来质疑,定不会有不懂眼色的。”   崔闾一副感激样,起身拱手,口中连连道,“那真是太感谢了!徐大人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!”   徐应觉连连摆手,连茶也不喝了,起身便道,“那我先回去了,明日府上设宴招呼大家,崔大人若得空也来。”   崔闾点头,亲自将人送出去,一路上都客气、礼貌,比之前拒人的孤高样,简直两样,更叫徐应觉信了他把柄在人手的恐慌感。   他果然猜测的没有错,只要捏住了人的把柄,什么难题都能解。   徐应觉离开的脚下生风。   太上皇从树上跳下来,扫了扫衣袖上的枯叶,声音中带着惋惜,“他太急功近利了。”   崔闾转身往回走,斜眼看他,“是觉得我坑他不厚道?”   太上皇立马摇头,近前嘻笑,“你坑他也是为了我,放心,我不是那种端碗吃饭,撂碗骂娘的人,怨谁也怪不到你头上。”   崔闾上下瞟了他一眼,呵一声,明显的一副竟然如斯警觉的不爽来。   太上皇摸了摸鼻子,觉得这人的脾性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,看人动不动就一副危险样,不警觉起来不行。   崔闾走前两步,发现人没跟上来,于是停步扭身,“站着干什么?跟上啊!”   太上皇哎了一声,上前几步就坠在了他身侧,低声道,“京里那边过两日就该有消息了,你这里能在两三日内把钱收到手么?”   崔闾笑哼一声,一副我是谁的眼神斜睨向他,异常肯定道,“能!”   收不上来,不是枉他在徐应觉面前当了两日怂包的苦么!   他崔闾可从不干赔本的买卖。   太上皇就笑,偷声道,“咱这是不是太缺德了?”   叫人知道怕形象全无啊!   崔闾停了脚,扭身挑眉,“那你隐身?便事成也躲着,这缺德名声我一人背就是了。”   太上皇立即摇头,赔笑道,“哪不行,既做了贼公,哪有不凑成一对的?宁某愿与帷苏共担。”   崔闾呵一声,笑容在繁茂枝叶的投影里,有种不真实的晕眩感。   他在用荆南的地,做一出空手套白狼计,而以现在人的思维逻辑,衙署和一州之主,是万不可能用自身名誉失信于人的,他便打的就是这个认知差。   徐应觉以为抓了他两地为官的欺君把柄,想利用这个错误,做成土地兼并的买卖,哪怕之后他被罢官入监,这做好的交易,还是以官署名义做出的地契,为着朝廷名声,也是不好废弃或不认的,那他就也利用这个认知,以盖个人私印的名义,先行收取土地买卖的大额钱财,等身份被揭穿,他大概率已经回到了江州,届时将荆南府台官印一丢,谁还能钻天钻地的去把崔怀景翻出来?   没了崔怀景,谁又承认由他私印盖出来的买卖协议?   再有太上皇后续的计划,那时节,怕是已经没有人再有心力,来追查崔怀景其人的真实性了吧!   五天,变得奢靡日盛的皇帝,于早朝上突发奇想的,下旨江州,以皇令征用六条海船,说要将皇庄内的丰物,和宫里中看不中用的东西,全拿出去“变废为宝”,表明了一副也要跟着捞一笔的模样。   满朝哗然!   而刚刚从崔闾手中,拿到了盖有崔怀景私印的荆南圈地地契的一帮人,则傻了眼,在将手头现银全用来置地置房产之后,他们已经没了多余财力,再去跟着上头分一杯羹,可这大好时机,人人又都不想错过。   太上皇的放印子小分队,悄然出现在了各家各府门前。   此时,若钦天监有擅勘水纹图的官员,去朝会上提醒一句,或有那么几个脑子清醒的,会知晓一下海上航运的凶险,和气候风变的不确定性,可惜,朝廷在这方面的人才缺失,只懂看风闻气的老水手,全在江州衙署的掌控中,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告诉那些,摩拳擦掌,以为东西运出去就能变成,金山银山的世勋掌柜们,会有连人带货一齐翻船的可能。   一场人为的金融危机,在悄然中张开了血盆大口。 第141章   三天后,徐应觉给崔闾拉了二百一十三万两白银过来,同时,崔闾将对方认购的地段,在地舆图上标了出来,然后,笑着跟徐应觉表明,地卖出去了,那上面的建筑物,可就不归他管了,各家想建什么风格的房屋园子,可自己设计了图稿,请施工队进场建造。   徐应觉直接愣住了,看见崔闾唇边的一抹笑,恍然有种一脚踏进了坑里的感觉,可之前谈的买卖土地宅基时,确实没说上面的建筑相关,也是他犯了惯有主义思想,以为地和屋是连在一块的。   这放在其他地方,或许就是惯例,可放在一片刚刚开发的密林荒草间,别说房屋,连那卖出去的地,都还需要雇佣人来先开荒呢!   想通了这一节,他倒也只能认下这个闷鼻亏,笑着与崔闾拱手,“崔大人好算计,这怕不是又能省出一笔银子?”   崔闾呵呵着与人交际,领着人往四处走动,指着还在开荒中的地方,以及埋头忙碌的帮工,“我这也是无奈之举,徐大人看看,我这给治下百姓盖房造屋都差着人手呢!哪还能抽出人来替他们建设呢?再说,就他们各家的风格,怕是瞧不上我这里的手艺,免叫大家为难,还是叫他们各家自己派人弄吧!”   徐应觉望着平地而起的居民区,那是真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,一切都以实用性为主,确实与富绅家的宅院风格大为不同,虽心知崔闾这是为了减省衙署支出,到底才刚从人家手里得到颇丰的固定资产,于是便咽下了从买地款中,扣回盖房建屋的银钱。   算了,只多叫大家再损失些建房银两,就当与荆南府台个面子,进一步加强官商联谊了。   崔闾成功省下这一笔开销,转头就将刚刚到手的银两,全部投入荆南的基础建设中了,开始大量的招人做工,伐树、开垦密林土地,将沉淀了上百年的枯枝败叶,和掩埋在泥地里的根块、石子,全都要筛出来,然后要找有经验的老农,来传授荆南本土居民耕种。   在山间靠山吃饭的原住民们,头一回这么直愣愣的,看着密林变滩地,再划分出一块块的耕地,分到每家每户手中,然后,跟着官署聘来的农官,从零开始学耕作。   漫长而枯燥的过程,让野惯了的原住民们难受极了,他们非常不适应这样的生活,盯着地里的种子,恨不得它们一夜之间就破土而出,开花结果,然而,真实的情况是,这样娇弱的种子,水多了会淹死,水少了被渴(旱)死,等好不容易看到芽了,没来得及高兴,那鸟就来了,一个不错眼的,芽就叫鸟叼了,等彻夜守到了头,没等开心,虫子又钻出了地。   这给累的,更别提期间需要沤肥水、搞粪肥,把几十年没为菜蔬费过的心思,全费完了,也不见得能收获到自己想像中,那样的丰收。   好在荆南的基础产业,并非农业,请了老农教他们伺候田土,目地就是为了让他们,在之后的药田里,能有一些耐心。   当然,就目前的时间上来说,有经验的老农才刚刚到岗,那划成耕地的区块上面,还有草根石块没清理,后续的沤肥也是一项大工程,这都需要时间来慢慢实现,只开了个头后,再安排上靠谱的人去执行,想来过个一年半载,这荆南的土地就该成为繁茂的种植区了。   太上皇的人在各州散播消息,将荆南缺各种物资的消息传了出去,就跟当时江州那边一样,光基础建设就能让一批辛勤劳作的人,能够凭自己的双手吃上饱饭,另有一些小商贩们,靠经营木料石材的,做小食摊子的,只要不惧奔波,都能在这两地谋到能令家庭富裕的出路。   崔闾是不会在这些小生意上抠抠搜搜的,包括来做工的百姓,就像徐应觉想的那样,似个冤大头般,将钱往平民百姓的兜里送。   前前后后大几百万两,他全都投进了荆南的建设改造中,等皇帝也要在海航线上渗上一脚的消息传出来后,那些刚刚花光家中储存,买地建房造屋的人,一时间全都傻眼了。   派了徐应觉前来说项,想将送到崔闾手上的银钱要回去,不是说地不要了,是缓一些时日再来交,为防崔闾不信任他们,他们还让徐应觉带了家中珍藏,用那些古玩玉器押一押。   崔闾两手一摊,告诉傻眼的徐应觉,钱没了,都花出去了。   徐应觉不信,崔闾掏出了账册,那一笔笔订购建筑材料的定金,全清清楚楚的记在了上面,包括用工工费的钱,全额提前预支了出去,当真是一文钱没留下。   后续便是太上皇的人,携带大量现银,与那些人家用固定资产抵押出了真金白银,然后与皇帝争取同一趟船的,准备去海上捞金。   徐应觉隐隐察觉到了不对,他是知道崔怀景和崔闾之间的猫腻的,可他却又具体说不出个章程,最后没办法,将秘信递到了皇帝那边,想当然的,太上皇这边也知道了他的怀疑,与崔闾闲话时,还夸了他一句敏锐的话,只到底通过拉媒保纤谈买卖土地一事,知道了这人的政事方向,与他们的不同,即便这人聪慧可用,却也不能用。   梁堰那边是在后头察觉出了荆南土地的事,他身后自然也有富绅眼搀这块肥肉,只这时皇帝也要参与海贸的消息已经散播开了,他们在眼前利益,和长远利益之间犯了难。   崔闾既然想要一网打尽,自然各方资财都是不想漏过的,一封信将航船货物将满的消息散了出去,激的他们没有过多犹豫的,就将手中银钱全投了海贸,转头却来问崔闾,能不能用手中固定资产与他置换荆南产业田。   能,必须能!   这消息叫徐应觉知道后,人带着他背后的富绅来质问他,凭什么之前他们不能用珍藏抵押,现在到了梁堰这里,就能用资产置换了?这不公平!   崔闾拿出一份荆南海贸交易清单,表示自己代表荆南,也参与了海上贸易一事,当时银钱急手,用他们的资产配置换了海贸分成比例,也就是说,梁堰这边走海贸的富绅们,每人给他一成利润,作为抵押资产的息利。   这话一出来,连徐应觉都不得不承认,崔闾这人是真商贸奇才,分文本钱没掏的,光用一份荆南地舆图,就套了这许多的利出来。   就跟醍醐灌顶一般,徐应觉表情跟被雷劈了一般的,瞪着崔闾,指着他话都说不全了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  这么搞,就不怕把天搞塌了么?   崔闾笑笑,一副就怕天不塌的样子。   徐应觉呼吸急促,转头就跟回去给那些人示警,趁着船还没离开,赶紧将投上去的货物拉下来,然而,没等他走,身前挡了两个人,一个是鄂四回,一个是秋吉,两堵墙似的挡了他的去路。   崔闾悠悠上前,背手在他面前转了个来回,“这么些时日,也不见你过问一下毕衡的去处,徐大人,你不好奇么?”   徐应觉的脸色一点点的白了,就见崔闾好整以暇的望着他,点了点他,“你既能猜着我是谁,难不成,那日的高大女子的真实身份,没往深了猜?徐大人,你忠心陛下,可你的陛下,更忠于他的父皇。”   太上皇在崔闾说话时,慢慢现了身,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,笼罩着埋头不吭声的徐应觉身上,“徐应觉……”   徐应觉噗通一声,整个人跪到了地上,头抵着地道,“臣参见太上皇,太上皇万福金安!”   太上皇踱步到他面前,弯腰将人扶起,好笑的斜睨了眼崔闾,调侃道,“何必吓他!人好歹给你送了不少的银子来。”   崔闾呵一声笑出了口,摆手道,“我没想吓他,只这家伙有些滑溜,不敲打一番,难以任用。”   这话就是白说给徐应觉听的,实则两人都没觉得他可信,可他掌着合西州,在没有大错的情况下,当今那边也不能随便将之调离或贬谪,目前稳住他才是当务之急。   徐应觉埋着头,心念电转,想到自那日之后,就不见了的毕衡,一时间身上冷汗淋漓,趴地上动也不敢动。   现在再回头去想一下,崔闾那被他抓了把柄暗中胁迫的样子,猛然感觉自己跟被人耍的猴一样,满脸通红,由青转紫。   崔闾拱手,半做赔礼道歉半故意调笑样,“徐大人海涵,崔某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,你也看到了,这位不是我能拒绝的,我不按照他的意思做,怕成不了两州之主,自然,也就没有我了,呵呵!”   轻描淡写的,就将太上皇的凶残给勾勒了出来,未说一句残酷语,可那背后的意思,足令人脊背发凉,至少,徐应觉的脸是惨白惨白的了。   太上皇眯眼,假意抬手要来拍崔闾,后又掩饰般的收回了动作,好在徐应觉一陷在自己的恐惧里了,竟没发觉他的举动,只头也不敢抬的喏喏应承,“是,是,崔大人说的极是。”   “徐应觉,你能保证合西州一地百姓安稳度日,民生不乱么?”   徐应觉只听头顶上,传来一把低沉严肃的询问声,他连连拱手点头,“能,臣担保州内百姓安稳度日,治安民防上亦不敢有片刻松懈,臣,绝不敢有失君恩!”   太上皇背手点头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好好干,朕予你将功折罪的机会!”   徐应觉直接再次跪倒,欲哭无泪。 第142章   太上皇的现身,让徐应觉老实了许多,再与崔闾同桌对饮时,那态度堪称极度谦卑了,连凳子都只坐了半边,给他斟酒还立马躬了半个身体主动提杯来接,那是真吓破了胆的模样。   等到毕衡被鄂四回带到宴上来,虽然已经梳洗,也重换了一身新衣的样子,但那精神状态,是整一副不好的模样,尤其在看到主座旁嘴角擒着笑望来的崔闾时,那眼神又惊恐又羡慕,最后都转成了一脸讨好样,搓着手上前,一声“闾贤弟……”   却是立马被主座上的太上皇手指轻扣桌面的声音打断了,只见那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,凉凉的似要把人钉穿,让毕衡一个机灵打着寒颤的清醒了过来,忙弯腰躬身往地上趴,“老臣拜见太上皇,请上皇恕罪!”   小半月的禁闭,在一个能观察到圣地中心的屋子里,每天都能透过窗棱,看见太上皇是怎么与崔闾相处的,他从震惊到麻木,中间当然是经过了不甘、羡慕和奢望,没人知道他那几日心中的天人交战,可要说真有什么反思,那就只有崔闾为什么没有,将巴结交好太上皇的事告诉他。   几十年的朋友,有这一步登天的好事,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带携他?   以及那副重返年轻的容颜,气血旺盛的健康身体,荆南有秘药,肯定、铁定有外界传言的那种长生不老药,太上皇如果是传说里的不可及者,那崔闾就是验证了此药的真实性者,属于触手可得之利,传出去要引起多少疯狂事,简直不敢想像,凭他与崔闾几十年的交情,怎么这样的好事,一点没想着他?   毕衡眼睛垂直看向自己长满老人斑的手,如果没有例外就算了,可崔闾偏偏成了那个例外,他不敢肖想能获得太上皇的馈赠,可对着相交了二三十年的崔闾,他想要再试试从前的友谊,看能不能从他那边获得重返青春的秘密。   这比什么人生理想,建功立业,或名传千古要有诱惑多了。   他一点也不想死,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从前与自己一样,日渐趋于老迈者,抛开他独享长生。   同样是人,为什么不能一样?   不行,他不甘,太不甘了。   毕衡趴在地上,这些日子,从撞破太上皇身份秘密的惶恐,到窃喜,再到对于长生不老的想望,他开始庆幸这一次来荆南找崔闾的行为。   富贵险中求!   太上皇近日连续敲打过毕衡,他是不屑用人九族家小作威胁的,可有时候没有分量的敲打,起不到想要的震慑效果,尤其在毕衡看向崔闾的目光中,有着那点点的贪婪欲望渗出,他便知道这人是起了什么样的心思,自然是不愿再给他亲近崔闾的机会。   若非不想打草惊蛇,他是一刻不想留下此人的。   崔闾眸光微动,垂眼看向战战兢兢、毕恭毕敬之人,心下叹息,毕衡这副模样,跟一巴掌打在脸上一样的,证明着他眼瞎的程度,怎么会以为此人是个可交之人,与他志趣相投,可做莫逆呢?   他瞎了,瞎的很。   可同样的,现在不是清算他的时候。   江州海船已经扬帆,留给他和太上皇的时间不多了,他们必须在接下来的二十天内,发挥手中所有实力的稳住各地局势,为即将到来的动荡做准备。   “毕兄请起,今日将你与徐大人一同请来,是有要事相商。”   崔闾举杯邀二人同饮,太上皇首座主位当然不用陪饮,眼神一瞬不瞬的在两人身上打转,闹的二人连凳子都不敢坐了,曲着腿弯着身的喝下了这一杯极辣又呛喉的酒。   本来崔闾是不想让太上皇坐席的,他的名头已经在两人面前亮了出来,人其实不用到,那震慑效果已经很好了,可太上皇偏要挤上桌,跟恶作剧似的,看着两人在他面前颤栗噤声,惊恐害怕。   崔闾无语,用胳膊肘捣了一下他,小声道,“行了,把气势收收,将人吓傻了,一会儿还得我浪费口水多说两遍。”   这才叫太上皇收敛了几分,声音却依然威严肃穆,“朕不便现身,这个你们知道,是以,这荆南大小事务,便全托了崔大人去做,他的话,便是朕的话,他的一切指示,你们要像对待和执行朕之令般,要严格遵从,依言执行,可明白了?”   二人立刻垂手低头,“是,臣明白。”   崔闾便道,“毕大人回去继续主持开渠仪式,务必将贯通和州的渠流工程弄的声势浩大。”   毕衡脸颊抽动,一副果然你还要用到我的得意模样,眼神微动道,“不知闾贤……咳,不知需要多大声势?”   崔闾眯眼一笑,“全国关注的那种。”   眼下满朝臣工的眼睛,都盯在航运上,他需要用其他事情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,至少不要那么太关注海上贸易了,哪怕分一下神也好。   徐应觉侧耳倾听,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舆图卖地的算计,连着他身后的富绅都一起掉进了陷阱,只是这风声他根本一丝不敢露,毕竟这门生意是他牵线搭桥的,那些被骗了巨额钱财的,不敢找崔闾,却一定会找他。   他现在只能颓然的等着崔闾吩咐。   好在崔闾也没让他等太久,转了头来对他道,“徐大人,毕大人引渠的河支流你知道了吧?”   徐应觉表情麻木的点点头。   崔闾便道,“从汾溪河那边,途经一段蕲州,这个就需要你去稳住梁堰了,领着他将目光聚集在海盐的交易上,你能做到么?”   徐应觉咬了咬唇,点头,“能。”   尔后,他便听见了一条异常大胆的瞒天过海之计,就听眼前笑意盈盈的男子,冲着令他们心神惧颤之人道,“你的兵准备好了么?”   那从来对臣下没什么好颜色之人,此刻一脸和煦,阳光普照般的炫耀等夸样,“早准备好了,幺鸡已经出发了。”   然后,就听崔闾再次对着毕衡道,“回去广发征工令,把和州的民役用起来,开以最低的工钱,征集民夫役奴开凿渠沟工事。”   毕衡哑然,朝廷刚刚给他发了笔银子,如若真开出过低报酬来,怕是要叫人非议的。   崔闾却垂眸,望着递到碗中的一筷子菜,忽略了旁边人的目光炯烔,而是淡然缓慢开口道,“就是要用这个非议,将朝臣的目光引过来,我需要你用两餐饱饭,和不多的工钱,将北边的劳力吸引过来,毕衡,工钱开太高,本地人会来抢工作的,而我需要你,大量招北地外来劳力。”   徐应觉埋头不敢动,心中雷鼓阵阵,毕衡先时还没反应过来,待听到北地劳力时,心头也跟着巨震。   北地,西炎城,在荆南的另一边,靠畜牧业维持生计,那边是没有农耕的,大量的劳力会在春夏往别州找工干。   太上皇一筷子一筷子菜的往崔闾碗里夹,不时还催促他,“别光说话,菜凉了不好吃。”   把徐应觉和毕衡吓的不轻,埋着头连眼睛都不敢转了,后来说话时,干脆都不敢坐了。   崔闾近日安排荆南事务,也确实没用过一餐正经饭,都随便扒两口就继续干活了,点灯熬油的,再年轻的身体,也熬出了两个大黑眼圈。   太上皇知道,他是想尽快将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后,准备回江州一趟,他这次出来的太久,再不回去露个面,怕要引人怀疑了。   朝廷那边近日开始议市舶司一事了,设置新衙的事提上了日程,清河崔氏那边可还眼巴巴的等着保川府的同知位呢!   崔闾无奈的瞟了一眼太上皇,只得中途停下来饮光他递来的汤羹,一抬眼见两人定定的看着他,只得道,“这桌饮宴算是为毕大人践行,也为徐大人壮胆,二位大人倒无需害怕,太上皇这次不是要同上次那般大开杀戒,我们只是稍微放一放他们的血而已,只是会伤筋动骨,不要命。”   徐应觉咽了口唾沫,暗道,你们这一举怕是比要命还狠,搞得人家百年基业化为乌有,你不要人命,人家怕是要跟你们拼命。   他正想的出神,却猛不防对上太上皇瞟过来的眼神,登时汗毛倒竖,低下头眼睛再不敢乱瞟了。   同样的,旁边的毕衡也收回了眼神,老实的不敢再乱瞟。   崔闾接上之前的话道,“除了北边的劳工,还会有其他州的,你都收下来,全都往蕲州段与合西州段的水渠上安排,和州段那边的无须你操心,毕衡,做好了这一件,陛下会厚赏你的。”   和州那边有韩元恺,驻和州兵力会不动声色的改头换面,全往新开凿的渠道上安排。   稳住了西边和北边的州城,有保川府可以直入京畿,便是中间有西北都统黄飞鹏的兵力拦在中腰道上,那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?   再说,当今手中又不是没有兵力,保着皇城不被攻陷,六百里奔袭也只两个日夜。   幺鸡前往西炎城,将那边的驻军化整为零,全打扮成外出寻找活计的劳工,届时铺满整个西北长廊线,一个黄飞鹏,分分钟就给按住了。   所以,毕衡必须全须全尾的回到任上去,然后立马开展修渠工事。   这么一番安排后,毕衡也清楚了自己的重要性,脸上的光彩立即回来了,望着崔闾过分年轻的脸,目光又转称去了太上皇身上,那种渴求简直压抑不住,陛下会厚赏几个字不停的闪在脑中,激动的脸泛红光,“臣定然不负所望,倾力协助崔大人将事情办好,请太上皇放心!”   旁边徐应觉也只能跟着应声保证,在崔闾投来的目光里,低声讷讷,“臣定会拖住梁堰的。”   对不住了梁堰,这个水你不下也得下了,徐应觉心中踹踹,只觉前景又黑又亮的,没有个准头,事还没做,就好像感觉到了社稷的又一次动荡不安。   太上皇果然还是太长命了。   现在又加上个崔闾,他感觉那些世勋贵族的末路到了,有一种刀悬颈之感。   最终,这顿饮宴也只崔闾一人吃饱了,有太上皇在旁边镇着,毕、徐两人也只沾了点汤汁酒水,那是一口都没敢往肚子里咽,然后见识到了太上皇对崔闾的周全。   想想吧,那样一个杀伐决断的猛人,过了几十来年再见,竟然转了性子,那替人布菜乘汤的举动熟练无比,连声音都小意温和了八倍,偏这样一个叫人两股颤颤者,在另一个人面前的举动被视为平常,半点不带客气谦让的,受了这样的伺候。   就是胆肥吧!   大概是没见过太上皇拔刀砍人的样子。   毕、徐二人怜悯的看着崔闾,想着等将世勋贵族们一锅端了,你的死期也要到头了,太上皇能在他们面前这样纡尊降贵的哄着你,为的不过是你身上的价值能力,尤其徐应觉,实在不理解崔闾的作为,博陵崔氏可也是世家谱排前的大贵族,帮着太上皇消灭了同伴,你倒能得什么好?届时势单力孤的,谁还能与你守望相助?   几十年不见,没料太上皇竟然无师自通了以色侍人。   江州、荆南,这两地可真是选的妙啊!   直至宴饮结束,崔闾才从太上皇的殷勤备致里脱离出来,斜眼望着他,嘴唇微动,“你打什么主意呢?”   非要当着外人面这么献殷勤!   太上皇大马金刀的撑着双膝,喷出一声冷哼,“我就是想叫他们知道,朕对你的看重。”   崔闾无语,继而扶额,更因了他这番好意而叹息,大哥,你倒是看看徐大人那眼神啊!   还有毕衡之前的恶意猜测,你是一点不上心啊!   只见太上皇大手一挥,嗤一声表示,随便猜,他清者自清! 第143章   荆南事务安排的条理分明之后,崔闾便要启程回江州一趟了。   太上皇拧眉将人指使的团团转,薅了许多荆南特产,像深山老林里的菌子,新鲜肯定是不可能的了,都是采摘之后晒成了干货的,给生生装了三大筐子,每筐足有半人高,水桶粗的那种特大号筐,这东西本来就不占地方,一筐大几十斤,三筐有两百多斤,一年估计都吃不完。   崔闾看的嘴角直抽,这怕不是将蛊民手中的存货都给收购尽了。   另有皮毛、腌制好的特色肉干,各种大包小包的珍稀药材,山货种类数十种,最后是他亲自套的那头小白鹿,全都打点了往船上搬,本来崔闾轻舟简从,叫他这么一翻收拾,直接弄了三条船,除了秋吉和鄂四回贴身保护,另派的跟船好手,全都是他体己的人手。   这些日子因为人手调动,与各地设立的印子分队,来来回回收到的田地宅契,都成箱的往这边送,那来的人多了,崔闾也就基本摸清了太上皇目前用的人手了。   他不避着他,往来的那些属下们也个个都客气的很,见了崔闾还能止步行个礼,问个好,一点也没有当暗门子的自觉,后来崔闾才知道,盖是因了从江州往外运的金子的原因,叫这些个清贫的太上皇党,终于过上了不清贫的日子。   活动经费终于不用抠抠搜搜的挤了。   太上皇知道自己是必须留在荆南坐镇的,虽不免有些郁闷,到底没任性的将事情甩出去给旁人做,只叨叨叨的嘱咐崔闾,叫他把江州积攒下来的公务,能处理的尽快处理,一时处理不成的,就往荆南带,顶多容他驻留江州大半月,否则他这边可是要追去江州的。   崔闾头疼,但仍是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觉得大半月将积攒下来的公务处理完,不是件很难的事,因为他一直有每天带着处理两州公务的原因,那边其实并没多复杂的事等着他,所有积存的事情,不过是盘账对账而已。   临江别苑的生意非常好,每一旬都会集了账册交来崔闾手上,因总数巨大,合计出来的金银数,光装的账本子都有十来箱,要仔细核对清楚,确实需要不少的时间,再有地下城挖掘上来的宝库数,建房造屋花销出去的,都需要一点点的盘账,目前江州户房那边招了一支小二十人的账房先生,拨的算盘珠子冒了火,一丝一毫不敢差的日夜不休。   崔闾自己则在他们核算出来的基础上,对进出项要做到心中有数,错一点,那银钱可就差池的多了,他在这方面都亲力亲为,对银钱一如既往的敏感看重。   也就是长子崔元逸近段时间在京盘桓的长了,否则崔闾身上的担子不会这么重,各世勋府邸的邀约,以及清河崔氏那边的热情,都让崔元逸一时脱不了身,来信问过崔闾意思,为了麻痹对方,崔闾让长子代表他,在京中向各家示好,这才有了航运上货的踊跃度。   他这边要回江州,京里的崔元逸也终于摆脱了世勋府邸的热络,向当今辞了行,带着儿子的不舍之情,也动身往回走。   崔沣开始正式一个人在宫中行走,每日除了学习,并不往别处去,太子和其余几位皇子得了父母叮嘱,知道这小孩背后有他们皇祖父的消息,不免竞相赶着上前交好,带着他各处淘换,惹出的乱子又是后话了。   送行的队伍一直到漓水河堤坝边,太上皇还拉着崔闾的手殷殷切切,“等元逸也回了江州,你带带他,将能交托给他的事务都交给他做,孩子大了,也当有些历练,你要学会放手。”   崔闾嘴角抽动,将袖子从太上皇手中拽出来,斜眼望他,“他什么身份?能接衙署事务?”   一副你这心思也太明显的样子。   太上皇摸了摸鼻子,有些懊恼,“你说你家原先那破规矩,好好的孩子都给耽误了,看人家韩元恺,同样的年纪,都做到了和州府台位,你若早让元逸进入仕途,依那孩子的本事,如今少说也能任个同知。”   崔闾不想理他,抬脚就往跳板上走,太上皇跟后头也往上走,等崔闾上了船,回头挑眉,“你上来干什么?”   太上皇笑的一嘴白牙闪亮,“我送你一程,在汾溪河码头那边下。”   崔闾无语,这一顺水能跑出好几十里,来回都半日,他也不嫌麻烦,奈何知道也撵不走他,便也随了他意,捡了之前的话道,“早要让元逸科考,入了江州官场,现在恐怕就没有我崔氏了。”   说完哼一声,“你是忘了自己曾经在江州干的好事了?”   崔元逸若能科考,那往前推,崔氏其他人肯定早就能科考入官了,就几十年前太上皇过江州大开杀戒那一次,整个江州官场叫他清洗一空,怕是博陵崔氏早没了。   太上皇哈哈一笑,有些不好意思,“那幸好你家有先见之明?行了行了,就当我之前那话没说,不过啊,元逸是真要给他历练历练了,你有些事情该与他说,就与他说,我这边不防事,你得叫他准备起来,万一……”   崔闾没说话,眼神悠远,好长一息后才道,“知道了。”   两人都清楚,这盘子下的太大,一旦发动,明面上的崔闾是必须死遁离开的。   世勋府邸毁于一旦,博陵崔氏功高震主,为免被人“黄袍加身”被动推上世家榜首,作为家主的崔闾,也必须消失。   他的存在,会成为新世勋的风向标,天然会被推举到皇权对立面,这是他们所不想看到的,所以,崔闾代表的博陵崔氏,必须与那些高门府邸同“亡”。   是以,这一次的海贸,他让江州那边放出风声,说博陵崔氏倾举族之力,支持当今航运事业,届时风暴带来的财产损失,博陵崔氏也不能幸免,会首先进入破产名单。   他要让博陵崔氏进入第一批“平民化”家族行列。   崔闾捻着手指头,轻声道,“此次回去,我会将族中土地划分到人,族产也会尽数析没,让元逸这个族长只起到象征名头的作用,他不会像祖辈那样,在族中拥有杀伐之权。”   名誉族长,只作为朝廷律令的宣发人,分田到户到人后,各家也就有了自主行事权,化整为零,再不会有宗族令,只会遵国家律令。   太上皇没说话,世族的力量有着宗族令的凝聚力,有时候是在国家律令之上,他可以允许贫富差距的存在,却不能让宗族令凌驾于国家律令之上,只有走出这一步,才能算是消除世族的第一步。   财在、人心在,他们这么算计着各世勋府邸的钱财,为的就是让他们凝聚了千百年的宗族令,因财富分配的无力而瓦解。   世上可以有富人,但是不能再有宗族令。   这是一个比较沉重的话题,关于家族的去向,今后的发展,以及未来的形势所带来的风险,作为一族掌权人,一家之主,为人父为人祖,崔闾当然是不能眼睁睁的,看着儿孙落入清贫的,在消除族权影响后,他得替儿孙们留有足够多的财产,以及得以自保的能力。   太上皇当然也不是那种,非要让自己人吃糠咽菜一文不名的,否则谁也不能跟他干啊,至少得有生存活好的能力,因此,他并不会事事过问崔闾为儿孙们安排的后路。   他相信崔闾有分寸,不会让博陵崔氏成为世勋贵族里的例外或唯一。   崔闾低低叹道,“元逸今年科考,就算破格提拔,也到不了一府之主位,看之后将他往京畿衙门调吧!”   等族中析产,各房各户自主分布后,崔元逸的负担,只会有他的妻儿,再往京中任职,就轻省多了,至于二房,应该会留在滙渠,小五目前在北境那边发展的颇好,而两个女儿,日前自去立了女户,名下有他给的房产钱财,日子也是不愁过的。   而有博陵崔氏这个样板在,那些破了产的宗族,自会寻着样的找出路,说到底,他们这次不是以杀人为主。   分化:分宗、分财、析产自立,主要目的,就是消除宗族影响力。   太上皇上下喉结微动,终于将近日考虑好的法子说了出来,“元逸性情平和,知礼温润,沣儿亦有过之无不及,加之你们博陵崔氏藏书的底蕴,届时把他们父子往礼部放,专做教育这一块,虽权职不重,却能积累名望和人脉,多多少少也能让崔家有在京中立足的能力。”   教育部部长啊!   崔闾意外的看向太上皇,笑着冲他拱手欠身,“那我代他们父子二人,谢圣上厚爱了!”   太上皇脸色微红,认真的望着崔闾,“我不是说防着你们崔氏,要将元逸和沣儿框在京里,我是真觉得他们适合安静的做学问,到时候我将自己编纂的教育改革指南给他,按着上面的方式做,依元逸的能力,不出十年就当有成效了,他会成为我大宁教育史上第一人,会流芳百世的。”   崔闾噗一声就笑开了,拍了拍他的胳膊,指着已经靠岸的船只,“行了,你下船吧!”   太上皇观察他的神情,确定眼角眉梢没有郁结的样子,这才轻吁一口气笑道,“那我走了,你回去处理家族事务的时候,好好跟孩子们说,别让他们惊惶了。”   父母在不析产分家,这在宗族里是铁律,崔闾这次回去,必然是要将分家析产事宜抬上桌面的,他那几个孩子万一承受不住别人的指指点点,弄出伤己的行为来,可就不好了。   崔闾笑着点头,“行了,我知道了,你快下去吧!”   太上皇望天,背手而立怅然道,“快结束吧!一天天的跟他们玩猫捉老鼠,我可烦了。”   崔闾挥手,喟叹道,“也就最后一哆嗦了,很快的!”   是很快,看似平静无波的海上,实则已经在酝酿着一场,足以颠覆此间格局的大风暴了。   就在崔闾回到江州没两日,崔元逸也回来了。   父子二人多日不见,自有许多话要说,崔诚忙前忙后的张罗宴席,又将崔闾从荆南带回来的东西,往滙渠送,连带着衙内各署官们都分得一份,各个都喜笑颜开的。   是夜,父子二人饮酒过半,崔元逸说着京中见闻,眼中不乏对儿子的不舍,却是少了一层忧虑,想来这些日子皇家那父子几个,待他们挺不错,打消了事前存的被押为质的心理负担。   崔闾从没细说过身边宁先生的真实身份,此回摒退了左右后,借着酒意烛光,对着长子亮出了恢复年轻的容颜。   崔元逸:……!!! 第144章   二十七八的崔闾,在崔元逸的记忆中,一直是个沉默略显阴郁的青年,长年不苟言笑,除了亲近的诚伯能得他几分和颜悦色,他们这些子女包括他的母亲,都少有能看见他展颜的时候。   因此,即便知道亲爹容颜俊秀,堪称滙渠一绝,也没有那么直观的感受过,他容貌上带来的冲击,童年的记忆里,只有严肃板正的教导,沉重的课业带着父权的威压,常将他和几个弟妹的头颅摁的抬不起来,根本没人敢大刺刺的直视他。   族中或者有不知天高地厚者,曾用他这过分的盛颜戏谑过,却后来一个个被治的没了脾气,再不敢“以貌取人”批判其族长威信,到崔元逸入族学开始在族中走动时,流传在族人口中的父亲形象,便只有严厉阴戾惹不起等畏惧之言了。   崔元逸隐约的知道,父亲是不喜人过分关注他容貌的,因为每年盛夏的父亲,都会变黑几分,为此他还与母亲吐槽过,那么大的太阳,出门巡田居然不带帽子,生生晒的一张脸又红又黑,能一直“丑”到秋末。   可也正是母亲的提示,才叫他反应过来,父亲这是故意的,因为每年的“黑皮”期,会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好心情,他以为是族田里秋收的喜悦,后来才恍然,那是父亲最不必刻意板脸端架子的自由时光。   而他们兄妹的生日,便都集中在夏秋这段日子,到了冬季捂寒期,特别是春衫薄的时候,父亲便不大爱出门了。   作为长子的崔元逸,是最能直观的感受到亲爹情绪上的变化的,那重新返白回来的盛颜,又双叒叕的回来了。   周而复始每年轮回,直到父亲过了四十岁,他才没那么在意肤色,也终于停止了夏日晒黑的自虐行为。   但存于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,影响着他对于有个绝色老爹的认知,或者说他之后的弟妹们,也不大有这样的认知,全被这亲爹的严厉冷酷给硬控的,失了对绝美容貌的判断。   崔元逸忽然就懂了自己媳妇,以及弟妹婚后第一日,给公婆敬茶时的呆滞、怔愣,以及震惊到手忙脚乱的心情。   那不是新媳妇见公婆的羞涩,是被亲爹的容貌冲击到的震撼,怪不得不管是他媳妇,还是二弟妹,在孕期里都会许愿肚子里的孩子,一定要按着亲爹的模样长,那时他以为是为了讨父亲欢喜,却原来那是她们最真实的愿望。   崔元逸眼睛直直的望着父亲,耳边却恍然响起母亲满含情意的声音,“能给你爹生孩子,是镇上多少女人做梦都想的事,若非你父亲节制,你啊,兄弟姐妹至少三五十,所以,不要信那些说你父亲苛待母亲的话,那是她们得不到就诋毁的嫉妒话,哼,我才不理呢!你也别理,咱把门关好,跟你父亲好好过日子,娘争取给你多生几个弟弟妹妹,到时候带出去,气不死她们!”   所以,后来他接二连三的有了弟妹四个。   这就是他娘一辈子甘愿节衣缩食,也要得到的绝盛容颜?   太震撼了有没有?   比他储存在记忆里的容貌还更胜一筹,淡定又坦然的露出全脸,辅以收敛全身的气势威压,内藏于海深的智计,以及掌控一切的沉稳从容,这是真正二十七八的崔闾身上,所不曾有过的闲适姿态,像是韬光养晦之后,终于绽出的强芒,叫人想看又不敢,纠结又眼晕。   这是他爹?   崔元逸自己都不知道一壶酒是怎么下喉的,就着他爹的脸,一杯杯的全灌进了肚子里,等反应过来时,行为已经不受控制了。   他一把扑到亲爹的脚下,抱着老父亲的腿嚎啕,“爹啊,你这样,要叫我娘在地底下等多少年啊?她可说了要在地底下等你汇合,一起投胎,来世再做夫妻的,唔~!”   这是真心里话,也是他娘闭眼前最诚挚的祷告。   完了,他娘大概率是等不到了,就他爹这逆龄的长法,他投胎,他爹都未必能去投胎。   崔元逸悲伤的不能自已,抱着老爹的腿哭,也或许是这些日子在京里,多少也受了点夹缝气,这一壶酒就全给激发了出来,眼泪流的那叫一个止不住,“爹这样年轻貌美,当儿子的却老成持重,貌若无盐,这说出去会叫人以为儿子是抱养的,爹才是亲生的,爹啊,你这模样可不能露给外人看啊,儿子不想年过而立,再迎个小娘回家,母亲会在地下气活过来的啊!”   崔闾从惊愕、瞪眼,到无奈和好笑,伸手抚上儿子的后脑勺,最后实在忍不住就轻拍了下,斥道,“瞎说什么,老子近年对你是不是太好了?纵的你竟敢如此编排我。”   说完忍了又忍,一把将人提起来摁回坐位上去,又拍了下人脑袋,“竟然敢当着老子的面喝成这样,你的学识和教养,上一趟京就全丢了?学的哪来的放纵模样?”   崔元逸就撑着头,闭眼左右晃了把脑袋,盯着他爹猛看,还不小心打了个酒嗝,喷出一口酒气,然后便嘿嘿嘿笑了起来,摇晃着从怀里掏出一副小像来,倾身举到他老子眼前,醉哈哈直乐,“您看,这是谁?爹啊,这场景儿子在心里演练多时啦!”   就想着他爹要是不主动跟他坦白,他要怎么戳破这层窗户纸,让他爹承认这小像上面的人是他。   天知道,当他在京畿最富盛名的魁元阁里,看到如今世勋贵族公子排行榜时,那表情直接裂了。   别人不认得那上面的公子,他怎么可能不认得?尤其那魁元阁里还有手摇影画故事详解,每一副画上都精心编纂了些风流韵事,且不提真假,就那手摇影画映射出来的动作图,那举止习惯,跟他老子平日的行为举止,一模一样不带仿的。   崔元逸倚着桌几,手撑着额头笑,“爹你没见过太上皇首创的手摇影画吧?传言那是他哄皇太子时亲手制作的,就是将人的小像画在纸上,装订成册,通过手动翻页,就能连成一个有连续动作的图录,跟画中人会走会动了一样,后来被民间仿制,成为一种专门的戏法,用来演说戏文话本子,您这小像传进京,立即就引爆了各大酒楼说书场,世勋公子排行榜当天就登顶第一了。”   崔闾愕然,他和太上皇在荆南大搞建设,什么娱乐活动都没顾及,所关注的也只民生和世勋家的资金流向,对于这等文娱之事,还真没注意到。   他接过长子递过来的小像细看,这细腻手笔,还有落款笔迹,似曾相识却又有所不同,“浮光居士?”   崔元逸点头,自己倒了一杯浓茶解酒,边喝边道,“据说是各大世勋府上的常客,只与有名望的公子们来往,能上他画的公子谱,基本都能在世勋公子榜上占一个名次,非常有才情的一个人,您这小像一入京,盛名崛起时,正好在议您的荆南州府位,陛下很顺水推舟的就借着这名声给办了。”   他在京里也不是真的只是应酬交际的,有些世勋府邸的情况,多少是要打听一二,包括背后的利益纠葛,陛下不会提点他,父亲便智珠在握的一个人,也不可能事事门清,至少京畿里的实际情况,他避居江州这么多年,是不清楚的,所以,崔元逸自觉承担起了调查、了解未来敌手的责任。   这一番人际交往的打磨经历,迅速拓宽了他的视野和心胸,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,短短时日也学会了应酬场中的虚情假义,做起戏来真假难辩,等回了江州,便拿他老子检验起了他学习的成果,唱念作打还挺像那么回事的。   总的来说,性子是变的有些圆滑了,有种被官场浸了几十年的油润感。   崔闾看向重又恢复稳重清冷模样的长子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,这孩子在用极强的学习能力,来适应他所带来的巨大改变,尤其这突然被陛下召入宫的行程,都没给他一个过渡期,就那么从一个小地方的土包子,猛然入了那样一个浮华场,没被里面的虚荣给带沟里去,还得亏了他心智坚定,当然,也得益于他这半年多来的金银洗礼,用事实告诉他,自家除了门第有金银,除了金银有门第,哪样都不比人差的底气在。   “傻小子,不用去学别人那样,勉强自己去适应官场,或京畿圈层的生存规则,你记住,强者改变规则,而不是要去适应别人制定的规则,为父没让你在自家地盘上受过委屈,自然也不会叫你到别人的地盘上委屈求全,他们那一套咱们不用学,等太上皇的新政成功推行,就他们那套行事标准,全都得扫到敝屣堆里去,圭臬会在新政里诞生,太上皇的理念才是我们家今后该走的路,跟着当今,看着皇太子,你就知道今后该如何行事了。”   这皇家父子可是受太上皇教养影响最深的,有这两代的基础打下来,只要跟着不掉队,他们崔氏自然会前程似锦。   崔元逸哀怨的瞅了一下容颜过盛的老父亲,实在没忍住小声吐槽道,“您要早告诉我,您与太上皇这样熟,我也不能在京里背着性子与那些人周旋,很累的!”   崔闾失笑,伸手敲了一下他脑袋,“这是怨上为父了?怪为父没早告诉你实情?呵呵呵,你啊~”   到底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,对这个长子,崔闾是满心爱护和欣慰的。   崔元逸捂着自己的脑门,觑着面前的老父亲,实在是太好奇了,凑上前仔仔细细的端详,末了还拿手想去揉捏一把这紧实光滑的脸,好叫崔闾眼疾手快给拦住了,笑斥道,“没大没小。”   却是想起了这脸刚恢复时,也遭了某人的咸猪手,给揉了个乱七八糟,一时面上都古怪了起来。   什么毛病?怎么谁都想来摸他脸?   崔元逸张了张嘴,惊叹出声,“传言太上皇驻颜有方,长生不老,原来竟是真的,那宁先生的模样也就三十出头吧?真不敢相信,他竟然……”竟然会是那位。   崔闾敲了敲儿子的脑袋,低声叮嘱,“过了今晚,要把宁先生的身份烂肚子里,切记暂时还不能供出他来。”   崔元逸头连连直点,声音拉长,“爹啊,别再敲儿子脑袋了,本来就及不上爹的智计一半,敲坏了就真要被疑是抱养的了。”   崔闾大笑,揶揄的冲着长子道,“按崔怀景的辈份,那不就是堂兄弟辈的了?说你俩抱错了也行,哈哈哈哈!”   自己当自己的儿子或老子,这是真返老还童了,连童心都出来了,崔元逸无语。   可转念一想,他爹如此信任他,连这样的机密都毫无保留的告诉给了他,一时间又嘿嘿嘿的高兴了起来,比即将要接任下族长位的重担还要高兴,这表明了他爹,彻底认可了他作为家主的能力。   崔元逸感动的扶桌跪倒在父亲面前,仰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爹,声音压到最低处,竟微带了些哽咽,“爹,您是不是要跟太上皇一样,要隐居去了?”   江州的布置、家族走向上的安排,包括荆南种种,他一趟京畿之行,隐隐有种感觉,他爹下的这盘大棋里,有以身入局的危险,所以这才是他在京里,那么迫不及待,学习京官交际手段的原因之一。   他是没有父亲的智计谋略,可看待事务的眼光总是有的,更何况那是他父亲,总会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呼应感。   当宁先生的身份从他父亲的嘴里吐出时,崔元逸的那种强烈的第六感就跳了出来,联想太上皇让位当今的行止,再往自己提前接任族长的事上想,真真就遥相呼应了。   崔元逸头抵在父亲的膝头,哀声恳求,“爹,儿子不想跟陛下一样,天天巴望着天上的信鸽往头上落,也不想一遍遍的数着密匣里的家书,暗自神伤,徒增思念,儿子就想守着您,好好孝顺您,过回咱们从前的平常日子,爹,儿子一点不介意做乡间土包子,什么飞黄腾达、高官厚禄都不需要,儿子希望我们一家一直在一起。”   崔闾没说话,垂眼看着儿子,半晌,弯腰将人像小时候那样搂在怀里,轻轻拍抚,“元逸,有些事爹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,但离你想的隐居还早,且太上皇那边,也还有他放不下的人和事,一时间我们是不可能脱身的,别怕,爹不会突然消失。”   说到底,还是这张过分年轻的容貌,让崔元逸产生了恐慌,震惊过后的那种心乱,他本身就继承了崔闾的聪慧才智,所缺的不过是时日锻炼,等年纪上去了,他做的不会比他这个父亲差,所以,举一反三的,他也就能从太上皇的行为轨迹里,推测出了崔闾他们今后的打算。   八九不离十!   崔元逸凭着一股酒劲,说完了自己清醒时绝对不会说的话,包括前面的嬉笑调侃,都是他清醒时不可能有的举动,在确定了他爹回江州交接族务,和安排江州公务,不是为了跟太上皇一样玩消失,弃儿孙于脑后后,他终于放了心。   这小心思叫一直关注他的崔闾发现了,不由轻拍了下他脑袋,揶揄调侃他,“这是想赖为父怀里不出来了?觉得刚才的举动丢人了?呵,若没清醒,不如为父像小时候那样,抱你上榻?”   叫崔元逸一下子脸色爆红,低着头从亲爹的怀里退出来,就着现在跪着的姿势叩了三个头,嗡声嗡气道,“儿子只是想确定父亲,有没有跟太上皇一样,学的那样特立独行,现在确定了,也安心了些,只盼父亲不要有了挚友,就忘了还有儿孙们,沣儿要知道祖父有一日不告而别,定会伤心泣血的。”   崔闾抬起巴掌要打他,气道,“你在威胁老子?”   竟然把他乖孙给搬出来了。   崔元逸迅速抬眼瞟了过来,一副就是这样没错的意思,嘴里却道,“儿子不敢,只是觉得再好的朋友,也不值当您为了他抛弃家人,嗯,不管他是什么身份。”   明晃晃的上眼药了,都给崔闾气笑了,可这儿子也是不知道他跟太上皇之间的真实牵绊,就一门心思的纠结在,有人在跟他抢老子的怨愤上了。   连那至高无上的身份,都被他全然忽视及漠视掉了。   真好样的!   崔闾呼噜一把揉上儿子的脑袋,头发经过他再二再三的揉搓,终于成了一团糟,给崔元逸气的不行。   他一点也不想要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老父亲,还他从前那个拒人千里,淡然冷酷的中年偶像。   他还是喜欢他爹桀骜不理人,看人似看垃圾的样子。   那太上皇要在他爹没昏迷半年,醒来性情大变前过江州来,绝对不可能近得了他爹的身,也是他爹后来性格太好了,才招得人人往前凑,给了他空隙得手,把人忽悠成挚友。   崔元逸气哼哼,气不顺,气爆炸! 第145章   江州的变化是真的叫人叹为观止。   崔闾回来的第三日,几个县的县令就都到了衙署,手上拿着述职公文,碰面互相友好交谈,说的都是县里的建设和民生问题,因为崔闾非常重视交通发展,他们各县目前的官道,就都有了一截建交区,哪怕最荒凉处,在相邻两县的共同努力下,各出资一半的,都铺上了能令快马跑过的宽车道,而这种交界互搭区,在铺建后,会由府城胥吏来验收,然后根据账目所需,给予一定的金银补贴。   衙署账房有钱,各县基本建设便也拔地而起,规划出来的居民区和商贸圈,以及各行各业的作坊区,全都弄的井井有条,连县内通往各乡镇的小道,都铺了夯实的砖道,虽不似官道那样齐整,可再也不会下雨泥泞难行的烦恼了。   而目前各县最热门的话题,莫过于衙署这边出面,以州府的名义,向北境购买的退役战马,府经历董成功,亲自携了府尊大人的手书,往北境大帅府走了一趟,成功从那边买到了三十匹中青马,而加紧打造的马车箱,也将在近日交付。   他们的府尊大人,非常大手笔的,在各县建了公用马车站,豪掷千金的买了战马,而非民间骡马来拉车,在安全无虞的情况下,更给了百姓一份重视关爱,用更便捷便宜的出行方式,支持辖下百姓勇于出门寻找新的增收门路。   现在哪怕是住远一些的县镇百姓,只要敢出门,来回江州和保川府之间,也不过三五日功夫,等马车站建成通车,这个时间还会大大缩短,恐一两日就能打个来回,既能照顾到家里,不会耽误农事,又能趁闲时出门打个零工挣点小钱。   就只要肯干,愿意干,就再不会有食不裹腹之忧,且最重要的是,这样的车马站,视距离远近,或中途转车次数,所耗钱数以文计算,一般不会超出十文之数,又加之县与县之间,废除了入门税这一收项,整一趟出行费用对比从前的旧规,要能省出一半钱数,更别提现在各县建设上的零工费用,是从前的五六倍不止,可以说,只要出门,抛除吃用,所获纯利,绝对丰厚。   现在各县镇上的大大小小官员胥吏,都知道他们的府尊大人,是鼓励百姓出门做工的,尤其江州码头这边,用工人手来者不拒,便有那胆子大的,想要出江州到对面保川府寻求机遇,也能一日间有个来回轮渡保障,不用担心江上无舟可渡。   因为随着海贸的开启,江州和保川府之间,也有了日常轮渡表,早中晚在固定的时间点上,都有来回一趟的运货载人船只,交通极大的得到了改善。   曾发愁遗族人口挪上地面,无法安置的各县署官,现在真是一点不担心了,居民区的出现,工作上的安排,现在连出行问题都解决了,他们手边的公务,只要最大保障着辖下百姓不作乱,不生事,不犯法犯科,其他根本不是事。   就原有的那些田地,真撒了人去种,不说够不够分,就那收成也没想头,往年收的那粮税,百姓人家不够吃,官衙俸禄不够发,连上贡给那九家的田亩税都不够,个个都穷,偏还个个都委屈,后来才知道,穷的只是官府和辖区百姓,那九家地库里的粮食长了霉,都不可能拿出来便宜卖,好在,那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。   现在虽然田亩仍旧不够人种的,可他们的府尊大人会经营啊,码头上的工作机遇,各县上盖房造屋,更别提地下城尚需的大量劳力缺口,哦,对,还有已经重启的盐业。   江州现在遍地是工作,本地劳力不眠不休也干不完,现在已经开始对外招工了,除了保川府各边县镇上的百姓,更远一些的还包吃住,用他们府尊大人的话说,人来了,就尽量留住了,江州不怕人多,就怕没人。   自古以来,人口都是州府发展的重要目标,只有穷困之地,和没有远见的管理者,才会将人口多视为负担,江州想要财富运转,就永远不要怕人口多。   崔闾是不在江州,可他的指示和政令,都通过董经历的手传达了下去,各县县令在财政没有掣肘的情况下,当然不会自掘坟墓的敢跟他阳奉阴违,至于贪腐,崔闾也早有应付,衙署这边有专门的纪检房,各县百姓可以匿名举告,当然也欢迎各县上下互相监督,但有举,必有究,保证在这块上宁可杀错,绝不放过。   有钱,他也不是冤大头,谁想趁机把他的钱往自己怀里搂,就要做好连自己带家小的一起受罚,重则砍头,轻则发配东桑岛去挖矿。   是以,这些个县令在任上都非常乖觉,约束属下,管理民生,尤其在账目上更不敢有丝毫马虎,每旬都要往州府户房报一次账,坚决不给人匿名举告的机会。   崔闾上任之初可就给他们提过待遇,俸禄比照着朝廷的发,可地方福利却是大宁其他州府辖下所没有的厚啊!  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江州官场,不禁官与民争利一说,也就是家中有官员的人家,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,以妻女的私产,或奴仆的名义开铺子做生意了,可以直接用自己的门楣开铺子和商号,只要不欺行霸行,不搞垄断,正正经经开门,凭本事揽客,这就是合法的,没有什么可掉面子失名声的,有能力,你就做。   然后,各县令名下,都或多或少的有了自己的店铺,甚至为了自证清白,他们还互相交差着,在对方的辖区里开,就你监管着我的店子,我也监管着你家商号,而邻县经营,也调不走太多家下仆从,就只能花钱从当地招,就又带动了一批人的就业问题,如此运转,不说经济腾飞,至少短期内给迅速盘活了。   到此时,各县令才回过味来,一个个在心里惊叹,府尊大人是真高啊!   那江州早前什么样?除了州府一地繁荣,各县根本没有经济来源,全靠百姓种的那点东西,自发组成的小集市,初一十五开两日,地方财税差到县令都无能为力,等崔闾接手,光开发州府就够忙的了,各县镇里根本顾不过来,派人调查一番,发现县上仅有的几家店铺商号,全都背靠着官衙关系。   如此一来,普通百姓既没财力,也没门路,再鼓动,短期内也盘不动,于是,干脆放开了对官员经营的辖制,让他们自己凭实力盘活自己地盘上的经济,只要有铺子开,自然就需要劳动力,一家开,十家跟的,自然渐渐就能带上来了。   果然,官员一动,那些观望中的乡绅小财土也跟着动了,都不用再多废唇舌,他们自己就知道找门路做生意,将手中的银钱全流出去带动经济。   一切向好,人人干劲十足,对于这个带着他们往富里奔的府尊大人,那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敬意。   怎么能有如此大格局的人呢?眼光长远,运筹帷幄,便隔数百里外,仍能挥斥方遒。   一时间,崔闾在江州官员心中,似有被神化之向。   无他,江州府城建的太好了,以衙署为中心的主城区,和以临江别苑为分界线的外城区,目前都属各项设施最完善之地,商业和居民区划分清晰,白日街道人流淙淙,夜间市集摩肩擦踵,虽废了入城税,可治安管理和街道清理费一收,这每日间衙署流水也能抵了各小吏的轮班费,连招的巡逻兵们,都个个干劲十足,盯扒手和拍花子的还有另外奖励,整个府城近乎有了夜不闭户的盛景。   百姓对于府城在建的,和已经落成的房舍,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,房价在飙升,而最令人感到欣喜的,是有别州富贾过来置产了。   江州地不大,又有遗民上涌分田分地一事,崔闾早就说过,地不卖、田不卖、山也不卖,那么能生出钱来的,就只有新盖的房舍,产权设置一百年,足够令那些花了钱的巨贾安心。   三代贫、三代富,一百年足够他们为未来三代内的子孙考量了,再远,谁知道世道会怎么变呢?烦不了。   这种说词,搭配着抄房热,就江州府城内的房价,已经一日三跳,开始限购了。   总之一句话,在搂钱之道上,无人能敌崔府尊。   “见过大人!”   几位县令聚在一起小声说着话,后衙那边传来的脚步声,随着陶小千的出现,所有人就都知道了,他们的府尊出来了。   “无须客气,都坐。”   一身褐衣青袍的崔闾,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得议事厅,面上带着淡淡笑意,抬手示意。   诸人躬身行礼,尔后抬头,便对上了一脸容光,面色较之前健康了许多倍的崔府尊,好几个眼尖的,甚至看出了其有回春之相,立时惊讶道喜,“大人身体看来确实大好了,连鬓角的花发都转黑了,大幸大幸啊!”   崔闾愣了一下,转而轻笑道,“多谢,确实是除了身体多年顽疾,气血回归,花发也就渐渐养回来了。”   这倒是没说谎,变年轻的崔闾头发固然也跟着乌黑油亮,可原来渐入花白的头发,在这样的影响下,是有在一日日的返黑,跟着原来的气色一起,就能叫人知道,他这身体有在恢复。   倒是印证了他去荆南求医问药的说法,也近一步证明了荆南巫药师的厉害。   众人落坐,气氛轻松,自然是要说一说荆南风貌,和人文地理的,于是,话题自然也就引到了荆南新府之主身上,一众县令笑着又再次恭喜崔闾,赞他崔氏底蕴丰厚,人才辈出。   滙渠县令夏信然笑着夸道,“听闻那崔怀景崔大人,芝兰玉树,丰神俊秀,已经跻身世勋公子榜第一的位置了,真真是崔氏多人杰,叫人艳羡啊!”   长留县令赵元思也跟着笑道,“魁元阁那边据说小崔大人的小像一画难求,浮光居士的润笔费都涨到了万两银,真真是盛况难得呀!”   临水县王勤礼抚掌而笑,“前日我县来了一位投资商贾,我已拜托他往这边捎一副小崔大人的小像来了,届时请诸位过府一聚,让我等提前瞻仰一番小崔大人的风采。”   又有几位县令跟着附和,场面一时热闹非凡。   崔闾心中五味杂陈,借着拨弄茶盏掩了眸中异色,却又听夏信然拱手请教,“府尊大人在荆南呆了月余,定是与那小崔大人亲厚非常,倒是给属下们说说那小崔大人,当真有传言里那般有仙人之姿么?啧啧,也是我等少见识了,在这江州困顿多年,竟是没法想像世上真会有那般神俊公子。”   世勋公子榜啊,那是整个大宁世勋府邸都承认的名单,连皇帝酌选贤能,都会考虑的榜单,前三甚至有免考入官的资格,受全大宁学子都膜拜的存在,自然,每一次榜上排名的变动,都会引起普天讨论。   即便他们远在江州,可现在不是两江通船了么?所以,这消息也就随着商贾来往,一道传了进来,而这种关于高门府邸的新鲜事,一向是市井闲聊的议论话题,茶馆说书甚至都知道以此揽客,足可见这盛名有多高了。   崔闾被问的有些哑口,对上那投来的湛湛目光,一时间只得字斟句酌道,“也是外面传言过虚了些,怀景……咳,贤侄虽说容颜不俗,却也当不得仙人之姿,过誉实在是过誉了。”   哪知他话刚落,就有人接道,“能叫府尊大人夸一句容颜不俗的,定然就与丰神俊朗无异了,看来传言不虚,一定不假。”   他旁边人跟着点头,眸光崇敬的看向崔闾,“府尊虽入天命之年,可看模样便知年轻时,定也是个极俊美的公子,便一时无法想像府尊大人的盛颜,去看一看崔大公子就知道了,子肖父,他据说可是滙渠众姑娘们心中最心仪的夫婿人选呢!”   哈哈哈!   一时间,满堂大笑,俱都是起哄的热闹。   夏信然在大家畅笑过后,倒是冲着首座上的崔闾道,“属下治理滙渠期间,可是听闻府尊大人当年被堵求亲之事,三十年前,大人可是我滙渠第一美男子啊!”   崔闾大囧,没料这等旧事还能被翻出来,一时引得众人好奇,纷纷看向夏信然,催他赶紧将这一桩风流事说道说道。   这就是与属下们经常茶话会的后遗症,免了他们板正的汇报场景,吃茶聊着天的将公务说完,剩下的时间就是开启闲聊模式,也是此时崔闾才知道,男人八卦起来,也不遑女子多少,甚至因为在外行走,消息更灵通,那八卦的力度,较之女子更强。   得,今天这自己跟自己比美的话题是过不去了。   聊至欢处,几位县令甚至鼓动期盼着崔闾,能借着本家的关系,邀一邀崔怀景过江州一叙。   崔闾:……   嗯,等我像太上皇给我说的天书修士那样,练出元婴分身,大概、约莫就能够实现你们邀人过江一叙的愿望了。   太上皇远隔百里,正在崔闾曾办公的桌案上,低头执笔疾书,“帷苏亲启,一别如日三秋长,水漫漫……”   崔闾开始接见除了本衙辖下官员,以外的客人,比如听闻他回来的诸多商贾,比如守在保川府,一直等着太上皇回转的武弋鸣。   这家伙挖矿挖的忘乎所以,要不是现任武氏家主去信将他叫回,他恐怕还滞留在东桑岛呢!   “武将军、武将军……我家大人……”崔诚拦人拦不住,一脸焦急。   却不料眼前银光闪过,铁器的争鸣声突然响起,武弋鸣紧急止步,抬起刀鞘立挡来袭,脸色震惊,瞠目结舌,“秋吉?”   秋吉板着脸,执刀守在二门处,冷声当不认识,“武将军,我家大人尚未起身,您若有事,请偏厅等候!”   天都还没亮呢!这人闹哪出?   真叫他闯进崔大人屋里,他们一个也别活。   武弋鸣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,可当秋吉现身了后,他陡然下了一身冷汗,脚步立即往后退,张了张嘴劈声裂开,“你家大人?秋吉,你主子现在是崔府尊?”   秋吉没作声,只以眼神告之,是的,你没猜错,我现在是崔闾的人。   武弋鸣不自觉的咕咚一声,咽了口口水,差点把自己呛到,连声都抖了,“怎么会?”   秋吉啊,秋家的秋吉啊,太上皇连当今和皇太子那边都没给过,只给了酉字头的暗卫,秋家人,仅次于郭将军的亲信私卫,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给了崔闾?   武弋鸣呼吸都紧促了,抬起紧握刀柄的手问,“主上在哪?麻烦替我通传一下。”   秋吉啪一声回刀入鞘,冷眉冷眼,“不在,没回。”   正说着,头顶上的瓦砾似有微动,就听一把子好奇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,“咦?正好,接着。”   却是太上皇的信使,酉十六来了,隔着不远的距离,向秋吉抛过来一封信,后尔道,“我去街上寻吃的去了,回头崔大人的信写好了叫我哈!”   说完,一扭身子就蹿没了影儿。   江州早茶多种多样,酉十六就喜欢赶夜路来送信,完了整好可以饱食一顿丰富的早餐。   完美!   武弋鸣呆呆的看着酉十六消失的地方,拿手指着人消失的房顶,再指着秋吉,完了还回头看一看跟后头的崔诚,最后,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往回走,嘴里还念念叨叨,“我肯定是做梦了,绝对是做梦了,呵呵、呵呵!”   姑,主上他不对劲,居然把自己的暗卫全给亮了出来。   他吓的拔腿就跑,恨不能立即飞回北境去。   秋吉才不管他脑补了什么,拿着信就回了后衙,看了全程的崔诚眨了下眼睛,乐呵呵的背着手去厨房了。   崔闾屋里的灯已经亮了,隔窗问,“什么事?”   秋吉人影投在窗上,轻声道,“主子的信到了。” 第146章   回到江州,就是脚不粘地的忙碌,早食用过之后,就是处理公文,中间抽空见一见各班房署官,听他们汇报手头大小事,再召了户房的署官来核对账目,工房那边最是繁忙且人多,事关府城整体建筑格局、民房建造和增设的百业技工学府、江州文博遗史馆,那边一直处于人手不够状态,吏房那边每天都要与工房署官,就招人事宜掰扯,户房还要看着账面,与之商谈用工聘资问题。   虽说他们崔府尊有钱,也不干克扣工钱节约成本这种事,用他的话来说,在供货渠道上谈判出一场的差价,就够养好多那些苦力劳工了,作为吃穿不愁的父母官,实没必要与只能卖力气活命的百姓为难,有本事为难人,就去为难那些想趁机到江州来发财的商贾。   倒不是所有商贾都犯了天条,要被崔闾如此对待,而是就目前江州的形势,能敢跳出来直面州府跳谈生意的,后面指定是有靠山在的,一般生意人只会盯着民生所需,比如吃穿,只有想拿大头盈利的,才会盯着工房项目,所以,在供需主动权上,只要拿住了势,哪怕抹个供货款的零头,就够工事聘资所需了。   有崔闾再三强调,不许在用工用人上太过抠搜,户房那边核出来的单人工酬,算是江州百年来最宽仁的政策,餐食供应从古往以来的两餐,增至三餐,日结工钱从不拖欠,让做工的非常安心,便是管理要求严格了些,也没人觉得是苛刻。   花钱的地方多,进项方面就看似单薄了些,目前就只有码头和临江别苑那边,商超目前算是自给自足,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,地下宝库的存在,具体多少不知道,养一州府的百姓却不算吃力,因此,往来江州掘金的依旧络绎不绝。   崔闾在事关百姓民生方面的经营上,给了明确指示,不许迎风涨,在入江州的小贩身上,不许收取高额摊费和商税,免得他们因为成本增加,而将利往普通百姓头上加,本就因着一江之隔,过江来的许多东西就价格高,再因衙署收利之因导致更高价格,让普通百姓吃不起活不起,那拼命上工劳作又为哪般?   整个衙署前期官员胥吏,只清退了与那九家利害关系最深的一些,保留了至少三分之二的原班人马,崔闾深知他们从前的工作方式,便在上任之初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若还以欺压百姓来彰显自己的地位和身份,那就别怪他下手狠辣,断了你们的饭碗,如此经过一番惩治,以及每周深度思想教导,到目前为止,衙内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的做事风格。   别与普通百姓为难,多行教化之责,少行苛罚之事,百姓本就畏官如畏虎,与他们行威风,压迫的州府生气全无,人文风貌起不来,最终影响的只会是市井繁荣里的生意,商贾是最会以平民百姓行止,来揣测官衙主事性情的,没有好的从商环境,大投资如何能来?没有大投资,衙署的福利又哪里找?   如此陈述、引伸,便崔闾不在江州期间,整个衙署官员,也没有趁机搞小动作的,都自觉维护起了,目前好不容易兴起的市井繁荣之态。   至于各班房从前互相爱使小绊子,动不动就告刁状之举,现在是不可能有了,都知道什么叫合作共盈,为了各自的俸禄和每旬的福利待遇,便有小摩擦,也个个都能咬着牙的握手言和,否则叫人知道因为个人原因耽误了事,扣奖金是绝对的。   钱是好东西,可以使人堕落,陷入贪腐旋涡,也能用以促进同事间的感情,让彼此在规则以内,获得最高盈利,一同致富。   崔闾手松却不傻,让人看到了他在钱财方面的不拘小节,也让人知道了他对钱财方面的零容忍,六部班房各有主事者,但总账一直都捏在崔闾手中,各班房支出情况,他心里自有一杆称,但凡叫他察觉出问题来了,那一班房的署官就都得完蛋。   如此,整个衙署几乎没有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的,便早前有不服的,也在考察过其能力后,做清退或留用处理,早没有人敢跳出来对他指手划脚了。   江州盐渔业属于专管项,不在六部班房内,专有衙门掌事人,崔闾接手后,也没撤项并衙,只将里面的胥吏署官全部清算,再重新招用了自己人,就是年后由自己为主考官,招的那批学生,放他们在地方县镇历练过后,就看能力安排进了盐科和渔业部。   一早上的时间,就处理了六班房内需要他敲板做主之事,到用过午食,又小憩了一会儿后,目前掌管盐科和渔业部的两个主事就到了,由董经历陪同前来,就下一年的晒盐场和捕鱼章程做最后定量。   两个都是崔闾亲自挑的,名次当时只在卫沂之下,一个叫李木樟,一个叫林良,都已过而立,且已成家妻儿俱全之人。   三人冲着埋头公案里的崔闾躬身下拜,崔闾将最后一笔字写完,这才撂了笔让座,崔诚立刻招手让人上茶,等议事厅内闲人尽出后,崔闾才从手边上拿了自己修改了一晚的折子,董成功非常有眼色的上前接过。   崔闾点头,声音温和,“你们二人上的折表,本府都看了,不错,想的很周到,只个别地方,本府给修改了下,你们看看,若有不解,现在就问。”   李木樟和林良两人,接过董成功递来的折表,都是他们自己的手迹,一眼就能分辨,等小心打开,就能看见上面自己写的字迹旁边,有新修改的,属于崔闾的字迹,蝇头小楷,也显出苍劲有力的运笔方式,以字及人,便知性情属于外柔内刚式的。   董成功在旁边听讲陪同,这时便与崔闾说了他对盐科上的见解,崔闾不在江州的这些日子,都是他代表主理一州府务的,对六部班房和其他衙务都清楚,人虽圆滑了些,但看在其于往来进出项上拧得清的份上,崔闾是不禁他多插手管事的。   人家有一颗肯干愿意的心,只是多揽了些事在身上而已,崔闾是鼓励这样有热情的人做事的,尤其在他知道自己地位无人可动摇的情况下,董成功这样的助力,于他而言是好事。   董成功也知道自己的官途极限,能做上经历位子,都是时来运转,自然是紧跟着崔闾这个财神爷,恨不能时时替他解忧分担,表现自己扎实肯干的态度,若得了夸赞奖赏,他是想将长子也安排进衙署来做胥吏的。   他自己也是从胥吏一步步往上考的,对于他们这种不能走正经科考的人家,从胥吏入职步入衙署干事员,就是家族传统,属于承袭制的小吏家门。   因此,他是羡慕李木樟和林良的,在二人重新分配,各自入主新衙后,他处处助力给予便利,图的就是一个好字,结个善缘,以后若二人上京正式科考,说不得会回江州成为他的主官。   董成功笑道,“府尊惜民爱民,往年这个时候,灶户们早往晒盐场中赶了,现今却是能容许灶户归家,有中途离灶休息的时间,既不损身,又不累人,令灶户家属感激不已,日日拜佛保佑府尊身体健康,长命百岁呢!”   负责盐科这块的李木樟跟着点头,一脸感叹,他是江州本地人,家里小有资产,却也只够养两个仆从的,对于百姓疾苦要比董成功更深有体会。   李木樟道,“虽则如此会影响出盐量,可灶户折损率却低了,府尊体谅他们不容易,伙食工钱上补足,其实是可以保持从前的工作时长的。”   他折表里写的就是,一天六个半时辰,保三餐和休憩,灶不歇,人轮换之事,这与从前在九家手底下讨生活,可好太多了,至少餐补就多给了一顿,何况中途还有人替换着休息,不用时时干熬在灶上,长年久月的熬毁了身体,特别是经过调查,对于目前的工钱和餐食补助,能上灶的灶户们,是不嫌工时长的,因为这样的工时,本来就是他们习惯了几十年的正常工时。   可崔闾返还给他的折表上,工时长给修改到了四个时辰,中间还包括了用餐和休息时间,那真正上灶工作的时间,可能只有三个半不到的时辰,这对于盐量要求,是极大的损失。   崔闾点头,听完他的话道,“所以我这边的提议,还是用的轮班倒,灶确实不能歇,火需要人看,那就开三班轮流,白班餐补按常规来,半白半晚班加一倍餐补,夜班餐补给三倍,李木樟,在保障盐量上,也得保障灶户身体健康,等他们再没了熬枯的形象后,就盐场那边的招工事宜就能提上日程了,不羁灶不灶户的,也不羁是不是江州本地户籍的,只要想挣这份工钱,都可以上灶烧盐,你可明白本府的用意了?”   李木樟愣了一下,心思急转,旁边董成功也跟着惊讶,不由出声,“可是大人,朝廷律令规定,盐场只能灶户上,非灶户者往盐场乃杀手之罪……”   崔闾哼了一声,撂了手中茶盏,“都是工作,分什么贵贱?等这项措施推广开来后,本府便会上奏朝廷,废了灶户这类分等的户籍制,至于现在,朝廷需要用我江州盐业,冲击别州各世勋府邸把持的盐科道,没有那么多灶户可往盐场去,叫本府怎么办?可不得往外高价招人么?朝廷只会表彰本府,责难?那每年的税银,可就说不得多少了!”   董成功抹汗,他家府尊大人这是要与全大宁,其他州府的盐科道为敌了啊!   李木樟却心情激荡,捏紧手中的折表,眼光澄亮,立即起身下拜,“属下必定严格遵照,府尊大人指示办差。”   他先前担心的是灶户人口不够用,这才不同意轮班制,可如果后头会全面对外招人,那根本不用担心产量问题,至于是否坏了灶户制度,那不是有府尊大人在前头顶着么?   强势有能力的领导,便是放出看似不可能成就的豪言,也有人盲目跟随,这就是其人的人格魅力和威信了。   林良那边也看完了修改过后的折表,拱手就上面不懂的问题请教了一遍,崔闾也耐心的跟他说了说,“休渔期,是为了给江海里的鱼类自由繁殖生长期,除了每年冬日不下水,在鱼类大量产子期间,渔民不许擅自下水捕捞。”   随着江州船只的开放,以后不仅有江州渔民,还会有沿江边上的其他州府百姓下水,远的不说,就保川府河岸两边的百姓,现下都集了钱造船下水,如此多的船,在一条江水里扑腾,里面又有多少鱼类可捞?是以,这休渔期必需有,不止江州有,回头他还会发去保川府那边,让娄文宇跟着执行。   崔闾道,“竭泽而渔,以往只是书面上说说而已,是因为人少船少,不用担心,可现在和以后不同了,咱们得为子孙后代着想,总不能打光了江里的,近海的,让后人冒险往深海里去?不是所有渔家有海船,可往远水域去的,为免造成船翻人毁,落入鱼腹的悲剧,从现在起,就得提前扼杀掉这样的后患。”   这是跟太上皇闲聊时说起来的,崔闾是没有休渔期这概念的,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这沿袭了几百年的生存理念,从未有人会对天然之物生出忧患意识,但太上皇说的也有道理,现在又没有人工养殖,江海之上的面积划分,又没有后世那样的计量工具,分不清弄不好还会生出为水域斗殴的情况来,为免近水域的水产叫人打光,不如从现在开始,就给他们植入这个理念,告诉他们,水里的东西不是取之不尽的。   林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捏着折表表示会将府尊大人的意思,尽量通俗易懂的宣讲给渔民知道的。   等送走了这三人,那管着临江别苑的刘明俊就来了。   如此一直到深夜,崔闾才算是从议事厅的办公房内出来,到得后院自己房中,洗漱用夜宵,然后还不能上榻休息,因为太上皇的信还没回,那守在房梁上的酉十六抱着刀,在跟秋吉嘀嘀咕咕,声音也没故意放大,但就是能让崔闾听见,大概意思是太上皇嫌弃他给带的江州早点,却又恼恨他吃的多想扣他钱。   酉十六表示委屈,跟秋吉吐槽主上明明现在有钱了,却还要干扣属下钱的抠门事。   崔闾笑着摇头,太上皇哪是恼他呢?明明是说给他听的,知道这酉十六是个爱说话的,跟秋吉一起指定会嚼舌头,这话自然也能传他耳朵里来。   太上皇这明显是在点他,气他每回传信,就只有信,没有给带点江州丰物当礼物,再对比他出门时,三天两头给他捎的东西,就显得崔闾薄情寡义似的,心里一点不惦记他。   崔闾失笑,这人真是,想要什么信里直说好了,还非要通过酉十六的嘴来传,于是,他也只能拖了一日回信,叫崔诚去准备些东西,给酉十六带上了。   信纸展开,首先写的便是江州公务方面,将盐科和渔业安排说了说,然后又就将完和未完成的工事简单说了一下,最后才讲到海上季风的事,“海船出航已二十日有余,到遇风险或暴雨恐再等月余,若真如预测那般出事,回航报信也得月余,所以,我们现在还有至少三个多月的时间安排,你那边加紧兵力布置,勿让毕衡的怠工延误工期,坏了我们的计划,看好他,防止他反水……”   海上隔五日便会有信送回,船出海时,崔闾已经暗里叮嘱董成功,让每条海船的救生舟都补足量,为的就是海上遇陷时,能多多的保人逃生,货可无,人却是不能损太多的。   他是想用此趟海贸,一网打尽了那些世勋家底,可若要用填人命的方式来现实,别说太上皇不肯,他这边也过不去,因此,此趟海航随船的船工,挑的都是有十几年经验的老手,对外便说是为了全方位保障货物安全,给足了那些商贾背后老板们的安全感,实则也是为了增加人员生还概率。   “……吾之顺遂,切勿忧心,知你惦念我江州美食,今特准备些食盒让十六带回,宁兄若忙,信可三五日一寄,吾为江州本地主场做势,无可危险之境,倒是宁兄切莫露了行藏,叫我二人计策付之水流,待此间事了,自有你我把臂言欢时,勿挂怀!”   等酉十六高主兴兴拎了东西,带着信离开,崔闾才熄灯睡下,却已鸡鸣将至。   而远在荆南的太上皇,收到酉十六带回的信和东西后,来不及高兴,就叫信中所言噎了个不上不下,拧眉瞪向酉十六,“你是怎么跟秋吉说小话的?”   酉十六震惊捂嘴,连连摇头,死不承认,“没有,属下绝对不会跟秋吉说小话的。”   说的都是真话。   太上皇冷嗤,翻着信来回看,气不太顺,瞪着信中两行字,什么叫他惦念江州美食?他在江州呆了那些日子,什么东西还没吃到过?   这崔闾,关心人都关心不到点子上,说一句惦念他会死啊!   嘴这么硬,连脾气也硬,嘱咐他办事小心,不是揶揄是什么?是嫌他一心二用,不够专心在公务上?   文人说话就是弯弯绕,一点不痛快!   嘎吱一声,太上皇恨恨的咬了一口食盒里的酥糖,甜腻腻的糊了他一嗓子,又赶紧找了茶来喝,这闾子,明知道他不爱吃糖的。   太上皇顿了一下,眯眼又啃了一口,嗯,这家伙把自己最爱吃的酥糖送来了,算了,不气了!   铺开纸,写回信! 第147章   崔闾在江州督促盐业复工,又往几个县里的地下城转了转,因为地面工事赶工期的原因,几处地下城的用工处便冷清了许多,除了安排的巡逻队和监督员,那人挤人的场面是看不到了。   盐场那边有大量的用工需要,因着待遇开的比旁的工事高,即便都知道晒盐是个辛苦活,可勤恳想要攒点家底的百姓,仍愿意往盐场去。   春耕早就开始了,由衙署出面采购的牛马,最后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百姓,分田到户的政策终究是推行下去了,府城周边的地在重重阻碍下,终是落进了普通百姓的手中,滙渠那边有崔家做榜样,田地分的比较顺利,其他几个县里的乡绅富户一看这势头,知道是挡不住了,也只得捏着鼻子,同意了衙署的收购价,将囤在手中佃给百姓的余田卖给了官府,然后再由官府分配给百姓,而作为补偿,他们可以优先参与衙署牵头的官中生意。   虽不至于人人满意,却到底没闹出什么大乱子,再有海贸份额的承诺,土地上的损失,也不至于就叫他们联合起来与衙署对着干。   大体来讲,江州目前的各项事务,处于良性运营中,虽有质疑反对声冒头,却因为商贸利润大有赚头的原因,叫那些不满终究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。   整个江州地界,一片欣欣向荣之向。   而一江之隔的保川府,也在江州的带动下,迎来了经济上的腾飞,店铺生意爆满,沿街小摊贩都形成了规模,因为大量用工需要,来往谋生的百姓空前的多,导致民房租赁业都火爆的不行,新年第一季度的商业税收,直接迎来了新高,抵得上往年近一年的收入了。   州府人口激增,百姓多的容不下,无奈开始往外拓宽住宿地,好在保川府原本作为商贸集散地,是没有高厚城防阻滞的,重兵栅栏往外卡,所纳荒芜之地,只要有人住,有人愿意开荒,都尽可归为州府之地。   武弋鸣心向着北境,往外挪兵防的时候,便有意往北境靠,如此拓宽出来的商集百姓,自然也会往那边靠,这事叫崔闾知道了,便派人去将娄文宇叫过了江。   娄文宇一心等着朝廷消息,海贸开后,市舶司衙门的事便搬上了议程,作为内定的衙司司长,他已经开始在选好址的新衙门前,兢兢业业的办公和展望日进斗金的未来了。   崔闾叫他,他立即放下了手中事务,颠颠的就到了江州衙署,他比武弋鸣机灵,从看到秋吉跟着崔闾,而不见了太上皇后,那荆南突然易主,建衙归朝的疑云便解了。   就是说,荆南比江州实际更受太上皇看重,便要真给人接手,也该是北境一系,或武氏皇族一脉,莫明冒出个崔怀景,还是在崔闾去求医问药期,了解这两人在江州时的相处形式,就很难不叫人怀疑这中间的猫腻,反正他是不相信太上皇,会将荆南真的拱手让人的。   他很恭敬的给崔闾见了礼,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往杵在一旁的秋吉瞟去,同为北境一脉,秋氏的身份可远高于他们这些后依附的亲信,便他们身上无官无职,整个北境内,也没人敢小瞧了他们。   太上皇给过他们脱奴的机会,可秋氏族长领着家下子孙,硬是没肯,并发了血誓,一族血脉,终身侍主,便是死也要附葬皇陵当守卫的那种。   他跟秋氏子不熟,可武将那边都知道他们家,属于久闻其名的那种敬佩,更何况武弋鸣那日受刺激回府后的呢喃,叫他更清楚了崔闾现在在太上皇那边的地位。   不止是恭敬,简直是震惊、震撼了。   崔闾伸手让座,待仆从上过茶后,方才开口,“娄大人近日可忙?”   娄文宇谦逊点头道,“尚可尚可,多谢大人关心。”   没了李雁在旁边插科打诨,那声崔伯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叫出口的,又兼只有两人在,且明显是要商谈公务的样子,他便正襟危坐的等着指示。   虽说他是保川府的官,崔闾便是江州总督,手也伸不到江对岸,可现在这不是他马上要上任市舶司了么?虽直属朝廷,却实际要在崔闾眼皮子底下讨生活,绩效好不好的,全看崔闾手底下的船营利。   他是一点不敢跟现在的崔闾摆官场同僚架子的,甚至为着之前屡次薅他羊毛之举,更有种担心被秋后算账之忧,是以,他现在但凡见了崔闾,那是直接往低眉顺眼里做,表现的非常乖顺听话。   崔闾倒是叫他这态度逗笑了,摆手让他放松,“娄大人不必如此,你非我衙下署官,今日找你来也不是想越俎代庖,越区多管你们州府公务,只是目前做为一条战线上的盟友,有些情况我既看出不对了,自是尽我所能的提醒一二,望勿要多想多怪。”   娄文宇立即起身,一副虚心请教样,“大人不吝赐教,是我等之福,若我等于公务之上做有不足之处的,请勿隐瞒,烦请据实以告、指正。”   官场之中,有人肯提点,傻子才会觉得有被冒犯到,更何况提醒之人,眼见着前途大好,这递到眼跟前的善缘,必得牢牢抓住。   崔闾点头,再次请了人坐下后,才道,“我观保川府关卡有往北境延伸之态,可是内中骤然增多的百姓,已无有可安置之地?”   娄文宇点头,又是高兴又是忧愁,“是,所以我家将军才将关卡往外挪了挪,将兵哨往北境方向移了三十里。”   崔闾没说话,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茶后,方道,“想带携北境外廓城登城发展?”   登城是连接北境内外的入户城,城外有三个小镇遥遥与保川府相望,往那边推进,三个小镇受益,进而也能带动登城受益。   娄文宇没说话,默认了这个意思。   崔闾叹了口气,轻声道,“你们的心情本府理解,可现在时机不好,娄大人,若你愿意听本府一言,回去便劝着武将军把那三十里拓展区,往西边移一移。”   娄文宇愣了一下,脑海中迅速排布了保川府周边的地舆图,往西……他一下直了身体,眼睛直直望向崔闾,“去抢西北长廊的地?那黄飞鹏肯答应?”   崔闾笑了笑,转而说起了盐科,“之前因为毕衡的私心,陆上经盐地叫他紧了弦,我这但凡再有异动,那一条线上的世家都不会与我罢休,因此,西北长廊线的路就走不通了,好在水上却打通了关窍,走汾溪河和漓水两路,我们照样能成事,只这样一来,就需要一个诱饵来迷惑他们了……”   娄文宇一点就通,拍了下巴掌道,“大人是想让我家将军,就两州之间的那片空白地,去与黄都统纠缠,吸引朝中视线?”   崔闾赞赏般的看了他一眼,点头道,“荒地无人要,有人争抢立成宝,你们把关卡往西边挪,那黄飞鹏便是觉得那是块鸡肋,也会本着不叫你们占便宜的心理,与你们打官司争论那块地的归属权的,我想要让海盐侵犯他们的市场,可不得趁他们注意力不在时大搞特搞么?”   不一定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,可京中不是还有皇帝在么?届时让他也参与到夺地的争议中来,满朝臣工的视线,必然全在那块曾经没人要的荒地上。   娄文宇双拳相击,拜服的看向崔闾,“大人好计,待我回去就与将军分说,您等着瞧好吧!”   崔闾笑着点头,客气道,“那就有劳了,功成之后,定也有你们的一份。”   娄文宇很高兴,一口灌了茶后,就立即起身告辞,“我现在就回去找将军去,大人稍等几日,就看我家将军是怎么与那黄飞鹏起龃龉互殴的吧!”   崔闾好笑般的摇头,让崔诚给他收拾了一包从荆南带来的野生菌,娄文宇高兴的接过,也顾不上说他待建的市舶司的事,一迳坐了船回去找武弋鸣去了。   且不提武弋鸣是怎样跟黄飞鹏,为了那三十里地干架的,就崔闾之前在荆南打通的水路上,在盐场出了第一批新盐后,就开始了偷渡之旅,打着荆南百姓消耗快的由头,一天三条船的往那边送盐,再有开渠征工令的召示兜着,凭徐应觉和韩元恺的双重游说,那梁堰又有把柄在他手上,终是叫江州的海盐,在黄飞鹏的眼皮子底下过了西北长廊线。   他没有多余时间关注民生问题,当武弋鸣把扩地信号发出去时,他就开始加强了巡卫,等发现武弋鸣不要脸的,往他地盘方向深探了三十里地后,终于忍不了的,跟武弋鸣杠了起来。   武人起争执,从来不是口水仗可以消弭的,两边兵争开始发力,难免有个人员损伤和磕碰,这一下子不得了,演变成了斗殴、群殴。   皇帝拉偏架,朝臣向着黄飞鹏,为着两边中间的那点荒地,吵的不可开交,再有因为市舶司建衙的事,以清河崔氏为代表的中间派,和稀泥一样的两头劝,却是越劝越火大,越火大越势态一发不可收拾。   “宁兄安好,江州盐场盐量充裕,可以压价倒逼官盐退票了……”把正经盐商手上的盐引弄成废纸,那积压在世勋仓库里成山的官盐,可还上哪里卖钱呢?   他要让那些囤货居奇的家伙,光在官盐上就栽个大跟头,赔个底掉。   海贸翻船是一笔损失,官盐贬值再是一笔损失,再加上之前帝后和太后的生辰掠夺,皇太子掀起的选妃盛事,处处用钱,便再是家底丰厚者,当现钱全折出去时,又会做什么来填补亏空?   他可是清楚太上皇现在手中放出去的印子钱,以及收到手的房地契数量的,足以撬动他们的根基了。   太上皇伏案给某人写回信,“……卿回信公事为先,兄甚慰,只你我友朋之谊可不能因水阻隔,一二温言总该有吧?卿之避忌,叫兄慰感伤怀啊!”   另附:兄办事,帷苏大可放心,离事成已不远矣!   流水沼沼,兄甚念!   崔闾收到信后,只当没瞧见后面几句腻言,看看上面自己提议,让朝廷设立监管部门,以及一系列遏制贪腐的办法,其中太上皇添的几笔,叫他看后大为赞叹,这人虽看着一副对公事厌烦的模样,真遇到事要与之商讨时,又显出无比的智慧,稍微两句点拨,就够他学习深思的了。   太上皇信中说将他的提议暂且压下,等事成之后再让当今照着条例颁布,显然是心中计较好了。   崔闾撂信而眠,太上皇那边却是磨刀霍霍。   因为印子钱还不上,敢赖账的来了。 第148章   其实计策设计之初,就有考虑到会有印子钱收不回来之事。   都是地方上的富绅,多少背后都与官府有些交情,而民间印子间是摆不到台面上来说的,因为不合法,属于有钱人之间不成文的游戏,仗的就是他们的门楣脸面。   可如果人被逼到一定程度,不要脸了呢?   那这钱放出去,可就真真实实的打水漂了,对于这类潜规则游戏,打官司是不给赢的,不然叫那些真正合法经营的银庄票号知道了,这官府的威信,以及摊在银庄上的商税,可就无了。   国家层面,不仅不能承认印子钱的存在,还得公开打击这种无德的敛财行为,是以,出面揽这事的人,明面上至少不能跟官字沾边,更不能叫人一查就查到太上皇头上,那中间过手的转折,山路十八弯,保证不会让人往上面想。   太上皇实施计划的时候也聪明,到了地方让人先摸清楚里面富绅的底细,分出个良恶与可观望的名单来,等崔闾那边开始用奇珍异宝勾动人心的时候,那贪婪的就会想尽一切办法,跟上这波炒古风潮,囤积居奇是会上瘾的,只要江州那边的诱惑力不断,传到其他地方上时,自然有愿意拿身家去赌京畿贵人喜好的。   崔闾的分析言犹在耳,“富绅言商,利结一切,同盟商会,利字当头,想要击之,分而化之。”   说简单点,就是刀不砍在身上不知道疼,先以利创造舆论制高点,再以罚树立己方之威势。   太上皇甩掉刀身上的血渍,对着这户门上的匾额嗤了一声,当朝中书魏达的胞弟家,倒是没料会成为十几年后,他开刃的第一户。   真是杀的痛快极了。   耳边似有崔闾在殷殷叮嘱,“勿再要去重蹈覆辙,激起他们拧成一股绳的劲,来日方长,如钝刀子割肉,总有能纾解你心中怨气的时机,一定要安耐住性子,从长计议。”   这是完全了解了那段过往后,给他发出的警醒,怕他血性上来,杀红了眼,身边又没人能劝得住他,而提前发出的劝告。   太上皇垂眸,他永远不会忘记顺遂的人生里,栽的头一个跟斗,那种占着大义,为国为民的心态,却被现实狠狠捶一拳的憋屈,胸膛里的火焰想要焚烧一切,却因为有所顾忌,而投鼠忌器,那时候他终于明白,人一旦有了弱点,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。  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,光脚不怕穿鞋的“罪民”了,他的肩上背负了天下万民,有了掣肘,便也有了把柄。   崔闾:那时你在明,他们在暗,背地里结成一股绳,用天下百姓为质,迫得你不得不收刀入鞘,这是时机的问题,不是你的能力不够,宁兄,你的功绩永载史册,不会因为一时的失利而受指摘,所以,不要有心理负担,该举刀的时候不要犹豫。   太上皇眸光澄亮,盯着宽慰人的崔闾心怀喜悦。   帷苏关心则乱,他才不是那种会有心理负担的性格,并且举刀砍人的时候也从来不犹豫,他只会担心自己收刀不快,一气把人全弄死。   帷苏真体贴,嘻嘻!   酉十从旁边过来,拱手禀告,“主上,魏府众人皆已伏诛,老弱妇孺全在地窖里,属下们遵照指令,作出未搜检出来的模样。”   太上皇点头,脸上和众人一样蒙了黑巾子,只露出两只眼睛放出冷戾的光,音调沉沉,“抬上箱子,我们走。”   夜色如血,魏府院内满鼻血腥,却已经鸡不鸣犬不叫了。   城门处接应的人马,已经悄无声息的控制了门上兵卒,等太上皇他们一到,各自从暗处出来,沉默的顺着开了一条缝的城门里通过,快速的消失在夜色中。   大宁承平三十载,一伙不知道哪来的暴匪,打破了由太上皇武力震慑下的安宁,被灭了全部成年男丁的魏府,门上钉着一张讨债条,上面的印子钱利滚利,以及借钱的魏家三爷放出来的赖账宣言。   道是他大伯贵为门下省中书令左丞相,借的这区区几十万两黄白之物,便是赖了又怎样?   有本事你来杀我呀!   太上皇以武得天下,各州府兵备惩治宵小,扫荡贼寇,几十年来匪患早已无迹,州城乡镇不说夜不闭户,可也早没了前朝那种提心吊胆的小心警惕,那些圈地的世家,盘剥乡邻的富绅,一边厌恨太上皇的新政,一边又享受太上皇武力维持的太平,而少了兵祸和流民的影响,他们这些年趴在百姓身上吸取的民脂民膏,早肥了仓禀,殷实了钱库。   崔闾一语切中,“找一户跳的最欢的下手,最好其家族有人在京中任职的,他们共同进退太久了,天下利往合久必分,是时候让他们学会各扫门前雪了,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,宁兄的刀搁置久了,威慑力日减,至于减到什么程度,他们自己不知道,那就制造一个度量叫他们知道。”   匪徒公然在州城制造灭门血案,够不够震惊?够不够提神醒脑?   太上皇对于灭杀世族是有执念的,崔闾了解他,于是围绕着他的这股执念,帮他制定了这套专门针对世勋的围剿。   崔闾:随着时间的转换,你们的地位颠倒,他们在明,你藏在了暗里,这很好,于你非常有利,于我们的计划也非常有利,更便于我们各个击破,而不会再引发群起而攻之的效应了。   人都是利己的,事不到临头,不会动,死道友不死贫道,他们或许会有唇亡齿寒的意识,但侥幸心理会让他们踌躇,此时,再用一封冤有头债有主的通告,阐述讨债方的原则,便会给人一种死者不无辜感。   惹谁不好?   非要惹一群亡命之徒。   赖亡命徒的账,你不死谁死?   那后头到期的印子钱,根本不用人催,都乖乖的砸锅卖铁的还了。   满朝臣工,对着魏左丞或真心或假意的安慰两句,但对共同请求陛下下旨,严查印子钱的事,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声援,归纳为意见不统一。   这些世勋是经不起查的,家里有身家的女眷,或多或少都有放印子钱的把柄,他们的私房还得靠印子钱增加呢!   查?怎么查?挖出萝卜带出泥,到时候谁也落不着好。   崔闾捻着手指,一脸莫测表情的看着太上皇,对于太上皇从印子钱入手的不解,给予了作为老牌世家的生钱方式。   钱滚钱,利滚利,除了参与正规商票的投资,那散落在普通百姓手里的钱,聚少成多,也是个进项,蚊子再小也是肉啊!   你就说剐地三尺,刮的干不干净吧!   百姓手里的地是怎么没的,太上皇看清了,可百姓手里的钱呢?一年到头辛勤劳作,交了税之后,扣除一家子嚼用,那剩下的钱得买种子吧?得租农具耕牛吧?那闲时的各种徭役,又占了打零工挣钱的机会,他们连病都生不起,但有个头疼脑热,挺一挺就过去了,挺不了的只好去看大夫,然后抓药熬药,钱呢?没有,大银号里是不会借钱给普通百姓的,因为知道他们身无长物,抵不出有价值的东西,总不能就看着死了吧?然后就该去找中人借印子钱了。   太上皇没有学过经济学,现代各种的小额贷让他忽略了紧急用钱这一关,或者说他潜意识里,对于钱庄票号有天然的惠民滤镜,跟他司空见惯的银行挂了钩,崔闾要不提及,他就压根没意识到国有银行的重要性,当然,也有时间上的不允许,打不掉世勋垄断,像钱庄、盐业之类的暴利生意,根本到不了国家机器的手中。   崔闾就选这么一个看似不起眼,又掩藏在日常生活里的雷,炸了满朝世勋一个措手不及,成功让他们为了各自的门前雪生出嫌隙,从而达到了分而击之的目地。   魏左丞深知同僚的利益为上,亦心寒于他们的默不作声,可家仇要报还需要他们的声援,剿匪的呼吁提出来,在动不到他们的利益上,终于又得到了共同进退的同盟友谊。   可御坐上的陛下正值“昏庸”期,对于州府内竟然出现了暴徒悍匪之事,不在意不关心,只随意的应承了一句,让州府驻军看着办的话。   看着办,也可以看着不办,要衬托太上皇理政期间的太平安宁,他就得让这些满嘴爱民,实则祸民的家伙,充分认识到被劫富济贫的愤慨。   不是总想压制太上皇手中的兵力么?现在弱的连“悍匪”都拦不住,大宁朝有往颓势里走的趋势,在惶惶不可终日,家人朝不保夕里,他倒要看看,这满朝臣工还有几人能忆及太上皇的好。   市井小民都知道,想要家宅周边安宁清静,得给地霸上贡交保护费,这满朝臣工却全都是端碗吃饭,撂筷骂娘的小人,全然忘了是谁给了他们富足平安的人生。   崔闾的未尽之语,在太上皇带着人回到荆南后,被体察了出来。   太上皇写信,满纸感慨,“帷苏之一腔心意,兄已全然领会,只为兄作为不为图报,全凭本心,天下是万民的天下,而非朕或某些群体的天下,朕横扫六合,统御州郡,为的也不是让那些家伙感激,他们想法与否,并不在我的考量之内,是以,帷苏也不必在他们身上下功夫,令其良心生出感触,不知好者,杀了就是,朕不在乎……但看帷苏为兄奔忙,连身前身后名亦考量其中之举,兄甚慰甚喜……盼归,望三秋矣!”   横生的悍匪,让满朝臣工生出一种,太上皇确实已经不在了的错觉,望着曾经无法撼动的武官群体,他们眼神闪烁,走不了文官路子的家中纨绔,终于有了刷履历入官场的捷径。   没有人往太上皇会拿军武当诱饵之计上想,因为他们根深蒂固的认为,只有一种情况,会让太上皇失去对军武的掌控,那就是太上皇本人出事或不在了。   地方世勋的覆灭,又怎么能影响他们对于军武的渗透?机会难得,必须抓紧。   如此,当各州府里皆有府邸,因为印子钱的事被灭被屠,都没能掀起多大风浪的让他们警醒,“昏庸”的陛下让京畿提督放了一个口子,收了许多世勋子入营刷履历。   这么多的人质送上门,尽管都不是家中精英,却绝对是各府宅中最受宠的公子,收进京畿戍卫营,来日再生乱相,他们就是挟制各府的利器。   沉迷“酒色”的陛下,现在只初一十五肯往皇后宫里去了,还不情不愿的。   然而,夜深人静,灯烛尽熄后,他搂着自己的皇后深深感叹,“演戏好辛苦啊!”   皇后心疼的抚上他的眉心,“父皇有说什么时候结束么?”   皇帝摇头又点头,“应该快了,崔爱卿密折里让朕在保川府往外扩地一事上拉偏架,又有市舶司的萝卜在前面吊着,清河崔氏那边觊觎保川府同知位,我按照计划给崔元奎透了口风,他现在为着萝卜,不得不给朕站台呢!”   皇后惊叹,“你说父皇是怎么找着崔总督的呢?”   父皇崇武,一把刀杀遍天下,崔闾擅文,诸多计算遍人心,太互补了有没有?   皇帝亦感慨非常,“听暗卫们回禀,父皇对崔爱卿言听计从,日常往来信件不断,甚至连……咳,朕有点酸楚!”   皇后便笑,拍了拍他,“父皇也说了,那蛊不好得,人家也是托了祖上的荫庇,也是人家的运气,陛下还是看开些的好。”   皇帝哼哼道,“朕看得开啊!他帮着父皇做成了大业,也等于间接帮了朕,朕感激他还来不及,就是隐隐有种父皇得了他,了结此间事业后,会消失的恐慌,朕有些郁结难过而已。”   皇后拍拍他,夜很长,时间又很快,但那位从来也不是个肯为谁驻留的性子,如今能在崔闾的影响下给宫里传递信件,已经是重大的突破了,要知道之前消失的十来年,只言片语都没有。   “找机会把弘放送过去吧!”皇帝睡前如是说。   至少得让皇祖父带带他,又有崔爱卿那样的人才在,好歹熏陶学习一下。   崔闾看着厚厚的一沓信纸,与酉十六大眼瞪小眼,半晌才道,“你主子亲自去了?”   酉十六挠脸,点头,“嗯,亲自带的队。”   崔闾将信拍在桌上,力道不大,却叫酉十六抖了下肩膀,临行前太上皇叮嘱过,若崔大人拍了桌子,一定要将他的礼物奉上。   酉十六照做,从怀里摸出一支火焰红的发箍,小声开口,“主上让带的赔礼。” 第149章 正文完   当第一批新盐顺流而下,往荆南汾溪河那边去的时候,太上皇的刀已经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,砍了好几个州府内,以盘剥压榨佃农出名的富绅豪族,百姓从一开始的慌乱,到咬耳朵传八卦,最后淡定的敢在茶馆街头谈论。   太上皇很有分寸,挑的家族在朝中属于有背景,又没那么重要的杀,且每次只取走他印子钱的十倍数,除了该还的那份,其余的当做息利和补偿,至于剩下的家财,有他这些年培养的基层小官运作,土地收回衙署手中,不动产和能生钱的商铺不用他们出手,自然有其他家族见机上去一顿蚕食。   能流传下来的世家大族,就没有一个是真良善以道义为先的,骨子里的敛财手段才是他们的本能,只要不触及他们自身,他们才不管别人门前雪,捞好处入自己兜里比什么都重要,共同进退,生死守望那是特殊时期,平平常常的日子里,各家各族其实乃是竞争关系,一个地方州府就那么点大,无法向外扩张,就只能内部兼并,你教不好子孙被灭门,是活该,我凭本事抢占地盘,是时机相宜。   这个时候讲道义是不可能的,顶多在瓜分财产的时候,给剩下的老弱妇孺留个可栖身的屋子,连匪徒都知道不赶尽杀绝,他们自然也知道做人留一线。   百姓在初初惶恐过后,终于品味出了其中的好来了,因为衙署有地发了,那些土地上原本的佃农,愣愣的接过衙署勘察后递出来的地契,才如梦初醒般的炸了。   他们有地了,曾经佃来耕种的土地,衙署收回后重新分配,直接给了他们,他们以后只要交一头税,再也不用给土地主交租子了,这消息立刻引起了其他佃农的艳羡,望着自家佃来的田地暗暗祈祷,希望这样的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。   所以,民乱在朝臣们用来恐吓当今,会动摇国本的口号里,根本没生起来,普通百姓才不管这伙悍匪哪来的,他们只知道,凡悍匪所过处,其上的佃农兄弟会有属于自己的土地,他们祈祷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好运,一觉醒来压在自己头上的地主老财能翻车。   各地的有钱人家,开始约束自家子弟了,尤其在官府“剿匪”不利,甚至暗地里,以有这种增收项,而高兴庆贺的时候,他们就知道这场所谓的,因印子钱引发的杀伐,其实是冲着他们来的,一时间雪片似的往来信件朝京里发,希望那些靠山能出面,发朝廷通缉令维护他们的利益。   然而信入京中如水落大海,没有引出什么涟漪,朝中大佬们没有空管他们,望着一季度的官盐销售量,那从来稳坐钓鱼台的身影再也不能淡定了。   他们花钱如流水,出入销金窟,是因为他们手中有能生钱的财路,花出去的钱会以另一种方式再回到自己手中,可这个自信却在江州强势挤进众人眼时,以颠覆之力被打破了。   临江别苑的开业,递入皇宫里动摇帝后的金银,都叫他们迷了眼般跟风乱买,然后等账房一个盘算,才发现他们已经入不敷出了。   手握官盐的大佬惊怒非常,茶盏砸的遍地碎片,横眉竖目厉喝出声,“查、立刻去查。”   看看到底是谁,敢这样来动他们的蛋糕,连皇帝都不敢动的蛋糕,居然在他们不知不觉里被切走了。   海盐的运输不是秘密,一查就能查个底掉,望着底下人递到手中的信报,崔闾的名字大刺刺堂而皇之的撞入眼帘。  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,那些曾经以为江州总督会是他们自己人的想法,在这一刻开始动摇,崔元奎被数双眼睛盯着质问,汗津津的表示不知情,然而那怀疑的目光并未减去。   他大呼冤枉,可以卢氏为代表的第一梯队豪族世勋,并不认为他无辜,冷冷的质问他与崔闾的交易里,到底有没有出卖己方利益的暗中协议。   这个真没有,崔元奎指天发誓,望着同盟里的老大哥,尽管心里憋着血,却也不敢与他们真正撕破脸,还得一脸委屈的搏同情,“当初是你们,要我去跟崔闾示好的。”   哦,现在发现被摆了一道,就来怪我这个好示的不对,叫你们放松了警惕,吃了人家一老鼻子亏?   可当初人家拉着帝后共沉沦,把宫里的奢靡带上来的时候,你们可不是这个脸色,怎么?想过河拆桥?   崔元奎恨及,可更恨的事情还在后头,为了逼他表明立场,划清与崔闾的界线,那示好到手的好处,保川府同知位飞了。   他侄儿已经在去接任同知的路上了。   崔闾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京里的动向,太上皇的信也紧跟着追了过来,一笔铁画银勾,上书几个大字,“保护好自己,吾不日就归。”   随之而来的,是太上皇的虎符。   皇帝的虎符可调天下兵马,包括北境兵,可有一个地方是他调不动的,那是太上皇的立身之本,发源之地,就是边城魔鬼训练基地里的兵。   北境的兵,京畿大营里的兵,以及皇宫御麟卫们,都曾有边城基地历练史,能通过那里边的历练,不说万里挑一,也是人上人的存在,里面随便拉一个百户、千户出来,都能喊出一串各地兵防的弟子来,称为天下兵马之师也不为过。   崔闾愣怔的看着代表至高无上权利的虎符,来送信的酉十六也一改往日的松弛,单膝跪地低头敛目,“主上让总督大人万事小心,以身为饵时勿要大意,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。”   保川府同知位人选的变动,就似一个信号,代表着世勋大佬们后手的安排,已经可以窥见的寒光凛冽。   秋吉立在崔闾身后,眼眸中的震惊不言而喻,他知道崔总督在太上皇心中的重要性,却没料会重要到,让太上皇这样理智冷酷之人,会把身家性命全数交付。   这枚虎符,可令边城军全数出动,进而有一呼百应调动天下兵马的能力,只要他想,翻天覆地亦可说。   他默默的执刀,同酉十六一样的以单膝跪地。   崔闾握着手中冰凉的虎符,垂眸思量,半晌方抬眼道,“当初为训我江州兵防,入得江来的属于哪支军?”   酉十六沉声答道,“边城军,主上当时就挑的那边的兵。”   崔闾点头,“回去告诉你主上,有他们就够了,此时不宜再做打草惊蛇之事,有江水相隔,有江州兵防之力,亦有他的边城将士在,我无虞,让他不用过来,免露行踪。”   酉十六抬头,惊讶道,“可是主上……”   崔闾冷静断然道,“没有可是,他既知道保川府的兵不能动,为何想不到北境门户不能开?区区各家部曲之力,正好借此机会一并消除了,本府心中有数,不会与他们命换命的。”   秋吉抬头,恍然有些懂了太上皇为何如此厚爱崔总督了。   一个以你为圆心,万事以你为要的人,哪怕危险已然降临,并且有祸及家小之灾发生,他仍然不动摇的站在你身边,哪怕以性命相搏。   这换谁能不感动,别说只是兵权,性命亦可互换。   太上皇的虎符终究是没用上,崔闾好好的收了起来。   保川府的同知位,叫卢昱得了,崔元奎来信,信中满是愤恨之言,责怪之意明显,崔闾当然也不惯他,一句话直击人心,“没用的东西,当什么清河崔氏的家主?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,那到嘴的财富你能接住?趁早洗洗睡,别与虎谋皮了。”   不提崔元奎收到信后,是如何在府中发疯的,只崔闾这边,却是做好了兵防应对,沿着江边外松内紧的开始布置了起来。   卢昱来了,身边带着卫沂。   接风宴上,他笑的一脸春风得意,言辞间与崔闾机锋不断,言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态,崔闾没说话,眼神与坐陪的卫沂碰上,一言以敝之,“恭喜卢大人得偿所愿!”   卢昱搂着卫沂,矜傲道,“多谢崔总督热情款待,往后也是一江之隔的同僚了,望能同效朝廷,为百姓谋福祉。”   崔闾点头,笑的一脸和泰,“卢大人年轻有为,本府羡之!”   等出了保川府衙,娄文宇跟了上来,脸色有些不好看,低声与崔闾道,“卢昱一来就清点了府库,说账目不对,要我携同配合重算。”   崔闾没说话,旁边娄文宇一直陪他上了船,才听他低声嘱咐,“若发现他的人有打探保川府兵防的举动,让你们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你也不要理,既卸了任,就好好的做你市舶司司长,随他翻覆。”   娄文宇欲言又止,崔闾知道他担心什么,笑着宽慰,“如果可以,让你家将军摔断腿,就在北境武帅府养伤,给他一切便宜权。”   这等于把江州,暴露在了卢氏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了。   就见崔闾悠悠叹道,“不这样,我如何能一举铲除他们的部曲势力?文宇,你不懂世勋部曲的厉害,光起出他们的家底还不行,得一并摧毁他们的再生力量,如此才能让你家主上高枕无忧啊!”   娄文宇不说话了,他看出来了,崔闾一开始就没留手,局盘下的如此之大,据江水为险,打的就是拉那些世勋一起死的目地,只是因为太上皇来了,他的胜算又高了,就更不可能为了所谓的自身安全,而降低打击力度,他只会用更大的事来刺激那些人,让他们毫不留手的全冲他来。   所以,这更大的事会是什么呢?   谜题并不难解,距卢昱上任保川府不过半月,在江州海盐船队两次被拦截回转后,关于海上暴风就传了过来,十艘海船无一幸免,全倒进了海沟中,血本无归。   消息送到保川府,还在为能成功阻绝江州海盐而高兴的卢昱,整个人血色尽失,后尔呆立当场,咬牙切齿,抓住来报信的人的衣襟,厉声诘问,凶光毕露,“是不是江州崔闾那个老匹夫弄的?故意放出的消息,就为了报复本官打击他私盐船的事?”   武弋鸣在北境参加马术比赛,结果马匹被人动了手脚,差点没摔死,幸而最后只断了条腿,如今人在北境,回不了保川府,是以,现在保川府就卢昱主事,除了兵防他调用不了,衙署里的府兵他是可以动的。   因此,与江州一水之隔的保川府,近日频频有府兵在江边巡逻,望见有从江州往汾溪河走的大船,必要上前拦截,然后扣船。   崔闾去与卢昱交涉,他却顾左三就四的,以官卖私盐知法犯法之语与他斡旋,既不将扣下的盐船还给他,也不说这事怎么了结,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态度。   江州衙署内所有官员气愤不已,与保川府和缓的关系,在两次盐船被扣之后,也到了冷脸相交期,卢昱在用这种方式,逼迫两州百姓失和。   崔闾眼眸沉沉的望着他,回了江州后再也没为被扣的盐船操心。   他们以为船出海后,就不受他控制了,带回来的货款也不会过他手,因为账目撒不了谎。   呵呵,天真,他把货撒进了海里,又何来的货款账目?   卢昱傻眼了,他可是知道江州也是上了货的,如果不是江州衙署自己带头上货上船,其他人怎么可能敢上?还有皇帝,他也有两艘船的货。   崔闾他怎么敢的?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?可是他这官还想要不要?   江州海船全数倒灌海中的消息,一夕之间传遍了保川府,很快便有快马报进了京中,那些指望这一船货发家发财的人,奔走相告,惊慌失措。   卢昱到了保川府码头,递信去江州那边,说要见崔闾,却发现,他制造的两地百姓失和,确实有了效果,因为江州那边的船渡收紧了渡牌,看到保川府衙署出具的渡牌,直接收了舢板。   去找娄文宇,却得了一个闭门羹。   如此,又等了十来日,陆陆续续有船只回来了,全都是一副落汤鸡的面目,脸色灰败,望着江岸两边来接自己的人,失声痛哭,众人这才知道海上行船,真就是看天吃饭,能侥幸活下来,真就是老天保佑了。   海上贸易,一场损失,中层家族伤筋动骨,顶级豪绅只能算是脱一层皮,疼是很疼的,却仍有老底撑着。   本来是掀不起他们的报复欲的,开船出海之时,崔闾也说过了,海上风险高,风险和利润对半开,万一有个什么,大家可不能找他。   然而,官盐的蛋糕他动了,等于是切断了那些人的供血之源,让海贸的损失,失去了回血的一大来源,这就令人难以接受了。   再有卢昱近日布置上江州的暗线来报,说在滙渠靠海的山一侧,发现了一处秘密码头,有货箱疑似从海上回转,看那拖拽痕迹,极有可能就是同一批出海的贸易所得。   这个消息,加剧了他们对崔闾围剿的决心,根本无须多虑,有崔闾这样的拦路虎在,他们拿不到海上利润,还被坑的一脸血,更连手中的蛋糕都保不住。   杀,必须杀了他。   保川府现在就是卢昱的天下,虽然调不了兵防,可门户却是对着京畿大世家敞开了,一批批的部曲开始趁着夜色进了保川府。   娄文宇暗中焦急,去问崔闾,“可以动手了么?我估算了一下,他们进了有小二百人。”   崔闾摇头,“还不是时候。”   江州兵防仍然保持着从前的巡防习惯,只是内里悄悄的藏了些人,不动声色的成了普通兵防中的一员。   终于,在估摸着各家部曲出尽三分之二后,崔闾以庆贺长孙生辰为由,在滙渠和府城大宴宾客,流水席摆了三天,其喧嚣奢华烫人眼。   在那些人眼里,他这是拿着他们的钱在挥霍,在炫耀,在朝他们示威。   第一批部曲扮成的杀手,跳入了江中舢板,乘着夜色往江州偷偷摸来,崔闾与衙署官员把酒言欢,在卢昱暗线的眼中,醉酒逍遥。   江边漕船渡口,埋伏已久的漕运兵偷偷探头,“来了,快,把吆喝声再弄大点。”   卢昱在府中等消息,卫沂却坐在房中安静看书,突然,往他房中来的脚步声响起,门口现出了卢昱高大的身影,眨眼便欺身上前,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。   隔江水中泛起了殷红,一直顺着水流飘到了江对岸,翌日百姓往江中担水,然后被水中伏尸吓的尖叫出声。   一行五十人的部曲暗卫,全被箭矢射成了刺猬,卢昱脚步匆匆的到了江边上,那些打捞上来的尸体整整齐齐的排在堤坝上,像耳光一样的抽在了他的脸上。   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惊慌失措的奔走相告,可有洞察力的商贾却知道,接下来的日子里,保川府和江州不太平了。   果然,在又两次的夜探江州不得,损失了上百部曲后,卢昱干脆不装了,摸清了江州地形后,直接压上了全部的五千部曲,那是他从各家门里能薅到的最大数目,依着江州兵防的实力,有自信能一举把崔闾连同其家小,一起打杀了。   他放出风去,只要崔闾一家老小的命,其余人等不涉其中,只要不与崔闾过从甚密,亦可饶其一命。   语气之狂,好似出了保川府无所不能。   确实,千百年的世家培养起来的部曲,豁了命的要杀崔闾,那战斗力不是一般兵士可敌的,江两岸的百姓缩在家中,眼睁睁看着装备精良的世勋部曲,靠着自身战力挺过了江,而江边上的喊杀声里,却站着身先士卒的崔总督。   他看着不年轻的身体里,好似有着无穷的力道,手上的箭矢箭无须发,冷着脸由左右亲卫护着,对冲向他而来的死士,给予弓箭的礼赠。   在荆南的那些日子,他也不是都坐着闲谈的,太上皇崇武,就恨不得身边人个个武力开挂,崔闾短期内学不来的好身手,让他摸索出了更省力的自卫方式。   站桩射击课,太上皇教的兴致勃勃。   秋吉护着崔闾左侧,鄂四回护着崔闾右侧,两人不时的往荆南方向看,又拧眉看向保川府内不动的兵防,崔闾像是知道他们的疑惑似的,解释道,“卢昱伪造的武弋鸣书信,让他们暗兵不动的。”  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,他在帝党这边竖的墙头草形象,此时就有了反噬力,武弋鸣作为帝党最坚实的奠基人,他当然是乐意看他们自相残杀的,支援?这个时候当然不能支援。   可百姓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呀!   只看到一波一波的暗卫杀手,不要命的往江州冲,被射退,再冲击,被砍杀,如此两日,终于叫其中一小波人上了岸。   崔闾带着人往漕运仓库退,酉十六焦急的上前劝道,“崔大人,属下们带您上船走吧!”   他们死活也没想到,世勋府邸里居然能有这么多部曲,当年被太上皇剿了一批,剩下的看着应当只够保护各府邸的安危,却没料几十年过去后,这些府邸里,竟然又冒了成千众的人头。   可见他们,一直在跟太上皇阳奉阴违。   崔闾摇头,沉眉敛目,“我必须在这里钓着他们,滙渠那边怎么样了?”   酉十六道,“都安排妥了,船已经走了,大人的家小都很安全。”   崔闾这才松了口气,继续盯着前方不断涌来的黑压压人头,声音肃穆,“不把这些部曲打掉,他们是不会认栽的,十六,让你们的人边打边放水,将包围圈缩小,就钓着仓库这一块。”   免叫他们误伤了普通百姓。   秋吉嘴巴动了动,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的,用身体挡在了崔闾面前,鄂四回则站在崔闾背后,防着后面的暗枪暗箭。   卢昱乘了一尾小舟,沉着脸站在江上,是个可进可退的姿态,他望着篝火最集中的一处,冷声下令,“把最后一批叫上来,今天就是他崔闾的死期。”   有亲卫劝他,“少主,那是留给您的扈从,不能动。”   却被卢昱怒斥,“你的意思是,这大好的胜局,本公子会输?哼,江州兵防本就弱,现在杀的更没有还手之力,本公子也无需担忧退路,上,只管上,必要趁今日杀了他,否则后患无穷。”   他既奉上了最后一批部曲,崔闾这边自然是全然笑纳的,当围在身边的兵卫剩了不足百人时,崔闾终于在酉十六的劝说下,准备登船离开。   却在他们一行人且战且退,准备跳上舢板登船时,那从荆南来的水域上,箭舟破水而来,迎面更有万千箭矢从天而降。   那裹挟着万钧之力的声音,也破空跟上,“帷苏,回陆上去。”   水上危险,变幻太多。   崔闾身边所有人气势一变,神情振奋,带着崔闾就退回了仓库,一个个激动的不能自已。   他们听出来了,这是他们主上的声音。   卢昱不可置信的望向鬼魅般出现的一行箭舟,那打头来的高大身影,巨形弓身掩藏不住的威压,让他瞄准崔闾的箭尖颤抖了一下,不及反应,迎面就撞上了一支从天而降的铁箭。   一切如慢放的镜头般,那箭矢由小渐大,在他的眼里一点点逼近自己,他觉得自己动了,似本能般的避开了杀意,然后,箭太快了,力大的一下子惯穿了他的身体,将他钉在了船板上。   剩下的一些部曲,在卢昱被射杀后,再构不成威胁,被后赶来的一波兵带走,江水映红了半边天,卢昱最后的眼睛里,是朝他踱步而来的熟悉身影。   “太、上、皇……”   原来,太上皇一直在啊!   他喷出一口血,余光里,见太上皇对他视而不见,越过他的身体继续往前。   耳边似有声音回响,叫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音,那一向冷戾的毫无感情的声音主人,对着前方一道人影现出百般无奈,“给你的虎符为什么不用?”   嘎嘣一声,卢昱死不瞑目。   几乎是同一时刻,京畿大营出兵数万,那些参与了江州兵祸的人家,被重兵包围,按以谋反罪论。   藏以数万部曲之罪,让他们哑口无言,而更令人绝望的是,卢昱口口声声的胜算里,他们抽干了各人手上能用的部曲,那剩下的寥寥百众,根本护持不了他们的整个家族。   皇帝佛开了腻在身上的美人,精神抖擞。   牌局重洗,这一次他们武氏皇族说了算。   太上皇现身的消息,不胫而走,更令朝臣人心惶惶,在背后的家族受制于人时,他们也失去了谈判的筹码。   人为刀俎,他们为鱼肉,从此世事翻转。   【正文完】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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